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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地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
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
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哪知竟来了一
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
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
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不禁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
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
啊。”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
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
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
阳怪气地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
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
左一推,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
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
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
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
跟着又抓一人,接连地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一抓,
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尽皆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
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
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
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连城诀!”狄云
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
骗他,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
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
‘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
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
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
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
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
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发。
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
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
一具尸体向上掷出,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间。那人
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
他的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
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
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
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
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
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
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甚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
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
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
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
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
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
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要更换衣衫,真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
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
穿上倒半点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的上乌蚕蚕丝
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
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到竟是送
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
才是,再说,每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
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
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
狄云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
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
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
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账。他亲眼见到
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
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
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
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
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
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
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
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
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
是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
圭,一忽儿又想到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
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
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
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
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
然之间,他背上拍的一声,中了一拳,他身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
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
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
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
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
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
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呛呛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
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
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
站不起来了。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
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道:“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
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
……”猛的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血过宫,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
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
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
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
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个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
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门’的高手,
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
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
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
是厉害之极,将来倒要跟他们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
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功相助,这才痊愈。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嗦,丁典
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
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
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
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
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
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
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
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
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
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
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
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
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
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
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
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
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罗嗦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
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话分辩,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
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
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
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
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
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
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
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
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
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
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
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
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
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
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
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
首。
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
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
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镣链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
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
折为两截,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用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
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
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
时,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
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
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地掉下泪来。
他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
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
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
要进去,却又不愿。狄云见窗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
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
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
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
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
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过
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
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
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
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
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
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
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
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
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地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
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
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狄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
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
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迳,就在
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
悲。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
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帖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
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
两人之后是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
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
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胆子,半
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
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
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
难消。”
丁典恨恨地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
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
的美事。”
丁典大声说:“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
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
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
女儿的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
无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
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
‘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
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
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
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
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
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
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
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
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
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
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
乘。狄云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这一掌明明击中
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
奇高,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
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
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
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
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说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非同泛泛。他击向凌
退思的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
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
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转
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
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
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
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
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
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
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
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
……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
你洗洗。”心中一急,说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即发肿腐
烂,死得更加惨些。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
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
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
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
结亲,只是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
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
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个人都是两
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
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
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
(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过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
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没兵
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
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
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
倘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
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
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地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
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
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
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
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上拍的一声响,梢公‘啊’
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湿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
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了呼吸,
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
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
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
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亲眼见他跃入长江,
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
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决不
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
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
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
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
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
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
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
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
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
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
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
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地练罢,
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
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是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
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
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
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
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
吐吐地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
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
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乃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
什么‘连城诀’,那不过是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
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嘱,千万误传匪
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
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
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直到关外
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
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
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
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
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
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
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子,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了从关外带来的
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
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
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
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
盘、紫罗撒。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
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的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
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
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
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
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
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
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
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
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
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
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
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
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堕情网的小伙子
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
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
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
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而死
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
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
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
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
地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
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
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了一个少女,悄
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
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
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
指环,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环笑
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
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
姊姊说,府上有几盆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
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
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
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
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地露出
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
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窗槛
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
也总风雨不改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
眼,总是满脸红晕地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
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
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
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
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
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
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
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
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
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
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
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是没有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
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
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
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
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杀师,为的
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
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
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
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
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
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
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
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
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
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
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
银子,千方百计的谋求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
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
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
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
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
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
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
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
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
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
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
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
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得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
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
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
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
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
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
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
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
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地说:‘爹爹说,
一切听女儿的话。’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
嘻地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
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象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象荷花,只是没
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
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
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
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
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
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
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
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
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
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
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
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
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
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
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
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好?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了手来乱
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
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
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
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
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
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
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
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
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
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了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
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
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
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
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
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
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
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
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
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
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
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
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
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
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
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
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
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
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
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
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
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
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
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
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来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
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
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
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
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
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
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
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
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
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
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
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
瞧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
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
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
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
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
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
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
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
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
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
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无
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
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
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
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
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
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
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
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
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
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
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
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
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
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
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
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了一声,闭起了
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
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
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象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
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
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
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
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
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
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
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
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
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
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
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
这个秘密,才害得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
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
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
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
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望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
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
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
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
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的是。
这连城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起
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
‘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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