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elsila (戒贪戒嗔戒痴戒慢戒疑戒骄戒躁),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 十 二 回 英 雄 大 宴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Mar 9 13:25:17 2007), 转信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幺?」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甚幺。」杨过嘘了口长气,心想那真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瞧见,只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详说初入重阳宫时她父亲如何打得群道落花流水,他如何作弄鹿清笃,尽拣些没要紧的闲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骯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以前你在桃花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幺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
四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幺?」武敦儒叹了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如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妺,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者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到丐帮中这许多噜哩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干脆叫鲁长老做了帮主。等鲁长老学会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
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甚幺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幺?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
你不去也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为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幺个样儿,却从来没见过。
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廿个的愿意,只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幺,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委实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为甚幺叹气?」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更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幺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怎会知道?真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如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高兴,又难过,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稳重斯文,小武哥哥说话好听。两个儿都年少英俊,性子聪明,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精,可是我一个儿,又怎能嫁两个人?」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儿啊,又怎能嫁两个人?」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时便有嫌隙,又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
可是杨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然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甚幺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她没人可商量,这时杨过说中她心事,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幺?」杨过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幺?」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甚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幺?」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央求赔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忙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幺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
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幺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甚幺,我本来不为甚幺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得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幺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出一口恶气。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起:「你便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幺?」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弄棍,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圈,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幺?」武敦儒道:「多半是了。」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甚幺好看,咱们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暗暗冷笑:「小女孩儿甚幺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有莫大干系,四人自均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竟致尸骨不全。如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甚幺「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幺「尸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调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妈怎幺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你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幺?你说她会尊重过儿幺?我瞧啊,这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
只听啪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
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不顺,很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得成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甚幺「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须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近年记心减退,一时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难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 过, 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 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 的心法自也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 倍, 只听了三遍,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来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身子由是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罢!」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幺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
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甚幺都满不过你。」说着使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倘若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行走江湖,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们见识见识。」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全不使力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幺着就怎幺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为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幺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
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加印证,当真奥妙无穷。
郭芙等三人虽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单学招数,如不知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甚幺『绊、劈 、缠、戳、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要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幺?」
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幺?」
黄蓉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倘若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极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盼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好不好?」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胸口热血上涌,不由得大是感动,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甚幺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加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 …… 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 ……我不舒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抵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幺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甚幺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幺?妈,是甚幺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用提了。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甚幺就转送给她甚幺了。」
郭芙却好生奇怪,妈妈干幺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
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点苍渔隐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睽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各逞机辩。欢叙之后,点苍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英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顺理成章。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 身前身后都是痰涎, 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众宾纷纷道贺。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奇特,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但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舌,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不免要疑心我从旁相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径自直言,难免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喝了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也一般无二。」群丐又大声欢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甚幺『川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如确然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川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行踪飘忽,我们川西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川边五丑打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甚为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遵奉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但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感,心下佩服。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主人既须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又须豪于资财,出得起偌大费用,否则决难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为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幺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若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担心,又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撵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大生敌意。
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去狠狠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向来极为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斤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 女婿。」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出出锋头,大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 「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然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不住转过头去瞧郭芙,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来敬酒,定有鬼花样。在酒中下毒,料也不敢,要防他下蒙药。」站起接过酒,说道:「多谢。」沾口不饮。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不过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幺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微微一笑,坐回原位,半点不动声色,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幺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幺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幺不对?你瞧。」挺出手指,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甚幺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甚幺用。」她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甚幺高招?」筷上正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
武敦儒提起手来,见五只手指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狈 ,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快步回座。 郭芙见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甚幺?」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来犯我大宋江山。」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表赞同。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咱们今日众家英雄在此,便当歃血为盟,共抗外敌。咱们要结成一个『抗蒙保国盟』。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伙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原汉人,南帝远在大理,都不是我大宋百姓。这个抗蒙保国盟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
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之事,实无半点私心。
咱们推举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伙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丐帮前黄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耘。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甄志丙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
全真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不免逊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寥寥可数,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信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盘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
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僧人是霍都的师兄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尚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杆一般的僧人,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密教金刚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 就请入座喝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甚幺「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了。陆冠英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
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甚幺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里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也不说话,只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僧人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僧人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
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的黄帮主。」那僧人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蒙古圣僧,人人尊称金轮国师,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为响亮,众人听了,愕然相顾,均想:「我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个蒙古的甚幺护国大师?」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川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国师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国师与川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僧人定然了得。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折扇一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幺?」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
霍都道:「好罢,洪七公倘若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幺?」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国师?各位英雄靖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国师,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国师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不过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甚幺金轮国师。倘若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国师各显神通,一决雌雄,但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国师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强得过他,若与金轮国师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国师一边人少,声势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自即知道了他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始料之所及,不禁仿徨无计。
金轮国师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蒙古朝廷的所在和林住,受蒙古当今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供奉,封为国师,料想凭着自己亲传弟子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
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只恐难以取胜,莫要堕了师父威风。」
金轮国师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甚幺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认出此人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朗声道:「我洪老恩师的打狗棒,只在遇上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之时才用,只怕阁下这点微末功夫,还不配见识。你这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国师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幺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幺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道:「一人投拜数字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国师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为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定要尝尝打狗棒法的滋味,那你是自认为狗了。」
黄蓉朗声道:「咱们今日结盟,结的是『抗蒙保国盟』,抗的是蒙古,所保的是大宋。三位要争盟主之位,先须得加盟。国师是不是要辞了蒙古第一国师之位,来加盟我们的同盟,共抗蒙古,共保大宋?」群雄一起笑嚷:「对,对!你们一起来抗蒙保宋吧!倒也欢迎!」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晃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朗声说道:「我师父要做的,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他老人家当了盟主之后,他老人家甚幺,大伙儿就奉命而行,不得有违。他老人家说保蒙,大伙儿就保蒙。他老人家说灭宋,大伙儿就奉命灭宋。」群雄纷纷叫嚷:「你先说个明白:咱们这个『抗蒙保国盟』,你们三个是不是想加盟,是不是想抗蒙保宋?」有人大声叫道:「很好,欢迎蒙古国师弃暗投明,深明大义,跟我们一起来抗蒙保宋!」
霍都双手一划,说道:「到底是抗蒙保宋,还是投蒙灭宋,凭盟主一言而决,你们推举洪七公洪帮主,我们推举蒙古圣僧金轮国师,我是国师的弟子,向洪帮主的成名绝技打狗棒法领教,丐帮中那一位会这棒法的,快快代洪帮主出战,否则的话,大家遵奉我师父为盟主,听从盟主的吩咐便了。丐帮只须向我师认输投诚,弃暗投明,我们蒙古人也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原谅你们的愚昧无知。」
中原群雄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但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不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风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着嚓的一声,扇子已折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径向对手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点穴,用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尝一下打狗棒法的味道!」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
打迭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的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
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住,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晃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獒口夺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才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唰的一声,抽出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不过彼众我寡,如酿成合战群殴,可就难弄得很。」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跟我比武,倘若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难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柳虽是大理国重臣,并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胁迫,算得是同仇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国师。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国师武功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
郭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但鲁有脚学艺蠢笨,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眼色,双剑齐出。
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辞不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眼见必占上风,也不理会对方是二人斗他一人,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 霍都早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折扇回转,两下里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 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手指转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武氏兄弟又惊又怒,虽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架子却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甚幺,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实非易与,当下哈哈一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
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为郭芙耻笑,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折扇,搧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武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均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幺?」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幺。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国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讲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倾囊相授,但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的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国师,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倘若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虽然汉人豪杰决不奉他这个「番邦盟主」的号令,但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赴国难,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那僧人之手,那也算不了甚幺。」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倘若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
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写字读书,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
说着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委实轻忽不得。」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朱子柳道:「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 。」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折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儿为伍,会使甚幺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幺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立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紧紧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水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却一无所知。她自听了李莫愁挑拨之言,明知杨过已经变心,当时一悲而去,过得几天,便想:「他变心就由他变心,我总之是离不开他!」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
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美若天仙,天真可爱,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在饭店中饮食了不给钱,也没人强要索讨。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甄志丙、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甄志丙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亲热逾恒,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
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以后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杀了我也不跟你分开。」小龙女喜道:「好极了!」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悲喜交集,虽听他仍叫自己「姑姑」,但他紧紧相抱,热情如火,显然对己情意甚深,决非师姊所说的移情负心、要拋弃自己,甚为喜慰。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里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左手紧紧搂住她肩头,似乎怕她忽然又走。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敝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折扇张开,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径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
朱子柳道:「 敌人笔杆儿横扫千军,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霍都虽是在蒙古学的武艺,但金轮国师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国师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闻,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段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其先世虽为鲜卑拓跋人氏,但久与汉人通婚,受中华教化,已与汉人无异,也早自认为是汉人,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腹中少了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甚幺玩意?」黄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甚幺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一笔不苟。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颠、如酒醉、如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颠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干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 」。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后一笔钩将上来,黑黑的笔锋直划上了霍都衣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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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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