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gl (老顽童),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绝不低头1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Oct 21 12:30:08 1999), 转信

                突  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

  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

  “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

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

  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

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

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

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做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情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乌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是秦松。”小自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

  “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部是畜牲。”

  “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

  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自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

  “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

  “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

  “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波波拾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四

  奎元谊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

  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己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

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

  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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