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idikeke (policegare),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射雕英雄传(1)
发信站: 紫丁香 (Tue Sep 23 18:17:06 1997)



                      第一回 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
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後的
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著
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著一个瘦削的老者说
话。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
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右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後,原
来是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
四口,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给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
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
得去到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四人
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只见
那叶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
鞍,说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拼命挣
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
棒,一棒打在叶四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正是∶

    
            阴间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
长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个,又都了账。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
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
姐觑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将
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
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骂
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

    那人又说道∶「众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
见他遭到什么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我中国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
见到金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
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
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何日金兵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
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
只盘子。

    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
谢了,将铜钱放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的
吗?」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
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
叨扰?」那大汉笑道∶「饮上三杯,那便相识了。我姓郭,叫郭啸天。」指
著身边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才我二人听先生
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
「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

    郭啸天带著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中,在张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著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
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
坐了,抬头瞧著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更不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
方有肉卖。没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笑道∶「有酒便好。听两位
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道∶「我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只因受不
了金狗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
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犹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你说
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叹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美女,金兵又
有哪一日不想过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而是临安的大
宋朝廷。」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我中国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
用忠臣良将,咱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我大宋北方这半壁
江山,是当年徽宗、钦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这三个皇帝任用
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江
山,双手送将过去,金人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
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请金兵驾到,他又如何不来?」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
重一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
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帮皇帝搜刮的无耻之徒像童贯、梁师成,是只
会吹牛拍马的太监像高俅、李邦彦,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
正事诸般不理,整里不是求仙学道,便是派人到各处去寻找稀奇古怪的花木
石头。一旦金兵打到跟前来,他束手无策,头一缩,便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
宗。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将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进,只
得退兵。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竟将李纲罢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
能征惯战的宿将,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
京,叫他请天将守城。天将不肯来,这京城又如何不破?终於徽宗、钦宗都
给金兵掳了去。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罢了,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
百姓。」

    郭啸天、杨铁心越听越怒。郭啸天道∶「靖康年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
这件大耻,我们听得多了。天神天将什么的,倒也听见过的,只道是说说笑
话,岂难道真有此事?」张十五道∶「那还有假的?」杨铁心道∶「後来康
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韩世忠、岳爷爷这些大将,本来大可发兵北
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要收复京城汴梁,却也并非难事。只恨秦桧这奸贼
一心想议和,却把岳爷爷给害死了。」

    张十五给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饮干,说道∶「岳爷
爷有两句诗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
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唉,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只可惜咱们迟生了
六十年。」郭啸天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却又如何?」张十五道∶「那时
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慨,豪杰身手,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个就
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却不用在这里吃蚕豆、喝冷酒了!」说著三人大笑。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秦桧。那跛子又
端上一碟蚕豆、一碟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

    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
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什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要杀岳爷爷
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
是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
宰相。可是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
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什么呀?」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
凳上,抬头望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
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後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

    张十五和郭杨二人相顾哑然。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
兄弟说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
帝。这个高宗皇帝,原本无耻的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啸天问道∶「他却又怎么无耻了?」张十五道∶「当年岳爷爷几个胜
仗,只杀得金兵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而北
方我国义民,又到处起兵抄鞑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脚乱、魂不附体的当
儿,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说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说道∶议和
倒也可以,不过先得杀了岳飞。於是秦桧定下奸计,在风波亭中害死了岳爷
爷。绍兴十一年十二月,议和就成功了。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皇
帝向金国称臣,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写?」杨铁心道∶「那定是写得很
不要脸了。」

    张十五道∶「可不是吗?这道降表,我倒也记得。高宗皇帝名叫赵构,
他在降表中写道∶『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国,世世子孙,谨守臣节。
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
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不打紧,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他做
奴才不打紧,咱们中国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
满桌,怒道∶「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那一门子的皇帝!」

    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这个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
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的宝座从此坐得稳
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荣
宠无比,权势熏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江山。光
宗传到当今天子庆元皇帝手里,他在临安已坐了五年龙廷,用的是这位韩※
胄韩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样?嘿嘿,难说,难说!」说著连连摇头。

    郭啸天道∶「什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妨,又不比临安城
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
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

    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敢再那么直言无忌,喝了一
杯酒,说道∶「叨扰了两位一顿酒,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是血性汉
子,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
混口苦饭吃,挨日子罢了,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南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什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
是故事。说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打算就把
杭州当作京师,再也不想收复失地、回汴梁旧京去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踉跄,向东往临安而去,只听他
口中兀自喃喃的念著岳飞那首《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
子恨,何时灭?驾长车……」

    郭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
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两又喝饱了酒了。杨叔
叔,你跟嫂子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

    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的。我家里那个养了这许多鸡鸭,只
是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
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杀了。」杨铁心笑道∶
「我说让我来杀,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
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道∶「自己兄弟,说什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
哥儿一起去打。」

    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著弓箭猎
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麋夜里出来觅食。两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听
不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两人心
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
住!」接著黑影幌动,一人闪入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
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著两条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
三。只见他右拐在地下一撑,发出的一声,便即飞身而起,躲在树後,这一
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
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道这跛子曲三武功竟
然如此了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
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动,各握著一柄单刀。一人大声喝
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後不
动。三名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
树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势道甚是紧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後飞
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
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
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扫向另外一名武功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
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
风。

    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著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
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 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
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啪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
人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
跟著扬手,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
那武官後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
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活了。

    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於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未所见,
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
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
手。」

    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吧!」郭杨二人
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
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
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
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
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两位合力,斗得过我
吗?」

    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
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曲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什么绝技不绝
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
侍卫,又怎用得著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杨二人对望一
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了,行
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首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时,杨
铁心见那个黑色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脑,深入数寸,於是右手运
劲,拔了出来,著手沉甸甸的,原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
渍,拿过去交给曲三。

    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
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
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只金杯不
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
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
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
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
功不受禄,不能受你的东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不泄漏一字半
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
细,我若非早就查的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著离开?郭兄,你是梁
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
单成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後,北
方沦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
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
称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胜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後来才归
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
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
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

    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

    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画的
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法
书,却委实是妙绝天下。」

     郭杨二人也不懂什么叫「翎毛丹青」与「瘦金体法书」,只唯唯而应。

     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书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
都送在这道君皇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
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
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
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
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
成。」

    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
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
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著罢了。」说著抬起头来,望著天边一轮残月,长
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

    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
露半句。两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
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跛子曲三
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
边,对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
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带上几分敬畏之意。

    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
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杨铁心跟浑家
包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後,他提了
两个大葫芦,到村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门板关得紧紧的,酒
帘也收了起来。

    杨铁心打了几下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
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
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三已有几天不在家
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
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

    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
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著白菜、豆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
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
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
西就吐,便推辞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名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
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
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两人早在吃喝了。

    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
是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什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
炭炉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
忿忿地,笑问∶「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
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

    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
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
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
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
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
大批官兵拥著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
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水风
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
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倒会
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丛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
们临安府的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
「赵大人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就入肚,三人身上都觉得
暖烘烘地,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
望去,却见是个道士。

    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
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
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
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都
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幌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
却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

    俩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道长,请留步!」喊
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
来饮几杯解解寒气?」

    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
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吧!」

    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
郭啸天却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
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
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叫
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
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
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疾忙运劲抵御,那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
力,腕上奇痛彻骨。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
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
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
道∶「你们俩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
东话却改不了。庄稼汉又怎会武功?」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
回到内堂上,筛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默不语。

    那道人望著门外大雪,既不饮酒,又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郭啸天见
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做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
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著又斟了一杯,那道
人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
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
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会臭了没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干三杯,忽
地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郭杨二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
斜飞,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
一倒,咚的一声,郭杨二人都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
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室。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
人将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
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
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鹰爪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
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被他夹手夺去。

    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後,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
功,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
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
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

    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跟著
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
都震得跳了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
开一条大缝。

    两人正自惊疑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要大开杀戒
了!」

    杨铁心怒极,那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
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说
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

    郭啸天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
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们
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付。」

    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樱抖动,卷起碗大枪花,
往道人心口直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
左掌翻转,迳直来抓枪头。

    杨铁心在这杆枪下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同小可,
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河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
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
来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敌箭,随手折断箭杆再战,最後马陷泥中,这才力
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
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

    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攒、刺、打、
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樱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

    杨铁心把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
进退,却那里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
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
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刚猛狠疾,正
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
前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

    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道∶「好枪法!」双掌合拢,啪的一
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向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
由得大惊,奋起平身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中,那里更
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
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
觉得虎口剧痛,急忙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姓。」杨铁心
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
是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肃然起敬,报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
原来竟是忠良之後,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下姓郭,
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郭头领
的後人。」那歹人道∶「贫道可真是鲁莽了,这里谢过。」说著又施了一
礼。

    郭啸天和杨铁心一齐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
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
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
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

    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
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
不是长春子吗?」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
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甚紧,两
位忽然相招饮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
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是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
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劲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
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鲁莽的
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著地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
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岁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
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郭杨二人久闻江湖上言
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是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
是敬仰。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武功,丘处机详为点拨。

    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於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
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虽然尚
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
是丘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
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的铁枪震飞了
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於马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
拘泥成法。郭杨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不传女的绝艺,丘处
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

    三人酒酣耳热,言谈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
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么?」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
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遇到甚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
来,知道么?」郭杨二人点头答应。丘处机附身拾起人头,开门出外,飞身
上树,躲在枝叶之间。

    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是万籁无声,只听得门外朔风虎
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好
灵。」又想∶「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高得很了,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却
不知是谁高谁下?」又过了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
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冲到门前。

    当先一人突然勒马,叫道∶「足迹到此为止。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
手。」後面数人翻身下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

    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便有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突然间
树上掷下一物,砰的一声,正打在那人头上。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被此
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拾起掷下之
物,惊叫∶「王大人的头!」

    为首那人抽出长刀,大声吆喝,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他又是一声口
令,五个人弯弓搭箭,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

    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道∶「道长叫咱们
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闭,只见树上一枝羽
箭飞将下来,却是丘处机闪开了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
来,只听得「啊」的一声,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滚入了草丛之中。

    丘处机拔剑跃下,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为首的黑衣人叫
道∶「好贼道,原来是你!」唰唰唰三枝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
来。丘处机剑光连闪,有是两人中剑落马。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
来,心想自己也练得十年的武艺,但这位道爷出剑如此之快,别说抵挡,连
瞧也没能瞧清除,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但见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
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猛。再斗一阵,郭杨二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
斗,捉空儿或出掌击、或以剑刺,杀伤对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一鼓
歼灭,声怕伤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了。

    只过半顿饭时分,来敌已只乘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 
哨,双腿一挟,拨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
甩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背,一剑已从他的後背插进,前胸穿出。
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蹄翻飞,剑光闪烁,惊
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

    丘处机提剑四顾,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
哈大笑,向郭杨二人招手道∶「杀得痛快吗?」

    郭杨二人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甚么
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

    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来,抽出来看时,却是那装
狗叫的临安府赵知府所发的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乾
的凶手,著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自看得愤
怒,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著几块从尸身上捡出来的腰牌,上面刻
著金国文字,却原来这批黑衣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

    郭啸天道∶「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我大宋官府竟要听他们
使者的号令,那还成甚么世界?」杨铁心叹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
威猛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丘处机恨恨的道∶「出家人本应
慈悲为怀,可是一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
杨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也早逃回
家去闭门不出,谁敢过来察看询问?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余具尸
首埋入一个大坑之中。

    包惜弱拿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突觉腥血之气直通胸臆,眼
前一阵金星乱冒,呀的一声,坐倒在雪地之中。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去
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惜弱闭目不答。杨铁心见她脸如白纸,手足
冷冰,心里十分惊惶。

    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脉搏,大声笑道∶「恭喜,恭
喜!」杨铁心愕然道∶「甚么?」这时包惜弱「嘤」了一声,醒了过来,见
三个男人站在身周,不禁害羞,忙回进屋里。

    丘处机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
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医道,炼丹不成,於药
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
郭啸天笑道∶「道长这般惊人的武功若是三脚猫,我兄弟俩只好说是独脚老
鼠了!」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掩埋完毕後入屋重整杯盘。丘处机
今日一举杀了不少金人,大畅心怀,意兴甚豪。

    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心想∶「这位道长会
做诗,那是文武双全了。」说道∶「郭大嫂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取两个
名字好么?」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杨二哥的
孩子叫杨康,不论男女,都可用这两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
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要记得二帝被虏之辱。」

    丘处机道∶「正是!」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来,放在桌上。这对剑
长短形状完全相同,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
柄匕首,在一把短剑的剑柄上刻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把短剑上刻了「杨
康」两字。

    郭杨二人见他运剑如飞,比常人写字还要迅速,刚刚明白他的意思,丘
处机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没带甚么东西,这对短剑,就留给两个还没
出世的孩子吧。」郭杨二人谢了接过,抽剑出鞘,只觉冷气森森,剑刃锋利
之极。

    丘处机道∶「这对短剑是我无意之中得来的,虽然锋锐,但剑刃短了,
贫道不合使,将来孩子们倒可用来杀敌防身。十年之後,贫道如尚苟活人
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几手功夫,如何?」郭杨二人大喜,连声称谢。
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
之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郭杨二人待要相留,却见他迈步
如飞,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
多讨教一点,却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也
给咱们出了一口闷气。」拿著短剑,拔出鞘来摩挲剑刃,忽道∶「大哥,我
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啸天道∶「怎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
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为姊妹……」郭啸天抢著道∶「若是一
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甚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
话说了。包惜弱脸上一红,心中也甚乐意。

    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若是兄
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道∶「那么对不起得
很,两柄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
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换过了短剑。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
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终身大事。

    郭啸天当下拿了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听了也是欢喜。

    杨铁心把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
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後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
迹,横过後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
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一桩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扫雪。

    那血迹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
疑,跟著血迹走进松林,转到一座古坟之後,只见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团物
事。

    包惜弱走近一看,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
众人之一,想是他受伤之後,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
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
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
那尸首忽然扭动,跟著一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
如钉在地上一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
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了一下,声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
睛看时,见他背後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
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须过得半夜,
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
类,必定带回家来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若是医治不好,就会
整天不乐,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
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著她性子给她取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
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後,决不肯宰杀一只,父
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是以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
嫁到杨家以後,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怜爱,事事顺著她的性
子,杨家的後院子里自然也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後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
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
趋,日後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并非好
人,但眼睁睁的见他痛死冻死,心中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
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
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动。包惜弱
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对医
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极深,一拔出来只怕当时就要喷血毙命,
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於是咬紧牙关,用奋力小刀割开箭旁肌肉,拿
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
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於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
阵,那人悠悠醒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

    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一动,回家拿了块
门板,就像一俩雪车般将他拖回家里,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中倒出一碗
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
微,并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
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
耸,竟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红,左手微颤,幌动了烛台,几
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

    那人睁开眼来,蓦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
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么?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
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是救人要紧,只得喂著
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完鸡汤後,眼中渐渐现出光采,凝望著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
弱倒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

    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噩梦,忽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
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
避,几次都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
床,只见他拿著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
跳,忙走去柴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
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见後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
的痕迹。她望著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
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白粥,放在桌
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怀了身
孕,是以特别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
丈夫,他嫉恶如仇,定会赶去将那人杀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底?当下绝口
不提。

    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於
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

    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
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在墙上,记起日间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
头损了,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惜弱道∶「好!」
杨铁心瞧著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
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
去,轻轻拿起她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个懒腰,熄灯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朦胧间忽听丈夫斗然坐起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
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来了马蹄
声,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了
马?」杨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
叫起来。杨铁心道∶「咱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甚么呀?」杨铁
心道∶「不知道。」把丘处机所赠短剑递给妻子,道∶「你拿著防身!」从
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在手里。

    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
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
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
「是来捉拿曲三么?这几日却不见他在村里,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武
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
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

    杨铁心大吃一惊,包惜弱更是吓的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
知为了何事,竟来污害良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
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
的,这时临危不乱,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甚么?统通不要
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
「咱们只要逃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
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们么?」顿了一顿,安慰
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为难。」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
火把来烧杨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
牛家村烧成了白地。」

    杨铁心怒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甚
么?」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火把转身退开。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
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拥而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
名兵丁扫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跳起一兵,惯入了人堆,喝
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犯了甚么罪。」

    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
勇,不敢逼近,他身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
名。有公文在此。」杨铁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
呢?」

    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箭,叫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
准了他。

    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的凉气,叫道∶「你把箭放下,
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了。那武官
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
巨寇,图谋不轨,著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甚么衙门的公
文?」那武官道∶「是韩相爷的手谕。」

    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甚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胄亲下手谕?
难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是首告?有甚么凭据?」
那武官道∶「我们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辨去。」杨铁心叫道∶
「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我们可不上这个当。」领队的武官叫
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
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弦声响处,箭发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
啊哟一声,跌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贼啊!」
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
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
白马的武官身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岂知杨家枪法变化灵动,他
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杨铁心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跟斗倒翻下来。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於
火光中向屋门奔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
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著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著妻子李
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不住,纷纷放箭。

    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著一跃下马。
李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那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
义兄弟两人跟在马後,且战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人暗暗
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飕飕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
骑中箭跪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著她
们,我再去抢马!」说著挺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
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後有
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
上临安府分辨去。上次丘处机道长杀了官差,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
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们杀的。」当下
纵身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铁心一呆,拖枪回来。

    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你
们不死。」

    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的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
下一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的
弓箭掷在地下。郭杨二人的兵器刚一离手,十余只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
人的身旁。八名将士走将过来,两个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

    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唰的一鞭,击在杨
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
颈,长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甚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
炽,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
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么?你到阎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
躲避,圆睁双眼,凝视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有刀疤,脸上有青
记,都记住了!」说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你……你干
么要这样打人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杨铁心一口唾沫,呸得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
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
旁两名兵士长矛前挺,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
只得向後急缩。那段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
的是一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的左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
劈将下来。

    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向段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
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脚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
左足收转,右足飞起,正踢在段天德腰里。

    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乱枪戳死了!上头吩咐了的,反
贼若是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天接连踢倒两兵,终是双手
被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段天德自後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右
膀斜斜砍了下来。

    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地,心中急痛之
下,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巨力,大喝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
士兵,抢过一柄长矛,展开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拼命,万夫莫挡。长矛
起处,登时搠翻两名官兵。段天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初时尚有
顾虑,不敢杀死官兵,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挑西打,顷刻间又戳死数
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杨铁心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断臂处血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个
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
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拼死救你出去。」郭啸天道∶「不……
不……」晕了过去。

    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这一刀将他连肩带胸的砍下,
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扎。郭啸天悠悠醒来,叫道∶「兄弟,你去
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是……不成的了……」说著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
人结义时的那句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
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
向官兵队里冲去。

    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浑
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头猛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
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马,後心已被一矛刺进。杨铁心掷
开尸首,跳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那敢接战,四下奔逃。

    他赶了一阵,只见一名武官抱著一名女子,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飞身
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士兵,在他手里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
飕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了下来。杨铁心再是一
箭,射死了武官,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上挣扎著坐起身来,正是自己
妻子。

    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
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了。」杨铁心道∶「你在这
里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惊道∶「後面又有官兵追来了!」

    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咬牙道∶「大哥
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
来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
永远不能分离,你说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么?你说过
的。」

    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挺矛往前直
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赶到她身
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
想救出李氏,为义兄报全後代,赶了一阵,又夺到了一匹马,抓住一名官兵
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纵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转马
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已自脱缚,正和两名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
子,身子壮健,虽然不回武艺,但这时拼命蛮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
士又笑有骂,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一矛一个,戳
死了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

    奔到与包氏分手的地方,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
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迹,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

    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驰。赶得正急
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
顶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隔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
中原武术所市家数。

    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
明,狼牙棒法天下无双,大除他之外,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
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臂力不易运用自如。只有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
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金兵
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来。某甲
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
兵有金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
道∶「咱们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
盖。」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
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是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越来
越是疑心,瞧这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
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马下。余人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马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突然间
树丛中射出一枝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惊,叫
道∶「叔叔,箭!箭!」杨铁心心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我死
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生。」当下扬矛狂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
但背上箭伤创痛,眼前一闪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

    当时包惜弱被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
躲,早被几名兵士拥上一匹坐骑。一个武官举起火把,把她脸上仔细打量了
一会,点点头,说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
弟。」另一武官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十几两银
子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道∶「收
队罢!」那号手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这时天色已
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初担心
官兵无礼,那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
来,当先一人喝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
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乱,快滚开些!」一众黑衣人
更不答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
艺精熟,一时之间杀的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前来相
救?」混战中一箭飞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後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
驰。

    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掉下马来。只听後面蹄声急促,一骑
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索,在空中转了几
圈,呼的一声,长索飞出,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
弛。那人渐渐收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呼哨
一声,他所乘黑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
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拉不住缰,双手
一松,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
上,又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
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床上。她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著油灯。似有个黑
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听得她翻身,忙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问道∶「睡醒了
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
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她只是昏睡,
梦中突然惊醒,大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声呻吟。一个人走近前来,揭开帐
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人面目清秀,嘴角
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少年摇摇手,示意不可
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搜捕很紧,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
人斗胆,慌称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别露了形迹。」包惜弱脸一红,点了点
头,又问∶「我当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後,小人
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
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
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
状,点了点头,道∶「杨爷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著只是摇头叹息。
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
道∶「杨爷可是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么?」包惜弱
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
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後,一枪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
人也不相强,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後来有些过意不
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
人姓颜,名烈,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
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缘巧
合了。」

    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
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道∶
「怎……怎么?」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
受伤的吗?」颜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
过贵村,那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
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什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却捉道士,真是一
塌糊涂。」说著笑了起来。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你也是来捉那
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
又怎样杀散官兵。

    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自己,脸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
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
可别再让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即已过世,我还活著干什么?你一个人走
吧。」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
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
能瞑目吧?」

    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义愤於色,昂
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
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有个
刀疤,脸上有块青记。」颜烈道∶「即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
涯海角,也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
蛋,说道∶「你不爱惜身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碗来慢
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块白布,剪了朵
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如花,夫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
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

    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
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
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那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
她上马,俩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那里去?」
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蔽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
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
替官人报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余,孤苦无依,听他想的
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好?」颜烈凛
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
蹈火,那也是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
哥报了大仇,我这就从他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
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
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上了房门,把稻草  在地
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
吧!」说著闭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
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暗
暗感激他是个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
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
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
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那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
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应该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
「这是甚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
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
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
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怎
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
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
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
已换得光鲜焕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後,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
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扯西谈。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
的不第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
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俊妙,心中暗暗
称奇。只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
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不知落在那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子
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
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
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
护,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
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眼下最要
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
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後,
小人冒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干冒大险,於理不合,说道∶「相公
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是一样的。」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
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我……我……」说著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
朝廷武将,要杀他著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
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後,便自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
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
报什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子,又……
又有什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响,似也十分为难,终於说道∶「娘子,你信得过我吗?」
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
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
情冷下来之後,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
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
弱女子又到那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
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
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举刃自
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後,真是柔肠百转。
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
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
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著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
包惜弱道∶「这事以後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

    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歇宿,仍是同处一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
去北方之後,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
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
图报,料来不致有何异心。

    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
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
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  不错,娘子衣服旧
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
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了。再说,像娘子这
般容色,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的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
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
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下头偷眼相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
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迳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
惜弱一起吃了一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
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
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
「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珠
宝,要多花钱也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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