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作  家: goodfriend (浪迹天涯) on board 'Emprise'
题  目: 天龙八部[29]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un Jun  8 17:00:55 1997
出  处: goodfriend.bbs@bbs.net.tsinghua.edu.cn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已将冰蚕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七月盛暑,天气本来甚为火
热,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便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
的茶水也都结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下只
想:“这条蚕儿之怪,真是天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冻死
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的一个圈子,
便即冻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接连十日中,没一条毒虫能够抵挡。这日
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
只血吧!”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
姑娘毫不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一同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师父还厉害。
”说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
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紫微
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
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
终不愿就束手待毙,当下双足一挺,倒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
伸入瓮中,心中便想着书中裸僧身旁两怪边字中的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
一股寒气优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
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颠真顺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
细线所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只仍是这般倒立,不禁诧
异起来,走近身去看时,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见
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向口中,流回
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
心想:“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
液流转,显然吮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她手中早已拿
着一根棍,用力捣下去。她本想冰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怕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
瓮中之后,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蚕登时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塞在双掌掌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
吸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胸袋钻在双腿之间的倒竖,
会身雪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是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
冰得僵哽。她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
安葬,室内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
以“易筋经”中运功这法,化解毒气,血液被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
将这血,却已全无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
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一项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
是第上阴寒之质,登时便将他冻僵了。

    要是至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必未便化,势必成为一真僵尸。这
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
多时,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
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下,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铁罩内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
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胸子清醒,便从溪中爬了一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
着不少冰块。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
后来终天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声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但自
己死之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望出来,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也冰蚕
浆血,涂在掌上练功,只是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绝无半
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蚕具此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当
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身子一颤,打个寒噤,心道:“她一
见到我,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若还没练
成,又会叫我捉毒蛇毒毒虫,直到她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
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哪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在旷野、荒
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小兽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无聊赖之际,
便取那本梵文将易筋经来,想学着图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动,惟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
一页上忽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
图形遇即显,倒不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依循怪
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
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吞便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冰蚕不知走了没有?”可是
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来,今依着怪字中的
红色小箭头存想,过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
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全身便说不出的舒服畅快。书中裸僧姿势甚多,怪字中的小
箭头也是般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蚕,体内急凉急暖,各有不
同的舒泰。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
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大惊,待欲,发足奔逃,
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说一掌,打在
饿狼头顶上。那饿狼打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沈了数丈,见
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块石头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动。他惊喜之
下,蹑足过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
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蚕的鬼魂
真灵!”

    他只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知那纯系易筋经之功,
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剧毒之物,这股剧毒的阴被他吸入体内,以易筋经所载的上
乘内功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这易筋经实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是修习的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
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定是勇猛精进,
以期有成,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是千难万难。
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
得,于是众僧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
也不当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个和尚,自幼出家,心鲁钝,疯疯颠颠。
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遗体旁拾起经书,嘻嘻哈哈的练
了起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圆寂归西,始终说不出
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呼召体内的冻
蚕来去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觉间功力日进,正是走上了当年疯僧的老路。

    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
的向南而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已而去,
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极是灵异。

    游坦之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芒
野已洞树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来到人家去偷食。其时他身已敏捷异常,始终
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来,就地坐倒,唏哩呼
噜的响起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
峰那厮到底躲到了哪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两字,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神。只听另一人道:“这
厮作恶多端,做了缩头乌龟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
他是待机而动,只等有人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
后,他双杀了多少人?徐长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面判官单老英雄全
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人、白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以后话就没怎么听进耳
去,过了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
…想不到,这真是劫数使然。咱们走吧。”说着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那苍老的声音道:
“我不知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个多,总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
汉,唉,大伙儿走着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
做咱们帮主。你乘早别发这清秋大梦吧,这话传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点儿
难保。”那老注急了,说道:“小毕,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
来当咱们帮主?”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的,那还不
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
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别为这事吵翻,快去吧,可别迟
到了。乔峰怎么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得跟他拼个
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当吗?”老汪叹口气,道:“那
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
大王啦。我这就跟他说去。丐帮人多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
这恶贼。我跟他们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南京就可见到阿紫,胸口登时便热烘烘地。

    当下蹑足从庙中出来,眼见三名丐帮弟子沿着山路径向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
这时暮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
大火堆,游坦之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在草丛中听
听再说。”钻入草丛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几丈,停一停,渐渐爬近,但听得人
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数实不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
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声大岩石后,离火堆约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
伏低的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
此聚会,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嘛张推宋
长老,有人主张推先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帮的全舵主,只
可惜全舵主那给乔峰那厮假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帮的事还家没办妥。”又有
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主首先奋勇揭开的,会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
帮的事易办得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
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是而顺理成章的。但众位兄弟要推
我为帮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是
出于私心。”一人大声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
功虽然了得,但说到智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乔峰那厮,是斗智不斗力之事,
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也是
叫不得的。”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说道:“宋长老吩咐了的,前你暂时仍任本舵
舵主,这‘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不得?将你做上帮主,那也不会希罕这‘舵主’
的职位了。”“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盼那时候仍然领
本舵。”“对了,就算全舵主当上帮主,也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言说道:“启禀舵主,大理国段
王子前来拜访。”全舵主全冠清当即站起,说道:“大理国段王子?本帮跟大理国
素来不打什么交道啊。”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
子亲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
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
誉的身份来历,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瞧在眼里,
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定,抱拳说道:“不知段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


    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贵帮,却是打扰
了。”

    两人说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全
冠清请段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数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阳贵帮故马副帮主府上,遇
上一件奇事,亲眼见到贵帮白世镜长老逝世的经过。此事与贵帮的首脑人物。只是
家父了些伤,将养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
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日前悉贵舵要在此聚会,这才命晚生赶来。”说着从袖
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赶身来,递了过去。

    会冠清也即站起,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公子亲端送信,段王爷眷爱之情,
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封,帮皮上写着:“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八
个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开大会,诸位老均将与,在下自
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道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
当日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摇头道:“白长老和观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
杀害马副帮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这通书信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将来全舵主阅信
之后,自知详情。”心想:“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这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
料你也不敢隐没我爹爹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
了。”

    他转身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呈上一张大红名帖。

    段誉接过一看,见帖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天下精通棋艺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驾临河南擂鼓山天聋弈棋,见
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
不知两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势,
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微一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
此去不远吧?”将那帖子交给他。

    朱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聪
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奉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名帖,呈给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
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
见谅。”两名汉子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嵩县之南,屈原冈的东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
是中原的围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时曾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
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
中颇为敬重。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辨先生’,想
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段誉点头道:
“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于常人的“耳聪。、“舌辩”
,不禁想到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的“拳脚兵刃”。

    他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二人赶来和王语嫣等会
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寻慕容公。段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
甚表欢迎。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坏他的令名,
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语嫣只是絮絮和风波恶商量
到何去寻表哥,对段誉处境之窘迫竟是视而不见。

    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王语嫣分手,却也径向北行,心想:“你们要去河南寻
慕容复,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
段誉难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会,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
我。”

    但上天显然并无要他与王语嫣立时便邂逅相逢之意。这些时月之中,段誉在河
南到处游荡,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是东张西望,只盼能见到王语嫣的一缕秀发、一
片衣角,至于好山好水,却半分也没有入目。

    一日,段誉在洛阳白马寺中,与方丈谈论“阿含经”,研讨佛说“转轮圣王有
七宝”的故事。段誉于“不长不短、不黑不白、冬则身暖、夏则身凉”的玉女宝大
感兴味。方丈和尚连连摇头,说道:“段居士,这是我佛的譬喻,何况佛说七宝皆
属无常……”说到这里,忽有三来人寺中,却是傅思寻、古笃诚、朱丹臣。

    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觅地养伤,想到萧峰被丐
帮冤枉害死马大元,不可不为他辩白,于是写了一通书信,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

    傅思归等来到洛阳,在丐帮总舵中见不到丐帮的首脑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
近聚会,便欲将信送去,却在酒楼中听到有说一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形貌举止
与段誉颇为相似,问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寻到白马寺来。

    四人相见,甚是欢喜。段誉道:“我陪你们去送了信,你们快带去拜见父王。”
他得知父亲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见,但这些日子来听到王语嫣的丝毫讯息,日夜
挂心,只盼在丐帮大智分舵这等人物会之处,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容仙颜,却终于
所望落空。

    朱丹臣见他吁短叹,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
心,说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去见过镇
南王后,不妨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然熟知天上各门各派的
武功,胸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
语,倒也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尔点头微笑,喃喃自
语:“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啊。’话虽不错,
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语嫣身内
骨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鞍上各伏着一人,黑
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羁勒,直冲向段一行人。傅思归和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
匹奔马的线缰绳,只见马背上的乘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
那人原来是聋哑先生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还在片刻之前,这人曾递
了一张请帖给段誉,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
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
不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论去。”
兜转马头,便要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
门下,又有谁能有这笔杀人于形的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
罢了,倘若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赶快给我
走吧。”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们不相干,走吧。”

    段誉寻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
奋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
那也不够,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才能解脱
烦恼。”

    他说的是,既然见到了王语嫣。她恭顺拥戴的份上,便放过你们这群穷叫化儿。
否则的话,哼哼,这人便是榜样。”

    砰的一声,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动不动,原来早已
死去。这丐帮弟子一飞开,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时欺近,杀死了
这丐帮弟子,躲在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惊又怒,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
头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虽然凶险,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便
即献上毒蛇毒虫,帮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连在
帮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亲来,谅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惧他。”
当即笑吟吟的道:“原来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阁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赶快把毒蛇毒虫预备好吧。”

    全冠清笑道:“阁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桩,不必挂怀。”顺手从地下提
起一只布袋,说道:“这里有几条蛇儿,阁下请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吗?”

    那矮子天狼听得全冠清口称“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见他神态恭顺,
心想:“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立时吓得骨头
也酥了。我拿了这些毒蛇毒虫去,师父必定十分欢喜,夸奖我办事得力。说来说去,
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当即伸头向袋口中张去。

    陡然间眼前一黑,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天狼大惊之下,急忙挥掌拍击,却
拍了个空,便在此时脸颊、额头、后颈同时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
子不及去扯落头上的布袋,狠狠拍出两掌,拔步狂奔。他头上套了布袋,目不见物,
双掌使劲乱拍,只觉头脸各处又接连被咬,惶急之际,只是发足疾奔,蓦地里脚下
踏了个空,骨碌碌的从陡坡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入了山下的一条河中,顺流
而去。

    全冠清想杀了他灭口,那知竟会给他逃走,虽然他头脸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
中,多半性命难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说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
来也识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讯息,必定大举前来报复。沉吟片刻,说
道咱们布巨蟒阵,跟星宿老峄一拼。难道乔峰一走,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从此听
由旁人欺凌吗?星宿派擅使剧毒,咱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顺得以毒功毒。”

    群丐轰然称是,当即四下散开,在炎堆外数丈处成阵势,各人盘膝坐下。

        

    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这人的布袋之中原来装有毒
物,他们这许多布袋,都装了毒蛇毒虫吗?叫化子会捉蛇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
将这些布袋去俞来,送去给阿紫姑娘,她定然欢喜得紧。”

    眼见群丐坐下后便默不作声,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子极大,其中
有物蠕蠕而动,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这时四下里寂静无声,自己倘若爬开,势
必被群丐发觉,心想:“他们若袋子套在我头上,我有铁罩护头,倒也不怕,但若
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始终并无动静,又过一会,天色渐渐亮了,跟着太阳出来,
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枝头鸟声喧鸣之中,忽听得全清低声叫道:“来了,大家
小心!”他般膝坐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身旁却无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铁笛。

    只听得四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一群人缓步过来,丝竹中夹着钟鼓之声,倒
也悠扬动听。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吗?

    乐声渐近,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齐声说道:“星宿老法驾降临中原,
丐原弟子,快快上来跪接!”话声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
下锣声,鼓声止歇,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帮的幺魔
小丑!”

    游坦之心道:“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张望,只见西
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
为悦目,远远望去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
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
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那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他脸色红润,满头白了,颏下
三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约莫三丈之
处便站定不动,忽地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拨,将口哨之声
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叫,羽扇挥动便有一外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
的口哨似地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片刻之间,丐帮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
对,那真叫做荧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
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幺魔小丑置于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
不但见所未见,真是闻所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
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知世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
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

    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全冠清铁笛就口,吹了起来。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干
什么?帮着为星宿老仙捧场吗?”忽听地下籁籁有声,大布袋中游出几条五彩斑谰的
大蛇,笔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来:“有蛇,有毒蛇!”“啊
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似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见群丐布
袋中纷纷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众人更是七张八
嘴的乱叫乱嚷。

    星宿派众弟子提起钢杖,纷纷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
仍是撮唇作哨,挥扇功敌。全冠清笛声不歇,群丐也跟着呐喊助威。

    群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数百条,其中有五六长乃是
大蟒。几条巨蟒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着又有两人被卷。星宿
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
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张十条,但被毒咬伤
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蛎 害,皮粗肉厚,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
卷到人,越收越紧,再也不放。铁笛声中,从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渐增,一共已有二
十七八条。

    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去功击全冠清,两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
去。他大声怒斥:“好大胆!”羽扇挥动,劲风扑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
软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向声,四条蟒蛇同时
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
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
时功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
稀烂。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右腿却已被两条巨蟒缠住。
他远起内力,大喝一声,伸指抓破了缠在腰间巨蟒的肚腹,只溅得满身都是鲜血。
岂知蛇性最长,此蟒肚子虽穿,一时却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
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跟着又有两条巨蟒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
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盘惊心动魄的情
景,几乎连气透不过来。

    全冠清心下大喜,见一众敌人个个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
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帮素来河水不犯
进水,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现今又怎么说?”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这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
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
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
倚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
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哑老人近年来在兴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
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夺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
你是尽率派中弟子,亲自东来。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
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
不免渐渐发作,为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
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
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冰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
练越深,越练越精。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传授,修习化功大法,颇有
成就,岂知后来自恃能耐,对他居然不甚恭顺。丁春秋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
刑罚,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一片片的
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中颇为戒惧,而化功大法
也不再传授任何门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会,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
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毒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被盗,
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
比她为高,智计却运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撇
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湖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鼎虽失,要捉
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捕到的都是杀
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担心之事,只
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
安心。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全
失,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师鼻人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
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马自出,又惊怕又,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
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
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
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

    这一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
身闯了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
命后急忙禀告师父。丁春秋当即赶来,不料空具一身剧毒的深湛武功,竟致蟒缠身,
动弹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问话冷冷的道:“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叫乔峰,他在哪里?
快叫他来见我。”全冠清心中一动,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
傲然道:“星宿老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全冠清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说话却仍然这般傲慢,如此
悍恶之人,当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
连几条小蛇儿也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我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
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

    他话未说完,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帮的大英雄,请你放
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
着了他的道儿。”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
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饶了我性命,
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
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
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决不骗你。”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丐帮大英雄,你饶我性命最好,他
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英雄,星宿派本门功夫,
我所知最多,我定会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决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
到原中,实有重大图谋,主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丐帮。众位大英雄,你们想不想知
道详情?”“咱们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无数金银财室,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
我带你们去挖掘出来,丐帮的英雄好汉从此不必再讨饭了。”这些人七张八嘴,献
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
然撒谎,荒诞不经。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
落后,上气不接不下气的争相求饶。

    群丐万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没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纷纷走近倾听。
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对自己师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岂不
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领低微,我跟着他有
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丐帮收容了星宿
派的众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丐帮英雄了得?”“‘英雄’二字,
不足以称众位高人侠士,须得称‘大侠’、‘圣人’、‘世人救星’才是!”“我
能言善道,今后周游四方,为众位宣扬德威,丐帮大侠的名望就天下无知闻了。”
“呸,丐帮大侠的名头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说?‘圣人’、‘世人救星’的
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功劳。”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
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
家伙一个个追随于你,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
乞丐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群丐大惊,
齐叫:“怎么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摇显
几下,倒了下去。旁边三名丐帮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这二人,便也
跌倒。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蝗石、纷纷向丁春秋
射去。丁春秋一声大喝,脑袋急转,满头白发甩了出去,便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将
十来件暗器反击出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被暗器击
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几名乞丐立时软瘫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开,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激射而至,却是丁春
秋将头发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冠清忙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
得远远飞了出去。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只有驱蟒制其死命,当即将铁笛凑到
口边,等要吹奏,蓦地里嘴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抛下铁笛,便
已咕咚一声仰天摔倒。群丐大惊,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
“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儿……快……快……去”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于满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会。

    

    游坦之蹲在草丛这中,惊疑无已,不敢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十余名乞丐都
缩成了一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敌人的剌猬,显然均已毙命。

    那些巨蟒不经全冠清再笛声相催,不会伤人,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星
宿派众人谁都不敢挣扎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咬将下来。

    这么静了片刻,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
说便将这批万恶不赦的叫化儿杀得落荒而逃……”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
“师父,你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叫化儿是‘大侠’、‘圣人’的就是他。”又
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
些叫化儿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们的,好让他们不防,以便师父施展无边法力。”

    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
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


    众弟子登时省悟:师父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
种各样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或许方能得到师父开恩饶恕。一霎时间,人人抢着大
骂自已,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该万死。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
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运劲力,想将缠的身上的三条巨蟒崩断。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缩。丁春
秋运力崩断,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会断。丁春秋遍体是毒,衣服头发上也凝聚剧
毒。群丐向他击打或发射暗器,尽皆沾毒,他巨蟒皮坚厚韧滑,毒素难以侵入。只
得群弟子还在唠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他性命。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老是胡说八道,更
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
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这里旷野之地,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们见到这许
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着别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
一个主意都是有着边际,各人所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显得自己确
是遵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这样过良久,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中张中向那
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张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许芳之间,他定能毒行诡,没法脱身,偏
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的计的策也使到它们身上,只怕这些巨蟒肚饿起来一
口将自己吞了下去。

    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
口,咬住了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
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给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
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

    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步他尘,无不吓得心胆裂。有一人见星宿老怪也束手无
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
生,却被他威胁利诱,逼入门下,今日惨死于毒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
狠告他一状。

    这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也都纷纷喝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的
毒虐待,无不怀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痛骂一番,
也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屯他的蟒,一口便
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游坦之见这一干人个个给蟒蛇缠住了不得脱身,中心已无所顾忌,从草丛站起
身来,眼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随即有人想起,惟他可
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侠士,请你拾些枯草,点燃了火,赶走这些蟒蛇,我
立即送你……送你一千两银子。”又一人道:“一千两不够,至少也送一万两:“
另一人道:“这位先生是仁义士,良心最好不过,必定行侠仗义,何况点火烧蛇,
没有丝毫危险。”顷刻之间颂声大作,而所许的的重酬,也于转瞬间加到了一百万
两黄金。

    这些人骂人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中,
几曾听人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
?给他们这般捧上了天去,只觉全身轻飘飘地,宛然便颇有“大英雄”、“大侠士”
的气概,一百万两黄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亲耳听到众人对自己的称
颂,实是莫大憾事。

    当下捡拾枯草,从身边摸出摺点燃了,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巨蟒,究
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大蛇,连自已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捡拾枯
枝,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
最近的一条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大蛇向自己窜来,那便
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侠士”,那也只好暂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松开缠着的众人,游入草丛之中,游
坦之见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将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
群蛇登时纷纷逃窜,连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松开身子,蜿蜒游
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净净。

    星宿派利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
为灵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救了我等的蚁命!”
一片颂扬之声,全是归功于生宿老怪,对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
时却双大赞起师父来,而我这‘大英雄’、‘大侠士’却又变成了‘这小子’,那
是什么缘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头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
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
春秋道:“这些叫化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觉着手凉,那人早已
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
见星宿派弟子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 又重复了一句:
“都死啦,没了气息。”却见众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
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你每个叫化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那个能救。”游坦之道:“是。
”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
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
……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
鼻息,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厉了十来次生死大险。
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
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离去之后,立时便起意杀他灭口。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
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
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声音,年纪甚轻,不会有什么真本领,多半
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
这才不受奇毒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又叫到他师待间
一会儿诌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
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说着抱拳唱喏。转身便走。

    他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
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狞笑,
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分头顶,砰一声,重重
撞在对面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
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
了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
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
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时被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
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示饶,更是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你好大胆子,怎地杀
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当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
挥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
游坦之右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
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内力于顷
刻间化尽,或当场立毙,或哀号数月方死,全由施法随心所欲。丁春秋生来曾以此
杀人无数。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厌恶恨憎,复心惊肉跳,段誉的“北
冥神功”吸入内功以为已有,与“化功大法”剧毒化入内功不同,但身受者内力迅
速消失,却无二致,是以往往给人误认。丁春秋见这铁差别小子连触十余名乞丐居
然并不中毒,当即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
还是一交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未尽,游坦之臂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
即着地,接连倒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觉他内力即强,劲道阴寒,怪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
强然给自己手摔得狠狈万分,但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拼而论,并未处下风,何以大叫
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真心,还是假
意?”

    游坦之只是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
我还多,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
质,然后将之处死。倘若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铁头,
潜运内力,说道:“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的话,为什么要饶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头上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
受阿紫折磨后,早已一切逆来顺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已忘得
一干二净,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师你,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你门下,清师父收
容。”

    丁春秋大喜,萧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
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
遵守规矩,服从师。”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
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
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
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是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
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
被辽人打草谷掳去,给头是戴了铁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
露如何见到冰蚕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心的冰吞咬到了手
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
秋细细般问他冰蚕的模样情状,脸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寻思:“我
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
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十分差劲,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
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竟被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
真是可惜。”凝思半晌,问道:“哪个捉到冰蚕的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
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山过一条,
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园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到
也不易捕捉。”他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宝贵得多,心想
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
来颇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办多。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随口大量奉送。适才众
弟子大骂师父、叛逆投敌,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际,假装已全盘忘记,这等事在他原
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气。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有
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
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
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
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
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颔头为礼,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须,神色间甚是剽悍。第二
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
第三人穿枣红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模
样。最后一人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
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提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什,恭恭敬敬
的道:”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
“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吧。”那僧
人道:“啊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个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
僧袍上打了多补钉,却甚是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
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
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
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
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
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
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开水中小虫成千成万。”黑衣笑问:“你念了饮水咒
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
…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
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东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条名众
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举超
度八万四千条发表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视,数道:“一、二、
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你,那碗
中共有八万三千九十九条小虫,你数少了下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
”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认
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
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袍子的大汉走过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靖喝
水吧!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谢,多谢。”心中拿不定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矮健,身
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小僧人将将水碗放在水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黄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
比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黄衣人笑道:
“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
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是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
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
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后。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
相干。”

  虚竹双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
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
英雄贴,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张十贴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
完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贴吧。”说着从怀中
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贴子,恭恭敬敬递过,说道:“请教施
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贴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
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贴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幌,右拳
便向虚竹打去。拳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贴”三字,便留上了神,说道:“四弟,且不忙
比武,瞧瞧英雄贴上写的是什么。”从虚竹手中接过贴子,见贴上写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请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驾临嵩山少林
寺随喜,广结善缘,并睹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贴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
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
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
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会传言,武林
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
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苏姑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
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嘛,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
下见真章。这样吧,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锣鼓,说话本之前
先一段‘得胜头回’,热闹热闹。到了九月初九重阳,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
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
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有机缘的。可惜,可
惜!”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
架,便不能说明白。”

  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说
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
公子和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
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
罪,得罪!小僧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
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能称我包施主。”
虚竹道:“是,是。包三父,风四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
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
”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也家人修行为本,学
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
”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贴,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数
月之前,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没来过吗?”

  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候不至,曾两次派人
去贵府拜访,却只说慕容老施却听说慕容公过老施主已然归西,少施主出门去了。
方丈大这晌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
只得再江湖上广撒英雄贴邀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说明。明年慕容施
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谢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大半个,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
方丈大师。”虚竹合什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
十分欢迎。‘拜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不
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
打量。见星宿派群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该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
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不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却缩在师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
遮住了他,邓进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风波恶见丁春秋童颜鹤发,仙风道
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样,心中隐隐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贸然上前挑战,说道:
“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一的声,叫道:“师叔祖,你老人家也来了。”
风波恶回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
着一副担架,躺得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秘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邓百川一
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说道:“老衲玄难。
”指着另一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忙即还礼。风波恶道:
“大师父是少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
主府上,恭呈请贴,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
缘法不浅。”说着从怀中取一张大红贴子来。

  邓百川双手接过,见封套上写着“恭呈姑苏燕子坞慕容施主”十一个大字,料
想贴子上的字句必与虚竹送那张贴子相同,说道:“两位大师父是少林高倍大德,
望重武林,竟致亲劳大驾,前往敝庄,姑苏慕容氏面子委实不小。适才这位虚小师
父送出英雄贴,我们已收到了,自当尽快禀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敝上慕容
公子定能上贵寺拜佛,亲向少林诸位高倍致谢,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说明其中种种
误会。”

  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慕容氏害死的?”忽
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
人手指担架,在了个白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低声说话的是:“担架中那个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蚕的,
不知怎地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胖和尚便是冰蚕的原主,不胜之喜,低声问道:“你没弄错吗?”
游坦之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
春秋见慧净的大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见过
一眼之后,确是永远不会弄错,向玄难道:“大师父,这个慧净和尚,是我的朋友,
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识向老衲的师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
拦住劫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却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
胸口发热,说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难、玄痛、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六人
不约而同“啊”的一声,脸上都是微微变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恶名播于天下,谁也
想不到竟是个这般气度雍容、风采俨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会在此处相逢。六人
心中立时大起戒备之意。

  玄难在刹那之间,便即宁定,说道:“原来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当
真如雷贯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话便不说了,心想:“谁遇上了你,那是
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驰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
的了。这位慧净师父,我正在到处找他,在这里遇上,那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难微微皱眉,说道:“说来惭愧,老衲这个慧净师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诲,
多犯清规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恶事。敝寺方丈师兄派人到处寻访,
好容易才将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见过他吗?”丁春秋道:“原来他不是
生病,是给你们打伤了,伤得可历害吗?”玄难不答,隔了一会,才道:“他不奉
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心想:“他跟你这等邪魔外道结交,又是多破了一条
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仑山中,花好大力气,捉到一条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东
西,却被这慧净师侄偷了去。我万里迢迢的从星宿海来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

  他话未说完,慧净已叫了起来:“我的冰蚕呢?喂,你见到我的冰吞吗?这冰吞
是我辛辛苦苦从昆仑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吗?”

  自从游坦之现身呼叫,风波恶的眼兴便在铁面具上骨溜溜的转个不停,对玄难、
丁春秋、慧净和尚三个的对答全然没听在耳里。他绕着游坦之转了几圈,见那面具
造得甚是密合,焊在头上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会,说道:“喂,
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跃跃欲动的模样,心下
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搅的?姓风的走遍天下,可从
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
不由主……没法子。”

  风波恶听他说得可怜,怒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会会。”说着
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师父。
”风恶道:“好端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甚意思?来,我来给
你除去了。”说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显然锋锐之极,便要替他将
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脸孔及后脑血肉相关,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
“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
去铁套,决计伤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
那个给你戴铁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
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着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下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
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担架之旁,正兴味盎然瞧道慧净,对他的呼叫之声充耳不
闻。风波恶提起匕首,便往铁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挥出,要想
推开对方,拍的一声,正中风波恶左肩。

  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头脸,
哪防到他竟会突然出掌。这一掌来的势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风波恶声闷哼,便向前
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撑,一挺便跳了起来,哇的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个大亏,都是大吃
大一惊,见风波恶脸色惨白,三人更是担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脉,只觉脉搏跳动
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他指着游坦之骂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门人,以
怨报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伤人。”忙从怀中取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
药塞入风波恶的口中。

  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运潜
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
发,转眼瞧着大哥。邓百川道:“我们姑苏慕容氏跟星宿派无怨无仇,四弟这番好
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伤人?倒要请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见个新收的门人只一掌,便击倒了姑苏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
大显威风,暗暗得意,而对冰蚕的神效埸是艳羡,微微一笑,说道:“这位风四爷
好勇斗狠,可当真爱管闲事哪。我星宿派门人头爱戴铜帽铁帽,不知碍着姑苏慕容
氏什么事了?”

  这时公冶乾已扶着风皮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格格直响,
便似身冰窖一般,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极
直灵效,但风皮恶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无影无踪。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间一股冷风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
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厉害?”心想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如此
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势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说是非,转
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请赐解药。”

  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
紫解药,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他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叫道:“啊乌陆鲁共!
啊乌陆鲁共!”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风。星宿派众弟子突然一齐奔出凉亭,疾驰
而去。

  邓百川等与少林僧众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
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来。邓百川、公冶
乾、包不同三人不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玄难闭目推出一
掌好击在凉亭的柱上,柱子立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哗喇喇声响,屋瓦泥沙倾泻
了下来。众人待痢睁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净呢?慧净呢?”原来在这混乱之间,慧净已给丁春秋掳
了去,一副担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头上。玄痛怒叫:“追!”飞身追出亭去。邓百
川与包不同跟着追出。玄难左手一挥,带同众弟子赶去应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边的凉亭中照料风皮恶,兀自眼目刺痛,流泪不止。只见风皮
恶额头不住渗出冷汗,顷刻间便凝结成霜。正惶急间,听得脚步声响,公冶乾抬头
一看,见邓百川抱着包不同,快步回来。公乾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三弟也受
了伤?”邓百川道:“又中了那铁头人的毒。”跟玄难领少林群僧也回入凉亭。玄
痛伏在虚竹背上,冷得牙关只是格格打战。玄难和邓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觑。

  邓百川道:“那铁头人和三弟对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师对一拳。想不到…
…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厉害。”

  玄难从怀里出一只小林盒,说道:“敝派的‘六阳正气丹’颇有●治寒毒之功。
”打开盒盖,取出三颗殷红如血的丹药,将两颗交给邓百川,第三颗给玄痛难服下。

  这得一顿饭时分,玄痛等三人寒战渐止。包不同破口大骂:“这铁头人,他…
…他妈的,那是什么掌力?”邓百劝道:“三弟,慢慢骂不迟,你且会下行功。”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骂,等到一命呜乎之后,便骂不成了。”邓百川
微笑道:“不必担心,死不了!”说着伸掌贴他后心,“至阳穴”上,以内力助他
驱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难也分别以内力助风波、玄痛驱毒。

  玄难、玄痛二人内务深厚,过一会,玄痛吁了口长气,说道:“好啦!”站起
身来,又道:“好厉害!”玄难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风波恶驱毒,只是对方并未出
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荐,未免有瞧不起不对方内功之嫌,武林中于这种事情颇有犯
忌。

  突然之间,玄痛身子晃了两晃,牙关又格格响了起来,当即坐倒行功,说道:
“师……师兄,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难忙又运功相助。三人不断
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发作,直折腾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颗
“六阳正气丹”,寒气竟没驱除半点。玄难所带的十颗丹药已只剩下一颗,当下一
分为三,分给三人服用。包不同坚不肯服,说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颗,也……也
未必……”

  玄难束手无策,说道:“包施主之言不错,这‘六阳正气丹’药不对症,咱们
的内功也对付不了这门阴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请薛神医号称‘阎王敌’任何难症,
都是着手回春。大师可知这位神医住在何处?”玄难道:“薛神医家住阳之西的柳
宗镇,此去也不甚运。他跟老衲曾有数面之缘,若去求治,谅来不会见拒。”又道:
“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薛神医素来仰慕,得有机缘跟四位英雄交个朋友。他必大
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医见我等上门,大为欣慰只怕不见得。不过武
林中人人讨厌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有薛神医却是不怕。日后他
有什么三……两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他的……
老命就有救了。”

  众人大笑声,当即亭。来到前面市镇,雇了三辆大车,让三个伤者躺着体养。
邓百川取银两,买了几匹马让少林僧乘骑。

  一行人行得两三个时辰,便须亭下来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来。玄难
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此去柳宗镇虽只数里,但山道崎
岖,途中又多耽搁,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
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详细说过路径。众人没费多大力气觅路,便到
了薛家门前。

  玄难见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圃,便知是薛神医的
居处。他纵马近前,望见屋门前挂着两盏白纸大灯笼。微觉惊讶:“薛家也有治不
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驰数丈,见门楣上打着几条麻布,门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纸幡,
果真是家有丧事。只见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黑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五十五岁。
”玄难大吃一惊:“薛神医不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长逝,
从此幽冥异途,心下又不禁伤感。

  跟着邓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马到来,两人齐声叫道:“啊哟!”

  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是妇人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那想得到突然
会患了急症,撇下我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来终于敌过
阎罗王,只怕你到了阴世,阎罗王跟你算这旧账,还要大吃苦头啊。”

  不久三辆大车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达。邓百川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
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话声响若洪钟,门内哭声登止。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老人来,作庸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
得十分伤心,●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

  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
突然之间便咽了气。他老人家给别人治病,药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
玄难又问:“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
”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言不由哀,何
况刚才还到妇人的哭声。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们到老友灵前一
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是。”引着众人,走进大门。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似有蹊跷,这老仆很
有点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着那老仆来到灵堂。

  灵堂陈设简陋,诸物均不齐备,灵牌上写着“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挺拔
有力,显是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各人在灵位前行过礼。分冶乾转头,见天井中竹竿上晒着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
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说什么
人都没有了?

  玄难道:“我们运道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伤。
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
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
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是,是!诸位请坐一坐。”引着从人来到
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始终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难免神魂颠
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等了几有半个时辰,那老仆
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虚竹道:“包先生,
你请坐着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动静,
道:“我陪你去。”

  两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一个人影
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
假死。”玄难站起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
奔入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动,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
件长衣,垫在手上。风波恶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十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
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

  风波恶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仆。”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
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皇入棺
盖逢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
中飘出毒粉。

  包不同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回入灵堂,一扬手,
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格格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
但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珲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
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一见,列不骇然。两只母
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施主,那地什么缘故?薛神医具是诈死不成?”说着纵身而起,左
手攀在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着一只大碗,碗中
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
施主就算不肯治伤,也用着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派和他无怨
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
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更无怨仇。倘若
有什么梁子,我们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的来向仇人求治。
你当姓包的、姓风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合什道:“包施主说的是,是老僧
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
承其非。

  邓百川道:“此处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
厅,各抒已见,都猜不透薛神医装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
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儿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
总是少林派的朋友,冲着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动用宅子在的一
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施主以为怎样?”邓
百川道:“是。不过三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工心计,决不
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倘若受了牵累,我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
他和公冶乾等虽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
湖上结下了许多没来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
慕容氏的头上了。

  众人站起身来,走向大门,突然之间西角上亮光一闪,跟着一条色火焰散了开
来,随即变成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风波恶道:
“咦,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
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

  公冶乾心念一动,说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大
叫:“妙极,妙极,妙极!打个痛快!”

  邓百川道:“三弟、四弟,你们到厅里耽着,我挡前,二弟挡后。玄难大师,
此事跟少林派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便了,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
大德。”

  玄难道:“邓施主说哪话来?来袭的敌人若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
直,我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
人暗布陷阱,横加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比丘,预备迎敌!”
慧方、虚竹等少林僧齐声答应。玄痛道:“邓施主,我和你两位师弟以病相怜,自
当携手抗敌。”

  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
人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笔,
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双棋盘,有的似是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此后
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难发下号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过了良久,不听到有敌人的
动静。

  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忽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道:“柳叶
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
转,幽婉凄切。

  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寡人久未见你,甚是思
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
为伴,连时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
哭了起来。

  虚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务,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捣什么鬼,只是得心下胜凄楚。
邓百川等却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声音口
吻,唯肖唯妙,在这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
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寡人为你亲唱一曲,
以解妃子烦恼。”那人跟着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
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别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声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甚,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
杨玉环交了出来!”

  外面那人哭声立止,“啊”的一声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

    短斧客奉了向把干糖和泥寺放入石臼,提起一个大石杵,向臼中捣落,砰的一
下,砰的又一下。风波恶一瞥之下,前迳献菀坏馈⒑嵋坏赖幕判矶嘀毕撸龒
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杀奇古怪,我跟你们斗!”时刀如风,越
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古棋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
作女子声音,娇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
着大王,杀出重围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贱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纵身伸
掌,几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
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剧的一声,向包不
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却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
喝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明白了。”

    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如平时,
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个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个,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
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你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
他连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两个儒生砍去。一个
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
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这么大的火气,
却不知出于何典?”伸到怀中一摸,奇道:“咦,哪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
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

    虚竹好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
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
却放到哪里去了?”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
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倒有趣。”又问:“施主,你用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虚竹道:“什么书?
是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
来感化对方。”包不同插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还读什么书?”
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
诗经’,我自然读得滚瓜烂熟,但对是佛门弟子,只读佛经,儒家之书未必读过,
我背了出来,他若不知,岂不是无用?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难
以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证’。”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
各处东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动手不
迟。”那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
曰:‘击之非君子’。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
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性命之忧,当挥斧而前,待要且战。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
过去。公冶乾模样斯文,掌力可着实雄浑,有“江南第二”之称,当日他与萧峰比
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好生敬重,可见内几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
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然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底挡不
住玄痛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
于是,颠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寻仁焉’。夫子又
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
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已’,那是‘非礼’之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装傻?”慧方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
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
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报施于人’。
人家倘若将你杀了,你当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忽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忽东忽西,时左时右,
始终不离分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
言语,显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尚在这
个使判官笔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以六分精神去防书呆,只以
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转戒刀,挺刀柄向那书可胸口
撞去。那书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
必斗你得过,是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
太也横蛮。”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
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老衲倘若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已圆寂归西了,还亏你说什么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书呆子退开两步,说道:“奇哉!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夫棺材者,盛死
尸之物也。子曰:‘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
了?啊哟,不对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们的棺材里却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
死我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阁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
此处既无棺材,更无毒药。”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是小人。”指着对面那中
年美妇道:“她是女子。你们两个,果然难养得很。孔夫子的话,有错的吗?”那
书呆子一怔,说道:“‘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句话,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
了。”

    这书呆与包不同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
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
人而不仁,如乐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喧腐儒讲什么诗书礼乐,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
的心。”

    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
呆矣,真正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
格不人焉。”

    风波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
包不同和那戏子相差别,察觉对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
吐言莺声呖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
却又扮演起酒风流的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
均有套武功与配合,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土这采笔,倒令包不同啼笔
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
深入相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
偈句也背得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
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
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
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南夫阿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漆而坐,脸露微笑,闭目
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
不攻上。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的待要相扶,玄难喝道:“别动!”
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难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
众少林僧见玄痛圆寂,齐声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拼命。玄难说道:
“住手!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众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

    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给我一句话激死了,快出来救命!
你这他妈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
家中,这位先生……”那书呆仍是放开了嗓门,慌慌张张的大叫:“薛慕华,薛老
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
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他拍了
过去,左手跟着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径自抓了的胡子。那书呆闪
身避过。风波恶、公冶乾等斗得兴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来。

    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戏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
子坞慕容氏属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
得他的,无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十矮捷,
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来。这一下势奇快,
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
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

    那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喝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
啊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中年美妇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
逼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
情由,便出手伤人?”她虽是向对方质问,但语气仍是湿柔斯文。那戏子躺在地下,
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大惊叫道:“什么?什么‘薛慕华之丧’,我五
哥鸣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美妇人一齐顺着他手指瞧去,都见到
了灯笼。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着,众人一上便即斗,谁出没去留意,
直到那戏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
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
情激动唱得不成腔调。其余五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
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均想:“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医的对义兄弟。”邓
百川道:“我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
不肯医治,你们得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那个“是”字还
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袍袖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晕眩,足下
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叫道:“倒也,倒也!”

    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妇见邓
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着了道儿,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
但觉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喇
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晕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
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纷纷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怕有重蹊跷,只
有先将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慧镜转身端起
倚在门的禅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右手判官笔点慧镜胸口。
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
绰杖在手,横跨两步,挥杖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动手臂,双手挺
起棋盘往上硬挡,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
玄难禅杖一举,连那棋盘一起得了起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今
日敌强我弱,后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玄难的禅杖跟着便向那人头顶砸落。那人叫
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兼‘倚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

    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横枚扫将过去,威势殊不可
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
句话没说完,早已伏倒在地。几名少林倍跳将上去将他按住。

    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这使棋盘的人道:“
罢了,罢了!六弟,咱们中局认输,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问你,我们
五弟到底犯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玄难道:“焉有此事……”

    话未话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两下琴音一传入耳鼓,
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
这时琴声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
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肩头。
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大哥快来!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还弹什么鬼琴?
子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颡,容貌奇古,笑眯眯
的脸色极为和谟,手中抱着一具瑶琴。

    那书呆子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
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
是玄难师兄。贵派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
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玄通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
算,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响,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
入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扩纪哭泣
起来却如小孩子一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只脚的脚跟如
擂鼓般不住击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
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安泰’,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
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我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
听,多半是要对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玄苦师兄之死,忍不住大恸,
但越听越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哭到后,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
牛弹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疯疯颠颠。
这人的性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这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已苦心狐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
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不江伟绩。你怎么也不
听了?”忽然转着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
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跃起,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
他骨灰调开了,黏在在瑶琴这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
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美妇人倒在
一旁,惊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玄难道:“这中意有点误会,咱们正待分说明白。”那人道:“什么误会?谁
是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也不
是好,哪几个不是好人?自己报上名来,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

    那戏子叫道:“大哥,他们打死了五哥,你快快为五哥报仇雪恨。”那弹琴者
脸色大变,叫道:“岂有此理!老五是阎王敌,阎罗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难首:
“薛神医是装假死,棺材里只有死药,没有死尸。”弹琴老者等人尽皆大喜,纷纷
询问:“老五为什么装假死?”“死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死怎么给有死尸?”

    忽然间运处有个细细的声音飘将过来:“薛慕华、薛慕华,你师叔老人家到了,
快快出来迎接。”这声音若断若续,相距甚运,但入耳清晰,显是呼叫之人内功深
厚,非同小可。

    那戏子、书呆、工匠等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那弹琴老者叫道:“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东张西望,神色极是惊惧,说道:“来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
屋去。”

    包不同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塌下来么?”那老颤声道:“快,快进去!
天塌来倒打紧,这个……”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可不进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
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对一提,又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着奔进大
门。

    玄难和公冶乾都是大为讶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低声道:“大师父,
大家快快进屋,有一厉害之极的魔着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
手,怕什么大魔着道、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
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晒,道:“是
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过,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师父武〓功高强,自
然不怕。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着,倒也慈悲得紧。”

    他这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便道:“好,大家进去!”

    便在这时,那弹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
还等什么?”风波恶喝问:“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横拍过去。
风波恶体内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见他手掌打来,急忙低头避让。不料这老
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
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般,又将他提了进去。

    公冶乾见那老者似乎并无恶意,但两个把兄弟都是一招间但即被他制住,当即
大声呼喝,抢上要待动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风,早已奔进大门。那书生抱起戏子、
工匠扶着美妇,也都奔进屋去。

    玄难心想今日之事,诡异多端,还是不鲁莽,出了乱子,说道:“公冶施主,
大家还进去从长计议的便是。”

    当下虚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尸身,公冶乾抱了邓百川,一齐进屋。

    那弹琴老者同志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大门,取过门闩来闩。
那使棋盘的说道:“大哥,这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叫他不敢贸然便闯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这……这行吗?”
语音中全无自信之意。

    玄难和公冶乾对望一眼,均想:“老儿武功高强,何以临事如此慌张失措?这
样一扇大门,这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是星宿老怪,关与不关,又什么公别?
看来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附近,便
即魂飞魄散了。”

    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啊。”

    玄难虽颇有涵养,但见他如此惶惧,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常言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火儿联手御敌,也
未必便输于他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
了烛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盘的,书呆、工匠、使判官笔
的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到这些人武功颇为不弱,更兼疯疯颠颠,漫
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崽无用懦
夫,实是不可思议。

    公冶乾见包不同的风波恶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发用,不住颤抖,当
下扶着邓百川也在一张椅中坐好,幸好他脉搏调匀,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绝
无险象。

    

    众人面面相觑,过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厅角中量了
量,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纵
身而起,在横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
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者道:“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
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
摇头,一言不发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似乎旁的什么不干了。”

    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屈指计算,宛然是个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数着
步子到了后园。他拿着烛台,凝思半晌,几廊下一排五只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
泥土放臼中,提旁边一个大石杵,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
杵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

    公冶乾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口,
他居然还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
唉!”过了一会,包不同与风波恶身寒毒暂歇,也奔到了后园。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

    世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来下锅煮饭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们
还是耕起地来,撒上谷种,等得出秧……”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处发出几下
轧轧之声。声音轻微,但颇为特异,玄难、公冶乾等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当排
种着四株桂树。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捣杵,说也奇怪,数丈处靠东第二株桂花
树竟然枝叶摇晃,缓缓向处移动。又过片刻,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捣一下,桂
树便移动一寸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
不错!”众人跟着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大石板,石上生着一个铁
环挽手。

    公冶乾又是惊佩,又是惭愧,说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匪
夷所思。这位仁兄在顷刻之间,便发现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
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这机关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
笑道:“我说他才智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如果机关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
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
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捣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一拉,却
是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惊叫:“大哥,住手!”纵身跃放旁边一只石
臼之中,拉开裤子,撒起尿来,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撒尿!”弹琴老者一愕之
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者和短
斧客,齐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散尿,尽皆笑不可抑,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
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
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
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给炸成肉浆了。”

    公冶乾等心下凛然,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实已去鬼门关走了转,显然铁环之下
连有火石、火刀、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
极是机警,大伙撒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只石臼旁,远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着向天,口中低
念口决,默算半晌,将石臼再向左转了六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
大石板向旁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这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挥了
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跪下地来,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
找上我啦,算你厉害!你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

    书生、工匠、戏子等齐声欢呼:“老五果然没死!”那弹琴老者叫道:“五弟,
是咱们全到了。”地底那声音一停,跟着叫道:“真是大哥么?”声音满是喜悦之
意。

    嗤的一声响,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

    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难道:“
大师,你出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

    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
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大对头。他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
冶乾力陈玄悲决非慕容公的所杀,玄难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难,同舟
共济,已认定这伙人是朋友了。公冶乾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

    薛神医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没有了,请大家一起下去,玄难大师先请。
”话虽如此,他仍抢先走了下去。这等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他险之地,江湖上心
诡秘难测,谁也信不过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

    薛神医进去后,玄难跟着走了下去,众人扶抱伤者随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
抬了进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隐隐听得轧轧声音,
众人料想移开的桂树又回上了石板。

    里央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到了一条
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来到一宽广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着二
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听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

    薛神医道:“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紧迫,也不叫他们来拜见了,失礼莫怪。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
的是玄痛,薛神医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
“我七妹的花料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但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戏子受的都
是外伤,虽然不轻,在薛神医自小事一件。他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闭目抬
头苦思索。

    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
乾道:“是个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医摇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
所长,内功深厚,少说也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个少年?”玄难道:“确是个少
年,但掌力浑厚,我玄痛师弟和他对掌,也曾受他寒毒之伤。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医惊:“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厉害?了不起,了不起!”摇头道:“
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实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日不敢
称的了。”

    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
是邓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适于此醒转,听到了薛神医最后向句话。包不同道:“
是啊,是啊!躲在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底
洞穴之中?”

    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
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职此丧
魂落魄。”那弹琴老者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星宿老怪却是我的师叔,你说他厉
害不厉害?”

    玄难岔开话题,说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想要请教。”

    薛神医道:“我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

    指着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我们大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
长,一则也不足为外人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怎么不出来见我?”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十清楚,这声音便像
一条多属细线,穿过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顺着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
耳鼓。

    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颤声道:“星……星宿老怪!”风波恶
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道:“使不得万万使
不得。你们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数
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手里了。”包不同道:“他的话声能传到地底,
岂不知咱便在此处?你甘愿装乌龟,他还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过的。”那
使判官笔的书生说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
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丁师叔本事虽高,
但要识破这地道的机关,至少也得花上两个时辰。再要想出善法攻进来,又得再花
上两个时辰。”弹琴老者道:“好极!那么咱们还四个时辰,尽可从长计议,是也
不是?”短斧客道:“四个半时辰。”弹琴老者道:“怎么多了半时辰?”短斧客道:
“这四个时辰之中,我能字排三个机关,再阴他半个时辰。”

    弹琴者道:“很好!玄难大师,届时那大魔头到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决计难逃
毒手。你们各位却是外人。那大魔着一上来专心对付我们这斑师侄,各位颇有逃命
的余裕。各位千万不可自逞英雄好汉,和他争斗。要知道只要有谁星宿老怪的手底
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没闻到臭气,向包不同瞧去的眼
色中均带疑问之意。包不同指着弹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
适才一招之间便给这老儿制住,心下好生不愤,虽然其时适逢身上寒毒发作,手足
无力,但也知自己武功运不及他,对手越强,他越是要骂。

    那使棋盘的横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脱我大师兄的掌底,已难办到,何况我
师叔的武功又胜过我大师十倍,到底是谁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武功高强,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强,难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难
道武功一定高强?孔夫子不会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专放狗屁……”

    邓百川心想:“这些人的话也非无理,包三弟跟他们胡扯争闹,待然耗时刻。”
便道:“诸位来历,在下尚未拜聆,适才多有误会,误伤了这位娘子,在下万分歉
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会强敌到来,我们姑苏慕容公子手
下的部属虽然不肖,逃是决计不逃的,倘若当真抵敌不住,大家一齐毕命于此便了。


    玄难道:“慧镜、虚竹,你们若有机会,务当设法脱逃,回去寺中,向方丈报
讯。免得大家给妖人一网打尽,连讯息也传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说道:“恭
领法旨。”薛慕华和邓百川等听玄难如此说,已明白他决意与众同生共死,而是否
对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实在毫无把握。

    弹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师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
也听不到我的无上妙曲‘一苇吟’了,我又何必为他之死伤心难过?唉!唉!有人说
我康广陵是个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颇不服气。如此看来,纵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货真价实的大傻子,大笨蛋!”弹琴老者康广陵道:“也不
见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广陵道:“你比傻一百倍。”
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广陵道:“你比傻一万倍!”包不同道:“
你比我傻十万倍,千万倍、万万倍?”

    薛慕华道:“二位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更傻。众倍少林派师父,你们回到寺
中,方丈大师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你们答不上来。此事本是敝派的门户之羞,原不
足为外人道。但为了除灭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实难成功。在
下须当各位详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几贵寺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镜、虚笔等齐声道:“薛神医所示的言语,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禀告之外,
决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华向康广陵道:“大师哥,这中间的缘由,小弟要说出来了。”

    康广陵虽于诸师兄弟中居长,武功也远远高山侪辈,为人却十分幼稚,薛华如
此问他一声,只不过在外人之前全他脸面而已。康广陵道:“这可奇了,嘴巴生在
你的头上,你要说便说,又问我干么?”

    

    薛华道:“玄难大师,邓师傅,我们的受业恩师,武林之中,人称聪辩先生…
…”

    玄难邓百川等都是一怔,齐道:“什么?”聪辩先生便是聋哑老人。此人天聋
地哑,偏偏取个外号叫做“聪辩先生”,他们中弟子个个给他刺聋耳朵,割断舌头,
江湖上众所周知。可是康广陵这一群人却耳聪舌辩,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华道:“家师门下弟子人人既聋且哑,那是近几十年来的事。以前家师不
是聋子,更非哑子,他是给师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变成聋子哑子的。”玄难等都
是“哦”的一声。薛慕华道:“我祖师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姓苏,名讳上星下
河,那便是家师,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到得后来,却
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师叔丁春秋胜过了你师父,那是不用说的”。
薛慕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祖师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包不同
道:“不见得啊不见得。”薛慕华已知此人专门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继续说道:
“之初时我师父和丁春秋学的都是武功,但后来我师父分了心,去学祖师父弹琴音
韵之学……”

    包不同指着康广陵道:“哈哈,你这弹琴的鬼门道,便是如此转学来的了。”

    康广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师父学的,难道跟你学的?”

    薛慕华道:“倘若我师父只学一门弹琴,倒也没什么大碍,偏是祖师爷所学实
在太广,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师
父起始学了一门弹琴,不久又去学奕,再学书法,又学绘画,各位请想,这些学总
问每一门都是大耗心血时日事,那丁春秋初时假装每样也都跟着学学,学了十天半
月,便说自己资质太笨,难以学会,只是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来,他师
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难连连点头,道:“单是弹琴或奕棋一项,便耗了一个人大半生的精力,聪
辩先生居然能精数项,实所难能。那丁春秋专心一致,武功上胜过了师兄,也不算
希奇。”

    康广陵道:“老五,还有更要紧的呢,你怎么不说?快说,快说。”

    薛慕华道:“那丁春秋专心武学,本来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这
件事说起来,于我师们实在太不光采。总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种种卑鄙后段,又不
知从哪里学会了几门害之极的邪术,突然发难,将祖师爷打得重伤。祖师爷究竟身
负绝学,虽在猝不及之时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撑持,直至我师父赶救援。我师父的
武功不及这恶贼,一场恶斗之后,我师父复又受伤,祖师爷则堕入了深谷,不知生
死。我师父因杂学而耽误了武功,但这些杂学毕竟也不是全用处。其时危难之际,
我师父摆开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扰乱丁春秋耳目,与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时无法破阵杀我师父,再者,他知道本门有不少奥妙神功,祖师爷
始终没传师兄弟二人,料想祖师爷临死时,必将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师父,
只能慢慢逼迫我父吐露,于和我师父约定,只要我师父从此不开口说一句话,便不
来再找他的晦气。那时我师父门下,共有我们这八个不成材的弟子。我师父写下书
函,将我们遣散,不再认为是弟子,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
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想我师父之意,想是深悔当年分心去
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且哑之后,各种杂学便不会去碰了。”

    “我们师兄弟八人,除了跟师学武之外,每人还各学了一门杂学。那是在丁春
秋叛师这前的事,其时家师还没深切体会到分心旁鹜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
反而颇加奖饰,用心指点。康大师兄广陵,学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这是‘对牛弹琴,己不入耳’。”

    康广怒道:“你说弹得不好?我这就弹给你听听。”说着但将瑶琴横放膝头。

    薛慕华忙摇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盘的道:“范二师兄百龄,学的是围棋,当今
天下,少有敌手。”

    包不同向范百龄瞧了一眼,说道:“无怪你以棋盘作兵刃,只是棋盘以磁铁铸
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范百龄道:“弈棋之术,固有
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但奇兵诡道,亦所不禁。”

    薛慕华道:“我范二师哥的棋盘所用磁铁铸成原是为了钻研棋术之用。他不论
是行坐卧,突然想到一个棋势,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盘是磁铁所制,将
铁铸的棋子放了上去,纵在车中马上,也不会移动倾跌。后来因势乘便,就将棋盘
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铁之物来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称是,口中却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
是用一块木制棋盘,将铁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盘之中,那棋子难道还会掉将下来?


    薛慕华道:“那究竟不如铁棋盘的方便了。我苟三师哥单名一个‘读’字,姓
好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窥,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宿儒,诸位想必都已领教过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晒。”苟读怒道:“什么?你叫我是‘小人之儒’
,难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岂敢,岂敢!”

    薛慕华知道他二人辩论起来,只怕三日三夜也没有完,忙打断话头,指着那使判
官笔的书生道:“这位是我四师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
他姓吴,拜入师门之前,在大宋朝廷做过领军将军之职,因此大家便叫他吴领军。”

    包不同道:“只怕领军是专打败仗,绘画则人鬼不分。”吴领军道:“倘若描
绘阁下尊容,确是人鬼难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几时有暇,以包老
三的尊容作范本,绘上一幅‘鬼趣图’,倒也极妙。”

    薛慕华笑道:“包兄英俊潇洒,何怕必过谦?在下排行第五,学的是一门医术,
江湖上总算菁有微名,还没忘了我师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伤风咳嗽,勉强还可医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无策了。
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医死。嘿嘿,神医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康广捋着长
须,斜眼相睨,说道:“你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包不同道:
“哈哈,我姓包,名不同,当然是与众不同。”康广陵哈哈大笑,道:“你当真姓
包?当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这难道还有假的?嗯,这位专造机关的老兄,定
然精于土木工艺之学,是鲁班先师的门下了?”

    薛慕华道:“正是,六师弟冯阿三,本来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师门之前,已
是一位巧匠,后来再从家师学艺,更是巧上加巧。七师妹妹石,精于莳花,天下的
奇花异卉,一经她的培植,无不欣欣向荣。”

    邓百川道:“石姑娘将我迷倒的药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并非毒药。”

    那姓石的美妇人闺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适才多有得罪,邓老师恕罪
则个。”邓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华指着那一开口便唱戏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戏文,疯疯
颠颠,于这武学一道,不免疏忽了。唉、岂仅是他,我们同门八人,个个如此。其
实我师父所传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修习不了,偏偏贪多勿得,到处去学旁人的绝
招,到头来……唉……”

    李傀儡横卧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爱江山爱做戏,嗳,好耍啊
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抢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脑袋。”

    书呆苟读插口道:“李存勖为手下伶人郭从谦所弑,并非死于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书包决计掉不过苟读,叫道:“呀呀呸!吾乃郭从谦是
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书坑儒,专坑小人之儒。”

    薛慕华道:“我师兄弟八人虽给逐出师门,却不敢忘了师父教诲的恩德,自己
合称‘函谷八友’,以纪念当年师父在函谷关边授艺之恩。旁人只道我们是臭味相
投……”包不同鼻子吸几下,说道:“好臭,好臭!”苟读道:“易经系辞曰:‘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臭即是香,老兄毫无学问。”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
香如屁!”

    薛华微笑道:“谁也不知我们原是同门的师兄弟。我们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来
中原,给他一网打尽,是以每两年聚会一次,来时却散居各处。”

    玄难、邓百川等听薛神医罢他师兄弟八人的来历,心中疑团去了大半。

    公冶乾问道:“如此说来,薛先生假装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药,那是专为对
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来到此处?”

    薛慕华道:“两天之前,我正家中闲坐,突然有四个人上门求医,其中一个是
胖大和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断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伤,早已接好了断骨,
日后自愈,并无凶险。但他脏腑中隐伏寒毒,却跟外伤无关,若不医治,不久便毒
发身亡。”

    玄难道:“惭愧,惭愧!这是我少林门下的慧净和尚。这僧人不守清规,逃出
寺去,胡作非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惩处,他反而先生出手伤人,给老衲的师 
侄们打伤了。原来他身上尚中寒毒,却跟我们无关。不知是谁送他来求治的?”

    薛神医道:“与同来的另外一个病人,那可奇怪得很,头上戴了一个铁套……”

    包不同和风波同时跳了起来,叫道:“打伤我们的便是这铁头小子。”薛神医
奇道:“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当时他来去匆匆,我竟没为他搭一搭脉,否则
于他内力的情状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问道:“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
薛神医道:“他是想病请我除去头上这个铁套,可是一加检视,这铁套竟是生牢在
他头上的,除不下来”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难道这铁套是他从娘胎中带将出
来,从小便生在头上的么?’薛神医道:“那倒不是。这铁套安到他头上之时,乃
是热的,烫得他皮开肉绽,待得血凝结疤,铁套便与他脸面后脑相连了。若要硬揭,
势必将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样子。”包不同幸灾乐祸,冷笑道:“他既来求
你揭去铁罩,便将他五官颜面尽皆撕烂,也怪不得你。”

    薛神医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他的两个同伴忽然大声呼喝,命
我快快动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桩环脾气,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
方恃势相压,薛某宁可死在刀剑之下,也决不以术医人。想当年来求我医治。乔峰
这厮横蛮悍恶无比,但既有求于我,言语中也不敢对有丝毫失礼……”他说到这里,
想起后来着了阿朱的道儿,被她点了穴道:“剃了胡须,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便
不再说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气?姓包生平也有一桩坏脾气,人家若要给我治病,
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包某宁可疾病缠身而死,也决不让人治病。”

    康广陵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是什么好宝贝了?人家硬要给你治病,还得苦
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时想不出“除非”什么来。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儿子。”康广陵一怔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倘若我的父
亲生了病肯看医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个很讲道理之人,没想到包不同这
话是讨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儿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
儿子,只有你妈妈心里明白,你自己怎么知道?”康广陵一愕,又点头道:“话倒
不错。”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个大傻瓜,再讨他的便宜,胜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语无礼,你便拒加医治了。”

    薛神医点道:“正是,当时我便道:‘在下技艺有限,对付不了,诸君另请高
明。’那铁头人却对我甚是谦恭,说道:‘薛先生,你的医道天下无双,江湖上人
称“阎王敌”,武林中谁不敬仰?小人对你向来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
友了,盼你慈悲为怀,救一救故人之子。’”

    众人对这铁头人的来历甚为关注,六七声音同时问了出来:“他父亲是谁?”

    李傀儡忽道:“他是谁的儿子,只有他妈妈心里明白,他自己怎么知道?”学
的是包不同的声口,当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极,你学我说话,全然一模一样,只怕不是学的,乃是我下
的种。”

    李傀儡道:“我乃华夏之祖,黄帝是也,举凡中国子民,皆是我的子孙。”他
既爱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么人物,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讨他的便宜,他也毫在
乎。

    薛神医继续说道:“我听那铁头人自称是我的故人之子,当即问他父是谁。那
人说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没了先人,父亲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
确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决计不敢拿先父来骗人。’我听他说得诚恳,
决非虚言。只是在下交游颇广,朋友着实不少,听他说他父亲已然去世,一时这间,
也猜想不出他父亲是谁。我想待得将他面具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
亲是谁。”

    “只是要揭他这个铁罩,而令他颜面尽量少受损伤却实非易事,正踌躇间,他
的一个同伴说道:‘师父的法旨,第一要紧是治好这慧净和尚之伤,那铁头人的铁
罩揭是不揭,却不人紧。’我一听之下,心头便即火起,说道:‘尊师是谁?他的
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恶狠狠的道:‘我师父的名头说将出来,只必
吓破了你的胆。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这胖和尚的伤,倘若迁廷时刻,误了他老人
家的事,叫你立时便见阎王。”

    “我初时听他说话,心中极怒,听到后来,只觉他口音不纯,颇有些西域胡人
的声口,细看他的相貌,也是鬈发深目,与我中华人氏大异,猛地里想起一个人来,
问道:‘你可是从星宿海来?’那人一听立时脸上变色,道:‘嘿,算你眼光厉害。
不错,我是从星宿海来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医治吧!’我听他果然自认是星宿
老怪的疵子,寻思:“‘师门深仇,如何不报?’但装作惶恐之态,问道:‘久慕
星宿海丁老仙法术通玄,弟子钦仰无已,只是无缘拜见,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
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说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么自甘堕落,
称他做什么‘老仙’!可耻啊,可耻!”邓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语式探,
岂是真心称他为‘老仙’?”这个我自然知道!若要试探,大可称之为‘老鬼’、‘
老妖’、‘老贼’,激得他的妖贼孙暴跳如雷,也是一样的吐露真情。”

    薛慕华道:“包先生话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伪,口中称他一句‘老仙’,脸
上却不自禁的露出了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见之下,但即起疑,伸手向我
脉门抓来,喝问:“你查问我师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见事情败露,对付星宿老
怪的门下,可丝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点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从怀中取出
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过来。我手中没有兵刃,这妖人武功又着实了得,眼见危
急,那铁头人忽地夹手夺了他的匕首,道:‘师父叫咱们求医,不是叫咱们来杀人。
’那妖人怒道:‘十二师弟给他杀死了,你没瞧见么?你……你……你竟敢袒护外
人。’铁头人道:‘你定要杀这位神医,便由得你,可是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
难保。他不能指引路径,找寻冰蚕,师父唯你是问。”

    “我乘着他们二人争辩,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见易杀我,又想铁头人之言
也是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这鬼医生,去见师父去。’铁头人道:‘很好。
’一伸手,将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将他杀死了。”

    众人都是“啊”一声甚是惊奇。包不同却道:“那也没什么奇怪。这铁头人有
求于你,便即下手杀死的同门,向你买好。”

    薛慕叹了口气,道:“一时之间,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
他父亲的朋友,还是为了要向我挟恩市惠。我正待询问,忽听得远处有下啸声,那
铁头人脸一变,说道:‘我师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将这胖和尚治好了。
师父心中一喜,或许不来计较这杀徒之仇。’我说:‘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
是跟他沾上半点干系的,我决计不治。你有本事,便杀了我。’那铁头人道‘薛伯
父,我决不会得罪你。’他还待有所陈说,星宿老妖啸声又作,他便带了胖和尚匆
匆离去。”

    “星宿老贼既到中原,他两名弟子死在这家中,迟是会找上门来。那铁头人就
算替我隐瞒,不瞒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装身死,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
我全家老幼则藏在这地洞之中。刚好诸位来到舍下,在下的一个老仆,人虽忠心,
却是十分愚鲁,竟误认诸位便是我所惧怕的对头……”

    包不同说道:“啊哈,他当玄难大师是星宿老怪,我们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
的徒子徒孙。包某和几个同伴生得古怪,说是星宿派的妖魔,也还有几分相似,可
是玄难大师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将他误认为星宿老怪,不太也无礼么?”众人都
笑了起来。

    薛慕华微笑道:“是啊,这件事当真刻打。也是事有凑巧,眼下正是我师兄弟
八人每两年一次的聚会之期。那老仆眼见情势紧迫,不等我的嘱咐,便向诸同门报
讯的流星火炮点了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照数
里,我同门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说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函谷八
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手抗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
不幸之极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就算厉害,出未必强得过少林僧玄难大师。再加上
我们这许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肋威,拼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
此……如此……如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格格相击,身上寒毒发作,
再也说不下去。李傀儡高声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上寒,壮
士发抖兮口难开!”

    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挺头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哟”一声,挥臂推
开。那人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
抻手将风恶拉开。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徒孙,快快出来投降,
或许还能保提性命,再迟护片刻,可别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义气了。”

    康广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说什么同门义气。”

    冯啊三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当建于三百多年之前,
不知是出于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
么一个避难的处所,何所建,却是不知了。”

    康广陵道:“好啊,你有这样一乌龟洞儿,居然从来不露半句口风。”薛慕华
脸有惭色,道:“大哥谅鉴。这种窝洞并不是什么光采物事,实是不值一提……”

    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
不稳。冯啊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药硬炸,转眼便攻进来了!”

    康广陵怒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们祖师爷和师父都擅于土木之学,机关
变化,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蛮炸,如何
还配称是本门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他是本
门师叔么?”康广陵道:“这个……”

    蓦地里轰的一声大响,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不开眼来。洞中闭不通
风,这一震之下,气流激荡,人人耳鼓发痛。

    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咱们出去。”邓百川、化冶
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

    范百龄心想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实是大损少林威名,反
正生在此一战,终究是躲不过了,便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拼。”
薛慕华道:“玄难大师还袖手旁观吧。”

    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况玄难痛师弟圆寂,
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无怨无仇。”

    冯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我们师兄弟十分感激。咱们还是从原路出去,好
教那老怪大吃一惊。”众人都点点头称是。

    冯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插索。
”包不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你是留着较好。”冯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
觑了两位,只是两位身受重伤,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伤得重,
打起来越有劲。”范百龄等都摇了摇头均觉此人当真不可理喻。当下冯阿三扳动机
括,快步抢了出去。

    轧轧之声甫作,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响,炸得白烟弥漫。三声炮响过去,
石板移动后露出的缝口已可过人,冯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跟着便窜了去。

    汉阿三双足尚未地,白烟中条一黑影从身旁抢出,冲入外面人丛中,叫道:“
哪一个是星宿老怪,姓风跟你会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

    他见面前身穿葛衣汉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
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风波恶第二拳又已击中他肩头。只听得劈劈拍拍
之声不绝,风波出手快极,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对方身上,只是他伤后无力,
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难、邓百川、康广陵、薛华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

    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着两排高矮不等的汉
子,那铁头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广陵叫道:“丁老贼,你还没死吗?可还记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方诸人,手中羽扇挥了
几挥,说道:’慕华贤侄,你如能将那胖胖的少林僧医好,我可饶你不死,只是你
须拜我为师,改投我星宿门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华治愈慧净,带他到昆仑山之
颠去捕捉冰蚕。

    薛慕华听他口气,竟将当前诸人全放在眼里,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
随心所欲的处置。他深知这师叔的厉害,心下着实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
我只听一个的话,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原是易如反掌。
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话,是也不是?”

    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
广陵、范百龄、李傀儡等齐声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
知我,说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再算是他门下的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
仍是偷偷的留着这师徒名份么?”

    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如父。师父确是将我们八人逐出了门墙。这些年
来,我们始终没见到他老家一面,上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我们敬爱
师父之心,决不关减了半分。姓丁的,我们八人所以变孤魂野鬼,无师门可依,全
是受你这老贼所赐。”

    丁春秋微笑道:“些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手,将你们一个个
杀了。他将你逐出门墙,意在保全你们这几条小命。他不舍得剌聋你耳朵,割了你
们舌头,对你们的情谊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妈妈,能成什么大事?嘿嘿,很好,
很好。你们自己说吧,到底星河还算不算是你们师父?”

    康广陵等听他这么说,均知若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时便
下杀手,但师恩深重,岂可贪生怕死而背叛师门,八同门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伤,
留在地洞中不出门墙,但师徒之份,自是终身不变。”

    李傀儡突然大声道:“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我当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
生下你这小畜生。我打断你的狗腿!”他学着老妇人的口音,跟着汪汪汪三声狗叫。

    康广陵,包不同等尽皆纵声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间发出异样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点碧油油的磷火
射向李傀儡身上,当真比流星还快。李傀儡一腿已断,一手掌着木棍行动不便,待
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着火。他急忙就地批滚,可是越滚
火越旺。范百龄急从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连飞出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饶过了薛慕华一
人。康广陵双掌齐推,震开火星。玄难双掌摇动,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冯阿三、范
百龄二人却已身上着火。霎时之间,李傀儡等三人被烧得哇哇乱叫。

    丁春秋的众弟子颂声大起:“师父略施小枝,便烧得你们如烤猪一般,还不快
快跪下投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
狗们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师父他老人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下古今的英
雄好汉,无不望风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贼,你的脸皮真老!”

    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已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开
了这两点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中了巨锤之击,两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
原来丁春秋以极强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内力与之相当,以掌力将火星撞开后不受损
伤,邓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过,嗤的一声响处,掌
力将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正在烧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风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师父的十分之一。”
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之一!”

    玄难跟着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冯阿三身上磷为,其时邓百川、公
冶乾、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着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来领教领教。”
说着迈步而上,左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

    玄难素知丁老怪周身剧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双掌齐舞,
立时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一十八掌,这一十八掌连环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
击出,快速无伦,令丁春秋绝无使毒的丝毫余暇。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极强,
只逼得丁春秋不断倒退,玄难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搂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难一十
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迅捷无比的踢出了古六腿,腿影飘飘,直瞧不清他踢出
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丁春秋展动身形,忽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
得拍拍两声,肩头已中了两拳,原来玄难踢到最后两腿时,同时挥拳击出。丁春秋
避过了腿踢,终于避不开拳打。丁春秋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晃。

    玄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
上喂有剧毒,适才他两拳,已中暗算,当即呼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左手拳又向
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挥右拳挡住他拳头,跟着左拳猛力拍出。玄难中毒后转身不灵,难以闪
避,只得挺右滨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后比拼真力,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
跟他比拼内力!”但若拳上上不使内力,对方内力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明知
已着了道儿,却不得不运内力抵挡。这一运劲,但觉内力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
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盏茶时他,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拍的一声, 玄难扑在地下,
全身虚脱。丁春搂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下发抖,
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
七人或死或伤。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将
包不同踢倒。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全身已软绵绵的没
了力气,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的尽是白雾。一名星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扑
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康广等函谷八友,被丁
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平庸之极,但经丁春
秋指点数日,已学会的七八招掌法,虽然已武功而论,与寻常武师仍差得甚远,但
以之了挥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却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击
即中,但被他体内的寒毒反激,反而受伤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难以抵受。

    这时只余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
还击。

    丁春秋笑道:“薛贤侄,你武功比你的师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华见同门师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无恙,当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
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那个胖和尚外伤易愈,内伤难治,已活不了几天
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个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

    薛慕华道:“你要杀要杀,不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不听。”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义凛然,你乃苏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汉节。”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华身前三步处立定,左掌轻轻搁在他肩头,微笑问道:
“薛贤侄,你习练武功,已几年了?”薛慕华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这
四十五载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的精妙招
式,着实学得不少,是不是?”薛慕华道:“我学这些招式,原意是想杀了你,可
是……可是不论什么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术,全然无用……唉!”说着摇头长叹。

    丁春秋道:“不然!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若固,枝叶自茂,但
招数亦非无用。你如投入我门下,我可传你天下无双的精妙内力,此后你纵横中原,
易如反掌。”

    薛慕华怒道:“我自有师父,要我薛慕华投入你门下,我还是一头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头撞死,那也得有力气才成啊。倘若你内力毁败,走
步路也难,还说什么一头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发热,晃然他只
须心念略动之间,化或大法使将出来,自己四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即化为乌
有,咬牙说道:“你能狠心伤害自己父、师兄,再杀我们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
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这几句话有骨气。星宿派门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且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你医那个胖和尚?’
第一句你回答不医,我便杀了你大师兄康广陵。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
兄范百龄。你那会种花的师妹躲哪里去了?我终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不医,
我去杀了你那个美貌师妹。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傀儡。到第八句问你,仍是回答不
医,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华听他说出如惨酷的法子来,脸色灰白,颤声道:“那时你再杀我,也没
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们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第八句问话你如回答:‘不医’,我要去杀
一个自称为’聪辩先生’的苏星河。”薛慕华大叫:“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
一根毫选毛!”

    丁春秋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今天说过的话,
明天便忘了,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可是你惹
恼了我,徒儿的帐自然要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我?”

    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情知这老贼逼迫自己医治慧净,用意定然十分阴毒,自
己如出手施治,便是肋纣为虐,但如自己坚持不医慧净,七个师兄弟的性命固然不
保,连师父聪辩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
是我医好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父、师兄弟为难。”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应饶他们的狗命便是。”

    邓百川说道:“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谁要你饶命?”他本来
吐言声苦洪钟,但此时真耗散,言语虽仍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了。包不
同叫道:‘薛慕华,别上他的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过,他的话作不得数。”

    薛慕华道:“对,你说过的,‘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但忘了。’”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胀胖和尚?’”说着右
足虚伸,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
他右足踢出,立时便杀了康广陵。众人心中怦怦乱跳,只叫得一个人大声叫道:“
不医!”

    喝出“不医”这两字的,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么容易。”转头向薛
慕华,问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了你大师哥?”

    薛慕华叹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医治这个胖和尚便是。”

    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这丁老贼是我师门的大仇人,你怎
地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华道:“他杀了我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难道没听见
他说,这老贼还要去跟咱们师父为难?”

    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人都是无话可说。

    包不同道:“胆……”他本想骂“胆小鬼”,但只一个“胆”字出口,邓百川
便伸手过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对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
人的言语。

    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替你医治那胖和尚,你对我的众位朋友
可得客客气气。”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当下丁春秋命弟子将慧净抬了过来。薛慕华问慧净道:“你长年累月亲近厉害
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脏腑,那什么毒物?”慧净道:“是昆仑山的冰蚕。”薛慕华
摇了头,当下也不多问,先给他施过针灸,再取两粒大红药丸给他服下,然后替各
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绪,受伤的诸人分别躺在床上
或是门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来供众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说道:“你算还识时务,没在这面中下
毒。”薛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末见得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不敢班门
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来。”薛慕华道:“
要十辆驴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着你管么?薛神医
在这里人缘想必不差,要雇十辆驴车,不会是什么难事。”薛慕华无奈,只得呛咐
家人出去雇车。

    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了!”薛慕华大吃一
惊,道:“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起处,拍拍拍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然尸
横就地。薛慕华怒道:’丁老贼!这引起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
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论什么是非,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
人,个个给我走进大车里去。一个也别留下!薛贤侄,你有什么医书药材,随身带
一些,我可要烧你的屋了。”

    薛慕华又是大吃一惊,但想此人无恶不作,多说也是白饶,各种医书他早已读
得烂熟,不用再带,但许多精心炮制听丸膏丹却是难得之物,当下口中咒骂不休,
捡拾药物。他收拾未毕,星宿派诸的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来。

    少林僧中慧镜、僧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回寺去后讯,岂知丁春秋置严密,
逃出不远,便都给抓了回来。少林寺玄难等七僧,姑苏慕容庄上邓百川等四人,
函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华一人周身无损之外,其余的或被化去内力,或为丁
春秋掌力所伤,或中游坦之的冰蚕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剧毒个个动弹不得。再
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入十辆车之中。星宿派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
余的骑在旁押送,车上帷幕给拉下后用绳缚紧,车中全无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难等中心都是存着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人人均知若
是出口询问,徒受星宿弟子之辱,决计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暂且忍耐,
到时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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