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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dikeke (policegare), 信区: Emprise
标 题: 22
发信站: 紫丁香 (Sat Sep 20 14:50:44 1997)
第二十二回老衲山中移漏处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
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
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
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
游出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
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
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名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
子作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
掷,骰滴溜溜的滚动,众人我才欢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
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学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
参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是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
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
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
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
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
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
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宛然帮他
收注赌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
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
袍借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
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扫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今日
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
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
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
一名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道:"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
逻,却被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
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
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
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
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
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
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
"押下门!"两剑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有胆子。杀官闯营,不……
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
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本已
吓得魂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
人用剑指着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
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
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
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
子?"
韦小宝身旁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
什么?"那青年道:"那还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
饶投降。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
认脓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丢脸?又想:
"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
亏?"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
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
"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
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
不跟你赌这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
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
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
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起齐贤道:"且慢!韦都
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
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
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
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
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
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
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
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
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
手杀人,肆无忌惮,已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
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
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
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
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
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
是汉人?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如再屈服,变成有
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
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
不是好汉。"最后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
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
"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
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
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求
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
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
道:"你投降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被他制住。
原来韦小宝知道学自神龙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
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之柄,蓦地
里使出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在提防,这招
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
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
他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
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希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
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的后心。众蓝衣人
一惊,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子银票放在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
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
已刺在韦小宝小定右胸。他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韦
小定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拍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
众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
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韦小定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涌时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
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
长剑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
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
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抛下兵刃,束手
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
葛,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
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
赢了就跑。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
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
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
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
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
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了,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那道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不知是
小姊姊还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
赌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
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
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
小宝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
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分别赌了。
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
九颗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
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去设法报仇。但如
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
人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
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
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
韦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
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
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所。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
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掷得很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天对、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
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必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
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
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衣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
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
宝道"众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
紧。"那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
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
腔。我王屋派中,没我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
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笑道:"你
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
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
自己和他赌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
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
"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
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
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
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
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
"多谢你了。"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
待会是输是赢,总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朋友义气深重,不可不交。"手中军士
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
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
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也不打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
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
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
站在那十八人身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
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
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人也倒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
了,岂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
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
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
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
点以上,随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喜
出望外,自己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
下,骂道:"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
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
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
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
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
小宝?"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不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
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
一眼。四双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
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
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
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
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你可没跟赌过。"
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
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
"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以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可以赌。"随手抓起一叠银
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到?"韦小
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
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
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
"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
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
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
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隐瞒。
原来屋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
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
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
入关,是为祟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
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宫,到王屋山隐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
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徒,
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
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
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独生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
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却是志在杀
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独生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父
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
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
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
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道:"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
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
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
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差劲,眼前这件案
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
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
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
哪!给我重重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
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
卫和骁骑劳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
齐出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哪
有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
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问:"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
道:"共有四百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
来罢!"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给我打!"元义方
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
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
韦小宝道:"你们这等贼,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
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喜欢,便道:"听说……听说
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
"这贼骨头,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早已打定了主
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小姑娘,只
十五六岁年纪,也练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
的子女,是不是?"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
旧部。"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
害的,是不是?他说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
语,非常……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
量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实则他们只是要
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过云南,跟
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
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
是的,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
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精兵,为什么不驻扎
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
话可不对了。"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不知河南省
济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道:"也不太
远。"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
"是,是,很近,很近。"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
贼,用意当真恶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
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
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
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相
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
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有哪些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
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
人的姓名都写了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过什么宫职,也都一一写明。"
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
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
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
耐,对张康年道:"这人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
说的口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袋,带了下
去。"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一件天
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
"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
都有功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
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
干出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
那么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
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
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
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向
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
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折中加油添酱,叙述韦
小宝日间内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
领众奋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
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说上几句。"
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
住了,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将一十
八名反贼释放,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齐道:"放走十八名反
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哪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
明,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
入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
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
望,向韦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虽然韦小宝离北京不
过二三十里,却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
了一个牛录三百名兵士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
吴三桂可够惨的了。沐王府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
两们师父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喜欢,皇帝师父也必喜欢。"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
"皇上有密旨。"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
管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胡说八
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
提,若有一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罢。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目
无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
罪,总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
心在意。"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取出四百两银
子,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三桂?还
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口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对吴三桂好得
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
子,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
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
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
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
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
营正黄旗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
为僧,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主去是懂的,
不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应了的,万料不想竟会叫他
在少木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着?何况就
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赏物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不是
味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当即取出剃刀,说
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父。老衲替先师
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
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
三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得精光。晦聪禅师偈道:
"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
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
来,众僧齐宣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
一声啊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
军官尽皆惊得呆了。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
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发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也不有
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
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
擦,忽又大笑,无不营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
出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显
得此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
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
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
候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会
在寺中出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
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
自便,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
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
道:"戒不戒赌?"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韦小宝问道:"赌钱
哪?"晦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
韦小宝心想:"他妈的,我一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
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
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
辞,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
太多了。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这一脚又是如何
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
不可惜?"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
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
事,好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
半晌,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父,这
老贼秃好生奸滑。嗯,是了,他是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
功夫传给我这小鞑子。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在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
乃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
异议。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
这位"高僧"的根柢实在太过浅薄,当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
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
能有所得益?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朋友,
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都十分亲
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暧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
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
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
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有人
吵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韦小
宝,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他合十躬
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语,
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地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
岁左右,身穿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
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样的
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
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
间,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女郎。纵然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是十
分不该,何况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过去,那蓝衫女郎
已是满脸怒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想:"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
院中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
丽银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公主、双儿丫
头、还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位天仙的美
貌。我韦小宝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三
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
可。"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
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了一般。净济和净清
连叫数次:"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
来,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
个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
字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
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
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
个小……小法师,怎么地是什么高僧了?"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
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
感羞愧。
那蓝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
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
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
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
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住她身后,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
留下尊师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了人,怪不得净清他
们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
巴掌。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未流,方丈
便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
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
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
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
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名号,哼,你们配不
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
女下山去产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
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
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
请少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拍的一声,摔了一个筋斗却是那蓝
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
地……"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
带,喀喇一声,竟将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
之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
济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一
抓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走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他心中狂
喜,大叫:"妙极,妙极!"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
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几脚,在头项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是滋味无
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来。"韦小宝
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
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
了。"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
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右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
低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
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
舞,不知不觉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
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
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后的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
女郎并无临敌经验,不提防韦小宝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后果既大不相同,那"狄
青降龙"的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拗
断了他双臂臂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
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
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
溅,右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
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
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
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等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
"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
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
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
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道:"师妹……
你……你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
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
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
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
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
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惶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
僧抑抱着师妹奔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已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
"这……这姑娘好狠,干么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
逃他妈的罢?"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
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
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房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御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
过来替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等要去瞧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
在,径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
请。"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
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
的,我说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
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
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
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站在站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
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
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转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
"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堂前点了
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
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
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
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
罢。"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
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
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
每一项是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
寺决不敢自称武林当世无敌,天下部门各派,武功各有长处,少林派如何敢狂妄
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是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
脚,不足一笑?'弟子说:'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
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
来头,该当问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
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
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
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
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
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
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
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
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
般若堂的座首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
"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
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
功,本派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掌、崆峒派飞凤
手,也都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
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
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
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
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订,她抓在
这里。"说首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
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
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
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
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背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
衣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的
光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
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
不会跟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
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
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
能有甚么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
规,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
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
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
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
但见到女施主时,也不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
宝怎么样道:"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谕,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
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
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崆峒、点苍的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
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都并不到
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
步,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
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
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
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
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
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
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
武功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能,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
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功了"武
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
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
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
的。"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
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了什么。虽然
如此,还是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
起身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
有意来折辱本寺,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
僧都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
功夫?"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
愧之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
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了十
几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
来,什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
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的脸色都十分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然极不及耳,一
时却也难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
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
正宗功夫,这不间总有点不大对头。"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份不同。净济等
原不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客,那于宏扬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净济、净
清、净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罢。"净济等四
僧躬身答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
径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
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那再也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
不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韦小宝喜道:"妙
极,妙极。"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
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
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
已极的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
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
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
澄观伸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
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
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
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
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
怔,问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
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
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
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
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
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
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边,突然出掌,猛力一
推。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
声"哎唷",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
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
种应付之法。倘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
击呢,那么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
可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寰
退悴幌胛阉灰岜埽膊恢掠谡庖唤弧!?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
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是难以抵挡。这老和尚对两个
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么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
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驾不可。"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
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鸣呼哀哉,岂不糟糕之至?"说道:
"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弹,那妞儿便服服帖帖,这是什么功夫?"
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
如你教了我罢。"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
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大喜,忙道:"那好极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学会了这门功夫,手
指这么弹得几弹,那绿衣姑娘便即动弹不得,那时要她做老婆,还不容易?而
"也不难学"四字,更是关键所在。天下功夫之妙,无过于此,霎时间眉花眼
笑,心痒难搔。
澄观道:"师叔的易筋内功,不知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
宝道:"怎样弹法?"澄观屈指弹出,嗤的一声,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一张
落叶飘了起来。
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弹出
去,这一下自然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劲,须得先练般若掌。
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
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什
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
个也不会?就从波罗蜜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
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掌?罗汉拳?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
法,韦小宝便摇一摇头。
澄观见韦小宝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
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
有相当根柢了,可以学韦陀掌。如果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
以……"韦小宝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随即忍住,
知道海老公所教的这些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这个
"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
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
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蜜手,要看各人性子
不近于练武,进境慢些。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韦陀掌。净济学武不专心,
我看还是专门念金刚经参禅的为是。"
韦小宝倒油了口凉气,说道:"你说那一指禅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
起,一路路拳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
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
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
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
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
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上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晦智禅
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于这指法已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跪什么门闩,那么总共练
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
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力平平,若以
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
韦小宝心想:"管你排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没从
娘胎里带来什么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
岁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
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过她,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此
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
韦小宝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咱们少林派这一下子,可就抓不
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几千几
万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以后,见到法什么禅师、灵什么禅师,还有我的师
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是吃饭拉屎,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
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
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
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是啊,
你倘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这两位小姑娘来,
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比咱们那此笨头笨
脑的傻功夫,定是强得多了。"
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韦小宝道:"谁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
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两
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两
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
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罢。"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
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座首,唉,那……那太丢人了。"韦小宝
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收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
派?"韦小宝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成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
的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一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
得紧。"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
恕师侄不陪了。"合十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须得严寒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的
不妥。"澄观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
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寺中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
们偌大少林派,岂不就此散了?"
澄观道:"师叔指点的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
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若
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动不复。
韦小宝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
去想法子,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
人商量,谅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骗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
心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
起那蓝衫女郎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观保驾,单身入房,非大吃苦头不可,只得
叹了口气,回到自已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师叔早。"韦小
宝道:"女施主的伤处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
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
小……小僧的庙里。"韦小宝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
贼",便是"小恶僧",问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师侄不敢阻拦,反
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禀告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里?她无名
无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办事不力,埋怨了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个小
妞容貌美丽,大大的与众不同,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得到。"
于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
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韦小宝进来,
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他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
着急,转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从事
偷懒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
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韦小宝只道这老和
尚甚笨,苦思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讲
究根基扎实,宁缓不速。这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观虽于天下
武学几乎无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速成之法,却与他毕生所学全然
不合。
天所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些日子来,每日里总有数十遍想起绿
衫少女。
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很两,向西下了少室山,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镇
人,去衣铺买了一套衣巾鞋补袜,到镇外山洞中换上,将僧袍僧鞋雹入包袱,负
在背上,临着溪水一照,宛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在一间酒楼中鸡鸭鱼肉
的饱餐一顿,心想:"这便得去寻找赌场,大赌一番。"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
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每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幺喝六之声,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终于听
到有人叫道:"天九王,通吃!"这几个字钻入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比之少林寺中时时刻刻听到的"南无阿弥陀佛",实有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
狱之别。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
他,问道:"干什么的?"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笑道:
"手发痒,来输几两银子。"那汉子道:"这里不是赌场,是堂子。小兄弟,你
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罢。"
韦小宝饿赌已久一听到"天九王,通吃"那五个字后,便天土塌下来,也非
赌上几手不可,何况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给我打几
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日少爷要摆三桌花酒。"将那锭银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
手上,笑道:"给你喝酒。"龟奴城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
"谢少爷赏!"长声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甚是华贵,心想:"这孩子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花,
可重重敲他一笔。"笑嘻嘻的拉着他手,说道:"小少爷,你们这里规矩,有个
开门利是。你要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
韦小宝脸一板,说道:"你欺我没嫖过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家里就
是开这个调调儿的。"摸出一叠银票,约莫四百两,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
围的五钱银子一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
子今日兴致挺好,一律成双加倍。"一连串妓院行话说了出来,竟没半句外行,
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这才笑道:"原来是同行的小少爷,我这可走
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哪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家里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
楼、畅春阁、在天津开的是柔情院、问菊院、六家联号。"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
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是六院联号的大老板到了,他这生意可
做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韦小宝道:"谅你们这
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有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低声道:"有是
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只能骗骗冤大头,可不敢欺骗行
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里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打赏三两银子。"老
鸨大喜,传话出来,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
自然是些粗手粗脚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乐,虽然
众妓或浓眉高颧,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还着实丑陋几分,但他自幼立志要要妓
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过一个妓女,在她嘴
上一吻,只觉一股葱蒜臭气直冲而来,几欲作呕。
突然间门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好!两个大妹子一起过
来,先来亲个嘴儿……"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搂住他的两个妓子推倒在地。
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他师姊。
那蓝衫衣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瞧你来干什么坏
事。"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颈里的
伤……伤好……好了吗?"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姑娘怒道:"我
们每日里候在少林寺外,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师妹的深仇大恨。哼,总算
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你这恶僧撞在我们手里。"
韦小宝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归位不可。"陪笑道:"其实……其实我也
没怎样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不过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
我看……我看……"
绿衫女郎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机。蓝衫女郎冷冷的道:"刚才你又说什
么来?叫我们怎么样?"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
你们两位也是……也是这窑子里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师姊,跟我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什么?一刀杀了干
净。"刷的一声响,白光一闪,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帽子已被她柳叶刀削下,
露出光头。
众妓女登时大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了人哪。"
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后,叫道:"喂,这里是窑子啊,进来的便
是婊子,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那可……难听……难听得很
哪……"二女刷刷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妓女,却哪里砍得他着?刀锋掠
过,险些砍伤了两名妓女。
韦小宝纵声大叫:"老子在这里嫖院,有什么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
了,要脱裤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韦小宝当真要耍赖脱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
怔,也奔了出去,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位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门
口一步,立时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动,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
有,决不落空。"众妓一听,立时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龟
奴,吩咐:"快去给我备一匹马,等在巷口。"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
韦小宝指着一名妓女道:"给你二十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那妓
女大喜,便即脱衣。余下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韦小宝道:"这两个是我的大老
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去,她们便追来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不禁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那是司空见
惯,寻常之极,但提刀要杀,倒也少见,至于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
嫖院,却是首次听闻。
韦小宝匆匆换上妓女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妆逃脱,嘻
嘻哈哈的帮他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嫖客听得讯息,也拥来看热闹。不久龟
奴回报马已备好,得知情由之后,说道:"少爷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后
门,小夫人守在前门。两人都拿着刀子。"韦小宝大派银子,骂道:"这两个泼
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是少有少见。"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
都像你两个老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
哟,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里来玩个痛
快。"
韦小宝笑道:"你主意倒挺高明。妈妈,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妇一顿,不
过你可得躲在门后骂,防她使泼,用刀子伤你。众位姊妹,大家从后门冲出去。
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婊子无不雀跃。重赏之
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子,人人
"忠"字当头,尽皆戮力效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小泼妇,大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
听他的话,讨他欢心才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里来寻欢作乐。拿刀
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两
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们个乖,赶快向他磕头赔罪,再拜老娘为
师,学点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老娘,在这里当
婊子,咱们今天成交……啊哟……哎唷,痛死啦……"
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伙儿走啦!"
二十几名妓女从后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手持柳叶刀守
在门边,陡然见到大批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
以。
众妓奔出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
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来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
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
几乎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
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暇:"师妹,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
蹄声远去,又哪里追得上?
韦小宝驰出市镇,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包着僧袍的包袱,忙乱
中却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流
年当真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
便杀我头,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气回到少林寺,纵马来到后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蹑手蹑脚的进
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他洗去脸上残脂腻粉,穿上僧袍,这才心中
大定,寻思:"这两个大老婆、小老婆倘若来寺吵闹,老子给她们一个死不认
帐。"
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床之上,想着那绿衣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
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
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详。
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
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什么?"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
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
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
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服了方丈。他老人家拿人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
她们一步,料想两上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
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
门派的小姑娘。"
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
啦。"
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
有命,说甚么要息事宁人。"
韦小宝待他走后,心想:"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来
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
念念有词。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待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
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师侄,老师侄!"澄观
仍没听见。
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
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
呼,却全没声息。
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十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
叔,请师叔得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
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再扶澄观
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心想:"这功夫倘若不太
难练,学会了倒也有用。"
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
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
拳,韦陀拳,散花手,波罗蜜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罗里罗索的一大
套,自己可没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
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内功,以
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
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
三十年,恐怕……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上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定
够了。"
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
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
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骨力深厚,似乎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
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自如,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
得点拔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师侄,我看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
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
韦小宝道:"人家既然决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
了。她们哪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妞儿,压根儿就
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
吗?"
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有门道。对付没门没道的功
夫,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
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
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叔指教。"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
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
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
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无法解得难题,
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
生。
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
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
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
们。"
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希里呼噜门派的招
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堂也
好,金刚神拳也好,波罗密手也罢,阿弥托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
得很,是不是?"
澄观皱眉道:"阿弥托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
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
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
内功深厚的高手么?"澄观道:"不是。"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
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
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掌法
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
的在一千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
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
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
这一招破去,管教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甚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
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罗里罗索?只消有一种法子反
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二种又学他干么,岂不省事得多吗?"
澄观大喜,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
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寺的武功,原是化
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
和韦小宝试演。
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
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
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韦小宝
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日的难题一时豁然
而解,只喜欢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
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
韦小宝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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