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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严谨), 信区: Emprise
标 题: 金庸《天龙八部》之后记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Oct 7 13:32:21 1998), 转信
金庸《天龙八部》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
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
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
“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
。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
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
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份
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
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
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
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
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
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
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
一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
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
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
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
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着四个人,夏先
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
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
先生转寄。陈先生随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
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始终
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安日记》等作品
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
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
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
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
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
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曾学柏梁台体而
写了四十句古体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
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
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等于封面上的题签——
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畅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
,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
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
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
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
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
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
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
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
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
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
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
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
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
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
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
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
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
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才生)也聪明居然
回答我说,“对的,是如你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
头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
,教书匠命运难逃,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
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
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
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 兄此一段趣
事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
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发之学院
文章,惟念 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
覆瓮堆尘,聊以见 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
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
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兄
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
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
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
原靠书坊,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
阿达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
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
匆颂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一九七零·十一·二十
良镛吾兄有道:港游备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当夕在府渴欲倾
聆,求教处甚多。方急不择言,而在座有嘉宾故识,攀谈不绝,瞬而午夜
更传,乃有入宝山空手而回之叹。此意后常与友人谈为扼腕,希必复有剪
烛之乐,稍释憾而补过也。当夜只略及弟为同学竟夕讲论金庸小说事,弟
尝以为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关世运。所
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此意亟与同学析言之,使深为考索,不徒
以消闲为事。谈及鉴赏,亦借先贤论元剧之名言立意,即王静安先生所谓
“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于意境王先生复定其义曰,“写情则沁
人心脾,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此语非泛泛,宜与其他任何
小说比而验之,即传统名作亦非常见,而见于武侠中为尤难。盖武侠中情
、景、述事必以离奇为本,能不使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
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艺术天才,在不断克服文类与材料之困难
,金庸小说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意境有而复能深且高大,则惟须读
者自身才学修养,始能随而见之。细至博弈医术,上而恻隐佛理,破孽化
痴,俱纳入性格描写与故事结构,必亦宜于此处见其技巧之玲珑,及景界
之深,胸怀之大,而不可轻易看过。至其终属离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则可
与现代诗甚至造形美术之佳者互证,真赝之别甚大,识者宜可辨之。此当
时讲述大意,并稍引例证,然言未尽于万一,今稍撮述。犹在觅四大恶人
之圣诞片,未见。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学报印出,托宋淇兄转
上,聊志念耳,兹颂年禧
嫂夫人同此问候
弟世骧十一月廿日
内子附笔问好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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