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一      玄铁令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火亘]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
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
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
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便因侯嬴而得名。
当年侯嬴为大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
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梁东门的看守小吏。

    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
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
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
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
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
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
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
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
头顶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
的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
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
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
乡,大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
西驰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色黑衣,头戴斗笠,
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
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
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
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一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
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着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那伙
计哀号一声,眼见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那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
脚便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
搁着七八根油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
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洒些
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一支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后用铁
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
雀无声,就是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
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脚步
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
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者仍在做他的烧饼。皮靴声
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
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
凸凸,满是疙瘩。卖饼老者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
烘炉中挟了个热烘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
道:“拿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
在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
面向老者掷去。卖饼老者缓缓将头一侧,烧饼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
在路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撤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
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
者道:“大爷认错人啦,老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
冷笑道:“他奶奶的!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
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
上提起来,都是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
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
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
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人的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
的名字,对我仍然这般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
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
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
通后心钩到。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是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
烘炉之上。满炉红炭斗地向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猛向
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
一声,满锅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登,冲天跃起,已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
饼的铁钳。猛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
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
刀挡了回去,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来四周屋顶上
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
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了开来,变成了一对判
官笔。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是一对判官笔所合成。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然占到上风。他一声猛喝:
“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被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那使
双刀的怯意陡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吴道通左
眼。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通急忙回笔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
改戳他咽喉。吴道通笔势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小腹。吴道通右笔反转,
砸向敌人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通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
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出,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
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吴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
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喀喇喇
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
伤,无法纵上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
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只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
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双钩扎落,刺入吴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
头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
铁笔,自前胸直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身子幌了几幌,便即摔
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入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
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的身子,
见也已停了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
一个包裹。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见包中有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
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
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
也都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
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
慢慢缩手。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
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
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
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
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
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自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
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
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也已一块块挖起来
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

    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
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
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
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
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
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
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
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
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
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
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
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杂物,都不理会,
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
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
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
得软了。一双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
花了一柱香时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
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
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
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
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
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
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
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
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
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
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
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
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
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
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
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
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
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
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那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
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
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
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
子,但左手突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
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
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
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
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
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
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乌云盖
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黑蹄玉兔’,中土
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
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
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
“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
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
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
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
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
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
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
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
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
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
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
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
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
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
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
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
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
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
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
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
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
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
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
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
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
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
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
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一会,
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
兄莫怪。”他一改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
咐下来,自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
跟贵寨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
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
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
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
得不够光棍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
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通
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
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
妇什么。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
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
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
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
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
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
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
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
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
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折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
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
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
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
但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
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
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
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无事不可……”
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
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
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
己的手腕。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
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已无影无踪,知道要穴已为对方所制,
霎时间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
“师妹,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
行。闵柔斯斯文文的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是夫妇,却是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
谁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
拚命奔跑。从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手臂带向左方,
一把抓拢,竟是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
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
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的垂了下来。这一来,他只有一
只左脚着地,若是再向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胀得通红,
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
罢!”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
了。”他想骗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
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
从靴筒中取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
诧异:“这……这……他怎地知道?难到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
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
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
上搜出,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
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胀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
“你背叛安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二指的处罚么?”周牧
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
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
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
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
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
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未说到派人
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然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
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
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
缘亲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
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是得
体,一句不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子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那
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
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
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
随手将那小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
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
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
掷了回去。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
迳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
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剑下……”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
凉,闭目待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
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
跟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两
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
了两句,不知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
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
安奉日金刀一立,说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
人一怔之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
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
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
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
长剑,只听他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
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
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
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
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
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
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
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暗惊慌,
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
住了刀背,顺势滑了下去。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
是对手武功稍逊,安奉日只须刀身向外掠出,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
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凉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惊:
“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然
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
际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那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说道:“你
我势均力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自给自己保
存颜面,忙举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
佛’。

    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
此时刚好将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
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
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
寨主这个朋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
惨然,道:“自当过来拜访。”纵身近树,拔起元澄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
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
吧!”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
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知?安某明
明是大败亏输,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
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
路断门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个小包中并无那
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当。”

    安春日一怔,说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了一层又一层,
拆了五层之后,只见包内有三个铜钱,凝神再看,外圆内方,其形扁薄,却不
是三枚制钱是什么?一怔之下,不由得惊怒交集,当下强自抑制,转头向周牧
道:“周兄弟,这……这到底开什么玩笑?”周牧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啊。在那吴道通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通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之处,便是已交给
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却跋涉,反而大损金刀寨的威风,当下将纸包往地下一掷,
向石清道:“倒教石庄主见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适才夺到那个小包之时,随手一捏便已察觉是三枚圆形之物,虽不知
定是铜钱,却已确定绝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乱猜测而已。
咱们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转身向冯振武、元澄道人、
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师妹,走吧!”两人上了坐骑,又向来路
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
泪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当。咱们再到吴道通尸身上去
搜搜,说不定金刀寨的朋友们漏了眼。”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
咽道:“是。”

    黑白双驹脚力快极,没到晌午时分,又已到了侯监集上。

    镇民惊魂未定,没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
梁官衙禀报,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
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通尸身之旁,见墙角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
此外四下里更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通身上细细搜寻,连他发髻也拆散了,
鞋袜也除了来看过。闵柔则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闵柔道:“师哥,看来此仇已注定难报。
这几日来也真累了你啦。咱们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
石清知道妻子素来爱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体贴自己,
便说道:“也好,既然来到了河南,总得到汴梁逛逛。听说汴梁的银匠是高手,
去拣几件首饰也是好的。”闵柔素以美色驰名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
对容止修饰更加注重。她凄然一笑,说道:“自从坚儿死后,这十三年来你给我
买的首饰,足够开一家珠宝铺子啦!”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间,只见那
小丐坐在墙角边,猥猥崽崽,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
么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
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边,说道:“买饼儿去吃吧!”提缰便行,回头
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闵柔一怔,心想:“怎会叫这样的名字?”石清摇了摇头,道:“是个白痴!”
闵柔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纵马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给吴道通的死尸吓得晕了过去,直到天明才醒,这一下惊吓实在
厉害,睁眼见到吴道通的尸体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开,迷
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来之时,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离去,
却见石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没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自己一锭银
子。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心渐去,登感饥饿
难忍,张口往烧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
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饼,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见是黑黝黝的
一块铁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细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也来不及抛去,见饼
中再无异物,当即大嚼起来,一个烧饼顷刻即尽。他眼光转到吴道通尸体旁那
十几枚撕破的烧饼上,寻转:“给鬼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四面围住了!”那小丐一惊,抬起
头来,只见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
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左右掩将过来。

    蓦地里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来到
河南,恕安某未曾远迎。”顷刻间一匹黄马直冲到身前,马上骑着个虬髯矮胖子,
也不勒马,突然跃下鞍来。那黄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站住,
显是教熟了的。

    屋顶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时纵下地来,都是手按剑柄。一个四十来岁的魁
梧汉子说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
后的白袍人连使眼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甚是沮丧,但跟着便想:“石庄主夫妇又去侯监集
干什么?是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物,他夫妇定是又去寻找。我是他手
下败将,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但若他寻找不到,我们难道便不能
再找一次,碰碰运气?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吴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隐秘万分之
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当即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脚力远不及石氏夫妇的黑白双驹,又不敢过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
闵柔细搜过吴道通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去,这才赶到侯监集。他来到镇口,远
远瞧见屋顶有人,三个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扮,除了藏边
的雪山派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他还道
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的那个交情,便纵声叫了出来,要
警告他夫妇留神。不料奔到近处,未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围
的竟是个小乞儿。

    安奉日大厅,见那小上丐年纪幼小,满脸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待
见眼前那白衣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铁片,黑黝黝地,
似乎便是传说中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
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及细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势’,身形
转动,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
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刀不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
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便在此时,七个白衣人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围
了一圈。白光是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内有个小叫化眼泪鼻
涕的大哭。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黑马,一匹白马从西驰来,却是石清、闵柔夫妇去
而复回。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的踪迹,两人商量
了几句,当即又策马赶回。石清望见八人刀剑挥舞,朗声叫道:“雪山派众位朋
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团团围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与闵柔驰到近处,蓦地见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同时“咦”的一
声,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飞身下鞍,走
上几步,说道:“小兄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饶是
他素来镇定,说这两句话时却语音微微发颤。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会
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将过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
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这是我们先见到的。”

    闵柔这时也已下马走近,说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小兄弟,他脚旁那
锭银子,是不是我给的?”这句话甚是明白,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
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说道:“石
夫人,或许是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我们兄弟
先见到的了。”

    一听到‘玄铁令’这三字,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果然
便是‘玄铁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
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片,只是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
想必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等七人并非寻
常人物,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十个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用强,大利当前,旁
人立即会攻己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便是险些儿崩坏了他牙齿的这块小铁片,
这时虽已收泪止哭,却是茫然失措,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
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

    “放下!”“干什么?”“好大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九柄长剑一把
金刀同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安奉日离那小丐最近,金刀挥出,便是一招‘白
虹贯日’,砍向那人脑袋。雪山派弟子习练有素,同时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
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头,闪不开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卸不去攻他上盘
的剑势。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肯便使杀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
了半圆,剑光霍霍,将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霎时间
竟将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长剑尽数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急忙向后跃开。石清登
时脸如白纸,闵柔却是满脸通红。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并世能与之抗
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但给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
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

    看那人时,只见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
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
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石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
令的主人么?”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术了得,果然名不
虚传。老夫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
是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唉,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
二字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来
拜见尊驾。虽然所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金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
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在尊驾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
可喜可贺。”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这青袍人便是玄铁令的主人
谢烟客?他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第二个了。”
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声。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弟子,当即拱手说
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谢烟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规矩,你
们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报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
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
抛一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这一刀便寄下了。你
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斩我小腿……”他口中说着,
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更是骇然,在这电光石火般
的一瞬之间,他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只听
他又道:“这也通统记在帐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我们艺不如人,输了便输了,你又说这些风
凉话作甚?你记什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
头?”此人名叫王万仞,其时他两手空空,说这几句话,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
对方手里了。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他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挺直直刺。王万仞急向
后跃,想要避开,岂知来剑快极,王万仞身在半空,剑尖已及胸口。谢烟客手
腕一抖,便即收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但
见胸口露出一个圆孔,约有茶杯口大小,原来谢烟客手腕微转,已用剑尖在他
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而内,三层衣衫尽皆划破,露出了肌肤。他手上只须
使劲稍重,一颗心早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石清夫妇勉强也
能办到,但剑势之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仍是闪避不得,石清、闵柔自知
便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谢烟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回头问道:“干
什么?”那女子道:“尊驾手下留情,没伤我王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请问谢
先生,你拿去的那块铁片,便是玄铁令吗?”谢烟客满脸傲色,说道:“是又怎
样?不是又怎样?”那女人子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当真
是玄铁令,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耿万钟喝道:“花师妹,不可多
口。”众人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
黑道或是白道,丧生于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
一人,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又复不知轻重,
居然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氏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
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铁片翻了过来,
又念道:“摩天崖谢烟客。”顿了一顿,说道:“这等玄铁刀剑不损,天下罕有。”
拔起地下一柄长剑,顺手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
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铁片竟是丝毫无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是我的不
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谢先生共有三枚玄铁令,分
赠三位当年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
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论如何艰难凶险,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罢?”
谢烟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万紫道:“听
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
地的大事。这玄铁令便是最后一枚了,不知是否?”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脸色便略转柔
和,说道:“不错。得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武功高强,没什么难办之事,这令牌
于他也无用处。他没有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
命找寻,想来令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
我自己收回了。这样一来,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
难。”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身踢出数丈,又道:“譬如此人罢,纵然得了令牌,
要见我脸却也烦难,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武林中
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以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
贤,尚且未能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嘿!”最后这几句话,已然大有讥嘲之
意。

    石清一听,不由得面红过耳。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但武功既强,名气
又大,说出话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论理论
力,均无可与之抗争,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实是无地自容。闵柔只看着石
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立时便要和谢烟客拚了,虽然明知不敌,
这口气却也轻易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教你们得了去,不
过叫老夫做一件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
竟要老夫自残肢体,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不想便死,岂
不是毁了这‘有求必应’四字誓言?总算老夫运气不坏,毫不费力的便收回了。
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花万紫朗声道:“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
牌,都须依彼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
他。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弟手中接过去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
谢烟客“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什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
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万紫朗读声道:“众位朋友听了,谢先生说小化子
原来不是人,算不得数。”她说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声来,至少雪山派
同门必当附和,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

    谢烟客脸上又是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叫人在背后说我
谢某言而无信。”突然心头一震:“啊哟,不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
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将令牌抢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他几声冷笑,傲然道:
“天下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到姓谢的了?小叫化儿,你跟我去,有什么事求我,
可不与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
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当众出个难题,要他自断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
何是好了,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细加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
你快求他从今以后,再也别杀……”一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
下面“一个人”三字登时咽入了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知道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上刺去,他说记下
这笔帐,以后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
中,除王万仞外,谁都欠了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
干冒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只须小丐
说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谢
烟客识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他大声怒喝:“要你
这丫头罗嗦什么?”又是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客早已拉着小丐之
手,转入了前面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便将花万紫摔了一交,尽皆骇然,又
有谁敢再追上去罗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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