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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
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
万善为辅。风火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
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
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
想来每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
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人,因不见其它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
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
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
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
位想必是石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
便请石帮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
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
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
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过两
处山坳,沙滩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
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若是识得去侠客
岛的海程,尽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
是决不能够。各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
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
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
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
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
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
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
自不希罕,这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
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
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
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劭!"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
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
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
么?"心想爷爷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
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
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月。你如不回来,
我就……也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
用这样。"阿绣道:"我要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
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
"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
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
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
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
会什么招数刀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石破天道:
"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
照看他些。"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
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
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
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
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
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
道:"你对尊长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
众人举手告别,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
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
免倾覆。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
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
的悬崖上凝望。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间,屈指正
是腊月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
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
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
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
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性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
一只海螺,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
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
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
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
宾馆中,自会知晓。"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
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
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
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
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
说道:"迎宾馆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
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
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
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琮琮铮铮,清
脆悦耳,如击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
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
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
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
个石洞,说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
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
十年来,无数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
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
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
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注,或许反而
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
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
自是备有诸种解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
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
来到岛上,什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
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
烧卖、春卷、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胜,一壶清茶也喝
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
洞口,躬身说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
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
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
导宾客入座。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
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
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
昏暗蒙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中,但见这位威德先
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说道:"爷
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
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
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
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
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
三个月,要是到三月初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自在长眉
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
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什么?"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
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不灵,居
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
再割下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
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
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筱
筱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
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声,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
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人,便是一帮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
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
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
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
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么一片至诚,
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
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
你是谁?怎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
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
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丁不四喃喃的
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
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
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
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站直。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
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
可答,只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
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
但不知如何,这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
两位岛主肃见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个姓
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
穿青。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
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
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
见过,那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
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
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
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
礼。张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
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
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
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
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庞。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待未周,各位见
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
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
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
到得岛上,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
一步又出什么手段。"有的则想:"囚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
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
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
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
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
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坐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
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
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群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冽,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
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
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
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
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
兀自在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
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
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
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色,这一碗粥
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
不知放进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
桌边,伸袖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
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隔
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
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
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
上之后,人人都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
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
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
着:我关西解文豹来到侠客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
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
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
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
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
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
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
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
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
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
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
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
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
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心,企盼邀宴铜牌
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待
得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失得无影
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
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
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
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
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诌诌的说得十分得体,
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
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
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
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消声匿迹,不知存亡。瞧
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另一个作书生打扮
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
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
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
二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
白。只是这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
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
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
碗,只觉药气刺鼻,入口却甜甜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
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
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
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
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天下
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
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一'四字势须删去;等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
碗的身手,隐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有点靠不住了,转念又想:
"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客岛上的第一高手,
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
得意,胸中豪气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的大喝了几口,顾盼自雄:"这
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胆敢喝粥,旁人那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
道:"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
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丧,寻思:"既
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
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龙岛主说的是:
"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
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出江湖,便发现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
小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
秘诀……"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那拂袖挡粥
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
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
你当我郑光芝是什么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陪
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
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
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番誓愿今日果然得偿,
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
不自禁的向张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
张三、李四越众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
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们将来
去照看一下阿绣……"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
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
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谢
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
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难了万倍,心下无不饮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
了剧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
大为踌躇。又想:"我既然有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侠士'
三字头衔,已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
若爱喝,不妨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驱饥,心想
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无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
我喝不惯。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
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机,忙不沓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
"多谢!"一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
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
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
缘故,各位等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
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首古诗的图解,含义极是深奥繁复。我二人大
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
功生了歧见,我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
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
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
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气,也大有郁郁
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
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
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
命,最是要紧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
道理。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
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在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
将三名盗魁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胁之
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解,多半在于我二人
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让他
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
微之人,分别收为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便要
他们去参研图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
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迳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
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
不过略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
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为期,各收四名弟子,
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
名弟子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
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
都觉得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许多人都点
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
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
来越胡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
有一日,木兄弟道:'当今之世,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
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
问世事,就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
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
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计大妙,
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山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
胜场,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
字不漏,亲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现这份古诗图解,
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
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习,越是疑难不解,待得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
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
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
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
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
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措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日七夜,当真谈
何容易?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
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离了少林寺,到
少室山山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
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要见愚茶。'
不等通报,直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弟子谁也不敢拦
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
将图解第一式中的诸解姿势演了一遍,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
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武林中众所公
认的两位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
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得第三个月,连他那
两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大起争执,甚至……
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
到第五招上,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
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
者多,然而到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言。我和木兄弟详行计议,均
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且只能领悟其
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
抵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竟心思,一齐参
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
药,熬成热粥,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
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主、各帮帮主,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
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一
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
天下的武学好手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
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
学,何以人家不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那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
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有八名弟子转
入内堂,每人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
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籍上都有黄笺注明某
门某派某会。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
"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
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时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
某日,丁不四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
为,凡是荧荧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现狼狈尴尬之色,
只有石破天自顾喝粥,不去理会摆脱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
岫。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
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讯息,并非胆敢刺探朋
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有这么一会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
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
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
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能为有限,不
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那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
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并无什么过恶,
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
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
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
丑,簿籍入手,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
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
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
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目惊心,
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
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月十七,聂宗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
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台、聂宗峰都是聂老拳师的儿子,
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
主故意滥杀无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件东西。"说着
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
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
抄起,入手的份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家
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帐簿确是聂老拳
师亲笔所书,一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
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村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
"七十两银子卖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十五,
收通州张县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什么要
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
张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
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见了这本帐簿,侠客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
的也要杀他全家。"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三身前,双手捧着帐簿还了给他,
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
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
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
子人数虽多,却那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
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
域,对中原那批衣冠禽兽的所作所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
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引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人,都是那些人罪有
应得;邀请武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么为什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死了,竟令他
们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
尽信?"丁不四道:"依龙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
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什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
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三百,也
有两百。龙岛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
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
只要并非侠客岛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
子,名叫……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
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什么?多大年纪?是那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
四道:"姓什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爷姓,她
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
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什么约莫四
十岁?是三十九岁。"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什么
门派的掌门,更不是什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
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什么
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
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罗嗦。他意思说,
我们邀请你来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
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无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
她说话声音十分的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
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个着黄衫、一个
着青衫,立即踏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
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弟子在几上取过
一柄铁剑,青衫弟子取过一条软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
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
黄衫弟子所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爷爷的金龙
鞭法么?"果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
我的金龙鞭法,那是什么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
招一式,都被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只怕还差着一
点。"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
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无丝毫名家风范。
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什么剑法?呸,这是泼妇剑法。"心中
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着
了她的道儿。"然而这等阴毒招数究竟只能用于偷袭,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
丁不四心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倘若骤
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
左道之术,毕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过大苦头,眼
见他这路金龙鞭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
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子金龙鞭法的
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
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黄衫弟子便即
收招。青衫弟子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数招,石破天"咦"的一声,说道:"丁家擒拿手。"原来青衫弟子
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什么'凤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
叉锁喉'等等招式,全是丁当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丁不四更是恼怒,
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而来,到底是什么用意?这……这……这
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处心积虑,要报
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什么撩阴挑腹、剜目戳
臀,无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
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弟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
一张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般。他一颗心怦
怦乱跳,知道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请
丁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七八成,倒也
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有什么难
学?"白自在插口道:"什么不成体统?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
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
在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领再强
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白自
在道:"差得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
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
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
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之
下,忍不住尖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
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奥。不过
梅女侠能自创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
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古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
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摇头道:"没有。"
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
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
一行字,朗声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
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
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东熊耳山之枯草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么知
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
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
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
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
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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