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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二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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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二册(上)
作者:aiwabass(xxx.xxx.xxx.xxx) 2002/11/23 17:38 字节:239K 点击:76次 帖号: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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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二册(上)
旧版倚天屠龙记 第二册
1999/8/17/PM5:19
农历七夕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头一看小船如飞
的划来。他凝目一瞧,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一个虬髯大汉,将自己身子护着一男一
女两个孩子,双手操桨,用力划行;后面一艘船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
名蒙古武官,那些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
冲丈余,但后面船上究竟人多,而且划船之人显然武功也自不弱,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
不多时,那些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呜呜,破空之声极响,
足见弩力劲急。张三丰心道:「原来他们是要那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
杀汉人,便想出手相
救,但这时无忌命危,正是自顾不暇之际,而两舟和他所乘渡船相隔尚远,要加援手也是
鞭长莫及。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迅捷无比。
张三丰暗喝一声采,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渡的船
梢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梢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
?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
张三丰见情势紧迫,夺过梢公手中的橹来,在水中划了半个旋儿,渡船便横过船头,
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男小孩背心上已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
惊,俯身去看他时,自己肩头和背上连中两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
不动。后面的追舟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船去。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
打足踢,奋力抵御。张三丰纵声叫道:「英雄休惊,老道来救你了!」提起船上两块木板
,飞掷出去,跟着身子纵起,左脚在第一块木板上一点,右脚跨出,再在另一块木板上一
点,这么两个借势,大袖飘飘,便如一头大鸟般落下船来,早有两名武官弯弓搭箭,向他
射来。张三丰袍袖一挥,两枝硬弩跌入了江心,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两名番僧飞
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一齐跌入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将
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身手之厉害,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无不胆怯。领头的武
官喝道:「兀那老道,你来干什么?」
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吧!」那武官道:「
你知道这三人是谁?那是魔教反贼的余孽,皇上下旨普天下捉拿的钦犯!」张三丰听到「
魔教反贼」四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是陈州周子旺的部属么?」转头问那虬髯大
汉道:「他这话可真?」那大汉全身鲜血淋漓,手中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
公……小主人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位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
,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了上去。可是他负伤太重,
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尚未拔下,身形刚纵起,「嘿」的一声,便摔跌在船舱板上。那小女孩
手臂上也中了一箭,只是哭叫:「哥哥,哥哥!」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周子旺的子女,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
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两人身中毒箭,也已转眼便死
,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吧!」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三人的首级枭下不可。」张三丰
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什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
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
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只见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张三丰肩头劈了下来
。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不料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
面向船首,轻轻一转之下,已是面向左舷。这一转看似寻常之极,但分寸拿捏之准,却是
妙到巅毫,这两刀登时砍空。张三丰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吧!」掌
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潇如意。这些蒙古武官和番僧虽
然均是皇帝驾下的高手,但在张三丰绝世神功之下,实无半点抗拒余地。那为首的武官张
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
平,专杀鞑子!」舟中的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
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舟中,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
去。
张三丰见那大汉和女孩所中的弩箭,箭头有毒,当即取出解毒丹药,喂入两人口中。
三十 林中激战
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
着男孩的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过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
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但这样的好
汉子却也该救。」当下便也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
待得一切料理定当,渡船已过了汉水。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不能行走,若是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和那
女孩都是钦犯,我一人照顾三人,只怕难以周全。」便一沉吟,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
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那梢公见他将
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心中早是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
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常遇春粉身难报。
」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到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心下
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
下,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一
搭他的脉博,但觉跳动极是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但见他中掌处肿起
寸许,受伤着实不轻,若是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他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是英
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布舱中安卧静养。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那
女孩约摸十岁左右,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一动也不动。张三
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我叫周芷若
。不敢请教道长法号?」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虽在丧乱之中,仍是态度雍容,行止有礼
,不禁怜爱之心更甚,微笑道:「老道是张三丰。」
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
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
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周芷若明慧
端丽,温顺文雅,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倘若深谈,说不定日
后贻患无穷,便淡淡的道:「两位受伤不轻,不宜多谈。」
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于邪正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正邪两
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
人君子。」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
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
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是由白眉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
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
周」,但旋即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但相互间渊源甚
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只是
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实在是大违本愿,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
一死一伤,无忌又是毒深难治,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
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
脏腑,是以点了他各穴道,暂保性命。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无
忌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吧,我来
喂这位大哥。」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张大哥,你若不吃,老道
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无忌一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
到他咀边时,便张口吃了。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
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但转念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
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
,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虽是道士,却不忌荤腥,见常遇春食量
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咱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
老道倒忘了。」
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每日只吃一顿晚餐,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
宋末年,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均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
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
之极是岐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
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瞒
你。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
咱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可是你明知咱
们的身份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原来魔教所事奉的
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为「明尊」,称自己的教为「明教」,人却称为之为魔教。
张三丰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
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
岁。」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之中,显然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
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
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长见教,自是金玉良言,
我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
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贱
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
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
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竟蒙张三丰垂青,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遇春身属明教,终身
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却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暗自
叹息,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此别过。」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
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
张三丰抱了无忌,便要出船上岸,常遇春又拜谢。周芷若向无忌道:「张家大哥,你
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
…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
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
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周芷若道:「多谢老道教诲。」
常遇春忽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
能化解吧?」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
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
,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奇经八脉已通
,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石可治,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
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耐。」(以下缺漏以新版补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
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
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
,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
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
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
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
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
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
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
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
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常遇春又道:「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缺漏到此)败,满门二
十三口,全死于鞑子之手,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也是难免一刀。小人拚了性命,抢
着他一子一女出来,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
的亲骨肉,周大哥身在明教,仇敌遍于天下,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他无数强仇若是知
道讯息,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张真人,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但你还得小心。」
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
叮嘱起来,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
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他也无法多想
,便道:「遇春,咱们一言为定,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待他体
内阴毒去尽,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必当全
力而为。」
他跳上岸去,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
才埋葬,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周芷若痛哭了一场,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
。要知「裸葬」乃明教的教规,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离世时也当如此,张三丰
不知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
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
哥便带你来到武当,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手足动弹不得,只点了点头,
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
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三丰心中一动:「这小姑娘
如此美丽,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无忌若得伤愈,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否则不幸二
人互有情意,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
背后,这才不见。无忌霎时之间,只觉孤单凄凉,难当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常遇春
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
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
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
,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无忌见他形相凶猛,心中好生害怕,暗想:「我太师父刚去,你便对我如此狠恶,日
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口中朗声道:「我是不拾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
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笑道:「今日我
打了你,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吗?」无忌波
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雇了一艘江船,直航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
东下,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直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无忌
曾乘船溯江而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
,自己全身穴道封闭,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只是生
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每日子午两时,体内寒毒发作,每一次均
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无忌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一
日甚于一日。
好容易到得集庆(即今之南京)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
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不喜旁人得
知他隐居的所在,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命大车转头,自己
将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
出里许,便是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
咱们慢慢走吧。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
,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睹气加快脚步,奋
力而行,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几乎四肢百骸
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的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
,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
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无忌极力相
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
青牛,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反而不肯医治,只得依了无忌,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
强自忍耐,便在此时,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道:「往那里走?」「堵
住东边,逼他到树林中去。」「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快
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常遇春一惊而醒,一手拔出单刀,一手抱起无忌,以备且战且走
。无忌低声道:「常大哥,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打好了
主意,宁可力战而死,也要保护无忌周全,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不由得大是焦急。
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黑暗中看不清各人
的身形,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却逼得敌人无法
欺近身去,斗了一阵,众人身形移动,一步步打近,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一
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
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常遇春凝神观斗,越
看越是心惊,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两个和尚一执禅杖,一持戒刀,禅杖横扫,戒刀
斜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形变动奇快,忽而
在左,忽而在右,长剑抖动,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
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
,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娘!」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
婚妻子纪晓芙。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心中盼望那
和尚能突围而走,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
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
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八个人打一个,太不要脸,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无忌低
声道:「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嗯,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他『大漠飞沙』使得多狠
,正是昆仑派的绝招。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常遇春道:「是崆峒的吧
。」无忌摇头道:「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右手用刀、左手使拐,这两人却使双刀。」
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当真名门子弟,见识毕竟不凡。」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
谢逊,此人武学博大精深,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无忌日
受亲炙,虽谈不上通晓,但见识却是不差。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越看越是钦
佩那和尚武功了得,但见他掌力雄浑,忽快忽慢,虚虚实实,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
来势都瞧不清楚,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
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
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使剑的道人喝道:「彭和尚,咱们又不是要
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是妙?」常遇春吃了一
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
无忌在江船之中,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
结仇的来由时,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昆仑派虽也有两人
侥幸不死,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便
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无忌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却听彭
和尚朗声道:「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莲教中人,便是
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只是
跟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围攻
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谁能信得?」无忌
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逝去两年,仍能作
弄得你们头昏脑胀。」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手下却是丝毫没缓。那道人想引得他
说话分心,便可乘虚而入,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心智也是高人一等,这等小小玄虚,焉
能骗得了他?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竟无一个庸手,他数次想突围而
逃,却也不能。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啊哟,不好!暗器打光了!」六
个人一听叫声,同时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激射而至。原来他「暗器打光了」
这句话是个暗号,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成梅花之形,对准
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若在寻常之时,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便使
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
何能矮身闪躲?
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跃高丈许,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飞
刀虽是避过,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
空,迫得使用险招,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跟着右手一勾,
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已飞出数丈。那少林僧
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险
摔倒,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
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昆仑派的道人道:「他腿上已中了我
的蝎尾钩,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掌叉已见散乱。常遇春急道:「
他…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怎生救他一救才好?」无忌知他热肠过人,虽是自己身负重
伤仍要冲出去救人,除了徒然送命之外,殊无半点补益,心念一动。低声道:「常大哥,
你想去救彭和尚,是不是?」常遇春道:「不救不行的,他中了喂毒的暗器,可是我…我
……」无忌道:「我教你个法儿,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只是不免损耗元
气。」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必有特殊本事,喜
道:「好兄弟,快说。救人要紧,耗些元气怕什么?」无忌道:「你找块尖角石子来。」
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道:「这块成么?」
无忌点头道:「很好。你在自己腰下两旁,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用尖角石子猛力击
一下。」常遇春指着腿旁,道:「是这里么?」无忌道:「再下一点儿,对啦,还要偏左
半寸,好,用力击下去。」常遇春依言一击,只觉右腿登时酸麻,无忌道:「这是提神打
穴法,再打左腿。」常遇春有些迟疑,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
门功夫,心想武当名震天下,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
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下半身登时麻痹,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只见彭和尚一跃数
丈,摔倒在地,常遇春大急之下,便要冲出去相救,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惊道:「张兄
弟,怎……怎么了?」无忌心下暗笑:「我骗得你自己打了『环跳』双穴,这『环跳穴』
一下,自是动不得了。」口中却假作惊惶:「啊哟,你不会打穴,只怕力道使得不对。再
等一会儿,多半便行。」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一转念间,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
的道儿,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似已毒发身亡,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昆仑派的道人道:
「许师弟,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
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昆仑道人道:「可惜,
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
,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便装假死,
诱得敌人近身,以连发的「五行拳」,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却放过了纪晓芙和
另一个峨嵋女弟子。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
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已是跪倒在地。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
坠,站立不定。那昆仑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三十一 杀绝活口
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
丁敏君都是毫发无损。丁敏君听那昆仑道人叫喊,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还要你说?
」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心想:「因你二人是女流之辈,出家人使掌击打你们胸口,涉嫌轻
薄,这才下手留情,不料一念之仁,反招来杀身大祸。」眼见她剑尖削到,只有闭目待死
,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一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可也不能赶
尽杀绝。」丁敏君道:「我又不要杀他,只是留他下来,要他吐露白龟寿的所在。」纪晓
芙道:「他身中喂毒暗器,伤势已重,先解了他的毒再说。」走到昆仑道人面前,道:「
西灵师兄,请把蝎尾钩的解药给我。」原来那道人道号西灵子,那使飞刀的道人叫作西捷
子,都是西华子的师弟。
西灵子道:「你先将他绑了,这和尚鬼计多端,甚是难防……」一面说,一面不住喘
气,强忍胸口翻涌上来的鲜血,他中了彭和尚这一记「五行掌」,受伤极是沉重。纪晓芙
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取出丝条,走到彭和尚身旁,柔声道:「彭大师,委屈你一下。」
彭和尚只觉腿上中毒之处,不住麻将上来,心知若无解药,转眼便得送命,反正不给他绑
,她长剑一挥,挑断自己脚筋,更加多受痛苦,若是出掌偷袭,旁边却有个丁敏君仗剑监
视,只得苦笑一下,由得她绑住了手足。西灵子从怀中取出解药,喘着气说了用法。纪晓
芙先替彭和尚拔下两柄飞刀,再在他腿上起下蝎尾钩,敷上解药。
丁敏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那里,这该说了吧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忒也看得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
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
,也要学他一学?」这几句话只听得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对彭和尚更增几分好感。要
知张翠山自刎身亡,在武当、峨嵋、少林诸人士虽觉惋惜,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
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败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
。」无忌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中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
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怪责的意思,只觉得父亲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母亲,却从无一
人与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钦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魔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什么
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
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
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削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
,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和彭和尚眼珠距离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休。彭
和尚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稍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
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请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蛾眉上扬,厉声道:「好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
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一只左眼却睁着大大的
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喝道:「你又不白眉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是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
他虽无丝毫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是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便去刺他的
左眼。纪晓芙挥剑格开,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
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
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纪晓芙道:「这人也是
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吧。」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派的两位师兄
,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
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
和尚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一横,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
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丁敏君长眉一扬,喝
道:「站开些,你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
便得听师姊的话,不用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
的左眼刺去,这一次又加了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是伸剑一格,她见师姊剑劲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一
交,当的一响,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丁敏君大怒,喝道:「师
妹,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中的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是劝你别这般
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来,尽管慢慢问他便是。」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
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为什么
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纪晓芙道:「咦,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
什么干系?师姊怎地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
在峨嵋,心向魔教。」纪晓芙气得满脸惨白,颤声道:「我平时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
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
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开主宗派,派中历代宗
祖,自守不嫁的女子很多,小妹不过心慕先师高德,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
苦苦相逼?」丁敏君道:「我不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言语。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一句一句
,将你的事都抖露出来了?」纪晓芙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敢再行倔强,柔声道:「
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
下落,眼前和尚正是唯一可资着手之处。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了咱们这许多同伴,我
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可说是天公地道,你为什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
小妹心软,下不了手?」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
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你,你怎么心软?」
她同门师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乎峨嵋派掌门灭绝师
太对纪晓芙特别喜爱,有相授衣钵真传之意,丁敏君不免心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
什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的小小心灵中的极重恩怨,想起自己父母自杀那
日,纪晓芙待已甚好,这时眼见她受过,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三年之前,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
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为什么不到?为什么惹得师父她老人
家大发雷霆,以致将长剑震断,说从此世上没这两套剑法?」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
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
瞒得过师父,却瞒不过我。我下面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若是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
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决计
不敢相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么地方不如你
,要来承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呢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不对的事,
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的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三年
之前,你在甘州,当真是生病么?『生』是倒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吧?」
纪晓芙听到这里,一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他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
,拦在她的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的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
父亲是谁?问你为什么以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却这么维护一个魔教的妖僧?」纪晓芙气
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的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
娃娃养在那里?你是武当派殷利亨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跟旁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
迷惘:「这位纪姑姑是个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对这些
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西灵子这些人,也是大感奇异。
纪晓芙脸色惨白,向前疾冲,岂知丁敏君说动手便真动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
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
姊,你再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
秘,她势必要杀已灭口,自己武功不及这位师妹,当真性命相搏,那是凶险之极,是以一
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说,当下一招「笑指天南」,直刺她的小腹。
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出的又是毫不容情的毒招,当即左手执剑,还招挡开。两
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迅即拆了二十余招。旁观众人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但个个身
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那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是暗自佩服:「峨嵋
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法果是超逸绝伦,名不虚传。」她师姊二人互知对方剑法,
攻守之际,分多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
纪晓芙右臂伤口血流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
以便夺路而去,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
丁敏君对这位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份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
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
上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上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吧,彭和尚对你已是感激不
尽。」要知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是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心威胁她的,
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更重的清白名声?但这时纪晓芙便是去刺瞎了彭和尚的左眼,丁
敏君也已决计饶她不过,心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日后可是祸患无穷。
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你这不要脸的丁敏君,无怪江湖上送你一个
绰号叫作『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似无盐。要是世上的女子个个都似你
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作和尚了。」其实丁敏君虽非绝色的美
女,却也是颇具姿容,面目俊俏,甚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
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一声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只得随
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浑号,盼她一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
机脱身,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
那知丁敏君的心思甚是细密,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那里去?是
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
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利亨,殷利亨不睬你,
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咀巴大得像只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
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向人乱拋媚
眼……」丁敏君听到这里,只气得全身发颤,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咀
中刺去。
原来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咀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
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但彭和尚自来目光极是锐敏,不
论是谁,只要给他见过一面,此人身材容貌上的特色,他便终身不忘。丁敏君对自己容貌
上这些小小缺憾,原是常感不快,此时给彭和尚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教她如何不怒?
何况殷利亨其人,她从未见过,「乱拋媚眼」云云,真是从可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闪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
,丁敏君不及收招,一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也是一掌拍出,掌力到处,击中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
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
是不活了。
昆仑派的西灵子走近两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
,正是白眉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
、昆仑、峨嵋、海沙四派的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
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撒下衣襟包好了臂上伤口,伸剑挑断绑着彭和尚手足的丝条,一言
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
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彭和尚拾起西灵子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毁谤姑
娘金名,不能再留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
「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
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
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师傅,你别伤我师姊。」
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能不遵?」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
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西灵子等一干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金毛狮王谢逊也不
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之
上,却教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怪我。」说着一剑一
个,将西灵子、西捷子、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
脸上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
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吧。」彭和尚笑道:「像你这种皮黄阔口的丑女,我是不敢
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
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
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良久,才以剑鞘拄地,缓缓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直到丁敏君
出林,两人方松了一口气。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娘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
女子说过……说过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
道,别信她的。」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
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可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吗
?一提那可糟了。」无忌奇道:「为什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
别说。」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
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穴道已解,将无忌负在背上,眼见林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心想:「
那谢逊绝迹江湖,已是十余年,但武林中人,仍是源源不绝的为他送命。这件祸事,不知
何日方解?」他在林中一动不动的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
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
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
舞长刀,纵马下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
。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这时他武
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
,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之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
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
名士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他身前,便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
什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或是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
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
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无忌一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
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只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
哼哼啷啷的爬将起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
见了大人不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
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扫一腿。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
道:「姓什么?」常遇春还未回答,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无忌
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吧!」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心中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
遇春誓不为人。」负着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
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
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着甚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
巴延便颁下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之中,以张、王、
刘、李四姓之人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
皇帝不许,才取消了这条暴虐之极的杀人命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
了。
其时元朝虐政,说之不尽。单以元顺帝至元三年这一年中而言,正史上便有这样的记
载:「二月庚子,以广东蛋户四万户赐巴延。」「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
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月诏: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色
目即西方诸国文字,南人指前宋朝百姓)「五月辛丑,民间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
娶殆尽。」「是岁,巴延奏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上见元史、续资治
通鉴二百零七卷)。一天之间,便将四万家好好的百姓派给一个大臣做奴隶,汉人只要有
马便充公,携带兵器便杀头,家中有童男童女,要赶快使之完婚,方得安心,民不聊生之
情,可想而知。
常遇春不敢多留,落荒而走,行了数里,遇到一个樵子,问起蝴蝶谷的所在,那樵子
却摇头不知。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奼紫
,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但两人想起适才的惨状,那有心情来赏玩风景?转
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绝,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
钻了进去。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
!」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过了花丛,地下出现一条草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
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飞舞。二人鼻中都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花香,这时沿
途所见花草,与寻常所见的已是大不相同。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常张二人的头上、
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中,心情都感振奋。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
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一块块花圃。常遇春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说道
:「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背负无忌,走进茅屋,只见
厅侧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煽火煮药,满厅都是奇异的药草之气。常
遇春将无忌放在椅上,跪下磕头,道:「胡师伯好。」
无忌心想,那中年人定是驰名天下的神医、人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了。他向常遇
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
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
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虚攻心,治起来多
化些功夫。」又伸掌在他周身穴道上拿捏了一周。
胡青牛忽道:「昨晚你跟谁动手了?是武当派的人么?」常遇春道:「没有啊?」胡
青牛在他双腿之旁又摸了摸,脸一沉,说道:「遇春,你我七八年没见了,一见面便向师
伯说谎,你的伤我不能治,快给我请出去吧!」常遇春急道:「胡师伯,我怎敢跟你老人
家说谎?确实昨晚没跟人动手。我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动手也不能啊。」胡青牛
道:「你双腿『环跳穴』昨晚明明被人点过,用的是武当派手法,时间是在子丑之交。」
常遇春哑然失笑,道:「啊,那是我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于是将林中夜斗这会事简略说
了。胡青牛听常遇春说上了无忌的当以致自打穴道,向无忌看了两眼,及至听到说彭和尚
被丁敏君刺瞎右眼,连连叹息,说道:「彭莹玉和尚是本教杰出好汉子,跟我们虽不同宗
,但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当时若能立刻医治,他这右眼或能复明,现下隔了这许多时候,
那是无法可施了。」转头问无忌道:「这武当派的打穴之法,你是从那里学来的?」常遇
春道:「师伯,他原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于
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子女逃命、如何在汉水中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
一说了,最后道:「弟子蒙他太师父大恩,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
:「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常
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
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便是他自己,年纪虽小,也是豪气过人,实在是个好人。」胡青牛
冷笑道:「好人?天下好人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
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
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道:「哦,你起来,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儿子,那又是
不同。」他走到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跟自居名门正派的侠
义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你须得答允我一句话,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
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白眉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无忌尚未回答,常
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言语说明在先,他跟我言道:『胡先生决不能
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的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
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是什么东西?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帮他治伤?孩子
,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
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
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何
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便深恶痛绝,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知他
对自己爱如亲孙,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
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白眉教的香主,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
。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不
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
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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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剑龙刀
著作者 司 马 岚
发行人 陆 义 仁
出版者 新星出版社
总经销 吉 明 书 局
台北市昆明街289巷13号
电话:三一一一四九五号邮政划拨帐号19287浦振吉(收)印刷者新星印刷厂~~~~
~~~~~~~~~台币二十元本社出版登记证局版业字第一一七一号中华民国六十六年
三月出版封面:长篇武侠名著第九集天剑龙刀司马岚着吉明书局总经销天剑龙刀第九集三
十二过目难忘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
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便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将他背了出去
,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
,他既不答应,再求也是枉然,于是向无忌道:「小兄弟,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
其道不同,但自大唐以来,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令堂
是教中香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无忌道:「好,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用指节敲打
几下。」常遇春喜道:「好!」依言敲击了三下,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他站了起来,
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出门去。常遇春吃
了一惊,忙道:「你到那里去?」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
的名头?」说着展开轻身功夫,疾驰而去。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
驰名,倒毙在蝴蝶谷中『牛舍』之外的,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
什么,急忙拔步追了出去。两人虽都身上有伤,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脚步较大,追上
了无忌,一把抓住,将他抱了回来。无忌双手不能挥动,无法挣扎。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说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
青牛笑道:「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
「我身上的伤,你却是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
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
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吧。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
『截心掌』后,七天之内,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
功从此不能恢复。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伤发而死。」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
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
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是活着,也
是无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也不再跟他多辩,解下身上带子,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
上。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竟是把心一横,大骂:「
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般,连畜生也不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
,你还想小爷入教,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生下你
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他口齿极是伶俐,越骂越是厉害,花样翻新,骂到后来,胡青
牛和常遇春听着,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
常遇春将他缚好,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
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
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
走出门去。
无忌大叫道:「胡青牛,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终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我…
…我……」心中一急,竟自晕了过去。胡青牛哼了一声道:「蝴蝶谷中,也不争多死你一
人。你何苦去死在外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
膝弯。
这一下正中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此人脾气古
怪之极,他若是不肯施救,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如何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他总是见死
不救,但若他有意救治了,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可是无忌最
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他
见无忌年纪虽小,但英气勃勃,实非常物,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日后若是纠缠上了
自己,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盘算良久,打定了主意:「两个人都
不救,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何足道哉?」
他走将过去,解开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待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自
生自灭,着手之处,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
胡青牛吃了一惊,再用心搭脉,更是惊异,心道:「难道他小小年纪,居然已打通了
奇经八脉?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哦,那定是张三
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不惜耗费功力,替他打通了。」伸掌在他『灵台穴』上一按
,试一运气,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再解开他上下衣裳,周身细看一遍,试按他丹田、
胸口、顶门诸处,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张三丰弄巧成拙,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孩童
奇经八脉不通,尚有可救,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如非是神,才能救得他的性命。嘿嘿
,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依我看来,实是愚不可及。」
过了半晌,无忌悠悠醒转,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
,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怪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
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非常人所能想象。但「玄冥神掌」所发
寒毒,世上已是罕见罕闻,而一个中了「玄冥神掌」之人,再行打通奇经八脉,更是千载
难遇。大凡精于奕者,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精于算者,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
食,不解不休。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有如
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
,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
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脏穴」、肩头
「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要知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
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手足少阳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
经八脉便即膈断。何谓十二经常脉?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
六着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
共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蹻、阳蹻这八脉不系正经阴阳,无表
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便解开
他四肢上所闭塞的穴道,然后以陈艾炙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炙他自手臂至
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
,属于「手太阴肺经」每炙一处穴道,均可消减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
,无忌所受的苦楚,却比阴毒发作时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炙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炙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无
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炙得处处焦黑。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
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如,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
然不明医理,但跟谢逊学过点穴之术,各处穴道和所在却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
较,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甚为肤浅,但所言一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他
一面炙艾,替无忌拔除体内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无忌听在心中,多半并不了然,
但为了意示「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
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
中,除了几名烧菜煮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无忌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
论穴道,倒也令他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炙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
了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无忌手足即
能动弹,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两人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
,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不免暗暗称奇;「这小子
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无忌烧炙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之
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之湖海,蓄藏蓄积,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是
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
治法。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之后,精神竟是健旺得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无忌针炙,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
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哈哈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
实,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其时他正用金针刺无忌腰腿之间「五枢穴」,
这一穴乃是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
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
能没有带脉?」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
有多大用处。」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
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着有一部『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
,取了一部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无忌。
无忌翻开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少腹
之侧,季肋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
源而三岐,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
脉只四穴,「针炙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
若无,最为难辨。无忌一路翻阅下去,暗暗记诵,忽然想起那少林弟子陈友谅对付太师父
的故事来。胡青牛的文章有条有理,剖析明白,何况文采斐然,音调铿锵。比之记诵武功
秘诀,那是易上十倍。无忌看了一遍,还给胡青牛,摇头道:「这部书我看过的。我太师
父在三十岁时着过一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跟你这部书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你抄我太
师父的,还是我太师父抄你的。」
胡青牛一呆,不禁大怒,心道:「我还只五十一岁,你说张三丰三十岁时着过这部医
书,他今年已过百龄,那是七十多年以前所撰,自是我抄他的了。我这部『带脉论』精微
深奥,处处道前人所未言,你却说和张三丰的什么『初学带脉入门浅说』一般无异,又是
『初学』,又是『入门』,又是『浅说』。这小子也太过混帐。」怒气勃发之下,故意下
重手一针刺在他穴道之旁,登时鲜血长流。无忌痛得险些儿叫出声来,但总算及时忍住,
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认,我便将太师父那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背给你听听。」
胡青牛道:「好,你若背错一字半句,立时取你性命。」
无忌在冰火岛上之时,从五岁起始,便给谢逊逼着背书,稍有错误,谢逊便是老大耳
括子打将过来,一直背到十岁,因此这记诵功夫,可说习练有素,乃是他的拿手本领。但
胡青牛说只要背错一字半句,便要取他性命,这怪医性子奇特无比,说得出做得到,自己
若是背错了,他盛怒之下,难保不便下杀手,不由得暗自后悔,这玩笑实在开得太过凶险
。但事已如此,已无退缩余地,于是朗声背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
脉起小腹之侧……」一路背将下来,直至篇末,竟是一字不误。
胡青牛听得呆了,心道:「此人过目不忘,无异是天下无双的奇才。」他却不知少林
寺中尚有一个少年陈友谅,记诵的本事决不在无忌之下,当即赞道:「好聪明,好聪明!
」替他带脉上的十大穴道,都刺过了金针。待他休息了片刻,有心再试他一试,说道:「
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炙经』,不知张三丰是否也抄袭了去?」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
的手书医经出来。
无忌翻开一看,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
,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一不是极难记忆。他心念一动:「这十二卷医经,便是从头至尾看
一遍,也非三四日可毕,如何能在一时三刻内记得住?我且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
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
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的掌力伤人的征状、急救、治法,无
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
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
』、『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
五天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
、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种种牵连而定医疗之法。无忌将这治法看了几遍,
心想:「眼下设法治好常大哥要紧,不必徒逞口舌之快,而得罪这位神医。」那「掌伤治
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征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
「无」。
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武功不及我太师父,我太师父
医道不及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炙经』博大精深,我太师父也着不出来。但说到医治掌伤
,胡先生所学,却也脱不出我太师父的圈子。」于是将红沙掌、铁沙掌等等百余种掌伤,
丝毫不漏的背了一遍,最后道:「晚辈中了玄冥神掌,我太师父无法可治,原来胡先生也
是束手无策。」
胡青牛冷笑道:「你也不用激我。你且瞧我是否束手无策?不过我治得好你身上的掌
毒,你的性命却未必久长。」
无忌虽是聪明绝伦,却也不明白胡青牛这句话的用意,原来是说将无忌身上的阴毒治
好,一显自己身手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以符自己决不替教外人治病疗伤的规矩。无
忌其时一心一意,只盼能治好常遇春身上之伤,便道:「既是我命不久长,那么拜读一下
胡先生这部旷古未有的『子午针炙经』,想亦无碍。」胡青牛心想:「反正你决不能活着
走出我蝴蝶谷,就是将我的医术尽数记在心中,也不过是带入黄泉地府,去替阎王判官治
病。」便点头道:「我这些医书,你尽管看好了。」
要知胡青牛虽然生性古怪,但学识渊博,见解高超,实是医中不世出的才子奇人。只
是他身入魔教,对官绅富商、士大夫等人物固是深痛绝恶,于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也有
憎意甚深,脾气不免越来越是孤僻。可是他一身绝学,空扬大名于外,却无人可共同研讨
,更无一个传人,荒山独处,孤芳自赏,原是大有寂寞之意,难得无忌到来,虽然是个医
道一窍一通的孩童,但聪明过人,又佩服他的医学著作,心中也不免欢喜。
于是无忌潜心医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过
,其余「黄帝内经」、「华陀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宋徽宗皇帝勒撰圣总录」、
「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乱翻一通。他是一
意在寻找医治常遇春的方法,胡青牛却道他看不懂自己精奥的著作,硬充好汉,不肯询问
,却从书籍中去求解释。
其实胡青牛也是个才智过人之士,只要稍加深思,便该能猜到无忌的用意,但他见无
忌用心钻研自己毕生心血之所聚的书作,心下已自欢喜,也不再想及其它了。
如此过了数日,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是记了一肚皮的医理药方,但中国医道
何等精妙,岂能在数天之内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
春之伤,若在七日之内得遇良医,可以全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他在门外草
地上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
理会。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每一本医书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
书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是这等见死不救。」
到得晚上,那雨下得更加大了,同时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无忌把牙一
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
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
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
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笑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
。若是天幸得救,也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针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
活受罪。」
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将一枚金针,从他「关元穴」中刺了下去。
他未练过针炙之法,这施针的手法,自是极为拙劣。胡青牛的金针又是软金所制,非有深
湛的内力,不能使用,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将出来又刺
。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给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
登时鲜血涌出。要知那「关元穴」位处小腹,乃是人身的要害,这一出血不止,无忌心下
大急,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
得,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弄得两手都是染满了鲜血。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
』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无忌
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的面前便是。」胡青
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的人,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是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
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地
方去寻找别种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下来,用小
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更不细想,便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
」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这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
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无忌不知这是自己乱刺一通之后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余血
?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无忌知道这几下竹
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知道了
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不识
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一声,道:「可笑,
可笑。」冷笑三声,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不死,算他命大。」无忌抢过药方,将几
种药味的份量都灭少了一二钱。那僮儿便依方烹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无忌端到常遇春
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
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
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
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无忌大喜,
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了个名
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的药方似乎稍
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无忌道:「是。看来份量是重
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种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
的急冲猛攻。他虽然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
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胡青牛脸色红润,不禁吃了一惊,暗想:
「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当日无忌又开了一
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各种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
所藏的药材,无一不是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六七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
武功尽复旧观,向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的掌伤已然全愈,你每天在这门外陪我露宿
,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的舍命全交,已是结下了生死好友,一旦
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自己,只得含泪答应。常遇春道:「兄
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
和你太师父伯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
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
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三十年的寿算。」
常遇春不懂,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
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再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五
十岁上,便要一命呜呼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
业,便四十余岁亦已绰然有余,何必五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
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无忌一直送到蝴蝶谷口,才和他挥泪作别。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
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三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
?无论如何?我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替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阴毒。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
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竟是将毕生
所学,倾囊以授,有时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未想到过的许多途径
。他初时打算将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无忌一死,谷中便少了这
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用药之际,竟是一味的拖延,不想他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猛地发觉,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
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原来这些穴
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那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
书之中,说得神而明之,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中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
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
学中一项极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用了许多巧妙的方法,始终不能将无忌体内
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这一日忍不住叹道:「你太
师父武功虽高,于医道却是太过外行,他爱你适足以害你,当你中了玄冥神掌后,还来助
你打通奇经八脉,真是累死了人。」
无忌摇头道:「不是太师父给我打通的。」他和胡青牛相处数月,觉得他为人固是怪
僻,却非奸险阴恶之徒,于是将自己身世,以及如何在少林寺中学习「少林九阳功」的经
过一一说了。胡青牛沉思半晌,突然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无忌,那少林僧是有意害你
也!」无忌吃了一惊,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何故害我?」胡青牛道:「嗯,这事果
然奇怪。你将上了少室山后的一切情形,从头至尾的说给我听。」
无忌对这回事记得清清楚楚,将太师父和空闻、空智等人的对答,少林寺中所见所闻
,毫不遗漏的说了。胡青牛背负双手,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数圈,突然大声道:「那少
林僧定是有意害你,这一节我决不料错,你太师父不明医理,又是诚信待人,是以没疑心
到这一点。那少林僧圆真既是精修」少林九阳功「,又能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内功岂是泛
泛?他双掌跟你掌心一碰,便当知你身有阴毒。但仍替你打通经脉,那不是存心害人么?
」
三三 精究医理
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
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
素不相识,他决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
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
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
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
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
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目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
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
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
、峨嵋为众。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
,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
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
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
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
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
跷蹊。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
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
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
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
。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
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
,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
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
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
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
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
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
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
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
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
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
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
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
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
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闲,便指点他
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
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
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
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
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
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
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全愈为
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
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
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
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
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
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
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
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
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
,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
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
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
,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
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
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着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
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
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
啦。」伸手一搭自己脉膊,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
想志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
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
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
」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
,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
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
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
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
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
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
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
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
」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
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
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
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
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
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
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
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
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
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
。」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
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
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
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
,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
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
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
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
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
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
,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
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
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
,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
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
。」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
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
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
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
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
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
,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拍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
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
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
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刺刺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
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
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
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伤得这般厉害
。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
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
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
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
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
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
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
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
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
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
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
快,驶到门前,曳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
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
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
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
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
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
,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
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
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
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
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
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
:「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
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
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染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
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
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
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
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
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
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
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
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
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兰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
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
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
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
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
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
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
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
,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
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
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
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
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
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
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
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
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
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
,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
「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
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
。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
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
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
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
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
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
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
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
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
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
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
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
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
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
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
?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
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
「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
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
,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
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
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
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
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
「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
:「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
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
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
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
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
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
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藉,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
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
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
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
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
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
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
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
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
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
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
,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
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
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
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棘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
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
、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
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
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
,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
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
「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
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三十四 怪伤奇医
张无忌究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喜欢,说道:「
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吧,我给
你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可是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是各各不同,而且
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的伤科症状中从所未见的。有一人被仇敌逼着在肚里吞服
了数十枚钢针。有一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
「五里」诸要穴上,却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医理,令人无从
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喀血。有一人左右两排
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
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
刺伤。
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件都
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忽地心念一动:「纪姑
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
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膊,更是一惊,但觉她手脉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
异,但为什么全变得这样,实在说不上来。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下,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
,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
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无忌
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是奇怪得紧。」于是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胡
青牛隔着帘布,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无忌化了大半
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
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似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良久,说道:「哼,这
些伤势,也难我不倒……」无忌身后忽有一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
说,『你枉称蝶谷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个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
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无忌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
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那使金花之人在头上
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那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头皮越洗越痒,只怕数日之内,毒
性入脑,非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链缚住,这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
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医得了也好,医不了也好,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跟你治的。我
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寿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啰里啰唆,究有何
益?」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
喘喘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
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若是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
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什么用?」简捷哀求了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
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而经张无忌以点穴法止住那人,他见简捷暴跳如
狂,伸手入怀,手腕翻将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
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
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链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
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
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简捷心
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
,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咱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
可,让他治一治咱们的奇症怪伤。普天之下,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咱们身上所带的歹毒
怪伤,那是再也没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
的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魔教中为
人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名门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
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姓张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教,
我怎能救他性命?」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领虽
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
小孩,他赖在我家里有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
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另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
一口冷气。胡青牛道:「他便是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只可惜一年之内,他五脏
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发作,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教祖立下重誓,
便是生我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的性
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位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
,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不及我明教,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
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
,忙道:「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
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
我才答应。」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他
,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
为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
命。」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
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
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
到门外吧。」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能有什么本领?
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的痛苦。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
,请你先替我治。」
简捷说罢,叮叮当当拖着铁链,便走出门去。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
、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紫苏等十余种药物,命僮儿在石臼中捣烂
,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全
身都跳了起来,只听他不住口的叫道:「好痛,啊,痛得命也没了,嗯,还是痛的好,比
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得好,他妈
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领,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功,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
打滚,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
。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儿取过
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
治伤。纪晓芙便帮着包扎伤口,传递药物。这一十五人本来个个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
却要伺候无忌的眼色行事,对他的一言一语,谁都不敢违拗。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
吃着梨枣,追扑蝴蝶为戏。
直到午夜,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治了一治,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
伤势均甚古怪复杂,单理外伤谨为治标。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
大作,跳起身来,果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半却是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
说给胡青牛听。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
理呢。」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个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红
肿暗青,昏闷欲死,你便如何法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
、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
泻出瘀血。」
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
,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
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须先治好那明教弟子目耳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
名踪迹。」胡青牛思索了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
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于
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化服,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
便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怪,无忌依法施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
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这样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是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内伤,原来乃是中毒,敌人
掌力不但震伤她内脏,还以毒性传入,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
、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脉膊,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日轻一日。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
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共住,那是无忌命各人合力所建,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
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这一天早晨起来,他一见纪晓芙的
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吃了一惊。
张无忌见了纪晓芙这等脸色,似是伤势又有反复,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一搭
她脉膊,叫她再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
,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
可是待得治好了纪晓芙,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这样过了数日,一十五个
伤者都是忽好忽坏,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又是突然沉重。无忌不明其中理
由,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
蝴蝶谷来苦苦求我?」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恶化,虽是常事,但不致于十五
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
法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过。无忌好奇心
起。湿破窗纸,向外一张,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
然便是胡青牛。
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他的天花好了么?」但见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
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胡青牛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无忌心中怦怦乱跳,父亲
传下来的侠义心肠登起,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
不管。」纵身从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只见他身形一闪,进了茅舍。那茅舍
是仓卒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以遮蔽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张无忌大
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一张,只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
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无忌一瞥之下,见他
脸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剎那间,无忌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
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到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中去,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
一会儿也不见出来,想是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各不同,不免多费时光。无忌悄悄钻进纪晓
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纪晓芙清晨一醒,立即
服食,但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地面,知是
胡青牛回入卧室。
无忌放下药碗,钻出茅舍,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这等学武之人,
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
。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的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醒转,惊问:「是谁?」无忌低
声道:「纪姑姑,是我,请你出来。」纪晓芙见他深夜到来,语声甚是紧迫,知道必有要
事,便将手臂轻轻从杨不悔头颈下抽了出来,钻出茅舍。无忌道:「纪姑姑,你那碗药给
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
头,无忌生怕有人惊觉,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
跟来。这几天无忌常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一直走出里许
,到了一处山坡,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
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个人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无忌
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深仇大冤,为什么他要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
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
是当世第一高手,他们跟他也是并不相识。他、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张无忌于是将昨
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
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决不能重,尤其
和八仙汤中的八种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
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我峨嵋派无意中
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
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我原是不该多
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跷蹊,请你莫怪。」纪晓芙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无忌话中之意,他
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是以相处数日,他始终绝口不提
,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着你什么?何况你年纪虽小,待我和不儿却是很好
,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
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
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那『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
,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无忌便将那晚他和常遇春躲在树
林之中,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的事说了。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
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
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什么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纪晓
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简单轻易,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孩子,也不是我
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后悔……」
她瞧着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
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
之后,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
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
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
了之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虽然我和丁师姊反目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
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见到这讯号,说不定同门遇上了急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
据讯号所示,一直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约我到临淮阁酒楼中聚会。我硬了头皮,和不儿一齐
上临淮阁去,只见酒楼中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
远他们三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面,问起
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什么事,却是谁
也不知。」
「这日等了一天,不见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南少林的
,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
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一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
纪晓芙续道:「可是咱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
传讯的记号不但各各不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虽可见到,却决不知其中
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记么?我一来带着不
儿,生怕真的遇上什么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遇上危难要我
援手,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
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
。她走几步,咳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美丽之
极,年纪虽尚幼小,但我生平遇到过的女子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不由得向她
多瞧了几眼。那老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布衣荆钗,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
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珠子,原来
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之形……」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
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
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
」,料想他不知是一个多么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一个身
患重病的老婆婆,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一
颗药吧?』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
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开半闭,喃喃的道:『只
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有昆仑和武当的人来了没有?』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
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望着她,待得见
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
:昆仑派和武当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
简捷才道:『小妹妹,你说什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什么不见武当和昆仑的
弟子?』简捷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突然之间,我只觉一股劲
风直击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又来得迅捷无比,我忙伸掌一挡,登时胸
口闭塞,体内热血翻涌,双腿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在茫
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
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之快,力道之劲,不
但我从所未见,却是听也没听见过,酒楼上的一十五人,竟是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
个人不是穴道被点,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那老婆婆左手一扬,十五朵金花从她念珠串
上飞出,分击十五人的手臂,这一次她却不是志在伤人,因此每人被金花击中,却都不受
什么损伤。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酒楼去了
。各人耳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凝重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
,从楼下传来。「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
,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
,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杨不
悔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的事么?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
,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杨不悔望着无忌,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的。」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
这样大么?」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
许不戴。」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
、掌柜的、厨子等等,将咱们抬到厨房之中。不儿这时吓得只有大哭的份儿,跟在我的身
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个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
先预备定当的一盒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臂
,接在他左脚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刃,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还没什么古怪
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
,如何能够反抗?咱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古古怪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说道:『
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跟你们原
本无冤无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
谷去,哀求一位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如果他肯出手,那么每个人都有活命之
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姓命。这个胡青牛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
倘若不是死磨死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
叫他及早预备后事吧!』他说完之后,便给咱们套车叫马,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
。「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
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
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咱们施这种酷刑。直到今天,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
恶婆婆要干这种令人猜想不透的事?她若是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
是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儿来对我们痛加折磨,那为什么又送我们来
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种希奇古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
顿,不过是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么?」
张无忌沉吟半晌道:「我听常遇春老大哥说,胡先生有一个对头,日内便要来寻他的
晦气,那自是这个金花婆婆了。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
否则是他口说不肯施治,为什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药方和针术。这些方术施用起来,确
是甚具灵效,这么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
,半夜里郄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其中的跷蹊,当真是令人百思不
得其解。」
两人商量了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却已编了一个极大极大的花冠,给无忌戴
在头上。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
你手边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
无碍之后,乘早带了不儿逃走吧。」
三十五 医仙毒仙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
如咱们一起走吧。」张无忌道:「嗯。他虽称医仙,但竟治不好我体内阴毒,说我活不过
明年此日,十九也是不安好心。」纪晓芙沉吟道:「你太师父张真人言道:你若能习得『
九阳真经』中所载神功,当可化解体内阴毒,那部九阳真经当年被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
寺中窃出后,从此不知所终,当世只有武当、少林、峨嵋三派,分得其中若干秘要。我师
父本来有意传我衣钵,到那时该会授我『峨嵋九阳功』,唉,只是我做下了这等不肖之事
,那有脸面再去见我师父?衣钵真传云云,更是休得提起。」
张无忌见她神色凄然,安慰她道:「纪姑姑不必难过,胡先生说我只有一年之命,侄
儿自己按脉运气,知他所言非虚。尊师便传了你峨嵋九阳功,那时候我也已来不及救我了
。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
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膳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张无
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医术,却又是灵效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明
白的,奇就奇在这里。」
此时杨不悔第三顶花冠也已编好,三人头上各戴一顶,回到茅舍。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得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
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得极快,简捷、薛公远
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复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是大出怨言,说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
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
当山去,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究竟不错,这两
年多来,授了自己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有些黯然之感,于是走到他的房外,问候
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恶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一时好心,便道:「胡先生
,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
:「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无忌道:「套一辆骡车,不就可以走么?只要用布蒙住车
门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胡青牛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
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无忌道:「寒气日甚
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吧。」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
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毒绝无
关连,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份量
如何?」胡青牛怒道:「我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张无忌一听大怒,他自在蝴蝶谷寄居以来,每日里跟胡青牛谈论医理药性,胡青牛当
他是半徒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
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
我会上当么?」他躺在床上,脑海中思潮起伏,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
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有药名而无份量,天下无这般的药方,莫非他说当
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
一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张无忌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
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
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
,「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这么
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他登时豁然尽解,一惊之下,跳起身来
,但转念又想:「胡先生必是知晓眼前便有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
敌人未至,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非误事?
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他年纪虽小,却是颇有侠义心肠,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
,因是这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
、「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
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低声道:「纪姑姑醒
来。」纪晓芙翻身坐起,道:「是无忌么?」便在此时,无忌只觉背后风声微动,待要转
身,猛地里肩头和腰里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翻身栽倒。那敌人出手快极,跟着便挡开
纪晓芙拍来的一掌,顺手又点中了她的穴道。这一晚是月半,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
来,张无忌见那敌人方巾蓝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咀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
纪晓芙一闻到这药丸,已感头晕脑胀,知是剧毒之物,但身子动弹不得,向睡得正沉的女
儿望了一眼,凄然心道:「不儿,不儿,妈妈苦命,你也苦命。从今而后,妈妈再也不能
照顾你了。」但见那人两根手指挟着药丸,正要塞入她的口中,忽见张无忌突然长身跃起
,那人一惊回头,砰的一响,那人背上已被张无忌反手一掌,重重击中。
原来张无忌肩头和腰胁穴道虽然被点,但他自幼受谢逊之授,武功自成一家,穴道被
点之后,片刻间即能运气通解,四肢能够转动后无暇多想,反手便是一招「神龙摆尾」,
正击中在胡青牛背心的「筋缩穴」上。这招「神龙摆尾」乃「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这
套掌法无忌虽只学得一知半解,仅得皮毛,但这一招「神龙摆尾」,他却使得威猛无俦。
敌人武功虽高出他十倍,但一来万料不到他穴道被点之后,竟会立时自解,二来这一招掌
法神奇奥妙,即是在全神贯注之时,化解也是不易,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攻至?他「筋缩穴
」一被击中,当即委顿在地。
他身子一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啊」的一
声惊呼,原来这人竟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竟是一个中年妇人。
无忌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这掌,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无
忌当即在纪晓芙肩上推拿一阵,解开她的穴道,说道:「纪姑姑,你用剑指住她胸口,不
许她动弹,我瞧瞧胡先生去。」他心中大是焦虑,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
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眼下虽然侥幸被自己一招得手,因而制住,但只要金花恶婆
一到,自己和纪晓芙决计逃不出她的毒手。
当下提气直奔,跑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
你好么?」却不闻应声。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
揭开,却已不见了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奔进室中之时,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
室中空空荡荡地无人在内,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
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却见胡青
牛手脚被绑,赫然正在床底。无忌大喜,忙道:「先生,我来救你。」忙将他拉出,只见
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想解开他的绑缚,却见引绑着他手脚的均是丝麻和着牛筋绞
成的粗索,无法解开,只得取出小刀,要待用力割断。胡青牛道:「那女子呢?」无忌道
:「她已被我制住,逃不了。」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
了就怕已来不及。」无忌奇道:「为什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
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履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极。无
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许多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
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已然中毒?
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
棚,喝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
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之药。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
开,走开!」只是她被无忌一掌击伤之后,说话声音是微弱。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
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常下
伸手在「肩贞穴」上点了两指,使她不能抗拒,然后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的口中。
一番扰攘,杨不悔已然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那个女子。无忌道:「姑
姑,咱们去交给胡先生,请他发落。」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
。」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无忌于是割断他的绑缚。胡青牛手足一得自
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脸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
…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
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胡青牛转过身来,问无忌道:「是你打伤他的么?」
无忌道:「不错,她正要……」第六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他两个
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
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什么?」胡青牛对这青光
闪闪的利器竟是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嗯,我定能治好你。」但见
他态度殷勤,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张无
忌摭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想越是胡涂。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
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贴,那
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
你治好,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吧?」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服的是
什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
上毒仙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微微一笑,脸上娇媚无限,张无忌虽是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瞧得出
两人实在感情极佳,相互间眉梢眼角之中,蕴藏着缠绵的爱意。只听胡青牛道:「十年之
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偏不肯信。唉,什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这
一次我却盼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人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
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哈哈,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八宝
不可了吧。」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着眼
睛。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我才不会这样
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咀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
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
不明白,不知你在捣什么鬼。」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
:「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无忌奇道:
「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他平素端严庄重,无忌对他颇
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满腔
怒火登时化为乌有。
胡青牛搬过椅子,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两位定觉奇怪,此事
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
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
也是杀人之用,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那么武功便等于强了一倍。但医道
却是治病救人之术,和武术背道而驰。我想拙荆之言也不错,只是我素心所好,也是勉强
不来。」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慢慢的在江湖上
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
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
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
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
。『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能将他治好,那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
』么?」
纪晓芙只听得暗暗摇头,心中大不以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
,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负心薄幸
、逞强好胜之举,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
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恃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
『见死不救』的外号传了开来。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既往不咎,可是我改
过自新没几年,便发生我妹子的事。」
「我妹子受了华山派鲜于通这贼子的欺辱,终于死在他的手里。但我妹子到死还是爱
他,要我答应一生照料这个贼子。我见她死不瞑目,只得答应。那知拙荆早已在鲜于通身
上下了极厉害的毒药,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烂,苦受三年折磨方死。这鲜于通知道我答应
过妹子救他,一见情形不对,便即上门求救。这可不是令我左右为难么?若是救他,那是
对不起拙荆,倘若不救,却又违了我在舍妹临终时答应她的言语。纪晓芙道:「那鲜于通
现任华山掌门,武功很强,江湖上也颇具侠名,那知竟是个卑鄙小人。令妹既是害于他手
,胡先生也不必救他了,何况令妹已死,也不会再知此事。」张无忌道:「不,不!人死
之后,世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他时常思念父母,是以盼望父母泉下有知,将来自己死
后,终于能再和父母相会。
胡青牛叹道:「幽冥之事,咱们虽然无法知晓,但我想对不起拙荆,日后尚可补过,
对不起妹子……唉,她一生可怜,我怎能对不起她?于是我费尽心力,终于将鲜于通那贼
子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可是我毒
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
。』我竭诚道歉,她自是不加理睬。「」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好几个江湖
人物身上下了剧毒,却又指点他们来向我求医。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
来我也不愿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
她不起,故意让她,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她在外边伤了人,总是叫他们来向我求医,而且下毒手段甚是巧妙,不露出是她的手笔
,有时我查察不出,一时胡涂,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拙荆和我的嫌隙,便越结越
深。唉,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
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体贴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
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
怎叫我放心得下?「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
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毒人,已
是上上大吉了,又有谁敢来毒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年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这对老夫妇是
东海灵蛇岛的主人,武功自成一家,原是老一辈的人物,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数十年前威
震天下,谁都忌惮三分。我不敢直率拒医,但你想,我既已迷途知返,岂能一错再错?当
下搭了搭脉,便说岛主银叶先生无药可治,老夫人金花婆婆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
。我一问起下毒之人,知道是西域白驼派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
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那位老夫人
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想那灵蛇岛主人金花银叶夫妇在武林中是如
何身份,居然出口向我求恳,那自是我极大的面子,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
这对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两人知道无望,便即黯然而去。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
伤,江湖上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
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胡青牛又道
:「最近常遇春来到蝴蝶谷,说途中遇到一位老婆婆,命他来告知我,银叶先生果然如我
所料,已毒发身亡。遇春走后不久,拙荆突然回家,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
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自己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
王难姑的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
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跟我说,她也得悉了灵蛇岛金
花婆婆重返中土的讯息,因此心下虽然恼我,还是回来向我告知。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
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武功太高,要逃
走是万万逃不了的。但她有个古怪脾气,她若想杀你,出手以三下为限,只要你躲得过这
三下不死,便饶了你性命。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等一十五人陆续来了。
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
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
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是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
?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惨毒报复,那就会厉
害百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
。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弟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
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学的好
手,她走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是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
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无忌走到纪晓芙的
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开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
胡青牛续道:「那几日来,纪姑娘的病情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
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无忌
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写了什么当归、远志、防风、
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的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
「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一听那药方开得不合常理,一加琢磨,便识破了其
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
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什么毒,你总
是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大惊失色,连
声服输,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知道了。唉,
无忌,你实在太对不起我,恩将仇报,我教你逃命,你却将我爱妻打得重伤。「说着连连
摇头。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
下少见,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
是不惜以身试毒。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什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
,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
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无忌心念一动
,低声问道:「师母服的是什么毒药?如何解法?」说着连打手势,叫胡青牛别说。胡青
牛向着脸朝里床的妻子望了一眼,明白无忌的意思,说道:「近几年起她下毒的本领大进
,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张无忌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道:「请写给我看。」口中却说:「如此说来,师母中
此剧毒,那是无药可治了。」胡青牛道:「拙荆自己,定知解毒之法,可是我知道她的性
儿,她是宁死不说。」嘴里这般说,手指却在桌上写道:「三虫三草之毒,虫为蜈蚣、蝮
蛇、毒蛛、草为七步草、断肠草、锁喉菌。」跟着写了一张药方。无忌写道:「你也服此
三虫三草之毒,我来救活你。」胡青牛微一沉吟,已知其意,心想:「此法虽然凶险,但
为解救眼前困境,只有舍命一试。」只听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
什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我猜想是三虫三草的剧毒。但你想三种毒虫性阴,三
种毒草性阳,单是服了其中一项,已是极其难治,何况共服六种?若是药物化解毒虫的毒
性。阴衰阳盛,势必加强毒草的毒性,反之亦然,六大剧毒交攻,人是血肉之躯,如何抵
抗得住?」说到这里,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她若是听劝,
早就没有今日之事了。」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胡
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
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
取出几包药末,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不能动
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烂
的毒粉,倒在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能服这么多?这许
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觉
肚中犹似千百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时,其余三种毒物的
毒性陆续发作,那时的疼痛难熬,非人所能堪。
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
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玉龙苏合
散,再用针炙散毒。」胡青牛道:「那有什么用?」,王难姑笑道:「我服的毒药粉量轻
,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便来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
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
…哎哟……这几声呻吟,确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蛛蜘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
迷,终于人事不知。」
无忌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只听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
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原来他夫妻二人情深爱重,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
互相却极是关切。王难姑自己死了觉得并不打紧,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是大大的惊惶伤
痛起来,张无忌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地相救师父?」王难姑见无忌进来,正是见
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的『涌泉穴』、『鸠尾穴』……」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这几下咳嗽的声音清晰异常。纪晓芙抢
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帘
无风自动,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姑娘,已站在室中,正是灵蛇岛
主夫人金花婆婆,却不知她二人如何进来。她见胡青牛手抱肚腹满脸黑气,呼吸极是微弱
,转眼便要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什么?」
(第九集完)
长 篇 武 侠
天龙八部…35集全红线侠侣…24集全七禽掌……32集全毒手佛心…22集全音容劫……
22集全死城………22集全铁笛震武林20集全血魔劫……24集全鬼堡………26集全丑剑客…
…20集全血剑魔花…22集全残肢令……20集全血屋记……20集全南北门……20集全心灯劫
……20集全武林末日记20集全鬼歌……18集全天下第二人27集全阴魔传……19集全断天烈
火剑20集全吊人树……20集全青牛怪侠…24集全烈马传……22集全天星神剑…24集全毒龙
谷……22集全魔鬼书生…20集全雷神传……24集全剑影侠魂…20集全碧岛玉娃…20集全魔
妓………18集全血帖亡魂记22集全残人传……22集全版权所有翻印必究~~~~~~~~
~~~(九)天剑龙刀著作者司马岚发行人陆义仁出版者新星出版社总经销吉明书局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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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 民国六十六年三月出版封面:长篇武侠名著第十集天剑龙刀司马岚着吉明书局总经销天
剑 龙刀第十集三十六间关万里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
, 叫道:「你为何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
青牛的晦气,那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身居灵蛇岛上,也是个使毒的大
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还道胡青牛怕了自己
,以致服毒自尽,霎时间报仇之心尽去,叹了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小姑
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数十丈外,实是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弱跳动,忙取过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
刺他涌泉鸩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
我二人的性命。」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
患。」他见这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她来,犹是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离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
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当下
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稍加收拾,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这
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
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现在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
难除,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
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
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了给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
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直等到那骡车去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
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写胡夫人王氏之墓
。薛公远简捷等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已远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
不到十日,各人陆续辞去。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着这部医书,果见内
容博大精深,奇妙微奥,不愧为医仙之名。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
体内阴毒,却是不得端倪。他反来覆去的细读数过,终于绝了盼望,不由得心灰意懒。张
无忌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一年之后,我才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
。」言今及此,不由得泪如泉涌。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无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
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极美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他身后。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
是胡青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他坟上哭泣?」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
金花婆婆一伸手,便抓住了无忌的手腕,搭了搭他的脉博,奇道:「是谁打你的?」无忌
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
医,他却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是以想起来伤心。」金花婆
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染上了这不治之症,连道:「可惜!可惜!」
张无忌初知玄冥神掌的阴毒极难驱除之时,原是十分惊惶,但后来张三丰师徒以内功
替他疗治走赴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医仙胡青牛潜心诊疗两年,可说已竭尽天下的人力,仍
是无效,他心灰意懒之下,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听金花婆婆连说可惜,当下淡淡一笑,说
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
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甚始之蕲生乎?」
金花婆婆一怔,登时呆了,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原来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弟子
虽然都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翠山飘流了
冰火岛后,身无长物,无忌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
,将庄字教了他背熟。他适才引这三句话,意思是说:「我那里知道,一个人贪生不是迷
惑?我那里知道一个人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那里知道,死
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
有什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
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什么不早点死了?正而你做了一个悲伤哭泣的恶梦之后,一觉醒
来,懊悔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死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
的边界,时时均是可生可死,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
,但既然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一个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悔活着
时竭力求生的可笑。
金花婆婆却从他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年的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
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
仇人害死,胡青牛不肯治丈夫的伤毒,都未必是坏事了。
只有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不懂无忌说了这句什么话,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听
,便这般呆呆出神。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如何,总是渺茫。死虽未必可怕,
但凡人莫不有死,不须强求,死亡终会到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吧!」无忌自见到
纪晓芙等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
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
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无忌心中觉察得到,
她对自己的关怀亲切,确是发乎真心,决非假装出来。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她在不在这里?」无忌当即将自己身世简
略说了。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
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那屠龙刀的下落了」无忌道:「不错,他以诸
般毒刑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无忌道:「嗯,
但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
听得骨节格格作响,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
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
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
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舍生全义,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
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铁圈般的
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什么不喂我吞铁针?四
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
来越不长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
笑了几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小姑娘忙握拳替她轻轻搥背,又取出一瓶药丸来喂了她
服下。金花婆婆咳嗽渐渐止,放开了无忌的手,只见他自手腕以至手指尖,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
,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什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
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的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一个人在岛上没有小伴儿,无聊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
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股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容易听话。」那叫做阿离
的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道:「好啊,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
他么?」
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要是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自算了,倘
若真的将自己抓到什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先受她二人折磨,那可比什么都难受了。只
见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到灵
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
们灵蛇岛上什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有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吧。」张无忌
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无忌发足快,收足也
快,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住他面前,柔声道:
「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咱们走吧。」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
婆微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风。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风吹上来
,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无忌哥,你在玩什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
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游而归,陡然间见到
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时变得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
儿家?」
金花婆婆细细的眼睛丁翻,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有死啊?我老太
婆的事,要你来多咀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纪晓芙出身武学名家
,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处处要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
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无忌拔足欲行,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
阳络,说道:「给我站着。」这三阳络一被扣住,无忌竟是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
惊又怒,又是奇怪,心道:「这小ㄚ头不知使的是什么邪门功夫?」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
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可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一个身
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纪晓芙的授业恩师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
名弟子。她相隔如此之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
,足见她内力之深厚充沛。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
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有些仰慕她的人上峨嵋山去拜访,一概挡驾不见,连张三丰那样
的人物都见不到,旁人是更加不必说了。走近身来,只见她约摸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
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使得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一点戏台上的吊死鬼
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
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
她在师父跟前已下了不少说词,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
灭绝师太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
瞧啊。」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
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吧。」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
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
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管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
,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须知灭绝师太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明明理亏,
得罪了旁人,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
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吧!」说
着慢慢转过身去。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何等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体支离,居然对师父
如此无礼,心下大怒,一纵身,拦在她的面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说几句好话,便
这样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金花婆婆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
鞘外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
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丁敏君
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原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一捏,潜运力内,已将剑鞘捏得向
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是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
情极是狼狈。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
锋脱鞘而出,说道:「这剑算不得是什么利器宝刀,但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
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什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声名极大,倒
是有一点真实功夫,不妨伸量于她。」于是笑咪咪的道:「我老公死了,一个人在岛上闲
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别说和
尚道士,那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走走。灭绝师太生性严峻,从来不与人说笑
,一听金花婆婆之言,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一挺,道:「亮兵刃吧!」丁
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过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
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在手中,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
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
是非放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笑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当年的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
,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
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间,举起手拐
杖,往剑身上一点。灭绝师太焉能给她点中?长剑晃动,往她肩头刺来。金花婆婆咳嗽声
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身后,脚步末定,剑招先到。金花
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杖,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
两人都是当世武林的一流高手,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
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竟被拐杖震断。旁观各人
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她手中的拐杖黑黝黝地毫不起眼,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
剑,那自然是凭籍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
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金花婆婆功力上稍胜一筹。原来她这拐杖乃
是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做「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珊瑚,在深海下历千万年
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是大有身份之人,知道灭绝师太兵刃虽断,却未输招,当下也不进招,只是
拄扙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等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
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扇,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
下仍是出其不意,无忌仍是没能让开,但觉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
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便要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一加劲,无忌的右
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声叫道:「你放不放我?」阿离笑道:「我不放,你
有什么法子?」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
一声:「啊唷!」松开右手手指,左手的五根指爪却向无忌脸上抓到。无忌忙向后跃开,
但为势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上深深刻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
手背上,却也是血肉模糊,被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她大敌当前,焉敢分
心旁鹜?只见灭绝师太拋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
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但见她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
末出鞘,已足可想见其大为不凡。金花婆婆一瞥眼,只见剑鞘中部用金丝镶着两个篆文:
「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
天剑。」金花婆婆心头,霎时间闪过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那六句话来:「武林至尊,宝刀
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的道:「原来奇天剑落在峨嵋
派手中。」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
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
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一张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
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是如此厉害,当真是名不虚传。
」向着那柄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灭绝师太
摇头不允,森然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适才交换了这数招,两人都是以深厚内力,逼住兵刃上的
劲风,旁人看来只是随手拆了几招,绝无骇人耳目的地方,实则两人数十年来的修为,均
已在这三四招中显示了出来。金花婆婆知道这位尼姑的功力比自己略浅,至于招数上的神
妙处,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派的掌门,自是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
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好去,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
飘然而去。
丁敏君和纪晓芙等从来不知这柄武林中轰传已久的倚天剑,竟是在师父手中,见她一
击得胜,均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
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
的咳声,赶快远而避之。」原来她刚才挥剑一击之中,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
附着她修练三十余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般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
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竟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有余
悸。
灭绝师太向纪晓芙道:「晓芙,你来!」当先走到茅舍中,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
杨不悔叫道:「妈妈!」待要一起进去,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
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一场重责决计无法免了,当下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
别进来。」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
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姓丁的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
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
,自己说罢。」纪晓芙声音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
问她罢。」丁敏君道:「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
。」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
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
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言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
你就细细跟我说罢。」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决不能稍带隐瞒,便道:「师父,六年之前,师父命
咱们兄妹八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
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摸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那里,他便跟到那里,弟子投客
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
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那知武功却
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白衣男子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从店房中醒来,见
我长剑无端端放在我的枕边。我自然是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
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跟他好言相恳,说道咱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
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峨嵋派可并不是好惹的。」
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
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
潜心武学,对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
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悠然神往,道:「那你便跟他去瞧
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
子怎能跟随他去?」纪晓芙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些滚得远远的。」纪
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
,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力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
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
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灭绝师太道:「这全是
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
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这个师妹竟大是偏袒,不
禁狠狠的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
,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这一切全顾不得了,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
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那个穿白衣的男子叫什么名字啊?」纪
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听到杨逍两字,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
了半边。张无忌已躲在屋外偷听,固是给她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等三个弟子也是
各各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明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
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象在教中也有些身份。」灭绝
师太满脸怒容,问道:「他……他躲在那里?我去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在昆仑
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
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哼,岂仅是本派的仇
人而已。你大师伯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心中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孤鸿尊者和游龙子都是名扬天下的
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又是不敢出口。她们峨嵋弟子,均
知师父和大师伯孤鸿尊者是师祖座下的两大弟子,却不知这两人情爱甚笃,原有嫁娶之约
,只是孤鸿尊者中道殂逝,灭绝师太这才削发为尼。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口中喃喃自语:「杨逍,杨逍……今日总教你落在我
的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了丁师姊,
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到
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承继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心中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
逆施。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
弟子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
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三十七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
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
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
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
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
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
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
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
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
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
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咀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
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
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
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
,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
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
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
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
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
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
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
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碎片,
便是真有神仙到来,也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
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
「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的剧痛。纪
晓芙果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
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间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
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
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
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究竟无忌大了几岁,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显是求我将不悔
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
坐忘峰中。我除了将她送去之外,也没别法。」他也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
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取出
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来,牌上雕着一张牙舞爪的魔鬼,那铁牌穿著一根绳子,挂在她的颈中
。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芧舍中取过一柄铁铲
,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无
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时无忌胡乱煮些菜饭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
包裹,带着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便离蝴蝶谷而去。无忌没有防身户剑,
本想执舍金花婆婆遗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寻不见,想是已
被丁敏君顺手牵羊带走。
无忌在纪晓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两银子,他虽不知昆仑山究竟有多远,但想
这寥寥几两银子不足盘缠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两人走了大半日,
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
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
不悔不住惊哭。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当此情境,只有强作英雄好汉,见路旁有个山洞
,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哭吼叫之声
。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行到
傍晚,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无忌一看,吓得拉着不悔转头狂奔。原
来树上两个僵尸,飘飘荡荡的挂在那里,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
一齐摔倒。无忌大着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胡先生!」原来挂在
树上的一个僵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正是胡青牛。另一个僵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
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暮色苍茫之中,山风动衣,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
果见挂着的两个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
。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
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眼见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树旁和杨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听得有野
兽撕打斗咬,无忌一惊而醒,目光下只见五六只豺狼正在呜呜低嗥,争食死骡。他急忙负
起不悔,爬上树干,众豺狼听到声音,在树下团团打转,转了一会,又去嚼食死骡,终不
死心,再爬到树下打转。直到天色大明,众豺狼才一齐散去。
无忌瞧清楚众豺狼确是远去,不再回转,于是负着不悔从树上下来,瞧着那血肉狼籍
的死骡,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见死骡,一齐争食,咱两个这时也早成为狼肚中的食物了
。」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
怀中跌出一册,无忌拾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写的册子,题签上写着「毒物大全」四字。
张无忌翻开书来,只见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毒物的质素、使用
和化解的法子,毒药、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说了,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
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虫豸鸟兽,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
,捧些石头上的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午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无忌本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
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忌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此时正
当秋收之候,但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无忌心中慌乱,偏生杨不悔是个什么也
不懂的小孩,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走了一会,只
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看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
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咱俩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
,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走到怜近,只见五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
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那些汉子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见到
张无忌和杨不悔两人,脸上现出了大喜过望之色。两名汉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一
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张无忌道:「我们一路未得饮食,请大叔
分些饭菜,当以银子相谢。」一个大汉笑道:「你还有银子么?先拿出来瞧瞧。」无忌从
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那大汉挟手便夺了去,叫道:「很好!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
去了?」无忌道:「就只我们二人,没有大人相伴。」
那五个大汉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来。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
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
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个汉子道:「不错,男的娃
娃留着明儿吃。」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理也不理
,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来,笑道:
「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杀。又有一名汉子拿了一只
土钵,跟在身后,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大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真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
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
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无忌侧身让
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击在他后心腰间。他武功得自金毛狮王谢逊的亲传,又自
父亲处学得武当心法,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
上乘的武功,这一掌随手击下,便是一个习武多年的武师,也自抵不住,何况一个村汉?
那汉子哼了一声,俯身在地,一动木不能动了。无忌身子一纵,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
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无忌胸口插下。
无忌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脱手飞出。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
,左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
吞尖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脚步声
响,又有两人向背上扑到。
张无忌身子一闪,两人已然扑空。无忌一手一个,抓住两人背脊向里一合,砰的一响
,两人天灵盖撞天灵盖,同时昏去。余下一名大汉终欺无忌年幼,虽见他身手敏捷,却也
并不忌惮,拔出腰刀,恶狠狠的砍杀上来。无忌双手空空,微感惊慌,左闪右避,躲开了
他砍来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无忌侧身一让,那人一刀没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
,无忌得到良机,顺手一掌,击中在他臂部。这一尚借势借力,那汉子身子飞了起来,噗
的一声,水花四溅,正好没头没脑的倒栽在铁锅之中。一大锅青草汤正在煮得沸腾翻滚,
他这一摔下去,满锅热汤全罩在头脸之上,那汉子「啊」的一声都没呼出,眼见是烫得不
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若是事先跟无忌说明,要他和这五个汉子放对,他是万万不敢的,须知他虽自幼习练
武功,却并不知自己所学到底能管什么用。但杨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她的胸
口,稍一迟疑,这个小妹子即成俎上鱼肉,那里还有犹豫的余地?岂知奋力应战之下,那
五个汉子竟是不堪一击,他惊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是惊弓之鸟,一听见人声,
便扑在无忌怀里。无忌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放下,叫道:「是简太爷、薛太爷。」原来
进来的也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个同门,这四人都是
无忌手上治好的。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无忌却没
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几人怎么了?」说着手指被无忌
打倒的五名汉子,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咀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咀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语道:「
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了,尽喟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
」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咀,牙齿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
,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
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去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
不,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人阅历何等丰富,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
「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是本事。」简捷向薛公壤打个眼色
,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双手犹似铁钩一般,牢牢抓住了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
不悔的咀,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
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吃便是。」无
忌骂道:「你们枉自身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孤女幼弱?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
?」简捷大怒,左手抓住他双臂,右手挟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
了,咱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击倒五名汉子,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的高
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无忌被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着脱?薛公远的两个
师弟取过绳索,将无忌和杨不悔都缚了。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
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复,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简捷骂道:「小
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骂老子,是不是
?」
张无忌道:「这还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
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薛公远笑道:「张少爷,咱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什么怪
模怪样,都让给你瞧在眼里么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咱们实在
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们
一救吧。」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个薛公远嘻嘻的阴险狠毒,张无忌瞧着
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
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当真惹不起。薛
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里,你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
吧。」简捷哈哈大笑,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亲兄弟,亲儿子,我也一口
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打
翻在地的铁锅,一个到溪去搯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个人反正已烫死,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么?」薛公远
笑道:「这几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
道理。」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
要被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
,武当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咱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
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不可,将我张无
忌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
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交给她爹爹。你们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
买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尚守信义,不禁心动,道:「
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
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
。」只见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一锅清水回来,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
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不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
,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个气慨轩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
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青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
道:「是!」从腰间拔出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将短刀横咬在口
中,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
臂,却咬不到。他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
舍回头道:「在溪水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模糊不清,脚下
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原来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
情有些不对,生怕他一个人独吞。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
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的手,拔足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
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给我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那徐小舍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
干什么?」那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
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横抱在手里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
慢了,未出树林,便给两名华山派的弟子追上,无忌将杨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
,去势甚是劲急。一人举掌一挡,拍的一响,竟是将他震得倒退了几步,那人吼道:「小
杂种,倒厉害啊!」两人一齐拔出单刀,砍了过来。无忌豁出了性命,在两人刀锋之中抢
攻,不住口的叫杨不悔快逃。
那边简捷和薛公远也是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青年汉子。这汉子饿了几天,早已有
气无力,不似简薛二人,沿途杀人劫掠,虽然饥饿,却比他强得多了。斗了一阵,简捷刷
的一刀,砍在那汉子腿上,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抵敌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见再打下
去,势非命送当场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一避,那汉子便冲了
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径自来捉张杨二小。那汉子远远的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
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
:「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
快黑了,到那儿去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
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
。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撤在地上,他
心中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豪气干云,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
顷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
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毒物大全」。无忌明知无幸,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顺眼往书
页上瞧去,只见那部书正翻到「毒菌」一项,文中详载各种厉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
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突然间眼角一瞥之间,只见左首
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之下,正生着十余株草菌,颜色鲜艳夺目。无忌心中一动:
「这些草菌不知叫什么名称,不知有毒无毒?但瞧那毒书上所载,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
,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
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得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
完了纪晓芙临终时的嘱托。他移动双脚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
都采摘下来,这时天色极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
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
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无忌乘四人凝视东首,倒退两步,反手将那些草菌都投在铁锅之
中。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道:「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
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无忌
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笑道:「
好,渴碗热汤打什么紧?」便搯了碗热汤给他。一口碗热汤尚未送到咀边,张无忌大声赞
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果然是香气扑鼻。简薛众人饿得早就急了
,闻到菌汤也不拿去喂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咀唇,道:「鲜美得紧!」又去搯了
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一碗,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接着华山派的两名弟子每
人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
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这些草菌从何处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
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
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
拋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一看。这一弯腰,他再站不直身
子,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哼也没哼一声,跟着便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
悔颤着双手,把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
,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饥肉扭曲,死状
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
的收在怀俀,决意日后要好好研读。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
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军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是惊弓之鸟,忙在大树后的草
丛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挺着长枪,
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
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救你来啦!」无忌见他肝胆照人,不
由得热泪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徐达大喜,一把将无忌
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
于恶贼之手。不料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无
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位都是我从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条牛,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
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咱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无忌一一引见。一个
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
皮的是一对兄弟,兄长叫作吴良,兄弟名叫吴祯。最后是个和尚,此人相貌大是丑陋,下
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双目深陷,却是炯炯有神。
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现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
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
在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
「咱们在庙里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
」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走了四五里
路,来到一座庙宇。穿过大殿,便闻到了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
」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咱们去端牛肉出来。」
三十八 铁琴先生
张无忌和杨不悔并肩坐在大殿的蒲团上,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七手八脚捧出
一盆一钵的牛肉来。吴良、吴祯兄弟提了一坛白酒,大伙儿便在菩萨面前,欢呼畅饮。无
忌和不悔已饿了数日,此时有牛肉下肚,自是说不出的畅快。花云道:「徐大哥,咱们的
教规什么都好,就是不许人吃肉,未免有点儿那个。」无忌心中一凛:「原来他们都是明
教的。明教的规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们却在大吃牛肉。这当儿无米无菜,不吃肉难道
饿死么?」邓愈拍手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
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走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
「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
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那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朱元璋笑
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你怎能胡赖咱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
,这不罪过么?」那豪杰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
,笑嘻嘻的道:「谁说是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杰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了
两人手臂,登时令他们动弹不得。
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咱们吃的不是牛肉,乃
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
口的衣服划破,刀尖刺得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双膝麻软,连叫:「饶……
饶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
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又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
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去跟员外说,是我偷宰了他的牯牛
,咱们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
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划过,吓得尖声大叫。
吴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腿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
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
沫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无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
虽然难看,行事却是干净爽快,制得旁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
汤和、邓愈等早听徐达说过,知道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
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儿童相待,敬酒敬肉,就当他是好朋友一般。饮到酣处,邓愈叹道:
「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骯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种日子,
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
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位
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
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好,
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再说,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
英雄豪杰都去作贼?」各人越说越是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官兵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
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发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
、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什子
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儿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
咱们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横飞
。
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心中暗暗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
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交好。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
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万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
自身的经历而言,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
可违拗。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
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了起来。徐达道:「且慢
!」到厨下拿了一双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
太小,不能跟咱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咱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
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若是咱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无
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朱元璋、
徐达汤和等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心中一凛,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
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
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个小妹子,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他
们只有七个人,倘是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
。」于是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黑暗中行了五六里,猛见北方火光冲天而起
,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当晚两人在
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沿途风霜饥寒之苦,那也是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在娘胎里时
体质便极壮健,因此一个小小女孩长途跋涉,居然没有生病,便有轻微风寒,无忌采些草
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个小孩,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十里地,行了十
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那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都是饿死的
死尸。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仗着学过武艺,或射飞禽,或杀走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
杨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没遇到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无赖奸徒,想
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却那里是无忌的对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问起
昆仑山坐忘峰的所在,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距此何止十
万八千里,听说当年只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不是发疯了么?你家里在
那里,快快回家去吧!」
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成的啦,只好到武当
山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途艰险,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
无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多耽搁一天,便是对不起纪姑姑。」也不再跟
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如此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烂,
面目憔悴,那也罢了,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找不到妈妈,往往
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
鬼脸,逗她破涕为笑。这一日过了驻马河,其时已是秋末冬初,朔风吹来,两个孩子衣衫
单薄,都是禁不住发抖。无忌除下自己一件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
忌哥,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个小女孩斗然间说起大人话来,无忌不由得一
怔。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是快跑,发作得越快!」无忌急拉杨不悔在
道旁草丛中伏下,尚未藏好身子,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飞步奔来,数丈之后,一
个手持双刀的女子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
身前,笑道:「恶贼,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一跃而起,双掌齐出,波的一
声,击中那女子颈下的胸口。这一招是那汉子的救命绝招,力道奇猛,那女子中掌倒地,
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不住喘气,从自己背上拔了一枚丧门钉出来,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
子道:「你杀了我吧!就是没解药。」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的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
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咱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
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不想活了,可是你也别想逃生。」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
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
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倒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胸口所受的掌
力太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
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
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过了一会,
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是示知到底如何得罪
了你昆仑派,当真是死不瞑目。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是没什么敌
意。那女子姓詹名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毒性的厉害,眼见和他同归于尽,心中万念
俱灰,幽幽的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龙形一笔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
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
说道:「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苏习之道
:「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经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
便瞧了一会。难道我又有这等聪明才智,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的精义学去了?若是
我真有这么好的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
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龙形一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会了一些,也是罪不至
死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颇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练剑,便派出六
名弟子,严令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
说并未偷学到武功,自是不假。
苏习之又道:「他给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他妈的……
」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
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公子,小姐,实是过意不去。」
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明日他们便是无父
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尚有何人?有人照料这两个孩子么?」苏习之道:「
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我在世时,她还忌我几分。唉!今后
这两个娃娃,有得苦头吃。」詹春心肠甚软,垂下泪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苏
习之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跟我有什冤仇?其实,我
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
,你为人仁善,必能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
说得上为人仁善?」苏习之道:「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怪你。」适才两人拚命恶斗,
这时却相互慰藉起来。
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
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
钉上喂的是什么毒药?」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是奇怪
,听得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无忌道:「在下粗通医理,两位所中伤毒,未必无救。
」詹春道:「是什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伤口上奇痒难当,却是一点不痛。我师父道,中
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
小,又是衣衫破烂,容颜憔悴,活脱是个小叫化子,那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道:「咱
二人命在顷刻,你快别在这儿啰皂,给我走得远远的吧。」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上拾起丧
门钉,拿到鼻中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这些日来,他一有余暇,便翻读王难姑
所遗的那部毒物大全,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药,莫不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
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这种花汁原有一阵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是
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于人体,但一经和鲜血混合,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幽香,说道
:「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詹春并不知那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之中
种有这种怪花,她却知道的,奇道:「咦,你怎么知道?」要知青陀罗花是一种极为罕见
的毒花,源出西域,为中土向来所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
手,道:「咱们走吧。」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咱二人一救。」
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的那些狞恶面貌,不由得又感踌躇
。苏习之道:「小相公,是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无忌道:「好吧!我试一试
看。」伸指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点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
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
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
苏习之和詹春都是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所伤的又是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
之处,只得轮流着替对方吸出伤口中的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替二人
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
替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当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
也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的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
张无忌的师承来历,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
四人投客店歇宿,无忌便开了药方,命店伴去抓药。
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的地方无甚分别,但老百姓
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一切店铺开设如常。客店中店伴照药方抓了药来,张无忌用
土罐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无忌每日变换药方,
外敷内服,到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全部驱除,二人自是大为感激。问起无忌
和杨不悔要到何处,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
是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位师兄,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情还没了结。你随我上
昆仑走一遭,好不好?」
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
确实并未学到『龙形一笔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苦不得他老人家原宥,日后总是祸患无穷
。」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
进入鬼门关,也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一想这中间的难处。
我跟师父去说,你没学到剑法,他是决计不信的。小妹受责,那也没有什么,但我那五位
师兄倘若再失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他二人出死入生的共处数日,相互间已生情意,苏习之听她这般软语温存的说话,胸
中的气登时消弓,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若是阴魂不散的缠上了我,最后终于还是送
命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什么要紧事,咱们去
了昆仑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大喜,道:「好,便是这么着。只不知
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苏习
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甜甜的受用,对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卜昆
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峰峦无数,
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慢慢打听,总能找到。」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
镇上,詹春又去替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换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
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起采来。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
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
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个武林人物照看,一路平安无
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厚,更无丝毫阻拦,只是黄沙扑面,寒风透骨,那是无可
奈何的了。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进了山坳,只见遍地绿草如锦,果树香花,苏习之
和张无忌都万想不到这荒寒之处竟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高山,挡住了寒气
。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以来,七八十年中化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
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到这三圣坳中种植。
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师兄弟们脸上神色严
重,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
道:「师父在家吧?」那女弟子尚未答话,只听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
「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弟子何用?
」只听得拍桌之声,震天价响。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
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回来了干什么不来见我?鬼鬼祟祟的说
些什么话?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
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堂,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何太冲道:「
我差你去办的事怎么啦?那姓苏的小贼呢?」詹春道:「那姓苏之人现在外面,来向师父
请罪。他说他资质愚鲁,虽是不该看师父演练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
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詹春跟随师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故意说苏
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何太冲一高兴,说不定便饶了他。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必
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是烦燥,哼了一声,说道:「这事你办得好!去把那姓苏的关
在后山石室中,慢慢发落。」詹春见他正在气冲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
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
原来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了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
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那知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
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姑不
舒服么?不知是什么病?」何太冲叹道:「知道是什么病就好了,已请了七个算是有名的
大夫来看过,都昃不知她生了什么病。全身浮肿,一个如花如玉的人儿,肿得……唉,不
用说起。……」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我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
山去找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
个空手而归。」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那能去了即回?便是到了长白山
,也未必能找到老山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
找到,一时三刻,那能要有便有?」但想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不治,自
不免迁怒于人。
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
,我杀尽天下庸医。」詹春道:「我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
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
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
箱。这五姑本是个极美的佳人,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这般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
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
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过了良久,
只听得铁链声响,七个穿著长衫的医生走了进来。这七个人脚上被铁链锁在一起,形容憔
悴,神色极是苦恼。原来这七人都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被何太冲派弟
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但七位名医看法各各不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
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一日肿胀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
医都锁了,说道五姑若是不治病逝,七个庸医(这时「名医」的名称已被改为「庸医」)
一齐进入坟中殉葬。
七个医生用尽了全身本事,减不了五姑的一丝病情,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会诊,总
是大声争论不休,攻击其余六人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
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又急又怒,大声怒骂,才将
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去。
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位医生,年纪虽小,本领却比他们
高些。」何太冲大喜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
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
詹春走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
人中,便有此人在内,不禁心下极是恼怒。但何太冲却不识得无忌,要知隔了这四五年,
无忌相貌身材均已大变,但见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
,神色间甚是冷峭,也不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詹春道:「这位小兄
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何太冲哼了一声,心下那里相信
。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蒙这位小兄弟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
「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然能够治好,那倒有些邪门。」
向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说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
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极是憎恶,可是他天性仁善,素来不易记仇
,否则何以会肯给纪晓芙、简捷等人治病?他明知父母之死,昆仑派也脱不了干系,但他
难以见死不救,终于伸手治了詹春和苏习之的伤毒,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心
中虽是不快,还是点了点头。
他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过了片刻,更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于
是走到五姑床前,瞧了瞧她脸色,按了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同南
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待要伸手去抓无忌,见他
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
的停住,只见无忌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何太冲心中露出一丝指望,道:「小
……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那是算得客
气之极了。
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仔细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向窗外的花圃细看,
忽地从窗中跳出,却去观赏花圃的各种鲜花。何太冲因宠爱五姑,她窗外的花圃之中,所
种的均是极名贵的花卉,这时见无忌行动怪异,自己指望他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
乐的赏玩起花卉来,却教他如何不怒?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
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
,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咱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一定要请你治一治。」张
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什么要救他亲
人的性命?」
何太冲又是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今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
,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这少年是张翠山的儿子。」当下深深一
揖,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
」其实他是为了救爱妾的性命,在那里信口胡吹,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
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咱们说,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张无忌半信半疑
,但他生性不易记恨,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
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这名称他们可从来没听见过。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
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一瞧夫的十根足趾,趾尖上可有细小的齿痕。」何太冲忙掀开
五姑身上的锦被,一看她足趾,果见每根足趾尖端都有一个齿痕,痕三十九金银血蛇何太
冲一看到爱妾足趾上的齿痕,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个
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
后,我必当重重酬谢。」他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
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怎地瞧不出来?」张无忌道:「夫人此病原本奇特,他们不
知病源,那也怪他们不得,都放他们回去吧!」何太冲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
,再留这些庸医在此,那不是徒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
」那七个医生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迁怒
到他们身上。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的卧床,床底有两个小洞,那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
穴了。」何太冲也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床带人一齐提开,果见床
底有两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矿烟火来,熏出毒蛇,斩牠个千刀万刀!
」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身上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
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无法医治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这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
」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
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
西域带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
胎。」
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种『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
我去掘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这时何太冲的弟子们均已得知张无忌在治五师母的怪病
,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却都在师父身旁,听得无忌这般说,便有两名女弟
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知道茎中含
有剧毒,那敢用手去碰?
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在土钵之中,加入鸡蛋八枚,鸡血一碗
,捣烂成糊。捣药时务须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
张无忌又要了两根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
了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有异状,各位千万不可作声,以免毒蛇受到惊吓
,暴起伤人。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鼻孔,
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左边小洞中
探出一个蛇头,蛇皮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
摸八寸,这金冠血蛇刚从洞中出来,右边小洞中也爬出一蛇,身形略短,头顶肉冠则作银
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那是不必说
了,若是将牠们惊走,只怕夫的疾病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你舐舐我的肩头,我舐舐你的背脊,神情亲热异常,相偎相
倚,慢慢地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圈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两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提
起一根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眼前只见银光一闪,
那蛇已钻入了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那竹筒甚小,长短只容得一蛇,银冠血蛇
进去之后,金冠血蛇便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声音如吹洞箫,甚是悦耳动听。
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的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无忌忙取过木
塞,塞住了竹筒的口子。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
到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
将地下洗得干干净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过不多时,
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无忌叫各人紧闭门窗,又命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
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
呼叫相应。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
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一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
无忌脸露喜色,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五姑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这对蛇儿吸
出她体内的毒质。」
过了一顿饭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倍,头上那金色肉冠更是灿然生光。无
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那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
。
无忌道:「好了,每日吸毒两次,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全愈
。」何太冲大喜,将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
。」无忌道:「据『毒物大全』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之中,名列第
三十七,虽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它有一种特点,便是性喜食毒。什么砒霜、鹤顶
红、孔雀胆、鸠酒等等,牠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
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引了出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张无忌
又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甘草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
了救牠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再过三个时辰,我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
也必再去吸取毒血,如此反复施为,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
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
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说。
过了数日,五姑的肿胀果然渐消退,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到第十天上,肿胀全
消。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
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喜欢。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
呵笑道:「春儿,你这斧底抽薪之计可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
龙形一笔剑』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
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练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
天,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功劳啊。」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
,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詹姑娘既然看中了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吧,
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吧,我
收便收他,可是有一个条件。」
五姑道:「什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
对春儿痴心妄想,企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可是万万不准的。」
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
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却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
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只酒壸,
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
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做『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
无,不可不多饮几杯。」
张无忌本是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酒香沁入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去饮,
突然怀中那金银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无忌心念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
一怔,都放下了酒杯。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于酒杯之旁,将不
杯酒喝得涓滴不剩。牠连喝了三杯蜜梨酒,无忌将牠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
了三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对主人十分驯顺,但若
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补捉回归竹筒,而且说不定便暴起伤人,反噬主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
一只狗子或是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无忌道:「这位姊姊等
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大黄狗进来,无忌端起何
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的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地
知道?」无忌道:「这对金银血蛇喜食毒物,牠们嗅到酒中毒药的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
来。」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
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
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壸闻了闻酒香。」
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的贴身使婢。张无
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要
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以蛇毒传入她的体内?显而易见,是夫人中了慢毒性药,血中有毒
,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那下毒之人,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那一位。」何太冲尚未说
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一晃,无忌只觉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
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
,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剧毒,你
待怎样?」五姑见了这女子甚是害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来这女
子乃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名叫班淑娴,武功比之何太冲只高不低。何太冲向来对她极是
畏惧,但怕虽然怕,妾侍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
分。
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是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
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
白,如果我不是及时警觉,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班淑娴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
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根清静。」她拿起毒酒的酒壸摇了摇,壸中有声,还剩得
有大半壸毒酒。
班淑娴满满的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人一起毒
死,既是被这小鬼发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却是非喝不可,谁喝都是
一样,老鬼,你来决定吧。」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在手。
原来班淑娴是昆仑派中武功杰出的女弟子,年纪比何太冲为大,入门也较他为早,武
学修为更是比他深湛。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是因和明教
中一位前辈交手争斗而死,突然而逝,不及留下遗言,下一代的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
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联手,势力大增,别的师兄弟各怀私心,那就无法
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激,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
,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特别显得衰老,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可是由于
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师姊又兼严妻,却是十分的
敬畏。
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
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咱们救命恩人,只有这女娃娃跟咱们无亲无故。」
于是站起身来,将那杯毒酒递给杨不悔,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大惊,适
才眼见二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那里敢接酒杯。哭道:「酒里有毒,
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服,正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
。」何太冲微一踌躇,心中觉得过意不去。班淑娴因心怀妒忌,是以下毒想毒死何太冲最
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不远千里的赶来救了,对少年原是极度憎恶,冷冷的
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若是你来代喝,不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
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那知他低了头竟是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
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壸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
。张无忌心中冰凉,暗想:「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是袖手
旁观,连求情也不代求一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位小妹妹送到坐忘
峰她那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吧
,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知道坐忘峰在在那里?」张无忌听她
随口敷衍,并无诚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多说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
武林中正大门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吧!」何太冲听了他这几句讽刺的言语
,心下大怒,巴不得他早些中毒而死,当下提起大半壸毒酒,都灌进了无忌口中。杨不悔
抱着无忌身子,放声大哭。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
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随即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
悔四人身上各点了穴道,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
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喝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
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疼痛难当,眼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
我一时便未必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了上身被点的诸穴
,随即伸手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
了十分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极高的武功,却是不得施
展,只有干著急的份儿,张无忌觉得腹中仍极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心想先
当脱此危境,再行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那知班淑娴的点穴手法另有一
功,无忌竟是解之不开,只得将她抱在手里,轻轻推开窗子,向外一张,不见有人,便将
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眼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妻子查
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了出去,将自己
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那是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不可
。何太冲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出声呼叫,向妻子示警,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身上摸出一
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鸩砒丸』,十二个时辰之后,断肠裂心而
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来
取。倘若我出去时失手被擒,那么反正是个死,多有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派虽非龙潭虎
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依我看来,
夫人所服的『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开我
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
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是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心下均是骇然。张无忌心道:「他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是厉害,胡青牛
先生传授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方法,但在他身上竟是每一种都不管用。」何太冲却想
:「这小子有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劲力直透重穴,当真了不起。班淑娴明
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点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
老道果然是有他人所难及的本事。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有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
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是如此了得,老的大的出起手来,自是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
知无忌「不受点穴」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
的真才实学,但无忌这两项本领,却和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壸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
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
壸,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
喷。只见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堂后,一直便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疾病烦恼,畏妻宠妾,儒弱猥
琐,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见他初次显现功力,不由得身子一震,大吃一惊:「
这位昆仑派掌门的武功如此深厚,我可一直对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
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但见到他平庸颟顸的一面,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自有
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是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只见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
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缓缓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
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
口气,道:「好吧,咱们悄悄出去。」
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背心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的穴道,手法犹如行
云流水,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的神色来,他自和何太冲相见以
来,从未有过这种尊崇的感觉。何太冲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
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的侧门,经过一条曲曲
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便是没有昆
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能闯得出来。这一来,他对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一离开
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疾行。无忌
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足尖在地下一点,又是进了丈余,但觉风声呼
呼在耳畔掠过,便是骑着快马也没这般迅捷。一转眼间,三人已奔出二十余里,张无忌非
但毫不用力,而且宛似凌空飞行,写意非凡。正行之间,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
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乎极为遥远,又似便在身旁,
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了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些走吧
,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
:「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不是毒药,更不是什么『鸩砒丸』,只是
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
,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
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听得班淑娴的叫声不断传来:「何太冲……何太
冲……你逃得了么?」那声音又近了一些。何太冲所以带无忌和不悔逃走,完全是为了怕
爱妾毒发不治,拍拍拍拍四个耳光,打得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张无忌见他第五
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亢龙有悔」,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
,倘若学会了,原是威力无穷,但无忌只学到一点肤浅皮毛,如何能和昆仑派的掌门人争
斗?何太冲见他一掌击来,招数特异,显是极上乘的武功,轻轻「咦」的一声,侧身避开
,拍的一掌,又打在无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无忌一招无效,知道自己本
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手而罢手,仍是左一
掌右一掌的打个不停。他出掌时并未运用内力,否则只怕一掌便能将无忌震死,但饶是如
此,每一掌打到,都使无忌头晕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她见无忌并不抵御,
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身形一斜,吧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
耳括子。杨不悔吃痛,登时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这小孩子
?」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的怀中。班淑娴冷
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能够临危护友,那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
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
你爹爹妈妈去吧!」这一下用了真力,将无忌的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张无忌
身不由主,疾飞而出,眼见头盖和大那大石相撞,便要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身子一引,把他带在一旁。无忌惊魂未定,站在
地下,眯着一只肿得高高的眼睛向旁看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
袍的中年书生。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来,从何处走来,事先竟是绝无
知觉,即使他早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何太冲夫妇的能为,也决不能无法发觉。何太冲适
才提起无忌,将他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但那书生长袖一卷,当即
消解了这股大力,将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约摸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美
,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咀边现着几条深深皱纹,不免有些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地站
在当地,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说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
生深深一揖,说道:「原来尊驾便是铁琴先生何前辈了,久仰英名。这一位是何夫人吧?
晚辈杨逍。」
「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一齐「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只是无忌的叫声中又惊又喜,何氏夫妇却是又惊又怒。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
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氏夫妇手中长剑青光闪烁,何太冲横剑当
腹,摆着一招「雪拥蓝关」势,班淑娴则剑尖斜指地下,那是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
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在这两招之中,却均伏下七八招凌
厉之极的后着,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即便可伤到敌身上七八处要害。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无忌那一声叫喊之中,充满了喜悦,心中微觉奇怪,向他脸
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模样,但满心欢喜之情,
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使者,杨逍杨
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地知道我姓名?」张无忌指着杨不悔,说
道:「她便是你的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
们终于找到了。」杨不悔睁着圆圆的眼睛,骨溜溜地望着杨逍,道:「你是我爸爸?我妈
妈呢?我是来找妈妈的啊。」原来杨不悔想到妈妈时不住哭闹,无忌一路上只有哄她,说
是跟她去找妈妈。
杨逍心头大震,抓住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
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
但终于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
」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
那里?」双臂一伸,抱起了杨不悔,只见她被何太冲打了两掌,两边面颊高高肿起,但眉
目之间,宛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杨不悔颈中黑色的丝条,当即伸手
轻轻一拉。只见丝条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一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那正是他送
给纪晓芙的明教「铁魔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不悔,连问:「你妈妈呢?你
妈妈呢?」杨不悔道:「妈妈不见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
不清楚,眼望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
纪姑姑被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只听得
喀的一声,无忌右边肩骨已被他捏碎,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手中,还紧
紧的抱着女儿。
(第十集完)
新 书 介 绍
天剑龙刀
八骏雄飞
版权所有 翻印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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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剑龙刀
著作者 司 马 岚
发行人 陆 义 仁
出版者 新星出版社
总经销 吉 明 书 局
台北市昆明街289巷13号
电话:三一一一四九五号邮政划拨帐号19287浦振吉(收)印刷者新星印刷厂~~~~
~~~~~~~~~台币二十元本社出版登记证局版业字第一一七一号中华民国六十六年
三月出版封面:长篇武侠名著第十一集天剑龙刀司马岚着吉明书局总经销天剑龙刀第十一
集四十雪岭双姝杨逍乍闻纪晓芙的死讯,昏晕过去,张无忌却是因肩头剧痛而跌倒。何太
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双剑齐出,指住了杨逍眉心和咽喉。
原来杨逍是明教中的重要人物,和昆仑派怨仇甚深。当年昆仑派的前辈高人游龙子,
就因和他比武不胜,因此活活气死。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也是死在明教中
人的手里,只是真凶是谁,不得而知,说不定就是杨逍,也是毫不奇怪。何氏夫妇跟他蓦
地里狭路相逢,心中一直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素知他武功精湛,虽是师门深
仇,却也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那知他竟然晕倒,当真是天赐良机,两柄长剑同时指住了
他的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疼
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杨逍虽然捏碎了他的肩骨,可是他天性不会对人记恨,眼
见情势危难,足尖在杨逍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那「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
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
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在自己左臂上斩落。杨逍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
淑娴的长剑制进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
斩到他左臂之上,突觉剑锋一滑,斜向一旁,剑刃竟是并不受力,宛如斩上了什么又光又
韧的对象,但白袍的衣袖变红,还是斩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向前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索缚住他头颈,以快迅无伦
的手法向前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前急滑,剑尖便从眉心
经过鼻子咀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半寸。这一招实是险极,倘若班淑娴的剑
尖再深了半寸,杨逍已是惨遭开膛破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
动作,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
括弹簧,而身体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将何氏夫妇手中长剑同时踏断。以何氏夫妇剑
法上的造诣而论,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将他二人兵刃踏断,只是他招数
怪异,左臂和脸上都受了重伤,却突然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不及收剑,以致落败。
杨逍双足踢出,从两柄长剑上折断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射去。何氏夫妇各以半
截断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是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
,一个在西北方,一个站在东南方,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
,两人双剑合壁,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气定神闲,凝若山岳,确是名家高手的气
度。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
大,精熟无比,这剑法施展起来更是威力倍增。杨逍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
害之处,虽然心中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五六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
芙的生死,那有心情争斗?何况手臂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若是流血不止,也是麻烦,
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一手
仍是抱着杨不悔,另一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
在数丈之外。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却那里敢追?杨逍带着二小
,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无忌道:「纪晓芙到底怎样了?」
杨逍奔得正急,那知他说停便停,疾奔时势若狂飙,陡止时静如渊停,张无忌收势不
及,向前一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是俯跌摔倒,听杨逍这般问,喘了几口气道:「纪
姑姑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用不着捏碎我的肩骨。」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
色,随即又问:「他怎么会死?」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是呕出了大半,在路上
又服了解毒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他取出金冠血蛇,让他咬住自己
左手食指吸毒,一面缓缓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
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蛇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药。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时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
肯答应,那便是替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
不肯答应,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应,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
么?」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却不肯虚言欺骗恩师。」杨
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恩师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张无
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杨逍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
头向杨不悔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
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高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
悔,好!晓芙,我虽是强逼于你,你却并没懊悔。」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他二人之间的一
场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
稚气犹存的殷利亨六叔,实是更易使女子倾倒。纪晓芙自被迫失身终至对他真心相恋,须
也怪她不得。
张无忌左肩骨破碎,痛得大是难熬,接骨和止痛的草药一时找不到,只得先行理齐碎
骨,摘些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肩臂之上。杨逍见他小小
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竟是十分熟练,心中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
们便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什么,尽
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张无忌哈哈一笑,道
:「杨伯伯,你也把纪姑姑瞧得忒也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
道:「你说什么?」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若是我有
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
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表
伐自己的功劳,途中的困厄一句也没提起,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杨逍道
:「且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报,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
传你几件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
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是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
,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自己不过再有半年寿命,便是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
又有何用?当下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子弟,不敢来学别派高招。」杨
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中弟子!那殷利亨……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
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杨逍和他
目光相接,自己也是心下惭愧,右手一摆,说道:「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一晃,
已在数丈之外。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
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叫声和人形俱杳。
无忌悄立半晌,他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心中甚感黯然。这时肩
头碎骨处又疼痛起来,于是绕过山岭,尽拣荒僻处走去,想先找些接骨止痛的草药敷上再
说,又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诸人碰面,只是往山深处行走。那昆仑山一带,花草树
木和中原大异,胡青牛医书上所载的草药,竟是一项也寻不着。走了二十余里,无忌伤口
加痛,于是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共有十余头
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在追逐什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离无忌十余丈外
,打了个滚,牠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力竭,再也爬不起来。无忌走过去
一看,那猴儿目光中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无忌触动心事:「我被昆仑派众人追逐,正
和你一般狼狈。」又想起儿时在冰火岛上时那只玉面火猴,于是将猴儿抱起,轻轻拔下短
箭,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给牠敷在伤口。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无忌拉开衣襟
,将猴儿放在怀内,只听得汪汪汪几声狂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团团将无忌围住。
那些猎犬嗅到猴儿的气息,围着无忌,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无忌见了
这些猎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能凶狠,心中大是害怕,知道只须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
犬自会去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母陶冶,天生的侠义心肠,虽对一只
野兽,也不肯相负,于是提一口气,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猛吠
,在后追来。
那些猎犬奔跑时何等迅速,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群犬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被
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回身一掌,击在那猎犬头顶,这一掌使力极重,竟将那头猎
犬打得翻了个觔斗,昏晕过去。其余的猎犬毫不畏惧,蜂涌而上,无忌拳打足踢,奋力与
抗,他左肩骨碎,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但见四面八方,群犬扑
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被群犬的利齿咬中,昏乱之中,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
之声,但这些声音好象很远很远,和他全没干系,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做了许多许多恶梦,看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又
叫不出半点声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些野兽方才退去,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
「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淡黄的灯火,发觉自己是睡在一
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无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
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恶犬围着狂咬。那汉子道:「
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无忌道:「我……我在那里?」各处伤口同
时剧痛,又昏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无忌心想:「我明明活不长久了,何以又
要受这许多折磨?」一低头,见自己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上了布带,一阵药草
气息,甚是刺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
张无忌闻到那药物的气息,即知替他敷药那人,对治伤一道,所知甚是肤浅。药物之
中,显是有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若治疯犬咬伤,用以拔毒,原具
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不是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但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无力起床,直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才又来看他。
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汉子冷冷的道:「又不是我救你的,谢我什么?
」无忌道:「这是什么地方?是谁救我来的?」那汉子道:「这儿是红梅山庄,咱们小姐
救你来的。你肚子饿了吧?喝几碗热汤提提神。」说着出去端了一碗热粥进来,粥碗上堆
着一小堆肉松。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看来一时
不易复原。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虽然神色之间显得颇为厌烦,但无忌还是十分感激
,只是见他不喜说话,心中纵有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药物仍是防风南
星之类捣烂的药糊,无忌忍不住说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
成?」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上上下下打量张无忌,隔了良久,才道:「老爷开的药方,
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咱
们老爷虽然宽洪大量,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便
将药糊在无忌伤口上敷了下去,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的伤也
大好了,该得去向老爷、太太和小姐磕几个头,谢谢救命之恩。」无忌道:「那是该当的
,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
。这时已届隆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那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
火,但见暖阁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仕女主轴,几上一只大胆瓶中斜插着几枝红梅,榻上椅上
,都铺着锦缎软垫。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愿全身衣衫破烂寒
蠢,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大起自惭形秽之感。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是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
好了,来向老爷太太磕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用劲。过了
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向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
,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算啊?」乔福应道:
「是,是!」无忌本已局促不安,听了那少女这几句话,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要知他除了
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
但见她一张鹅蛋脸,颇为艳丽,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
上戴着一只精致异常的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无忌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
被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他小姐救了我的
。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救我一命,张无忌终身不忘。」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
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
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无忌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
!原来她是ㄚ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污血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
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便钻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
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吧。」说着远远绕开无忌,当先领路,唯恐无忌身上的虱子臭虫
,跳到了自己衣上。
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
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居住冰火岛上,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
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是故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的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匾额写着「狂犺居」三字。小凤先走进厅
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无忌一走进厅门,心中便是一惊,
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上,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
虎皮交椅上,手中执着一根鞭子,娇声喝道:「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着站在墙
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
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无忌定一定神,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
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少女又喝:「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
看来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
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声音,就是这个
身穿狐裘的女郎。
他心目中本来想这位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是以要向她叩谢,此刻得知自己受了这般苦
楚,全是出于这女郎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
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
拋在地上,转身便走。乔福惊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
?」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无忌大怒无已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
」无忌回过头来,和她正面相对,胸口不知怎地,蓦然间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约
摸十七八岁年纪,容颜娇媚万状,又白又腻,他美女子也见过不少,但生平从未像这一次
般的动心,忙低下了头不看她,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但是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
来啊。」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但觉她的眼色勾人心魄,竟是无法拒绝,于是慢慢的走
近。那女郎站起身来,握住了他双手。张无忌全身一颤,只觉她两只手掌柔嫩温滑,不由
得又窘又急,只想挣脱,却又不舍得挣脱。
那女郎道:「小兄弟,你恼我了,是不是?」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
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给她握住了双手,相距不过尺许,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
了过来,几欲昏晕,那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
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
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个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的
一张矮凳。张无忌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的魔力,这朱九真便是叫他跳到火坑之
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的身畔,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当即依
言乖乖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
悬挂的肉块已先被咬去,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
西,你不听话么?」走过去提起鞭子,刷刷便是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两鞭抽落,狗背
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想是饿得久了,兀自不肯放下口中的肉食,反而呜呜发
威。朱九真道:「你不听我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
鞭之际,手法极是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逃不出长鞭挥去的圈子,到后来
那猛犬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牠奄奄一息,才道:「乔福,
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那猛犬抱出厅去,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
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左腿!」「右臂!」「眼睛!」一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
错了部位,朱九真笑道:「小兄弟,你瞧这些畜生贱么?不狠狠的给牠们吃顿鞭子,怎会
听话?」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心下却也不禁恻然
。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怎地会到西域来?你
爹爹妈妈怎么了?」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徒然辱
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笑
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肉,是不是?没想
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胀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
肉。」朱九真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娇笑道:「你在我面前啊,乘早别赖的好。」她忽
然想起一事,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
不错啊。」
张无忌奇道:「左将军?」朱九真微微一笑,叫道:「前将军!」一头猛犬应声而出
,伏在地下。她又叫:「车骑将军!」又有一头猛犬出来。原来她这数十头猛犬,都有将
军封号,什么征东将军、折冲将军、平寇将军、威远将军等等,不一而足,她自己指挥若
定,俨然是个大元帅了。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下甚是歉然,说道:「那时
我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不懂什么叫做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象样的衣服。」小凤抿咀笑道
:「是!」领了无忌出去。无忌对这位小姐恋恋不舍,走到厅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
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无忌羞得连头发根
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
是伤处,这一跌,着地之处,同时剧痛。但他不敢哼出声来,撑持着慢慢爬起,小凤吃吃
笑道:「见了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张无忌大窘
,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书房去么?咱们是从这儿来的么?」无忌
站定一会,但见前面垂着绣金的软帘,确是从来没有见过,原来自己慌慌乱乱的又走错了
路。小凤这ㄚ头却是狡狯,先又不说,直等到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无忌红着脸低
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无忌道:「小凤姊姊
……」小凤右手的一根食指指着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干什么啊。」
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
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
」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
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无忌福
了一福。无忌愕然道:「怎……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
。」说着翩然入内。乔福将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跪下磕头的事说了,说时加油添酱,
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无忌低头入房。却不生气,只是将小姐一笑一嗔,一言
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僮仆装束。无忌怔了良久
,心想:「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当下有心不穿,仍是
穿回自己原来的破衣,却见肌肤都从群犬咬烂的破洞中露了出来,又想:「待会小姐叫我
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著这等骯脏的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又有什
么不好?」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坦然,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有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
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是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世上女子之中,再无一人比她更为
可爱的了。有心想到后院,远远瞧瞧小姐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
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无忌想起群犬的
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被群犬咬伤之处已然全愈。但脸上手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
的齿痕疤印,无忌可毫不着恼,每当想起这是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而有一些甜甜之感。
这些日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七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这一日,寒毒
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牙关不住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
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吧!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
包裹放在桌上。
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才慢慢减弱。他打开包裹一看,见是一套新缝的皮衣,衬着雪
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喜欢,只是那皮衣似是裁作仆僮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是奴
仆了。无忌生来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只想:「想不到在这里一主月余,转
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之中,一到年尽岁尾,便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人忙忙碌碌,刷墙漆门、
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
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
,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僮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无忌跟着总管,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
坐着一对面目清秀中年夫妇,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主人夫妇一时也瞧不明白。只见那
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无忌也得到了四两
银子。他不见小姐,心中十分失望,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又娇又媚的声音从外
面传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
舅、舅母拜年,敢来得迟么?」
四一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
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
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
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
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著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
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
。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
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
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
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
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
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
,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
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
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
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著黑色的貂裘
,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
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
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
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我独个儿在家中
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
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
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
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
,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
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
:「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
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
:「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
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
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
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径往狂犴居去
。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
。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
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咀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
」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
『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
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
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
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
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
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
:「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
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
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
,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
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
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
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
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
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
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
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
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
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
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
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
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
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
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
」、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
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
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
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
!」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
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
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
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
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
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
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
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
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
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
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
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
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
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
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
,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
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
法名家,这路武功好象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
?」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
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
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
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
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
「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
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
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
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妹」。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
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
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
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
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
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
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
时机密之极,决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
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
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
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
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
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
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
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
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示住。」武青
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
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
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
,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
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
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
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
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咀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
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
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
尼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
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
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末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
?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
?」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
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妹无分轩轾,可是知道
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
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甚么来路,让表哥迫出
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
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
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
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
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
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
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
,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
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
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
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
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
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
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
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
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
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
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
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
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
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
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
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
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
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
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
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
,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
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
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
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
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
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
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
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
学到的已是跛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
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
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
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
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
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
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
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能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
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
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
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
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
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
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
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
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
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
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
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
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
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
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
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
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
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
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
掌震断武青婴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
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
「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
」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
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
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
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
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
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
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
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
。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
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
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
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撤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
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
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
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
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
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
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
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
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
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
,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
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
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
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
「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
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
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
,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
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
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
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
他目光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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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龙刀 (旧版倚天屠龙记)(金庸) 第二册(上) [aiwabass] 239K 11.23 17:38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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