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飞狐外传10--七心海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r 8 15:46:14 1998), 转信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
?”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
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
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
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
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
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
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
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已
如此,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
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
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
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想来也必是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
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
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
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
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
…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
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
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
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
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份好心,胡
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
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
用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
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
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
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
灵素见他这一跳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
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
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
光下一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的衣衫,
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
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
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
灵素淡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声,道:“
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
此无情无义?”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折
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
两行黑字。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
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学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
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虽强,但自幼无人教他读书,因此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
,听她这么说,一句话也接不上去。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
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
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
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自是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因此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
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说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互相激斗,突见
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不免要大吃一惊,而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
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
。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的揭开,胡斐恍然大悟,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
,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担心些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
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
,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
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
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
那便好了。”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
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
由自在?”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的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个小孔,
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
部位恰到好处,竟是不感痛楚,推挤黑血,手势又极是灵巧,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
鲜红。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
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
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
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程
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
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才是一部六寸长、四寸
宽的黄纸书。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
可知,这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胡斐见她对自己推
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喜欢,只是见了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
瞧得几眼,连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
后取出一个黄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
几下,那些粉末竟从针孔中吸了进去。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
过。”程灵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见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
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师虽然擅于使毒,但想来也必擅于治病救人,
否则怎能称得‘药王’二字?”乘一丛,于是径越血矮栗而过,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
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的一
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
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原来竟是
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铁山和薛鹊虽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然
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这时屋中人已无法突围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
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口中数着脚
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了灯笼一照,只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
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
”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
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
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哪里还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怜悯之念,心想:“这淡
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
早而已。难道我眼看着她干这种绝户灭门的毒辣行径,竟不加阻止么?”只见程灵素取出
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
,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
:“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
下还没到这个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
去了。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
“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还是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
素道:“是啊,我师父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没见到我师父,否则你们
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是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
烛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哥在大发
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是妩媚
。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
舒畅。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
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变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
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坐在一块圆岩之上,说道:“今晚引
狼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
面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
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程灵素道:“二
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是解不了铁屋外
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
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锺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
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锺二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
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的栗子
,才不受那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然厉害,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因为只要有这
么一棵树长着,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
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
……”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
药王’便谈虎色变,锺二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
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诖耸保徽蠓绱盗斯矗痴匝八迹痪偕鹊沧±颍蚧鹨簧粒鞘毕?。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
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
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
的。”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
,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
,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
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
了灯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
!”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
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
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
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
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
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
:“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
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
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
的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
!”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
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
去。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着书画
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
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
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
知是死是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
倒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
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
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
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
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
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
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
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
。”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
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
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
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
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
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
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
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
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
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
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
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
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
。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
:“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
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
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
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
,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
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
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
,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
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
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
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
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
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
日恶霸凤天南被自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
时尸横殿堂。这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
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
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
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
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
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
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
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
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
,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
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
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
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
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
素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
的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
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
“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
。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
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
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
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
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
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是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
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
刃拳嚼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有怀疑。”胡斐道:“你
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
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
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
好自投竹箩。”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
?”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锺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愣
,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程灵
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
?”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
,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然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
:“答应得,答应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
说,就怕你日后要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
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
。”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锺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
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应同去给
苗人凤医眼。锺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
盆花。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
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
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
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
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锺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
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经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
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三匹马困乏不
堪,已经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锺兆文叫胡斐
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
,一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锺二哥你睡吧,反
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锺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
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
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
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她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
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或许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
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
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
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
”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径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
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m5m※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bbs.net.tsinghua.edu.cn·[FROM: morocco.cco.cal]m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luling.hit.edu.c]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9.38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