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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sxdm (猫王-新年快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倚天屠龙记》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Feb 6 13:35:40 1998), 转信
十三 不悔仲子逾我墙
张无忌见是一个女子,惊奇无比,问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
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纪晓芙也问:“你是谁?为甚么几次三番来害我?
”那妇人仍然不答。纪晓芙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张无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
是金花恶婆的一党。当下快步奔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
,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张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
见床上被褥揭开,不见胡青牛的人影。张无忌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
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无人,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
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只见胡青牛
手脚被绑,赫然躺在床底。张无忌大喜,忙将他拉出,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
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绑住他手足的绳索。胡青牛忙问:“那女子呢?”张
无忌道:“她已给纪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没受伤罢?”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
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来不及。”张无忌道:“为甚么?”胡青牛道:“
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屉中,快快。”他不住
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急。张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
不少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以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是
中了分量极重之毒?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
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对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
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的药物。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
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纪晓芙击伤之后,说话声音甚是微弱。
张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
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当下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口中,对纪晓芙道:“咱们去
将她交给胡先生,听他发落。”纪晓芙点那女子的穴道,和张无忌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
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
”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张无忌于是割断绑着他
的绳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睑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
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
。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转过身来,问张无忌道:“是你打伤她的么?”张无忌道:“她正要……”第
四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
出意料之外,张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
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甚么?”
胡青牛对眼前这青光闪闪的利器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有没肚
痛?”神态殷勤之极,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冷冷爱理不理。
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
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帖,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张无忌抚着高高肿
起的双颊,越看越是胡涂。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
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不再比试了罢?”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
甚么。可是我服的是甚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
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罢?”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娇媚。张无忌虽于男女之
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两人相互间实是恩爱缠绵。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
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唉,甚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身子。这一次我却真心
盼望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儿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
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法宝不可了
罢。”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胜败之分,自当
光明磊落。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两人这番对话,只
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
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张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到
底在干甚么。”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
你于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
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你若气不过,
请你再打我两记耳光,否则我给你磕头谢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没甚么。拙荆的性命却也
是你救的。”他平素端严庄重,张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
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说道:“磕头谢罪是不
敢当,先生打我两下,也没甚么。只是我实在不明所以。”胡青牛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
,说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
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
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用于杀人,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武
功便强了一倍也还不止。但医道却用来治病救人,和武术背道而驰。我衷心佩服拙荆之言
,她见识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实是勉强不来。都是因我顽固横蛮,不肯听从
她良言劝导,有负她爱护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
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后来渐渐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
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
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
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
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委实负心薄幸,就说是‘狼心狗肺’,也
不为过。‘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将他治好,不但有违我爱妻的本意,而且
岂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暗暗摇头,心中都大不以
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
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逞强好胜之举,却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
泥人,也该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
我决计不再逞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便传了开来。
“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遇上了
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见之下,料想除了拙荆之外,无人能下此毒,决意袖手不
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实在奇特,我忍耐了几天,终于失了自制力,将他治好了。“拙荆却
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
,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虽竭诚道歉
,但她这口气怎能下得了?原来她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钻研出来一
项奇妙法门,该当无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试,岂知我一时侥幸,误打误撞的竟给治好
了。我对爱妻全无半分体贴之心,那还算是人吗?“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
旁人身上下了毒,让我来治。两人不断比划较量。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
二来我想到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荆所伤,只是她手段十分
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笔,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自不免大
伤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该当改为‘胡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
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爱惜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
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
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他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
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了,又有谁敢来害她?
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无意中坏了难姑的
精心杰构。要知我夫妇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难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下手
的。”纪晓芙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来是为此。”胡青牛
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那是东海灵蛇岛主人金花婆
婆和银叶先生。他夫妇俩来到蝴蝶谷,礼数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无意间露了一手武
功,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虽不敢直率拒医,但你们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
改前非,岂能再犯?当下替两人搭脉,说道:‘凭两位的脉理,老岛主与老夫人年岁虽高
,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当是内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壮年脉象,晚生实是生平
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极。’我道:‘两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岛主
无药可治,但尚有数年之命;老夫人却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我问起下毒之
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个西域哑巴头陀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
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
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这对老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
,便即黯然而去。金花婆婆临去时只说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来还是为了明教
!’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
,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胡青牛又道
:“最近拙荆在外得到讯息,银叶先生毒发身亡,金花婆婆就要来寻我的晦气。这事非同
小可,拙荆夫妻情重,赶回家来和我共御强敌。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无忌
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胡夫人的
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胡青牛续道:
“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
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本事太高,要逃是万万逃不了的。没过几天
,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们一十五人陆续来了。“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
婆波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
。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
是忍不住要试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
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残酷报复,就会厉害百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
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派弟子,跟
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
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爱护我的好
意,免得无忌治好了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势必要怪在我头上。这一十五人个个都
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
若,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绝后了。”纪晓芙和张
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张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头,方得
使她醒觉。胡青牛续道:“这几日来,纪姑娘的病势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
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
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昨
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说了甚么当归、生地、
远志、防风、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可是难姑聪明
绝顶,又懂药性,耳听得那张药方开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
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
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甚么毒,你总是救得活。这一
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吓得魂飞天外,连声服输,
不断哀求,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说着连连摇头。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
怪,当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甚么也要压倒丈夫
,到最后竟不惜以身试毒。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甚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
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
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何况近几年
来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
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甚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
你师母近年来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许是
服了三虫三草的剧毒,但六种毒物如何配合,我说甚么也瞧不出来。”一面说,一面伸出
右手食指,在桌上写了一张药方,随即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
不能独生。”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劝她甚
么?一切都是我该死!”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
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
怀中,取出几包药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
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
色斑斓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服这么多?
这许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
只觉肚中犹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刻,其余五种
毒物的毒性便陆续发作了。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
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
叫道:“快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么用?
”王难姑急道:“我服的毒药分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来不及了。”胡青
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
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倒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蜘蛛
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
,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他夫妻二人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
气,相互间却情深爱重。王难姑自己不怕寻死,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大大的惊惶伤痛起
来,苦于她穴道被点,无法出手施救。
张无忌听得王难姑哭叫,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生相救师父?”王难姑见他进
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涌泉穴
’、‘鸠尾穴’……”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听来清晰异常。
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
出,门窗无风自开,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
花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见胡青牛双手抱住肚腹,满脸黑气,呼吸微弱,转眼便即毙命,
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甚么?”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
姑大哭,叫道:“你何为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
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哪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
青牛服下剧毒。她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
无药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这场大仇自是已算报了,叹了一口气
,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个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十余
丈外,身法之快,委实不可思议。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微跳动,忙取牛黄
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鸠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
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
了我二人的性命。”跟着又开出药方,命僮儿煎药,以除二人体内剧毒。
王难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实不能去净毒性。张无忌依照胡青牛先前
以手指在桌上所书药方,换过了药材,王难姑却也不知。
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金
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来犹是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听人言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虽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
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
忌答应了。胡青牛、王难姑服了解毒汤药之后,稍加收拾。两名药僮每人给了十两银子,
叫他们各自回家。夫妇俩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
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
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没给你看,现下送了给你。你
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
。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了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
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之法,你学了也无
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忌直到骡车驶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出
谷去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上写“胡
夫人王氏之墓”。简捷等人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
,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芙母女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几天。
张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
妙,不愧为“医仙”杰构。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自己休内阴毒,
却不得丝毫端倪。他反来复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医我之术
,如何会不医?他既不知,医书中又如何会有载录?”言念及此,不由得万念俱灰。他掩
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我的
墓碑上却写甚么字?”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张无忌吃了一惊,转地头来
,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丽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数丈之外。金花婆婆问道:“小
子,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为甚么在这里叹气?”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
…”金花婆婆走近身来,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脉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
这门功夫?是谁打你的?”张无忌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
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
不了啦,是以想起来伤心。”
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受了这不治之伤,连说:“可惜,可惜!”张
无忌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
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三句话出自《庄子》。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虽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
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
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这四句话意思是说:“
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
,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
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甚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
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
,为甚么不早点死了?正如做了一个悲伤恐怖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恼这恶梦实在做
得太长了。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
死之交的边界,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活在
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恼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这
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可惜”,便淡淡一笑,随口将心头正想到的那三句《庄子》说了出
来。金花婆婆问道:“那是甚么意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时呆了。
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十年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
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下毒、
胡青牛不肯医治,都未必是坏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当真好过异乡么?
”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全然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懂为甚么婆婆一听
,便犹似痴了一般。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张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终于
,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
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
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
,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
般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
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
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
刑加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张无忌道:“嗯,
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
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
,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
,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
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
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
?”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大声道:“你为甚么不
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甚么不喂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金花婆婆哈哈大
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
无忌的手,只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
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甚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
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金花婆婆微笑道:“
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
好?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笑道:“好
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
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倘若将自己抓到甚么岛上,死不死、
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
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
我们灵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罢。”张无忌
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身子一侧,斜刺
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
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一侧身,向他掌上
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
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
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
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
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
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
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
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
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
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
!”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
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金花
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
,足见内力之深厚。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
的人可着实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
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
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
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
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甚
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
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罢。”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
,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
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关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
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
,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金花
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
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
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便这么想走么?”说
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
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
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
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
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
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
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
然是有点真实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因此出来到
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尚道士”,自是讥
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
沉嗓门道:“亮兵刃罢!”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其纪
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
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
,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
瞧你逃得掉么?”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自
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
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
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
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
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仗,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
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拐
仗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
,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是凭借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
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
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
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当下也不进迫,只是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
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
下仍是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是没能让开,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
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
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
?”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
:“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
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
被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
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
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金花婆婆一瞥眼间
,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的两
个字:“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
,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
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
响,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
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
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
计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阿离回头叫道:“张
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于隐没。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
强敌避走,都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
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
听到她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
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
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下凛然
;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何以
得能如此,实是难以索解。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
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
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
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
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
,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但听屋中寂静无声,
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
:“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丁敏君道:“是。纪师妹
,咱们门中,第三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
是甚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
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
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纪晓芙知道
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
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
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
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
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
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我心中惊慌
,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
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
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
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
乎认为她说话得体。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
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
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
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
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醒悟,说道
:“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
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
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
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
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
,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
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
对纪师妹竟大是怜惜,不禁狠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灭绝师太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自
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
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
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甚么名字?”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饭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
屋外偷听,固是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是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
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自称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
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灭绝师太满脸怒
容,说道:“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仑
山的光明顶么?我这就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
魔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
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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