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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飞狐外传12--古怪的盗党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r  8 15:48:34 1998), 转信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发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
突然叫了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
,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
只玉凤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
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
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
”程灵素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胡斐又惊又喜,
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
,当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
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
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
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
,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
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
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
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
,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
心,说道:“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
要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
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求
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
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
?”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
终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
你把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
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
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
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
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
,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
”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
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
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
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
相请,二人也就不问,随意吃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
酒楼,早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
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
大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
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
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
:“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
自讨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两人稍加休
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
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
,笑道:“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
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这时厅上又已
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
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个
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
。”胡斐并不接簿,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
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
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户为
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过第
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
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
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
、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胡斐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
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商人
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
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
地房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妥,只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
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
: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
太薄,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
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
,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
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娼鹊阈模橙戳碛幸缓丛烀谰啤:承南耄骸坝辛楣媚镂椋?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蓦地转念:“那
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
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
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
,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
,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
远去。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
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
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
“我倒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
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
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
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
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
将佛出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
说了。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
:“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
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
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
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
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
?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
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
理她,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
不知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
?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
,随即就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
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
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
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
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
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
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
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
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
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
。”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
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
人都说八拜之剑”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
所擒,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
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
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
发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
?”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
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
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
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
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
子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马
行空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
,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
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
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
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
有什么风险。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
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
?”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
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
“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
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
。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
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
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
”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
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
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
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
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
中。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
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
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
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
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
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
击掌,两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
,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
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
声响,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
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
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
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
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
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
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
,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胡斐和程灵素隔着
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
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岂知第一天便遇到飞马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飞马
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
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
,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
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
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胡斐道:“待得他们
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
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
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
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
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
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马春花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
是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
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
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
,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
子真是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
瞧着生气。”胡斐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
的师承来历,还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马春花和
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胡斐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
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
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
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
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
着丈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
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
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
着一劈一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
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
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
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
,才分而吞噬。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
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
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
地,一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
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马春花叫道:“众位
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
剑的大盗笑道:“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马春花道:“什么多管闲事?他
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马姑
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灵素越听越是奇怪,均想:
“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
,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马春花大叫一声,抢
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
!”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
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
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
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胡斐!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
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胡
斐。胡斐大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
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
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
胡斐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飞马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
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
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
大眼望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
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号约扒蛔魇疲滩蛔∫Τ錾矗蟮械鼻埃碓谥?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
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
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
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
她的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
神拳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
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
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
扑来。胡斐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
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
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
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
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
”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
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这话
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
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胡斐道
:“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
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
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胡斐决非
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
:“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
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
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
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
:“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
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
“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
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
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
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
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
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
,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
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
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
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
,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
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诸
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
!”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
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
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
。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
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
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
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
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
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
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
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
“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
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胡斐所
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
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
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
,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
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
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
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
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
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
,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
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
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
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
,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
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
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
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
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
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
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
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
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
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
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
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胡
斐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
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
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
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
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
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
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
,赶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
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
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
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
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
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
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
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
横刀,向着胡斐凛然傲视。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
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
。胡斐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
”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
:“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
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
,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
。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
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
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
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
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
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O蛭髑?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
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
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
。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
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
,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
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
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
是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
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
银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
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
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
,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
关。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
下唇上粘着的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
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
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
不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
震对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
虽然其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
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
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
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
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
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
。”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
”,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
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
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
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
情,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
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
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
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
外面,这一下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
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
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
其不意的忽发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
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
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
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
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
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
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
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
都胜过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
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
春花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
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
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
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
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
。”程灵素点了点头。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
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
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
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
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
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
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
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
“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
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
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
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
?快还我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
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
:“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
?”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
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
,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
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
一点不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
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
,那便容易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
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
可不同。”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
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
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
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
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
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
紧。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
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
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
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
柄飞刀。
    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
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
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
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
。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
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
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发射暗器,正用重
物撞击,要破壁而入。胡斐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
不停。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
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
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
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
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
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
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
,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
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
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
。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
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
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
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
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
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
群盗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
斐等却也不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
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
望敌人,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
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
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
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
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
:“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
道:“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
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
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
?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
吧!”马春花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
,敢拦住马姑娘了?”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
几句话再回来。”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
自投虎口?”马春花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胡斐心
想:“她是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
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
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
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胡斐
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
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胡斐展
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
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
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
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胡斐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
,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登时将胡斐围在垓心。胡斐大声一喝
,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
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
,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
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
知胡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
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
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
势奇劲,发锥的实是高手。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
“发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
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
,穿腹而入。胡斐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
敢一拥而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
丝毫,反给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马春花喝彩
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
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
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
不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
素接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胡斐又是“嗯”
的一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
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
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
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
尴尬,不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
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
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
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
,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
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盒。至于汪
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
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
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
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
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
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
,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
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
?”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
,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
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
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
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
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
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
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
。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
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
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
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
,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
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
们真要对马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
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
回进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
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
,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
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
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
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
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
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
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
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
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
此对马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
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
,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突然间西首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
:“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
。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吣昵峁媚?,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
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
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
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
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
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
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
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
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
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
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
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
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
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
不知道。”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
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
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
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
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胡斐皱眉道:“这姓商
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
……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
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
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
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
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
妹,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
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
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
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
:“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
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
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
铮的一声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
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
只注视马春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胡斐低头看徐铮时,
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
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
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
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
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
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
…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
,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
”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
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马春花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
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
马春花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
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道:“我怎么不记得?
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马春
花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
意,伸手来接。马春花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
,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
步,说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
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春
花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
已是白刃刺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春花
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
突兀,群盗显然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而退了开去。胡斐向马春花叹道
:“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
对她自也全然改观,柔声安慰她几句。马春花双目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胡斐向程灵
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
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
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十分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
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发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
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无异举?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
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
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
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
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
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首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
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
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
?”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这六个字,那可不敢当。我瞧你
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之
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那瘦老人斜眼
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
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胡
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
”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
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
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
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
,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发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
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未听见过。他是河南
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首,
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是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
而高兴,笑道:“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
。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
便打他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他脚步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
”说了声:“好!”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
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
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
罢为妙。”于是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
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
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峙
渊?,沉稳无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
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
”那老者心想:“干柴烈火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密?就算口
中答应了不说,也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
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
挥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
,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
。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
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
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风范。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
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
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
,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
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
,对方不能追击,便算是没有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
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
,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
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
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
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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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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