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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书剑恩仇录1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r 8 20:34:34 1998), 转信
第十七回 为民除害方称侠 抗暴蒙污不愧贞
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三人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于狼
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脱大难,却也不胜庆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顾金
标见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狼粪拨在火里,添火烧烤狼肉。过不多时,一柱黑烟冲
天而起,虽经风吹,仍是袅袅不散。正在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
狼群又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
马的缰绳,哈合台纵身扑到,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挥掌正待打出,见
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挺兵刃逼上前来。他长剑已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使诈,
叫道:“忙甚么?那又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已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
下,见烟尘滚滚中竟是大群驼羊,并无饿狼踪迹,随口撒谎,不料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
向西奔逃,这时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
不及一里,只见迎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再也不
动。张召重心中暗赞:“好骑术!”乘者是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军官装束,用汉语问
道:“狼群呢?”张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群驼羊已蜂拥而至,后面一个秃头红脸老者、
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马押队,只听羊呼马嘶之声,乱成一片。张召重正要询问,关东三
魔已牵了马过来,见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
好?”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也没甚么不好。”原来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天山双鹰那
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看望,走了两天,只见
袁士霄赶着大群驼羊而来。陈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霄见他忽然改性,
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陈正德道:“袁大哥,赶这一大群驼羊去哪里啊?”袁
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
:“上次我买了许多骆驼牛羊,满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陈正德笑道:“哪知给
我这糟老头子瞎捣乱,坏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甚么法子?只好再弄钱
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钱?小弟赔还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对他
温柔体贴,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变,一心要讨妻子欢喜,居然对袁士霄低声下气
,加意迁就,实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谁要你赔?”陈正德笑道:“那么我们给你效
一点小劳!听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关明梅一望,见她微笑点头,就道:“
好吧!”于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踪迹,一路寻来。这天望见远处狼烟,地下狼粪又
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烟柱奔来,遇见了张召重与关东三
魔。
张召重不知这老者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四下
察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
话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犹恐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曾蒙他救
命,又知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说道:“我还想再吃
几年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
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去,喝道:“你不听袁大侠吩咐,莫非想死?”张召重
运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翻过,下肘转了个小圈,向陈正德爪上打去,刚要打
到,日光下见他五指犹如鹰爪,心里一惊,立即收转手掌,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
正德一抓不中,也是变拳打落。两人双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三步,心
中都暗暗称奇: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
。”陈正德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吩咐?”张召重交手一招,
已知这老儿武功与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
来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尽有浪得虚名之辈,莫
给他骗了,但若倔强不从,他们六人联上了手,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说道
:“在下想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倘若确是前辈高人,自当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
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后变‘雪拥蓝关’,要是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
面点你‘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膝弯之下三寸,你怎生应付?”张召重一呆,答道:“
我下盘‘盘弓射雕’,双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
门下的高手了。”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跟那秃头老儿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话,
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门派。”只听袁士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
”
张召重胸头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阴手’化解你的擒拿,
左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锤’。”袁士霄道:“不
错,但是这‘肘锤’只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面门。当年马真道长
就躲不开这一招,后来是我说了给他听。且看你会不会拆。”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
,道:“要是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躲,我发‘鸳鸯腿’攻你左胁,使你不得不闪避收
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多半武功以你为第一。”张召
重道:“我随即点你胸口‘玄机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势绵若江湖,的是高手。
我踏西北‘归妹’,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
。”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二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
问道:“他们说的是甚么黑话?”滕一雷说道:“不是黑话,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
穴道。”顾哈二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说有“纸上谈兵”,如
此口上搏斗却是闻所未闻。只听袁士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
“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以左掌印‘
曲垣’。”张召重神色紧迫,顿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摇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
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头不断渗汗,有时一招想了好一阵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
均想:“倘若真是对敌,哪容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给人打倒了。”两人口
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中盘。”袁士霄摇手道:“这招不好,
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士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
神封’,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
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他
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
士霄右手一伸,已点中他胸口“神封穴”。张召重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
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之间便已点中对方穴道,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尽皆骇然
。
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
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
不敢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
袁士霄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杂着不少马匹,张召重和哈合台挑两匹骑了,六人押着畜队跟着袁士霄而去
。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
惴不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便是,几头小狼,有甚么可怕
的,真没出息。”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实陈
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恶,心中实在也是
大为栗栗。关明梅知他虚张声势,不禁暗暗好笑。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
:“这里的狼粪很新鲜,狼群过去不久,看来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
十里,大家换一匹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当先领路。你
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将驼马赶在中间,别让逃乱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
要询问详情,袁士霄已转头向前。
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湿。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么听到了这许
多驼马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见群山围
绕,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早听说过这玉峰的诸般神奇传说,
不意今日得能亲见,只见阳光斜照玉峰,隐隐泛彩,奇丽无伦。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迷宫里去了,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起马鞭,往驼马身上
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不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
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辟拍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
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随其后。奔出数里,后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
只见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
魔,见四人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赶驼马,
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好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尽
数驱赶归队,竟没走散一头。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后,已给抛得不见踪影。再驰出十多
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
见他约束牲口的本领极精,笑道:“多亏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驼马队已休息了好一会
。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回人驰到,叫道:“袁老
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来啦,来啦!你叫大伙儿预备。”两名回人掉头先行。
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
有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
。驼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
。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
狼群尽数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
,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已将门口堵死。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
知那老头儿怎样了,见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只见
众回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
丈,内面城墙陡削,系以沙砖砌成,外面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匹驼
马和千万头饿狼挤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
,得意已极。陈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驱除。袁大
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大功造福百世。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
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心合
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
了大忙。”关明梅道:“要饿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
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
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衫在
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
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
也不便多问。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
“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
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
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子的事说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
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袁士
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
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
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
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
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
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
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
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
”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甚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
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
:“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哪知道最珍
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彩焕发,望着妻子。关明
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甚么罪过也该赎清了,
何况本来也没甚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
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张召重见强敌离去,登时精神
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访查确实,
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还活着,
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同去为妙
。”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
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
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
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
大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张召重
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
,他那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哪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
狼腹,那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
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
:“哪里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
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
钦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
北,循原路回去。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
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
大坟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甚么人?”过了半晌,一个头
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
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
道:“出来散散心。”顾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
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
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他出来,哪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张召重道:“顾二哥,别
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
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
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
去吃了……”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
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
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
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甚么路道,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
驴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
沾有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
:“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
重又惊又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
“你是甚么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
,叫道:“笨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
听呼的一声响,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
上那枚蓝宝石顶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经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
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
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
啊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
隔了良久,张召重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
,这鬼地方真是邪门,甚么怪物都有。”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
到了迷城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
迹,到了白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
从山缝中照射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
人鼻息之声,石室中瀰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
的奇香了。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
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
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情,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因她信
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
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
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
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担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
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
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
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
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
做甚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
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温柔聪明,对我
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
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
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
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
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
诉了千言万语又有甚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
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
”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了
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
喜,欢喜,欢喜……”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
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
微微一笑,脸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
面甬道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
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寒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
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不敢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
手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
人虽仍在手,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
惊惶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拍拍两剑,已把张顾两人手中火
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
一声,又是一声“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
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
关上。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哪里还拉得开来?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
之痕累累,尽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
她手道:“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
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竟有如释重负之意,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
“老兄,老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霍青桐向两人白
了一眼,隔了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三人回归玉室。霍
青桐伏身祈祷,然后拿出地图来反复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
不是来了外援,就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
到?而张召重等适才受了这般大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
。”陈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
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口不唱了,道:“姊姊,
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来,走到白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
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
”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道:“这是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
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是古回文。羊
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辨。霍青桐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
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玛米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是‘很
美’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得很美。”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
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
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香公主道:“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
,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来:“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
众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
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
到底,永不屈服!”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
道:“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
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
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
穷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们是伊斯兰教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
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
巴却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接着念下去:“这
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
。春天,我遇见了阿里。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
,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
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陈家洛
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严,道:“
为甚么说她夸大?难道世界上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
“阿里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汉人写的书,他说他想
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于是他招
了五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
见了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
道神峰里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
就给他们杀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
事再大,再勇敢,进不了迷城,总是一场空。“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
我说的是甚么意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在迷城
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
他很喜欢我,我要甚么就给我甚么。”陈家洛听到这里,对这位古代姑娘不禁肃然起敬。
心想她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
加的了不起。只听香香公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
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
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甚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
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
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
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
,不会迷路了。
“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
秘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
问我要甚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我不爱你?你
要甚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
:‘人家说,你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
“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桑拉巴从来不准谁
看到,连说也不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后,就得舌头割掉
,以免把秘密说了出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
心里一定以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终于他带我去了。“到这
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
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守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
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
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
哥哥和阿里。“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祷,真主终于听见了他可怜女儿的声音。真主赐给了
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剑,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
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我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
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里,藏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
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回来之后,放了
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湖’的名字。”霍青桐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译读
古册:“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
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
头给我们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会到腾博湖中去仔细找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哪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短剑,却查不出剑中的秘密,不知道剑鞘中另有剑鞘。
哥哥和阿里说,我送这把剑出来,定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桑拉巴。他们就攻了进来。
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
哥哥,就这样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
峰。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
里和他的勇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手下的
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霍青桐
跳了起来,叫道:“啊,他们从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来,我
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
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恶的桑拉巴,比一千个魔鬼
还要坏一万倍的桑拉巴,突然从后面一斧……”香香公主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
,把羊皮古册丢在床上,满脸惊惧之色。
霍青桐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译念下去:“……从后面一斧,将我的阿里的
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
快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
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
从来路冲了出去。“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
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伊斯兰教徒。他儿子给我摔
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
平安过活,年轻姑娘可以躺在他心爱的人怀里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
已打败了暴君。暴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真神安拉佑护我们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玛米儿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
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
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的儿子……”陈家洛斗然一
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我身系汉家光复
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驱逐胡虏,还我河山,
却在为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全不
想万一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对得起红
花会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鞑子铁蹄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
汗水涔涔而下。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
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忽现厌恶之色,不禁错愕,陈家洛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
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两姊妹从今
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
,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
这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
无通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
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
,另有通道通到池边……”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
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
,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察
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
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圆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
怪。”依他力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
,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
凉了,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三人劳顿半天,
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过了
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
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
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
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
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
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
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
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
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三人见
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
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
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
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
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
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
人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
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开。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
。”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
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
的遗骨。”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
,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
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汉字。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
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甚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
的,不禁颇感失望。香香公主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
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
,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
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
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
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
,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
,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陈家洛道:“咱们
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
,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问:“那篇
《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
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
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
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
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
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
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
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
在想甚么。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
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
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
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
起来。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
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
姊,他在里面干甚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
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
“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
的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
:“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
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
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
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
?”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
妙之处。”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
,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
:“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
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等了良久,
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
白云,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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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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