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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射雕英雄传26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r  8 18:09:02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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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射雕英雄传》26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Dec 25 08:31:20 1997)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不明不白的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
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心中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梅超
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声,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
猛力击落,登时手骨碎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
事,头两件事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
事是叫她交回偷学的《九阴真经》上武功。她断腕碎手,那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
和摧心掌功夫,含泪说道:“好!好!余下那两件事也算不了甚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
弟子罢。”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
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
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凝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却
见父亲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
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你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户人家,难
道村里的人你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
忽变,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
始终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
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
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都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
中抱着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聪道:“黄岛主别
来无恙!我们六兄弟遵嘱赴桃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
之。”说着躬身长揖。
    黄药师本来就要杀死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
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
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
韩宝驹惊觉欲避,却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已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
发出,劲力奇重,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六怪见他一语不发
,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
兵刃。黄药师高举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去。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
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
顶猛拍下来,登时便吓得手足酸软,浑忘了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
,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
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师左足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踩
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抽,哪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
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
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
气绝而散,否则这一下已将他立毙爪底。只交手数合,六怪登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
要使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
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
,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人动手,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
田之气尚未稳住,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
,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
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
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急忙闭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蓉儿,当
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见到两人神情,已
知究竟,独生爱女竟尚健在,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甚么都置之脑后,当下将梅超风尸身
放在凳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抵住。郭靖体内
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但
和黄药师的手掌相接,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登时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
,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内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
练大功告成,跃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
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
话,但郭靖说话迟钝,词不达意,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险之处,更
是有声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
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
往,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洪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
,大有邪气。莫非他北丐想抢我外号,改称‘北邪’?”只听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
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
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势闹去罢。”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但瞧着爱女
,心中喜欢,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
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
郭靖不得与自己成婚,但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事便已释然,笑道:“爹
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罢。”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罢。”他本来于郭
靖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岂不让武林中
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说郭靖盗了梅超
风的《九阴真经》。他信以为真,任由郭靖乘坐胶船出海,直欲置之于死;后来误信灵智
上人捏造的黄蓉死讯,终于重见爱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旧事,强要女儿与意中人
分开,更得女儿说明原来是周伯通大开玩笑,自己释然于怀;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
而下场却又如此惨酷,心想:“超风与他师哥玄风有情,若是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
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
想,终究不敢开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超风一般……”思之实是不寒
而栗,这“靖儿”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
知这“靖儿”两字称呼中的含义,便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这时郭靖又
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
,得拜九指神丐为师,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
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说了出来,定又
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知如何措辞。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
只用黄皮纸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
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白发老头儿叫你别生
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
,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
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
功夫了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
黄药师道:“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
害的脚色,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
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彩。”丐帮有
难,黄药师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贰5缴下浅就粒呓墙够破扑?,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
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
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
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
,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的护
卫发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
手追上门来,双双毕命于此。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
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
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
路拳法,可是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别的再也没有了。黄
蓉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头道:“嗯,我想灵风
也没这般大胆,出我门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
她。”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随即连
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黄蓉
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跃起,
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黄药师脸一沉道:“甚么小妹子,叫姑姑!”
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原来
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地,那
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
门下。他又问:“你干么发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
?”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
气,只索罢了,心想这女孩不知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傻,除非曲灵风复生,
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黄药师瞧着一座新坟,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
:“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
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
爹,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
她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
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
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
花鸟人物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
,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甚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只见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
,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
有一棵老松,却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
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
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
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
笔迹,叫道:“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不错。只是岳武穆
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
蕴韵致,不是名家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
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
有甚么说的?”顺手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
儿大,当真难得。”给女儿挂在颈中。父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
了,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得甚是峻急。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收回,心中甚
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
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
笑。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
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
,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
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
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
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
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说不出的喜欢,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
一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
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
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
可惜当年华山论剑,老兄未克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
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
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
红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
后,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术四人分别被
绑在四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
鲜明,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吐血满腹,
垂头闭目,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
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
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
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
,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
:“老贼,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
不语。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
室之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
一招“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
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
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
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
仞无可闪避,眼见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
,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将他身子提了起来,转头问道:“怎么?”椿兀抢唇又抖南耄骸澳训阑埔┦股绷苏夂⒆痈蕉?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
也就怎样啦。”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
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
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
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竟已遭了毒手。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
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
“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
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
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
靖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
:“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
。”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
自己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
打倒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那么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
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
了良机,回头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
“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
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
”裘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实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
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
你等一回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
“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
个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
眼睁睁的让他跑开,不敢拦阻。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
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
子向他后心掷去,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
姑娘怕臭罢?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
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
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见
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
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
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
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
中。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
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
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
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纹,心想:“这是湘中铁掌帮帮
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
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
,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
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
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
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
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
要劲急。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众人轰叫
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
眼之间,那剑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
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是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察看
,忽然大叫:“啊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
啦。”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
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
人,竟然被裘千仞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
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
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
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
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哥儿俩后
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
。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
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
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
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
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
反打,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
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黄药师若要在
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
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郭靖与全金发
暮眯值埽墒撬巳绱耍饨嵋逯槿绾?可保?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
,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
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
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
怒,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纵横天下,
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
请从此绝!幼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
自当好生奉养。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
你放心好了。”说罢拍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他说得是:大丈夫
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
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
哲别、博尔术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他这话用汉
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
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
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
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
:“蓉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
,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甚么你
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甚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
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
过,隔了一会,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
是好?”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向华筝劈去。黄蓉
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
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呼的一声,黄药师
这掌打在马鞍上。最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
,瘫在地上,竟自死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
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华筝等都
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
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
儿,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
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
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
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
,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着,泪珠
儿缓缓的流了下来。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甚么?”朱聪也低声道:
“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
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甚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黄
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罢,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
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头儿,
啰唆得紧,也没有甚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叹道:“那就做几
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即传给别个罢。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
“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
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
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
啦。”黄蓉泫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黄药师道:“那你还跟
这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欢喜。”说这话时,
神情已是凄惋欲绝。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听得呆了。
须知有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
反,才被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
情爱,小小脑筋之中,哪里有过甚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
不免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
,也不禁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甚么
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
,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
抓起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飘然而去
,众人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说道:“安答,盼
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
点头,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术二人也和郭
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师父。”柯镇恶
点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
洪帮主,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临安。
这晚两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
来逼问,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
他大高手的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搁,次日清
晨便即连骑西行。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
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
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
过去,东边一大片乌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
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哪知一阵狂风扑到
,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
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
,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
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
,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
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
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
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
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
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
给他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呆子推算武穆
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衅,可见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
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
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甚么铁掌帮的帮主。又说这铁掌帮威震川湘
,声势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会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
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说甚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七月十四,两人
来到荆湖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
。上得楼来,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
拱屹,真是缥缈嵘峥,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
,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
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
:“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
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
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
,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
?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
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
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
这么一回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
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老成
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
将词意解说了一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
也说得很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
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两人
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
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
寻常仕商。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
,知了’,却不知它知些甚么,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
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
衫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又见他神色和善,当下拱手
道:“老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
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
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
过不恭,前辈爱吃甚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
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个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
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
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
老丐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
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
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
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
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全不理会。黄蓉走
到窗口向下观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
与黄蓉目光相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
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
是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
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
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罢。我姓鲁
,名叫鲁有脚。”郭、黄二人对眼一望,均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黄蓉笑
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
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的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
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
适才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
教。”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
越货,无恶不作。起先还只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
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黄蓉道:“裘千仞这老儿就
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
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铁
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
说到他的甚么铁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
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甚么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是不
可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
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
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鲁
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
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
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费过极
大的精神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
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是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
主之事说出。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
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知
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衣服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
,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
?”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
要谢罪,鲁有脚却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我得
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
甚么?”黄蓉正色道:“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
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
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
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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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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