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idikeke (policegare), 信区: Emprise
标 题: 6
发信站: 紫丁香 (Sat Sep 20 13:48:30 1997)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了今日做了什麽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没珍宝、
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
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
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不必
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里啦,很好,很
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双无神的白
眼,仰塌头只是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
见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
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找开了
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麽不在屋里小便?」
韦小宝道:「我睡不著,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
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後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
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麽?好几天没教我功无了,这一抓是什麽
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
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抓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
骨溜溜乱转,寻思脱身之计。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
实,但如果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麽?」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
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
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
惊惧之情惭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
四岁就十四岁,为什麽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
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
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
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
「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麽?一点
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
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
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麽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
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麽意思,只觉他今晚话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
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
时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老是睡觉,
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是挺美麽?」韦小宝吓得不敢
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麽人?」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
有些什麽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
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
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史姊弟,
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麽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麽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
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麽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
刹那之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
什麽?」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
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
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後,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
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
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
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
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
扬州话冲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
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
韦小宝苦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
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学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麽一成半成,嘿
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
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
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我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
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
样?」韦小宝依言摸以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肝,不由得「啊」
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
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上歇,从来没放在心
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
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麽
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
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
加上些料。只加这麽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
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
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
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
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我才放
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
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
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
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
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
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了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
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无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
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
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身子跟著乱动,右腿一曲,右
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
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
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麽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
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後都吐在碗里,反正你也瞧不
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
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麽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厉
害?」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著没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
里。」说著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解不
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了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
声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滚向
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
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
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园,跟著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
已被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
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
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
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
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
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
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
的是什麽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
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
什麽也没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
了然於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
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体息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
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线,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
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历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
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来。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
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会不死,虽
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著站起,慢慢走
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
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远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
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
哪有这样好远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
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
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
去,啊哟...」一摸怀中那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
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一堆牛粪,
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
没有?老子吃过了。」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
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了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著,那怎
麽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
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著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
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韦小宝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
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麽一问,只
觉得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
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
大鹰从墙头尽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
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
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著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
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
跟著右手急摇,示竟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玉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
目不转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
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
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
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
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
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动上
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死你。轻轻的回答我的话。你是谁?」
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
蛋,道:「你是个不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
的,在这里干什麽?」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问道:「还有谁在这时?」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
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
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
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
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这老太监捉住自己,要
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
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於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
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
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
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
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麽不去禀报
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
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
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
「这声音阴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
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这声音也是
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麽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
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
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这一著虽然行险,但想自己
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
眼珠,也算不了什麽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
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麽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
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麽要杀小桂子?我说...我
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
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
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於说什麽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
海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
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
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
乌龟捉不到、打不著。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麽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
来,成什麽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从多耳杂,
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
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
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
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
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麽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
「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
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
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
一声,道:「你可越来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韦小
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
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
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麽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
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
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著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
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麽,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
太后怎麽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麽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後
道:「五台山?你...你说什麽?」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
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
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
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麽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
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
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麽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
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
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
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
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
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著。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
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
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
人...在五台山干什麽?是在庙里麽?」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
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後,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
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於...终
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
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麽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
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
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麽机密大事了,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
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她听他的,这可有
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
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
汉。」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
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
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
中人人污言秽语,翌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
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只听皇太
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麽?」海老
公道:「太後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
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
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
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
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後,我们
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麽国家社稷、
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麽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
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
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麽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
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不及上那狐
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
怒,声音尖锐,渐渐响起来。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
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麽也不可汇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
後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麽你又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
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麽放
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
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
还有个爸爸?」他於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顺
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
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
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
是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
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
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
麽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
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後』哪。这狐
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为皇後,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麽『孝
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後,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
又叫胡光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麽《端敬後语录》,颁行天下,也不
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後,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
後』了。那《端敬後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
什麽,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个个都读《端敬後语录》,
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
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
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
敬後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於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後当年说过的
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
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麽两件事、
一件事?」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王是怎麽死的?」太后道:「你...你
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公所後的皇子,和砚荣
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麽希
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
王足阳阴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
了一声,道:「什麽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海老公不置可否,又
道:「端敬皇後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
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
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後来奴才便试给他看,
那还是端敬皇後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
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
後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
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
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
一样的。」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
「主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後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
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
端敬皇後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
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
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
卫不了端敬皇後。」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揣敬皇後从十八层地狱中早
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
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
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无意之中,
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麽事了?」
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
你提她干什麽?」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
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於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
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
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著主
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
原来太後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知道
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
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
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个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
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来,本来
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
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时偷听,就算海老公不杀自己,太后也
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
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过了
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镣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不得了。但也不许多人悄
悄的说,贞妃的给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
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
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
『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麽?」海老公道:「贞妃是给我杀死
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
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
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
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後,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
後,□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
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体整容收拾,也没什麽特异,到傍晚入殓,忽然□体变
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麽似的,只道是□变,当时一句
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
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後,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
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禁禁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作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
康皇後。」
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後真多,又有一个什麽孝康皇後。
他的皇後,只怕比咱们丽春院的小娘们还多。」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
孝康皇後干什麽?」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後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
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只听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後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
後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什麽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
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
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景由禀告
主子知道,然後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
「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
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麽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後、孝康
皇後、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
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
奴才处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
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麽相干。」海
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
又何必来问我?」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
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
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後
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
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
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著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
跟他比武摔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麽样,
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
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麽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
的师你,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
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麽害死两位皇後,一位皇妃,一位皇子
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
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
名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
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找到
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练武,我半年多来,便是
在找寻皇上的师父。」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韦小宝是个阴毒的小坏蛋,
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
真万确,决计不容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
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如如果下旨将他厚葬,小
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
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
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
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
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的,老
乌龟以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了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麽事,非办到不可。
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
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
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後,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
法。」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麽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
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
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
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
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
说著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石头,暗想:「老乌
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
出宫门,老乌龟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
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
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
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
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
咳嗽两声,说道:「持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
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
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
有甚麽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
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
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
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著砰砰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
张望,只见太后正绕著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
去。海老公端然凝立,还掌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是非同小可:「怎麽太后跟老乌
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极地厉害。海老公双足
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他不得。突然
间太後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
却向太後後腹上拍去。拍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飞出去。海老公一
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於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
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
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
什麽『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
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
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间
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
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
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果杀不了
太後,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麽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
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
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只听得太后说道:「事
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一到来。
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
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
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後,便非敌手了。但他於数年之
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
海外蛇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甘冒奇险,暗练
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後来韦小
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後
诸人的凶手,日後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
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
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
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
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
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
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武当派武功是假
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於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
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
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自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
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
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著自己动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
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於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
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後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
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练成。太
后博尔济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後,累代大官,
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
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
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麽也不会学会这「化骨绵
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麽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
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
手相敌。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
极重的内伤。海老公苦心孤指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太后
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
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
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
和主子的皇後,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
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麽人,立时就杀了。
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著向外缓
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
又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
事,什麽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燥,难以屏
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
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
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
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
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
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後,立即
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
他比拚内劲。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
与对方游斗,那里处於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
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
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右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
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
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
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後,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
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
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
暗喝彩:「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之点钢蛾眉刺,
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
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
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
左掌相助。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
此刻右掌一掌之力万难以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
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哪知便这麽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无法前送半寸。静
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掉在地
下。海老公越是使轻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
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即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过得
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
太後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外
走去,每走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
待走到门边,伸手摸了门环,突然间听得身後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後,
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间
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
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
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
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拣,枉自为人了。
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
这样原赌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时无论如何
不干的,但耳听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戳之势,一块肥肉放
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冲过去,喝道:「老
乌龟,休得伤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後 出,砰的一声,
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 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後走了出来,
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
为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
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
当。海老公这一脚正 在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
出来。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著自己劲力後发的一瞬空隙,左掌
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
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著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
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
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
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
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老公纵声而笑,叫道:「你
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到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
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
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
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
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
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
运气,起身入,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只听得人声渐近,正著急间,忽然一
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
桂子。太後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麽?」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
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後,拾
起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後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
「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处,
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倘若逃了出去,定会撞上,
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
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又足酸软,
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
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
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
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此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
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太后问道:「出了什麽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
虽然出出,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麽
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体抬出去。有一人
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
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传後查问原因。」太后道:「有个小宫女
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後,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入地地下,向太后
嗑了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生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
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
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荼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
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
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
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著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
其沉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
过什麽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
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我老头
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
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
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已忘得干
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
你到这里来干什麽?」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麽法子
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
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
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人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没一句
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
老老实实的回答。」韦小宝道:「奴才远远的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
朵屡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
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後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
便拚著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麽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
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
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
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麽结果。」
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後说太后和皇
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
也没待你什麽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
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
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
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韦小宝道:
「是!」打著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
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
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
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麽?」
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麽?」
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惊什麽的?」他听人说过「受宠
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说些什麽,问道:「你为
什麽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
说什麽也提不上来,委实是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
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
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
没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轻轻放脱了他
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
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好胸口缓缓起伏,呼吸
甚匀,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
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
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的脸色,猛地里打了个
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四
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
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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