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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射雕英雄传》 第十回  冤家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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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射雕英雄传》 第十回  冤家聚头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Dec 25 08:17:25 1997)

第十回   冤家聚头
    
    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一声:“啊,是你!”提起铁枪
,“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吗?”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
的一声,倒在地下。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
,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杨铁心听
到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后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敌,一招“回
马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
的半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一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
:“这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有教过。”
    丘处机武功甚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非嫡传
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时见得,杨家
世代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齐进,
那铁枪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折断。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
亲生爹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已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
接应,父女两人越墙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忙缩头
,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
的袭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
!把头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彭连虎晃身
拦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白,你师父叫
你到这儿来干甚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
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后这招‘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
所传?”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
师父?”彭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
知道这两人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乃是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和
这两个下流家伙拉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决不
是双煞一派,要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辱骂师长。彭连虎
向旁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的芳名。”黄蓉嫣然一笑
,道:“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
不姓彭,也不姓沙。”这时阁中诸人除藏僧灵智与欧阳克之外,都已输在她的手里。灵智
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只有欧阳克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看了他一
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骑白骆驼的美貌姑娘们,都是你一家的吗?”欧阳克笑道:“你
见过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脸上微微一红,听他
称赞自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们那么蛮不讲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人到各
地搜罗美女,收为姬妾,闲居之余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
这次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装,骑乘白驼。
因姬妾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
朱聪说起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
,哪知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齿尚稚,实是生平
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竟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
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
帮着我,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
道:“就算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
女的,永远跟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
不信。”欧阳克一声呼哨,过不片刻,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
,但服饰打扮全无二致,个个体态婀娜,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后。原来他在香雪
厅饮宴,众姬都在厅外侍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黄
蓉出言相激,让他召来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哪知欧阳克看破她的心思
,待众姬进厅,立即挡在门口,折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又是潇洒,又是得意。
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转睛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貌
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宠爱了
。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后这么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而出。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是再好没有,省得我给人
家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好,你来吧
,不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我?”欧阳克笑道:
“你打我,我喜欢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众人心中笑他轻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
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会使妖法?”黄蓉道:“我
不信你真不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
后,走到她面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然仍露笑容,心中却
越来越惊,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接过腰带,双手微微向
外一崩,那腰带似是用金丝织成,虽用上了内力,竟然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
,笑道:“怎么算输?怎么算赢?”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
三尺,在原地转了个圈子,只见砖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画
得整整齐齐。画这圆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
欧阳克走进圈子,说道:“谁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
”欧阳克道:“算我输好啦。”黄蓉道:“若是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欧阳克道
:“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都是见证。”黄
蓉道:“好!”走进圈子,左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轻右重,劲含刚柔
,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
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
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反击出来。他手不动,足不起,黄蓉竟是站立不稳,
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发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几步,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
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刚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发上
金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欧阳克暗呼:“上当!”只是有言在先,却也不
便追赶。沙通天、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黄蓉正要出
门,猛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
但见空中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的那个高大藏僧。他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
半个头,他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藏
僧从僧袍下取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正自诧异,突然眼前一花,
那对铜钹一上一下,疾飞过来,只见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
双钹切成三截,大惊之下,铜钹离身已近,哪里还来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
从上面铜钹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铜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
常,双钹固然逃过,但也已跃进灵智身旁。灵智巨掌起处,“大手印”向她拍去。黄蓉便
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样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
被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还来得及?眼见
灵智的巨掌已击在她背上,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一掌之势飞
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料想灵智这一掌击出时力道虽巨,
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掌力竟然来不及发出。众人一
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连,右手掌中鲜血淋漓。他举起掌来,只见掌中竟被刺破了十
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道:“软猬甲!软猬甲!”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
。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
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副“软猬甲’?”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
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一声呼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
,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里。”侯通海问道:“师哥,甚么叫软猬甲?”彭连
虎抢着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
一套软甲,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
脚,就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
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还
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师哥,你当
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之下,父子两人点起亲兵
,出府追赶。同时汤祖德率领了卫队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闹得天翻地覆
。郭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将头颈伸过去让他吸血?大骇之下,转头狂奔,
不辨东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
了得,又在黑夜,否则已为所擒,奔了好一阵,四下里已然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
忽觉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哪有余
暇寻思?只觉小腿被荆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
是小小荆棘,就是刀山剑林,也是毫不犹豫的钻进去了。突然间脚下一软,叫声不好,身
子已凭空下堕,似乎跌了四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
只待着地时站定,以免跌伤,哪知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
,撑持着坐起身来时手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
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人之后抛弃尸体的所在。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
快上来!”郭靖心想:“我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无物,于
是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
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会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郭靖大惊,又向后退
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
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人胆大,虽然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
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欢:“瓮中捉鳖,你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
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苦:“这地道总有尽头,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
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的两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
:“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
”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居住,斗然间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
中却直是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吓得心中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听得那
声音又阴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吗?”话声似是女子,说
话时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
忙道:“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
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
靖左躲右闪。一团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
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吗?”那
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
话,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
异乎寻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团干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气
,向梁子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
?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当下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
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以阻拦。”那女子道
:“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
一派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
。”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
手指,又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吗?”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
足为患,当下运劲于臂,双手齐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
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
:“去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
曾受伤。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
真下身不能移动,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间脚踝上
有物卷到,似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电,更是大吃一惊,他应变奇速,就
在这一瞬间身随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
。哪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闪回。这“冲阳穴
”位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一条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缩脚得快,才没给拿
中,但急踢急缩,自己扭得膝弯中一阵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闪:“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
拿穴如是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的这一
招。他知对手厉害,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
格格一响,敌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
似非血肉之躯,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
气,心想:“我活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
知其中蹊跷。”忙奔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
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
化,养蛇炼血却又遇上了女鬼,两次都是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
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吗?”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
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
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
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那女人道:“嗯
,你是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伤
?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
辈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一个钉子,忙道:“
是,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
老人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
作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甚么应用物品,我去给
您拿来。”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头向里一
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
住他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于是转身弯
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
这女人骄傲得紧,不肯受后辈的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
吁了口长气,心想:“刚才真是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
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
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
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
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
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叫甚么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甚么,
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
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
”语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意,又问:“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
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
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人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
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
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甚是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
“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
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郭靖道:“不
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
卷物事,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着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的东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灿
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
康”两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
机各赠匕首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
结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互换匕首,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
字样的匕首后来却在郭靖手中。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匕首的形状却是从小便
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曾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匕首,喝道:“你认得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
机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先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
想来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
辈幼时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匕首都……”刚说到这里,突
觉颈中一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
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
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
散,左手出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
?她救了我性命?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颈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
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一霎
时心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我
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
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
。给我改名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
大眼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
,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
功,但我知道是为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
春天的晚上,桃花正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一阵红潮涌上
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却很温柔。
    梅超风回忆到陈玄风和自己偷偷结了夫妻,怎样惧怕师父责罚,离岛逃走,丈夫告诉
她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练,可是只练了半年,丈夫便说经上所写
的话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说:‘贼婆娘,《九
阴真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经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丝毫不知。经上武功属于道
家,跟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们再也练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我说:‘那有甚么法
子?’他说:‘再去桃花岛。’我怎敢再去?我们两人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过师父的两
根指头。我那贼汉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着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死了也不能
甘心。他决意去盗经,说道:‘要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贼婆娘做寡妇。’我可不
做寡妇!要死也死在一起,我们两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打听到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
大发脾气,把众徒弟都挑断了脚筋赶走啦,岛上就只他夫妇二人和几个僮仆。我二人心惊
胆战的上了桃花岛。就在那时候,师父的大对头正好找上门来。他二人说的就是《九阴真
经》的事,争吵了一会就动上了手。这人是全真教的,说话傻里傻气的,可是武功可也真
高,高到了我从来想不到的地步。但师父还是比他胜了一筹。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魂飞魄
散。我悄悄说:‘贼汉子,咱们不成,快逃走罢!’可是他不肯。我们看着师父把那个对
头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离岛逃走。“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
,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来师母过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师父师母向来待我很好,
师母死了,师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实在对不起他,那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间,看见
灵堂旁边有个一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
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我正在这样想,师父发觉了我们,从灵堂旁飞步出来。啊
,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
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这女孩儿救了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
。贼汉子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
里冲出来。
    “我那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
到一成,就是那个全真教的高手,咱俩又哪里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
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
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一定不对,然而也能练成厉害武功。
    “我夫妇俩神功初成,横行江湖,得了‘黑风双煞’的诨名。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
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
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
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
,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
伤不轻。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
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
贼汉子成天担心他那部真经给人盗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罢,
贼汉子,我不看就是。’‘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道家内功
,一定练坏身体。’‘是啦!你还啰唆些甚么?’于是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
心掌’,他说这两项是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要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
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
,爬在地下,难受得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报应,这
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
断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
,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
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城外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
    梅超风不答,只是冷冷的瞧着他,郭靖道:“你答应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
多谢甚么?我一生从来不做好事!”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
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贼
汉子说:‘我不成啦!真经的秘要是在胸……’这是他最后的话。忽然间大雨倾倒下来,
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
了贼汉子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没有追来,真奇怪。啊,雨下得这么大,
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我在雨里狂奔。贼汉子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
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汉子,你
真的死了吗?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
他肚脐中的匕首,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甚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
。‘算啦,我也该和贼汉子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汉子,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匕首尖
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练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
‘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
?于是我在贼汉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经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点东西。我非
找到不可!我从他头发开始,不漏过一个地方,忽然之间,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点古怪
。”她想到这里,喉头不禁发出几下干枯苦涩的笑声。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
得她全身早就湿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热起来:“我仔细的摸索,原来他胸口用针刺着细
字和图形,原来这就是《九阴真经》的秘要。‘你怕宝经被人盗去,于是刺在身上,将原
经烧毁了!’是啊,像师父这般大的本事,真经也会给咱们偷来,谁又保得定没人来偷咱
们的呢?你这主意是‘人在经在,人亡经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
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那时候我不
伤心啦,忽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过笑得很可怕,原来是我自己在笑。我用
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你埋在里面。你教了我‘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这功夫
来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里,只怕给江南七怪找到。现今不是他们对手,等我功夫练成之
后,哼,每个人头顶心抓一把。不会道家内功而练这些功夫要伤身子?伤就伤啦,死也不
怕,还怕甚么伤不伤的?总之我要练成最厉害的武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贼汉子
不把真经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着一部笔墨写的真经又有甚么用?这些年来,他跟
我风流快活之时,从来不脱上身衣衫,原来是为了这个……”想到这里,她脸上又火热起
来,长长的叹了口气。“甚么都完了,贼汉子,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
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过了两天,我肚子很饿,忽然听到大队人马从洞旁经过,说的是大金国的女真话。
我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见着可怜,就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
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晚上偷偷的练
功夫,这样的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
,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于是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是聪明。
我教得高兴起来,甚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发了重誓
,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
练过别的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
喜欢他,我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远,教的功
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
既不许他向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旁的师父。“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
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应
。王爷宠爱他得很,甚么事都依从他。
    “唉,贼汉子埋骨的所在当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肤,日日夜夜都贴着我的
肌肤,又何必去祭他的坟?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运气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
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一点
不使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被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
了我一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打了地洞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
。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气到了丹田之后再也回不上来
,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我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
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洞里了。哼,那是贼汉子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
,叫我杀了他给贼汉子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
风大声狂笑,身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
手顶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撑持。他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是不弱
。梅超风猛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击三抓
,都被郭靖以掌力化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
招。郭靖功力毕竟和她相差太远,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
平生之力,举起右手便挡。梅超风与他举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动,立时收势,
寻思:“我修习内功无人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
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汉子报仇,竟把这件
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没死。”当下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
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
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
下身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梅超风问道:“马钰教你
打坐,姿式怎样?”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
我死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当下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
靖腕上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你,拿药去交给王处一,救
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会动弹,我六位师父也不会
怕她。”于是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梅超风大喜
,说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不将药物送交王处
一,教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处有人喝骂:
“臭小子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
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
给他们发现了踪迹。”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
磨,我都不说秘诀。”梅超风怒道:“还有甚么事?我不答应。”郭靖道:“我有个好朋
友,是个小姑娘。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须救她脱险。”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别啰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
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
在我“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
小子摆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
你的小情人脱险,却是没答允饶你性命。”
    郭靖听她答应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
两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
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应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
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
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
的本名,江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数十年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被人呼了出来,这一惊
直是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梅超风更加吃惊,只
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
林、试剑亭,你还记得吗?”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
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傅,是……是……是你甚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哪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
牙齿相击,格格作声,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叫道:“快放开他。”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立誓不离桃花岛,怎能到这里来?只因如此,我和贼汉子盗
了他的《九阴真经》,他才只有干生气,不能出岛追赶。我可莫被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
头击到,正是“落英神剑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
你还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哪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
道:“师妹,有话好说,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来。原来
黄蓉便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
产而死。黄药师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有“东
邪”之号,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
束,以致把这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甚么阴阳
五行、算经术数,她竟是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是以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
出神入化之境,她却只不过是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说起话来。谈
了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以后时时去找他说话解闷,不久便给黄药师知道了,狠
狠责备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的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
船逃出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
斗气:“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
靖,初时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他浑不在意,
言谈投机,一见如故,竟然便解衣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
自是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黄蓉曾听父亲详细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
梅超风的闺名,至于“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
一副对联,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
功远不是梅超风的敌手,是以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在一吓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风心
想:“师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处死我?”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
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
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
,从宽赐死。弟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当真是猪狗不如。”想到黄药师以往对待自己的恩义
,突然间一番惧怕之心变作了满腔惭愧之意,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死,你罚我越
严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之上落入重
围,仍是行若无事,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心中大感奇怪。黄蓉
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突然身后一声清啸,一人
长笑而来,手摇折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那可难以脱身,当即转头对梅超风
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
”梅超风道:“立甚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便给我打发
了。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喜欢。”梅超风听小师妹肯为她向爹爹求情,登时
精神大振。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后
,只待她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即乘机溜走。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
黑黝黝的一团,哪把她放在心上,折扇轻挥,径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忽见
地下那婆子伸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是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
,同时急跃闪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
折为两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
顶鲜血和脑浆从五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见罕闻。欧阳克惊怒交集
,眼见这婆子坐着不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减,当即展开家传的“神驼雪山掌”,身
形飘忽,出掌进攻。梅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
?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双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
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
,大叫一声,双拳急缩,拍拍两响,刚好打在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哪里还有余裕变招去拉她头发?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后赶到。梁
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袍被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
怒叫一声,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
想:“甚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
双煞!”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
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
脑后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
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
心被蛾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
只角,咱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再来!”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
赶过去相助。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
道:“抱着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她和我们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当即
俯身抱住她两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发出一抓,向郭靖道
:“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身子不能移动,要我帮手。”于是抱
起梅超风放在肩头,依着她口中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
风身子又不甚重,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之灵。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
:“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甚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
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刷的一声,梁子翁肩头已着
,登时鲜血迸现,急忙跃开。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
拿黄蓉,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梅超风左臂伸
出,往侯通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让开一尺。岂知梅超风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间
暴伸暴缩,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缩得虽快,她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
右手手指疾往他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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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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