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idikeke (policegare),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越女剑
发信站: 紫丁香 (Mon Sep 22 19:41:22 1997)


           越    女    剑

              金  庸


    「请!」「请!」

    两名剑士各自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礼。

    两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间白光闪动,跟著铮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各
退一步。旁观众人都是「咦!」的一声轻呼。

    青衣剑士连劈三剑,锦衫剑士一一格开。青衣剑士一声吒喝,长剑从左上角
直划而下,势劲力急。锦衫剑士身手矫捷,向後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著
地,身子跟著弹起,刷刷两剑,向对手攻去。青衣剑士凝里不动,嘴角边微微冷
笑,长剑轻摆,挡开来剑。

    锦衫剑士突然发足疾奔,绕著青衣剑士的溜溜的转动,脚下越来越快。青衣
剑士凝视敌手长剑剑尖,敌剑一动,便挥剑击落。锦衫剑士忽而左转,忽而右转,
身法变幻不定。青衣剑士给他转得微感晕眩,喝道:「你是比剑,还是逃命?」
刷刷两剑,直削过去。但锦衫剑士奔转甚急,剑到之时,人已离开,敌剑剑锋总
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许。

    青衣剑士回剑侧身,右腿微蹲,锦衫剑士看出破绽,挺剑向他左肩疾刺。不
料青衣剑士这一蹲乃是诱招,长剑突然圈转,直取敌人咽喉,势道劲急无伦。锦
衫剑士大骇之下,长剑脱手,向敌人心窝激射过去。这是无可奈何同归於尽的打
法,敌人若是继续进击,心窝必定中剑。当此情形,对方自须收剑挡格,自己便
可摆脱这无可挽救的绝境。

    不料青衣剑士竟不挡架闪避,手腕抖动,噗的一声,剑尖刺入了锦衫剑士的
咽喉。跟著当的一响,掷来的长剑刺中了他胸膛,长剑落地。青衣剑士嘿嘿一笑,
收剑退立,原来他衣内胸口藏著一面护心铁镜,剑尖虽是刺中,却是丝毫无伤。
那锦衫剑士喉头鲜血激喷,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当下便有从者过来抬开屍首,
抹去地下血迹。

    青衣剑士还剑入鞘,跨前两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
礼。

    那王者身披锦袍,形貌拙异,头颈甚长,嘴尖如鸟,微微一笑,嘶声道:「
壮士剑法精妙,赐金十斤。」青衣剑士右膝跪下,躬身说道:「谢赏!」那王者
左手一挥,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来岁的官员喝道:「吴越剑士,二次比试!」

    东首锦衫剑士队走出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提大剑。这剑长逾五尺,剑身
极厚,显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剑士,中等身材,脸上尽是剑疤,东一
道、西一道,少说也有十二三道,一张脸已无复人性,足见身经百战,不知已和
人比过多少次剑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後转过身来,相向而立,躬身行
礼。

    青衣剑士站直身子,脸露狞笑。他一张脸本已十分丑陋,这麽一笑,更显得
说不出的难看。锦衫剑士见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样,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波的
一声,吐了口长气,慢慢伸过左手,搭住剑柄。

    青衣剑士突然一声狂叫,声如狼嗥,挺剑向对手急刺过去。锦衫剑士也是纵
声大喝,提起大剑,对著他当头劈落。青衣剑士斜身闪开,长剑自左而右横削过
去。那锦衫剑士双手使剑,一柄大剑舞得呼呼作响。这大剑少说也有五十来斤重,
但他招数仍是迅捷之极。

    两人一搭上手,顷刻间拆了三十来招,青衣剑士被他沉重的剑力压得不住倒
退。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余名锦衫剑士人人脸有喜色,眼见这场比试是赢定了。

    只听得锦衫剑士一声大喝,声若雷震,大剑横扫过去。青衣剑士避无可避,
提长剑奋力挡格。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半截大剑飞了出去,原来青衣剑士手
中长剑锋利无比,竟将大剑斩为两截,那利剑跟著直划而下,将锦衫剑士自咽喉
而至小腹,划了一道两尺来长的口子。锦衫剑士连声狂吼,扑倒在地。青衣剑士
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视片刻,这才还剑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礼,脸上掩不住得意
之色。

    王者身旁的一位官员道:「壮士剑利术精,大王赐金十斤。」青衣剑士称谢
退开。

    西首一列排著八名青衣剑士,与对面五十余名锦衫剑士相比,众寡甚是悬殊。

    那官员缓缓说道:「吴越剑士,三次比剑!」两队剑士队中各走出一人,向
王者行礼後相向而立。突然青光耀眼,众人均觉寒气袭体。但见那青衣剑士手中
一柄三尺长剑不住颤动,便如一根闪闪发出丝光的缎带。那官员赞道:「好剑!」
青衣剑士微微躬身为礼,谢他称赞。那官员道:「单打独斗已看了两场,这次两
个对两个!」

    锦衫剑士队中一人应声而出,拔剑出鞘。那剑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
青衣剑士队中又出来一人。四人向王者行过礼後,相互行礼,跟著剑光闪烁,斗
了起来。这二对二的比剑,同伙剑士互相照应配合。数合之後,嗤的一声,一名
锦衫剑士手中长剑竟被敌手削断。这人极是悍勇,提著半截断剑,飞身向敌人扑
去。那青衣剑士长剑闪处,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齐肩削落,跟著补上一剑,刺
中他的心窝。

    另外二人兀自缠斗不休,得胜的青衣剑士窥伺在旁,突然间长剑递出,嗤的
一声,又就锦衫剑士手中长剑削断。另一人长剑中宫直进,自敌手胸膛贯入,背
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说道:「好剑,好剑法!赏酒,赏金!咱们再来瞧一
场四个对四个的比试。」

    两边队中各出四人,行过礼後,出剑相斗。锦衫剑士连输三场,死了四人,
这时下场的四人狠命相扑,说什麽也要赢回一场。只见两名青衣剑士分从左右夹
击一名锦衫剑士。余下三名锦衫剑士上前邀战,却给两名青衣剑士挡住,这两名
青衣剑士取的纯是守势,招数严密,竟一招也不还击,却令三名锦衫剑士无法过
去相援同伴,余下两名青衣剑士以二对一,十余招间便将对手杀死,跟著便攻向
另一名锦衫剑士。先前两名青衣剑士仍使旧法,只守不攻,挡住两名锦衫剑士,
让同伴以二对一,杀死敌手。

    旁观的锦衫剑士眼见同伴只剩下二人,胜负之数已定,都大声鼓噪起来,纷
纷拔剑,便欲一拥而上,就八名青衣剑士乱剑分屍。

    那官员朗声道:「学剑之士,当守剑道!」他神色语气之中有一股凛然之威,
一众锦衫剑士立时都静了下来。

    这时众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严密无
比,另二人的攻招却是凌厉狠辣,分头合击,守者缠住敌手,只剩下一人,让攻
者以众凌寡,逐一蚕食杀戮。以此法迎敌,纵然对方武功较高,青衣剑士一方也
必操胜算。别说四人对四人,即使是四人对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胜。那二名守
者的剑招施展开来,便如是一道剑网,纯取守势,要挡住五六人实是绰绰有余。

    这时场中两名青衣剑士仍以守势缠住了一名锦衫剑士,另外两名青衣剑士快
剑攻击,杀死第三名锦衫剑士後,转而向第四名敌手相攻。取守势的两名青衣剑
士向左右分开,在旁掠阵。余下一名锦衫剑士虽见败局已成,却不肯弃剑投降,
仍是奋力应战。突然间四名青衣剑士齐声大喝,四剑并出,分从前後左右,一齐
刺在锦衫剑士的身上。

    锦衫剑士身中四剑,立时毙命,只见他双目圆睁,嘴巴也是张得大大的。四
名青衣剑士同时拔剑,四人抬起左脚,将长剑剑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血渍,刷
的一声,还剑入鞘。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固不待言,最难得的是齐整之极,同
时抬脚,同时拖剑,回剑入鞘却只发出一下声响。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剑法,好剑法!上国剑士名扬天下,可教我
们今日大开眼界了。四位剑士各赐金十斤。」四名青衣剑士一齐躬身谢赏。四人
这麽一弯腰,四个脑袋摆成一道直线,不见有丝毫高低,实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
练得如此划一。

    一名青衣剑士转过身去,捧起一只金漆长匣,走上几步,说道:「敝国君王
多谢大王厚礼,命臣奉上宝剑一口还答,此剑乃敝国新铸,谨供大王玩赏。」

    那王者笑道:「多谢了。范大夫,接过来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践。那官员是越国大夫范蠡。锦衫剑士是越王宫中的卫士,
八名青衣剑士则是吴王夫差派来送礼的使者。越王昔日为夫差所败,卧薪尝胆,
欲报此仇,面子上对吴王十分恭顺,暗中却日夜不停的训练士卒,俟机攻吴。他
为了试探吴国军力,连出卫士中的高手和吴国剑士比剑,不料一战之下,八名越
国好手尽数被歼。勾践又惊又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显得对吴国剑士的剑法欢喜
赞叹,衷心钦服。

    范蠡走上几步,接过了金漆长匣,只觉轻飘飘地,匣中有如无物,当下打开
了匣盖。旁边众人没见到匣中装有何物,却见范蠡的脸上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色
薄雾,都是「哦」的一声,甚感惊讶。当真是剑气映面,发眉俱碧。

    范蠡托著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请看!」勾践见匣中铺以锦
缎,放著一柄三尺长剑,剑身极薄,刃上宝光流动,变幻不定,不由得赞道:
「好剑!」握住剑柄,提了起来,只见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须轻轻一抖,便能
折断,心想:「此剑如此单薄,只堪观赏,并无实用。」

    那为首的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向上抛起,说道:「请大王平伸剑
刃,剑锋向上,待纱落在剑上,便见此剑与众不同。」眼见一块轻纱从半空中飘
飘扬扬的落将下来,越王平剑伸出,轻纱落在剑上,不料下落之势并不止歇,轻
纱竟已分成两块,缓缓落地。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剑刃之利,实是匪夷
所思。殿上殿下,采声雷动。

    青衣剑士说道:「此剑虽薄,但与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断。」

    勾践道:「范大夫,拿去试来。」范蠡道:「是!」双手托上剑匣,让勾践
将剑放入匣中,倒退数步,转身走到一名锦衫剑士面前,取剑出匣,说道:「拔
剑,咱们试试!」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拔出佩剑,举在空中,不敢下击。范蠡叫道:「劈下!」
锦衫剑士道:「是!」挥剑劈下,落剑处却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剑向上一撩,
嗤的一声轻响,锦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落下,眼见便要碰到
范蠡身上,范蠡轻轻一跃避开。众人又是一声采,却不知是称赞剑利,还是范大
夫身手敏捷。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脚边。

    勾践说道:「上国剑士,请赴别座饮宴领赏。」八名青衣剑士行礼下殿。勾
践手一挥,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又瞧瞧满地鲜血,只是出神,过了半晌,道:「怎样?」

    范蠡道:「吴国武士剑术,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吴国武士所用兵刃,未必
尽如此剑之利。但观此一端,足见其余。最令人心忧的是,吴国武士群战之术,
妙用孙武子兵法,臣以为当今之世,实乃无敌於天下。」勾践沉吟道:「夫差派
这八人来送宝剑,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们知难而退,不可
起侵吴报仇之心。」

    勾践大怒,一弯身,从匣中抓起宝剑,回手一挥,察的一声响,将坐椅平平
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声道:「便有千难万难,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终有一日,
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说著又是一剑,将一张檀木椅子
一劈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勾践愕然道:「眼见吴国剑士如此
了得,又有甚麽喜可贺?」范蠡道:「大王说道便有千难万难,也决不知难而退。
大王即有此决心,大事必成。眼前这难事,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勾践道:
「好,你去传文大夫来。」

    范蠡走下殿去,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自行站在宫门之侧相候。过不多时,
文种飞马赶到,与范蠡并肩入宫。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表,当地
人士都叫他「范疯子」。文种来到宛地做县令,听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属去拜
访。那部属见了范蠡,回来说道:「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行事乱七八糟。」
文种笑道:「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凡人必笑他胡闹,他有高明独特的见解,
庸人自必骂他糊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亲自前去拜访。范避而不见,
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
又再到来。两人相见之後,长谈王霸之道,投机之极,当真是相见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眼前霸兆是在东南。于是文种
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
越。自己未必胜得他过。两人一商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然地域
较小,却也大可一显身手,於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於二人议论才具颇为
赏识,均拜为大夫之职。

    後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买为将,在钱塘江边
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被围,几乎亡国殒身。勾践在危机之中用文种、范蠡之
计,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pi,替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
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带到吴国,後来又放他归国。其後勾践卧薪尝胆,决定
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
币,既是他习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
归还,吴王见谷大,发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
女西施和郑旦,使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引诱吴王大起宫
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的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
间吴王的忠臣,终於迫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
铸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

    八术都已成功,最後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眼见吴王派来剑士
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
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遗法,更是难破难当。」范蠡
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
虽齐晋大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 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
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吴士四人与我越
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专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
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
於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治子,铸剑之术,亦不下於彼。此时干将、莫邪、欧治
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治子一死,就此後继无
人吗?」文种道:「臣闻欧治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
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
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治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
剑的优劣,你倒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
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
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
「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後,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
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後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
湛卢剑落入水中,後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
与。

    薛烛禀道:「兴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
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因此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
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
「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
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
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
「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具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
指。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麽?」薛烛道:「不是仇家,
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麽?
他为甚麽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
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自加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只有默然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仇,或许不敢回来。」
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
「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甚麽?」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口,给小人观看。
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治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
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
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
师哥所得。」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
吴师破楚之後,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後来回
吴之後,听到风师兄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
由风师兄承受。」

    勾践又是一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
也!」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
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伍子胥将工布宝剑
赠你师兄,要办甚麽事?」薛烛道:「风师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
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此剑後,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珍
宝,岂可不去当面叩谢?於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
替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极是客气。」勾践道:「伍子胥叫人为他卖命,用的总
是这套手段,当年叫专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受他如此厚待,
心下过意不去,一再请问,有何用己之处。伍子胥总说:' 阁下枉驾过吴,乃是
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 」勾践骂道:「老奸巨滑,以退为进!」薛烛道:
「大王明见万里。风师兄终於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厚
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著了道儿啦!」薛烛道:「那伍子胥却说,
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了。而且铸剑极耗心力,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
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
不要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日伍子胥又
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吴士勇悍,时占上风,
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若与之以徒兵步战,所用剑戟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
之谈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而是千口万口
利剑。」

    勾践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蠡二人瞧去,只见文
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是呆呆出神,问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
「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
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
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
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
师哥当下便随著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只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
只是其法未见其善,於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後吴剑锋利,诸国莫及。」勾践点
头道:「原来如此。」

    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
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
吴越世仇,吴国铸了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
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奖勉。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当晚他睡在小人
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
人从此成为废人。」

    勾践大怒,厉声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酱。」

    文种道:「薛先生,你自己虽不能铸剑,但指点剑匠,咱们也能铸成千口万
口利剑。」薛烛道:「回禀文大夫:铸剑之铁,吴越均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
吴。」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不许百姓采锡,是不是?」薛烛脸现
惊异之色,道:「范大夫,原来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测而已,
现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遗命吴人未必遵守。高价收购,要得良锡也是不难。」

    勾践道:「然而远水救不著近火,待得采铜、炼锡、造炉、铸剑,铸得不好
又要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这麽久,岂不成终生之恨?」

    文种、范蠡同时躬身道:「是。臣等当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宫来,寻思:「大王等不得两三年,我是连多等一日一夜,也是……」
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隐隐发痛,脑海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丽影。

    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是自己亲去访寻来的天下无双美女夷光,自己却亲身
将她送入了吴宫。

    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只不过几天的水程,但便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
两人情根深种,再也难分难舍。西施皓洁的脸庞上,垂著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
声音像若耶溪中温柔的流水:「少伯,你答应我,一定要接我回来,越快越好,
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你。你再说一遍,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我。」

    越国的仇非报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妒忌和苦恼
在咬啮著他的心。必须尽快大批铸造利剑,比吴国剑士所用利剑更加锋锐……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卫士远远在後面跟著。

    突然间长街西首传来一阵吴歌合唱:「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汉子,手臂挽著手臂,放喉高歌,旁若无人的大踏步过来。
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宫中大获全胜的吴国剑士,显然喝了酒,在长
街上横冲直撞。

    范蠡皱起了眉头,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吴国剑士走到了范蠡身前。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著他,说道:
「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两名卫士抢了上来,挡在
范蠡身前,喝道:「不得无礼,闪开了!」八名剑士纵声大笑,学著他们的声调,
笑道:「不得无礼,闪开了!」两名卫士抽出长剑,喝道:「大王有命,冲撞大
夫者斩!」

    为首的吴国剑士身子摇摇晃晃,说道:「斩你,还是斩我?」

    范蠡心想:「这是吴国使臣,虽然无礼,不能跟他们动手。」正要说:「让
他过去!」突然间白光闪动,两名卫士齐声惨叫,跟著当当两声响,两人右手手
掌随著所握长剑都已掉在地下。那为首的吴国剑士缓缓还剑入鞘,满脸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卫士一齐拔剑出鞘,团团将八名吴国剑士围住。

    为首的吴士仰天大笑,说道:「我们从姑苏来到会稽,原是不想再活著回去,
且看你越宫要动用多少军马,来杀我吴国八名剑士。」说到最後一个「士」字时,
一声长啸,八人同时执剑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我国准备未周,不能杀了这八名吴士,
致与夫差起舋。」喝道:「这八名是上国使者,大家不得无礼,退开了!」说著
让在道旁。他手下卫士都是怒气填膺,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只是大夫有令,不敢
违抗,当即也都让在街边。

    八名吴士哈哈大笑,齐声高歌:「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忽听得咩咩羊叫,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少女赶著十几头山羊,从长街东端走
来。这群山羊来到吴士之前,便从他们身边绕过。

    一名吴士兴犹未尽,长剑一挥,将一头山羊从头至臀,剖为两半,便如是划
定了线仔细切开一般,连鼻子也是一分为二,两片羊身分倒左右,剑术之精,实
是骇人听闻。七名吴士大声喝彩。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声:「好剑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连挥,将余下的十几头山羊赶到身後,说道:「你为甚麽杀
我山羊?」声音又娇嫩,也含有几分愤怒。

    那杀羊吴士将溅著羊血的长剑在空中连连虚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将你
也这样劈为两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过来,他们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随便欺侮人。」

    那吴国剑士举剑在她头顶绕了几个圈子,笑道:「我本想将你这小脑袋瓜儿
割了下来,只是瞧你这麽漂亮,可当真舍不得。」七名吴士一齐哈哈大笑。

    范蠡见这少女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晰,容貌甚是秀丽,身材苗条,
弱质纤纤,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过来!」那少女转头应声道:「是了!」

    那吴国剑士长剑探出,去割她腰带,笑道:「那也……」只说得两个字,那
少女手中竹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剑士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呛□一声,长
剑落地。那少女竹棒挑起,碧影微闪,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剑士大叫一声,双
手捧住了眼睛,连声狂吼。

    这少女这两下轻轻巧巧的刺出,戳腕伤目,行若无事,不知如何,那吴国剑
士竟是避让不过。余下七名吴士大吃一惊,一名身材魁梧的吴士提起长剑,剑尖
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剑招嗤嗤有声,足见这一剑劲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让,竹棒刺出,後发先至,噗的一声,刺中了那吴士的右肩。
那吴士这一剑之劲立时卸了。那少女竹棒挺出,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杀猪般
的大嗥,双拳乱挥乱打,眼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这少女以四招戳瞎两名吴国剑士的眼睛,人人眼见她只是随手挥刺,对手便
即受伤,无不耸然动容。六名吴国剑士又惊又怒,各举长剑,将那少女围在核心。

    范蠡略通剑术,眼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只用一根竹棒便戳瞎了两名
吴国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虽然看不清楚,但显是极上乘的剑法,不由得又惊又
喜,待见六名剑士各挺兵刃围住了她,,心想她剑术再精,一个少女终是难敌六
名高手,当即郎声说道:「吴国众位剑士,六个打一个,不怕坏了吴国的名声?
倘若以多为胜,嘿嘿!」双手一拍,十六名越国卫士立即挺剑散开,围住了吴国
剑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个打一个,也未必会赢!」左手微举,右手中的竹棒已
向一名吴士眼中戳去。那人举剑挡格,那少女早已兜转竹棒,戳向另一名吴士胸
口。便在此时,三名吴士的长剑齐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灵巧之极,一
转一侧,将来剑尽数避开,噗的一声,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吴士的手腕。那人五指
不由自主的松了,长剑落地。

    十六名越国卫士本欲上前自外夹击,但其时吴国剑士长剑使开,已然幻成一
道剑网,青光闪烁,那些越国卫士如何欺得近身?

    却见那少女在剑网之中飘忽来去,浅绿色布衫的衣袖和带子飞扬开来,好看
已极,但听得「啊哟」、呛□之声不断,吴国众剑士长剑一柄柄落地,一个个退
开,有的举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只眼睛,或伤左目,或
损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娇声道:「你们杀了我羊儿,赔是不赔?」

    八名吴国剑士又是惊骇,又是愤怒,有的大声咆哮,有的全身发抖。这八人
原是极为勇悍的吴士,即使给人砍去了双手双足,也不会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
之间为一个牧羊少女所败,实在摸不著半点头脑,震骇之下,心中都是一团混乱。

    那少女道:「你们不赔我羊儿,我连你们另一只眼睛也戳瞎了。」八剑士一
听,不约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这位姑娘,我赔你一百只羊,这八个人便放他们去吧!」那少
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只羊,只要一只就够了。」

    范蠡向卫士道:「护送上国使者回宾馆休息,请医生医治伤目。」卫士答应
了,派出八人,挺剑押送。八名吴士手无兵刃,便如打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
走开。

    范蠡走上几步,问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说甚麽?」范蠡道:
「姑娘姓甚麽?」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麽?」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乡下姑娘,不懂礼法,只不知她如何学会了这一身
出神入化的剑术。只须问到她的师父是谁,再请她师父来教练越士,何愁吴国不
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时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感到一阵热烘烘得暖意,说
道:「我叫范蠡,姑娘,请你到我家吃饭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赶羊去
吃草。」范蠡道:「我家里有大好的草地,你赶羊去吃,我再赔你十头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里有大草地吗?那好极了。不过我不要你赔羊,我这
羊儿又不是你杀的。」她蹲下地来,抚摸被割成了两片的羊身,凄然道:「好老
白,乖老白,人家杀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卫士道:「把老白的两片身子缝了起来,去埋在姑娘屋子的旁边。」

    阿青站起身来,面额上有两滴泪珠,眼中却透出喜悦的光芒,说道:「范蠡,
你……你不许他们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许。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
白,谁都不许吃。」阿青叹了口气,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儿去宰
来吃了,不过妈说,羊儿不卖给人家,我们就没钱买米。」范蠡道:「打从今儿
起,我时时叫人送米送布给你妈,你养的羊儿,一只也不用卖。」阿青大喜,一
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个好人。」

    众卫士见她天真烂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当街抱住了他,无不好笑,都转
过了头,不敢笑出声来。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这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转身便不见了,在
十几头山羊的咩咩声中,和她并肩缓步,同回府中。

    阿青赶著羊走进范蠡的大夫第,惊道:「你这屋子真大,一个人住得了吗?」
范蠡微微一笑,说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头请你妈和你一起来住好不好?你
家里还有什麽人?」阿青道:「就是我妈和我两个人,不知道我妈肯不肯来。我
妈叫我别跟男人多说话。不过你是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范蠡要阿青将羊群赶入花园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饼点心,在花园的凉亭中殷
勤款待。众仆役见羊群将花园中的牡丹、芍药、玫瑰种种名花异卉大口咬嚼,而
范蠡却笑吟吟的瞧著,无不骇异。

    阿青喝茶吃饼,很是高兴。范蠡跟她闲谈半天,觉她言语幼稚,於世务全然
不懂,终於问道:「阿青姑娘,教你剑术的那位师父是谁?」

    阿青睁著一双明澈的大眼,道:「什麽剑术?我没有师父啊。」范蠡道:「
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个坏人的眼睛,这本事就是剑术了,那是谁教你的?」阿
青摇头道:「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会的。」范蠡见她神情坦率,实无丝毫作伪之
态,心下暗异:「难道当真是天降异人?」说道:「你从小就玩这竹棒?」

    阿青道:「本来是不会的,我十三岁那年,白公公来骑羊玩儿,我不许他骑,
用竹棒来打我,我就和他对打。起初他总是打到我,我打不著他。我们天天这样
打著玩,近来我总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来跟我玩了。」

    范蠡又惊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
「他住在山里,找他不到的。只有他来找我,我从来没去找过他。」范蠡道:「
我想见见他,有没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们到山
边等他。就是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来。」叹了口气道:「进来好久没见到他啦!」

    范蠡心想:「为了越国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却又怎地?」便道:「好啊,我
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寻思:「这阿青姑娘的剑术,自然是那位山中
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见她年幼天真,便装作用竹棒跟她闹著玩。他
能令一个乡下姑娘学到如此神妙的剑术,请他去教练越国吴士,破吴必矣!」

    请阿青在府中吃了饭後,便跟随她同到郊外的山里去牧羊。他手下部属不明
其理,均感骇怪。一连数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间牧羊唱歌,等候白
公公到来。

    第五日上,文种来到范府拜访,见范府掾吏面有忧色,问道:「范大夫多日
不见,大王颇为挂念,命我前来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适麽?」那掾吏道:「
回禀文大夫:范大夫身子并无不适,只是……只是……」文种道:「只是怎样?」
那掾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友,我们下吏不敢说的话,文大夫不妨去劝劝
他。」文种更是奇怪,问道:「范大夫有什麽事?」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
那个……那个会使竹棒的乡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著她去牧羊,不许卫士们跟随
保护,直到天黑才会来。小吏有公务请示,也不敢前去打扰。」

    文种哈哈大笑,心想:「范贤弟在楚国之时,楚人都叫他范疯子。他行事与
众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这时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讲述楚国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
凝神倾听,一双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瞬的瞧著他,忽然问道:「那湘妃真是这样
好看麽?」

    范蠡轻轻说道:「她的眼睛比这溪水还要明亮,还要清澈……」阿青道:「
她眼睛里有鱼游麽?」范蠡道:「她的皮肤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柔和,还要温软……」
阿青道:「难道也有小鸟在云里飞吗?」范蠡道:「她的嘴唇比这朵小红花的花
瓣还要娇嫩,还要鲜艳,她的嘴唇湿湿的,比这花瓣上的露水还要晶莹。湘妃站
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边的鲜花羞惭的都枯萎了,鱼儿不敢在江里
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
水里一样……」

    阿青道:「范蠡,你见过她的是不是?为甚麽说得这样仔细?」

    范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细。」

    他说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头向著北方,眼光飘过了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江,这美丽的女郎是在姑苏
城中吴王宫里,她这时候在做什麽?是在陪伴吴王麽?是在想著我麽?

    阿青道:「范蠡,你的胡子中有两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儿的毛一
样。」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泪水湿透了我半边衣衫,这件衫
子我永远不洗,她的泪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泪。

    阿青说:「范蠡,我想拔你一根胡子来玩,好不好?我轻轻的拔,不会弄痛
你的。」

    范蠡想:她说最爱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慢慢的顺水漂流,等我将她夺回来之後,
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漂流,这麽漂游一辈子。

    突然之间,颏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只听得她在咯咯娇笑,
蓦地里笑声中断,听得她喝道:「你又来了!」

    绿影闪动,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见一团绿影、一团白影已迅捷无伦的缠斗在
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见两人斗得一会,身法渐渐欢乐下来,他忍
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和阿青相斗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这白猿也拿著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纵横挥舞的对打。这白猿出棒招数
巧妙,劲道凌厉,竹棒刺出时带著呼呼风声,但每一棒刺来,总是给阿青拆解开
去,随即以巧妙之极的招数还击过去。

    数日前阿青与吴国剑士在长街相斗,一棒便戳瞎一名吴国剑士的眼睛,每次
出棒都一式一样,直到此刻,范蠡方见到阿青剑术之精。他於剑术虽然所学不多,
但常去临观越国剑士练剑,剑法优劣一眼便能分别。当日吴越剑士相斗,他已看
得挤舌不下,此时见到阿青和白猿斗剑,手中所持虽然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
吴越剑士相形之下,直如儿戏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却时时凝立不动,偶尔一棒刺出,便如电光急闪,
逼得白猿接连倒退。

    阿青将白猿逼退三步,随即收棒而立。那白猿双手持棒,身子飞起,挟著一
股劲风,向阿青急刺过来。范蠡见到这般猛恶的情势,不由得大惊,叫道:「小
心!」却见阿青横棒挥出,拍拍两声轻响,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声长啸,跃上树梢,接连几个纵跃,已窜出数十丈外,但听得啸声凄
厉,渐渐远去,山谷间猿啸回声,良久不绝。

    阿青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白公公断了两条手臂,再也不肯来跟我玩
了。」范蠡道:「你打断了它两条手臂?」阿青点头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
一连三次,要扑过来刺死你。」范蠡惊道:「它……它要刺死我?为什麽?」阿
青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惊:「若不是阿青挡住了它,这白
猿要刺死我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剑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对著越国二十名第
一流剑手。范蠡知道阿青不会教人如何使剑,只有让越国剑士模仿她的剑法。

    但没一个越国剑士能当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动,对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长剑脱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顿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剑士败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剑士在她一根短竹
棒下腕折臂断,狼狈败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会斗越国剑士时,阿青已失了踪影,寻到她的
家里,只余下一间空屋,十几头山羊。范蠡派遣数百名部署在会稽城内城外,荒
山野岭中去找寻,在也觅不到这个小姑娘的踪迹。

    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见到了神剑的影子。
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样神奇的剑法。八十个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
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吴士的剑法便已无敌
於天下。

    范蠡命薛烛督率良工,铸成了千千万万口利剑。

    三年之後,勾践兴兵伐吴,战於五湖之畔。越军五千人持长剑面前,吴兵逆
击。两军交锋,越兵长剑闪烁,吴兵当者披靡,吴师大败。

    吴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击,二次大战,吴兵始终挡不住越兵的快剑。
夫差兵败自杀。越军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

    范蠡亲领长剑手一千,直冲到吴王的馆娃宫。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带了
几名卫士,奔进宫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过一道长廊,脚步成发出清朗的回声,长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脚步轻盈,
每一步都像是弹琴鼓瑟那样,有美妙的音乐节拍。夫差建了这道长廊,好听她奏
著音乐般的脚步声。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一
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麽?」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他听得自己的声
音嘶嘎,好像是别人在说话,好像是很远很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过去。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入了他怀里。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西施在倾诉著别来得
相思。

    忽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乡的风光,在宫室之中也养了山羊吗?」

    西施笑著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麽会有羊叫?然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
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
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来。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
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杀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她为甚麽要杀夷光?夷光可从来没得罪过她!」
蓦地立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
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被吴军围困,
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
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
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後。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
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姑
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寂静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
见,你可好麽?」可是仍然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吩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後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外回到西
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
和夷光化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自
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若是硬闯,那便万剑齐发,
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阿青於越国有大功,也不忍将她杀死,他
怔怔的瞧著西施,心头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
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於是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破晓的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著呛□郎、呛□朗响声不绝,那是兵刃
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
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进来,
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视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失望和沮丧,再变
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著……这样的美女!
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然破窗而出。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良久不绝。

    数十名卫士疾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范蠡摆了摆手,
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
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著心口。
阿青这一棒虽然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完]

--
※ 来源:.紫丁香 pclinux.hit.edu.cn.[FROM: deu.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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