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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一册(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25日02:44:01 星期一),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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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一册(上) 
作者:aiwabass(xxx.xxx.xxx.xxx) 2002/11/23 17:38   字节:232K 点击:577次 帖号: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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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一册(上) 
旧版倚天屠龙记第一册 
1999/6/20/PM3:15 
封面:长篇武侠名著 第一集 天剑龙刀 司马岚 着 吉明书局 
天剑龙刀 第一集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
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爽,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天归去,洞天方
看清绝。」 
看官,这一首「无俗念」词,乃是南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 
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
 :「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
 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诵这美女是谁?乃是古墓派传人小
 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玉树临风,琼苞堆雪,兼之生性清冷,实是当得起「冷浸
 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最妙不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
 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而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鵰大侠杨过为妻。可是在河南少室山的山 
道之上,却另有一位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
 ,骑着一头瘦瘦的青驴,正沿着山道缓缓而上。她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
 ,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任着那青
 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少女衣饰淡雅,腰间悬着一把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她正当诏 
华如花,喜乐之年,原该无忧无虑,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一层懊闷之意,可见闲愁袭人,
 眉间心上,实是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是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一个外号叫作「小 
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是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洒入愁肠固然是愁上加愁,
 而名山独游,一样的也是愁思徒增。这时她正沿着河南少室山的山道而上,山势颇为陡削
 ,但山道却是一级级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甚是不小。这山道是唐时高宗为临幸少
 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四回,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溅而下;高与
 云平,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又转过一弯,遥遥望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郭襄望着那连绵的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来是天下武学之源,但是华 
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的高僧?难道寺中的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
 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
 强赌胜?」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到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盖者一片碑林。这些石碑大半
 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什么。郭襄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
 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却是时间越久反而越加清晰?」一瞥眼间,只见一
 块大碑上刻的是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钊,钊中对少林寺僧的立功平乱,颇为嘉许。 

原来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的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有十三人 
。十三人中只有昙宗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人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郭
 襄神驰想象,心道:「当隋唐之际,少林寺的武功已名驰天下,数百年精益求精,这寺中
 卧虎藏龙,不知住着多少好手。」 
便在此时,忽听得碑林旁的树丛之后,传出一阵铁链啷当之声,又听后一人诵念佛经 
道:「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日:由爱故生忧,由
 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心念一动,不由得痴了
 ,心中默默念道:「由爱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那铁链
 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 
郭襄低声道:「我却要问他一问,如何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青驴的 
缰绳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
 大桶,口中念佛,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到和那僧人相距十余丈处,不由得吃
 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每只铁桶都比平常的水桶大了三倍有余,而那僧
 人颈中、手上、脚上,更是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住发出声响。这对大
 铁桶本身便有数百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一步,
 小女子有一言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郭襄在华 
山绝顶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一位最强
 的高手之下,当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点
 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笑,双手合什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
 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
 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
 必再问。 
郭襄好奇心起,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 
住,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不论郭襄如何快步追赶,始终追不
 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施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便如燕子般飞起,伸手往铁
 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抓必能抓中,不料落手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
 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
 ,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仍是和他身子相距丈余,不由
 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
 日这么一试,这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 
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 
说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
 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种高深的武功。」觉远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道
 :「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吟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什行礼,脸上似
 有歉意,可是仍旧一言不发,挑了两只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到井口一望,只见井水
 清澈,隐隐冒上来一股寒气,也无什么特异之处,怔怔的望着觉远的背影,心头充满了疑
 云。 
她适才这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之上,观看四下里的风景,这时置 
身之处,已高于少林寺中所有的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
 只听得寺中钟声自下面随风送了上来,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
 知在那里,和尚既不肯说,我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
 来一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走上山来。郭襄闪身在树后一躲,心
 想:「他明着不肯说,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什么鬼?」 
但听得铁链之声渐近,只见觉远肩头仍是挑着那一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一面 
走,一面看得津津有味。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一跃而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
 么书?」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
 成了吧,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什么?
 」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黄衣僧人,当先一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
 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
 」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自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 
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身材较高的黄衣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
 不许女流之辈擅入。姑娘请下山去吧,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之
 辈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及男子了?你们为何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链捆绑他,又不
 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郭襄
 怒道:「我知道这位大师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
 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那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 

那两个僧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原来天鸣禅师是少林寺的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 
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在寺中,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
 」、「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而不敢直呼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
 呼小叫,直斥其名。那瘦长的僧人法名弘明,是戒律堂首座的大弟子,奉了座主之命,和
 师弟弘缘一同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
 可恕小佛无礼了。」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
 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 
原来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 
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却是到处打听杨过的消息。她
 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心中也便满足
 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俩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
 ,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鵰大侠杨过六字。这一日
 她到了河南,想起杨过昔日曾说和少林寺的方丈等人相识,心想说不定那方丈会知道他的
 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不料未进山门,先碰到觉远这件怪事。 
弘明、弘缘两人见郭襄腰悬短剑,心下更是恼怒。弘缘沉着嗓子道:「你把腰间兵刃 
留下,咱们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快快下山去吧。」 
郭襄听弘缘竟要她将兵刃留下,怒气更增,从腰间解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 
好吧,谨遵台命。」弘缘自幼在少林寺出家,十多年来总是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
 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是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
 进少林寺的山门。此刻郭襄虽然未入寺门,但已是在少林寺的范围之内。弘缘眼见她只是
 个年轻姑娘,那将她放在心上,只道她真是怕了自己,乘乖地交出短剑,于是袍袖一拂,
 罩住自己双手,便去按郭襄的短剑。 
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一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 
推着他向后一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
 了十余丈,好容易抓住小路旁的一棵小树,这才不再滚动。弘明又惊又怒,喝道:「你吃
 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出,左掌跟
 着在右拳背上一搭,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郭襄见他出拳
 有风,武功显是比弘缘强了许多,于是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了下去。弘明沉肩
 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
 ,弘明一把已抓住剑鞘,正欲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
 不好!」郭襄一腿横扫,将他踢了下去。弘明所受的这一招却比弘缘重得多,一直滚了二
 十余丈,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 
来由。」一瞥眼,只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
 去。她这短剑虽不是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
 。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什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弘明
 弘缘二人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和尚呢?带了他
 一起走吧!」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 
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
 却无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远远的走了吧。」张君
 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绑着你师
 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这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
 脱身,免惹事端。 
这小东邪郭襄却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她明知少林寺武功胜过她的人真是车载斗量,不 
计其数,但既看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撤手不顾,可是一面却又担心寺中好手
 出手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什么事下山去
 慢慢说不好么?」 
一言甫毕,忽见山坡下黄墙的边门中涌出七八个僧人,手中都提着齐眉木棍,吆喝道 
:「那里来的野婆娘,胆敢至少林寺中撤野?」张君宝提起嗓子道:「各位师父不得无礼
 ,这位是……」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祸事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
 会不可收拾,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累到了爹爹妈妈,于是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吧
 !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忽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个僧人
 。 
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这两个人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 
气概,到底走是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是一片好意……」便在此时,下面边
 门中又窜出四个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去,手中虽都没持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
 风,武功大是不凡。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是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待
 变。当先一个僧人奔到离郭襄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师尊传谕,着来人放下兵
 刃,在山下立雪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们官派十足
 ,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的蒙古皇帝的官
 ?」 
这时淮水以北,大宋的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归蒙古该管,只是蒙古 
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
 其旧,与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
 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于是语转和缓,合什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
 请放下兵刃,赴山下立雪亭中奉茶说话。」郭襄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
 ,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她见情势不佳,便想乘此收篷,跟着又向
 张君宝使了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了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
 是要服侍师父。 
郭襄朗声道:「好,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个黄衣僧侧身让开, 
第二个和第三个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将兵刃放下了。」郭襄眉毛一
 扬,手按剑柄。第一个僧人道:「咱们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郭襄听他言语
 彬彬有礼,心下倒是颇费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一场争斗,自己孤身一人,如何
 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竟将短剑留下,岂不是将爹爹、妈妈、外公、姊姊、姊夫、大哥
 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 
她一时沉吟未决,蓦地里眼前黄影一晃,一个声音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 
,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了下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
 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须知她和乃姊郭芙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
 鲁莽,眼前处境既是极度不利,她便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
 找这场子。但那僧人突然恃强伸手夺剑,郭襄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 
这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个和尚跟一个 
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实在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这么一
 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危急中握住剑柄往外一抽,刷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
 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的五根手指却被短剑一齐割断,剧痛之下,举剑鞘往郭襄脸上便
 点,郭襄斜剑一迎,当的一响,将剑鞘斩为两截。那僧人这时也已支持不住,脸色雪白,
 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身受重伤,无不惊恐,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 
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当下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僧人排成
 三列,仰头挡住。 
那「落英剑法」乃是黄药师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而来,虽不若「玉箫剑法」 
的精妙,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
 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但郭襄虽然略占上风,背后的僧人却又抢到,居高临下的夹攻
 。只见边门中僧人一个又一个的涌出,愈战愈多。按理说郭襄早已抵挡不住,只是少林僧
 众慈悲为本,不能在山上伤她性命,是以所出招法都不是杀手,只求将她打倒,好好训诫
 一番,扣下她的兵刃,这便将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剑光错落,要攻近她的身子,却也不
 易。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少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不是名门之
 女,便是名师之徒,只恐得罪不得,一面出招时更有分寸,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 
互斗之间,只见一个身材高瘦,便似一条竹竿般的老年僧人缓步走近,双手笼在袖中 
,微笑着旁观众人相斗,不时有两个僧人走到他的身前,低声禀告几句。郭襄已打得剑法
 微见凌乱,大声喝道:「说什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几个大和尚一拥而上,倚多为胜。
 」无色禅师说道:「各人住手!」众僧人一听,立时罢斗跳开。无色禅师道:「姑娘尊姓
 ,令尊和尊师是谁?光临少林寺,不知有何贵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
 你。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这事也不能在众人之前说了出来。今日之事
 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吧。」于是说道:
 「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少林寺比皇宫
 内院还要厉害,动不动便要扣留人家兵刃。请问大师,我走进了少林寺的山门没有?当日
 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来也不过教众僧强身健体,便于精进修为,想不到少林寺的名头越
 来越大,武功越来越高,倚众逞强的名头也是越来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
 ,除非你们将我杀了,否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 
她本来便伶牙俐齿,这一件事原来也非全是她的过错,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 
无言。郭襄也想:「这一番胡闹,我固然是怕人知晓,看来少林寺更是不愿张扬。数十个
 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什么好听?」当下「哼」的一声,将短剑往地下一掷,
 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将短剑卷起,只见地下鲜血斑斑,有数人在短剑之 
下受伤,但剑锋上却是无半点血渍,于是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
 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
 这才是名家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当下伸手拿剑,一提之下,
 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无色禅师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郭襄虽然抓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下 
劲,始终无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一拂
 ,拂向他左颈的「天鼎」「巨骨」两穴。无色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一松,郭襄
 应手提起短剑。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是怎生称呼?」郭襄
 笑道:「桃花岛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原来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乃是郭襄的外公
 。他性子怪僻,向来不遵礼法。他叫外孙女为「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非
 但不以为忤,反而很是喜欢。这一层无色禅师却那里知道,听了郭襄这句话,心想黄药师
 定然和她并无渊源,否则她岂敢如此无礼乱说?这么一来,倒是少了一层顾忌。 
无色禅师少年时出身绿林,虽然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 
不减,郭襄不肯说出师承来历,他偏偏要试她出来,当下朗声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
 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无
 色禅师哈哈大笑,说道:「你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什么说的,自是唯命是听。」
 郭襄指着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中你说
 不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应我,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无色甚是奇怪,心想觉远迂
 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识得这个女郎?于是说道:
 「咱们本就没难为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均须受罚,那也不算是什么难为。」郭襄小
 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混赖。」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
 老衲若是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已计议定当,寻思:「这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定是十分 
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连发
 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拳抬腿,嗤的一声,短
 剑当胸刺过去,用的仍是桃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红」,剑尖刺出时
 不住颤动,使敌人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攻,当即斜身闪开。
 郭襄喝道:「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天 
绅倒悬」。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不中,眼见
 无色反守为攻,伸指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这如此凶险的剑
 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幌了幌,使的竟是「打
 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犬拦路」,乃属「封」字诀。原来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鲁有脚交
 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丐帮中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
 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
 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纵然不明其中诀窍,但猛
 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却也是骇人耳目。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的手腕,突然白光
 闪动,剑锋的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卓绝,变招快速,百
 忙中硬生生的倒退两步,但嗤嗤声响,袍袖上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无色禅师
 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什么剑术?」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她只不过偷学到 
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郭襄虽然使得似对非对,却也
 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郭襄心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
 打狗棒法,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
 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
 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凌波微步」。 
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不但剑招凌厉,而且讲究丰神脱绝,姿式娴雅, 
以郭襄这么一位美貌少女使将出来,当真令人瞧得心旷神怡。众僧人从所未见,无不又惊
 又喜。 
一  昆仑三圣 
要知少林派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走的均是刚猛路子,那「玉女剑法 
」在江湖上绝迹已久,性质与少林派的诸种剑术又截然相反,只是一招「凌波微步」,已
 使无色禅师茫然若失。其实这玉女剑法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多路剑术,只是一眼瞧来实在
 美绝丽绝,有如佛经中所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无色禅师
 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只盼再看一招,当下斜身闪避,待她再发。郭襄剑招斗变,东趋西
 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来郭襄使的这一招是「四通
 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 
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减弱了几成,何况无色禅师的 
武功胜她甚多,其时张君宝能用以制住尹克西,此刻郭襄却不能用以制住无色。但剑术之
 奇,却已足使无色暗暗心惊。屈指数来,郭襄已连使五招,无色竟是瞧不出丝毫头绪。他
 盛年之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更是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
 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较,而收截长补短,切磋攻拒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
 ,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历,他和郭襄约到十招,已是留下了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
 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的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出尽
 全力,方始堪堪招架得住,至于对方的门派剑法,那里说得出什么名目。 
那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 
,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什么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
 不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交相撞击。郭襄见他
 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拳之间溜了过去。这一招是什么?原来是她
 在万花谷中见瑛姑与杨过相斗,弱不敌强,便使「泥鳅功」溜开。 
无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是 
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中的武学大师,身份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杂,不
 下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最纯正的本门武功。那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似乎平
 平无奇,但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
 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柄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指」
 ,径点他的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的「一阳指」点穴功法实只学到一
 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阳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一灯大师
 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他一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缩手
 变招。其实无色倘若并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便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
 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单凤朝阳」 
,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使她的一阳指无法用上,郭襄双拳交错,若有若无,
 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这路拳法是周伯
 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纵然渊博,却也无法识得,当下双掌划弧,发出一招「
 偏花七星」。这时双掌犹如电闪,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要她若不是出内力相抗,手掌
 便须向后一拗而断。 
无色禅师一招一式,均从平淡之中见功夫,这一招「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 
,姿式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少林派武功天下扬
 名,无色禅师是个中高手,这一招击来,果然是气吞河海,沛然莫御。小郭襄手掌被制,
 心想:「难道你真能拆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
 ,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乃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
 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
 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来,不禁吓了一跳,若是跟他硬拚掌力,一来
 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
 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他虽见多识广,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
 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什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欺上, 
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旁观众僧和无色情不自禁,都是一声惊呼,原来这一招「
 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的擒拿手法,却是别派所无。但这种擒拿功夫近身相搏
 ,生死决于呼吸之间,若非有十分把握或是到了紧急关头,决不肯轻易使用。这一招「苦
 海回头」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倘若成功,重则
 扭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 
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当真孔夫子门口读孝经,鲁班门前弄大斧,不由得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种擒拿手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
 ,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种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
 体前,一翻手,已扣住了她的胁下,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郭襄的膝弯之后。这一招叫做
 「挟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
 离地横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
 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被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什么功
 夫,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 
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种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郭襄
 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叫道:
 「老和尚,你还不放我?」无色禅师是个有道高僧,眼中看出来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
 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哈哈大笑道:「老衲这一把年纪,做你祖父也做得
 ,还怕什么?」说着双手一送,将她拋出二丈之外。这一下过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
 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的门派,他这种有身之人,说过了的话如何不算?正要出言服
 输,一俯身,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那两个铁铸的罗汉。 
只听郭襄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吧?」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我 
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主是你外公。令尊学兼江南七怪
 、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这一番话
 只把郭襄听得瞪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真邪门,我这十招包罗了十
 位亲友的不同武功,他居然仍旧认了出来。」 
无色禅师见郭襄茫然自失,当下笑吟吟的俯身从地下拾起一对铁铸的小罗汉,说道: 
「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所以能认出你来,全凭这对罗汉。杨大侠可好?
 你可有见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你没见到我大哥和龙姊姊吗?我
 上宝剎来,便是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
 杨大侠夫妇了。」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是说得来
 。后来听说他在襄阳城外击毙蒙古皇帝,名扬天下,敝寺僧众接到这个讯息,无不欢忭。
 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原来他已成婚,他那位夫人,看来也必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女侠了?
 」 
他二人都甚性急,均欲知杨过的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 
问话。郭襄站立山坡之上,呆了半晌,说道:「原来你便是无色禅师,怪不得武功如此高
 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
 不打不相识。你见到杨大侠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
 :「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原来当郭襄满十六岁做生日之时,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 
生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分身
 的,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
 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
 寺中一位异僧化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
 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份。郭襄适才所使的一招
 ,分别学自各位师友,无一不是奥妙绝伦之作,最后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
 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 
郭襄黯然道:「那没有什么,我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着觉远道:「至于这
 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吧,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家饭铺,让老和
 尚作个东,好好喝几天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分极高,意对郭襄这样一
 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在旁听了,心中都是暗暗称奇。
 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师兄,还请代致歉意, 
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
 。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正当坐关之期,没能亲来道贺,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寺,
 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爽,也愿和
 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当下二人并肩下坡,走过立雪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 
远在后跟着,却是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
 红,应了一声:「是!」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是全力施展轻功
 ,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什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
 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话。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老
 方丈请首座便去商议。」 
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颇是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 
在知心,一些俗礼算得了什么?你有要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
 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
 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自然也
 是我的朋友。」当下两人施礼而别,只见无色大袖飘飘,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的身后,相距五六步,终是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道: 
「张兄弟,他们到底干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
 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
 郭襄奇道:「你师父真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这样的好人,他又犯了什么事?我瞧他
 一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什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口气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
 也知道,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
 的经书么?」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
 那两人全身,自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个人的踪迹。咱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来
 禀报方丈和戒律堂首座。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徒经管不
 慎,以致失落无价之宝,重加处罚,原是罪有应得。」 
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什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 
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
 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的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
 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
 」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
 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郭襄轻轻叹了口气,
 心中说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乾二净了。」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郭襄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 
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有不舍之情,却又没什么话好说。郭襄知
 他心意,将手中那对铁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
 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我…
 …」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中,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 
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只见无色行得甚快,片刻
 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张君宝移身答
 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无色待他走开,从袍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来,道:「郭二姑娘,你可知道是谁写的么? 
」郭襄下了驴背,接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渖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十天后,
 昆仑三圣亲赴少林寺,领教武林绝学。」笔势挺拔遒劲,当真是力透纸背。郭襄看了,问
 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
 。」郭襄摇头道:「我不识得。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
 「奇便奇在这儿。」 
郭襄道:「什么奇怪啊?」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这事自可对你实说。你道 
这张纸笺是在那里得来的?」郭襄道:「是那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
 派人送来,那也没什么奇怪了。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是天下武学的发
 源之所,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那也不足为异。每次有武林中人到寺中,咱
 们总是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托,便尽量推托。咱们做和尚的,讲究的是勿嗔
 勿怒,不得逞强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那还算是什么佛家子弟么?」郭襄点头道:
 「那也说得是。」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
 不甘服。少林寺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干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
 尚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最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
 ,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
 你倒看得起我。」 
无色道:「你瞧我把说话扯到那里去啦。这张纸笺实不相瞒,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 
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
 道啊。想我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来,岂能无人看见?这罗汉堂中更是经常有八名
 子弟输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瞧见了这张纸笺后,飞报老方丈,都觉奇怪,因此召我回
 寺商议。」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什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到
 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
 了面,自是决无疑心,但老方丈和无相师兄他们,却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也是事有凑
 巧,姑娘刚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 
郭襄道:「我跟你说过,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什么?十天之后他们若 
是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们没有
 干系,我便不用耽心了。」郭襄心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的相识,那么
 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于是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
 武艺,那便罢了,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从这张字条上的口气自看来,这三人可狂妄
 得很呢。」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偷偷放
 上这样一字条,也没什么希奇。」无色道:「这事咱们也想过了,可是决计不会。那降龙
 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轻功再好的人,也不
 能跃到这般高处。寺中纵有叛徒,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 
他越说越怪,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要瞧瞧他 
们和少林寺僧比试武艺,结果谁胜谁负,只是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
 眼得看见了。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过
 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终于也没给人家挑了,这昆仑三圣既是决意跟咱们过不去,少林寺
 也不能堕了千年来的威风。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
 是否能把少林寺毁了。」他说到此处,壮年时的豪情胜慨,不禁又勃然而发。郭襄笑道:
 「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算是佛门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好音。」
 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早打定主意,非瞧
 一瞧这场热闹不可。 
郭襄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到少林寺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 
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
 他们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这一场『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些看头。」
 她一想到杨过,不禁心头又是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是落得个冷冷清清,终
 南山古墓长闭,万花谷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
 的想过:「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
 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她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 
秀耸拔地,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
 三休!却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何止三休?」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
 三百余章,皆挺直端圆,凌霄托根柏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茶,郭襄正在观赏,忽听得山
 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不禁大奇:「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
 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然均非精通,但她生来聪顶,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偶然和
 黄药师论琴,跟朱子柳学书,往往有独到之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
 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 
走出数十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那琴声竟 
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在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一张,只
 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
 停满了雀鸟,有黄莺,有杜鹃,有喜鹊,有八哥,和那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
 襄心道:「外公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
 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
 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
 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郭襄吃了一惊:「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
 鸟朝凤』?」以音乐感应鸟兽,原非奇事,古人只道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其实今人已知
 音乐可使母牛增产牛乳,可用音波诱鱼入网,甚至能以音乐促使植物生长加速,须知昆虫
 求偶,鸟兽呼侣,皆出之以音,宇宙之间,天籁无穷。师旷琴声能使风云变色,自是神乎
 其说,不足为信,但呼鸟驯兽,驱蛇起舞,却是历代均有。此是闲话,表过不提。且说郭
 襄听着琴声,越听越奇,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
 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着的雀鸟一齐起而盘旋飞舞。突然间铮的一声琴 
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漫声吟道:「白
 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
 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拄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
 人驻颜光。」但听那人吟声悲凉,似觉人生忧患,不可断绝,郭襄怔怔的听着,不禁两行
 情泪,垂下双颊。那人高吟已毕,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 
那人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 
「原来此人文武全才,倒要瞧瞧他的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
 剑尖抵地,一画一画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
 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不可以常理测度了。」
 她默默数着他的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
 始终不变,自左而右的划去,每一招均是相隔约摸一尺。郭襄约着他的剑势,伸手指在地
 下划了一遍,一看之下,险些失笑,原来他使的那里是什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画
 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大棋盘。只见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
 ,再在右上角和右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
 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
 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二着时,一时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
 争边角,只见他以剑拄地,低头沉思。郭襄心想:「原来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
 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有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二  白衣书生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 
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但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第九十三着
 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是岌岌可危,但他仍是要勉力支撑。郭襄在旁看得心焦,忍不
 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 
那人一凛,只见棋盘西边留着一大片空地,如果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先,即使弃 
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被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
 ,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忙将长剑在地下一掷,转身说道:「那一位
 高人承教,在下当真是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 
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廋骨棱棱,约摸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 
之嫌,从花丛之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
 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仗剑书谱,忍不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
 ,大以为奇,但听郭襄说到他的琴声,居然一丝不错,心下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
 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奇
 技,却是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吧,我
 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于是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见这琴古纹斑烂,显是年月已久,接过时着手甚轻,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奏的是一曲「考盘」。郭襄的手法自没什么出奇,但那人却听得脸有惊喜之色,他顺着
 琴音,心中默想词句:「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寐言,永矢勿谖。」原来这调出自「
 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意思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然脸有憔悴之色
 ,寂寞无侣,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郭襄的琴音正说中自己的心事,不禁大是感
 激,郭襄琴声已毕,他还是痴痴的站着。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 
,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郭襄在江湖上闯荡数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奕之事,在她也只是 
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又过两天,屈指算来已是他大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
 昆仑三圣约定和少林高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天没亮便起来,低头沉吟,一时可想不出
 如何混入寺中,看看到底是谁高谁下,心道:「我虽是妈妈的女儿,但她偏偏这么机伶,
 什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却偏偏这么蠢,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
 好吧,不管怎样,我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打得热闹,便忘了拦阻
 我进寺。」 
这日早晨胡乱吃了些干粮,便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行到离寺约有十里之处, 
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山道上有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一青一黄一白,都是腿长膘肥,
 步子甚是迅捷,转眼之间便从郭襄身前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背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
 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盛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动:「这三人均是身负
 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是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
 。」于是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泼刺刺的自后赶了上去。这青驴身形
 虽小,脚力却健,片刻间便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这时郭襄看清楚了那三个老者的身形,
 青马的乘客身材矮小,黄马的乘客中等身材,白马乘客却是极高极瘦,三人坐在马背上都
 不用马鞍。再细瞧那三头牲口时,只见三匹马均是鬣毛特长,小腿上也是长毛垂地,与中
 土一般马匹迥异。那三匹马登山越岭,如履平地,马上乘客一觉得郭襄纵驴追来,马鞭一
 挥,三乘马疾驰上山,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拋得老远,再也追赶不上。只见青马和黄马上
 的乘客都回头望了一眼,见郭襄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孤身上山,似乎心中都感奇怪。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那三骑马已奔得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是喷气 
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
 真要用你时,却又追不上人家。」眼见更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个石亭中憩息片刻
 ,让青驴在道旁的泉水中喝一个饱。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乘马转过山坳,奔
 了回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 
果见那三匹骏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让那马匹休息。郭 
襄瞧那三人时,见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咪咪的神色颇为温和可亲
 ;那竹竿般身裁的老者却是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一层绿气,倒似终年不见天日一
 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只是脸色腊黄,微
 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 
?」那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咱
 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那红脸老者点头道:
 「这话是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
 那青脸老者突然插口,说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
 进寺。」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傲慢,他身形甚高,说话之时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
 她望也不望一眼。郭襄心下气恼,说道:「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
 的难道不是兵器?」 
那青脸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咱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道:「你们三个又怎样 
?难道便这般横?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了手么?谁胜谁败啊?」那三个老者
 听郭襄提到昆仑三圣四字,脸上都是神色微变,那红脸老者问道:「小姑娘,你怎会知道
 『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
 姓什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什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那青
 脸老者脾气暴躁,又是数十年来到处受人尊崇,从未受过这般挺撞,手掌一扬,便想给她
 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采,自己是何等身份,怎能跟小孩子一般见
 识?当下身形一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动作之快,实是难以形容,
 郭襄但觉凉风轻扬,人影闪动,自己的佩剑便给他抢了过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倒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之事。其实以郭 
襄的武功阅历,若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但武林之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
 靖的女儿,便是旁门左道之士,经过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几乎也是无人不晓,即
 使不碍着郭靖的面子,也碍着杨过的面子。兼之郭襄人既美丽,性格儿又是豪爽好客,即
 使市井中引车卖桨、屠狗负贩之徒,她也是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
 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她竟是履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半点亏。这青脸老者蓦
 然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人家,但
 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 
那青脸老者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 
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去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
 他们好好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儿神。」这一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这
 人话中之意,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有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
 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
 口怒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 
教老前辈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谁又希罕
 了?这把剑又值得什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
 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那个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咪咪的道:「女孩
 儿家不可发这般大的脾气,将来嫁了婆家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
 跟你说,咱们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郭襄小咀一扁,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神州中原,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 
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那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那一位?」郭襄在少林 
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靖』字。
 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有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三个老者
 又相互望了一望,只听那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是
 谁的弟子?」郭襄这一气当真是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
 常百姓,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 
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却又不似假不知,郭襄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 
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爹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
 的不知爹爹妈妈,也是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那外事
 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心下登时释然,怒气渐消,说道:「我姓郭名襄,便是襄阳
 城这个『襄』字。好啦,我都对你们说了,你们三位尊姓大名啊?」 
那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他 
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咱们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
 作天劳。」又指着青脸老者:「这位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咱师兄弟三个排行之中都有
 一个天字。」郭襄「嗯」了一声,心下默记一遍,说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
 们跟那些和尚比过武艺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那青脸老者「咦」的一声,厉声道:「
 怎么你什么都知道?咱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有几人知晓,你怎么得知?快
 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是什么人,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要紧,但你越是恶, 
我越是不说。」向着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什么不改作『天恶』
 ?」卫天望怒道:「什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我当真还是少见。
 偷了我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
 几声,发出犹似兽嘄般的响声。胸口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那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在丈许之外
 ,自己身子已隔在二人之间。郭襄见了卫天望这般暴怒的情景,知他若是猛然出手,其势
 定不可当,不由得心中也生惧意。 
只见卫天望右手抓住短剑的剑柄,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劲透指节 
,喀的一声,剑刃又登时断为两截。他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
 中用的短剑了?」郭襄见他手指上的劲力如此厉害,心下也自骇然,心想这虽然及不上外
 公的弹指神通功夫,却也是平生罕见的外门硬功,身上若是受了他手指的一戮,不死也受
 重伤。 
卫天望见郭襄脸上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这笑声刺入耳鼓,直震得石亭顶 
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咯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自 
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愉快之
 意,只不过是运功叫喊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再
 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
 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所遇见的那个抚琴 
自奕的男子。 
那人闭着眼睛幽幽吟道:「老冉冉其将至矣,恐修名之不立!」一睁眼见到郭襄,跳 
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的高姓大名。」 
郭襄道:「什么高姓大名?文绉绉,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 
那人一怔,笑道:「嗯,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是没有真才实学,这 
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是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嘿嘿冷笑。 
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卫天望给他这么双眼一瞪,一张铁 
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 
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 
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 
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
 晓?他二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
 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的名头。」 
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其实也 
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真是笑话奇谈了。」于是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 
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这名字倒是谦逊得很。」 
何足道道:「比之天什么、地什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 
易令人作呕。」 
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等常 
,初时尚自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什么来历,但他言语越来越是刻薄,卫天望
 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便往何足道颊上一掌打去。 
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 
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但何足道这一下
 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身法手势,均无什么特异之处。 
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便往何足道肩头抓到。何足道斜身略避,卫天望 
这一抓登时便落了空。 
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 
招,但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
 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是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落了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她自幼所见所处,都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 
识是极高的,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的身法,闪避极刚猛的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又
 是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成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他出手,喉头间猛地一声低嘄,拳法忽变,出招 
迟缓,但拳力却是凝重强劲。 
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 
何足道不敢再行只闪扑而不还招,将短剑往腰间一插,双足一站,身子登时如渊停岳 
峙,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臂一掌,以硬功
 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是站在原地不动。 
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 
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了过来。 
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 
落。 
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住。他对了这两掌,头发蓬乱,双睛凸出,模样甚是可 
怖,双手抱着丹田,运了几口气,只见他胸口陷入,肚子胀起有如皮鼓,全身骨节格格乱
 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 
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知他这一击之中,将显示毕生功力,却也不敢怠慢,调匀真 
气,以待敌势。 
卫天望慢慢走到了离何足道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他仍不停步,又向前走 
了两步,直到与何足道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拳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
 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何足道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两臻绝妙。
 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右掌和他右掌相接,但掌力之中, 
却是分出一刚一柔。 
卫天望但觉击向他小腹的一掌如着无物,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心下 
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推着他的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的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 
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
 。 
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掌!」两人相对着各推出一掌,两股掌力构成一道软 
墙,卫天望跌出来时背心在那掌力的气流上一靠,这才不致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
 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 
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卫天望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心下暗自惊怒,但脸上仍是笑嘻嘻 
的说道:「阁下掌力之强,真乃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这昆仑三 
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
 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只
 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 
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是为了他对我不客气?」 
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刷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 
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
 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那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师兄既要逼我动手,就拿郭姑娘这柄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 
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
 。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旧拿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斗然抢攻。这一下出招快极
 ,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自暗
 暗心惊,心想:「这三招来得好快,真是教人猝不及防,那是什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
 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一过,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当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如游龙般 
抢到。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百忙中又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
 又已纵身跃开。 
方天劳怒气渐增,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莫瞧他身材矮小,这剑法上的造诣却 
果真不低。 
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 
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
 」字刚脱口,但见他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火,扑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
 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的咽喉。 
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无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长 
剑,就地一滚,才闪开了这一招。 
方天劳滚在一旁,尚未跃起,但见人影一闪,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 
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了声采:「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
 发一言,想不到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
 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闻你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
 「什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潘天耕道:
 「阁下连败我两位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有什么
 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
 自便。」于是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她自听瑶琴以来,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曲子。原 
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盘」,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葮」之诗,两个截
 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那琴韵
 中奏着:「考盘在涧,硕人之宽。蒹葮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
 宽,硕人之宽……朔回从之,道阻且长,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
 ,永矢勿谖……」郭襄听到这里,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
 这琴曲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
 实在编得巧妙,「考盘」和「蒹葮」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
 丰富华美起来。 
潘天耕等三人却听得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性格中带着三分书呆子的 
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实是为她而编,于是
 将眼前的大事也拋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
 已极,此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
 比划比划。」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当真是神游物外,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
 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辞山远水长,一股劲儿
 的过去见她……。 
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头一看,原来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 
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这一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
 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的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
 琴不停。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一手弹琴,一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
 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运气一吹,那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
 声中自也分出宫商角征羽五音,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 
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紧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 
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
 。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仗剑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当当之声,扰
 乱了琴声。她双手轻轻击掌,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忽徐忽疾,难道半点
 不懂音韵吗?喏,你听着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那么夹着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
 耕如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向自己瞧也不瞧,但自己兀自
 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
 如密雨。 
三  划石为局 
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 
,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
 。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个人跨上马背,向山上疾驰而去。郭襄甚是
 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一回
 头,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抚着那根断弦,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
 弦,那又算得什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
 叹道:「七年修为,终是心不能静。我左手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断了。」郭襄这才
 明白,原来他只是懊悔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手舒缓抚琴,这是
 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气沮啊。」 
何足道道:「是那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 
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鵰大侠杨过等武
 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郭
 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那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但见何足道惘然
 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
 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何足道矍然而惊,道:「昆仑三圣?你说什么?你
 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然各有
 独到之处,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总嫌有些不自量……」 
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问道:「有什么奇怪啊?」何 
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道:「你
 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个。我在
 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圣、棋圣
 。因为我长年住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圣
 』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
 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致说我狂妄
 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然是昆仑三圣,定然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 
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来这个
 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
 不是达摩剑法?对啦,那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只是他加了许多变
 化,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的惊神峰绝顶弹琴,忽 
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扭在一团,身上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
 力拚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
 ,登时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于是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
 天,终于他受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
 一声,道:「那个跟他斗殴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
 ?」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什么也知道?」 
郭襄笑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相互殴死。」何足道道: 
「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心中懊悔,却也迟了。他说他和潇湘子从少林
 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生怕对方学强了武功,
 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是寸步不离。但吃饭
 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只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
 于是远远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时,两人已是筋疲力尽,正知再这般下去,不出十日
 ,生生的便会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那知虽
 是潇湘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潇湘子在峰上受了
 重伤,元气始终不复,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中了。」 
郭襄听了这番话,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悔然生怜, 
叹道:「为了一部经书,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是上
 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托我来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什么经书是在
 油中。我听得奇怪,什么经书是在油中?欲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
 拟待他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再问端详,那知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
 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是影踪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
 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来少林寺走一遭。」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少林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何足道微笑道 
:「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人是少林寺的俗家子弟,据西域武林中的人
 说,他们都是天字辈,和此时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象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
 的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的武功是达
 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那也没什么希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
 圣』的名头,要来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扬言说什么少林寺武功天下无敌,我号称琴圣、
 棋圣那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正好这
 时碰上了尹克西的事,我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索性到木寺来斗上一斗,于是回避不见他
 们,自行到中原来啦。这三位脚程也真快,居然阴魂不散的也赶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全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头儿这时候儿回到了少林寺, 
不知说些什么?」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们素不相识,又没过节,所以跟他们订
 约十天,原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去
 传了这句话,便下山去吧。」郭襄皱眉道:「和尚们规矩大得紧,不许女人进寺。」何足
 道道:「呸!什么臭规矩?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郭襄原是个好事之人,但
 既已和无色禅师结交,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已进寺去
 传言,省了不少麻烦。」何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
 弹一遍给你听。」 
当下两人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竟是不见一个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进去啦 
,请那和尚出来说句话就是了。」于是朗声道:「何足道造访少林寺,有一言奉告觉远大
 师。」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当当之声,只震得群山齐应
 。 
突见寺门大开,分左右走出两排身穿灰袍的僧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一 
共是一百零八人,那是罗汉堂的弟子,合一百零百八名罗汉之数。其后跟着出来十八名僧
 人,灰袍上罩着淡黄袈裟,年岁均较罗汉堂弟子为大,却是高了一辈的达摩堂弟子。稍隔
 片刻,出来七位身穿大块格子僧袍的僧人,这七位僧人皱纹满面,年纪少的也已七十余岁
 ,老的已达九十高龄,乃是心禅堂的七老,这七老辈份甚高,有的身怀绝技,有的却是全
 然不会武功,只是佛学精湛,少林寺中连方丈也对他们十分尊敬。最后是方丈天鸣禅师缓
 步而出,左是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右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
 三人跟在其后。在三人身后另有七八十名俗家弟子。 
少林寺这等隆重的迎接来客,可说是极为罕有,过去纵然是官府大员或是名重武林的 
豪侠到来,也不过是方丈和无色、无相亲自出迎而已,心禅堂七老是决计不见外客的。原
 来那日何足道悄入罗汉堂,在降龙罗汉手中留下简帖,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无色、无相等
 大为震惊。数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说起此事,寺中各位高僧更增了一层戒心。要知
 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遥远,百余年来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问,但寺中众高僧均知,当年
 远赴西域支派的那位师叔祖,武功上实有惊人的造诣,他传下的徒子徒孙自亦不同凡响。
 这时听潘天耕等言语之中,对昆仑三圣丝毫不敢轻视,真所谓善着不来,来者不善,寺中
 外观上一如其常,不动声色,但暗中却防范得极是严谨,并传下师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
 弟子,一律归寺听调。初时众人也道昆仑三圣乃是三个老头,后来听潘天耕等一说,方知
 只是一人,至于容状年纪,潘天耕等也毫不知情,只知他自负琴剑棋三绝而已。弹琴奕棋
 两项,驰心逸性,这是禅宗所忌,少林寺众僧是向来不理的,这数日之中,凡是精于剑术
 的高手,无不加紧磨练,要和这个号称「剑圣」的狂人一较高下。 
潘天耕师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自当由自己手里了结,因此每日骑了骏马, 
在山前山后巡视,一心要拦住这个昆仑三圣,打得他未进寺门,先就望风披靡,然后再回
 到寺中,和各僧侣较量一下,瞧中州、西域两派,到底是谁强谁弱。那知石亭中一战,何
 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锻羽而遁。天鸣禅师一得讯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临荣辱盛衰
 的大关头,「天下武学之源」这千年来的令誉,决不能在自己手中毁却,但心忖自己和无
 色、无相的武功,未必能强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这才不得不请出心禅堂七老来押阵。但
 心禅七老的功夫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谁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紧急当中出手制得住这昆仑
 三圣,在方丈和无色、无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且说老方丈见到何足道和郭襄,合什说道:「这一位想是号称琴剑棋三绝的何居士了 
,老僧未能远迎,还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礼,说道:「晚生滋扰宝剎,甚是不安,惊
 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更是何以克当?」天鸣心道:「这狂生说话倒不狂啊。瞧他不过三
 十岁左右年纪,怎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功?」于是又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请进奉茶。这
 位女居士嘛……」言下颇有为难之色。何足道一听他言中之意是要拒绝郭襄进寺,狂生之
 态陡然显露,仰天大笑,说道:「老方丈,晚生到宝剎来,本是受人之托,来传一句言语
 。这句话一说过,原想拍手便去。但宝剎重男轻女,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未免太多,晚生
 颇有点看不过眼。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碍。」 
天鸣禅师是位有道高僧,心地明澈,宽博有容,一听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谢居 
士指点,我少林寺强分男女,倒显得小气了。如此请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郭襄向何足
 道一笑,心想:「你这张嘴倒会说话,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见天鸣方丈向旁一让,伸
 手肃客,正要举步进寺,忽见天鸣左首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说道:「单凭何居
 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弃千年来的规矩,虽无不可,却也要瞧说话之人是否真是大有本
 事,还是只不过浪得虚名。何居士请留一手,让众僧侣开开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
 本寺行之千年的规矩,是由谁而毁。」这人正是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他说话声音洪亮,
 听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显见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脸上微微变色
 。要知无相这几句话中,显是含有瞧不起潘天耕等三人之意,谓何足道虽然击败三人,却
 也未必便有过人的本领。 
郭襄见无色禅师脸带忧容,心想这位老和尚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 
道和少林寺僧众为了我而争斗起来,不论那一方输了,我都要过意不去,于是朗声说道:
 「何大哥,我又不是非进少林寺不可,你传了那句话,这便去罢。」她伸手指着无色道:
 「这位无色禅师是我好朋友,你们两家不可伤了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来如
 此。」他转向天鸣,说道:「老方丈,贵寺有一位觉远禅师,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托,
 有句话要转告于他。」天鸣低声道:「觉远禅师?」原来觉远在寺中地位低下,数十年来
 隐身藏经阁中埋头读书,没没无闻,从来没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禅师」两字,是以天鸣
 一时竟没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经失职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
 楞伽经一事有关么?」 
何足道摇头道:「我不知道。」天鸣向一名传事的弟子道:「叫觉远来见客。」那弟 
子领命匆匆而去。 
无相禅师又道:「何居士号称琴剑棋三圣,想这『圣』之一字,岂是常人所敢居?何 
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绝天人的造诣。日前留书敝寺,说欲显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
 不吝赐教,让咱们瞻仰瞻仰绝技?」何足道摇头道:「这位姑娘既已说过,咱们两家便不
 可伤了和气。」无相怒气勃发,心想你留书于先,事到临头,却来推托,千年以来,有谁
 敢对少林寺如此无礼?何况潘天耕等三人败在你的手下,江湖上传言出去,说是少林派的
 大弟子输了给你,你这「剑圣」两字,岂不是叫得更加响了?看来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对
 手,非自己亲自出马不可。当下踏上两步,说道:「比武较量,也不是伤了和气,何居士
 何必推让?」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来!咱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
 圣到何等地步?」 
寺中各种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徒嫌小气,那弟 
子听无相一吩咐,一转身便取了七八柄长剑出来,双手横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说道:「
 何居士是使自携的宝剑?还是借用敝寺的寻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了一块石子,
 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了起来,顷刻之间,画成了纵横各一十九道的
 一张大棋盘。经纬界线笔直,犹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线都是深入石板一寸有奇。这
 石板乃是以少室山的青石铺成,坚硬如铁,数百年人来人往,从未磨耗半点,他随手用一
 块石子挥画,竟然深陷盈寸,这份内功,少林寺中看来无人能及,只听他笑道:「比剑太
 嫌霸道,琴音无法比并,大和尚既然高兴,咱们便下一局棋如何?」 
这一手裂石为局的惊人绝技一露,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堂七老,无一面面相觑 
,心下骇然。天鸣禅师知道如此浑雄的内力,寺中无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风霁月,对胜负
 也不如何介怀,正要开口认输,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
 桶,后面随着一个长身少年,走到天鸣跟前。觉远单掌行礼,说道:「谨奉老方丈呼召。
 」天鸣道:「这位何居士要见你,有句话跟你说。」觉远回过身来,一看何足道,却不相
 识,说道:「小僧便是觉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画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迟,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 
对奕一局?」其实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此人生平对琴剑棋三项,都是爱到发痴,
 兴之所到,连天榻下来也是置之度外,既然想到奕棋只求有人放对,早忘了比试试武功之
 事。天鸣禅师道:「何居士画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见,敝寺僧众,尽皆甘拜下
 风。」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一眼青石板上的大棋局,这才知眼前此人竟是来寺献示武
 功,当下不动声色,挑着那担大铁桶,吸一口气,将毕生所练的劲力都下沉双腿,在那棋
 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只见他脚上铁链拖过之处,石板上竟被他拖出一条五寸来宽的痕子,何足道所画的界 
线,登时随抹随灭。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起采来。天鸣、无色、无相等人,更是惊喜
 交集,那想得到这个痴痴呆呆的老僧,身上竟有这等深厚的内功,自己和他同居一寺数十
 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要知一人内力再强,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本是决不可能,只因
 觉远肩头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何虑五六百斤之重,这几百斤的巨力以他肩头
 传到脚上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刻
 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虽是有力可借,终也是极罕见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道的界线,大声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 
,在下可不及你!」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是愈来愈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
 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坪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是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
 一响,从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实是
 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决无如此不通的一招。觉远道:「老僧只
 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是一窍不通。」何足道却那里肯信?嘿嘿一声冷笑,
 纵身近前,那长剑斗然间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及
 。原来这一招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 
倘若换作寻常武师,何足道出剑虽快,便可一击而中,但觉远的内功,实已到了随心 
所欲,收发自如的境界。何足道出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
 ,他右手一收,扁担上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那剑尖竟是刺在铁桶
 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
 挡开了。 
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的东西,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 
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惮。」只见他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声若龙吟,叫道
 :「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 
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共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竟是尽数刺在铁 
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果然是不会半分武功,显得狠狈之极,但
 说也奇怪,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竟是连觉远的衣角也碰不到半点,全都给
 他胡里胡涂,以极笨拙极可笑的方法用铁桶挡了开去。无色、无相等一看,都不禁担心,
 齐声叫道:「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杀手!」 
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着清,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之中,自 
己竭尽全力施展,竟尔奈何不了对方半分,那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
 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所练成的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剑
 挟寒光,一剑向觉远小腹上直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
 巨响,两只大铁桶竟将一柄长剑生生的挟住。何足道使劲一夺,却那里动得半毫?他应变
 奇速,右手撤剑,双掌齐推,一般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直扑觉远的面门。 
觉远双手提着铁桶,挟住了对方长剑,那里分得出手去抵挡?张君宝师徒情深,纵身 
扑上,使一招杨过昔年所教的「四通八达」,一掌斜击何足道的肩头。便在此时,觉远的
 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和水柱一撞,水
 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双掌之力便就此卸去。他正自全力和觉远比拚,顾不
 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内力又
 是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觉远叫道:「阿隬陀佛,阿弥陀佛,何居
 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走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 
身手。好小子,咱俩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无色、无
 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的小厮,从未练过武功,刚才不知如何阴错阳差的
 推了他一掌,但说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在他掌底。无相昂然道:「何
 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修为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手?
 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子,
 看招!」说着呼的一拳,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半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近,
 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那里来得及?众人心中刚自暗暗叫声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根
 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
 握指变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 
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已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那里是一个少 
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耕三人之上,只是自
 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他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
 之际,雄浑沉稳,真是无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采:「好拳法!」 
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无色师弟,恭喜你暗中收下了这样一个得意弟子! 
」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单凤朝阳」、「袖底切掌」、
 「二郎担衫」,连续四招,尺度之严,劲力之强,合寺僧人无出其右。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了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神威凛凛,无不相 
顾骇然。无相惊道:「他的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说话之际,何
 足道已是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自对付不了,竟然敢到少林寺来留简挑
 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转个身子,一招「天山雪飘」,掌影飞舞
 ,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的裹住了。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外,
 从未有名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种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那里能够拆
 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
 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足道从那一个方位
 进袭,全是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 
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采,真是对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服, 
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奥妙的敌招。喝采声中,何足道一声
 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击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宝应
 以「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掌相交,只听得砰的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却
 是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又是踏上一拳,硬击硬打。张君宝所
 会的拳法有限,仍是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猛响,张君宝这
 次退出了五步,何足道却是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你用全力接
 我一下。」踏上两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
 知何足道这一拳实是他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了平生之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一次拳掌相交之时竟然无声无息,两人凝了一凝 
,在霎息间各自催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步多出百倍?但一比
 并到内力,岂知张君宝在无意之间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
 竟是不知不觉间自臻极高的境界。两人内力来回激荡数转,何足道「嘿」的一声,向后退
 了一步,一口热血涌到心头,想要强自忍住,但眼前一黑,终于还是喷了出来。张君宝不
 知适才这一下竟会使他身受重伤,心下歉疚无已,「啊哟」一声叫,奔开去便要扶他。何
 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鸣禅师一揖到底,
 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是非同小可,今日得令狂生一开眼界,方知盛名之下
 ,实无虚士。」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他停了停脚步,回头对觉
 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的一句话,是什么『经书是在油中』。」话声甫歇,但
 见他足尖连点数下,已隐身在一列古柏之后,身法之快,武林中实是罕见。众僧见他重伤
 之下居然仍能施展这等轻功,无不暗暗心惊。 
大敌既去,众僧一齐望着天鸣,听他示下,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道 
:「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
 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
 君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那
 少年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
 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
 也自必盛受荣宠。 
(第一集完) 
长 篇 武 侠 
天龙八部…35集全红线侠侣…24集全七禽掌……32集全毒手佛心…22集全音容劫…… 
22集全死城………22集全铁笛震武林20集全血魔劫……24集全鬼堡………26集全丑剑客…
 …20集全血剑魔花…22集全残肢令……20集全血屋记……20集全南北门……20集全心灯劫
 ……20集全武林末日记20集全鬼歌……18集全天下第二人27集全阴魔传……19集全断天烈
 火剑20集全吊人树……20集全青牛怪侠…24集全烈马传……22集全天星神剑…24集全毒龙
 谷……22集全魔鬼书生…20集全雷神传……24集全剑影侠魂…20集全碧岛玉娃…20集全魔
 妓………18集全血帖亡魂记22集全残人传……22集全版权所有翻印必究~~~~~~~~
 ~~~(1)天剑龙刀著作者司马岚发行人陆义仁出版者新星出版社总经销吉明书局台北
市 昆明街289巷13号电话:三一一一四九五号邮政划拨帐号19287浦振吉(收)印刷者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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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民 国六十六年三月出版封面:长篇武侠名著第二集天剑龙刀司马岚着吉明书局总经销天
剑龙 刀第二集四花落花开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语,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
:「 我是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
:「 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依样葫芦的学几手,实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
那老 僧踏上一步,声音突然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
那一 位师傅所传授,乃是自己学的。」他语音虽低,但话中威吓之意又增加了数倍,那是
人人 都听得出来的。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畏惧, 
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有那一位师父传过弟子
 武功。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哼」的一
 声,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的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份甚高,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 
声色俱厉,大是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火石般,
 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经阁中偶然看到的一本小书。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
 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
 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的两位首座
 考较合寺弟子的武功,看在过去一年之中,有何进境。岂知便在这一次中秋大校之中,发
 生了一桩惨变。各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诸弟子武功,突然间一
 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
 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原来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
 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
 是狗屁不通,众弟子更是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
 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为止,人人手下留
 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
 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一身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
 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故意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那火工
 头陀说道:「无人传授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
 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
 年间给他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火工头陀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的弟子人人
 会武,他处心积虑的偷学,机会良多,一个人苦心孤诣的做一件事,所谓哀兵必胜,加上
 他又有过人之智,十余年间给他练到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在灶
 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他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他生
 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全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 
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苦智禅师问明原委 
,冷笑三声,说道:「你有这番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这苦
 智禅师当时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两人各出绝学,直斗到五百合开外。 
一来苦智禅师年事高,那火工头陀方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 
招招杀手,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手足扭在一起,力强者胜,这中间已无丝毫假借
 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双掌一分,喝道:「退开吧!」岂知那火工
 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施展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乃是少林武功
 中绝学之一,火工头陀曾暗中瞧过罗汉堂的大弟子使过,见他双掌劈出,打断一根木桩,
 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究竟全部偷学,未得明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
 他在十余年中暗中窥看,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
 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看错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
 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 
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齐折断。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
 上救护,只见苦智内脏震伤,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
 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将
 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震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位高
 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竟是丝毫不得火工头陀的踪迹。寺中众高僧更为此事而
 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赴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
 耕、方天劳等三人,便是苦慧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 
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
 ,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
 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傅而偷学武
 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经,无书不读,猛地里记得这桩旧事,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叫 
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
 :「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他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习练有素,一听首座令下,
 登时抢出,四面八方将觉远和张君宝团团围住。这十八人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
 间。那位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的一百零
 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知道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便是侥幸不死
 ,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
 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一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
 ,逼得众僧人不能上前,跟着双桶一侧,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
 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相似,这股千斤之
 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向旁一避,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大踏步下
 山而去。众僧人吶喊追赶,祇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
 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 
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底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
 剩下了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向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也
 决非觉远、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回寺复命。 
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直奔出百里之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 
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功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是筋疲力竭,一时之间
 ,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
 肩头放了下来。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两人身上全已湿透。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
 ,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山野地,那里有什么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曰,只采得一大把
 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都有点儿
 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
 ,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
 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当真是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
 道:「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
 不上来,竟是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搥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
 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郭襄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
 …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
 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却是色、色即
 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
 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听
 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暗想:「这
 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
 绝顶初次和他相逢,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又写着一部九阳
 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
 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曰潚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潇湘子
 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
 退,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 

她心中一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听着他念诵,在心中暗暗记 
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心中记着,
 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已,后身能从心,由
 已仍从人。由已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
 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郭襄听至这里,不
 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
 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 
郭襄正自沉吟,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已不动,彼微动,已先动。劲似松非松 
,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是迷茫,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
 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却说「由已则滞,
 从人则活」,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倘若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我
 竟舍已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这「后发制人」的拳
 理,要直到明季以后,武当派昌盛于世,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其时才当宋末,郭襄乍然
 听来,自觉怪诞不经。 
便是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 
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了。这大和尚
 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总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又
 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 
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
 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郭襄听着,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颍,觉
 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 
「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
 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
 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
 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到后来,终于寂然无
 声,似已沉沉睡去。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天上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 
,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张君宝悄声道:「郭姑娘,你饿不饿,
 我再去采些野莓来。」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张君宝
 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
 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 
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戒律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觉远师弟,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
 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闭目不醒,理也不理。张君宝上前道:「师父醒来,罗汉堂
 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起来,伸手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
 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吃香气,众山静无声 
。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当不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检些 
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
 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微觉一酸,说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 
也不知道到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
 于你,这样吧。」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过去给他,道:「你拿着这镯儿到
 襄阳城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
 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
 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
 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能
 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飘然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自己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曰,这才举步 
。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
 之间,一个孤身少年,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真是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 
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一日午夜,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但 
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正观赏间,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
 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不住的
 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
 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
 己干活儿自己吃饭,便是青菜萝葡,粗茶淡饭,也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
 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
 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妇人这一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
 ,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
 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
 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 
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农夫妇尚能奋发自强,我张君
 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 
餐野果,尽以余暇修习从觉远处听来的九阳真经。他天资过人,所学的又是武学奇书,十
 余年间竟是内力大进。某一日在山间闲游,见一蛇一鹊相互搏击,那鹊儿多方进逼,却始
 终输青蛇一筹,负创而去。张君宝心中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
 ,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阳真 
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来他北游宝鸣,
 见到三峰挺秀,苍海卓立,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
 奇人张三丰。 
此后数十年中,郭襄足迹遍于天下,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当真是情之所钟, 
至老不悔。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不知所终,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这其间宋亡元兴,花落
 花开,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郭襄在四十余岁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绝顶剃
 度出家,精研武功,其后稍收门徒,成为武学中峨嵋一派。 
那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少林寺锻羽而归,回到西域,果然履行誓言,从此不再涉足中原 
,直到年老之时,才收了一个弟子,传以琴棋剑三项绝学。因此昆仑一派门人,虽然远在
 异域,却大都是风度翩翩,文武兼资。 
其后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四派最为兴旺,人才辈出,各放异采。那 
曰觉远大师在荒山中临终之时,背诵九阳真经,郭襄、张君宝、无色禅师三人虽均同时听
 闻,但因三人天资和根底不同,记忆和领会颇有差别,是以三人传下来的峨嵋、武当、少
 林三派武功,也是相异之处多而相同之处少。 
郭襄家学渊源,所习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杂,往往只精一项,便足以成名 
。无色禅师听闻九阳真经时本身已是武学大师,这经文于他只是稍加启迪,令他于武学修
 为上进入更高的一层境界,但基本行功,却丝豪无变。只有张君宝除了杨过所授四招及一
 套罗汉拳外,从未学过武功,于九阳真经领悟最纯,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当时于经
 中精义,许多处所无法了解,到后来见蛇鹊相斗,自悟武功,却已在三十余年之后,少年
 时所听闻的经文,已不免记忆模糊。 
是以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三派的宗师分得九阳真经 
的若干章节,各凭自己的聪明智能,钻研发扬。 
元代中土沦于异族,百姓呻吟于蒙古的铁蹄之下,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抵抗官 
吏残暴,勉力自保,是以文事凋零,武学一道,反而更加光大。江湖间奇人异士,所在都
 有,比之宋末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之世,武功固更见精进,而惊心动魄,可歌可泣
 之事,也是书之不尽。其中西域奇士,大都出于昆仑,而中土豪侠,非少林、武当即属峨
 嵋。但这是指其卓荦大者,其余较小的门派山寨,又何下千百。 
且说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整整六十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 
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
 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江南春色正浓,那壮士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
 今日是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
 山玉虚宫,庆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 
原来这壮士姓俞名岱,乃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张三丰直至七十岁后, 
武功大成,方收弟子,因之他自己虽已九十高龄,但七个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宋远桥,也是
 四十岁未满,最小的莫谷声更只十余岁。七个弟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闯出极大的万
 儿,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来,都是大姆指一翘,说道:「武当七侠,名门正派,那有什
 么说的。」 
俞岱岩在武当七侠中位居第三,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灭一个绑人勒赎戕害良民 
的剧盗。那剧盗武功既强,人又阴毒,一听到风声,立时隐伏不出。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
 时光,才找到他的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傅太极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当
 时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一算,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迫促,因
 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赶回。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渐窄小,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 
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可不在
 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地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
 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之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
 :「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只一瞥之间, 
便吃了一惊,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
 知道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
 盐贩子购买私盐。这一群人行动骠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群盐枭,那原也不奇,奇怪
 的是每人肩头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是一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
 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时犹似足不点地,霎时之间便抢在俞岱岩的前头。俞岱岩心想:「
 这帮盐枭,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虽早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
 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决无是理。」若在平时,早便要去探视一下
 其中究竟,但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大寿,心想决不能多管闲事,再有耽搁,当下提气急赶
 ,追过了那群盐枭。那二十余人见他脚步如此轻捷,脸上均有诧异之色。 
俞岱岩赶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上,一问之下,却是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 
,便到临安,再折而西北行,要经江西、湖南两省,才到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
 东镇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 
刚用过晚饭,洗了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杂,一群人过来投宿。俞岱岩听那 
些人说的都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大非寻常,于是探头向门外一瞧,却便是那群盐枭
 前来住店。本来做私枭的大都生性豪迈,一投店便是大碗价喝酒,大块价吃肉,但这群盐
 枭只要了些青菜豆腐,白饭吃了个饱便睡,竟是滴酒不饮。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
 上,按着师授心法,练了三遍行功,即便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的一声轻响,俞岱岩此时已得师门心法真传,虽然睡梦之 
中,也是刻刻惊觉,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吧!莫惊动了邻房那
 个客人,多生事端。」余人也不答应,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格子中
 向外一张,只见那二十个盐枭各自挑着担子,越墙跃出。这墙头虽不甚高,但人人挑着重
 担一跃而出,这一份功夫可当真轻视不得。俞岱岩自忖:「这些人的武功虽不及我,但难
 得二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弱。」又想起那人说道:「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
 」那人若不说这句话,俞岱岩虽然醒觉,也不会跟踪前往,只因这一句话,挑动了他的侠
 义之心,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什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
 。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
 欢。」 
要知张三丰传艺之初,即向每个弟子谆谆告诫,学会武艺之后,务须行侠仗义,,拯 
难济世。「武当七侠」所以名头响亮,不单因武艺高强,更由于慷慨任侠,急人之急,这
 才嬴得武林中人人钦仰。这时俞岱岩想起师训,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
 而出。一个「斜飞式」,轻轻巧巧的窜出墙外。 
五  屠龙宝刀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俞岱岩吸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 
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
 。俞岱岩见这群人迈动脚步,奔得快捷异常,肩头重负,竟似无物,心想:「私枭黑夜赶
 路,事属寻常。只是瞧这一干人个个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
 抢劫府库,一般官军那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一点蝇头微利?料来其
 中必有别样异谋。」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好在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 
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
 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
 头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个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
 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个水旁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
 ,登时醒悟:「嗯,那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
 「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一震,道:「尊驾也为屠龙刀而来?」那
 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只觉他这笑声大是古怪,听在耳中,令人心烦意乱,无法形容的不舒服,似乎 
十几条巨虫突然在背上搔爬,又似乎吞下了什么吐不掉,呕不出的异物。他心念一动,隐
 身在海旁的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
 面貌,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拐杖,身上衣服有点点闪光,显是一件锦袍。又听海沙派的领
 头人说道:「这屠龙刀原是本派镇派之宝,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锦袍客又是「
 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
 ,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
 人一惊,但见黑暗中锦袍上的闪光晃了几晃,拦道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 
人放下担子向锦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电,黑暗之中那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好生奇怪:「这锦袍客不知施放的是什么歹毒暗器,怎地手不抬、身不动,对 
方便已毙命?我跟他相距不远,居然没瞧出丝毫端倪。」怹缩身在岩石之后,一动也不敢
 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
 放在一旁,我们料理大事要紧,回头再来收拾,这仇人是谁,将来总能查究得出。」众人
 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那尸身察看,只见那人如死虾
 般弯弯蜷曲,显是中了异毒,俞岱岩但觉此事大是跷蹊,生怕沾上了毒,不敢伸手去扳那
 尸身,于是加快脚步,再跟踪那批私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忽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方一座大屋慢慢 
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是什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
 卣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而烟卣中还是源源不绝的喷出黑烟来。众私枭放下担
 子,各人拿了一集木杓,在箩筐中抄起什么东西,四下散播。俞岱岩见他们拨撒的东西如
 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今晚所见之事,当真是匪夷所思,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
 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这帮盐枭撤盐之时,行动极之小心,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了身上,俞岱岩久历江 
湖,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他见到
 此事,更激起了侠义之心,暗:「双方谁是谁非,我固不知情,但这批人干这种鬼域技俩
 ,太不光明正中。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
 的盐枭逐步撤盐,尚未及到屋后,于是施展武当派的「千山缩地功」轻身绝技,儿个大圈
 子绕到屋后,轻轻跳到进了围墙。 
这座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有灯火。俞岱岩心想:「 
眼见浓烟是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又怕屋中人误会自己是敌人,横加暗
 算,于是舍了一根木柴,晃火折点燃了,当作火把,高高举在手中,朗声说道:「武当派
 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绝无他意,请勿起疑。」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中气充沛,传
 送极远,按理大屋中每一间房内都可听到,但他连说了两遍,屋中静悄悄的却无回音。 

俞岱岩是名门英侠,虽见这大屋中阴沉沉的,鬼气森森,却决不示弱于人,也不拔出 
腰间单刀,只是潜引真气,周流全身,一面昂然直入。穿过一个天井,来到了后厅,一瞥
 之下,不由得凛然止步。只见厅侧两个人尸横就地,一个是道人装束,另一个是乡农打扮
 ,两人年纪都不小,脸上五官扭曲,形容可怖,显是身死之时曾遭受极大痛苦。但身旁并
 无血迹,身上更不伤痕,显非身中兵刃而死。 
俞岱岩继续向前,但见每一处门户都是洞开,但厅房之中均是黑黝黝的不知藏着些什 
么,除了他手中火把照出一团光亮之外,四周全是黑漆一团。饶是他胆大气壮,见多识广
 ,到了这等情景之下,背上也是不自禁的暗生凉意。 
再穿过一个院子,又来到一个偏厅。这厅中的情景更是可怖,横七竖八,一共死着二 
十余人,有的相互扭成一团,有的手中刀剑各各砍在对方身上。这些人有的死去已久,面
 目早已变色,有的却是新死。俞岱岩心想:「这大屋之中,定是有着一桩武林惨变。瞧这
 些人所使的兵刃,很有许多是名家子弟。像点穴橛、五行轮、判官笔这些家伙,倘若不是
 精通点穴打穴之术,如何能使?却不知为了何事,一一丧命于此?」 
他初进屋时漫在意,待得一见到这许多好手尸横就地,这才起戒惧之心,又朗声说道 
:「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请前辈高人赐见。」只听得正厅中传出火焰燃烧的毕剥
 之声,又有人在呼呼吹气,却始终无人答话。俞岱岩转过一道照壁,一道屏风,跨步进了
 正厅,眼前突然一亮,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烧得正
 盛,炉旁分站三人,各运真气,向炉中吹火,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的单刀。火焰由
 红转青、由青转白,那单刀光茫闪闪,竟是镕炼不掉它半点。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 
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头顶白雾缭绕,鼓起腮帮,缓缓吹气。三股气流
 吹入炉中,火焰登时升起五尺来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瞧了三个老者的情景,
 知他们内功深厚,合力吹出来的气息之强,为任何风箱所不及,自己站文念处和和那炉子
 相距数丈,已是热不可当,则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那柄单刀始终青光照耀,竟没起半
 点发热而转红之色。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
 ,快快给给住手。」 
俞岱岩听了这声音,心中一震,知道便是途中所遇的那个锦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 
剑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吹气更急。但听得屋顶那人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如一叶落地
 ,眼前金光灿烂,那锦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清楚楚,见这
 锦袍客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双眉斜飞,只是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
 身上所穿的那件锦袍用金丝绣满了狮虎花草,华美辉煌之极。他双手空空,并无兵刃,冷
 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觊觎这把屠龙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神兵
 利器?」一面说,一面踏步上前。 
长白三禽中西首一人身子一晃,左手倏出,伸出又瘦又尖的五根手指,往锦袍客脸上 
抓去。锦袍客侧身避过,又抢上一步,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
 呼的一声,往他头顶猛击下去。那锦袍客身手极是敏捷,身子微侧,铁锤一击落空,砰的
 一声猛响,铁锤落地,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岗石。
 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取的全是凌厉攻势。俞岱岩瞧得暗暗心惊
 :「这些人相互间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怨,何以出手竟是半点也不留情,招招全是意欲制人
 死命的杀手?」但见那锦袍客武功极是奇特,脸上露着诡笑,似还招似不还招,两个老者
 却丝毫奈何他不得。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厉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
 须留个万儿。」锦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
 齐折,东首老者机警异常,眼见情势不对,知道合三人之力,也阻挡他不住,当即拾起一
 柄火钳,便往炉中去挟那屠龙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锦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 
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知道这刀一落他手,再也难以索回,他有了宝刀之后
 ,自己那里还能是他敌手?危急中勇气倍增,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
 炉中火势何等猛烈,那屠龙刀虽没给镕成铁汁,却是炙热无伦,那老者一握住刀柄。 
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竟如疯子一
 般,一时也不知痛楚,提着屠龙刀尚后跃开。余人见了这等情景,尽皆骇然,一呆之下,
 但见那老者提着刀,向外狂奔。 
锦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 
屠龙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却已热气扑面,瞬息之间,锦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
 他微微一惊,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一直在旁袖手观斗,但觉这一干人个个凶狠悍恶,无不带着几分邪气,事不关 
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灰,且不理其中是
 非曲直,眼前救命要紧,于是纵身跃起,但见他轻如飞燕,矫若飞龙,一转一折,一挥一
 控,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向上一提,解救了他这洪炉之厄,跟着轻巧
 巧的落在一旁。这一手武当派的轻身神功,纵跃既高,在半空中又能回旋自如,名曰「梯
 云纵」,可说天下武林中诸派轻功之冠。锦袍客和长白三禽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也没
 在意,这时突然见他显示了这一手上乘轻功,这才吃惊。锦袍客长眉一挑,说道:「这一
 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但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 
「武当派名扬天下,无人不知。」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
 ,何足道哉?」那锦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轻功号称并世无双,果然是有两下子。
 」他说话的口气甚是傲慢,虽是称道俞岱岩的轻功,但言下之意,却似是长辈奖许后辈练
 武有成,只差着没说出「小子可嘉」四个字而已。俞岱岩心头有气,但按捺住却不发作,
 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莫测高深。」那
 人心头一凛,暗想:「此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
 处?」却淡淡的道:「不错,这种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
 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俞岱岩向来甚有修养,别人再厉害的挺撞,他也不会反唇相
 稽,但这时听那锦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
 性的功夫,这性命双修之学,比习练武功更是来得重视,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安着
 什么心眼儿?此人功功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
 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是沧海一粟。如尊
 驾这等功夫,本师确是不会。」他这句话说得客气,但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
 懂得旁门左道的武功。 
他二人一问一答,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炽热的屠龙刀,皮肉焦烂,几 
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各自想俟机抢夺。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
 老者挥动宝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
 的身前,首当其冲,但见一股疾风,袭向腰间,其势好不凌厉。他更没料得自己救了这老
 者的性命,他竟然会忽施反噬,危急中向上一跃,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
 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锦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只是连声呼叱
 ,随后追去。 
俞岱岩拔足跟随,他轻功远胜诸人,虽后发而先至,倏忽之间,已抢到那提刀老者身 
旁。只见他双手提刀,身形跌跌撞撞,似乎刀身极为沉重,猛力一纵,跃出了大门,但落
 下时脚下一个踉跄,竟尔摔了一跤,跟着一声惨呼,似乎莫名甚妙的身受重伤。 
锦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宝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 
似乎猛地里被什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锦袍客武功最强,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
 ,急向外奔,那所谓「长白三禽」的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伸手救人,突然间心中一凛,想起了海沙派在屋外撤布毒 
盐之事,这些海盐定是以剧毒的药物煎熬过,因此沾体即生大害。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
 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一瞥之间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心念一动,伸手抓起,
 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一双脚勾着一只长凳,便似踩高蹻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
 见三个老者惨叫不停,在地上滚来滚去,模样甚是可怖。俞岱岩知道危机四伏,不及细思
 ,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一长臂便抓起了那怀抱宝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蹻,向东急行
 。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将宝刀抢 
走,众人那里甘心?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种暗器一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身形跃起,向前窜出数丈,所有暗器尽皆落空 
。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斗然间加长了四尺,这一迈开步子,行路大是迅捷,只跨出
 四五步,早已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拋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
 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向身后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
 ,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的轻功何等了得,在黑暗之中早已奔出数十
 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个老者,却是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他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 
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这一下声音虽然不响,但犹似伤兽悲嗥,显是痛
 楚已极。俞岱岩心道:「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是走到海边,将他往浅
 水处浸了下去,自己手掌却不敢和海水相碰,生怕沾上了毒盐。 
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自己不能爬起,俞岱岩正要伸手拉他,忽然一 
个巨浪打来,将老者冲上沙滩。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境,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
 ,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
 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
 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泡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冤无仇,泡制你
 干么?我今晚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
 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是想用什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
 不过。」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
 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只溅得俞岱岩衣履尽湿,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
 身子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澈,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还是葬身海底 
。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
 有一间屋子,瞧那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去,凝目看屋前匾额,隐
 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俞岱岩推门进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便只小小的一间,满
 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居住。 
于是将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 
找到火绒火石,点燃了半截腊烛,再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不由
 得暗暗吃惊,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那老
 者本来紧闭双目,一听他之言,突然睁开眼来,说道:「我宁死也不吃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七侠纵然 
不屑,岂能干害人之事?这一粒是解毒丹药,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
 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屠龙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吧。」
 那老者斗然间一跃而起,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
 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
 。」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
 丹」吞入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 
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那老者厉声喝道:「
 站住!你要到那里去?」 
俞岱岩笑道:「我到那里去,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没行得几步,忽听那 
老者放声大哭,哭得甚是悲痛凄凉,有似伤兽夜嗥,充满着衷苦绝望之情。这一哭触动了
 俞岱岩的侠义心肠,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何悲哭?」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
 了屠龙宝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除了
 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
 啊。」这神态在可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却是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
 「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行道仗义,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只是身外
 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
 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几句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什么『倚天不出 
,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又不是说什么屠龙宝刀。」
 那老者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且说来听听。」俞岱岩道:「此事武学之士人人皆
 知,说的是当年神鵰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宪宗,为汉人扬名吐气。自此杨大侠有什么号
 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
 有龙之一物么?」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什么兵刃?」俞岱岩一怔,
 道:「我听师父说过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兵刃。那日在襄阳城外恶斗金轮法王,却
 是使剑。」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
 打死宪宗,此事天下尽闻。」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用掌使剑,杀蒙古皇帝
 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又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 
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又问你,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是作何解释?」俞岱岩沉吟道:「『倚天』或
 许是一个人吧?听说杨大侠的武艺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
 。又或许是死守襄阳城的郭靖郭大侠。」那老者道:「是吗?我料到你说不上来了,只好
 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却是一把剑,
 叫作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
 施什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
 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有什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冷笑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筋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
 给他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
 给我瞧便不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
 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了。我瞧你啊,好好一个人偏去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
 鬼话,到头来枉送性命,还是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是无什么神奇
 之处。」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一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我跟你订一个约,你救我性 
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的弟子瞧得小了。扶危济困,乃是 
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上安的是什么毒药,你
 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中盗了出来的,他们
 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
 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一命。」俞岱岩道
 :「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
 ?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吧!再一耽搁,毒性发作起来,那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吧,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 
觉得有什么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是有些奇怪,你的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
 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着什么重物。」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
 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
 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看来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于
 是将老者放在地下,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道:「岂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是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 
,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笑道:「武当七侠中宋大侠年纪大了,殷莫两位不
 过二十左右,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
 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
 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也不过是有求于已,只是微微一笑,心
 中反生厌恶之感,说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
 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
 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 
,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
 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全盘想错了。」他
 说到这里,突然放低声音,说道:「俞老弟,这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部武学秘籍,有人
 说是九阳真经,有人说是九阴真经。只须取出来照着经书一练,那时候武功盖世,他说出
 来的话,有谁能违抗得?」 
九阴九阳两部宝笈秘箓的名字,俞岱岩也曾听师父说过,只是当年觉远大师圆寂之后 
,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分得九阳真经中的若干章节,全书早已失传,至于九阴真经,更
 是数十年来少人提起,空余想象,当作是武林中一个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德成见俞岱
 岩脸上有不信之意,说道:「咱们长白三禽盗得宝刀,要用炉火镕开它来,取出刀中藏经
 ,只是事机不秘,大功未成,而觊觎宝刀之徒纷纷沓来。俞老弟,你去盗了解药来解得我
 体内之毒,咱哥俩找了人迹不到的隐僻之处,镕刀取经,数年之后,武林中只容咱哥儿俩
 称霸,除了德成和俞岱岩,再没第三个人,你说妙不妙?」俞岱岩摇头道:「此事决不可
 信,别说刀中无经,即使藏得有经书,刀尚未镕,里面的纸草早已成灰。」德成道:「此
 刀坚硬无比,任你用多锋利的钢凿尖钻,对付不了它分毫,连一条细纹也划不出来,除了
 以火镕炼,休想剖得它开。」 
六  血掌风帆 
两人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搧灭了神台 
上的腊烛,低声道:「有人来啦!」海东青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却没听见有何异声,
 正一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忽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
 快些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面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吧……」俞岱岩道
 :「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是祸
 是福,凭老丈自决。」 
德成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 
!」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寒冷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腕上肉里,手腕一翻,使半招「九
 转丹成」,转了一个圈子,登时将他五指甩落。德成指骨痛得如欲断折,但当此紧急关头
 ,知道除了俞岱岩出手相救,自己决计无幸,若说将这件拚了性命夺到的武林至宝乖乖的
 双手奉上,却又比割了自己一块肉还要难受,当下双手一合,将俞岱岩牢牢的抱住了。 

俞岱岩吃了一惊,双臂一振,待要将他手臂震开,那知德成竟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 
对象一般,说什么也不放手,只听得格格两响,骨骼作声,俞岱岩只须稍稍再加劲力,立
 时便将他双臂崩断了。他心下不忍,不再运力,喝道:「你还不放手?」 
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直奔到庙外,跟着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这一 
腿腿力雄猛之极,那庙门呼的一声被他踢得飞起,直撞进来。俞岱岩吃了一惊:「此人大
 是了得,倒是不可轻敌。」心念甫动,鼻中微微闻到一股腥臭,有什么物事从黑暗中掷了
 过来。俞岱岩身子一缩,使个巧劲,如一条泥鳅般从德成双臂间溜了出来,这一下身法奇
 快,竟是抢在这一阵怪异暗器之前,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
 声低哼,跟着刷刷数声,暗器打中了他的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
 ,竟是毫不停留的撤了进来,俞岱岩只闻到腥臭之气越来越浓,似乎几千百条死鱼堆积在
 一起。德成东闪西避,如醉汉一般跌来撞去,但这海神庙占地甚小,他又被暗器打得头昏
 脑胀,只是一阵阵的受击,避让不开。 
俞岱岩听着暗器落地的声响,心想:「难道这是夺命毒砂?那么德成中了这许多,早 
该支持不住。」正寻思间,突然省悟:「啊,是了。这是海沙派的毒盐。」他空有一身武
 艺,只是听得风声呼呼,毒盐一把把的不绝从门中掷了进来,却那里敢向外硬冲?接着听
 得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 
这一下只把俞岱岩吓得心惊肉跳,心想:「我命休矣!想不到无缘无故,在这里遭此 
大祸。」他眼见到那锦袍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长白三禽也还罢了,那锦袍显是武艺
 极高,但在屋外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极是厉害。那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
 ,俞岱岩胸口烦恶欲呕,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伸手喀的一掌,击破神
 像的背心,缩着身子一钻,溜进了神像肚腹之中,这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做衣服,毒
 盐虽多,却已奈何他不得。 
海沙派的毒盐倚多为胜,毒性发作却缓,因此德成在庙中不住口的哇哇的怪叫,始终 
没有摔倒。海沙派众人忌惮俞岱岩了得,却也不敢贸然便攻进庙来,只是不住手的撤放毒
 盐,要将他二人毒倒,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进来擒拿,夺取屠龙刀。 
一般金针、铁沙之类细小的喂毒暗器,均是打伤人体,毒性由血液流遍全身,厉害的 
见血封喉,立时毙命,这毒盐却是由皮肤传入,虽不能伤人见血,但毒性慢慢发作,终究
 也能致人死命。俞岱岩躲在神像之内,明知终非了局,可是一时实无善策,只有待海沙派
 稍一疏神,俟机从屋顶跃出。他取出两枚可解百毒的丹药,咽入腹内,一面屏息凝神,潜
 运内功,这样一来,胸口烦恶之意登消。 
只听得屋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点子不出声,大概是晕倒了。」「那年轻的 
点子手脚很硬,再等一回,何必急在一时。」「这一次当真是大功一件,龙头大哥定是重
 重有赏。」只听得一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吧,免得枉送了性命。
 」跟着一声号令,十余人涌进庙来,这些人身上均有解药,因此不怕毒盐。俞岱岩心想:
 「我跟他们海沙派无冤无仇,又不是贪图这把屠龙宝刀,不如跃将出去,跟他们两下善罢
 。」但转念又想:「我武当派威名震于天下,我这样出去,显是屈服投降,大损师门威望
 。」正迟疑间,忽听得庙外远处传来一声呼啸。这啸声细若游丝,但尖锐刺耳,震人心魄
 ,俞岱岩只呆得一呆,倏忽之间,那啸声已到了庙外的岩石之下。这下来得好快,初听到
 啸声时显是尚在数里以外,但一转眼间,啸声即到跟前,天下除非是最快的飞鸟,方能片
 刻间飞行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否则即令是千里骏马,也不能这般的瞬息即至,然而这啸声
 明明是人声,并非飞鸟。 
那啸声一止,忽听得德成大声怪叫,声音恐怖之极:「你…你也要屠龙……白眉…… 
」一句话没说完,声音突然止歇,庙内庙外数十名海沙派人众,也是一声不出,四下里一
 片静寂,似乎人人突然之间僵化,变成了石头,又似猛地里见到什么可怕异常的物事,都
 吓得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万籁无声之中,忽听得波的一声响,庙内有人受伤倒地,跟
 着有人颤声道:「是白……白眉……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又是声音突然止歇,想
 是那令众人吓得心胆俱裂的怪物,已进了庙门,众人连逃走之念也不起了。 
俞岱岩大是奇怪:「『白眉』是什么啊?难道是一种凶恶无比的猛兽,还是一个厉害 
之极的人物,竟令这些人吓得这般模样?」忽听得一人说道:「教主问你们,屠龙刀在那
 里,好好献出来,教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都饶了。」这声音甚是慈悲和亲切,决不致
 令人起惧怖之感,但语气之中,自有威严。 
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咱们正要追回来,教主……教主…… 
」那慈和的声音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
 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在地下,俞岱岩心道:「糟糕,德成遭了他们毒手。」他明知眼
 前事有蹊跷,自己孤身一人,只怕非对方之敌,但既插上了手,决不能袖手旁观,心想:
 「临事畏缩,非丈夫也。」正要跃将出去问个明白,忽听一人冷冷的道:「这人已吓死了
 ,搜他身边。」 
俞岱岩一惊:「怎么便吓死了?」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那声音 
柔和的人道:「禀报教主,这人身边无甚异物。」过了半晌,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声道:
 「教……教主,明明是他盗去的,咱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那是在教主威吓的眼
 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这恐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入俞岱岩耳中,他虽艺高人胆大,但听
 着也不禁有不寒而栗之感,又想:「那宝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怎地不见了?」 
只听那声音慈和的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收藏了 
起来。这样吧,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我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
 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启禀教主,咱们当真不
 知,不过咱们一定出力追查真相……」那声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那声音慈
 和的人却说:「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突然
 一人叫道:「咱们找寻宝刀,确是不见影踪,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
 了,瞧白眉教……」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竟是无声无息的便送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甚是了 
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那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那教主「嗯」了一声,道:「留下
 这人的命。」但听风声飒然,出了庙门,一声清啸,已起于数十丈之外。俞岱岩急道:「
 我在这里,不须多伤无辜性命。」他知道教主的部属便要对海沙派众人施展杀手,于是从
 神像腹中跃出。 
但海神庙中了无声息,竟似没半个人影。俞岱岩四下一望,只见各人好端端的站着, 
只是一动也不动,显得十分的阴森诡异。俞岱岩大奇,再点燃神台上的灯烛,不禁吃了一
 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海沙派的二十余人一齐站着,显是被人点中了
 穴道,各人脸上神色个个显得极是可怖,烛光照射之下,饶是俞岱岩见识多广,也不禁心
 中怦怦乱跳,暗想:「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这些海沙派的人众看
 来个个都是桀惊悍猛的枭士,但一见这教主竟吓成这等模样。」于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
 华盖穴」上一推,想替他解开穴道。 
那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动,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 
。他逐一探察,只见海沙派的二十余条大汉,人人均已死于非命,只有一人委顿在地,不
 住喘气,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得蒙教主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我听那教主说
 『留下这人的命』,便知情形不对,立时挺身出来。这只是一转眼的时光,但对方竟能对
 二十余人施了毒手,手法之快,实是罕见罕闻。」他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问道:
 「白眉教是什么邪教?他们教主是谁?」连问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
 岱岩一搭他手脉,发觉他脉息紊乱,看来性命虽然留下,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脉络
 ,变成了不会说话、不会转念的白痴。 
这时俞岱岩不惊反怒,心想:「何物白眉教,下手竟是这般毒辣残酷?」但想对方武 
功极高,自己单骑匹马,实非其敌,心下略加盘算,决意先赶回武当山,请示师父,查明
 白眉教的来历,然后武当七侠连袂东下,和那白眉教斗上一斗。他想;白眉教再厉害,自
 己师兄弟七人联手,总可应付得了,总不须师父亲自出马。 
但见海沙派众人一个个死于非命,心下惨然不忍,又见庙中白茫茫的一片,犹似堆絮 
积雪,到处都是毒盐,心想:「这群人不做好事,到头来恶人还有恶人磨,但尸横枯庙,
 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再遭祸殃。」于是检起兵刃,在庙后的菜地挖了一个大坑
 ,将尸首一一放入。他搬动尸首时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沾上毒盐,或是将毒盐吸入肺中
 ,搬了十余人后,再提起一人时,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 
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并非魁梧奇伟之辈,何以如此沉重 
?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见他背上长长一条伤口,忙探手到伤口中一摸,着手冰凉,取
 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正是许多人舍生忘死、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
 屠龙宝刀。原来海东青德成斗然间见到白眉教教主,心中向来震于他的威名,一惊之下,
 魂飞胆裂,竟尔吓死,那屠龙刀从手中跌将下来,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只因此刀
 既沉重,刀锋锐,一跌之下,直没入体。白眉教教主的下属搜索各人身边时,自是不能发
 觉,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埋葬被害各人的尸体,说不定这柄震撼武林的屠龙宝刀,就此
 湮没无闻了。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虽然是武林至宝,但我看来,实是不祥之 
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个个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请
 他老人家发落。」 
于是将德成及众盐枭尸体拋入坑中,生怕庙中毒盐飞扬,为害人畜,索性放一把火, 
将那海神庙烧了。他将屠龙刀拂式干净,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但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金
 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自刀头以至刀柄,隐隐有一道碧痕。他眼见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
 炼,但此刀竟是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心下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之时,如何
 施展得开?便说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于是珍重包入包袱,
 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道:「德老丈,我并非觊觎此刀。但屠龙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
 手中,助纣为虐,贻祸人间。我师父至大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背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走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 
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俞岱岩沿江东下,又走
 一顿时分,只见前面灯火闪烁,有一只渔船,在离岸十余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
 渔的大哥,费心送我过江,当有酬谢。」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船上的渔人似乎没有听见
 他的叫声,竟不理睬。俞岱岩吸一口气,纵声而呼,他二十年的内力修为,这叫声远远传
 了出去。过不多时,只见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张着风帆,顺风驶到岸边,把舵的梢公
 说道:「客官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单
 放一趟,须得一两银子。」俞岱岩虽觉稍贵,但急于赶路,也不来跟他计较,说道:「好
 罢,便是一两银子。」纵身一跃,跳到了船上,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梢公没有防备,吃
 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身上带着什么啊?」俞岱岩取出一锭银子,交了给
 他,笑道:「没什么,是我身子蠢重,快开船吧!」那梢公一脸怀疑之色,目不转睛的瞧
 着他背上包袱。 
那船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 
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吧?」那梢公笑道:「这是钱塘江的夜潮,顺着潮
 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
 。潮声愈来愈响,所谓「十万军声夜半潮」,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他心想:「天地间
 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了辛苦这一遭。」只见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
 推而进。俞岱岩正瞧之际,不禁「咦」的一声,只见潮峰之顶,一艘帆船乘浪冲至,那船
 的白帆上绘着一只血色大手,伸开五指,似乎要迎面抓来,这情景诡异可怖,夜半斗然见
 到,令人不自禁的心中发毛。 
俞岱岩目光锐利,虽在黑夜之中,亦能望见数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那梢公却待对面 
帆船驶近,方才瞧见,但见那船乘潮直撞过来,忽地尖声惊叫:「血…血手帆……」叫声
 之中,充满了恐怖。俞岱岩道:「什么血手帆?」那梢公不答,猛地一跃,跳入江水。俞
 岱岩大吃一惊,眼见怒潮山立,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急忙抢过一枝长篙,伸到江中救
 人。那梢公在水中摇了摇手,满脸惶怖,便似见到了什么食人恶鬼一般,向下一沉,潜入
 江心潮中,霎时间不见了影踪。 
那船无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打起圈子来。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 
,那血手帆砰的一声,撞在船上。这血手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一撞之下,俞岱岩所坐的
 小船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是谁这般强横霸道?」眼见
 小船已不能乘坐,纵身一跃,落向血手帆船的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血手帆船一拋,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 
升。他变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气,双臂一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
 窜丈余,终于落到了帆船的船头。 
但见那船舱门紧闭,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俞岱岩叫道:「有人落水,快快施救。」他 
连说两遍,船中无人答话。俞岱岩怒气涌上,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那舱门竟是钢铁
 铸成,一推之下,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
 是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那铁门摇晃了几下,只须再加一掌
 ,便能击开。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是名下无虚。俞三侠 
,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咱们便送你过江去。」这声音温和亲厚,正是他在海神庙中所
 听见过的那个白眉教教主的下属,他想:「原来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因此那梢公一
 见,宁可干犯大险,蹈着狂潮逃走,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又知这屠龙刀是在
 自己手中?」 
正沉吟不答,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咱们知道你姓名,是不是?其 
实一点也不希奇,这梯云纵的轻功和震山掌的掌力,除了武当派的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
 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未踏入咱们浙江境内,三天前咱们已有消息,只是沿途没有接待招呼
 ,你可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听了这番言语,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道:「别的事
 慢慢再说不迟,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紧。」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这梢公有个外号
 ,叫作讨债水鬼,在这钱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俞三侠仁义过人,好心想救他,其
 实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银两,想要跟你讨前世欠了他的债呢。哈哈,哈哈。」 
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气鬼鬼祟祟,心中早便犯疑,听那人一说,果是如此,于是说道 
:「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一见。」那人道:「咱们白眉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冤没仇
 ,还是不见的好,俞三侠请将屠龙刀放在船头,咱们这便送你过江。」俞岱岩一听之下,
 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所有的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
 ,天下武学之士,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
 ,在下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年轻识浅,自己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
 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船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什么「俞三侠… 
…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什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
 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春初,本该
 没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顺手在被叮处拍了两下,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
 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舱中那人道:「白眉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
 ,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下手轻。俞三侠侠名震于江湖,咱们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将屠龙
 刀留下,在下便将蚊须针的解药奉上。」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
 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但越想越
 是不对,这时候那里来的蚊虫?又何况是在大江之上,再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
 说话声音故意糊模细微,引我走近,于是将这极细小的暗器射入我身中。」想起海东青德
 成、海沙派众盐枭、讨债水鬼各人对白眉教如此畏若蛇蝎,他这暗器之毒,定是可怕无比
 ,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当下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纵身
 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也是一掌拍出。俞岱岩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 
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震退数步,俞岱岩没在舱中着地,跟着便被推回到
 了船头,但觉手掌之下,剧痛澈骨透心。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人家道儿,对方掌
 心暗藏尖刺同时穿入他肉掌之中。那人的掌力和俞岱岩似在伯仲之间,即使不使诡计,武
 功也不在他之下。 
只听那人斯斯文文的道:「我这掌心七星钉,毒性另有一功,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 
不凡,佩服啊佩服。」俞岱岩狂怒之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
 ,横扫过去,但听得擦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看上去貌不惊人,但果
 然是锋锐绝伦。俞岱岩砍得兴起,横七竖八,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
 糊草搭一般,登时摧枯拉杇,一片片掉入江中。舱中那人藏身不住,纵身往后梢一跃,叫
 道:「你连中二毒,还发什么威?」俞岱岩舞刀窜前,拦腰斩去。 
那人见他势盛,顺手提起一只大铁锚一挡,又是擦的一声轻响,铁锚拦腰斩断。那人 
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
 」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毒性已经发作,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
 ,自己本不如何重视,舍之绝不可惜,于是将刀呛啷一声,掷在舱面。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 
但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去取解药。过了良久,俞岱岩觉得手中疼痛加剧。说道:「我以刀
 换药,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
 解药,有什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嘻嘻!你这人怎地
 这般傻,不等我你给你解药,却先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
 ,我答应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迟给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
 我终是忌你三分。便说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宝刀既入我手
 ,你还想我用解药救你吗?」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白眉
 教无冤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
 ? 
只听那人又道:「俞三侠,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在下这蚊须针倒还罢了,这七星针 
中的毒性却当真有点儿厉害。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全身肌肉要片片跌落,耳鼻手足,无一
 得全,除了本教独有的解药之外,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无法相救。但就算给了本教
 的解药给你,也只能救得不死,你俞三侠一身天下知闻的绝世武功,可就此永不能复了。
 」这番话说得宛转亲切,娓娓动听,便似是至交好友良言相劝一般。 
俞岱岩沉住了气,说道:「大丈夫生死有命,我俞岱岩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 
地,纵然命丧小人之手,有何足惧?」那人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好!武当七侠果然
 是名下无虚,中了我这七星钉、蚊须针的英雄好汉,世间不计其数,但不是哀哀求告,便
 是放声大哭,就算是最有骨气的,也只是破口大骂,如俞三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镇定
 如恒的,在下实不多见。」俞岱岩哼的一声,道:「尊驾高姓大名,可能见告否?」那人
 笑道:「在下只是白眉教中的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若要找白眉教报仇,自有教主出面。
 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派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能真知俞三
 侠是死于白眉教之手。」他这般说法,竟如算定俞岱岩此时非死不可。俞岱岩只觉手掌心
 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暗暗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
 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 
但听那人唠唠叼叼,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里一声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 
,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他自知已然无幸,但决计不肯出声求
 讨解药,这一下是临死之前的一击,威力何等惊人,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
 ,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屠龙刀沉重异常,寻常刀剑十余把加在一起也没它重,他顺手一挥,
 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这把屠龙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
 到这兵刃竟是如此沉重,因此力道用得歪了,那刀直堕下去,斫向他的膝盖。那人吃了一
 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风扑风,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
 ,他武功虽强,却也无法抵挡,只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只好束手待毙,岂知便在这
 时,怒潮中一个大浪如山般推到,那帆船一颠一拋,断锚扫去的准头登时歪了,那人双足
 一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他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 
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噗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
 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宝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是抢
 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光一闪,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的头颈,扯了上来。俞岱岩吃了一惊 
,顺着白练的去路瞧去,只见一艘小船的船头站着一个白衫瘦子,手中持着那条白练,连
 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中毒钉后全神贯注于那人身上,竟没觉察他暗中到了后援,
 这小船驶近,事前也没留心。 
船头的白衫瘦子一声呼叱,所乘小船靠到了帆船之旁,那瘦子身形一起,如一只白燕 
般跃上了来。这时俞岱岩身上毒性发作,全身瘫痪,倒在船梢,眼见敌人上来,想要挥掌
 迎敌,却连站立也有所不能,心中一急,眼前一黑,登时昏迷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
 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 
七  黄金保镖 
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 
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
 「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
 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
 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
 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
 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 
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
 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
 ,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
 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
 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
 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
 「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
 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
 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 
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
 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
 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 
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
 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
 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
 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
 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
 ,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
 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 
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
 「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拋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
 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
 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
 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
 ,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
 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 
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
 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
 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
 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
 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
 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 
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
 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
 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 
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
 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
 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
 。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
 ,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
 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
 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
 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 
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 
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摸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
 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
 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
 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 
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
 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检起碎瓷片来看
 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
 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 
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
 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
 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 
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
 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
 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 
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
 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
 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
 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曰日夜夜
 ,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
 ,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
 。」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 
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
 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
 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
 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
 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 
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
 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
 「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
 ,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
 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
 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
 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
 。」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 
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
 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
 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 
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
 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
 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 
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
 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
 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 
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
 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
 ,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
 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
 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
 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
 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决非幸致,人家
 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
 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 
:「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
 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
 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
 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
 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咀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
 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
 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
 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
 ,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
 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
 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
 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
 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
 。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
 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
 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
 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
 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
 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
 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
 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 
。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
 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
 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
 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 
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
 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
 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
 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
 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 
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
 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
 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
 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
 :「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
 ,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
 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
 ,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
 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
 :「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
 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 
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
 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
 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
 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
 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 
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
 ,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
 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
 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 
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
 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 
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
 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 
,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
 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
 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
 ,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
 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
 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
 」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 
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
 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
 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
 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
 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 
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
 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 
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
 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
 !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
 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
 ?」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
 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
 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
 「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 
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
 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
 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
 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
 ,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
 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
 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
 …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 
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
 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
 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
 ,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
 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
 ,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
 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
 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
 。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
 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
 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
 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
 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
 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 
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
 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
 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
 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 
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
 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
 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
 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
 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
 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
 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 
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
 。」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
 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
 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
 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
 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
 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 
(第二集完) 
新 书 介 绍 
天 剑 龙 刀 
八 骏 雄 飞 
版权所有 翻印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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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剑龙刀 
著作者 司 马 岚 
发行人 陆 义 仁 
出版者 新星出版社 
总经销 吉 明 书 局 
台北市昆明街289巷13号 
电话:三一一一四九五号邮政划拨帐号19287浦振吉(收)印刷者新星印刷厂~~~~ 
~~~~~~~~~台币二十元本社出版登记证局版业字第一一七一号中华民国六十六年
 三月出版封面:长篇武侠名著第三集天剑龙刀司马岚着吉明书局总经销天剑龙刀第三集八
 六侠寻仇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都大锦听
 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
 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咱们自然……」张翠山微笑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
 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都大锦回思适时情景,这才
 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是武当六侠,对方可从无一句自表身份之言,只是对
 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由得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
 ,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回过马头,向武当山直追而去。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 
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吧!」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
 俺受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人去,只怕大
 事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负重伤之人来到武当的事说了。张 
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之人是什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
 甚名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跟着
 一说俞岱岩的相貌模样。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
 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竟是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咀 
边鲜血长流,大是痛楚,忍不住纵声而厮。都大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
 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廋弱,这一勒之下,竟是立止健马。张翠山道:「都大哥不
 须误会。你千里迢迢,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别意。」都大锦「嗯」了
 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样受伤?对头
 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个问题,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张翠山
 皱起眉来,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六个人是怎等模样?」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
 。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 
这青骢马缓步而行,已是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的树木 
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当真是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
 却又落入不明来历之人的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快行,便是这匹宝马立即倒毙,那
 也顾不得了。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东北行
 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去,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
 」双腿一挟,向东北方追了下去。 
这一阵急奔,足足有一个时辰,那马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 
黑了下来,这一带山道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一路追赶,心下不住寻思:「俞三
 哥武功卓绝,怎会轻轻易易的被人打得重伤?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之人?」
 眼看将至十偃镇,那青骢马忽地一声长厮,离开大道,向右首的荒坟堆中走了进去。张翠
 山知道有异,凝目一望,只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只见拉车的
 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一看,只见车中无人,一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 
人俯伏,一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砰砰乱跳,抢过去一看,瞧那后影正是
 三师兄俞岱岩,急忙张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甚是可
 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脸上,竟是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一
 摸他胸口,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均能止歇。张翠山垂
 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
 双手双足软软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
 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之毒辣,实是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一 
时狂怒,便欲赶去一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
 ,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
 ,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
 疾行。那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骑坐,似乎甚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玉虚宫便是喜气洋洋,六个 
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大弟子之中,少了一个俞岱岩不到。
 张三丰和诸师兄弟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是怎生厉害的人物
 ,预计定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是不见他的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
 弟子下山接俞三哥去。」 
那知他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 
,也该回转了,不料一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
 大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利亨、七弟子莫声谷在玉虚宫的观门口进进
 出出,也不知有多少遍。张三丰此时修为,早已心地澄澈,但他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
 俞岱岩稳重可靠,能够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直等到这
 时还不见回山,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的大事。 
宋远桥望了望红烛,陪笑道:「师父,俞三弟和张五弟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平之事,因 
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咱们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
 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过八十岁生日那一
 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过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
 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原来张三丰虽是一派的大宗师,但生性诙谐,师
 徒之间也常常说些笑话。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咱们每十年干桩
 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咱们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 
他一言未毕,大弟子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 
」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鸣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
 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俞……俞三哥受人暗算
 ……」 
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原来他这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 
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都是极有见识之人,面临大变,却未慌乱,知道张翠山之晕,只是心 
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因之两人不约而同的一齐伸手,将
 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的一口气。张三丰见心爱的弟子伤成这般模
 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腊封住
 ,这时也不及除腊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
 。但俞岱岩知觉已失,那里还会吞咽? 
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咀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 
的「龙跃窍」,运用内力,微微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咀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
 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上下,俞岱岩仍是动也不动。张三
 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
 」是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
 ,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口一张,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殷利亨和莫声谷心
 神紧张,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四弟子张松溪按摩他喉头肌肉, 
张三丰随即伸指点了他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
 使得他醒转之后,不致因觉到四肢伤残的痛楚而重又昏迷,宋远桥和俞莲舟自入师门以来
 ,见师父不论遇到什么疑难惊险的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竟是微微发颤,眼神流
 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严重已极。 
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师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 
:「翠山,世上谁人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
 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
 这厮!」纵身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利亨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
 助师兄,只见张翠山一把抓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都
 是这厮坏的大事!」殷利亨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急,一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
 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道:「六弟,且慢!」只听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
 派讲理不讲?咱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脑后和
 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
 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
 张三丰出言喝止,那里还敢啰皂?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 
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
 宋远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相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
 ,听张翠山说完,当下和颜悦色,向都大锦询问他自受托日起,直至遇到张翠山这十天来
 的经过。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咱姓都的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
 遭此横祸,自是该死。咱们临安府满局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张三丰一直
 伸掌心贴着俞岱岩的「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将一股热气送入他的体内,听都
 大锦说到这里,忽然说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
 。」 
俞莲舟一怔,立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说过这件事中途有 
半分差池,要杀得他龙门镖局老小七十二口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
 好手均外出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危难,却是无人抵挡。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
 的胡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得这个样子,便算他不是有意,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
 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
 这等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
 黄金的镖金。」都大锦一听此言,登时胀得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
 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吧!」武当门中,师 
兄威权甚大,宋远桥武功、年岁、德望?又无不高于众师弟几分,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
 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
 宋远桥道:「二弟,救兵如救火,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不得耽误。」俞 
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 
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宋远桥道:「各位今晚在
 敝处歇宿,咱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
 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眼看着俞莲舟和莫声谷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
 ,下山而去。须知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
 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心热气缭绕 
,犹似蒸笼一般,过了大半个时辰,俞岱岩「哟」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
 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张
 三丰缓缓的道:「松溪、利亨,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去。」张松溪和殷利亨抬了伤者进房
 ,回身出来,殷利亨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
 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
 是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利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时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心肠极软,稍有激动,便易流泪。 
张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伸手 
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心撞去
 。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这个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
 身子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
 了起来,伸手接住,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赏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俞三哥交了
 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所捏的十个手指印,道:「
 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啊。」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良久,递了给张三
 丰。张三丰将那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
 :「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打 
败昆昆三圣何足道,如何被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
 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
 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中有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武功讲究内力
 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凌厉威猛的掌力、拳力、臂力、
 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只听得张翠山连问数
 声,若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干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
 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翠山何等聪明,见师父沉吟不语,已知所料不错,又追问一句:「师父,武林中是 
否有甚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种金刚指力?」张三丰缓缓摇头,说:「这是少林派累积
 千年来的经验传统,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便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
 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不得传授,直到此时,也不懂
 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宋远桥眼神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茫,道:「三弟的
 手足筋骨,便是给这种金刚指力捏断的。」殷利亨「啊」的一声,眼中泪光莹莹,忍不住
 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出手残害俞岱岩之人,竟是少林派的子弟,更是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过了好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此人。」
 宋远桥凝视着他的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嘱咐老
 王要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利亨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
 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殷利亨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师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那里 
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之中
 ,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半晌,摇头道:「这事好生辣手,松溪,你说 
如何?」原来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
 必有中,这一次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
 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张翠山和殷利
 亨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
 请师父示下。」张松溪道:「俞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和人结仇。他
 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又是下三滥的,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
 手伤害俞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俞三哥手足筋骨俱断,那是外伤,但
 在浙江临安府已是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俞三哥如何中毒,是谁
 下的毒手?」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推想至此,还没想出
 到底是何种毒药。岱岩右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
 说有那一位高手使这种歹毒的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
 纤细的暗器而叫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
 这等毒药?」众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
 ? 
过了半晌,五个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是那一个人物。张松溪道:「那个脸上生有黑 
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跟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
 些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理由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问什么
 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据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也在
 么?』「宋远桥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
 年,难道时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
 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四哥的话很
 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
 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
 年来武当派中一切大小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而这位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
 早已不用师父劳神。 
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 
,而且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浩劫,还得请
 师父示下。」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利亨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
 丈宏法禅师,告知此事,请老禅师的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派门户严谨,宏法
 老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措施。」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齐肃立答应。张松溪
 心想:「若是只不过送一封书信,单是差六师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
 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还防着少林派护短不认,叫咱们相机行事。」果然张三丰又
 道:「本派和少林派之间,关系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
 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
 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宏法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望。」宋张殷三
 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向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相机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 
咐。」张翠山垂手答应。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
 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们也可再和他见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
 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利亨伸袖拭泪,抽抽噎噎的
 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吧。」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
 侠仗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夭折……」但他
 说到后来,眼泪已是滚滚而下。这一干人平素纵横江湖,豪气干云,碰到再大的危难之事
 也不能皱一皱眉头,但这时都是悲愤填膺,当真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身临此境,人人都是伤心到极处了。 
宋远桥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怀,于是和诸师弟分别回房去睡。但人人满怀 
心事,在床上想一阵,恨一阵,又是难过一阵。 
张翠山在诸同门中,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满怀恼怒,不知如何发泄,眼前只 
有都大锦等一干镖师在此,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个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找都大锦来,
 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张翠山生怕大师兄和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
 见厅上一人背负双手,不停步的走来走去。 
黑暗蒙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 
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不能隐瞒,自当实言相告,那是自招
 一场训斥了。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
 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
 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
 动:「原来师父是在空临王羲之的『丧乱帖』。」要知张翠山的外号叫作「银钩铁划」,
 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但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
 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了师父指书的笔致,但
 见他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家数。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然而总觉不及「 
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躲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
 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只见他一笔一
 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原来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 
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
 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那里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
 的大祸,方才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 
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
 个写了「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那便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
 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
 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到底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
 的神兵利器,有什么关连?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是 
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
 所书的二十四个字,分明是一套深奥高明之极的武功,每一个字包含数招,便有数种变化
 。「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
 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
 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驰,潜心
 记忆。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之间形同意不同,气似而
 神不似,其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利亨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 
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
 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
 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
 情之所致,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
 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九  龙门镖局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 
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
 乃是「锋」字的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张翠山
 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于是走到厅口,说道:「
 弟子今日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
 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
 是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 
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
 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
 ,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鵰振,延颈协翼,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
 掌直划,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
 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自己潜心练功,
 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一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 
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龙门镖
 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原来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张翠山这时全身衣
 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
 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
 励。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
 些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张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
 跟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高脚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 
投店,天空鸟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
 ,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
 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牠仍是奔驰迅捷。
 张翠山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极是凶险,一过襄樊, 
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
 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狠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 
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这些水灾的 
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
 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咱
 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饭吃,有什么力量救灾?」张翠山低着嗓子道:「你把囊
 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持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是找上
 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 
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都
 大锦一张脸蛋胀成了紫酱之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上?当他交在咱们手
 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要强辩,俞三
 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史镖头插口道:「张五爷,你到底要
 怎样,划下道儿来吧。」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手骨脚骨,一个个折得寸寸断绝。」这
 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
 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为人慎
 重,待要退缩,却那里来得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扫中他的腰肋,砰
 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
 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 
出,却是「下」字诀中的一直,拍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
 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与张翠山放对,突然
 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张翠山这一拳劲力极是厉害,饶是都大锦练
 就了一身外门硬功,却也经受不起。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
 ,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竟是坐倒在地。镖行中其余三名年青镖师和众趟
 子手见了这等情景,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 
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狠狈,都大锦更是身受重伤,不自禁暗暗惊
 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这么巨大的威力
 。这么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
 ,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留下
 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七十二口,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
 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 
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咀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咱们虽然受了
 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镖
 局之中,咱们身在异乡,这当口那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
 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
 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
 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张翠山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 
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思细密,目光敏锐,见这辆大车
 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个年轻镖师一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齐向
 这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张翠山一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
 翻身上马,径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 
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
 学,只觉得招数神妙莫测,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检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
 十倍。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 
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很爱惜这头牲口,只得陪着牠缓缓而行。这么一来,道上便
 走得慢了,到得临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等这干人是否回了镖局? 
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在何处?今晚且上龙门镖局去探一探。」 
他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知那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张翠山先到街上买了一 
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
 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那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他借过笔墨
 ,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手上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一笔一划,无不
 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是书法也大进了。」于是
 折扇轻摇,踱着方步,径往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忆旧 
,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那蒙古兵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处更是残暴,而临安城中百
 姓所受的苦楚茶毒,也比他处更是厉害数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
 。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
 处是断坦残瓦,满眼肃索,昔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半成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
 家家闭户,街上行人已极是稀少,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
 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 
个游人。他心中暗暗叹息,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玉石狮子,气象甚是 
威武。张翠山不须觅人打听,远远便即望见,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见镖局门外的湖
 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上点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
 :「这人倒有这等雅兴!」只见龙门镖局外挂着大灯笼中都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
 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
 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 
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
 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打扮,蒙胧中看不清他
 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
 冥冥,竟不似世间的人物。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是一动也不动
 。 
张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从黑暗无人之处,越墙而入 
龙门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似觉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
 ,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中听来,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的传了
 出去。但隔了好一阵,屋内却无人出来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一些,可是侧
 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之声。张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原来里面竟是没有上闩。张翠山遇步而入,朗声道:「都总镖头在家么?」一面说,一
 面走进大厅。厅中黑越越的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似乎被风一吹
 ,自行关上了。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来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 
横闩,那么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什么玄虚?」他艺高人胆大,索
 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子。这一次左脚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个人
 抢上围攻。张翠山身形一侧,避开了敌人的突袭,黑暗中白光微闪,原来这四人手中都拿
 着兵刃。张翠山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拍的一声,打在一人
 的太阳穴,登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
 下是「不」字诀中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点」,四笔写成了
 一个「不」字,却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 
他不知暗伏在厅中忽施突袭的敌手是何方人马,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用了 
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拳的敌手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红木椅子,
 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另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
 真施毒手,你那里还有命在?在下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甚表惊异,说
 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吧?」张翠山微
 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
 呛啷啷一阵响亮,爆出几点火花。 
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 
僧人中有两人面向着他,也看见了他的面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
 出极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已之肉、寝已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
 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吧!」说着四个人纵起身来,往外便走,其
 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
 出厅外。张翠山道:「四位慢走!什么血海……」但话未说完,四个僧人早已越墙出外。
 张翠山但觉今晚之事大是蹊跷,在厅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怎么龙门镖 
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门便施突袭,又说什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
 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于是提声又道:「都总镖头在家吗?都总镖头在家
 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镖局中竟无一人答应。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
 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逃难,镖局中没有人?」当下从
 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烛台,便点亮腊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只
 见地下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
 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 
只见这女子脸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 
,已料到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是一副极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
 住吃了一惊。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张翠山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仆
 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 
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
 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侠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
 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上发战,烛
 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 
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 
七十二口,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中人人皆死,那显是为了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
 故,寻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俞三哥极要好的朋
 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
 当?我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
 ,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火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张翠
 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
 两人也早死了。 
他走近一看,只见两僧身嵌墙壁之中,陷入数寸,显是被人用重手法一击震向墙壁, 
因而陷入。张翠山细看两人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腰间「笑腰穴」上有一点红痕,他点了点
 头,心道:「这些人死时都露笑容,原来均是笑腰穴中了敌人的重手。」突然间心下一凉
 ,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个僧人说什么「你如此狠毒
 ,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
 来龙门镖局中这笔数十口的血渍,都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
 ,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个黄衣僧人却是什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 
方的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弟子,这些少
 林僧自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
 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团已获解答,心道:「这四个少林僧一去,少林派 
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决无访
 查不出之理。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于是吹灭烛火,走到墙
 边,一跃而出。 
他人未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 
「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
 ,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
 的「弋」,正所谓「差池燕起,振迅鸿归,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
 危为安。张翠山也是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
 ,竟是绝不费力的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 
张翠山左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虽未看清敌人的来势,但适才这拦 
腰一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高手。那忽施袭击的敌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
 避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是有两下子。」
 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诲」 
,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敌人蓦地里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
 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心中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
 ,对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礼。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位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僧人
 ,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粗大禅杖。张翠山心中一惊,暗道:「这两僧身穿大红
 金线袈裟,难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 
只见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杖尾击在青石之上,当的一声巨响,声音极是威 
猛,那僧人跟着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
 辣?」张翠山听他直斥已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张五爷」,心头有气,他外表
 虽然谦和,但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冷傲,当下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
 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
 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独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
 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带,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
 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
 地下。但这一招一交上,张翠山但觉双臂发麻,不禁暗自吃惊,原来这僧人膂力之大,实
 是异乎寻常,心想另一个僧人倘若跟着功夫相捋,两人联手夹攻,自己只怕抵挡不住,当
 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 
「原来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圆音说话似
 乎有气没力,呼吸喘急,说道:「这事关系少林武当两派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乃少林派
 的末学后进,没有咱们置喙的余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张五侠,龙门镖
 局这数十口性命,还有我两个师侄也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
 张五侠的示下。」他说的辞意似乎谦抑,但声势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 

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 
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一下。
 」只见树丛后走出四个黄衣僧人,依稀正是适才在镖局之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
 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
 光两位师弟,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
 :「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
 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语,此事关连着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
 膝跪地,合什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敢歉蒙师伯。」圆音道
 :「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照实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头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是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顶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 
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
 山的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
 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
 见到我杀害镖局中人。」 
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 
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激,竟是凛然不惧说道:「圆心师叔在江
 北接到都大锦都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
 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咱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恐有强
 敌到来,命咱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
 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再说下去。」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
 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一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到后厅去看
 ,只见他……他……这姓张的恶贼……」 
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们亲眼见 
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
 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八个镖局子的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
 ,直至镖局满门老小给你杀得清光,你才跃墙出去。」 
张翠山一动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沬横飞,许多水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 
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来怎样?」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
 位师弟一商量,都觉你武功太强,咱四人敌你不够,只有在镖局中等候三位师伯到来,再
 请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
 都总镖头来着。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我大着胆子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
 姓名,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
 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么?」 
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 
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便在此时,圆
 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你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
 的张五侠无可抵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怒之下,突然
 间杀人灭口,那可是死无对证了。 
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睹,见到你出掌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 
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个人。」张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
 服么?」说着一晃火折,在自己脸上照了一照。慧风瞪视着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
 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拿着一把折扇,这把扇子,现下你插在头颈
 里啦。」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举火折,走上两步,喝道:「你有
 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不是旁人!」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
 着他道:「你……你……」猛地里身子翻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声惊呼,一齐抢上
 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色,却已气绝而死。 
十  妙龄少女 
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件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是惊怒交集,张翠 
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
 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这一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伤人的
 凶手,自己难脱干系,那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
 左首圆音击出的一记,比圆业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时听得这两僧喝道:「恶贼休得逃走!
 」张翠山一笔一钩齐齐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一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官
 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那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
 轻轻摇晃,但隐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踪不见。 
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 
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什么?」张翠山挥动虎
 头钩,借力打力,逼得圆业无法上墙。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
 下兵刃,随咱们去少林寺吧。」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在这里
 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
 寺三条人命,这种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罗汉』之
 一,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却也不知。」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计不容你
 逃走。」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派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
 业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 
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
 钩,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
 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 
圆音叫道:「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 
干什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性子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
 ,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他们跃上墙头,
 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无法攻上。
 「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没插手足处
 。 
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 
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张翠山脚底一
 晃,立脚处的那堵墙竟然被人运巨力推倒,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从墙头的缺口中急冲而出
 ,不等张翠山双脚落地,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 
功」。圆业叫道:「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张翠山自艺成天下,罕逢敌手,
 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艺更高,这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忾之心,
 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罗汉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
 ?」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回一曲,嗤的一声,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
 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一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盖。 
岂知圆心的下盘功夫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 
,虎吼一声,右手跟着便抓了过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齐齐
 袭到。那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
 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张翠山乍逢好手,
 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
 少林高僧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横来去,斩截擒
 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要知少林和武当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 
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
 而圆音、圆心、圆业三僧,虽然名列「十八罗汉」,在少林寺中总不过是二流脚色。因之
 时间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完气足,挥酒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
 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力打力,但听
 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
 ,两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两根禅杖也都变成弧形。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救,
 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他
 摔了一交。 
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 
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心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
 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都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圆心和圆业大呼赶
 来。他们的轻功虽远不及张翠山,但口中叫着:「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
 着西湖的湖边穷追不舍。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 
「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都是各
 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象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得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
 再打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
 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里?」原来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
 器之技最精,钢镖、袖箭、飞梭、铁钉、金钱镖、飞蝗石,无一不擅,因此张翠山猜想是
 莫七爷到了。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 
那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
 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敌手,何况受伤的眼中麻痒难当,那暗器上似乎还喂
 得有毒,忙拉住圆业,说道:「业师弟,报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时?这事便是你我肯罢休
 ,老方丈和两位师伯能放过么?」 
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心想:「我自恃轻功了得,但暗中隐伏之人,却 
高我甚多,看来这人对我并无恶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
 急步赶回客店,没奔出数十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
 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忽见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一刀向张翠山头
 顶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一斜身,飞起右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 
,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一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对他也不加顾
 忌,走上几步俯身一看,只见躺着的三人正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张翠山一
 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
 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
 !」张翠山道:「你干什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见他眼角边、嘴角边都是鲜血,此
 时虽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道:「你受了内伤么?」 
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 
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
 额上猛撞过去,却是要跟他撞得头碎骨裂,同归于尽。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
 推,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来。张翠
 山生平无所畏惧,然而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
 跳,俯首一看,只见都大锦双眼翻白,已然气绝,那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
 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致他的死命。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 
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
 。 
张翠山瞧着三具尸体,大是怃然,他虽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都大锦护送俞岱岩出了 
差池,他更是一直恼恨在心,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总是不免有伤逝之感,在湖
 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锦说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
 !』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三百两。其实别说我并知
 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有跟他为难之理?「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
 ,伸指撕开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张翠山忽
 兴人生无常之感,这位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黄
 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无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
 大获全胜,固是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是无所分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
 一口长气。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
 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只听他弹了几句,曼声作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
 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歌声清脆娇嫩,似是女子的声音。张翠
 山微微一惊:「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
 ,那人的游船若是摇过来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
 忽听那文士在琴弦轻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船,何不便来舟
 上?」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便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什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至 
一株大柳树下,待小舟划近,轻轻一跃,上了船头。 
张翠山的轻功极是佳妙,从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书生站起身 
来,微微一笑拱手为揖,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红灯笼照映下,这书
 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酒涡,远观之似
 是个风流俊悄的公子,但这时相向而坐,显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绝色丽人。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 
人人律己严谨,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满脸通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
 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美书生不答,抚琴轻歌,歌
 日:「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 
张翠山听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已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许多难解之事,这位姑娘若 
有所见,当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这姑娘素不相识,又是如此美貌
 绝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见,只怕于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间,忽听得桨声响起,那小舟竟
 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
 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之后,忽然遇上这等飘忽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 
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龙门镖局杀死数十口的大命案,在临安城中已传得人人皆知,好在张翠山蕴籍儒 
雅,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
 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联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
 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
 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
 一见又有何妨?若是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
 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径往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下走去
 。 
那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张翠山脚下虽快,该处和府城相 
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时,也已将黑,只见塔东的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
 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的一盏碧纱灯笼,却和
 昨晚所见的一模一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
 那少女悄然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立定主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躇踌起来,忽听那 
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动波,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
 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
 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没有月亮,今宵云散天青,却比昨晚好得多呢。」声音娇媚清脆
 ,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问姑娘尊姓。」少女突然
 转过脸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张翠山面上转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
 方物,为她的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不敢再说什么,转身一跃上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 
张翠山奔出数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 
夫,十年来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一望,只见那少女
 所坐的船沿着钱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一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在岸
 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
 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 
,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便撒下细
 细的雨点来。这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但张翠山心中怔怔的,却也没想到要躲雨
 ,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是淋得全身皆
 湿,张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一怔道:「难道你不怕雨了?」 
她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那伞向 
岸上掷来。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一张开,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
 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还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的伞上多有
 书画,自来如此,那也不足为奇,但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
 ,总是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是十分精致,那七个字虽写得微嫌劲力不
 足,但清丽脱俗,宛然是出自闺秀之手。张翠山抬起了头欣赏,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
 面有一条小沟,他左脚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了个大筋斗不可。
 但他功夫何等了得,当下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
 沟,只听舟中的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去,见她头上戴了一顶斗笠,站在
 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的书画,还能入张先生雅眼么?」张翠山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 
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
 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道:「这『
 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些含蓄,不像其余的二个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
 。」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先生一说
 ,这才恍然。」 
这时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 
一答,不知不觉间竟行出十余里之遥。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
 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先生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的
 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
 颇是怅然,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这三字,心头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 
,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
 女之嫌,提气疾追,那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
 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了一声叹
 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道:「我
 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 
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 
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
 却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觉抱憾。」他二人一问一
 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是没落后半步
 。在风雨之中,那少女说话声音不响,却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张翠山耳中,足见
 她中气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浅。 
那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 
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
 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
 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
 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
 :「都是我杀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个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
 眼的凶手,过了一会,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
 。我本来没想要和少林寺结仇,不过他们对我言语无礼,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
 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张翠山气往
 上冲,大声道:「是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错。」张翠山怒道:「
 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若如此?」 
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 
那帆船离岸十余丈远,无法一跃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
 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掷,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
 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数丈,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点上树
 枝,再一借力,跃到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但是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张翠山正要举步跨进,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颇有自制 
,心想:「擅自闯入妇女的船舱之中,未免无礼!」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
 少女道:「请进来吧!」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却不由得一怔,只见船舱中坐着一个少年 
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了男装,
 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
 这一换装,不用答复,已使张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谁都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
 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
 :「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壸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说道:「寒夜客
 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的清兴了。」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 
。」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
 吧。」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
 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
 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见示么?」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
 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 
哥到底是何人所伤,姑娘可能见示么?」那少女道:「不单是都大锦走了眼,其实我也上
 了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
 己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赏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
 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
 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
 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手臂上钉着三枚小小的黑色钢镖。她肤白
 如雪,但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 
那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钢镖上只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大 
吃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
 「不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药。」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
 烛光之下看来,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
 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却
 没听说还有那一派的人物会使。」那少女道:「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师所云,捏断
 令师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绝技『金刚指』手法。」张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师
 父在武当山上说这几句话,除了自己师兄弟外,并无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问
 :「姑娘遇到我二师哥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了?」那少女摇头道:「除了在武当山见过
 一面,此后没再见到。」张翠山大奇,道:「姑娘到过我武当山,怎地我不知情?……咦
 ,姑娘中镖有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说这些话时,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镖已二十余日,那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 
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翠山知道这般逼住
 毒性,除了灵丹妙药之外,尚须极深湛的内力,眼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居然有此
 本事,心下暗自钦佩,忍不住说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
 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心中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
 过久,这条手臂要废。」又道:「如此美玉无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个疤痕……」
 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的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少女林僧身边又没搜到
 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的内功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 
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
 说道:「张五侠,你心下疑团甚多,我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心下却又懊
 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那少女道:「好在
 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付了龙门镖局之后,自
 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
 锦犹如睡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
 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
 「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那知到了武当
 山脚下却出了岔子。」 
十一  毒梅花镖 
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蒙蒙瞳瞳,语焉不详, 
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
 也蒙蒙瞳瞳,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是我见这六人
 从武当山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
 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
 行人走过,但一瞥之下,却看出了一个老大破绽。小妹当时心想:『武当七侠是同门的师
 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他们只有
 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声忽哨,赶车而去,这可
 不是人情之常。』「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说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大 
是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这两
 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
 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极硬,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
 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一中镖,手臂登时麻痒,
 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将我擒住,我还了他三枚金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
 红晕,想是那瘦子见她是孤身的美丽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那比用右手发射又难得多,少林派的门下 
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得剃个光头,和尚
 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了。」张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
 ,但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
 」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说:『干么不上武当来跟
 咱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
 镖呢?我正自彷徨无计,一个儿在道门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你去找寻
 俞三侠,我便混在镖队之中,到了武当山上。大家惊骇悲痛之下,谁也没有细问,你们当
 我是镖局的,都大锦他们却又当我是武当山上的。「张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
 一个车夫,帽檐儿压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张五侠好厉害的眼力,倘若你
 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终究还是被宋大侠认了出来。」张翠山奇道:
 「我大师哥认了你出来?他可没说啊。」 
那少女道:「宋大侠为人极是厚道,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安排住宿之处时,单独给 
了我一间耳房。」张翠山道:「大师哥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后来我随同都大
 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们将那二千两黄金吐出来救济灾民。张五侠,你倒很会慷他人
 之慨,这二千两黄金是我的啊。」张翠山笑道:「那我替灾民们谢谢你啦。」那少女道:
 「可是财入光棍之手,他怎肯尽数吐出来?总算张五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
 三百两。回到了这里,我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
 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中除了龙门镖局,还能有谁是少林派?于
 是我夜入镖局,逼迫他们取出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
 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却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 
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方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
 …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
 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又和你没有怨仇。」那少女登时沉下脸来,冷笑道:「
 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便请便吧,
 我这种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自己答应 
了助她治臂上之毒,于是说道:「请妳卷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
 ,我不用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
 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那
 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
 三师哥上武当,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
 镖么?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话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也是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 
下助姑娘疗伤,那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
 认什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是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
 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了摇头,道:「姑娘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
 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
 总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用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
 林派的人吗?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么?」张翠山道:「少林派门徒布于天下,成
 千成万,姑娘只不过中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 
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张翠山万料不到这少女脾气如
 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
 意下了,待要阻挡,为势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
 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太重,她内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
 忧,当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 
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不及细加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那少女道:
 「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便死。」说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
 奇快,手法又极是怪异,这一下竟是令他闪避不及。张翠山一楞,放开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 
交迸,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
 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见见。」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
 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是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进舱中,说道:「你打
 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种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么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 
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
 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
 那少女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微一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衣袖,你当真是拿自
 己性命来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是极白,这
 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
 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什么算不算的。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
 然不是诚心诚意的。」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
 ,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殷素素心下大喜, 
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百草护心丹
 」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
 手抓住她上臂,问道:「妳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
 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道:「不碍事的,你放心
 。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要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
 :「就当我已死了一般。」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 
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
 知觉了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也想到了什么。两
 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转了开去,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有轻重,你
 别见怪。」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乱跳,当
 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自己丹田中升了上来,劲贯双臂。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着一层氲氤白气,显是用出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 
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
 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这黑血
 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的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呼道:「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 
山微觉怪异,但运力甚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
 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狂徒不得无礼,你只要
 伤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之惨。」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
 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镖给殷素 
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得桨声甚急,那艘
 船飞也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却也不去理会。那
 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时那里想得到他是在运劲疗伤,
 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张翠山缓不出
 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但听蓬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
 的打中了他的背心。 
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的精要,全身不动,但借力卸力,将这沉重之极的掌力引到掌 
心,只听得波的一声响,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
 ,兀自颤动。发掌之人一招既出,第二招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
 ,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但见她手臂的伤口中喷出毒血
 ,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打错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
 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出来的已是殷红的鲜血,于是放开手掌,回过头来 
,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
 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是没事人的一般,说道:「你……你
 ……」瞧了瞧张翠山的脸色,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便开开他
 的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要知内功精湛之人,不但能暂
 停呼吸,且能使心脏暂时停跳,中国的内功和天竺瑜伽之术,凡功夫练到深处,均有这等
 本事。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大惊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更是吓了一跳。
 张翠山笑道:「殷姑娘,这位是你朋友么?你没给咱们引见。」一面说,一面接过殷素素
 递来的手帕,替她包扎伤口。那人见他说话行事了无异状,但一颗心终是不跳,右掌按住
 了他胸口,竟是惊讶得放不下来。 
殷素素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缩手退开,施 
了一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
 ,请勿见怪。」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一张马脸,嘴巴和额角相距极远,两只手掌
 伸开来便似两把蒲扇,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显是有极深的外门功夫,倘
 若张翠山所练的内功不正是这种硬功夫的克星,那么适才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却只大刺刺的 
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心下暗暗纳罕,他背上受了常金鹏这掌,知道此人武功实
 非寻常,怎么殷素素对他这般无礼,而他却也受之若素,只听他又道:「玄武坛白坛主约
 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福建神拳门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钱塘江口的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
 立威。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王盘山岛的事,谅白坛主一人料
 理起来也绰绰有余。」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
 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高手弟子,
 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的一击,还有什么
 好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青剑客,也赶来赴会,说要见识见识 
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
 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
 素素又道:「嗯,这几年武林中长江后浪推前浪,人才辈出,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
 了。我臂上的轻伤算不了什么,这么着,咱们也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助一臂
 之力。」她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
 临去吧!你武当派犯不着牵涉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 
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吧!」张翠山
 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枉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
 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
 :「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道士,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上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
 答他的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吧!」她转面对常金鹏道:
 「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便似仆役厮养
 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
 口。 
殷素素向后梢招了招手,喝道:「过来!」后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乱呼乱叫,闯出了祸 
,吓得脸上没半分血色,身子发颤,说道:「小……小人是无心之过,姑娘……姑娘饶命
 !」他见殷素素不动声色,更是害怕,转头向着张翠山,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恳
 他代为求情。张翠山心想这舟子误会自己侵犯殷素素,呼唤常金鹏来救,原是一片忠心,
 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只听殷素素道:「你有眼无珠、不生耳朵,要眼睛耳朵何用?」那
 舟子脸露喜色,知道殷素素说了这两句话,已是饶了自己的性命,当下屈膝说道:「多谢
 姑娘恩典!」刷的一下从里腿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双颊旁一挥,登时割下了两只耳朵,
 翻过匕首,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 
张翠山大吃一惊,探手长臂,其快如风,夹手将他的匕首抢了过来,说道:「殷姑娘 
,我斗胆说一个情!」殷素素幽幽的道:「好吧,你怎么说便怎么着。」向那舟子道:「
 还不谢过张五侠!」那舟子保全了一对眼睛,早忘了耳上疼痛,跪在船板上向着张翠山咚
 咚咚的连磕几个响头,又向殷素素磕头,退到了后梢。只听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升帆
 转舵,竟似死里逃生,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 
张翠山侧头瞧着殷素素,心想:「这位姑娘貌美如花,行事却恁地凶狠,她手下人对 
她这般畏惧,想见她平素之暴虐。我闯荡江湖,狠毒之辈也见了不少,却没逢到过这般厉
 害辣手的人物。」殷素素见他侧着身子,默然不语,望了望他长袍背心上被常金鹏一掌击
 破之处,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
 你嫌我手工粗劣吗?」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又默不作声,想起她一晚之
 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
 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要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
 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速即和她分手,再也不愿和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 
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慧风,也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
 ,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么希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
 。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金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
 上、树上、草里寻我踪迹,却那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
 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充满了愤激,殷素素假作不
 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我姓张
 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当,号称武学的两大宗派,我想 
要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张翠山听了这几句话,心下悚然而惊,满
 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之意,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
 么轻易。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天下武林中的一场浩
 劫。」 
殷素素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尚未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那一位在
 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
 叫道:「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贵船退在后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
 「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驾临,咱们自当退让,旁的人,那是不必了。」张翠山听了「白眉教
 殷教主」六个字,心中一动:「白眉教?那是什么邪教?怎地没听师父说过,眼见他们这
 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近年来师父在山上清修,少到江南一带
 走动,是以不知。」推开船窗向外一望,只见右首那船雕成一头巨鲸之状,船头上白光闪
 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身弯弯,船尾高翘,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
 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那艘船快得多。 
原来巨鲸帮是苏浙闽三省沿海的一个海盗帮会,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乘船只构造 
特殊,行驶极快,官军的海船无法追上,而抢劫商船时却又极为便利,横行东海已历数十
 年。 
常金鹏亲自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 
」只见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地上以你们白眉教为尊,海面上该算
 是咱们巨鲸帮了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阔,数十
 艘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白眉教也未免太横。」 
这时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无法追上。常 
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
 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什么。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只道事
 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什么?」
 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
 么他说话断断续续?」眼见那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猛听得呼的一声响,常金鹏提起船头
 的巨锚掷了出去,锚上的铁链声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的两个水手长声惨叫,那只大铁锚
 已钩在巨鲸船上。 
麦少帮主喝道:「你干什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 
只铁锚击毙了巨鲸帮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那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
 手去拔铁锚,常金鹏也不理他,右手一挥,一个碧绿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
 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原来这大西瓜乃是常金鹏所用的兵器,精钢铸成,瓜上漆成绿黑
 间条之色,共有一对,系之金链,使动时和流星锤一般无异,只是两个西瓜特大特重,左
 手的九十五斤,右手的一百零五斤,若非双臂有千斤之力,如何使他得动? 
右手的铁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啦啦响了两声,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 
纷纷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那麦少帮主实在殊非庸手,只是他平素惯使分水蛾眉刺,那是一种尺许来长的兵器, 
于水底交锋之际,转折回旋极是利便,这时两船相隔数丈,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击
 断,竟是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双瓜倏地收回,喝道:「有白眉教在此,水面
 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但见右臂扬处,铁瓜又是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
 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叫起来。
 麦少帮主抽出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 
到最高之时,左手铁瓜飞出,径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铁瓜到时,正是他人在
 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铁瓜上一挡,便欲借
 力翻回。若是换作了张翠山,他轻功了得,只须施展「梯云纵」绝技,不但能避开铁瓜,
 还能就势进击,但麦少帮主的轻功虽然也不算弱,总是不能和武当子弟相提并论,那铁瓜
 本身已重达百斤,再加上常金鹏一送之力,麦少帮主但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
 船中。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之间在巨鲸船上击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炼,运劲
 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了船头。白眉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
 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在窗后见了常金鹏击破敌船的这等威猛声势,不禁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 
传授,学会了这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如何经受得起?这人瞬间
 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十分的工于心计,可说是邪教中一个极厉害的
 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种事司空见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中夜潮将至。巨鲸帮的帮众虽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遇到波涛 
山立的怒潮,却也是经受不起,何况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
 两岸均甚遥远。帮众一听到潮声,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
 ,毫不理会。张翠山探头到窗外一望,只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
 登时便要粉身碎骨。张翠山听得帮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
 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要他们停船相救,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殷素素瞧了他神
 色,微微一笑,忽然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帮船中
 那些家伙救起来吧!」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遵贵
 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的帮众们听着,武
 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上来吧!」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
 ,抢在潮水的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六七名水手
 已葬身在波涛之中。张翠山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
 船中没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你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一时答不出话
 来。要知巨鲸帮恶名素着,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道今日反予相救。
 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
 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
 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那里说得过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
 ,可不跟我相干。」 
(第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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