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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dikeke (policegare), 信区: Emprise
标 题: 37
发信站: 紫丁香 (Tue Sep 23 18:30:59 1997)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
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
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
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道:「黄姑娘
在那□?」
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在那□?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
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脚他的摩手。」欧阳锋厉声又
问:「小丫头在那□?」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後来怎样?她....她很
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真要谢谢你。」说著忍不住喜极
而泣。
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
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著的毡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丘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碗马
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住
了,那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令俐,若是想
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
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
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得知黄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
「好极!好极!」
欧阳锋道:「好甚麽?她逃走之後,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
是给她狡猾兔脱。但我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走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
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於是反过
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更是惊喜交集,忙问:「你见
到了她没有?」
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
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麽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
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
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
人,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
郭靖听他这麽话,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了。」
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
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戚你这傻
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了。现下只得若落在你身上
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
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
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
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
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们订个约怎样?」郭靖道:「订甚麽约?」欧阳锋
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毫不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
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甚麽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著擒
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吹,沈吟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个订个约,但不
是如你所说o」欧阳锋:「你要如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
於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
他「欧阳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
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
句话倒也不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
不报,你便走到天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
语声甫毕,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
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锻骨篇」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
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内力的精纯浑厚更是大非昔比,身
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龙十八掌的
功夫他本佑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比之自己终究还差
著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幌动。高手对掌,只畏真气稍逆,
立时会受重伤,他略有大意,险些输在郭靖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
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
掌力卸开。郭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那知欧阳锋
寓攻於守,一勾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
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日临安皇宫水□涡
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
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壳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微缩,势似不支,当即
掌上加劲,那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而去,心
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
向欧阳锋太阳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
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
之术使了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後
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
其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阳锋大惊之下,
不及细辨,待得跃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後招无穷,怎麽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
想是并未学全,不等郭靖回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
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身跃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
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後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
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举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
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是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门处站
著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
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强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
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
其馀二丐想□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
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
双腿,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麽约,且说
来听听。」
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阴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
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
的麽?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摇头道:「不许。」
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麽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後,你落在我
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
匹听了,都嘶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著他,低声道:「这没甚麽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
会落入我的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武
功进境神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己定,笑道:「我欧阳锋
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好罢,咱们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
欧阳锋笑道:「快马一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约是未人立誓的
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齿。
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缝中见有
一人在外飞掠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己不见人影。
他回过头来,说道:「十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
罢哈哈大笑,□忽之间,笑声已在十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无怪能与洪帮
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
在咱们军中,全是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
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
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麽疑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
主意。只是不管我怎麽想念,却始终见不著她。」说到这□眼眶中已充满泪水。
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後终能团聚。」郭靖道:「我
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
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
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
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阳锋再来滋扰。」
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後,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画,
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著
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著一个簪花少女,
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
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
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似又在「四张机」
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是懂的,回
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
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
购得。
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
汉子,怎会去买甚麽书画?就算有人送他,他必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
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无
可奈何。
正沈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幌,倏
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
这□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
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掘个深坑,
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罗唆,
管教他有来无去。」
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此计虽旧,对付
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
放了张轻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
是以帐中掘坑,亮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那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後,三
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
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
陆,欧阳锋功夫虽高,落下後急切间那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
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
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忙问:「甚麽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
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
外亲兵发起喊来。
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著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
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麽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
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去。
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锋武功再强,也是
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著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处有沙
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
已然闭气而死。
郭靖命骑兵下马掘□。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馀
多兵士举铲挖沙,挖到丈馀深处,果见那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
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
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他抬了起来,
横放地下。
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困缚,以
防他转醒後难制。那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
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
身畔,大声命人取□,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
锋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
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
下,欲待反手拒敌,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
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
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麽?」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
侧影,这才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
鬼丫头在此,谅你也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
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他弹出丈馀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
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头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
丫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
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了。」说罢飘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意,
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
但俱非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
件擅长。一时□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
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
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
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
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
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
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
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
在漠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
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
翌晚宿营後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
那□有黄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
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勾?」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
那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
可测。」
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
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
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
馀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说道:「那岂不
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他三
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
是背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
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是天时实在寒冷过甚,有几
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又结起薄冰。鲁□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
突然间雪地□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
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者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上一坐。
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
锅锅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
上一坐,不禁连珠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
带椅的落入陷阱。
此时连沙句也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
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後一人低
喝道:「倒水!」
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
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著的一口气不
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
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多,却已油他不落。那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
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
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咯的一下,头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势
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运
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後退在一旁,甚馀
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
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因敌,片刻
之间,二十馀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
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三长老督率亲兵,
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
照耀下但见欧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是因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
众将士欢声雷动。
鲁有脚生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
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
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
人,以这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
到,过此以外,只怕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
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
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自古道:士可杀
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
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
运功良久,呕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
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玫提心
吊胆,但破冰释人之後,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
一盏茶时分,万念侧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
鸦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
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
未及留心,但此後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而心
中却又捉摸不著。
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将士,不教漏了一个,
难道还查她不著?」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开
图画,只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著又听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
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
是花刺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刺子模的新都,结
集重兵十馀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
昝戈急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
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己抵撒麻尔罕城下。城中见郭靖
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了敌人
五千馀名。花刺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台两军先後到达。十馀万人四下环
攻,那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日伤了不少将士,始
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於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
贯脑而死。成吉思汗素来锺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己。亲兵将王孙的□体
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
箭狼牙雕翎、箭□包金,刻著「大金赵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
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频洪烈这奸贼!」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
听者: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频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玉帛,尽数赏
他。」
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下,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皆振奋
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钓索攀援,
或拥推巨木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馀人,撒
麻尔罕城却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刺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
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去,但那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
国大异,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
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後悄悄跟随,岂知
鲁有脚前後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
是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
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
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郭靖点头不语。
他初敌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大讷的少年,但一年来迭经
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
但觉缠绵之情不能自己,心想:「蓉儿决非义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
生来愚蠢,却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
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後,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甚麽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
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
「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快请鲁长老进帐。」
鲁有脚只道有甚麽紧急军务,披著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老,我明
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
也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
帮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
时若不筹划妥善,军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请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下伺候。」
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
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
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後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暖,如舍此
城而去,西进时在後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
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
域,匹马无归。他负著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徨无计,望著城墙边那座高耸
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神。
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
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人称之为「秃木峰」。撒麻尔城倚峰而建,
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
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
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
天绝我麽?」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
由得更增愁闷。
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
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沈著脸坐在帐中,两旁
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己届。鲁有脚走进帐来,
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道:「快
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麽难行?」
鲁有脚指著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
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
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身出帐。
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
指峰尚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麽神仙,能
垂下绳子吊我上去麽?」
当下闷闷不乐的遗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便似一
般粗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
般,料想自有天地以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
地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
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
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
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
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
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
麽?」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著三人走到秃木
峰下。
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著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亲兵
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後腿割了下来,乘著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
冰,将一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当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台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黏上峰壁,比先
前那条羊腿高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
寒,再无别法更妙於此。只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
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黏上。
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馀丈,在地下宰差传递上去,未及黏上峰壁,
己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耐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黏。待「羊梯」
建至山峰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
微摇幌,双脚在羊腿上站得极稳,兀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在腰间,互
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
已出了好几身大汗。
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麽?」郭靖又是歉仄,
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签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
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麽一位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
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降到峰要,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
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
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蓉便会从羊梯
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正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後格格一声轻笑。
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
非笑的望著他,却不是黄蓉是谁?
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突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两人
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
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著将
她抱住。两人睽别经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那□还能分开?
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高凸如石蹬的冰上,说道:「若不
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
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
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麽?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不
是叫我几十遍麽?」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著我,我却
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麽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
还有脸问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
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麽?」
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
黄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面坐下说话。」郭靖顺著
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了一个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
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
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搬待我,
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
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下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
脚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
甚麽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没我这个人半点影
子,我自然生气啦!後来见你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麽说,
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
的是甚麽?」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著
一袭黑色貂裘,正是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
了她手。
两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你在铁枪庙□被欧
阳锋逼著同行,後来怎生逃出了他手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
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
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
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麽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景既美,
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那把
旁人放在眼内。我越是这麽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
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
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
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
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将归云庄烧成了
白地。」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满地瓦砾,那料到
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夥儿事先躲开啦。老
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岛的途迳候我,几次险些儿给
他接到,後来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後跟著。傻哥哥,幸好你傻□傻气的,
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个前後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那□去啦。」郭靖赧然
呆笑。
黄蓉道:「但最後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
你教我的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教我的。」当下把
梦中情境说了一遍。
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
开。你这般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後你永远
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著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
忙将身上皮裘解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
们再来这□,我把九阴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听。」郭靖大感诧异,问道:
「甚麽?」黄謇的右手本来与他的左手握著,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
爹译出了真经最後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字,明晚我来给给你听。」郭靖心想:
「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麽说是她爹爹?」心头疑感,正要再
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
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之时,他就躲在後面偷听。」
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
黄蓉道:「他躲在一块冰岩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
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
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甚麽,是说给他听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
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条仙练气,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
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馀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
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见满黟都是冻毙的蒙古马匹□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妥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
梯。岂知欧阳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著,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
他竟不现身。
黄蓉微一沈吃,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好条长索,用石油漏得湿透。花刺子
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馀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
杰,此後便用以煮饭烧物。蒙古军亦自花刺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
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坐在水晶宫中谈论。
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後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
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
假意研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到耳□,但觉妙
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说了,也必不肯说得
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真是妙不可言。
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诣问。欧阳锋心道:「这麽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
当真笨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紧逼。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
点将,我得下去。」甚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麽咱们明
儿再来。」郭靖道:「上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
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十
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峰绝顶上来。」欧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
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麽你在这□等著,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
应。郭靖迳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忌到欧阳
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致现身相害。
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麽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
上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真心□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
哥哥一起上来。」欧阳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後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
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与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剧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
下峰之时,将漏了石油的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下。长索一路向上焚烧,
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
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
三次,咱们不能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
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麽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背风,叫他
又冻又饿,熬个筋疲力尽,然後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
郭靖道:「是啊。」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峰,
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
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
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之人,还讲甚麽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
师父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疵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若是这
次放过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牙道:「好,就是这麽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
方一年来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
说到後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8就在这城内,我们眼睁睁的瞧著,
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沈吃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
筹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
个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头道:「这
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几把强弓守著,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
了城去,□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也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
竟没睡觉。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馀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弹
如两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藏身於碉堡之中,石弹摧破民房甚众,守军伤亡却少。
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
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
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
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麽会这样?」
只见他并非笔直下□,身子在空中飘飘□□,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
诧万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
如此缓慢,难道老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
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头顶缚著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
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被果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突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高峰上
溜下来,熬了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补脚
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裤子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
咬紧牙关纵身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
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裤子中鼓满了气,将他下降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
裤,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著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与寒气冰雪
相抗。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城外两军尽已瞧
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著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
在地下磕头膜拜。
郭靖看著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
一张铁胎弓,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
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
观四方,见箭射到,当即弯腰弓身,双足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一一□开。
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令放箭。登时万弩同
张,箭似飞蝗,齐向吹阳锋射去。
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拨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腾
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
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
旗自西至东张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麽稍一借力,那
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个□斗,双脚勾住旗□,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
後。
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纷纷,竟忘了□杀。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快。」
那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念笑意,忙问:「蓉儿,甚麽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
笑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甚麽礼啊?」黄蓉道:「撒
麻尔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
遣将,今晚大功可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郭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圆伞,下系坚牢革
索,限一个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
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
布成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
布成龙飞、处翼、鸟翔、蛇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
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
当晚饱餐战饿,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
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
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馀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
高来高去的好手茎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
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
丝亮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蜿蜒上峰。
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後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
令将士在腰□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
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众跟著涌身跃落。这般高峰下跃,
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见欧阳锋从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
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是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勇。一时
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著将士稳稳下堕。
黄蓉坐在峰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
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
已有少数守军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馀,那□还
有斗志?最先著地的又是丐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
接著蒙古军先後降落,虽然数百名军士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
著地,大半受风吹□,落入城中各处,被花刺子模军围,或擒或杀,但落在城
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尚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
只见南门大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入,□应外合,
奋勇攻杀。十馀万守军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杀,一面
到处浇澄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花刺子模兵更是乱成一团。
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刺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当无敌军,当即开城
北奔。那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
心恋战,命完频洪烈率兵殿後,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频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刺子模军虽
败,毕竟人数众,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丕住,前面
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即将突围。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必食,归师必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
下令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刺子模军疾冲而过,又
见令旗扬起,号炮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後万馀人,虽皆精锐,
然败军之馀,士无斗志,尽数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
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诸将。
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
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著一小队军士,黄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
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你猜猜这□面是甚
麽?」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黄蓉道:「这是
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麽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
下摇头道:「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
著一件花刺子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郭
靖大喜,道:「妙极了,你从那□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
队兵打著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狡猾得
紧,败军之後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
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会到这□。」郭靖向她深深打
了一躬,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甚麽好。」
黄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种赏,那才教好
呢。」郭靖道:「我也没甚麽想要的。」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
永远不和你分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甚麽事触犯大汗,
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
若是求他封甚麽官爵,他必签应,但苦求他不封你甚麽官爵,他也难以拒绝。
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麽,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
做得挺美,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
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後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
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
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
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
黄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二次金角响起,
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握,说道:「蓉儿,你听我好音。」当下押著完颜洪烈进宫朝
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著他手上殿,命左右
搬来一张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
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
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
国力强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
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父亲大仇终於得复,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数赏他,你领
兵点收去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
无用。」成吉思汗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麽你要甚麽?但有所求,我无
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忽怒。」成吉思
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
天撼地,惊心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刺子
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
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孤,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
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後。
众人出宫後上马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
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
群砍杀。
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
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那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
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居民此时
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
声呐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乱砍。这一场暑杀当真是惨
绝人寰,自白发苍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
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己有十馀万人命丧当地,四下□血肉横飞,蒙
古马的铁蹄踏著遍地□首,来去屠戮。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
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吧!」
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
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个被战马接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妈
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斩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
牢牢抱著母亲。
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
麽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说不
论我求你甚麽,你都允可,是麽?」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汗言
山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
中极为恼怒,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
真求我此事?」
诸王众将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
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
微打战,说道:「只求大汗饶众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沈嗓子道:「你不後悔?」郭靖想起黄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
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黄謇的良缘却也化为流
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
不後悔。」
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
他的倔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都
是溅满鲜血,从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
将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
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
苦头。攻破撒麻尔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杀数日,这麽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
了。
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著小红马慢慢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
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兀自焚烧,遍地都是□骇,雪满平野,尽染赤
血。他想:「战祸之惨,一至於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人。
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麽罪孽,落得
这般肝脑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
了这迕多人,到底该是不该?」
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
之处。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
驸马爷,小人相候已久,请驸马爷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如此,只
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
与鲁有脚知道自己迳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
震怒,我总是匚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气,那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
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
吉思汗身旁坐著一人,脚边又坐著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童颜白发,
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
戟□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让开,这一□打在他的左篇,崩的
一声,戟□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伙,就这麽算了。若不
是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我郭靖□□。」成
吉思汗将断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
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儿,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著别吵,听丘道长
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後,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了谭处端的
正凶是欧阳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後来遇到柯镇恶,
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带出
王府,少年人习於富贵,把持不定,终於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日得到
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之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
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业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免於屠戮,实
是无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馀名弟子冒寒西来。
丘处机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善。郭靖未
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於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
下捋须吟道:「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
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
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成吉思汗听了,
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
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於将这首诗续成了。」当
下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沈银汉,四海鱼龙耀
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
楼台歌吹满,燕秦郭曲酒希盈。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
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长西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
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
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
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
道:「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
环受苦知何极。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上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
夜含酸辛?」
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
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麽,
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那□
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
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
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长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
汗问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
吉思汗问道:「何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
汗默然。
丘处机又道:「中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
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
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夫乐杀人者,则不
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侧然有感,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
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
机到来,心下大喜,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
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後来,对郭
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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