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urgatory (炼狱), 信区: Emprise
标  题: 那一剑的风情--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Nov  2 13:05:22 2000), 转信

发信人: sendohh (仙道彰), 信区: Empris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Jan  7 02:43:40 1999)

第四部   第十五剑

石屋里的狄青麟

                           一

    一间石屋、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一盏灯、一个铜炉、
一壶酒、一个水晶酒杯、一个水晶碗、一个人。
    铜炉在石桌上,铜炉上偎着一锅桂花莲子白果粥,清香
弥漫了石屋。
    人在灯旁。
    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
是带着冷冷淡淡,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石板上铺着来自波斯的羊毛地毯。
    狄青麟潇潇洒洒地穿件纯丝的白色长袍,赤着脚,盘膝
端坐在石桌前,坐在羊毛地毯上,慢慢地暖饮着一杯玻琅色
的葡萄酒。
    石屋外的林中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林中的梧桐仿佛在
低诉寂寞。
    石屋的门开了,一个如幽灵般的白色女人,随着门外的
秋风飘了进来。
    狄青麟故意不去看她,依旧慢慢地喝着酒。
    进来的白色女人就坐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她替自己用石
桌上的水晶夜光杯,倒了一杯波斯葡萄酒,静静地看着他。
    一默默相对,默默喝酒。
    过了很久很久,狄青麟才抬起头看看她。
    “是你?是你来了?”
    “当然是我,当然是我来了。”
    “可是我记得你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我是应该已坐在这里了。”他说:”
但是那个老乌龟可是个不简单的人,我必须很小心地,才能
出来一趟。”
    狄青麟看着她。
    “上次你出来,距离这一次有多久了,”
    “十三年了。”
    “十三年过九个月零七天,”狄青麟说:“你来救我的
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今天是十月初七。”
    他望着她。“整整已经过了十三年又九个月零七天了。”
    “岁月不饶人。”她叹了口气。
    “十三年来,你过得还好?”
    “很平静。”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酒。
    “那个老乌龟有没有常常出现?”
    “没有。”她的声音仿佛在颤抖。“可是远比出现还令
我恐怖。”
    “哦?”
    “如果他出现,你会知道他的人就在你眼前,可是他不
出现。”她说:“却让你感觉到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你的左
右。”
    她又喝了口酒。“那种感觉就仿佛你身在深林中,虽然
没有看见任何危险的动物,却又步步提防着临时出现的猛兽
一样。”
    狄青麟替她盛了碗桂花莲子白果粥,也替自己盛一碗。
    “你和老乌龟的约定是多久?”
    “二十年过一个月。”
    “二十年过一个月?”狄青麟望着碗中冒出的自烟。
“为什么不是二十年。为什么不是二十一年,偏偏要二十年
过一个月呢?”
    他喝了一口粥。“为什么要多出这么个零头的一个月?”
    “也许他觉得多出这么个零头,比较好玩。”自色女人
浅笑道。
    “一定有用意的。”狄青麟说,“我大了解这个老乌龟,
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白色女人也喝了口粥。”或许他这么做的用意,就是要
我们疑心、猜测。”
    “但愿如此。”狄青麟想了想。“这个老乌龟做事的方
法,远比邵空子桅异多了,武功又深不可测,真是个令人头
痛的人物。”
    “他早已不再管江湖事,为什么偏偏对杨铮的事那么热
心?”
    “闺为杨铮的父亲杨恨,是他唯一的生死之交,”狄青
麟轻吸了口葡萄酒。
    “他既然要帮杨铮,为什么不干脆一点?”
    “他不希望杨铮成为一个没有主见,处处依靠帮助的人。”
狄青麟说:“他要杨铮成为第二个杨恨。”
    狄青麟看着白色女人,微微地笑笑,接着又说:“如果
不是这样,他又何必逼你遵守二十年誓约,如果不是这样,
二十年前,你早已死了。”
    “他要我遵守二十年过一个月的誓约,为的就是要杨铮
亲手杀我?”白色女人淡淡地间。
    “好像是的。”
    白色女人的眸中突然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那是种
有恨、有怨、有哀、有爱、有无奈的综合表情。
    “如果不是这样,你好像二十年前也就已死了?”白色
女人在笑,冷笑。
    “他不杀我的原因,好像跟你有点不太一样。”狄青麟
说。
    “哪个地方不太一样?”
    “他一定会给杨铮一个机会。”狄青麟说,”一个正正
当当公公平平的机会,他要杨铮以自己的力量来跟我决斗。”
    他笑了笑,又接着说,“要不然十三年前你违背誓约,
偷偷跑出来救我,叉怎能逃过他的耳目呢?”
    “他给杨铮一个公平的决斗机会,你呢?”白色女人说:
“你好像没有给杨铮公平的机会。”
    “有,决斗时,我一定给杨铮一个公平的机会。”狄青
麟微笑道:“可是决斗前,就看个人的手段了。”
    “你的手段好像比较残酷一点。”白色女人说,”你先
将女儿送回去给他,让他有了亲情,一有亲情,心就会软,
然后你再时时刻刻制造危机,让他心里有压迫。”
    狄青麟在听。
    “心里有压迫,就会空虚,一毛’空虚的感觉出现,就
会更想依靠亲信的人。”白色女人说:“这时你再将他身边
的人,一个一个除去,造成他孤立。”
    白色女人凝视着他。
    “到了决斗时,你不战就已胜了。”
    狄青麟也在凝视她。
    “难道你不希望我胜?难道你希望我败,”
    这个问题,白色女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己也搞不清
楚,究竟希望杨铮胜,抑或是杨铮败,
    ——江湖人,败就是死。
    她希望杨铮败,却不希望杨铮死。
    这是种什么心理?白色女人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杨铮几乎已是孤立了,接下去你要怎么做,”白
色女人问。
    “接下来当然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狄青麟说:”我
要让他的最后一道堤防崩溃,”
    “最后一道堤防?”白色女人间:“什么样的堤防,”
    “感情、亲情。”
    “感情,亲情。”
    “亲情当然就是他的女儿花舞语。”狄青麟凝视着白色
女人,“感情当然就是他最心爱的一个人。”
    狄青麟眼中闪起一种得意、残酷的光芒。
    “我要送给他一样他最心爱女人身上的东西。”


                            二


    病人感到最不方便、最困扰的事就是大小便,尤其是杨
铮。
    他的腰部以下都用木板夹着,想动也动不了,更别说是
转个身。
    幸好“传神医阁”不但是医术一流,服务也是一等一。
像杨铮这样的大人物,都有专人服务。
    在床头靠墙壁上有一条绳子,绳子一直顺着墙壁沿伸出
窗户,连接到“医阁人员休息室”,绳尾上绑着一个铃裆。
如果病人须要服务时,只须拉拉病房内的绳头,绳子一拉动,
休息室的铃铛就会响,一响就立刻会有人去替你服务了。
    杨铮刚刚拉过绳子,手还没有完全放下,就来了一位很
甜的女孩。她进来后,先替杨铮理理床被,然后笑着问:
“王爷,有”什么事?”
    “拜托你好吗,我一听见‘王爷’这两个字,病情就忽
然加重了。”杨铮苦笑着说。
    “是的。”她的声音也很甜。”杨……杨大人。”
    “唉!换汤不换药。”杨铮叹了口气。“我姓杨,叫杨
铮,铁铮铮的铮。”
    “是,杨铮。”
    “对。”
    她的眼睛也很甜,那甜甜的日光停留在杨铮的脸上。
“什么事?”
    “我知道现在是晚上,而且已经入冬了,病人也不能吹
风。”杨铮一副可怜兮兮样。“可是这屋里实在太闷了,能
不能麻烦你,将窗子稍许开些?”
    “可以呀。”
    她连犹豫都没有,马上走过去将窗子扫”开,然后回头
冲着杨铮笑。
    “这佯用”以吧,杨铮。”
    “太可以了。”杨铮笑了。“谢谢你。”
    “不客气。”
    她笑着走了,留下了满屋的甜甜余味。
    杨铮深深地吸口气,仿佛是在回味着那甜甜的余味,又
仿佛在品尝着刚山窗外流进来的请新空气。
    “好,真是好味道。”杨铮闭起眼睛。“进来吧,我已
经等了一天了。”
    静悄悄的,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他怎么知道有人
来?
    “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黑妞盐浆不但口味好,香味也是十足的,”杨铮笑着
说。
    “原来爹已经闻到味道了。”
    花舞语拿着小提锅走近床边。
    “早上买完后,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所以到现在才来。”
    “没关系。”杨铮睁开眼晴看着她。“有来总比没来好。”
要不要现在喝一碗?”
    “好。”杨铮望着她手上的小提锅,“这碗‘黑妞盐浆’
的味道一定很特别。”
    杨铮最后”特别”两个字,仿佛也用很“特别”的声音
说出。
    花舞语好像没有感觉到那两个字的“特别”声音,她很
愉快地盛了一碗香味四溢的盐浆,递给杨铮。
    “要不要我喂您、”
    “我自己来。”杨铮说:“在床上已躺了七八天,再不
动一动,骨头都生锈了。”
    杨铮仰起身子,半靠在床上,接过花舞语手中的盐浆,
贪婪地闻了闻。
    “好,难怪她的生意特别好。”杨铮说:”每次去,她
店里的七八张桌子,总是坐了十几个客人。”
    花舞语的眉睫仿佛动了动。杨铮没有看见,他只顾望着
手中的盐浆。
    “趁热喝了,凉了就不好喝。”
    “好。”
    杨铮用汤匙搅了搅,然后舀了一汤匙,愉快地喝下去。
    看见他喝了一汤匙,花舞语竟然有了兴奋的友情,但随
即又恢复正常,因为这时杨铮正好抬起头来。
    “舞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可以呀!什么事?”
    “我今天晚上的药还没有吃,你能不能帮我去拿。”杨
铮说。
    “我这就去。”
    花舞语转身离去,临到门口又回身,笑着说:“盐浆要
喝7日。
    “等你回来时,保证连一滴也不剩。”杨铮笑着回答。
    花舞语一走出房门,杨铮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他用
一种很凝重的眼光盯着盐浆。
    残秋初冬的夜晚虽然寒冷:却有明月、繁星。
    杨铮腹部一用力,张口朝着窗外,射出一道水柱,竟是
刚刚喝下的盐浆。他右手一挥,手中的碗,慢慢地飞出了窗
外,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托着碗似的。
    窗外花丛深处,仿佛有一人影起身接住碗,将碗中盐浆
倒掉,然后再将空碗送回。
    空碗飞回的速度比飘出时快多了,显见花丛中人影的功
人比杨铮还要差些。
    杨铮刚一接住空碗,就听见敲门声。
    “进来。”
    花舞语一进门仿佛先瞄了瞄杨铮手上的碗,见到碗已空。
才绽开笑容他说:“他们说,你晚上要是无法人睡,才吃药,
否则就不必吃了。”
    “哦?”杨铮望望手中的碗。”今天喝了这么好喝的
‘黑妞盐浆’想必一定很好睡。”
    刚说完话,杨铮突然伸个懒腰,眼中竟充满了睡意。
    “我怎么突然觉得很咽呢?”
    “大概是累了。”
    “嗯。”杨铮点点头。“昨晚上没睡好,早上又是一大
早就被吵醒。”
    “那就早点休息。”
    花舞语帮他躺下,盖好被子,然后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
说:“明天还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来?”
    “明天……”杨铮的眼皮已垂下。”带些花儿来吧。”
    “好。”
    未到十五,月却已经很圆了,月光轻柔得如多情少女的
手,轻抚在杨铮的脸上。
    从花舞语离去后,他一直沉睡着,连动都未曾动过一下。
    窗子还是开着,夜风带来了远山的气息,也带来了一条
人影。
    纤弱的人影随风飘进窗内,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仿佛幽
灵般地站在床前,她的目光也如月光般明亮,却带着杀气。
    杨铮的手突然动了动,黑衣人立即缩身紧靠墙壁而立,
屏息看着他。
    杨铮睡梦中仿佛感觉到有点寒意,他刚刚手动了动,只
不过是将手伸进被子里,人仿佛根本未曾醒过,更不要说是
知道有人进来,而且是带着杀气。
    黑衣人轻轻地吐了口气,慢慢地再次走近床边,双眼满
布杀机地凝望杨铮。
    她的手已扬起,,目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上有着一
把短剑。
    一把带有红色剑穗的女人佩剑。
    剑锋上闪着青青的光芒,就仿佛传说中妖魔鬼怪眼中的
光芒一样。
    夜风寒冷,剑气更寒。
    寒如冰,寒如黑衣人眸中的那股杀气。
    剑刃破空,“休”的一响,短剑已穿破被子,刺入杨铮
的身体。
    “笃”。
    短剑刺中身体,竟然发出这种声音。
    这种声音竟然就像暗器射中木头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
    再看杨铮,他竟然已睁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黑衣人,
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中剑痛苦的表情。
    黑衣人双眉一皱,欲拔剑时,杨铮忽然开口:”慢一点
拔,小心弄坏了我的被子。”
    杨铮伸手帮黑衣人将剑拔出。
    拔出的剑锋上,竟然没有血迹,黑衣人惊愣地看着杨铮。
    “你刚才刺的部位,是我腹部的‘山麻穴’。”杨铮说:
“此穴如果被刺中,就宛如一剑刺人心脏一样,会立即死亡
对不对?”
    “难道你已学会了‘天转地换移穴大法’?”黑衣人问。
    “我是想学会这种功夫,可惜我一直找不到这本秘籍。”
    “我刚刚那一剑——”
    “正是我的‘山麻穴’。”
    黑衣人眼中突然露出一种很惊讶、很奇怪的神情。
    “被刺中了‘山麻穴’为什么没有死?”杨铮笑着说:
“你感到不解是不是?”
    黑衣人点了点头,目光直盯着被子上的那个剑洞。
    “感到奇怪的事,你不会去查个明白?”杨铮说:“掀
开被子看,不就明白了。”
    黑衣人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仿佛怕被子里有条毒蛇,
她退后了一步,用剑尖挑起了被子。
    被子一掀开,黑衣人就愣住了。
    杨铮胸口以下竟然不见了。
    被子掀开后,黑衣人只看见床上放着一根木头,而杨铮
的腹部和腿都不见了。
    怎么可能呢?
    人的下半身怎么会不见呢?
    没有下半身,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铮突然大笑了。
    “亲眼看见未必都是真的。”杨铮说:“这个道理,想
必你应该知道?”
    “可是你的……你的下半身?”黑衣人的声音仿佛有点
抖。
    “有些事情只看表面是不够的。”杨铮说:“就像现在
你只看上面,当然会害怕。”
    杨铮伸手指指床下。“你为什么不蹲下来,看看床下面、
呢?”
    看。当然要看。
    不看的话,她以后的每一个晚上恐怕都会睡不着,就算
睡着了,半夜都会吓醒,都会被恶梦吓醒。
    ———种只有上半身妖魔的恶梦。
    没看之前,她是满脸惊吓,蹲下一看,她就忽然捧腹大
笑。
    大笑个不停。
    杨铮也在笑。
    两个人笑得都仿佛很开心。
    杨铮的笑是含有得意之色,黑衣人却像是忽然捡了个大
元宝般地开怀大笑。
    黑衣人实在忍不住又低头望床下。
    杨铮那不见的下半身,就在床下。
    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床下,从侧面看的话,杨铮的
人就好像被床板切成两半。
    但你如果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床板中间有个洞,杨铮的
下半身只不过是穿过床板洞而蹲在床下而已。
    ——有些事情就像这样,你只看表面是看不清的。
    “杨铮不愧为杨铮。”黑衣人大笑着说。
    这是一句捧人的话,可是杨铮听了,居然叹了口气。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说:‘杨铮不愧为杨铮’。”杨铮
说:“为什么不说‘杨铮果然厉害’,或是‘若论急智聪明,
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他看着她、又说:”这一类的话,我听起来也比较舒服
些。”


                           三


    黑衣人还在笑。
    她实在服了杨铮,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躲避刺客的暗
杀。
    杨铮双手一按床,用力一提,下半身就穿过床板回到床
上,双脚一盘,端坐在床上。
    看见杨铮这个举动,本来还在笑的黑衣人,笑声突然断
绝,笑容僵在脸上。她吃惊地看着杨铮的脚。
    “你……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她问:“不是用木板夹
着吗?怎么现在忽然可以动了?”
    “我的骨头比较贱一点,过不得好日子。”杨铮笑着说:
“叫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有人服恃着,这种日
子过三天我就受不了。”
    他拍怕脚,又说:”所以到了第四天,我就偷偷拿下夹
板,偷偷地跑下床来运动,如果有人来了,我当然是马上躺
回床上,再把夹板夹上。”
    “连风传神你也瞒过去,”
    “以他的医术观念,‘伤筋动骨’最少要一百天才能康
复。”
    “谁知道你竟然好得这么快。”
    “不是好得快,而是我的伤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
    “伤得重不重,难道风传神也看不出来?”
    “他又没有剖开我腿上的肉,怎么能知道我到底伤得有
多重?”杨铮笑笑。”我刚刚说过,亲眼看见,都未必是真
的,更何况只看外表。”
    “这一点,我以后一定会深深记住。”黑衣人忽然冷笑
一声。“我也要告诉你一点,下次有人再行刺你时,千万不
要和他说话,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的秘密。”
    短剑一抖,划破话声。
    剑锋薄如春冰,杀气却浓如千年不化之雪。
    黑衣人手中的短剑一抖就是七朵剑花,朵朵离杨铮身上
七大死穴不远。
    杨铮没动。
    黑农人却已动了,剑花还未消失,她的人忽然旋转,越
旋越快,就宛如陀螺般地发出”嗡嗡”声。
    “嗡”声随着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勾起尖锐、刺耳的
响声,已震得窗子上的宣纸“沙沙”作响。
    窗外花丛里慈息的倦鸟,也被这刺耳的声音吵醒,扬起
翅膀,振翼而飞,刚飞起,突然双翼一软,整只鸟已然掉了
下去。
    这只憩息的倦鸟竟然被这刺耳的声音震死,它还未掉落
地面时,小小的七孔已流出了鲜血。
    想不到黑衣人的旋转所发出的声音里,竟含有“杀人震
波”。
    “杀人震波”是扶桑忍者的必杀术之一。
    它的原理就和少林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
借用“音波”而达到杀人之目的。
    在”嗡嗡”声刚发出时,杨铮已用内力逼住双耳之耳膜,
所以这“杀人震波”对他一点效都没有。
    当窗子上的宣纸被震碎的那一瞬间,旋转中的圆环里突
然闪出了几道暗青色的光芒。
    光芒细弱如雨中远方的星光,既膝陇又短暂,就算注意
看,都不易察觉,何况是在杨铮这种情况下。
    光芒一闪即灭。
    ———灭通常都是代表有人死亡。
    这旋转中闪出的光芒,也是扶桑的必杀术之一——杀人
光。
    “杀人光”致人于死的地方并不是它的光,而是那发出
光芒的暗器。
    当你发现光芒时,暗器已悄然地进入你的身体,等你感
到死亡气息时,光芒也已消失了。
    ——光芒只是令你迷惑,暗器才是凶手。
    光芒刚闪起,杨铮已抓起被子挡在面前。
    光芒消失,暗器也已没入厚厚的被子里。
    暗器湮没,光芒消失,“嗡”声已绝,旋转也停了,黑
衣人再次吃惊地看着他。
    能破解扶桑的“必杀术”,原本应该很高兴,可是杨铮
没有。
    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竟
然布满了一种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那是一种哀怨、无奈、凄伤的表情。
    他的眼眶仿佛有光芒在闪耀,仿佛有泪珠在滚动。
    黑衣人也静静地凝视他,她的眸中仿佛也有光芒在耀动。
    刚刚潇酒自如的杨铮,此刻就宛如是一尊木雕,甚至比
木雕还悲哀。
    “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你。”杨铮悠悠他说。
    “我都要……要杀你。”黑衣人的声音里仿佛有了悲怆
痛苦。
    “我知道。”杨铮点点头。“因为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天
开始,你就注定要扮演这个角色。”
    “什么角色?”
    “一个要杀我、必须杀我、却又不忍杀我,”杨铮深深
地注视她,“更不想杀我的角色。”
    黑衣人的眼中闪起了一丝痛苦,无奈的神情,她的身子
也仿佛在抖。
    “我……我为什么会不想杀你?”
    “何必?”杨铮叹了口气。”何必要我说明?”
    他的眼中仿佛也有了无奈。”你明明已晓得我已知道你
是谁,为什么还要问呢?”
    她是谁?

                        四

    初冬、明月、繁星,这本是个诗般的夜晚,为什么会充
满了这么多的伤感?
    “我是谁?”
    黑衣人的瞳孔中有了一层膝陇。
    “我知道。”杨铮感伤地凝视她。“我早已知道你是谁
了。”
    “说。”黑衣人的声音竟然有了嘶哑。“我是谁?我究
竟是谁?”
    “花舞语。”
    杨铮变得很平静,也用很平静的声音说:”你就是我的
女儿,花舞语。”



花舞语的情

    “你就是我的女儿,花舞语。”
    很平静的声音。
    平静得就仿佛仲夏之夜轻拂海面的微风。
    窗外也是一片平静,静得连那本不属于这,卜季节应该
出现的虫鸣声,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
    听完杨铮的话后,黑衣人那颤抖的身子逐渐地平息了下
来,眸中也已不再那么激动。
    “是的,我就是花舞屠。”
    她拿下头上的黑中,一头亮丽飘逸的秀发立即出现在杨
铮眼前。
    花舞语的眼眶上有点红润,她注视着杨铮,用一种仿佛
不属于她的声音间:“看来在小木屋头一次见面时,你就已
知道我真实身份。”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
    “揭穿了有什么用?”杨铮淡淡他说:“你失败了,会
再有另外一个人来接替,计划不成功,还会有新的计划产生。”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为了这件事,已经牺牲那么
多人了。”
    ——“又何昔再牺牲你。”这句话杨铮并没有说出来,
但他相信她一定懂。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不到时候,你是不会出手的。”杨铮说:“更何况狄
青麟要你到我身边的最大目的并不是杀我。”
    “那是为了什么?”
    “他想软化我的心。”杨铮苦笑。“想用你来让我心里
有了情感。”
    “但是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这个计划也就等于失败
了。”
    “没有,他没有失败。”
    “没有失败。”花舞语问:“他为什么没有失败?”
    “你虽然不是我的女儿,可是你长得很像她。”
    “她”当然是指吕素文。
    “我每次看到你,就想起她。”杨铮看着她那带有倔强
的眼睛。“多看你一次,就对她多出一分思念,多一分思念,
我的心就多一分乱、多一分苦。”
    花舞语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必须要杀的人,
可是她却发觉自己下不了手。她既不是他的女儿,也不是他
思念的人儿,为什么会下不了手?
    为什么?
    花舞语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他的痴情令她感动?或是她
已对他有了一份情感?
    “日久生情”,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事实。
    两人朝夕相处,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发生感情,男女之间
的事,又有谁能担保、预料?
    杨铮今年已有四十八岁,花舞语才二十刚出头,两人的
年纪相差一倍以上,更何况两人又是敌对的,怎么可能产生
情感呢?
    但是花舞语凭着女性独特的”触角”,她已在他的眼中
深处看到一缕情丝,她已知道这缕情丝是由“她”而转变出
来的,也就是说,他想在她身上找“她”的影子。
    花舞语却不在乎,她不怕代替别人,只要能够和他生活
在一起,远离这些无奈的恩恩怨怨,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花舞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用一种含有柔情万种
的眼光凝视他。
    杨铮却在口避着她的目光,他转头皇向窗外。
    “今天想必你已接到刺杀我的命令,”
    “是的。”
    “你没有得手,怎么回去交代?”
    “不必交代。”
    “为什么?”
    “正如你所说的,我失败了,又会有人来接替。”她的
眼光还是那么柔。“这一波又一波的行动,你难道一点都不
怕。”
    “怕。”杨铮回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主动地去找他?”
    “他?他是谁?”杨铮说:“青龙会?狄青麟?”
    “所有的行动都是狄青麟在策划和推动。”花舞语说:
“只要找到了狄青麟,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决了。”
    “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单纯。”
    “据我所知,青龙会这次只派出两个堂来协助狄青麟,
青龙会本身并没有要对付你的意思。”花舞语的声音听起来
很柔。“我可以帮你找到狄青麟。”
    杨铮终于回头,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你只会带来不幸。”杨
铮看着她:“你明知这样做是不该的。”
    花舞语知道,也太清楚了。背叛青龙会的下场,通常只
有一种——死。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冰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杨铮闭上了嘴。
    他做过。
    不但做过,现在还在做,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
己都无法控制肉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感
情”就是其中的一种。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
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要你踏入江湖一天,你就永远无法摆脱那个在你背后
的“包袱”。
    这个“包袱”里,有仇恨、恩情、血帐、友情、爱情,
还有很多你无法预料、无法抗拒,无法逃避的事。
    花舞语那柔情千千的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丝埋怨。
    “我这样做,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杨铮还是只能闭着嘴。
    他明白。
    可是他怎么能接受呢?
    杨铮当然明白她这么做的意思,也明白她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年青人也是人,坏人也是人,敌对的人也
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杨铮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感激,却又带着悲伤和无奈。
    “我明白你这样做的意思。”杨铮说:“只可惜……只
可惜我们相见大晚了。”


                            二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
听过。
    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否则你绝对无法想像
这句活里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多少无可奈何,
    看着杨铮,听见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花舞语只觉得整
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
    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人
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月光淋在草地上、花丛里、梧桐树上,也从窗外射了进
来,将花舞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也将她的心给扭碎了。
    花舞语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此刻她不知说些什么话才
好。
    地上本来很清晰的影子,突然变得踪陇,就仿佛从泪眼
中所看到的景像般。
    “这雾怎么来得这么奇怪?”
    杨铮望着满室的淡雾。
    淡雾不知河时、从何处飘了进来,一瞬间,满室已被淡
雾笼罩了。
      人在淡雾中。
      “雾?”
      听到杨铮的话,花舞语才发觉地上影子膝陇并不是因
为她眼中有泪水,而是雾所造成的,她拾头望着淡淡的雾,
突然脸色大变,大叫了一声:“这雾有毒,闭气。”
    话声未完,她的人已朝杨铮奔了过去。
    杨铮这时脸色也突然变了,他变并不是因为雾有毒,而
是奔过来的花舞语。他也大叫了一声:“别过来,危险。”
    话声刚出,他的人已纵身飞向奔驰过来的花舞语。
    看见杨铮纵身而来,花舞语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可是在
笑容还未全展开时,就已僵住了,这时杨铮也到了她身旁,
伸手想去拦她,她却已倒下了。
    当淡雾来时,当花舞语示警奔来时,杨铮忽然”现淡雾
中,由窗外飞入了一黑一红的两小点,他纵身想拖开花舞语
时,那两小点已经轻柔柔地从她背后射入。
    杨铮扶起花舞语,她无力他说:“雾有毒。”
    “我知道。”杨铮温柔他说:“这种小伎俩怎么可能瞒
得过我?毒得到我?”
    “我……我以为你不知道,”花舞语眸中充满了柔情。
“老盖仙、杜无痕和温火他们,都是死在这种雾里,我怕你
……”
    “他们也道这种雾毒不死我的,真正致命的是,雾中的
那一黑一红‘情人箭’。”
    ——黑得就仿佛情人的眼睛,红却宛如情人的血。
    “情人……情人箭?”
    她在笑,可是这种笑却远比死亡还令人痛苦、心酸。
    “我无法……成为你的情人,可是我却已尝到了……情
人……的滋味。”花舞语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已心满……
意足了。” 
    她转头凝视着窗外。
    她在看什么?窗外只有一片,黑暗,难道她还希望能看
到阳光升起,
    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你走吧。”花舞语说:“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
你不必再陪着我。”
    “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杨铮用力握住她
的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花舞语摇了摇头,凄凉地笑着。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
谁能救他?
    “你若真的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娶你。”
    这是一句多么大的谎言。
    花舞语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杨铮强忍住眼中的泪珠。”我们随时
都可以成亲。”
    这是一句永远无法兑现的谎言。
    她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的一天……”她的眼睛突
然阖起,忽然说:“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还要我走?”
    “因为我……我不喜欢你看见我死时的样子。”她的身
子已开始痉挛,“所以你一定要走。”
    “我不走。”杨铮忽然大叫。“绝不走。”
    他用力地紧握她的双手,就像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就算你真的会死,也要死在我的怀里。”
    杨铮的泪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顺着面颊,滴落入她的
眼里。
    她没有眨眼,她睁眼迎接着他的泪珠,当泪珠滴人她的
眼里时,她的脸突然变得安详恬静和满足——她的生命里已
有了他。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
    她完全不能抵抗。
    也没有人能抵抗。

                             三

    蜡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蛤烛宁愿自己被
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这种做法岂非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
煌灿烂?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杨铮还是抱着花舞语,眼泪却已像泉水般涌出来。
    东方已泛白了,黑暗已过去了。
    烛已燃尽,泪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要用
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杨铮一向都是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
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里竟已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娇阳照亮了大地,黎明终于来了。
    杨铮已将花舞语放在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就坐
在她的旁边,目光却停留在窗外,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绿草
花树间升起。
    他看着窗外,只不过因为窗外有三弦的弦声。
    苍凉古老的弦声,就仿佛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
来的。
    缥缈的弦声,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又像是在诉说一种
说不出的哀怨,无可奈何的哀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
    又仿佛在叙述人们年华已老去、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
头,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荣耀刺激都已远去。
    缥缈的晨雾里,有个老头正在弹三弦,弦声苍凉、哀怨。
    人在花丛处,弦声已飘入房里。
    看见弹三弦的老人,杨铮那张己被多年痛苦经验刻划出
无数辛酸痕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
    “三弦初响,人断肠。肠断天涯,无三弦。”杨铮冷冷
他说:“无三弦。”
    弦声停止,老人抬头看着杨铮。
    “你知道我是谁?”
    “三十年前,无三弦凭着手上一把三弦,不知迷倒多少
女子,又有哪个不知?”杨铮注视他:“卿本佳人,奈何为
寇?”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无三弦淡淡他说:“这本是
江湖中千古不渝的道理。”
    杨铮冷笑。
    “今日你前来,想必是奉了命令来杀我。”
    杨铮在说“命令”这两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讥俏之意。
    无三弦当然听得出来他话中的讥消,却也不在意,只是
笑笑。
    “据说我那柄离别钩已在你的手里?”
    “是的。”
    “今天你就用离别钩来对付我?”
    “怎么会?”无三弦笑了笑。“你几时看过有人用肉包
子去打狗?”
    这是什么比喻?
    “对付你,必须用三弦。”
    三弦又响,弦声中闪出了三道光华。
    光华七彩。
    弦声将响未响时,杨铮已顺手拿起身旁的花瓶挥了出去。
    三道光华迎上了花瓶,“轰”的三声,空中爆出了三朵
灿烂的光芒。
    光芒也是七彩的。
    花瓶已爆碎了,碎成千万片。
    七彩的光芒中,杨铮飞起,飞出窗外,飞人花丛中,飞
进弦音中。
    人未到,拳风却已到了,杨铮一拳击向三弦。
    弦扬人起,无三弦纵身一掠,空中翻身,顺手一掌拍向
杨铮的背。
    阳光下,只见他的中指有一道暗赤色的光芒闪动,他的
中指竟然夹有一枚毒针。
    杨铮的人就在毒针离他背上只有三寸时,突然坠下,就
仿佛坠石从山顶落下般。
    一掌拍空,无三弦立即回身,右手已从三弦把上拔出一
柄薄而窄的利剑。剑出、剑声划过,一剑三刺。
    三刺有六朵剑花。
    “唰、唰、唰”三声,杨铮的左胸已被划破了三道。无
三弦收剑再刺,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
    一剑三刺六朵剑花,刺的又是杨铮的左胸。
    这回杨铮早已有准备,他跨右脚,人往右斜闪而出,左
手抬起,空中一抓。
    杨铮竟用左手去抓利剑。
    手指紧握,鲜血由指缝间沁出,也由利剑尖滴落。
    无三弦目中充满了惊讶,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人,会
用自己有血有肉的手去抓剑?
    左手抓剑,右拳已痛击而出。
    无三弦还来不及反应时,已然听见骨头碎裂声。
    鼻梁骨的碎裂声。
    然后他就看见一股鲜血由自己的双眼正下方飞溅而起。
    血花耀眼又灿烂。
    灿烂得就宛如流星。
    流星一现即逝,血花也很快地酒下。
    洒入绿草、洒人花丛、也洒入无三弦的口中·
    咸的。
    他终于尝到了血的味道。
    自己的血。
    鼻梁已碎,人未死,却已无法再站起了。
    这一拳不但打碎了他的鼻子,也将他的信心和斗志打入
了他的骨髓深处。
                        四
    娇阳柔艳,无三弦却觉得寒意透骨。
    一击得手,却没有得寸进尺。杨铮冷冷地看着无三弦。
    “回去告诉狄青麟,不用等到一年之期。”杨铮说:
“我人在相约处,随时欢迎他来。”
    相约处就是梅林小木屋。
    小木屋虽然重建,却没有往昔的风霜了。
                        五
    头痛。
    藏花是让头痛痛醒的,她就仿佛是大醉醒夹后般地头痛、
口干、舌燥。
    她想伸手按头,才发觉全身已被绑住,就被绑在一张椅
子上。
    她眨眨眼,仔细地望望四周,她看见了另外两个人,这
两个人也和她同样的命运,部同样被绑在椅于上。
    椅子是用竹子做的,就连墙壁也是用竹子筑成的。
    这是什么地方呢?
    当藏花正在这么想时,忽然听见:“这里就是‘竹屋’。”
    这是戴天的声音。
    藏花望向右边被绑在竹椅上的戴天。
    “你怎么知道?”
    “出为他差点死在这里。”
    这是黄少爷的声音,声音来自藏花的左边。
    “你们也醒了?”
    戴天和黄少爷也是和藏花一样被绑在竹椅上。
    “竹屋”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看来我们在昏迷中被送来这里。”藏花说。
    “风传神的人呢?”黄少爷说:“他将我们送到此地是
为了什么?”
    “还会有什么。”藏花笑着说:“一定是好好地招待我
们一顿。”
    “对极了。”
    声音响起,人也跟着走出。
    依旧是那样的穿着,依旧是那样的美丽,依旧是那样的
怪异。
    一半的衣裳。
    血奴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走出。
    藏花看见她这样的穿着打扮,不禁叹了口气。
    “冬天你都穿这样了,那夏天怎么办?”
    “不穿呀!”黄少爷笑着说:“既凉快又省布钱,一举
两得。”
    “我不穿衣服通常只在一种情况下。”血奴说。
    “什么情况?”
    “在床上。”血奴妩媚他说:“而且通常都是两个人的
时候。”
    “在床上时,我通常也是不穿衣服的。”黄少爷说:”
可是如果有两个人,我不但穿,而且还穿得比平常多,比平
常整齐。”
    血奴突然叹了口气。”所以你到现在还是个没有女人要
的人。”
    这句话像根尖针般地刺入黄少爷的心。
    黄少爷仿佛悸功了一下,但随即大笑了起来,但是他不
笑还好,这一笑却比哭还难听。
    看着他,藏花又想起在“沁春园”时,他脸上的那一抹
轻愁。
    “风传神的人呢?”戴天仿佛也知道黄少爷的尴尬,立
即改变了话题。“他怎么不敢来见我们?”
    “他在准备好好招待各位的用品。”血奴说:“这一顿
保证令各位永生难忘,而且这一顿后,你们三位就永不分离
了。”
    “永不分离?”藏花问:“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们看样东西,就会明白。”
    血奴笑得很邪,她轻轻地拍了三下。
    三声过后,藏花她们就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
    一看见这个人,他们部愣住了。
    这个人的眼睛好大好同,眼尾有着一股倔强之意,他的
鼻了很挺,嘴唇厚而带着坚决。
    这个人居然就是杨铮。
    不,应该说是很像汤铮,很像二十年前的杨铮。
    藏花看见这个人的脸,心里觉得有点毛毛的。
    出为在这张脸上竟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线痕”。
    那种“线痕”就相是衣服皮了,而拿针线缝起来后所留
下的痕迹一佯。
    这么一张脸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线痕”?
    为什么这张脸那么像杨铮?
    这个人到底是谁,
    血奴得意地看着这个人。
    “你们很吃惊吧?”
    “这……这个人是谁?”藏花问。
    “不是这个人,而是五个人。”血奴说。
    “五……五个人?”
    “是的。”血奴说:“他是由五个人组合而成的。”
    “五个人组合?”戴天哺哺他说。
    “对的。”血奴说:“将五个人身上不同的部分取下,
经过某种特别的处理后,再组合在这个人的身上,就成了这
个样子。”
    血奴看着他们三人,又说:“这只是初步的样品而已。”
    “样品?”黄少爷问。
    “嗯。”血奴点点头。
    “那么成品是不是……是不是更像杨铮?”戴天问。
    “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样。”
    戴大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恐惧的事,他虽然想装得很平常,
但声音已有点抖。
    “你们是不是要他……来代替杨铮?”
    “不是代替。”血奴得意他说:“他就是杨铮。”
    “那真的杨铮?”黄少爷问。
    “没有了。”
    “没有了?”黄少爷问:“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血奴说:“这个杨铮既然已经
产生,那个杨铮就必须死。”
    “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死。”藏花说。
    血奴冷笑。
    有时候冷笑就表示看法不一样。
    “你们虽然将他造得那么像杨铮,可是还是有”一个漏
洞。戴天说:“武功呢?难道他也会杨铮那种不传的‘离别
钩’招式?”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很了解杨铮,这个人是谁?”
血奴问。
    ——敌人。
    唯有仇敌才会特意地去了解你的一切。
    藏花、戴天和黄少爷他们三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个人。
也同时说出:“狄青瞬。”
    “对。”血奴说:“虽然他对离别钩的招式不是完全会,
但却已足够了。”
    血奴笑了笑,又说:“这世上会有谁无缘无故地跑去试
杨铮的武功?”
    寒风在竹屋外呼啸,却从竹缝中徐徐流入,也从藏花她
们的衣服空隙间窜进。
    寒风袭体,令人颤抖不已。
    “你说过我们三人永不分离,是不是也想将我们组合人
这位杨铮先生的体内?”藏花问。
    “不是。”
    “那我们三人会组合成谁,”
    “戴天。”血奴看着戴天。
    “戴天?”藏花有点吃惊。“这里有现成的戴天,为什
么还要另外组合?”
    “这个戴天他会听我们的指挥吗?”血奴说:“一定不
会,我们虽然拥有‘再造’的技术,但那只是限于外表,思
想,我们还无法控制。”
“‘所以你们就必须要找一个能控制的人,来充当傀儡?”
藏花问。
    “是的。”
    “杨铮这个傀儡是谁?”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那戴天的傀儡呢?”黄少爷问。
    “是你们的老友。”血奴说。
    “老友?”藏花笑笑。“我们有这么不要脸的老友吗?”
    血奴又在冷笑。
    有时冷笑也代表默认。
    她又轻轻地拍拍手。
    这次走出来的人,藏花实在无法不吃一惊,她睁大眼睛
盯着这个人。
    “是你。”
    “是我。”
    这个人在笑,但他眉字间的那道刀痕却仿佛在冷笑。
    看见这个人,戴天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他只是不屑地
冷哼一声。黄少爷却已大叫了起来,他如果手脚能动,包准
一定跳起来,左左右右给这个人十来个巴掌,然后再将这个
人抓到藏花面前,要他跪下,要他道歉。
    “为了你,藏花几乎无法向杨铮交代,为了你,她不借
跟青龙会作对,为了你,她难过了一阵子,她以为你已经死
了。”黄少爷的嗓门还真大。“谁知道你不但好好活着,居
然入了青龙会。”
    “他本来就是青龙会的人。”戴天说。
    “什么?”黄少爷说:“既然知道他是青龙会的人,为
什么还让藏花带走?”
    “我们虽然明知道他是青龙会的人,却一点证据也没有,
而且他的罪刑也将执行完毕。”戴天说:“于是我们就将计
就计地让藏花带走,本想借此找出青龙会的秘密据点,谁知
道——”
    “谁知道他到了狮子镇后就失踪了。”藏花仿佛有点生
气。
    “我们实在也想不到青龙会居然会在狮子镇演出那场戏。”
    戴天居然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你们没想到的事情还多呢。”藏花说:”轻轻松松地
将计就计,我可是差点送了命。如果没有你们这要命的将计
就计,我现在说不定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
欣赏着雪花飘飘。”
    “也说不定你又陷入哪个危险的局面。”黄少爷说。
    这倒是实话,藏花是天生好动的人,叫她无所事事地待
在家里,不出三天她一定发疯,这档事她就算没参加,也会
想办法去管别的事。
    听了黄少爷的话,她的心才稍微平了点,但被骗终归不
是件愉快的事,她又吩叨了儿句。

                              六

    这个走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钟毁灭。
    他很得意地看着藏花和戴天在争论,尤其争论的话题又
是他。
    看见钟毁灭得意的表情,藏花突然想起老盖仙,想起钟
半农和那”木乃伊”的秘密。
    “钟毁灭是青龙会的人,那他父亲钟半农呢?”藏花问。
    这次回答的人居然不是戴天。
    “如果他不那么顽固不化,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钟
毁灭淡淡他说。
    “你就是那个杀了他,拿走‘木乃伊’秘密的人?”藏
花吃惊地看着钟毁灭。
    这次回答的人居然不是钟毁灭。
    “不是他。”
    风传神边说边走了出来。
    “是我。”
    看见杀父仇人,钟毁灭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藏花真有
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
    “他杀了你父亲,你一点感想都没有?”藏花问钟毁灭。
    “青龙会只讲命令,不讲亲情。”钟毁灭毫无感情他说。
    “看来做狗都比人青龙会好。”藏花说:“狗死了,主
人最起码会葬了它。”
    藏花仿佛不想看他,转头望向风传神,接着又说:“你
要将我们三个人组合到那个……人的身上?”
    藏花仿佛很不情愿说他是人。
    “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一刀将我杀死,然后丢到深山里去喂野狗,好不好?”
    “你宁愿喂野狗,也不愿将你身上的东西组合到他的身
上?”
    “是我。”
    风传神大笑了起来,他笑着拍拍钟毁灭的肩膀。
    “看来你不愧为青龙会的:十二月’堂主。”风传神笑
着说。
    “他是‘十二月’堂主?”黄少爷问。
    “是的。”风传神说:“青龙会有十二分堂,分别以月
为代号,,正月’负责目标,‘二月’负责渗透,‘三月’
……”
    “三月”负责传递,传递消息。
    “四月”负责财源。青龙会的一切天“销,由四月负责。
    “五月”负责刑罚。有功的论功,该罚的决不放松。
    “六月”负责训练。训练杀人,训练专业人才。
    “七月”负责策划。正月选定目标后,由七月策划并推
动计划。
    “八、九、十月”负责行动。七月推动计划后,由这三
个月来行动。
    “十一月”负责肃清。青龙会里如果有人背叛,由十一
月负责追杀肃清。
    “十二月”负责暗杀。如果对象不宜公开处置,就由十
二月来负责暗杀。
    “这么说你这‘十二月’堂主,还是暗杀堂的堂主。”
黄少爷说。
    “是的。”
    这次回答的居然是血奴。
    “他不但是十二月堂的堂主,还兼管六月堂的训练堂主。”
    “一人两职。”黄少爷笑着问:”那拿的是不是双隼呢?”
    “对的。”血奴也笑了。”青龙会从来不会吝啬这种钱
的。”
    “那他父亲钟半农被杀,他有没有领到抚恤金?”黄少
爷盯着钟毁灭。
    他居然无动于衷,他居然还在笑,居然还能笑,居然笑
得出来。
    藏花实在服了这个人了,面对杀父仇人,面对自己父亲
被杀的话题,他居然还能笑。这种人不愧为暗杀堂的堂主。
    一一古往今来的暗杀者,不都是冷酷无情的吗?
    “本来是应该好好招待你们的。”风传神说:“可是时
间上来不及。”
    “我们已不受欢迎了?”藏花说:“急着叫我们滚蛋?”
    对于这种嘲汕,风传神一点都不在意,他把竹几上的茶
杯翻过来,举起酒壶倒了三杯。
    “动手术之前的一个对时,肚子里不能有任何一点东西。”
风传神说:“为了避免你们肚子空得难受,和等待时的焦虑,
所以我特别替你们准备了一种喝下后会沉睡的酒。”
    “就是你刚刚倒的那三杯?”戴天问。
    “是的。”
    “一喝下去就不会再醒了?”黄少爷问。
    “会。”风传神淡淡他说:“我一定会让你们亲眼目睹
这神奇的组合过程。”
    “亲眼看着你分解我们的身体,然后再组合到钟毁灭的
身上?”藏花说。
    “是的。”
    “我能不能不喝?”黄少爷问。
    当然不行。
    所以他们三个人只有喝了那很特别的三杯酒。
    酒已人肚,是否离死已不远了?



又是一段无奈的情


    走人林中,那股酸楚又口到了杨铮的内心深处。
    梅花依然做挺,木叶纷飞,阳光从树叶缝中穿了进来,
一道道的光柱投射在微湿的泥土上。
    穿过梅林,小桥依旧,流水悠悠,瀑漏回响。
    水中杨铮的倒影随波荡漾。
    小木屋虽然重建,但依然留有熟悉的口忆。
    过去的种种甜蜜,在回忆里却成了尖针,它一针一针刺
着那沉睡中的情感。
    打开木门,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随着杨铮而入的寒风
将窗帘吹得飘扬不停。
    拉开窗帘,阳光立即洒了进来,推开窗子,寒风迅速窜
入。
    初冬,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位。
    杨铮坐下,坐在那唯一的桌子旁,他凝视桌面,缓缓伸
手摸着桌面,就仿佛在抚摸”她”的发丝。
    过了很久,他才转头望向墙角地上的一块木板。
    ——那个木板下曾经摆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他走了过去,慢慢地蹲下。明知道这下面已不会再摆有
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他还是忍不住地掀开木板。
    木板掀开,杨铮马上就看见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精于是杨铮所熟悉的。
    ——这铁箱子怎么会口到了这里?里面是不是也摆着那
柄离别钩?
    铁箱子里没有离别钩,只有一柬头发。
    头发是很普通的头发,黑色,很长,既不香,也不臭,
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杨铮却一直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看不出来,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杨铮的脸色很沉重,眼睛却已有点发红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样子,就算喝醉了,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已放在桌子上,杨铮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
发。
    ——“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杨铮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
也很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也。”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常常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
长头发,别人立刻就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故事最
多只能骗骗小孩子。
    ——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
甚至还从来不变。
    “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
的。”
    这个声音响自杨铮身后,这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杨铮一点也没有吃惊,仿佛他已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这
个女人会来这里。他头也不回他说:“有。”
    “有什么?”女人间。
    “奇怪。”杨铮还是望着桌上的头发。“而且很奇怪。”
    “哪点奇怪?”
    “有很多点。”杨铮淡淡他说:”头发怎么会在铁箱子
里,铁箱子怎么又会口到这里?是谁将它放回去的?这样做
有什么用意?”
    这个女人仿佛怔住了,她默默地走到杨铮对面的那张椅
子前,慢慢坐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看着他。
    她赫然就是黑妞。
    黑妞也在看着桌上的那束头发,她叹了口气。
    “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狄青麟的杰作。”杨铮忽
然抬头看着黑妞。
    “狄青麟?”黑妞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要让我看到这束头发。”
    “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
样呀,他这么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
不对。
    像狄青麟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我留下无三弦的活口,就是为了要让狄青麟知道我在
这里等他。”杨铮说:“就算无三弦没有将消息传给他,他
也算准了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就先将这铁箱子放回木板下。”
    黑妞凝视着杨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的声音仿佛在
抖。
    “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杨铮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
    “你能不能确定?”
    “我……”
    “你也不能确定。”黑妞问:“是不是?”
    她不等杨铮开口,接着又说:“狄青麟这么做,就是要
你认为这头发是吕素文的。”黑妞的声音有点激动。”要你
认为她已落人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你的心一不定,他
就有好机会杀你了。”
    黑妞的目光直逼着他。
    “你为何要上他的当?”黑妞继续说:“吕姑娘若真的
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
    “别人能,他却不能。”杨铮叹了口气,”因为他不能
这样做。”
    “为什么他不能?”
    “因为他是狄青麟。”
    江湖中若有人知道狄青麟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杨铮,岂
非要今天下人耻笑。
    “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
而已。”黑妞说。
    “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头发也许不是她的。”
    “也许不是,也许是。”杨铮的目光望向了窗外远方的
天空。“谁也不能确定。”
    “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做根本没有看到,他的
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
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黑妞说:“你也明明知
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人他的圈套。”
    “世事本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淡淡他说:“有些事
你纵然明知道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
    “你已在怀疑这束头发是吕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
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就算败了,他又能怎样?
    狄青麟的目的就是要杨铮心乱,无论杨铮是相信也好,
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狄青麟的目的就已达到。
    杨铮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索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
心乱如麻。
    困为狄青麟已将她从杨铮的口忆里挑了出来,因为狄青
麟已让他想起了她。
    一间石屋,一张石桌,一个狄青麟,一个白色女人。
    石桌上依旧有酒。
    狄青麟轻轻地吸了一口,看着白色女人,轻轻他说: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杨铮是个怎么样的人?”
    白色女人无语。
    “这一计正是针对杨铮而设的。”狄青麟笑了。“若是
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困为别人根本就不会
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他深深地注视白色女人。
    “因为别人不会有他那么多情。”
    杨铮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却由窗外移向桌上的头发。
    “你一定要想?”
    杨铮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你当然要想。”黑妞替他回答了。“因为你不想比想
还更要难受。”
    她凝视他。
    “因为你大多情了。”
    有时多情,岂非也是无情。
    国为情到浓时,就会化为“无”。
    “狄青麟或许马上就会出现,或许明天,后天?或许更
久?”黑妞说:“他一天不出现,你就心乱一天,他十天不
出现,你就心乱十天。”
    黑妞叹了口气,又说:“他以逸待劳,你却在这里忧心
如焚,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
    杨铮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
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黑妞说:“比你自己
的性命还重要?”
    黑妞的眼睛仿佛已湿了。
    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在你的心目中,就没有别人能代替她?”
    杨铮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凝注着她。
    黑妞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杨铮一字字缓缓他说:”你
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
样对你的。”
    黑妞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的眼泪却已流下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已有十年
了,黑妞对“忽然开口:“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十二岁。第一
次看见你的地方就是这里。”黑妞的声音仿佛来自从前。
“那一天也正和今天一样寒冷,我缩在木门旁直发抖,天色
已越来越晚了,天空已飘下了雪花,我的身体也已越来越僵
硬,寒风还是无情地从我单薄的衣服外袭了进来,那时我真
恨,恨天地,恨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恨孤儿的冬天为什么
总是特别寒冷?”
    她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冰冷的天空。
    “这时候你出现了,你就像是神话中的‘白马王子’一
样出现在我的眼前。”黑妞喃喃地说:“你把我带进了这里,
替我披上了你那唯一御寒的外袍,将你那夜要独自享受的美
食给我。”
    她终于转过头来,用一双情深款款的眸子凝注着他。
    “从那一刻起,你就已闯入了我的‘梦中’。”她说:
“过了五年,有一天你忽然对我说,你的一个强敌逃狱了,
他很可能随时随地会回来找你,只要他来,势必是一场生死
之斗,你问我愿不愿意为你做一件事?”
    她当然愿意。
    “你要我离开,要我去开店卖东西。”她说:”然后告
诉我一些密语,如果有一天忽然有人来说出了这些密语,你
要我杀了当时在场的人,再到这里来等你,因为那时一定是
你的生死关头了。”
    杨铮的目光有了歉疚。
    “我每夜都在祈求,祈求神明保佑这一天不要来到。”
黑妞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昨夭当她来了以后,我就恨不得
立刻飞来这里。我等了你一天,想不到却是看见你这个样子。”
    杨铮无语,他不知如何开口才好。面对着黑妞,面对着
她那纯纯的情,他的心又在绞了。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
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杨铮的心里毕竟是早已有了吕素文。
    黑妞痴痴地看着他,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甜?还
是无可奈问?
    “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你认得她在我之前,
我还没丰·遇见你的时候,你们之间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事
发生,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地,不应该是
我。”
    她忽然笑了,虽然笑得很辛酸、苦楚、无奈,却总还是
笑。
    “这是你非想非做不可的事,就去想吧,去做吧!”她
凝注他。“但我要告诉你一点,有件事也是我非做不可的。”
    “什么事?”
    “你在这里想她,我在这里想你。”
    杨铮的眼睛里仿佛有了一层雾。
    一层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却又无可奈何。
    “情”之一物,为何总是那么令人无可奈何?
    这句话听来仿佛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四
    窗外风在呼啸,落叶在纷飞。旧已偏西。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黑妞忽然改变了话题:
“狄青麟被关的地方,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他的穴道被
点之处,除非是用黄山高峰上的千年寒铁打造成的细尖刺人
才有解,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到五个,为什么会有人能救得
出他呢?”
    杨铮在听。
    “根据劫后的现场来看,和那些死得比较晚些的人说,
救狄青麟的是一个女人。”黑妞看着杨铮。“这个女人是谁?
为什么知道这些秘密?”
    这个问题有谁能答?
    “起先我以为是因景小蝶,但事实证明不是她。”她说:
“救他的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很了解你,或是你很信任的人。”
    “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仿佛只有你。”杨铮在笑。
    “对。”她居然这样回答。“一切迹象显示,最可疑的
人只有我。”
    她看着他。
    “但是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怀疑是我。”
    杨铮还是只有笑。
    这种笑又代表着什么呢?
    否认?抑或是相信?
    “不是我,那又会是谁?”
    “也许救狄青麟的人不是女的。”
男的?”
    “可能。”
    “如果能查出救他的这个人是谁,就会知道狄青麟在何
处了。”黑妞说:”那样我们就不必在这里苦苦等候,我们
就可以直接去找他。”
    “不必。”
    “不必的意思是什么?”
    “不必的意思就是如果知道他的藏处,也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忘了我虽然在此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他自己也在
猜疑。”
    “猜疑你是不是如他想像中一样?”
是的。”
    ——你要人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
    ——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
有时候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
    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来说,等
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了。
    黑妞轻轻吐出了口气,她终于知道狄青麟这狠毒的计谋
中,也有弱点。
    这一战的胜负,狄青麟并没有占什么优势,杨铮也不一
定会败。
    窗外暮色渐浓,天空已飘下了银白色的雪花。


                      五


    石屋没有窗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如何,是白
天或是晚上。
    铜炉上依旧放着一锅莲子桂花粥,雾气冉冉上升。
    雾中的狄青麟看来仿佛已睡着了。
    白色女人专心地注视他。和他相识共事那么久,至今仍
是无法了解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却时常笑着脸给你一刀。
    武功高,家世好,又是世袭一等侯,却放着这些荣华富
贵不享,而踏人是非恩怨多的江湖。
    这是一种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白色女人轻轻地倒了一杯酒,举杯正欲喝,突听到狄青
麟的声音。
    “我一直在奇怪一件事。,
    “什么事?”白色女人举杯仍未喝。
    “因景小蝶不但是你们青龙会的‘三月’堂主,而且又
是个一等一的人才。”狄青麟看看她。“青龙会为什么要置
她于死他?”
    白色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浅浅地喝一口。
    “她背叛了?”
    白色女人摇摇头。
    “因为她的身份暴露?”
    “不是。”
    “她已无利用价值了?”狄青麟的目光直盯白色女人:
“还是知道了一些她不该知道的秘密?”
    “你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些想法?”
    白色女人不答,反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不是突然,而是这些想法一直困执着我。”他说:”
因景小蝶虽然暴露了身份,以她的武功才智,绝对可以脱离
险境,就算不能,青龙会要救一个人,也是件非常轻松的事。”
    他凝视她,一字一字地又问:“青龙会为什么不救她?
为什么要杀她?”狄青麟的声音仿佛刀锋般寒冷。“因景小
蝶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又有何含意?”
    “临死前?”白色女人间:“什么话?”
    “她说:你我的举动和计划,只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一
粒棋子而已。”狄青麟说:“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色女人在沉思,看她的样子,仿佛也不懂因景小蝶这
句话的意思。
    “我不懂。”白色女人忽然说。
    “你不懂?”他问:“你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懂上头为什么要杀她?”她说:“以往从来没有
过这种情形,正如你说的,日景小蝶是个难见的一等一人才,
上头杀她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狄青麟本来想从自色女人身上找出这问题的答案,没想
到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让她问了回来。
    他在苦笑,也只能苦笑。
    “这句话本来是我在问你的,现在却变成你在问我了。”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不懂上头为什么会杀了因景小蝶。”
白色女人说:“至于她临死前的那句话,看来也只有上头的
的人才懂。”
    这句话是废话,说了等于白说。
    但狄青麟仿佛接受了白色女人的话,他欣然地点点头。
    “杨铮的钩,是为了要和他所爱的人相聚,所以才叫离别
钧。”白色女人问:“你那柄其薄如纸的刀,又叫什么?”
    狄青麟的嘴角又浮出了笑意,他的手上本来握着酒杯,却
忽然变成了一把刀。
    一把很薄很薄的刀,刀身泛着淡蓝色的光芒。
    “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电,柔如发丝。”狄青麟
望着手中的刀。“这把其薄如纸的刀,就叫温柔。”
    “温柔?”白色女人也在看着他手上的刀。“这柄杀人的
刀居然叫温柔?”
    “是的。”狄青麟说:”因为这柄刀在杀人时,就像是情
人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浪漫。”
    “据说这把刀和杨铮的离别钩都是邵空子打造的。”
    “是的。”
    “你的刀仍在,杨铮的钩却已不在他身旁了。”白色女人
看看他。“现在你已拥有了温柔和离别,天下又有谁是你的对
手呢?”

    狄青麟的左手本来是空的,却又忽然多出了一把钩。
    一把离别钩。
    他仔细看着这把奇形的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你知不知道,杨铮的钩为什么造成了那么多人和这个世
界离别?”                            
    “因为这柄钩本身的招式就是离别。”白色女人说:“杨
恨用来练离别钩招式的秘籍,就是一本残缺破损的武功秘籍。”
    “不是。”
    “不是?”她问:“那你知道为什么?”
    “离别钩的招式虽然是由那本残缺秘籍而来的,但最可怕
的却是杨铮的快。”
    “快?”
    “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绝对比先发制人更
可怕。”狄青麟说:“对手一招击出,将发未”时,力量最软
弱,杨铮的钩就在这一瞬间钩住了对方的命脉。”
    “然后对方就和这个世界离别?”
    “是的。”
    “如果这柄离别钩在别人手上,别人能不能做到?”
    “不能。”            
    “为什么?”
    “别人纵然武功比他高,纵然手上有离别钩,却还是无法
”挥离别钩的长处。”
    “我懂你的意思。”白色女人说:“那一瞬间稍纵即逝,
除了杨铮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看来你的武功又有了精进。”
    白色女人在笑。
    她这种笑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麟也在笑,他的笑容欢悦。
    “你想不想去试试杨铮的出手有多快?”
    “不想。”
    “你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据我所知,天下间大概只有三五个人能制住他。”
    “其中有一个就是青龙会的龙头老大?”
    “是。”
    “还有一个就是我?”
    “是。”
    “错了。”狄青麟慢慢他说:“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
多也只不过能杀了他。”
    ——因为杨铮的人就像是离别钩一样,你可以折断它,却
绝不能使它弯曲。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去杀他。”
    ——“因为你还有顾忌。”
    这句话白色女人并没有说出来。
    “现在我只想让他去杀人。”狄青麟说:“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人?杀到何则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
候为止?杀到他疯狂为止?”
    白色女人盯着他。
    “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当然是一些很有趣的人。”狄青麟说:”现在我已想到
最有趣的一个。”
                            六
    雪夜。夜残。
    夜色渐深,雪又大。
    杨铮依偎在窗前眺望梅花。
    雪花纷飞,落在梅花瓣上。
    花瓣承受了雪的重量而弯曲,雪越多,它弯得越厉害,但
是它绝不会因为雪重而脱落。
    做人岂非也该如花瓣一样,压力越大,越要承受,不要固
为一点点的挫折,就散失了斗志和信心。
    雪色凄迷,流水荡漾。
    杨铮走出小木屋,一个人坐在河岸旁,梅花间。
    雪浓,大地成了一片银白色,流水在夜里默默流动。
    凄凉的河,凄迷的雪花。
    他在听着流水,在听雪花飘落的声音,也在听着自己的呼
吸。
    流水声轻得就仿佛垂死者的呼吸,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
的,可是人的呼吸却随时都有可能停顿。
    这又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死,并不可怕,也不可悲。
    可怕的,悲哀的,是那些活在“生不如死”吐界里的人。
    有风拂过。
    拂下了杨铮”际上的雪花。
    他伸手接住了那一片雪花。
    他凝视手上的雪,银白色的雪。
    雪白,是囚为它纯洁。人呢?肩“些人皮肤白得如雪,是
否也和雪一样纯洁?
    风再拂来,将杨铮手中的雪花吹起,吹入那如银带子的河
中。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远比死更痛苦的是什么?
    寂寞。
    曾经有一位智者说过这么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最可恨最痛苦的事就是寂寞。
    杨铮听过这句话,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寂寞有时候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
人为了寂寞而死?
    风走又来。
    风带来了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不知是茶香?还是药
香?
    一叶孤舟,一炉微火,一个寂寞的撑船老人,从河的尽处
孤独地出现,孤独地飘了过来。
    夜本寂寞,为何人也寂寞?
    舟上老人盘膝坐在船头,青斗笠,绿蓑衣,满头白发如雪。
    炉火上的小铜壶,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浓如
血。
    “这是茶?还是药?”
    “是茶,是药。”
    “不管它是茶?是药?我都不想喝。”
    “我也不想让你喝。”
老人回过头,看着河岸上的杨铮,忽然笑了,脸上每一道皱纹
里都已有了笑意。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杨铮也在笑。“我
既不是煮茶的人,也不是喝茶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喝我的茶?”
    “快死的人。”杨铮说:“还有一种人也喝。”
    “哪一种人?”
    “要债的人。”
    茶是滚热的,茶杯却是冷的。
    老人自己盛茶,自己喝下。
    “这是茶,昔茶。”老人在品味茶后的余甘。
    “我知道。”
    “你知道?”
    “你虽然会配制五麻散,但是药材却很难寻到。”杨铮笑
着说:“何况今天这里又没有快死的人,你何必煮五麻散呢?”
    老人忽然不说话,他一双老意满眶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
杨铮,过了很久很久,才弯下身,从炉火旁拿出一把乌黑的剑。
    剑鞘漆黑,剑柄也是漆黑。
    黑得就仿佛苍穹最深处最遥远的那一片黑。
    “久违了。”
    杨铮也在看着那把漆黑的剑,忽然对它说了这么一句
话。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它了?”老人问。
    “八年了。”杨铮叹了口气。“八年过八个月零八天。”
    “还有八个时辰。”老人说:“上次见它是黄昏,现在已
是半夜了。”
    “你的记性真好。”
    老人凄然地笑笑。
    “我每一秒每一分每一时每一夭每一月每一年都在祈求你
能安心睡觉。”
    “你如愿了。”杨铮说:”我每天都睡得很安心。”
    “我欠你的债——”
    “已还清了。”
    “还清了?”
    ——什么债,
    “是的。”杨铮说。
    ——同样的夜,同样的地方,老人治好了藏花中的毒。
    老人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杨铮,他的脸上全无表情,
瞳孔里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
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杨铮也在凝视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神情。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我来了。”老人忽然说。
    “我知道你会未的。”
    “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老人注视他。“否则八年
多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杨铮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老人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
吐了口气。



和夜一样黑的剑

    剑和黑夜溶为一体,同是漆黑。
    老人凝望着漆黑的剑,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八年前,我败在你的钩下。”
    “也许你本不该败的。”杨铮谈淡他说:“只可惜你的
人虽然未老,剑法却用老了。”
    老人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
缓缓地问,“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老人满头白发,脸上己刻满了国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
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杨铮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十七八岁我就已成名,八年前,我也只不过三十六岁。”
老人说:“今年才四十五六。”
    杨铮看着他的倦容和自发,不禁露出惊讶,八年多前,
老人的头发只不过才开始泛白,那时杨铮以为他就算没有六
十,也有五十七八了。
    “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老人笑了笑。”八
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一杨铮叹了口气。
    “我实在没有想到,八年前的广东龙五只不过才三十六
岁而已。”
    老人笑容中充满了凄凉。
    “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这把剑上赢得了名声
和荣誉,却也让这把剑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杨铮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
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交易。
    “你也算是学剑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剑付出了
一切,却忽然”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以将你击败,你会怎么
样?”
    杨铮没有回答。
    “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老人叹了口气。“因为你
还没有败过。”
    杨铮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没有败过?
    二十年前,他就已败了,败给了命运。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他自己也不会说出来,他的苦水已
浸入他的骨血里,想吐都吐不出来。
宽大的石桌上一尘不染,狄青麟的人也是一尘不染。
    “你说的这个有趣的人是准?”白色女人间。
    “广东龙五。”
    “龙五黑剑?”白色女人有点吃惊。“你说的是否这个
龙五?”
    “是的。”
    “他为什么要杀杨铮?”
    “因为他欠杨铮的债。”
    “什么债?”
    “剑债。”狄青麟淡淡他说:“八年前广东龙五正如日
中夭,手中一把黑剑不知尝过多少名侠鲜血,有一天他突然
遇见了杨铮……”
    ——钩也算剑的一种。
    因为龙五只找使剑的人比武,他将杨铮的离别钩算人剑
的品种。
    两人力战了很久,由中午到黄昏,就在夕阳将垂的那一
刻,杨铮将龙五手中的黑剑钩“离别”了。
    “其实那一战刚开始时,杨铮就已胜了。”狄青麟说:
“杨铮是个爱才之人,他也不忍让龙五输得太惨,所以陪他
斗到黄昏。”
    “败就是死,广东龙五既然败了,为什么没有死?”白
色女人间:“杨铮没有杀他,是预料中的事,可是以广东龙
五的身份,怎能忍受败的羞辱?”
    “在未决斗之前,杨铮就已表明只斗武功不斗生死。”
狄青麟说:“谁败谁就欠对方一份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
事情,对方随时都可以要求败者去做。”
    “所以广东龙五欠杨铮一份情?”
    “是的。”
    “还了没有?”
    “最近才还了。”狄青麟笑了笑。“藏花夜取离别钩,
梅花林中遇东瀛忍者,不幸中了‘无悔术’,要不是广东龙
五,她那条小命早就完了,何必等到现在落人风传神手中受
苦呢?”
    “广东龙五懂医术?”
    “你别忘了广东龙五本姓段。”
    “段十三的段?”
    “是的。”
    “他是段十三的儿子?”
    “外甥。”狄青麟说:”他不但学会了段十三的医术,
也学会了第十五剑。”
    “第十五剑?”白色女人又吃了一惊。“燕十三的夺命
十三剑中第十五剑?”
    “是的。”
    “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传说中是这样。”
    “其实是不对的?”
    狄青麟点点头。
    “燕十三为了打败三少爷,不惜以夺命十三剑换段十三
的秘方和医术。”
    “五麻散?”
    “对。”狄青麟又点了点头。”燕十三救三少爷,并不
是为了要三少爷感恩,而只是想和三少爷一决生死,如果不
医好他的毒,又怎能和他决生死呢?”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段十三去救,非要以自己的夺命十
三剑法去换?”
    “因为那时段十三已病重将死了。”
    “燕十三学会了段十三的五麻散和医术,段十三当然也
学会了夺命十三剑。”
    “他没有学。”狄青麟说:“一个将死的人学会了这种
武功又有什么用?”
    “就因为他已将死,燕十三也才肯以剑法相换?”
    “燕十三本以为段十三已将死了,就算得到了夺命十三
剑的心法又有何用呢?”狄青麟笑容展开。“没想到段十三
将这夺命十三剑的心法传给了段云生。”
    “段云生?”白色女人间:“段云生就是广东龙五?”
    “是的。”
    白色女人沉默,喝了口酒,让酒慢慢地滑人咽喉。
    “广东龙五既然会夺命十三剑,为什么会败给杨铮?”
她问:“连三少爷都无法避开第十五剑,为什么杨铮能?”
    “燕十三尝过多少人生的挫折和失败,才领悟到那第十
五剑。以段云生小小的年纪,又是未经人生苦乐,怎么可能
参悟那妖异的第十五剑呢?”
    “所以八年前他败了。”
    狄青腆点点头。
    “就固为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所以在这八年之间也领
悟到了那第十五剑?”
    “是的。”
    “那么这一战胜的岂非是广”东龙五了?”
    “你说呢?”
    苍白的手,漆黑的剑。
    出鞘的剑在月光下一样是黑的。
    黑得发亮。
    段云生的眼睛也已亮了。
    “欠你的债,我已还了·”
    “还清了。”
    “八年前的那一战却还未完。”段云生淡淡他说:“你
一定知道我使用的全是夺命十三剑。”
    “我知道。”
    “我本来很恨你让我尝到了失败的痛苦。”段云生的嘴
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经过了八年,我已不再恨你
了。”
    杨铮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他仿佛有点恐惧地看着段云
生。
    ——八年前的失败,八年来的煎熬,难道已让他悟到了
第十五剑,
    杨铮恐惧的眼神里,又仿佛带了一种欢愉。
    如果段云生学会了第十五剑,他有什么值得欢愉?
    剑光一闪,又已沉人漆黑的剑鞘。
    “剑出未见血,空回必不祥。”
    段云生为何要收剑?
    杨铮也愣住。他不懂段云生这一举动是为了什么?
    “八年前交手还不到五十招时,我就已应该败了。”段
云生淡淡地道:“你却陪我一直战到黄昏。”
    段云生注视着已人鞘的剑,又说:“今日你手中无钩,
就正如我当年心中无剑,”
    他忽然将剑丢给了杨铮。
    接住剑,杨铮没有惊讶,因为他知道段云生的意思,他
只是用一种带有无奈的目光望着段云生。
    “剑是杀人的,不是看的,这把剑也不想见人,只想见
人的血。”段云生慢慢他说:”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
就想杀人,有时连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种感觉想必你也
能体会得到。”
    “是的。”杨铮凝注手中的剑。”是这样子的。”
    “利剑通灵,善用剑的人也一样,人剑合一,心剑合一,
运用时才能挥酒自如,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段云生
说。
    “是的。”
    “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
段云生说:“杀机一起,出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人活命的余
地了。”
    “是的。”
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
一弹指。”段云生淡淡他说:“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
心安理得。”
      “对,说得有理。”
好。”段云生笑了。“好极了。”
                          四
    风来梅花动,风过木叶落,天地间又平添了落叶几许。
    叶落,风远,人亡,天地本无情。
    段云生慢慢站直了身子,人还在舟上。
    仿佛没见他动,他的人却已到了梅花林间,他用一只干
瘪枯瘦的手,折下了一段梅花枝。
    花将落,人已老,可是梅花枝到了段云生的手里,却好
像变了。
      一切都忽然变了。
    左手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成剑决。
    左脚在前半步,脚跟离地,手里的梅花枝平举过眉,斜
指杨铮。
    花本是死的,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好像受了某种妖法一指,
忽然有了生气。
    衰老枯瘦的段云生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了。
    一双老意满眶的眼中竟似有光芒闪动,询搂的身子也渐
渐挺直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凝固的血液又开
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有谁能解释一个将死的人怎么
会在这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难道这就是“第十五剑”的妖异和力量吗?
    他为什么将剑递给了杨铮,而自己以树枝为剑?
    深夜,有雪,也有雾。
    雪花纷飞时本不该有雾,却偏偏有雾。
    梦一样的雾。
    人生本不该有梦,却偏偏有梦。
    杨铮在雾中,在梦中。
    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
    ——如果说人生本就如雾如梦,这句话是太俗?还是太
真?
    杨铮轻握剑柄,星光在他脸上闪动,他脸上竟带着种奇
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无奈,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
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甜蜜,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
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地站起来,“铬”的一响,光华闪烁,
剑已出鞘。
    剑尖垂落,杨铮的身子已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
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也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
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
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
    河水轻流,小舟在水上飘荡。
    段云生站在岸边,凝视着杨铮,手中的树枝仿佛已变成
了剑,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以树枝当剑,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刺,这一柄树枝的
剑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树枝里。
    杨铮几乎是和段云生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出剑的动作,他的剑忽然间就已闪电
般击出。
    在剑出交锋的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
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他们两人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
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梅花碎了,血雨般落了下来。
    他们都看不见,此刻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
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也已不存在。
    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满夭落叶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光华四溅。
    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
    段云生盯着自己手里的树枝,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中,可是所有的变
化都已到了穷尽。
    杨铮的漆黑剑光正对着他的树枝尖。
    段云生的剑若是条毒蛇,杨铮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卒
这条毒蛇的七寸上。
    将这条毒蛇活活地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了,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已被钉死了的树枝,忽然又起了种奇异
的震动。
                      五
    满夭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部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问
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不停震动的树枝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杨铮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种恐惧,欢愉的表情,他的剑虽
然还在千里,却仿佛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段云生手中的树枝有了震动,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
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
任何力量能阻止。
    除了死。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除了死。
    这一剑已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剑。
    昔年连三少爷谢晓峰都无法避开这一剑,杨铮呢?
    “被称为剑神的三少爷都无法破解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的第十五剑。”白色女人看着狄青麟。”杨铮呢?他是否能
避开那一剑?“
不能。”狄青麟淡淡他说:“据我所知,当今还没有一个人
能躲过那第十五剑。”
这么说,杨铮这一次是死定了。”
    石桌上的光明灯来自波斯,它所照出来的光线呈现出一
片温和。
    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温和,而又带着笑意。
    “七年,整整七年。”狄青麟说:”你知道我那七年是
怎么过的吗?”
    白色女人在他那带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怨恨。
    “喝的是由岩石缝中沁出的泉水,吃的是那偶尔经过的
山间小虫。”狄青麟说:“如果运气好的话,碰到一只山鼠,
那已是我一年中的大餐了。”
    无论谁过了这样七年的非人生活,心态一定会变,会变
得更残酷,更阴狠。
    “如果只为了要杨铮死,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狄
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浓。
    “既然不想要他早死,又为何让段云维去杀他?”自色
女人问:“连三少爷都避不开那一剑,他又怎能不死呢?”
    “有一种人天生就很幸运,不管碰到任何困难,都会有
贵人出现。”
    “杨铮就是这种人?”
    “是的。”
    “这一次他的贵人是谁?”
    “你猜呢?”
    梅花一棵棵倒下,满地落叶,天地间充满了”死”的气
息。
    流水仿佛也停止,雪和雾都似已凝结。
    看着那充满“死”的第十五剑,杨铮的眼睛里也露出种
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比昔年三少爷面对这一剑时还要恐惧。
    他恐惧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已看见了这一剑将会为
武林带来一场无比的浩劫。
    如果让这一剑活下去,往后的武林将永无宁日,他现在
总算知道当年燕十三为什么不杀三少爷,而回剑割断了自己
的咽喉。
    因为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燕十三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
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间,他不
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这种”死”的气味,也不知躲到何
处去了?
    大地一片黑暗。段云生的双眸却有光芒跃起,那是一种
接近疯狂的光芒。
    在他眼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毁灭和死亡。也唯有
毁灭和死亡才能浇熄他心中那疯狂的火花。
    他这一剑已然刺向杨铮,刺向死亡。
    当死亡即将来临前,小木屋里仿佛有一人影窜出,”飞
人这一片死亡里。
    一剑刺人,血雨奔飞,满天飘舞。
    杨铮的脸已被鲜血染红,但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没有
“死亡”的痛苦,只有一抹悲哀,一抹愤怒。
    段云生的脸也被鲜血染红,当一剑刺人对方的胸膛时,
当血花绽开,奔舞时,他就笑了,大笑了起来,一种接近疯
狂的笑。
    杨铮脸上的血越来越多,愤怒也越来越浓,他右手持剑,
左手却扶着一个突然窜入的人。
    段云生这一剑刺的不是杨铮,而是在最后一刹那间奔入
的黑妞。
    树枝仍在黑妞的胸口,鲜血由树枝处奔洒而出。
    段云生总算看清刺的不是杨铮而是黑妞,他还看见了杨
铮眼中的愤怒,正想抽剑时,黑妞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树枝。
    杨铮右手一扬,一把漆黑的剑愤怒地刺人黑暗,刺人闪
着疯狂光芒的瞳孔。
    就在这一剑刺出时,流水仿佛又动了,雪也飘了,落叶
又飞舞,雾淡了。东方隐隐约约现出了鱼肚白。

                            六
                              
    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了,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梅花残缺
的枝叶间照进来,恰好照在黑扭的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已,又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黑妞脸上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只有幸福和满足。
    娇阳升起,落叶散尽。
    杨铮连动都没有动过,他看着怀里的黑妞,他实在无法
相信一个昨天还在向他诉说纯纯之情的人,现在已死在他的
怀中。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黑妞的确已死了,黑妞的心跳呼吸
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来应该是杨铮,不是她。
    杨铮凝视停留在黑妞脸上的满足,他的目中露出种无法
叙述的落寞和悲伤。
    他脱下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轻轻地蒙住黑妞的身体,
伸手轻抚着她眉上的露珠,抚得是那么的柔,那么的柔。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
    杨铮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抱着黑妞,走回了那
始终无名的小木屋。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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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能极於情。
故能极於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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