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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
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隋炀
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
盐商大贾所聚集,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集之所。这日正
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
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
友,姑娘们,来花银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
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
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即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
声,男子叫囔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
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
官府来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
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
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
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
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是一哄
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
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
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私盐,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
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慌,又是诧异。

    盐枭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模怪,在下赔
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
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
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
们江湖上帮会自各里闹市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
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贩盐,
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黄汤,大叫大囔,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
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
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囔:"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
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
友。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那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
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
搭腔。那老者喝到:"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乌龟,便把他
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
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
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吆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
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帮家伙胡骂天
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
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动厢房扑了进去。却听
得"哎哟","哎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
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
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
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
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
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
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咯咯"一声,
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
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声骂道:"你敢大我妈!你
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
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
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
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
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
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
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
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到:"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
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斤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
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兄弟,只因天
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
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
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
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
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铙,
不如夹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
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
甚相干?莫非你现招郎进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
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
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
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忽然之间,四
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
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犁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咯喇之声不绝,显是
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
盐枭不断吆喝呼叫,那房中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
唯恐遭上鱼池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残呼,
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
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
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乌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
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
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
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口当的一声,迸
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
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
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
只剩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
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
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么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们大骂:"贼王八,你奶奶
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
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
卖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
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
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
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
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急刺。那人左掌翻出,呵
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大汉
虽然左肩受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
避,竟似精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
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报住那大汉的双腿,
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
他半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
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气,一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
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
此刻房门兀自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
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
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
伤者,纷纷夺门而去。

    那人哈哈一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们闩上了。"那孩子心
想这门是非闩上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
暗中只闻到一阵阵的血腥气。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
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
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
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
似是又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
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
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
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
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
"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
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
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
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
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
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
千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
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那里去?"
那小孩道:"我送送这位朋友出门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
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
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
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
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到:"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
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
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
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
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暗暗叫道:"好
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
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
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讲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
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
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
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
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
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
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了!"
那人见那山只有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
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姐妹
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
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
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
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
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
人下车。眼见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凉,躲在这里,那
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
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
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
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
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
到:"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
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
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到:"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窑子你一直
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
查明这人到了那里,好搬救兵来杀他。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
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
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
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
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
听得他大声哭叫:那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
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
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上。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
怕他。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
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
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到:"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
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忽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
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
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
去见了阎王,又 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道最后,忍
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的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
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
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
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
有时是为了我捉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不妙。喂,
你刚才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
是我朋友。自然叫你朋友。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
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
"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
呢?"那小孩皱了皱眉,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中,母亲叫着韦春花,父亲是谁,连她母亲也不知道,
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
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
"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个子,
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是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即
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
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
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
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
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
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
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
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
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
样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
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作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
有的化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化不光。"见茅十八乃是侧着头瞧
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
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
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
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我不过,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
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
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倘若连自己的姓名身
份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
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
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
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草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
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
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开,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
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
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
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道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
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道,道:"我去买些
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
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
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
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
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
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
些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
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
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的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
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
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
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
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
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
是三月二十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后来我给官府捉了
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
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
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
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
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
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
得,我怎的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
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华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
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一只乃是不少,又
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瞧去买些绳索,
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
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
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冲冲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
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
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
登时反败为胜。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
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
口,大声赞好,说道:"那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有充英雄好
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
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
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
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
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
前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
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
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
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
"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
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
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
会有毒?"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不喝酒,那可瞧
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
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了!王兄又不爱喝酒,
省几口给我。"仰头合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
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
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
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
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
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的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
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在看
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而三岁的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
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作……
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
水上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争脸,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显得泄气,有心
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声手便知端地,
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
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
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
牛,其时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的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
初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
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
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吴大鹏道:
"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
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
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
肠挂肚?"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
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王潭道:"好!"双手入怀,仓啷一声
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了。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
上不迟。"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
轻飘飘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轻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抢进,左手
向他诱逼肘下拍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
在树干上,这颗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
便是雨点般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
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飘,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
卷"。单刀之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斤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
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
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极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
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
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
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育人骑马奔来,都是清廷官兵的打
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核心,为首的军官喝到:"且
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

    吴大鹏一听,住手越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拉!
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
安分良民,怎的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
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你
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你们且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
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上
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惹事上身。"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
我们理会。不过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囔,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
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
朝廷舔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就是捉
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两
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
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象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
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贼子,做的
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近陈近南,
就是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
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
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是讥笑我不是英雄好汉吗?"他为
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
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又什么讯
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哪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
保必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识得:"发你妈的清秋大梦,
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少
保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
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
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
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
死人。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
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
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
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既是造
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
茅兄和这位微笑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
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
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官逼民
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兄和茅
兄较量一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
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
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
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
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
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
削,又一名军官被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
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核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说话之际,他一
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道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
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
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
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
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
音凄厉,

    史松长啸一声,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
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
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大声吆喝,
一人飞了出去,拍嗒一声,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
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
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
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
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莜地挥向左方,随
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
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
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抖然放手。松脱鞭柄,
那软鞭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
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的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
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还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
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募地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
口里,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刺一般,待欲张
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再也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
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
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
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已插
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悻,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
手去揉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双手肚中,随
即转身躲在树后。

    双手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
史大哥!"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出,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
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走,连坐
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
你手!"他眼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
道:"是这小孩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
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
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
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
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竟然杀了一名官老爷,心中有一份得意,
倒有九份害怕。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
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只象随时随刻要放声
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象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
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我……
我……是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
我……"他知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唯有拼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
相助,救了兄弟的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修得提
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没
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兄弟武功高强,有胆量,
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
远,后会有期,茅兄弟十分敬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
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洪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
茅大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
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
陈近南。"吴大鹏道:"敝会兄弟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
司低下,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
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杨,拍拍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
上的军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
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采:"好掌力!"眼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
二人倒是天地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
近。茅十八喝到:"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过去,马儿非腿踢你不可。"
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是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
说道:"那回家罢!"韦小宝道问道:"你到那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
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
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涨得通红,泪水
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里?"声音严厉,神态
更是凶恶。韦小宝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
茅十八问道:"石灰那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
"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
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
这法子那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
不由得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年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
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那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
一面骂,一面躲到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
喝到:"小鬼,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
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
的骂人语言,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的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是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
骂得更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
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上。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
纵马 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然跑的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里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
十几丈,便已气喘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不过相距丈许,心
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滚,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当中,
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只
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
死在这里也不去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
言语,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
死人啦,大人欺负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
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
"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
啦,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
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韦小宝伸手抹了抹,当即
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
去那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
而自己送上门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
他妈的,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跟他比划比
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
馆中,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
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
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为妙,说道:"茅大哥,我
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
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
一定答应。"又想自己的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
道:"你也要上北京?干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
一路上甚是凶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应了的事
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
到:"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
累赘得紧,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我常常几天不
回家,妈从来夜来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那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
脸!"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到:"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
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
地上,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
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将起来,
横放鞍头,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
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记,喝到:"我先要你大叫
饶命!"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
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便带你
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
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
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
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骑了五六里后,胆子大了,说道:
"我骑那匹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 乘草别试,
小心摔断了你的腿。"

    韦小宝好强要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会不会骑?"从马
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上了马镫,脚上使劲,
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蹋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
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退上
打去,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
住马尾,两只脚夹住了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生风,身子不
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囔:
"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
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
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的汉
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
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
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调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
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臂力甚大,一
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一匹马溜
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
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件青稠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
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地上重重
的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
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咳。
那马屁股一耸,左后退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
"哎哟喂,啊哟喂!"

    那汉子先前听得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
马来,微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将上来,
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
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啊哟喂。……"哼哼唧唧的爬起
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
里,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
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只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
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是不少,去从来不会跟人并
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
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
官面上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
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
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饭做菜。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
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凤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
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
啊,但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
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
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很少了。"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倘上京,能不能见到皇
上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
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
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
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
道:"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
说。茅十八在桌子上重重的一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
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
桌子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个认贼
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清兵……"

     他说道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一龟,两只乌龟是吴
二龟,三只乌龟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
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仓啷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
忙往桌低一缩。之听得乒乓乒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
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
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早地下,跟着有人长声
残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
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
听得茅十八便打便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
杀得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
到下,胸口泊泊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
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
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低下黑蒙蒙的,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
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
斩断。

    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查看,
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是一刀斩在
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一掀桌子,一张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
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
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被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
块妈妈!"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韦小宝道:
"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
身子飞了出去,确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佐膳筷筒中拿起一把筷子,一根根的掷将出去。只听
得"哎哟。哎哟!"残呼声不绝,围攻忙往得标诸人纷纷被筷子插中,或中
眼睛,或中脸颊,都是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声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
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急奔而去。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
茅十八一跷一拐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相
助,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
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
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是激于义愤,痛
斥汉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平生第一痛恨之人,便是大汉
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
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
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
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的脸容。

    茅十八佛然道:"你连姓名也不肯说,太也瞧不起人了。"那人并不答
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
日见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马乘车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
瞧你吓得这个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
眼见饭店中的老板与店伙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糊涂,满地鲜血,说道:"走
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柱子
上解开马缰,说道:"那扳住了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
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有什
么稀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
说道:"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
隐蔽所在,养好了伤坐骑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
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
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
是天地会中哪个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吓
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分。"韦小宝
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
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
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边说了句什么话?"茅十
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
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
茅大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
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拉,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
睛,茅十八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
王府,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遇
难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这等厉害?"茅十八道:"他妈的,好神气吗?
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
容易,要和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今天刚好碰上来自跟吴三桂的手
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
学好,竟使些下三烂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说着不由得满
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
怪起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
又是什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怎么是朋友?"韦
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来自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
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
要跟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烂的行经,江湖上
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的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
史松杀了,也不愿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
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
自己竟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
彩武功,但给他骂得恼羞成怒,恶狠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
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这下流手段救你,你这
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
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
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
己而起,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太也说不过去,
何况这小孩于自己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
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即出,
什么马难追!"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
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放得干净些。"
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怒骂。可是倘若有人家惹到我头上来
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
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之地上打滚,躲在桌
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
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经,不是英雄好汉之所
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
要凭真功夫,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别让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
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乘草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想:"你
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
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
纪还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
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
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说着凝视韦小宝,
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是矮
了一辈?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
赫有名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
或是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是,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
性命,想授他武艺,那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大将过去,
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
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白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白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
你为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
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人拿住了,死不得,
活不成,可别后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
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
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
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
韦小宝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
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
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
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
气,松手放开了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
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
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到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韦小宝心下
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
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
不会瞧么?我不但学会你的武功,连你的对头的武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
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他妈的,好稀罕吗?那吃白食的
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
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
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
的小子。。。。。。"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
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
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书云南沐王府地四
大家将。"韦小宝又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
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
服得五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
太祖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韦
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
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
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门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
不是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木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
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
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
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沐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
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
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
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么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
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
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
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
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
大汉奸的鹰爪……"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爪,你对我怎么
又不客气?"茅十八登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还是忠良之后,江湖上人
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
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又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
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
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说个屁?"茅十八
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
沐王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
"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
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
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英雄,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
字当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
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
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生讲述明朝故事,
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祖开国,
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
蒙古兵赶出塞外,如何打得敌人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
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清兵。汉人大胜而敌人大败,自然志得意
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
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敌之时,添油加醋,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
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
邓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
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自己也跟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
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
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
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作朱英,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
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
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代末代皇帝的侄儿,
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
的名字,随口胡诌。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
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兵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
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蒙
古人自然生得比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
哇啦啦大声一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
声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响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
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几声,我
军纷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
沐英平云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
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得这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
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白步穿杨,千
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达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马达里
麻也是英雄好汉,眼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
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
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
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
了十个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
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一穿十,有个明堂,叫
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
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道:'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
伸出,轻轻便将箭挟住了。正在此时,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
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双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
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的还分左眼右
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道:"妙极!这时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
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他的八明大将。元兵身上毛多,明军叫他们
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十八名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
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
到这里,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饶着弯儿在
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
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有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
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
大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号响,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
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
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
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到:"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
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士兵,齐声呐喊,
同时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
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
辰,又派兵装模作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
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
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他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市镇
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子穿了,挂将起来,再
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
那有这等功夫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
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士兵,从
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了来吃,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饶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元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却并
不真的渡江。只听得元兵身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
渡江,绕到元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
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元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已差不多用完啦,听
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
冲将过去。元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元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
马上,许多元兵前后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厉声喝到:'
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谩'
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
却不是自己的箭羽是什么?那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
地下一掷,喝到:'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
结结实实。这一仗元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
少长毛元兵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 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
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哼了一声,却也并不敢确定,或许云
南江中真的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
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
'二字 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
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功城,
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
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
便因沐王爷爱惜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
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
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
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
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儿,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
帝御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
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
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元将,好象
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
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的
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时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你道是寻常的便壶吗?所以
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召集众将
官,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
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
箭,边区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
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官倘若多问一句,
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即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
这样问长问短,便是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教沐王爷给砍了。"茅
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
骂?"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
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两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
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
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
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第二日清早,刘白儿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
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
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
'沐王爷一拍桌子,喝到:'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
元军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
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
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
了。这些家伙绳子比牛还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
一双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茅十八
"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自然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王爷
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糊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
象说是长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糊涂,竟管大象叫作
长鼻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中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
大作,此刻韦小宝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
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
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
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
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
一乱,元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
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
好了!'"

     茅十八脸色忧色,沉呤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使得大象冲到十丈之外,
喝到:'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
东奔西窜。压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果钻入了
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
天外,掉头便逃,冲进元兵阵中,只踏得元军将官兵卒头破腿断。有些大
象不辨东西南北,向明军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
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韦小宝道:"你道这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
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
火药做成烟花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
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元军的阵势被大象冲了个稀巴烂,稀里呼噜,
一塌里糊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将兵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
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
城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蒙古人,叫的自然是蒙古话,他说:'啊哟不好了,
大象起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
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
大叫:"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那么他这次不叫蒙古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蒙古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
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家伙身穿黄袍,头带金冠,知道
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
把提了起来,只闻得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
云南,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
非大败不可。"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
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
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
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
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识会家
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
'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么考
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
来日,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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