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elsila (戒贪戒嗔戒痴戒慢戒疑戒骄戒躁),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 二 十 八 回 洞 房 花 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Mar 9 13:29:36 2007), 转信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幺以后谁来照顾你呢?」
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媳妇,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甚幺师徒名分,甚幺名节清白,咱们通通当是放屁!通通滚他妈的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媳妇!是我妻子!是我老婆!」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幺?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甚幺灾难,我也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甚幺劳什子古怪礼教、清规戒律,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自起始修习古墓壁上他的遗刻,越练越钦佩,到后来已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甚幺,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能、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綦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唰的一声,长剑又即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但一动上手,全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甚幺也要做到。」游目四顾,见倒有半数道人已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迅如脱兔,乃古墓派的嫡传轻功,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等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晚辈回头向你赔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杨过回过头来,朗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如要动手,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幺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失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
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见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绘,当真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甚幺话说?在这里不好幺?」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幺?」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我的恩情。倘若不能,倘若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欢喜无限,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幺。」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杨过又道:「祖师爷,弟子杨过冒犯了全真教,真正对不住之至,这里跟您老人家磕头赔罪。弟子对祖师爷,心中实在尊敬万分。全真教今后若有所需,弟子奉命驱策,必效奔走之劳。」说着又磕了几个头。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又听得杨过说冒犯了全真教,磕头赔罪,今后奉命驱策。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本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他们却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惊人,只见屋顶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 钟, 刘、丘、王、郝四道共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见巨钟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从旁而至,巨钟凌空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仍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喜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过恶。」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吶喊叫嚷声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他二人!」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甚幺。」杨过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却也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倘若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给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进来后却立时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遭叮,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在地下打滚呼叫,更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生。
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妙,只有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给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你们总不能合力掀开这口大钟,再也咬不到我老顽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听到他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他媳妇了。」当即应道:「是!」极为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两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幺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情形,猛觉那钟给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起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儿们平身免礼!」
这时丘处机等均己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幺?」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幺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里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剧毒无比,一咬之下,老顽童老命难保,幸亏那小姑娘救我,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烧蜂,怕延烧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重要文卷均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给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胡涂,这事未必便是赵志敬之错,回头再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透风,闷死了他,叫来三名弟子相助,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拨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随后跟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
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然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幺?」刘处玄道:「你瞧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
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
藏经阁与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为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杨过磕头赔罪,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甄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等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丙玷人清白,确是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算得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丙过不掩功,为人持身,确有大过,然而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代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
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咎。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为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
师叔,请你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幺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
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懮,这瓶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不是甄志丙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厉声说道:「郝师弟,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各人均想:「这叛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
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它一切,都好商量。」赵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道倘若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
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
赵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甚幺不是?」周伯信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 难道不是?」
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芬香无比,瓶塞一开,便即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兵之计,说道:「你如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沾满蜜浆,一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不知是否中毒过多,死活难知。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为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连要蜜浆都能成功,但若伤重而死,不知将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少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妨事幺?这里有几枚治伤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甚幺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寂无声息,举目往林中望去,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小楼倚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
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以稍慰相思之意,于是将长绳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窜跃,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甚幺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如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甚幺?」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幺办?」小龙女脸色大变,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幺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抗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抗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种的番瓜摘了八九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用长绳绑住了,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为迅速,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她虽会闭气之法,但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
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对象,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欢喜,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见小龙女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深自伤感,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国师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两人这幺年轻,都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甚幺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请你到祖师婆婆房里,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从来不敢碰触,听小龙女这幺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祖师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相隔数十年,仍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富丽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甚幺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幺?」
把乱了的头发略一梳顺,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比。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甚幺『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幺?」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甚幺?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幺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甚幺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一迭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甚幺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吉吉」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在重阳宫中曾听人说过祖师爷的事迹,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幺?」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情意。倘若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媳妇?」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神色,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
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戈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
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 杨过奇道:「你怎知道?」 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军情都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倘若连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甚幺?这些信中也没私秘,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封,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拼命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甚幺?」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幺?」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给他求来了幺?祖师婆婆不是制成了床来睡幺?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幺?」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查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两字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甚幺?」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它药引?」
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幺?她既服待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伤了,要是寒玉床能治伤,她临死时怎会不提?何况我师父,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幺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姊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暗算。师父虽吃了亏,还是把师姊接回,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姊竟偷偷解了他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然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体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深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起,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幺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甚幺事啊?」小龙女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姊不知却为甚幺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历是境,见余下那枝蜡烛垂下一条条烛泪,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那枝蜡烛也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象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乃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忧急,又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害过人,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幺?」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时面临绝境,仿徨无计,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为了延小龙女一命,他又有甚幺事不愿做呢?
他正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现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就算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甚幺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阳光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实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甚幺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幺?说些甚幺?」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
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甚幺怨仇,甚幺恩爱,大限一到,都让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甚幺?」杨过道:「我义父给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段高明得很。」
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尽都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左掌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
「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
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脉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幺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甚幺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的砰彭山响,有些痛幺?」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甚幺,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甚幺。你知道幺?」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甚幺事?我想到了甚幺事?」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甚幺关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经,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幺?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
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
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幺?」
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阳刚内力所伤,与你所受全真教道士的阴柔之力恰恰相反。你逆行经脉,将道家武功以阴为主的阴力化为阳刚之气,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幺?」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自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的生死关头,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 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好险!」小龙女道:「怎幺?」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为甄志丙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
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幺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国师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甚幺不满足的幺?」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幺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为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王重阳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绝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两人在共练玉女心经时曾手掌相抵,互通经脉,于此法颇为熟悉。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所需时日自更久长。好在古墓石室密处地底,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喝问李莫愁:「你使甚幺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幺?」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襄多日,对她极为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国师。」黄蓉问道:「怎幺?」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国师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幺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如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国师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幺?」李莫愁道:「杨过对这小女娃儿极好,抢夺时奋不顾身,料来决无加害之意。他为了救护这娃儿,几乎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若不是他出力,这女娃儿已给金轮国师抢去啦!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国师恶斗,出力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了。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之人,也喜欢得甚幺似的,可见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甚幺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
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甚幺?」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这法子也是杨过想出来的,我没他聪明。」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新城镇,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幺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问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极高深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刻苦勤修,杨过小小年纪,竟能到此境地,实属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
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幺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去。」
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幺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幺?」但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甚幺?」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得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崇敬,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注:一、据史籍记载,宋道安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尹志平为副,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甄志丙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史上并无其人。
二、据道藏《七真年谱》及历史著作《丘处机年谱》等记载,丘处机于公元一二二七年七月与成吉思汗同年同月去世。王处一去世在他之前。全真七子与金朝及蒙古的关系,事实上与《射雕》、《神雕》小说中所述并不全同,郭靖携杨过上终南山时已届中年,事实上丘处机已去世。
武侠小说并非历史小说,所述故事,不能全符史实。有不符者,读者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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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最接近预言,他们的迷乱眼神看见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未知。
於是,人们不敢以火终结承载著神秘的、恐怖的预言者。
他们只是扬帆,将这群活在疯狂与死亡边缘的预言者,放逐到了洋洋无际的汪洋。
愚人船。这是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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