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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五胡战史之胡汉杀机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ug 12 21:49:08 1999), 转信
五胡战史之胡汉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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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受侮辱的氐人 第六章 长安第一剑
第二章 访问崔家 第七章 中年俊彦
第三章 大英雄 第八章 崔三小姐
第四章 围杀轩辕龙 第九章 谢天之战
第五章 刺唯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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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受侮辱的氐人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又裂为三国。三国鼎
立六十年,其后尽归司马氏,称国号晋,永平元年,司马氏德衰,八王阖墙,杀人盈野,五
胡乘时崛起。二十又五年,匈奴人攻陷长安,皇帝司马业出降。司马氏遂偏安江左,与胡人
分治天下,是为东晋。
清河郡属于莫州,春秋时归晋、七国时归赵,秦始皇兼并天下,以为巨鹿郡;汉高祖则
将巨鹿分割,置清河郡,共领十四县,即是秦朝的历县,汉朝的信成县。清河郡虽大,清河
县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
县虽小,名气却大。因为名闻遐尔的高门崔家,就在清河!
弓真默默走着,清河遥遥在望。
他编发成辫,一身纰布衣裳,窄袖合裤,谁人一看,就知是名氐人。氐人的身分地位向
来就低,瞧弓真的衣饰打扮,虽然经过好一番修饰整齐,还是显得寒酸落破,也就难免更被
人看低了。
前路拦着四名道士,俱是目光不善,手持利剑,剑身还在滴血。
一名道上向弓真招手,恶狠狠问道:“你来清河干什么?”
弓真道:“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尸首,伤口迸着血,看来刚死未久。
另一名道士看清楚弓真的相貌,吐了一口痰,“哼,原来是名臭氐小子,大清早便碰到
臭氐人,真晦气!”对第一名道土道:“谅这头癫蛤蟆也没身分来求亲,定是来找工作、干
活的。祁老三,放他去吧。”
这个乱世年头,杀人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闲聊之间,也可以随随便便提出来,大家也
不以为忤。
第二名道士道:“小师君有令,进来清河者有五杀‘佩带兵器者,杀;身怀武功者,杀
;容貌俊俏者,杀;前来求亲者,杀!”
弓真道:“你说了四杀,还有一杀呢?”
第二名道士道:“我们瞧不顾眼的,也杀!”
弓真咋舌道:“好辣的手段!你们口中的小师君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二名道士傲然道:“法力通神,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的张天师就是我们的
师君。小师君就是他的儿子。臭氐小子,你倒说我们的来头大不大?”
弓真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道:“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第二名道士怒道:“你是谁?竟敢于如此大胆,顶撞道爷!”
那人悠然道:“我身怀武功,也佩带兵器,自问容貌也算俊俏,此来清河,正是为了求
亲。五杀之中,最少合了四杀,如此说来,你们是非杀我不可了?”
第二名道上看见来人言语放肆,反而退后了一步,望望同伴,胆子才又壮了起来,挥剑
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饶舌的家伙砍成八截!”
四人挥剑组成一个剑网,分从上下左右四方圈住弓真身后那人,剑招偏偏半点也沾不着
弓真,剑法大是不弱。
弓真动也不敢动上半点,害怕四人的剑招误伤了自己。
那人叹道:“张元越来越不长进了,派你们这些肮脏家伙拦路截杀,于这等肮脏事儿,
给他老子知晓,只怕得活活气死!”
一条银影飞出,四名道士的惨叫此起彼落,弓真看见四人的手臂已给一根纯银短枪洞穿
,把四条右臂穿成一串。
四人痛叫:“大爷饶命!”
那人道:“你们回答我一条问题。如果答覆令我满意,我便饶了你们的性命。”
这时弓真才看到那人的面目。他约莫二十来岁,形体略高,风流甚佳,间戴长冠,衣冠
锦带,眉宇间露出傲气,一看便知是名膏梁子弟。
四人忍着痛,叠声道:“大爷快问,小人一定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那人所问的却大出四人意料之外,“你们刚才所言的五杀之中,我倒占了四杀。我实在
很想知道第五杀的答案,你们瞧我顺眼不?”
第一名道士祈老三忙道:“顺眼,顺眼!”
“嗤”的一声,祈老三咽喉喷出鲜血。在这短短一刹那,那人从四人手臂收回银枪,再
洞穿了祈老三的咽喉。
他摇头道:“我平生最讨厌说谎的人。我伤了你们的胳臂,你们该当恨我入骨才对,怎
会瞧得我顺眼?分明是口不对心。”
第二名道士颤声道:“不顺眼,一点不顺眼……”话未说完,咽喉又已穿了一个洞。
那人道:“你瞧我不顺眼,我又焉能让你活下去?”
这时四名道上死剩二名,他再问其中一人,“你瞧我顺眼不?”
道士格格格格,牙关打战,答不上话来,下场不消说也是多上一个洞,少掉一条命。
那人道:“答不上来,当然也要死。”再问最后一名道士:“你瞧我顺眼不?”
道士自分必死,索性破口大骂:“你这舐痔之徒,天罚你舐痔舐出舌头生个大毒疮,毒
疮一直从口烂下去,烂到肠、烂到屁眼、烂到爸爸妈妈哥哥姊姊儿子女儿的身上手上脸上…
…”
那人皱眉道:“不用说下去了,你走吧。”
道士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你,你放我走?”心道:莫不成他认为我这番话骂得精采
,听得高兴起来,饶了我的性命?自己也觉得此说太过荒唐。
那人道:“我留下你的狗命,是要你告诉张元,我卢播也来了清河。如若他要保住性命
,速速滚回邺都罢!”
道士应道:“是,是是,我一定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告知小师君。”深恐卢播反侮,夹
着屁股逃之夭夭。
卢播没看弓真一眼,迳自越过他前去,仿似眼前完全没有弓真这个人。
当然了,像他这样的高门子弟,怎会放一名肮脏的氐人在眼里?便是说上一句话,身体
稍一接触,也是失了身分。
弓真没有半点愠怒。受人白眼和鄙视,氐人早就惯了,他这次来到清河,就是不想再过
受人白眼和鄙视的生活。他要出人头地!
第二章 访问崔家
清河所以名闻天下,全因高门崔家。
崔家乃系十世膏粱,其先人历任汉、魏、晋三朝将相大官,贵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
河方圆八百里人家,俱是崔家农田;八百里所有人等,俱是崔家的奴仆雇农;整片清河,均
是崔家之物。
这番崔家公开招亲,使得北方的少年英杰,全数涌来清河。除了崔家大宅之外,附近设
有任何客舍民宿足以住进数百名风姿少年,是以崔家拨出五个大厅,连同上百厢房,称为“
招婿馆”,收容各方到来的求亲俊彦。
弓真步入大厅,无人望他半眼。
大厅极大,百数十人分成一簇簇,樗蒲,弹棋,握槊,藏钩,戟射,投壶,围棋,象戟
,四维,各自投入于玩乐,本来风雅堂皇的大厅,如今成了乌烟瘴气,比闹市官巷还要不堪
三分。
弓真找了一个角落,跪坐而下,从怀中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目光注视着厅中玩乐
的人,心想:他们活得真快活。如果换作我也是汉人,天天醉生梦死,不愁吃、不愁穿,是
不是比目下快活得多呢?哼,我倒宁愿我是个胡人,仿效石勒,创一番大大的事业出来,方
算不枉此生!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头,说道:“怎么了,小兄弟,饭时快到了,你可用不着吃饼啊。”
说话的人面圆口阔,一张脸总是笑吟吟的。看清楚,原来他嘴角天生上翘,是以无时无
刻,总带着一副笑容满脸的样子。他的年纪说大不大,不过三十来岁,如果此刻就死,灵堂
不免挂上“英年早逝”的横额,只是崔三小姐今年芳龄十七,这人要想当上她的夫婿,却未
免大上了十岁廿岁,差不多可以当上崔三小姐的父亲有余了。
弓真愕然道:“你跟我说话?”
那人道:“你是胡人,所以我不应该跟你说话?全是狗屁!人就是人,那有胡汉,贵贱
之分?老子可不讲这一套。”用嘴努了场中诸人一下,又道:“你看这班汉人子弟,斗鸡拚
酒、不稼不穑,却妄想来当捡便宜的快婿,这才叫贱人呢!”
弓真大喜,“先生,你说得对极了!”
那人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样貌可喜,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史迁世。”
弓真道:“我叫弓真。”
史迁世道:“看你的落魄样子,倒不像是来求亲。想你是跟我一样,来白吃和看热闹的
罢?”
弓真奇道:“甚么白吃?”他当然明白甚么是看热闹。
史迁世道:“招婿馆管吃管住,一天两餐,有饭有肉,现今四海大乱,百姓流离,既然
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人们还不蜂拥而至?我看这里的人,少说也有一半的人是来白吃白喝看
热闹,而非争夺崔家女婿。”
他顿了一顿,笑道:“到了如今,恐怕就连一个想当崔家女婿的人也没有了。”
弓真诧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崔家乃系北方第一大族世家,一向眼高于顶,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次等
的高门子弟,要想攀上崔家,当崔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可是如今崔家纤尊降贵,非但公开
招亲,而且声明不论门弟、不论胡汉,只须是武功高强的少年豪杰,便可参加比武招亲。崔
家做出这等大失身分之事,你道却是为了甚么原因?”
弓真摇头道:“不知道。”
史迁世道:“今日北方,早已为匈奴汉王所占据。今年年头,中山王攻陷长安,司马晋
朝沦陷,此刻中原尽是胡人天下。清河崔家乃系当今高门,家世丰厚,于此乱世,盼望多结
势力,万一有何变故,也大可凭力一战。”
弓真见史迁世说话大有条理,分析世事丝丝入扣,大生佩服之心,说道:“我道听途说
,崔家累代公乡,乃是书香世代,素来最瞧不起武人。如今居然一反常态,声明招收武人为
婿,路旁乡里均在窃窃私议,说不知崔家的葫芦里卖些甚么药。原来中间有这重缘故,怪不
得了。”
史迁世道:“来此的少年,本来都是兴兴冲冲,一心想着当上崔家快婿之后,不单衣食
无忧,而且攀上名门,飞黄腾达大大可期。嘿嘿,到了如今,他们可都失望了。”
弓真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小师君昨天来到清河,声言也来争夺崔家女婿。论武功,论家世,这里有
谁人比得上小师君?难怪这里许多人均死了争婿之心,只盼留在这里多一天便一天,白吃白
喝,大闹一番,也不失为一场乐子。”
弓真想起早上在路途碰到的四名道士,正是自称小师君的手下,问道:“这小师君如此
气派,却是甚么人?”
史迁世道:“你有没有听过张天师的名字?”
弓真点头道:“听过。”
当今世上,只要是有耳朵的,谁也不会没有听过张天师其人。
东汉末年,张陵在鹤鸣山作道书以教百姓,入门者皆奉上五斗米,以学道法,故名为五
斗米教。张家后人世世代代传任教主,是为张天师,是以斗米教又称为天师道。献帝年间,
五斗米教以黄巾为记,聚集教徒百多万人,揭竿起义,声威大盛。
后来,黄巾军虽然被汉军击破,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的张天师——张角亦未
被消灭。直到曹魏时代,曹操招安了张角的儿子张鲁,天师道纳入了朝廷正轨。同时,天师
道既为官府所封,势力大增,从农民而及于高门大族,将相公卿,皆信奉五斗米教,短短一
百年间,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教。
文迁世道:“五斗米教中人美称教主为‘师君’。他们口中的小师君,便是张天师的小
儿子张元。”
弓真道:“张天师以道传人,权倾天下。崔家为求以儿女婿婚姻结交权势,确是没有比
张元更佳的人选。”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卢播,似乎此人并不害怕张元,反而有与张元技量争女之心。正欲
询问卢播的来历,忽然听到一阵争吵之声。
一名少年大声道:“刚才我明明掷得五体全黑,其采十六,你为何不准我策马过关?”
另一人比他大着几岁,白净面皮,一身锦衣,懒洋洋道:“你说你刚才掷出啥?”
少年涨红着脸道:“我掷出驴,可得到十六齿。只须给我策马过关,这局我就赢定了。
莫非你输不起,想赖帐吗?”
弓真低声问:“他们说些甚么?我可半点也听不明白。”
史迁世道:“他们在玩‘樗蒲’这玩意,近来盛行得紧。你居然没有听过?”
弓真道:“没有,我一直住在农家,这等高门大族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
史迁世道:“这等赌博玩意,不懂更好。”
白净面皮的青年道:“我们的赌注是两匹绢,对不对?”
少年站起身来昂然道:“不错。”
他这挺胸一立,只见他年纪虽轻,却已练就一身贲肉,高高鼓起,显是一名勇武力士。
白净面皮的青年向后瞧了一眼,一名脸上有痔、痔上有毛的奴仆捧上两匹绢。他道:“
这是输给你的,好好拿着了。”
少年哼道:“算你知机。”接过绢布。
白净面皮的青年忽问道:“你用的是剑?”
少年傲然道:“以我这身硬肉,还用甚么兵器?”
看到这里,文迁世低声道:“这少年要糟?”
弓真道:“我知道。”
史迁世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弓真反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史过世道:“那白面青年名叫田麒麟,是兑州有名的恶少,据说曾经投在祖逖门下,学
剑一年,剑法大是不弱……”
忽听得“嗤”的一道破空之声,自少年那边响起,少年右臂已给砍断,滚在地上狂嚎惨
呼。
田麒麟回剑入鞘,冷冷道:“我以为你的硬功如何厉害,看来还是剑锋比较厉害一点点
。”
少年嘶声道:“你,你好狠!输了两匹绢,便得取人胳臂?”
田麒麟道:“第一,我不是输不起两匹绢,而是甚么也输不起。凭你这寒族小子,便是
在我手上赢一根毫毛,也是不能!”
这时奴仆为他端来一杯酒,他一喝而光,又道:“第二,以你的身分,敢向我大声呼叫
,这无礼之罪,正值上一条臂膀有余。”
却听得一人道:“那第三呢?”
田麒麟一见此人,秀脸欢容道:“卢兄,你终于来到了。”
来人却是卢播,只见他满脸笑容,和田麒麟应是认识。
卢播道:“我既知你在这里,怎会不来找你?不过我来到清河,须得先拜见崔伯伯,待
得他遣人安顿妥当我的住处,便匆匆赶来找你了。”
田麒麟叹气道:“如果我跟你一样,也是崔家的世交子弟,那该多好。至少可以住进崔
家内府,不用住在这等龌龊地方,跟这些贱人混迹一气了。”
卢播道:“我既来到,难道还少得你的份儿吗?我早对崔伯伯提起,有你这位英雄豪杰
存在,请他在内堂预备两间上房,供你和令仆居住了。”
田麒麟大喜道:“多谢卢兄帮忙。”
卢播道:“你千里迢迢,专诚赶来清河,为我助手,这份心意,难道我卢播竟不知好歹
吗?不想法子好好笼络你,恐怕你反过去帮张元的手,把崔三小姐抢了过去,岂不甚坏?”
说罢哈哈大笑。
史迁世低声道:“卢播也来争婿,看来崔府这场招婚之选,可有好戏看了。”
弓真道:“这卢播又是何许人?”
史迁世道:“河北十姓‘崔卢王李郑、韦裴柳薛杨’,你有没有听过?”
弓其道:“我虽在农村长大,却怎么会没有听过这十大姓?我家农地的地主,便是裴家
三房的裴松。”。
史迁世道:“有道崔白银、卢田地、多金还数金季子,崔家藏银之多,甲于天下,卢家
田地之丰,也是举世无双,是以河北十姓,又以崔卢两家势力最大。”
弓真道:“难道卢播是卢家后人?”
史迁世笑道:“你猜得不错,卢潘正是博州卢家的长门大公子。崔府这一场五斗米教小
师君大战博州卢家长公子,可有得看的了。”
却听得卢播道:“田兄弟,你快点收拾行装,跟我一起搬到内府。”
田麒麟笑道:“收拾行装倒是小事,自有下人打点。只是刚才我跟这不识时务的小子训
话,却给你打断了。”
卢播道:“对,你刚刚说到第三,那么三究竟是甚么?”
田麒麟对断臂少年道:“刚才你说,你赢了我一场,我便砍断你的胳臂,好不狠辣,对
不对?”
断臂少年狠盯着他,咬着牙根,努力不发出痛楚呻吟,不向敌人示弱。
田麒麟道:“但你错了。”
招婿馆一共有五个大厅。这个大厅总共有百多人,听见麒麟此言,均是不禁一愕,田麒
麟杀人伤人,本是极其平常的事,不足为奇。可是他竟自承狠辣,那却是大奇特奇,值得大
书特书的怪事了。
田麒麟道:“你冒犯了我,后果不是断一条胳臂,而是要死!”笑了一笑,又道:“我
不过是在杀你之前,断你一臂,使你多受一点痛苦而已。”
他拔出长剑,慢慢刺向少年。
少年眼见剑来,便欲滚开。谁知田麒麟伸足踢了两踢,喀勒两声,少年膝盖骨碎裂,跪
倒地上。
田麒麟长剑慢慢刺进少年的胸膛,一寸一寸的送进心窝,狞笑道:“我最喜欢看见人慢
慢的死,慢慢的死,死得太快,反而没有趣味了……”
少年膝盖骨碎裂,来剑虽慢,却是无从闪避。感觉剑锋送进心窝,痛不可当,遂以左手
握住剑锋,阻止剑入。田麒麟一转剑锋,少年五指齐断。
弓真忍耐不住,越身而出,指着他道:“田麒麟,你要杀人便杀,这样子折磨人,怎算
英雄好汉?”
田麒麟上下打量了弓真一眼,露出鄙夷神色,没有理他,长剑继续刺进少年的心。
他的奴仆却骂道:“兀那氐人,竟敢骂我家公子,真是不知死活!”一巴掌便掴到弓真
睑上。
田麒麟带来的四名奴仆,俱都被他点拨过几招功夫,身手高于常人,弓真也料不到他说
打就打,猝不及防,已然中掌。这一巴掌,把弓真掴得金星乱舞,牙血喷出。
奴仆得势不饶人,掌如雨下,弓真给打得倒在地上,蜷曲身子,却一声也不哼出来。
其他三名奴仆在旁打气,齐叫:“打死这氐小子!打死这氐小子!”
奴仆重重一脚朝弓真肚子端下,骂道:“再多几脚,还不把你的肠子也踢出来!”忽觉
半边身子一麻,已给别人拉开。
他见到拉开自己的是一名笑容满面的中年汉子,勃然大怒:“兀那汉子,竟敢管大爷的
好事,真是不知死活,非把你打得半身残废,屁滚尿流不可!”然而半边身子酸麻,别说把
别人打得屁滚尿流,自己倒先半身不遂起来。
史迁世扶起弓真,说道:“你没事吧?”
弓真身体甚壮,吃了多记拳脚,只受皮肉之伤,忍着疼道:“没事。”
这时田麒麟已把少年一剑穿心,瞅着史迁世道:“笑面佛,你竟敢做我的架梁?究竟是
恃着你的佛掌,还是你的笑掌?是不是瞧我不顺眼,想把我教训一下?”
史迁世忙道:“不是不是,小人那里敢跟公子作对。这名氐人有眼不识泰山,出言顶撞
公子,已受到应得的教训。只盼田公子你大人大量,饶过他一条小命。”
田麒麟道:“这小子是你的朋友?连臭氐人你也不拘,看来传言当真,不错,你真是一
名滥交之徒。”
史迁世给田麒麟连番挪揄,也不以为忤,陪笑道:“请公子高抬贵手。”
田麒麟道:“好,念在你笑面佛在武林也薄有留名,我便放这小子一马。只是他顶撞了
本公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叫他把舌头割下来谢罪吧。”
史迁世喜道:“谢过田公子。”
他正待找出刀子,却见到弓真也正在打开包袱的结,想来惊恐之后,自己也不得不慌忙
掏出刀子来割舌头,保住小命了。
却听得一个人道:“两位公子,好威风,好杀气啊。”
来人却是一老一少两名道土,老道士白须白发,腰背佝偻,怕不有七八十岁了,小道士
稚气未脱,不过十五六岁左右,说话的是老道士。
卢播哼声道:“杨泰,你带着小孩子,不好好看牢,却到处乱跑,不怕丢失了小孩给你
的主人砍掉狗头吗?”说罢哈哈大笑。
小道士扯一扯老道士的衣袖,说道:“老师,就是这两名不知死活的家伙,想跟我抢老
婆吗?”虽然稚气未脱,神气却极是挑衅。
老道土道:“小师君,你猜得一点不错。哼,这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先照照镜子
,凭他这副德行,怎配跟小师君争新娘子呢?”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斗米教的教主之子张元和治头大祭酒杨泰。张天师麾下共有二
十八名治头大祭酒,分掌教中要务,这番儿子争婚,自然得派出一名得力部下保护儿子的安
危,并帮助夺取崔家小姐作为张家媳妇,光大门楣。
卢播涵养甚佳,听见杨泰奚落自己,怒气不发于睑,正欲反唇相机,田麒麟已抢着道:
“看来你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公子本想留下你们的狗头多活几天,待到招亲比武那一日
,才取掉你们的狗命,免得麻烦。谁知你们不知好歹,竟赶着送死来了。”
杨泰喝道:“卢播,你杀了我三名弟子,如今便一并偿还罢!”抽出背后长剑,挺剑以
对。
卢播亮出了短枪,冷冷道:“你的弟子狗头狗脑,对我无礼,本就该死,你对我无礼,
下场也必和他们一样!”
杨泰反唇相驳,“乳臭未干的卢公子,倒要看看是谁下场跟他们一样了。”
卢播四周打量,忽道:“这里贱人太多,我们找个地方才战。”
他生性高傲,不欲给低下的人看见他打架的样子,认为有失身份。
杨泰哈哈笑道:“你们这些名门偏多古怪,到那里打,你还不是一样要死。”
他一手拖着张元,与卢播,田麒麟展开轻功,翻出墙头而去,四名田家奴仆连忙跟着主
人,可是轻功相差太远,爬上墙头时,四人早已不知所踪,情况不免有点滑稽。
至于给田麒麟杀死的少年,竟然无人看他半眼,没多久,崔家的仆人抬走尸体,众人继
续玩乐,就似全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忽然钟声响起,当、当、当,厅中的人纷纷停止玩乐,都道:“吃饭了,吃饭了。”
一群家丁奴婢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盘盘、一桶桶东西,每个人都可分得一碗肉,一碗
酪浆,桶中装着的白饭则任吃无妨。
至于七、八名衣饰华丽的豪门子弟,则对吃饭的人露出鄙视神色。他们随身带了仆役,
在客房自设小厨房,自亦不需要吃这等“粗糙”饭菜。
弓真吃一口饭,吃一口肉,喝一口酪浆,只觉生平所吃,从来没有这般滋味。他在农村
时,一年吃不了几次白米饭,一生更没有吃过三次肉,至于酿浆,非但喝所未喝,简直闻所
未闻,而饭和肉,家乡的烹调和今日所吃,烹调滋味相距甚远,更是不在话下。是以他狼吞
虎咽,嚼得起劲,连身上的痛楚也忘记了。
史迁世道:“小兄弟,田麒麟走了可是你的运道。你快快吃完这顿饭,我带你悄悄溜掉
,他无法再找到你,你便不用割掉舌头了。”
弓真抬起头来,说道:“你的那碗肉一块也没有吃过,可不可以送给我吃?”这一阵间
,他的米饭和肉已经吃得碗底朝天。
史迁世把肉给他,急道:“你快点吃完。如果卢播打胜,田麒麟很快便会回来,到时你
要走也走不及了。”
弓真连吃五大碗米饭,至于那两碗肉和酪浆,更是舔得一滴计也没有剩下,拍拍肚皮,
正待说话,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大叫大嚷。
“石大将军到了清河,大家快出来看他!”
那人奔过大厅,又大声叫了一遍,“石大将军到了清河,大家快出去看他!”
大家纷纷道:“真的吗?”“石勒不是到平阳观见汉王的吗,怎么会来到清河?”“他
在那儿,快带我们去!”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兴兴冲冲跟了那人出去——弓直连史迁世那一份也吃光了,大部分
人才吃了一半,不过为了见威名盖世的石大将军一面,这剩下一半吃不吃也没有相干了。
弓真听见“石勒”的名字,热血上涌,又惊又喜,“石大将军来了,我得见他一见。”
史迁世道:“没错,你最好乘着此刻混乱,快点逃出去。”
他拉着弓真,跟着大伙儿,一起跑出了崔家。
大厅之内,只余下十多位苦哈哈的胡人。在他们的心目中,石勒固然是天下第一大英雄
,可是相比起来,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一顿有饭,有肉,有酪浆的一餐。他们实在饿得太凶,
也饿得太久了。
第叁章 大英雄
不论汉人胡人,谁也不得不承认,石勒实在是一位大英雄。
他是一名羯胡,从小死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本来,他不过是一名寻常的羯胡农夫
,几乎注定了一生穷苦悲惨的命运。可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石勒因为一段奇遇,使他成为
惊天动地的一代英雄。
那一年,石勒无意间遇上一名叫汲桑的羯胡高手,并拜了汲桑为师。汲桑麾下有数百人
马,专杀汉人的贪官污吏。
石勒天赋异禀,不出三年,武功已然青出于蓝,与平昌公司马模在邺一战,单人匹马力
敌二万兵马,击倒司马模身边的七名高手,浑身浴血,仍能生毙司马
模于军中。这一战震骇天下,自此之后人人闻“石勒”之名而色变。
汲桑死后,石勒接收其部众,归降匈奴人刘渊,成为刘渊麾下的第一名大将。刘渊所以
能够在北方称帝,石勒居功至伟。
石勒除了勇武无双,行军打仗之术,亦是举世无双,他与晋军决战,百战百胜,晋朝北
方八州,石勒一人攻下其中之七,宁平一战,杀敌十数万人,尽歼晋军主力。
今年长安一役,虽没有参与,可是中山王得以攻陷晋京,生擒晋王,还是多亏石勒先前
奠定的基础。
长安攻陷,普天同庆,石勒不到长安见中山王,不到平阳见皇帝,却来清河干甚么?
路并不宽,却站满了人,人人都想一睹石大将军的风采。
终于来了,大家听见马蹄声踢达达响起,急如暴雨,远远看见一面旗帜,大大书着“石
”字,马如龙,马如风,来得好快,转眼便至。
来者一共有四十余骑,马上健儿,个个精壮如虎,只除了一名少年,样貌姣好,更胜红
妆美女,令人看之心动,几乎忘了他是男儿之身。
穿着将军甲胄的,却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高鼻深目、满脸虬髯,一看便知是羯
族胡人。
弓真心下奇怪:石勒成名多年,纵是驻颜有术,看起来也绝不会如此年轻。
他这样想,前面的人已说了出来,“他便是石勒?恁地如此年轻!”
另一人答道:“老兄,你可错了,他不是石勒,而是石勒的从子石虎!”
前面那人笑骂:“他奶奶的,老子巴巴的来看石勒,谁知‘石大将军’不来,居然只来
个石小将军,身分差天共地,真是扫兴!”
另一人道:“老兄,你这又错了。石虎非但是石勒的从子,更是他麾下的七大将军之首
,武功绝顶,并不在乃父之下;兼之更是勇猛绝伦,石勒的胜仗,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你
说厉不厉害?”
前面那人咋舌道:“厉害,厉害。”
弓真听见那人如此褒奖石虎,不禁多望了他数眼,只见他双目炯炯慑人,气势旺盛,神
态威武之极,心想:那人说得非虚,石虎确是一名人物!
不到片刻,石虎一行已然超过众人,逸走无踪。
史迁世催促弓真道:“热闹看完了,快点走吧。”忽地指着弓真腰间,问道:“这是甚
么?是你刚刚从包袱里找出来的?”
弓真点头,他的腰带间却是多出了一根竹条,仿似小孩子的玩意。
史迁世失笑道:“你莫非想凭着这竹割舌头?它的边缘虽磨薄了,还是粗糙不平,用来
切断舌头,恐怕痛的晕倒哩!”
弓真胀红着脸,答不出话来。
却听得有人大叫:“大家快来,招婿馆死了许多人呀!”
弓真不加细想,立刻随着众人,一起跑回招婿馆。
史迁世捉也捉不住他。此刻身前身后全是人头涌涌,轻功无法可施,要追也追不上,心
下大急,只得展开小巧腾挪功夫,闪上前去,偏偏他的轻身功夫不大灵光,比常人也快不了
许多。
到了招婿馆,见到地上躺着十数名尸体,都是留在大厅吃饭的胡人。
一名中年人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这名中年人正是崔家的二叔崔相,是崔府的总管,府中大小事务均归他他管。
家丁禀道:“五个厅加起来,一共死了十八人,都是胡人。”
在此乱世,死人没啥大不了。可是同时死了十八个人,而且死人的地方是在北方第一大
家崔府,这就不免令人感到事非寻常了。谁人敢来崔家撒野!
史迁世目光搜索,发现了弓真,正兴兴头头,混在人众看热闹。但他无法拉走弓真,因
为卢播和田麒麟亦在厅内。
史迁世暗暗吃惊:他们怎么又回到了招婿馆?莫非,杨泰和张元已遭了他们的毒手?杨
泰号称掌、剑、暗器三绝,武功极高,张大师方才放心把儿子交到他的手上。照说他就是不
敌卢、田二人的夹攻,也绝不至于一时三刻之内落败,那么,这卢,田二人和杨泰一战谁胜
谁败,他们又是如何回到这儿的呢?
却听得崔相问道:“有没有活口留下?”
家了答道:“有。当时有四个人在厅内,目睹凶手杀人的经过。”
在场四名汉人的说法均是一样的——
杀人者一共三个人,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到面目。他们冲进大厅,为首一人大声喊道:
“汉人别动,我们要杀的只是胡人,与你们无关!”,他们杀人好快,犹如斩瓜切菜,不消
片刻,所有胡人便已尸横就地。
崔相瞳孔收缩,他已经猜到杀人者的身分了。正因为猜中了,他的眼神才会露出这样恐
惧的神色。他再问道:“他们杀人时,有没有表露身份?”
四名汉人相互对望,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终于道:“他们
临走时,抛下一句话:‘我们是杀胡世家的人,你们告诉崔……若然他把女儿嫁给了胡人,
将跟这些臭胡人一般下场!’”
他口中的“崔……”正是崔家的家长崔桓。身在崔家,没有人胆敢如此无礼,直呼家长
的名字。
在场诸人,人人听见“杀胡世家”这四字,均是屏息静气,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可以听
见,心中恍然:果然是杀胡世家!
一人问道:“那三人使的是甚么兵刃?”却是田麒麟。
四名汉人很快便答得上来,“一个使刀,一个使棍,为首那人却是一双肉掌,但其余两
人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杀得人多。”
卢播解开一名死者衣衫,只是伤口全无伤痕,伸掌轻轻一按,整个胸口哗啦哗啦,塌陷
下去,不见了大半片。
卢播变色道:“‘表无奇状,里坏死些’,是不露形阴掌!”
田麒麟也是面色一变,“是杀胡十七友的直明?”
卢播缓缓道:“确实是他。这一掌火候内蕴,外表毫无异状,而腑脏却碎裂成粉,普天
之下,除了直阴之外,还有谁使得出这一掌?”
崔相面色铁青,极是难看。卢播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崔二怕不用担心。杀胡世家只
杀胡人,不杀汉人。三小姐既非嫁给胡人,又何有惧杀胡世家之理?”
一把洪亮的声音道:“是谁杀了这些胡人的?”
崔相一见此人,满面堆笑且上前迎道:“原来是石大将军和郑大爷,崔相有失远迎,万
请恕罪。”
来者正是石虎。他身旁的却是那名美如女子的少年,那少年脱下戎服,换上一身大红罗
绮,颜色之艳,只怕连女子也不敢穿上。他不以高冠盖头,却以一副缀以金刚石的步摇覆首
束发。耳垂再穿一对通体碧绿的蝙蝠当珥,走路时当当作响,煞是好听。
崔相识得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美少年是石虎麾下的大红人郑樱桃。据说他出身卑微,
本来是名伶人,后来被石虎赏识,收归营下,成为石虎的头号亲信。
郑樱桃道:“大将军问你,是谁杀了这些胡人的?你怎么不答?”
他说话阴声细气,极难听得清楚,同时却又咄咄逼人,虽是对着富甲北方的清河崔家的
二老爷,口气也像主人喝令奴仆,完全不留情面。
崔相心里暗骂:“孤假虎威!”但仍恭敬道:“启禀大将军,杀掉这些胡人的是杀胡世
家。”
石虎道:“是直明亲自下的手。看来,他还带了一刀一棍来。”
郑樱桃问道:“是杀豹刀、桦木棍?”他跟石虎说话时,口气顿然一变,变得又温柔,
又婉转,仿似新婚的妻子跟丈夫的枕畔软语。
石虎点头道:“你猜得对,正是他们。”
卢播心下骇然:“这人的目光好犀利,远远一眼,便看出是直明下的手。这三、四年来
,石虎的名字威震河北,闻者丧胆,果然有其门道。”
却听得石虎又问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崔相道:“共死了十八人。”
郑樱桃补充了一句:“听说其中六名是羯人。”
因石虎是羯人,所以他特别补了这句。
石虎根本没有理会崔相的回答,退自走到卢播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数眼,说道:“你
是卢播?”语气极不客气。
卢播在石虎凌厉的眼光瞧得气势全失,低头道:“是。”
石虎道:“这位想必是你的死党田麒麟了。”却连看也没有看上田麒麟一眼。
田麒麟出道以来,几时受过这等无礼说话,忍住怒气道:“我就是田麒麟。你找我们有
事?”
如果说话的不是成名赫赫的石大将军,他早就拔剑杀人了。
石虎道:“你们两个,谁死?”伸出食指,分别向卢、田二人指了一指。
二人面上变色,田麒麟按捺不住,怒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郑樱桃道:“大将军的意思,是你们两人之中,必须要死一人,他知你们兄弟感情深厚
,所以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私下商量由谁去死。”
卢播强装镇静:“大将军,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你竟要置我们于死地?”
郑樱桃道:“以你们的身份,还没资格问大将军‘为甚么’这三个字。”
田麒麟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叫道:“你这臭羯胡,让公子先把你杀掉!”
拔剑出鞘,剑花撒向石虎胸前七处要害。
崔家此次讲明是比武招亲,是以在场诸人人人会武,见到这一剑,心中均起赞叹:“田
麒麟凶狠霸道,果然有其真才实学。这一剑凌厉霸道,深得剑法真粹,看来他已得到祖逖剑
法的真传。换了是我,遇上这一剑,必死无疑。”
众人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劲风扑面,一道虎啸也似的刀声破空而至。嗡嗡震耳,几蓬暖
暖的液体溅到脸上身上,伸手一摸,竟是鲜血。
瞬息间,大厅不住响起痛苦惨号的声音,如同鬼域,十多人躺在血泊之中,惨声呼痛,
他们的身体竟均被腰砍成两截!
这些人肺脏流了一地,一时却未得死,有的在地上呻吟打滚,有的则手指力抓地砖泄痛
,抓得指头也出血来。
田麒麟赫然也在其中,叫道:“石虎,你好狠,杀了我!杀了我吧!”
石虎只出了一刀,破断了田麒麟的剑,破断了田麒麟的人,砍断了这十多人的肚腹,这
一刀之威之辣,是何等惊人!
大厅诸人心里吓得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虎打横送出佩刀,那是一柄五尺有余的长刀,如非他这样的羯胡大汉,如何使得动这
柄几乎长可及人的长刀?郑樱桃接过长刀,挈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抹干了刀锋血污后,
插回石虎腰间刀鞘。
卢播吓得面青唇白,颤声道:“石虎,你……”
石虎道:“放心。我说过只杀你们两人中的一人,可不食言的。”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如果你要为老友报仇,我亦是乐于奉陪。你来不来?”
卢播道:“不……不……”牙关格格打战。
郑樱桃道:“还不快滚!”
卢播如获大赦,连忙逃出招婿馆,落荒而逃。
石虎哈哈大笑,大声道:“直阴,你杀我十八名胡人,我便杀回你十八名汉人,看看是
你能杀得多,还是我能杀得多!”声音远远传了开去,有心让附近所有人听见。
崔相心想:我初时以为田麒麟和其余十七人不知那里得罪了这魔星,致令死于非命。谁
知他杀掉十八名汉人只为报复杀胡世家杀了十八名胡人,田麒麟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是其他
的人可死得太无辜了。
在场差不多所有都是汉人,听见石虎一番话,心头惴惴。中原多难,为这等嗜杀胡人所
统治,从此汉人难以安寝!
这时给砍成两截的十八人还未死去,弓真目睹他们痛苦的样子,心中不忍,拔出身旁一
名青年的佩刀。那名青年由于惊吓过度,竟全然不觉。
弓真走上前,一刀劈在田麒麟的咽喉。
田麒麟喉头“格格”两声,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就此断气。
弓真移步,在大厅绕了一个圈子,把受伤汉人—一砍死。
他这番行动,场中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史迁世想要阻止,然而相距太远,更因石虎在场
,那里敢出一下声,移动一下身体?只急得猛流汗,心想:这少年恁地鲁莽,刚才差点给田
麒麟杀死,怎地如今又重蹈覆辙,犯上同样的错来?
石虎也不阻拦,只是看着弓真,眼睛露出笑意。待得弓真把十八人杀死,忽然道:“氐
人少年,你叫甚么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石虎道:“你为甚么杀掉他们。”
弓真道:“他们反正是必死的了,与其留在世上多痛苦一会,不如一刀了结,免得他们
在世上多添痛苦。”
石虎道:“你的心肠倒是好得紧。”陡地厉声道:“我要杀的人,你偏偏插手,难道你
不怕死?”
他这一番厉声说话,吓得人人心头一震,虽然明知不是对着自己说话,却都害怕得心头
直要从口里跳出来,均想:这氐人小子忒大的胆子,竟敢惹上这杀人王,他的小命只怕不能
多保一刻。
弓真道:“怕,我怕死。”
石虎道:“你怕死,却敢管我的闲事?”
弓真道:“我怕死,但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还是非做不可的。”
石虎脸色一沉,史迁世的心也沉了下去。
谁知石虎却鼓掌道:“说得好!我们喝酒去。”
弓真愕然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石虎大笑道:“这里所有人当中,只有你还像个人,有这个胆子,跟我顶撞说话。我不
找你喝酒,却找谁去。”
第四章 围杀轩辕龙
崔府内府的花园,英英相杂,泉流绕介,比诸招婿馆的金碧堂皇,这份雅趣的境界又高
了一筹。
石虎、弓真对案而坐,郑樱桃在旁侍酒。郑樱桃把大彝置于火炉之上,以扇子轻轻扇火
,把美酒温得微烫,酒香四溢,亲手拎起一柄斗,勺起热酒,缓缓流进酒爵,俨然一名服侍
丈夫和客人的贤淑妇人。
石虎举爵道:“弓兄弟,先饮为敬。”一口干尽爵中美酒,郑樱桃又为他添了一杯。
弓真喝了一口,只觉辛辣无比,难以入喉,不停呛咳起来。
石虎问道:“你没有喝过酒?”
弓真摇头。
石虎笑道:“许多人第一次也是这样,以后多喝点,慢慢便会爱上它了。”
弓真道:“你第一次喝酒,也是像我如今这样?”
石虎淡淡道:“那次我喝了十斗。”
一尊酒是一升,整个大彝,才不过能盛一斗酒;他第一次喝酒,便能喝上十斗,酒量真
是惊人!
弓真叹道:“我倒宁愿喝酪浆。”
石虎大笑道:“我石虎从不勉人所难。樱桃,你找一碗酪浆给弓兄弟,要热腾腾的。”
郑樱桃应了一声,起身去找酪浆去。
石虎自斟自饮,又干了三杯,问道:“弓兄弟,你是何方人氏?”
弓真道:“我是夷陵人。”
石虎“哦”了一声,说道:“夷陵相距清河很远,你此来清河,想来不是为了当崔家女
婿,却是为了何事?”。
弓真反问道:“你焉知我不是来招亲?”
石虎道:“你脚步虚浮,无疑不会武功。再说,会武之人,也不会被人打到这个鼻青脸
肿的模样。”笑了一笑,又道:“崔家声明比武招亲,你不会武功,恐怕当不了新郎吧?”
弓真不置可否。
石虎盯着他,说道:“当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百姓颠沛失所,民不聊生,我看你的
眼神,有一股少年锐发之气,抱负甚高,想来你来清河,是为了碰运气,希望干上一番大事
业?”
弓真露出佩服之色,慢慢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石虎道:“你虽不会武功,可是有一股侠义之心、一副勇者不怕之气,连我也敢冒犯,
嘿嘿,真令我欣赏得很。不如这样,你加入我的麾下,如果你真有本事,我保证你在三年之
内,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将军。”
弓真摇手道:“不,不,我不想这样?”
石虎想不到他竟会推搪,慨然道:“莫非你担心不会武功,当不了我的部下?不要紧,
我大可点拨你几招,你练会之后,天下罕逢敌手!再说,行军打仗之道,在乎战略勇气,我
麾下许多大将,也是不懂武功,却有何相干?”
这一番话,足可打动天下群雄之心。石勒、石虎武功之高,人人皆知,弓真更是亲眼目
睹过石虎神刀之威。石虎答应点拨弓真武功,单就这一句话,已是武林中人人人梦寐以求的
机缘,不啻保证了弓真必将在三、五年间,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
再说,石家军威之盛,天下无及,此时北方虽定,司马氏仍然偏安江左,弓真若有幸投
入石虎麾下,单就南下进攻司马氏这连场大战,已足以立下名留青史的盖世战功,如他所愿
,成立一番大事业了。
这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莫大的良机!
弓真想了一想,只是摇头道:“我、我干不来。”
石虎奇道:“你有甚么干不来的地方?”
弓真沉默一阵,记佛思索应不应说出来,终于缓缓道:“你杀太多人了,我杀不来。”
石虎大笑数声,捧起彝器,咕噜咕噜把美酒喝得涓滴不留,抹一抹嘴,才道:“你真是
妇人之仁。你知不知,这些汉狗杀了我们多少胡人?汉狗杀我们的同胞时,连眼也不眨,我
杀回他们,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弓真道:“汉人看不起我们的人,杀我们胡人,是他们不对。难道他们不对,咱们也使
用同样的不对手段回对他们?”
石虎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从父的故事?”
弓真点头。当今中原,恐怕没人不曾听过石勒的传奇的了。
石虎道:“我从父在并州武乡出生,后来当了农夫。他胆子小得很,下田辛苦的时候,
难免耳鸣,也吓得大惊失色,到处向邻人相告。他二十一岁时,并州刺史司马腾下令把所有
胡人捉走,贩卖到冀州,作为奴隶。”
弓真道:“我听过这件事。”
石虎道:“可是你未必知道,司马腾为甚么要遣走所有胡人?”
弓真道:“我不知道。”
石虎目光露出了痛恨的神色,说道:“当时并州天灾连连,粮食失收,人民无粮可吃,
司马腾为防胡人乘机生乱,便想出这一条妙计:卖走所有胡人,得回来的钱用来买粮,便可
以养活他们汉人了。”
弓真一拍桌子,大怒道:“这狗官如此可恶,还算是人!”
石虎道:“由并州到冀州,足有数千里之遥。司马腾害怕胡人途中逃跑或作乱,逼令两
人同戴一个木枷锁,套在头项和手腕,两人吃、拉、睡都得跟这副重达五、六十斤的木枷锁
在一起……”
弓真遥想石勒遭遇之惨,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虎道:“我从父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只因押解的官兵心想,短少了一名奴隶,便短少
了一份钱,不欲把他丢在荒山野岭等死,他才保住了性命。”
弓真道:“之后呢?”
石虎道:“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从父走了数千里,快到冀州之际,忽然遇上了一股义军
,杀光了官军,救出了从父。这股义军的首领,便是我太师傅汲桑。”
弓真对于这段事迹,却是耳熟能详,说道:“石大将军有此奇遇,也算是塞翁失马,焉
知非福了。”
石虎道:“从父学得本领后,一天单身离开军中,连走三百里,凭着一柄刀,格杀了一
百三十一人,身上受伤三十余处,一刀把司马腾这狗贼的狗头砍了下来。”
弓真拍手道:“杀得好!”
石虎道:“弓兄弟,你倒说说,这班汉狗是不是该死。我把他们当作狗一般的杀掉,没
有杀得冤枉。”端起酒爵,却发现所有酒均已喝光,皱眉道:“樱桃去拿酪浆,怎地拿了这
么久,还未回来?”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郑樱桃一手托着木盘,另一手拖着酒桶,袅袅婷婷的走回来
,娇笑道:“我知道大哥的酒量,这一彝酒必定早已喝光,所以走到崔府地窖,捧来这一桶
上好酒。这所宅子这么大,路程可远得很,自然不免迟了点。”
他拎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放在弓真面前。
郑樱桃把酒桶的酒倒满彝器,正欲重新把木炭添进大炉,烫热酒,石虎却一把捉住他的
细手。
石虎笑道:“你迟到,是不是该罚?”
郑樱桃嫣然一笑,说道:“大哥你又想怎样?”
他这一笑美得犹如鲜花绽放,弓真一时间忘了他是男儿之身,竟有点儿心神动摇,心道
:“古时倾国倾城的绝色尤物,妲妃、夏姬、西施、貂婵想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这位郑樱桃
如此销魂,怪不得大将军也为他的美色倾倒。”
石虎道:“我们新认识这位弓小兄弟。你唱一曲,让他欣赏你的曼妙歌声好是不好?”
郑樱桃含笑道:“别问我好是不好。大哥你的吩咐,樱桃何曾拒绝过?”
他清清喉咙,便欲开腔。
石虎忽道:“慢着。”
郑樱桃笑道:“又怎样了?难道你又有新的花样不成?”
石虎笑道:“是老花样,不是新花样。听曲之前,先让我解解馋,成不成?”不待美酒
烫暖,一口干尽。
郑樱桃道:“大哥的酒虫馋上来,连片刻也等不及了。”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小心为
石虎抹干嘴角和溅在衣衫的酒渍,活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对待亲爱的儿了。
他对弓真笑道:“大哥总是这样,喝起酒来,像小孩子喝水一般,喝一半倒一半,倒有
一半溅在衣服上。”
揩抹完毕,再把桶中酒倒入彝器,添火温热。
郑樱桃微微一笑,说道:“我开腔了。”清唱道:“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俞
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束兮,饮食乐而忘人。心谦省而不处放兮,交得
意而志亲。”
歌声婉转哀伤,弓真虽然听不完全赋中内容,大致明白是说一名女子遭爱郎抛弃,在家
枯候,以至形神俱疲的惨况,他呷了一口酪浆,只觉先前美味可口的酪浆,如今竟变得又咸
又苦。
郑樱桃继续唱道:“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灌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自进兮,斯城南之离言。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
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深。浮责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书阴。番启启
而响起兮,声象君上车音。飘风回而起阖兮,举帷幄之詹詹。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言
言。孔雀地集而相在兮,玄猿啸而长吟。”
石虎拍手道:“好曲,好曲,只是太哀伤了一点。”
郑樱桃道:“这是昔年陈皇后为武帝所弃,特奉黄金百斤,聘司马相如择作此曲,以挽
回主上之心。武帝听罢此曲,非常感动,陈皇后复得宠幸。”
石虎点头道:“这故事我也曾听右侯说过。”
右侯就是张宾,即是石勒的军师。
此人才学、奇计冠绝天下,号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石勒之赫赫军功,倒有一大
半出于他的计策,是以石勒尊称他为“右候”。
“右侯张宾,左将石虎”,是石勒麾下的文武二柱,江湖更流传这一句话:“要破石勒
,先杀右侯!”可知张宾在石勒军中的分量之重。
郑樱桃又唱道:“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深觉兮,药从容于深宫。
下殿块以适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从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分以撼金销兮,
声增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可以为梁。难丰茸之游树兮,离妻悟而相撑。施瑰木之
薄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致错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张罗绔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网。”
他唱得凄然,顿了一顿,解说道:“这一段说的是皇宫虽然巍峨饰梁、罗绮错石,但是
皇后睡眠于深宫,却孤单寂寞,心噫不舒。”
石虎道:“这汉武帝贪新忘旧,如此负心薄幸,如果我生在当时,一刀便把他的心剜下
来,看看是否穿了七、八个窟窿,方才负心若此。”
郑樱桃心情似乎也被哀曲感染,眼眶似见泪水,微带哽咽唱道:“抚柱相以从容兮,览
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躁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是明月以
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已变调兮,奏越思之不可长……”
一曲既毕,郑樱桃抹干泪痕,裣礼道:“献丑了。”
石虎鼓掌叫好,说道:“此曲大妙,只是哀伤了一点。多听未免伤身。”柔声道:“多
唱也是伤身。你以后须得少唱此等哀曲了。”
“是,樱桃以后再也不唱哀曲了。”
石虎哈哈大笑,“听大哥的话也不用听到这个地步,大哥还未当上皇帝,不是金口下的
圣旨,你听个六、七成,少唱点哀曲,大哥便高兴得紧了。”
弓真心头一跳,目下四海鼎涨,连乡间也在传言石勒想推开汉王,自已当皇帝。此刻石
虎却称自己还“未”当上皇帝,莫非石勒果然真有篡位之心?
这晚石虎意气甚豪,心情大佳,不知喝了多少酒,跟弓真说了多少话,他历遍江湖,见
闻广博,弓真见识虽陋,却聪明颖悟,心思慎密,许多言语一点就透,两人谈得极是投机。
石虎忽然问道:“你当真不肯加盟我们石家军?”
弓真道:“不肯。”
石虎道:“你认为我先前杀那十八名汉人,杀得不对,是也不是?”
弓真直言道:“是。”
石虎道:“田麒麟死不足措,故不待言。你可知我为何杀其余那十七人?”
弓真摇头,心想:石虎先前不是说了,直阴杀了十八名胡人,所以要杀回十八名汉人,
以作报复,莫非还有其他原因?
石虎道:“杀人的直阴是杀胡世家的杀胡十七友之一。你可知杀胡世家究竟是哪一门派
?”
弓真道:“不知道。”
石虎道:“杀胡世家的家主,名为轩辕龙,是一名疯子,自称是轩辕黄帝的后人,武功
得自黄帝的真传。他的武功之高,据说已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石虎缓缓道:“这个我也不知。十一年前,轩辕龙刚刚出道,首创杀胡世家,号召杀尽
所有胡人。他此言一出,天下胡人震怒,集合匈奴、鲜卑、羯、羌、氐、乌恒、乌丸、浑脱
、幕罗、突厥、乌浒、滇、卢水胡十三胡族的精英,一共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在不竭泉
畔伏击轩辕龙,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惨烈可称空前绝后。李雄派出了七十七名
氐族高手,竟然给轩辕龙尽数杀掉,无一生还。鲜卑段氏的四兄弟,段匹敌,段匹生,段匹
奂,段匹单,给他一掌将匹敌,匹生,匹奂三人击成粉碎,只匹单一人侥幸逃生。我的太师
傅汲桑,也是在这一役死于他手下。”
弓真惊道:“汲桑师傅也是死于他的手下?”
石虎道:“不错。据目睹的生还者说,以太师傅武功之高,竟也接不住轩辕龙的三招!
此战过后,我和从父往不竭泉为太师傅收尸,见到他的尸体肋骨尽裂,竟是被轩辕龙硬生生
用爪挖出心脏而死。太师傅一身硬功,刀枪不入,这门奇功连我从父都未获得传授,但居然
给轩辕龙一爪而破!”
弓真道:“这位轩辕龙,武功究竟高到甚么境界?”
石虎道:“我也说不上来,两年前,乌桓族的阿坚柔人来找从父,他也是不竭泉一战的
幸存者。当年阿坚柔人是公认的胡族第一高手,与轩辕龙过了十一招,给对方硬把右臂扯下
来。他痛极而晕倒,轩辕龙却不杀他,说道:‘我出道以来,你是唯一接到我十一招的人,
所以我不杀你。’”
“我从父跟阿坚柔人谈论了一天一夜武学,我也在旁,这阿坚柔人胸中之广,对武学所
知之深,我也自愧不如。后来从父和阿坚柔人反覆拆解当日轩辕龙所出的十一招,反覆检视
阿坚柔人的伤口,终于叹道:‘这轩辕龙究竟是人是神,怎地武功可以练到这个超凡入圣的
地步!’,嘿嘿,从父天生异禀,纵横江湖战场,从未逢敌手,如今他竟然自承不是轩辕龙
的对手,我实在不敢想像这位狂人的武功是到达何等地步。”
弓真心驰神往,想像轩辕龙的盖世武功,问道:“那么当年不竭泉一战,究竟结果如何
?”
石虎道:“当日的三百二十二名高手,只有三十三人幸存下来,然而个个都受了重伤,
轩辕龙虽然武功盖世,给这么多的高手围攻,也受了重伤。据说当时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决
不是碎的,身上的皮肉也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只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等死。汉王是当时唯
一没受伤的人……”
弓真插口道:“汉王?”
石虎道:“正是当今天子汉王。那时先帝才刚即位,汉王还未当上皇帝,是先帝麾下的
一员猛将,封号楚王。他在十五岁时,已经练剑有成,而且天生神力,能挽弓三百斤,匈奴
刘家之中,没有一个人的武功比得上他。是以先帝派他率领六十六名匈奴高手,参与狙杀轩
辕龙。”
弓真道:“听将军所言,轩辕龙今天还在世间,想来当日汉王定是杀他不死的了?他究
竟是如何逃脱的?”
石虎道:“汉王知道轩辕花这样的人便是杀了九成九,也得防他有一线生机,是以一剑
挥出,便往他的脖子砍下,要割下他的头颅。谁知一剑砍到了轩辕龙的颈际,轩辕龙突然怪
叫一声,一掌击在汉王的胸膛。”
弓真颔首道:“轩辕龙不单能动,而且这一掌还将汉王的肋骨尽碎、五脏告伤。汉王一
身高强的武功,从此也就废了。”
弓真道:“轩辕龙就此逃走了?”
石虎道:“不错。他逃走之后,销声匿迹,杀胡世家沉寂了好几年,我们均以为他已死
了,谁知四年之后,竟然传出他大婚的消息。而杀胡世家亦由他的新婚妻子凤凰夫人主持大
局之下,重新集结,而且声势更胜从前。”
弓真沉吟道:“轩辕龙既没有现身,或许真的死了也说不定。凤凰夫人可能只是打着轩
辕龙的名声,虚张声势,以召集高手加盟杀胡世家而已。”
石虎目光露出了嘉许的神色,说道:“我们初时也这样想,后来得探子回报,发觉轩辕
真的未死,只是不竭泉一役他受伤太重,一直躲起来养伤而已。杀胡世家表面上虽由凤凰夫
人主持大局,可是真正的幕后决策人,依然是轩辕。”
弓真动容道:“如果轩辕龙来死,他一旦养好伤势……”
石虎苦笑道:“胡人将永无安日,是不是?这七年来汉王、从父联合了李雄和鲜卑四族
,日夕派人明查暗访,想欲打探出轩辕龙躲在何处养伤,只要一查出来,立刻再集结天下胡
人,将这疯子斩成肉酱——今日胡人的势力之强,远非十一年前可比,轩辕龙纵是武功尽复
,给我们找到了,也得非死不可!”
弓真道:“但愿如此。”又问道:“这轩辕龙究竟为着甚么原因,要杀尽天下胡人?”
石虎道:“他认为当今天下动乱,全因胡人作恶,只需杀光中原所有的胡人,只留下黄
帝子孙的血裔,天下便会太平大治。所以,他才联合志同道合的高手,创立了杀胡世家!”
石虎道:“此刻你该当明白,杀胡世家为何要杀招婿馆内的胡人了吧?”
弓真道:“明白了。”
石虎道:“直阴明知我来清河,故意杀掉十八名胡人,杀我一记下马威,哼,我便杀回
十八名汉人,杀回他的气势!”
弓真大不以为然,“冤有头,债有主,直阴杀了人,应当找他偿命才对,怎么可以滥杀
无辜,拿不相干的人来抵命?”
石虎道:“杀胡世家杀一名胡人,我便杀一名汉人填命,以后他们再要杀我明人,可必
定三思而后行。这叫做以杀止杀!”
弓真不明白,“甚么是以杀止杀?”
石虎打了个比喻:“譬如说,我们打一场仗,往往要杀上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才
能打胜;要想效法秦始皇,汉高祖,一统中原,平定万民,那我不知要杀上多少人,涂炭生
灵,方能达成。可是只需天下平定,数千万人却可永远太太平平,快快活活的活下去。杀一
小撮人,却可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这就是以杀止杀的道理。”
弓真始终觉得这套道理有点不通,偏生想不出如何反驳,摇头道:“这个嘛……”
石虎像在思索一件极困难的难题,仰头再喝光面前的一爵酒,说道:“杀胡世家盘根错
节,势力早已深入中原,只怕比司马晋朝还要强大。如果不是轩辕龙从中阻挠,汉王早将司
马氏尽歼于长安一役,岂容他们的残余逃窜江左,偏安一角?”
他嘿嘿一笑,又道:“轩辕龙视我石家军为眼中刺,心中钉,必欲杀光而后快,我们又
何尝不是这样?普天之下,也只有从父和我石虎有这个力量,足与杀胡世家抗衡、争斗,要
不然,胡人早被这疯子杀光了。”
弓真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大将军,不好了,直阴此来崔府真正目的,是为了狙杀
你!”
石虎目光含着嘉许之色,“何以见得?”
弓其道:“直阴是杀胡世家一名极重要的人物,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杀死十八名胡人,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不应劳动到直阴这等大人物出手。
他此来崔府,必定有更重要的目的,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杀胡世家的宗旨,就是要杀光中原所有胡人,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这方圆千里,只怕没有那一位胡人的身分地位比大将军更高?直阴不是来杀
你,还有杀谁?”。
石虎笑道:“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今晚我非要把你收纳进麾下不可!”
蓦地反手一擒,拿住正在为他斟酒的郑樱桃的手腕,戚然问道:“为甚么?”
第五章 刺唯一剑
郑樱桃给石虎抓住手腕,奇怪道:“甚么为甚么?”
石虎一字字道:“为、甚、么、你、要、下、毒、害、我?”脸色陡地泛起七彩之色,
连抓住郑樱桃的手也是色彩纷然,而且不停颤抖。
以石虎的武功,便是给人砍上十刀,身体也不会颤上一颤,抖上一抖,如今却不断打颤
,可见所中之毒极为厉害,以他深厚的内力,竟也镇压不住毒性!
只听墙外一阵阵大笑声,哗啦哗啦的沙石滚动之声,整幅墙坍塌下来,九个人昂然直入
,为首者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是江湖人称“杀人不露形”的直阴。
直阴嘻嘻笑着:“石虎,你气焰好大,杀了我们许多同伴,今日终于教你落在我的手中
!”笑声尖锐刺耳,极是难听。
石虎没有理他,只是目光悲戚,望着郑樱桃,低低问道:“为甚么,为甚么你要下毒害
我?”
一名长髯男子道:“石虎,不要乱指他人了。毒是老子下的。除了老子之外,谁能炼制
得出这无色无味的百色蜈蚣绝命散?连你这等大行家,也得着了老子的道儿!”
这长髯男子手大脚大、脸如重棘,却是“蜈蚣毒人”方山。这番狙杀石虎,杀胡十七友
居然出动了两名,可见杀胡世家对于这次狙杀,志在必得!
石虎也没理方山,只是不住道:“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激动之下,把郑樱桃的
腕骨握得喀喇作响。
石家军和杀胡世家对立多年,早知对方有方山这位用毒高手。一直以来,石虎所吃所喝
、所用器皿,均由郑樱桃小心检视消毒,方才供给石虎使用。如果郑樱桃不力,石虎早给毒
过了一百次。反过来说,如今石虎中毒,必定是郑樱桃下的手——其他人根本下不了!
郑樱桃坦然道:“你猜得对,是我下的毒,你杀死我吧。”
石虎拔出佩刀,高高举起,任谁都知道,只需这一刀砍将下来,郑樱桃的首级便将与身
体一分为二。
郑樱桃坦然不惧,闭目待死。
石虎把刀举起许久,始终砍不下去,叹道:“樱桃,他们许了你甚么好处,使得连你也
要害我?”
郑樱桃不耐烦道:“要杀便杀,何必罗哩罗唆的,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方山插口道:“石虎,待老子来告诉你,使你死得眼闭。百色蜈蚣绝命散是老子的,毒
却是你的姘头下的,至于他要求的条件,保险你猜上一千年、一万年,也绝想不到!”
石虎喝道:“说!”
方山眯起双眼,半带讥诮道:“这位娃郑的男子啊,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得紧。我许了他
千斤黄金、万匹绸缎,他也不受,只求死后跟你同葬一穴,便算遂了心愿了。”
弓真越听越发不解,郑樱桃是石虎的变童,决无疑问。他干冒奇险,毒害石虎,既非为
财,便是恨极了对方,只是他怎会要求跟石虎同葬,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石虎低声问道:“是为了崔三小姐?”
郑樱桃迟疑一阵,大声道:“不错,别以为我不知,你此来清河,便是为了攀上崔家这
宗亲事,以为你石家攀上高门之阶,你瞒得我好苦!”
石虎嘎声道:“樱桃,此事实另有原委,我本打算今晚……今晚与你商量……”面容扭
曲,说话断断续续,显然毒性已侵入了他的腑脏。
郑樱桃截口道:“你和石勒天天想着图谋以后的鸿图霸业,妄想自立一个羯胡之国,却
以为我不知道?石勒叫你迎娶崔三小姐,目的是结纳北方高门,以扩张势力,对也不对?”
石虎默然道:“是,你猜得好准。”
郑樱桃嘶声道:“当日你在洛神祠跟我海誓山盟,说过甚么着?我宁愿跟你同死,也不
愿见你和崔三小姐在一起!”挺起脖子,叫道:“石虎,你快点动手,杀了我吧!”
石虎大吼一声,一刀力劈而下,势如雷霆,发出轰然巨响。
只见石虎的佩刀只剩下刀柄,刀锋已然破开地上阶砖,入地至柄,郑樱桃却不见任何异
状。
石虎道:“我对不住你,我不杀你。你走吧。”咚一声晕倒在地。
直阴得意道:“石虎啊石虎,你号称‘羯胡第一勇士’,却给我略施小计,便已放倒。
智如蠢牛,有勇无谋,你们胡人蠢如虫豹,怎是堂堂汉人的对手?”
方山对郑樱桃道:“郑公子,谢谢你的帮忙。你自刎后,老夫自当依照诺言,把你和这
负心人的尸体合葬一起。”
郑樱桃只是呆呆望着石虎,连眼角也没有瞟向方山半眼。他回想前事,只是一片茫然,
哺哺道:“大哥,你给我下毒害了,还不忍杀我,我对你却是不是太狠心了?是你对我不住
?还是我对你不住?”事到如今,究竟他毒杀石虎是对是错,自己也分不清了。
直阴道:“方兄,大患已除,我们必须再在他的心窝补上一刀,确保隐患,再把这氐人
小子杀掉,这份大功,便算是由你和我二人立下了。”
他们二人身列杀胡十七友,是江湖有名的高手,自然不屑亲手杀掉弓真这无名小卒。不
待吩咐,一名手下挺刀立前,负责扑杀弓真。
直阴从杀豹刀秦狗手里接过长刀,退自走向石虎。
他举刀便要劈下石虎的胸膛,郑樱桃大声道:“住手!”
直阴愕道:“为甚么?”
郑樱桃道:“他虽然死掉,我可不容你糟蹋他的尸体!”
直阴心道:“你这变童好不蠢钝,你拜托我把你们夫夫两人的尸身合葬,我要糟蹋你们
的尸身,还不容易。你此刻却来阻止我,真是迂腐!”
继而说道:“郑兄弟,我只是轻轻朝他心窝刺上一刀,绝不会破坏他的尸身,这个你可
以放心。”
郑樱桃断然道:“不成!”
此刻石虎已死,直阴再无用得郑樱桃之处,见他断言拒绝,长刀反而往石虎的脖子砍去
,他心想:你跟我反面更好,我便不用对你客气,干脆砍下石虎的头颅向家主领功,岂不妙
哉!
一道绢带飞来,卷住了直阴的长刀,却是郑樱桃。
郑樱桃道:“你要动他,先杀了我!”
直阴道:“倒差点忘了你也练过功夫。好,待我先杀你,再砍掉石虎的头颅!”长刀一
抖,绢带段段碎裂。
郑樱桃看似温柔文弱,出手却甚是狠毒,正如他谈笑晏晏、不动声色杀掉枕边人石虎,
性格阴毒,武功也是一般阴毒。
他使用的兵器却是两条长长的绢带,以柔制刚,忽然又如毒蛇直钉对手眼睛、咽喉、腰
肢、下阴等重要部分。两条绢带七彩斑斓,衬上了他的一身大红衣裳,舞动时美艳悦目,仿
如仙子下凡,却又收到夺目扰敌之效,敌人眼花撩乱之际,却又怎挡得住他防不胜防的阴毒
攻势?
方山呵呵笑道:“老直,你管缠住这不男不女的妖人,我管割头。”从手下手上接过刀
,往石虎走去。
郑樱桃大急,蓦地打了三个空心筋斗,足尖踹向直明头顶的百会穴。这一着奇幻无比,
却是从伶人杂耍变化出来的武功,他本是优伶出身,一身武功夹杂了舞技、杂耍、幻太等等
伶人玩艺,招招千奇百怪,却是难登大雅之堂。
直阴如何容他击退自己,抢救爱郎的尸身?抛开长刀,手掌平放在顶门,脚、掌交并,
郑樱桃全身震了一震,震飞七八丈外。
直阴抚掌笑道:“郑小变童,我的不露形阴掌滋味如何?”
方山走到石虎身前,忽见一人拦在身前,却是弓真。
弓真掌中持着一根剑状的竹条,血正沿着竹条滴答淌在地上。
方山一望,刚才负责杀弓真的那名手下,竟已咽喉中剑,尸横倒地,由于大家目光一直
注视着直阴和郑樱桃的范围,究竟这位不会武功的弓真如何杀死那名硬手,竟是无人瞧见。
弓真目光按捺不住惧怕的神色,依然挺直胸膛,颤声道:“别过来,别想毁坏石大将军
的尸体。”
方山嗤嗤笑道:“我过来又怎样?毁坏石大将军的尸身又怎样?甚至杀了你,却又怎样
?”反而退后了两步。
他倒不是害怕弓真。眼前这小子手脚无力、步履虚浮,那能有甚么武功?刚才杀了那名
硬手,就算不是使了诡计,而是手底真有三两道玩艺,堂堂蜈蚣毒人方山,也绝不会放在眼
里。只是以他的身份,跟这名没没无名的氐人少年动手,纵是一招把对方杀掉,也是自降身
分,是以退了两步,让手下来了结这名小子。
方山道:“南方云。”
身后跃出一人,身高九尺,宛如一座巨山,应道:“是。”
这南方云天生神力,臂力足有三百斤之重,曾在晋朝麾下行军,与胡人交战,对付弓真
,也算是十分看得起他了。
南方云道:“小子,我拿一把剑给你用,不要说汉人欺侮胡人,我要你死得眼闭!”
弓真没有答他,只是凝望掌中的竹剑,竹剑的血迹已干,一斑一斑淡淡的桃红梁在青丝
的竹身上。
南方云哈哈大笑道:“你便凭这柄玩意来跟我决斗?”
方山喝声道:“南方罗唆作甚,还不快快将这小子宰掉!”
南方云应道:“是。”举起莆扇似的大手,往弓真头顶劈下!
他身高八尺有五,臂长足有四尺多,弓真的手臂加上竹剑,也无法沾得着他的身体,这
一劈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弓真偏能刺中他的身体,一剑刺出,刺进了他的咽喉。
这一剑并非甚快,剑招也不见得精妙,所刺方位更非刁钻,偏偏南方云就是躲不过,给
一剑刺入喉管,眼睛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喉头“喀喀”作响,扑地倒下。
弓真又杀了一人,似乎比被杀的人更是害怕,用剑虚指众人,几乎哭了出来道:“你们
别过来,你们别过未!”
方山和直阴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一眼看出弓真出剑无力,的确不懂得武功,只是不知从
那里学来几招三脚猫的剑法,出其不意,竟然杀掉两名好手。
直阴眼珠一转,说道:“柳天桦!”
柳天桦应道:“是。”挺起桦木棍击向弓真的胸膛,棍势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桦木棍,杀豹刀,是直阴麾下的左右门神,杀害胡人无数,武功自有一定分量。
弓真眼花撩乱,连瞧都瞧不清他的棍招来路,惊叫一声,竹剑伸出,又是刚才那一招,
但居然也刺中了柳天桦的咽喉。
直阴和方山对望一眼,心下均是奇怪:这一剑有何精妙之处?为甚么同样一招,竟然可
以连杀三名硬手?究竟是三人太过托大、太过不济,还是这内里另有玄机!
方山试探道:“小子,你用来用去都是这一招,莫非你只会这一下子?”
弓真自亦不会蠢得被他言语套出话来,只道:“你倒来试试看,看我会不会第二招。”
两位魔头又对望了一眼,直阴道:“让我来。”
心中试想一遍弓真使过的剑法,拟好七、八着对付他的招数,自信弓真那一剑还未出到
一半,已足可置他死命,信心十足,大步上前,心想:这小子毛手毛脚,剑法也是稀松平常
,方山门下的南方云死在他的剑下,武功只怕也高不到那儿去。
嘻,方山毒功虽强,武功却是稀松平话。弱将手下无强兵,他的手下,功夫能高到那儿
去?柳天桦近来沉溺酒色,武功大不如前,才会着了这小子的道儿,看我一招便将这小子宰
狗一般的宰掉!
方山一扯他的衣袖,说道:“我们千金之体,何必跟这氐人贱民一般见识,不如……”
直阴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喝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小子乱刀分尸!”
他们此行共有九人,弓真杀了三个,再除去直阴、方山,其余四人听到命令,同时往弓
真扑去。
直阴、方山相视而笑,均想:“看你一柄竹剑、一招剑法,如何杀得了四个人!”
杀豹刀秦狗来得最快,眼见弓真那一剑送来,心下一晒:又是这一剑!黔驴技穷,不外
如是!刀锋一抖,分劈弓真肩头、胁下、右臂,正是弓真剑招的破绽之处。
直阴看得紧握拳头,这一刀所攻部位,跟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吻合,暗暗点头:这三年来
,阿狗日夕苦练武功,果然突飞猛进。有这样的贤助,我直阴何愁不能凌驾于十六友之上,
大振声威?
秦狗的刀快要触及弓真的身体,心中一喜,猛地全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此人事不
知。
弓真一剑杀敌,然而余下三般兵刃同时攻来,如何能挡?只觉白刃扑面、寒风袭体,道
:“我命休矣!此来清河,还末闯出一番大事业,就此死去,实在不甘心?”
却听得三声短促惨叫,来袭的三名杀胡世家门徒竟被一根绢带飞来缠住颈项、勒断喉骨
而死。
来人却是郑樱桃,他道:“小兄弟,形势险恶,我挡住这两个魔头一阵,你快逃吧。”
他和直阴硬拼一招,给不露形阴掌震伤内腑,调息了好一会,稍稍回复行动,见到弓真
情势危急,即时飞出绢带,杀掉三人,及时解了弓真之厄。
弓真道:“你叫我走,然后你留在这里送死?”
郑樱桃戚然道:“石虎是我害死的,我送还他一条命,也不冤枉。”
双腿一软,坐倒在上。
不露形阴掌已经伤了他的五脏六腑,适才他勉强出招,又加重了内伤,阴劲乘势直冲膝
盖的环跳穴,令他再也站不起来。
两大魔头把一切情形瞧在眼里,均付:郑樱桃不足为惧,反而这小子倒是不可不提防。
直阴自忖阴掌厉害,心想:你的剑法再怪,然而只得一招,又无轻功、身法、内力辅助
,我俯低身子,从下盘攻来,难道你还能刺中我的咽喉?
主意打定,正待出战,忽地面色剧变。
方山已经叫出来:“他,他还未死!”
只见石虎坐起身来,双腿盘膝,头顶冒出丝丝白气,正在运功驱毒。
郑樱桃凝凝看着他,不敢打扰,激动万分,眼角不禁流下泪来。
方山心下骇然,“中了我蜈蚣之毒的人,可从来没有死不掉的。这石虎究竟是铁人,还
是妖怪?”
直阴道:“趁他未回复功力,快动手!”
他话未说完,方山已然扑出,袍抽一张,百数十条蜈蚣从袖里飞出,蜈蚣七彩飞舞,虽
然剧毒无比,散在空中,却宛如万千落英,蔚为奇观。
直阴大喜:妙着,妙着!妙着!这千百条蜈蚣噬过来,这小子单凭一剑,如何能挡?
方山挥出的蜈蚣,倒有一半是掷向石虎的。在场三人他最忌惮的,不是弓真,而是石虎
,他嗤嗤笑道:“乖乖小宝贝,为父又喂美味的人血给你们喝了,你们感不感谢爸爸?”
猛见弓真又是一剑飞来,连忙扭身闪避,谁知身体无论怎样挪移腾闪,始终逃不出剑尖
所指,眼睁睁的瞧着剑尖刺入咽喉,喉头一阵冰凉,全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弓真杀了方山,见到满天尖牙欲噬,万足挥动的蜈蚣,吓得心胆俱裂,浑身发软,竹剑
那里能挥动半分来?
却见千百双蜈蚣到了他身前一尺纷纷跌回地面。同时一个转身,扑向方山的尸身,噬咬
着他的血肉,发出吱吱声响,令人毛骨惊然。
弓真死里逃生,惊魂甫定,却始终猜不透为何蜈蚣居然放过了自己,反而回噬它们的主
人。
原来蜈蚣虽毒,毕竟身不能飞,所以能够飞扑攻击弓真,全仗方山以腕臂之力掷出。方
山力道尚未发尽,已然中剑身亡,那一大群蜈蚣便只能飞至半途,不得不跌回地上。
蜈蚣天性毒辣,却绝少无故螫人,方山为培养其毒性凶性,日夕喂以五毒及人血、人肉
,是以这群百彩毒蜈蚣非但奇毒无比,性情更是凶残嗜血,见人即噬。方山的咽喉中剑,这
群蜈蚣嗅到了血腥味,凶性大发,遂蜂拥而去吸噬方山的血肉。
方山一生玩弄娱蚣,死后尸身反为娱蚣所噬,死无全尸,真可谓作法自毙了。
弓真看得作呕,别过头去,却见郑樱桃把身子挡在石虎身前,保护着他不受蜈蚣袭击。
郑樱桃道:“咦,蜈蚣呢?”
危急之间,他只来得及以背挡着群蜈,保护石虎,看不见此间的情景。
回转身来,见到群蜈已把方山的尸身吞下了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吓得尖声高叫起来。
弓真张目环顾,只见直阴逃得不知所踪,方才松了一口气。
郑樱桃也吁了一口气,细声道:“这魔头终于走了。”
一阵气血翻涌,捂住胸口,一口血始终咯不出来,心下骇然,直阴的不露形阴掌掌力聚
在内腑,半点劲力也不外流,确是一门绝毒神功,如果不是生性既谨慎,又怕死,不敢以身
试弓兄弟的剑招,硬要一战上来,以弓兄弟的一招剑法,决计敌不住他的无数阴毒武功。
他深知要内腑复元,唯一途径便是不停以内力镇住阴劲,待阴劲一丝一毫自体内排出,
腑脏的内伤定会慢慢复元,可是此刻心念石虎的毒势,自己甚么也顾不得了,正欲回头看,
突然听到“咚”的一声。
坐起身来的石虎,竟然又倒了下来!
郑樱桃吓得魂飞魄散,看石虎的身子,只见他的皮肤七彩纷呈,竟比先前更鲜艳了数分
,情知他的内力终于压制不住百色蜈蚣绝命散的毒性,哭叫道:“大哥,是我害死了你!是
我害死了你!”
这时五、六名石家军士冲了进来,走到弓真身前,连声问道:“将军没事吗?”
郑樱桃正在恸哭石虎,听见这些声音,猛然抬头一望,指着这批军士道:“你们冒充石
家军的人!”
但这已太迟了,为首军士伸爪夺过弓真的竹剑,左手暗藏的匕首已然插进了弓真肚腹。
弓真这才瞧清楚这军士的容貌:他剃了短须,军服内多穿了三件厚衣,显得身形臃肿,
正是直阴!
直阴嗤嗤笑道:“你们胡人就跟蠢牛一样,能打的尽管不少,说到用智,却那里是衣冠
之邦的对手?老子略施小计,就把你的小命夺过来了,你心服不心眼?”
弓真咬牙道:“你好卑鄙!”
他竹剑已失,武功已跟平常人无异,小腹给匕首齐托刺入,血流如注,用手掌按住伤口
,退后几步,背靠一片假山石,方能勉强站立。
直明随手拗断竹剑,奸笑道:“氐人小子,痛吗?你慢慢挨一会儿痛吧。待老子先宰了
这头大老虎,方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取你的性命——老子跟方蜈蚣朋友一场,可得为他好好报
仇,不会这么容易让你死掉哩!”
弓真疼得身子颤抖,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直阴率着五名军士,朝石虎走去。
郑樱桃目光怨毒,指着他道:“这些军服你们是那里得来的?”
直阴漫不在乎道:“这还用说,自然是从你们石家军的身上剥下来的了。”
郑樱桃紧盯着直阴:“你杀了他们?”
直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是我下的命令,他们动的手。”指一指身后五人
,又道:“你应该想得到,否则我们激战了这么久,为甚么你们的部下居然一个也没有闻声
出来助拳呢?”
郑樱桃认出了五人的来历,“无恶不作五晋人,原来你们也加入了杀胡世家。”
直阴道:“天下胡人,皆是虎狼之徒,凡是汉人皆得而诛之。他们入杀胡世家,也是大
势所趋。”
郑樱桃道:“你杀了我们的军士,他们可大多是汉人。”
直阴道:“他们身为汉人,与胡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更是该死十倍!”
郑樱桃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跟我这助纣为虐之人合作?”
直阴道:“你既抱了事后自杀之念,我跟你合作,又有何妨?如今你既不肯死,我只有
亲自动手了。”
郑樱桃道:“狡兔死,走狗烹,你这个吃人不吐骨的家伙。”
直阴淡淡道:“汉人作风,本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想来你跟胡人舐痔太多,数典忘
宗,忘了汉人的习惯了罢?”
郑樱桃咬牙笑道:“你真够狠!”
打出七点寒星,分钉直阴七处大穴,身子飞扑上前,张口一咬。
这一招使得极是阴狠刁钻,既在笑语盈盈之时发出暗器,那飞身一咬,更是泼辣无赖,
叫人意料不及。然而直阴是何等样人?伸手一招,七点寒星无影无踪,郑樱桃身子同时震飞
丈外,半分也沾不着直阴的身体。
直阴道:“我要你亲眼看着爱人给我大卸八块,割下头颅,方才杀你!”举刀便往石虎
的身体砍去。
郑樱桃奋起余力,绢带飞出,卷住长刀,刀锋一偏,砍进石虎的大腿,鲜血直流。
直阴道:“郑樱桃,你是找死!”回刀一展,直往郑樱桃身前体砍去。
他并非要郑樱桃的命,而是要他的一双手!
郑樱桃那绢带一卷已使尽了剩下的气力,那里避得开这一刀?长声哀鸣道:“大哥,樱
桃无用,保不住你的身躯了!”
突然一声大吼:“停刀!”声若龙吟,连直阴这种大魔头,听这记吼声,刀势也不禁窒
了一窒。郑樱桃趁此空隙,扭身一闪,避开了断手之厄。
直阴也顾不得郑樱桃了,他身前赫然站着一名天神般的大汉:石虎!
弓真大喜道:“大将军,你醒来便太好了。”适才石虎那一吼内力激荡,音波犹如有形
有质,将他的伤口震得鲜血更流,然而他大喜之下,浑然不觉。
只见石虎神威凛凛,站立在直阴身前。直阴瘦小的身躯跟他相比,有似侏儒,显得十分
可笑。
石虎脸上的蜈毒百彩依然未退,显然毒性未解,然而已吓得直阴连退数步——毒性未解
的石虎,始终还是那位令天下惊怖、杀人如麻的石虎大将军!
直阴心念急转:杀他,还是不杀他?今日不杀他,恐怕以后再无机会!可是要跟这个威
若天神般的人物动手,他却说甚么也不敢,然而,杀胡世家的门徒临阵脱逃的刑罚,也是死
路一条。
石虎声音嘶哑,问道:“直阴,你想杀死我?”他大腿中了一刀,鲜血染满了裤管。也
是幸亏这一刀,痛楚使他蓦然惊醒,及时拦住了直阴。
直阴硬着头皮、毫不示弱道:“你是胡人,我是杀胡世家的人,当然要杀你。”
石虎道:“很好。我是胡人,你是杀胡世家的人,我也要杀你!”
直阴喝道:“这厮中了毒,不足为惧。大伙儿一起上,将他乱刀分尸!”
长刀抖起数朵刀花,脚步却是钉在原地不动。
无恶不作五晋人不知直阴口说进攻,脚下却在打着“不胜便逃”的退堂鼓,兼之他们性
情剽悍,泯不畏死,“取你胡狗性命”声中,五股兵刃已朝石虎身上劈去。
刀光犹如霹雳,一闪而逝。
叮当的兵刃坠地之声,无恶不作五晋人兵刃创断,五个人分成十截,血狂喷而出。
再看直阴,已然人影不见,地上却多出了半截削断了的刀锋,一条血淋淋的左臂。
石虎只出了一刀,削断六件兵刃,毙了五名横行晋北的高手,断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大魔
头的手臂!
直阴凄厉的声音远远传来:“石虎,你中了蜈蚣毒人的百色毒蜈之毒,活不了多久,我
这条左臂之仇,阎罗王自会跟你去算,你等着死罢!”
石虎手掣实宝刀,木然而立,脸上色彩更是粲烂十倍,忽地“咚”声而倒。这一倒,再
也站不起来了。那一刀之痛,毕竟不能令他清醒太久。
郑樱桃伸指一探石虎鼻息,发觉还有微细气息,情知石虎内力深厚,自然而然抑住毒性
,不令其攻心致命,然而也仅止于此而已。然而百色毒蜈的毒性如此霸道,再挺下去,石虎
终究是支持不住,还是不免一死。
他抹干泪水,大声道:“崔府的人何在?备马车!马车迟到片刻,我把你们崔家上上下
下,杀得鸡犬不留!”
崔家的人早守在附近瞧热闹,只是杀胡世家的人动手杀胡人,他们焉敢阻上一阻,拦上
一拦?此刻听见郑樱桃要马车,自亦有人立刻飞奔前去预备诸物。
弓真心中奇怪:郑樱桃要马车到那儿去?然而眼下肚腹剧痛,痛得坐倒地上,目光也模
糊起来,心下虽奇,却那里问得出半句话来?
郑樱桃走到他的身边,幽幽道:“小兄弟,我郑樱桃做了一生最蠢最错的事情,多谢你
仗义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大哥的毒性,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只是这人行踪飘
忽,性情又是极怪,我既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找到他后,他肯不肯出手相救,只有尽
人事,听天命罢了。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留待日后有机会,方才图报罢。”
此时崔府家丁备好马车,郑樱桃把石虎拖进车厢,得儿得儿驱马而去。
弓真受伤太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第六章 长安第一剑
弓真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仙境?”
只见四周画栋雕梁,室内摆放有琴有几,自己则躺在香喷喷的锦帐帷幛之内,舒适得难
以言喻,难怪弓真有此一问。
一名少女坐在弓真床边,听见弓真此言,忍不住嗤嗤一笑,自知失态,随即端正面容。
弓真端详她的洋貌。只见她的年纪比弓真还小着两、三岁,形容尚小,身量未足,容貌
却是清纯秀丽,眉目如画,看得出长大之后,必定是一位美人儿。
她头梳双鬓,一身清雅,衣饰光鲜得直可照人,弓真看得呆了,愕愕问道:“你,你是
仙女吗?”忽地满睑通红,忙道:“你,你在干甚么?”
原来此刻弓真的上身全裸,少女正将一块一块暖热的小布,贴在他的身体。男女授受不
亲,弓真自然红起脸来。
少女道:“奴婢正为公子换药。李大夫说,公子敷上刀伤药,总得两天换一次,今天是
第三天,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弓真傻傻道:“奴婢?公子?大夫?”心道:“你不是仙女吗?怎么自称奴婢?”
少女道:“奴婢名叫穗儿,是二爷吩咐来照顾公子的伤势。公子有何吩咐,尽管出声,
穗儿必定尽量办妥。”
弓真一拍额头,“哦!”终于将晕倒之前的事点点滴滴,陆续记起,对于眼前事情,也
猜到了十之五六。
他晕倒之后,崔相把他抬进内堂,找了最好的大夫,悉心医治,终于将他救回。
崔家这番为三小姐招亲的本意,就是延揽天下英雄,在乱世之中保护崔家,如今见到弓
真仗剑力战杀胡世家,并且一剑刺杀蜈蚣毒人方山,如此少年英雄,岂有不尽力巴结之理?
在崔家长驻的大夫,当然是当今顶尖儿的名医,而且任何珍贵的治伤药粉,崔家均有齐
备,加上穗儿的细心照顾,弓真伤势痊愈的很快,才五、六天,伤口已结了一道短短的疤。
这天,穗儿正为弓真洗涤伤口,崔相翩然而至,进房慰问,语气温和得有如亲人:“弓
少快,你的伤势怎样,有没有好一点了?”
弓真道:“多谢二势关心。幸得二爷多方照顾,在下的伤势已痊愈了五、六分。”
崔相瞟了穗儿一眼,说道:“这几天来,穗儿照顾公子,不知公子可否满意?”
弓真道:“满意,满意,太满意了。只是弓真山野鄙人,一向照顾自已惯了,如今有人
服侍,反倒……反倒有点不习惯。”
崔相沉下脸来:“穗儿,你竟使得弓少快感到不惯,这双手还要来何用?来人,给我砍
掉了!”
他身后跟着四名奴仆,一声令下,四名奴仆左右挟住穗儿,穗儿急得大哭起来:“二爷
,穗儿以后不敢了,必定加倍尽力,服待得弓公子更周到,请您大发滋悲,饶过穗儿吧!”
弓真忙道:“二爷,慢着。”
崔家乃系世家大府,对奴婢管教甚严,穗儿虽然服侍了弓真六天,却没有跟弓真说过一
句越规之话,弓真亦不是多言之人,谈不上对她有甚么交情。然而二人毕竟相处了六天,而
且穗儿细心巧思,照顾得弓真极是妥贴,弓真自然不欲她就此而断手。况且,这断手还不是
因为他的一时失言而起!
崔相道:“弓少侠既然吩咐在下不要砍下穗儿的手,即是要把穗儿揽上身了。未知是否
这个意思?”
弓其根本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张舌不懂得回答。
崔相又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将穗儿送给少侠。她既不是崔家的人,我亦无权割她的
手。她今后的生死荣辱,全仗少侠的处置了。”瞟着弓真的眼神,狡猾得有如一头狐狸。
弓真料不到他有此一着,呐呐道:“这,这个不成……”
崔相道:“弓少侠不要穗儿,那穗儿又变回崔家的人了。穗儿服待客人不力,理应砍下
手来。来福、来禄,把这小丫头拉到后房,一双手砍下来喂猪!”
弓真望着穗儿,只见她的眼神又是惊惶,又是哀求,心中不忍,只得道:“二爷要把这
丫头送给在下,拂拂美意在下本不敢辞,只是……”
崔相道:“只是甚么?”
弓真苦笑道:“只是在下一介胡民,自身难保,却怎养得起奴婢?二爷这番心意,在下
愧不敢受,只盼二爷收回成命,也别难为了这位小丫头。”
崔相笑道:“弓少侠必须如此?以少侠一身武功,便是奴婢百人,也是养得起,何愁区
区一名小丫头?”
轻拍手掌,八名奴仆用扁担抬入十六个礼盒。八人步履沉重,显然盒内物事分量不轻。
他道:“少侠击退杀胡世家来犯凶徒,崔家无以为报,聊备黄金百斤,上绢千匹,新衣
十袭,敬请笑纳。”
这番说辞极其牵强。杀胡世家来杀的只是石虎和招婚馆等人,弓真杀退杀胡世家,却干
崔家何事?只是到此关头,弓真无法推辞,只得收下礼物,谢道:“多谢二爷。”
崔相肚中暗笑道:“这样一来,崔家又多笼络了一名高手,弓真受了这样的‘大恩’,
要是崔家有求,他能不出手相助么?”
他对穗儿道:“穗儿,今后你便是弓少侠的人,崔府的事,与你再不相干;崔府的人说
的话,你也不用再听,至于弓少侠对你好不好,那就是看你的造化了。”
穗儿道:“奴婢知道。”向崔相叩了三记响头,算是谢了崔家主仆之恩,再向弓真叩了
三记响头,说道:“弓公子,穗儿以后便是你的人了。以后有甚么吩咐,穗儿一定尽力去办
,如果办得不好,公子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奴婢也是毫无怨言的。”
弓真急忙扶起穗儿,连声道:“快起来,这等大礼我可消受不起。我……我一定会好好
待你,不会打你骂你的。”
崔相从身上掏了一张画押,送给弓真,说道:“穗儿是司马家赏给我们的军奴之后,没
有卖身契,长兄和我画下这张契约,声明把穗儿送了给你,此后穗儿跟崔家算是一刀两断,
毫无关系。”
弓真接下画押,啼笑皆非,崔相连画押也预备好了,可见此行深思熟虑,早就预备把丫
头送给他。
崔相在他耳朵低声道:“我们崔家的家教一向严得很,下人不敢乱来,这穗儿还是处女
,你是他的主人,喜欢怎样,便拿她怎样吧,她可绝不敢反抗的。”说到这里,吃吃的笑了
起来,笑得淫邪无比,与弓真第一次在招婿馆见到时的道貌岸然,判若两人。
弓真不懂回答,期艾以应。
崔相收敛淫笑,正容道:“弓少快,今晚长兄设宴于弘毅阁,他吩咐崔相,务必请到少
快大驾光临,与他共谋一醉。”
弓真那里能够推辞,说道:“一定到,一定到。”
崔相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弓真和穗儿二人。
穗儿刚打了盆热水进房,轻声道:“穗儿服侍公子更衣沐浴。”便欲为弓真解开腰带。
弓真大窘,说道:“不用,不用沐浴……”他出自农家,一向甚少沐浴,乡民个个如此
,互相也不以为臭。
忽然回心一想,崔家人人衣饰光鲜,面白如玉,自己今晚赴宴,可不能太过邋遢,失了
主人家的面子,改口道:“不用为我沐浴,我自己洗便成了。”
穗儿道:“公子何出此言?为主人沐浴更衣,是奴婢的天职,公子不要穗儿服侍,是不
是嫌弃奴婢了?”眼眶一红,便欲哭了出来。
弓真道:“不是,不是,我很喜欢你的服侍,你,你服侍我沐浴吧。”
稳儿破涕为笑:“多谢公子。”看见弓真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
要知当时奴婢贫贱无比,幸与不幸,生与死亡,全仗主人一念之间,是以为奴为婢者,
无不曲意承欢于主人,生恐失宠,那以后的生活便苦不堪言了。穗儿此刻求得新生,必要测
知主人对自己的心意,方才放心。
穗儿为弓真宽衣解带,将白布放在温水中浸湿,慢慢清洗弓真的每一寸肌肤,却小心避
开了他的伤口,她本是崔相妻子的丫头,平生别说没有为男子沐过浴,连男子的裸体也没见
过。此刻见着弓真赤裸的身体,不由得心头狂跳,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逐分逐寸洗擦
弓真身体的垢渍。
弓真那里受过这种对待?只羞得脸红耳热,全身都像软了下来,只除了一处坚硬如铁的
部位。他只觉得羞不可抑,然见到穗儿浑若无事,只好也是装作浑若无事,任由穗儿为他洗
涤干净,至于崔胡先前对他所说的一番淫话:“你喜欢怎样,便拿她怎样吧,她可决不敢反
抗的。”却是连想也不敢想。
他的身体实在脏得要命,穗儿换了五盆水,方才尽清垢渍,穗儿为他刮清稀疏的胡子,
换走了一身脏衣,弓真顿觉精神百倍,仿似换了一个人,人也神气起来。
穗儿端详了他数限,赞叹道:“公子,原来你这般——”情知失言,突然收口。
穗儿笑道:“没,没甚么。”她想说的是“原来你这般俊”,转念一想,主仆有别,此
话还是不说为佳。
弓真正色道:“稳儿,我也是贱民出生,今日得你服侍,已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你
我名虽主仆,实则我当你是朋友,你有甚么话,都不妨对我直言,我决不会责怪你的。”
穗儿脸上露出感激至极的神色,说道:“多谢公子。”
弓真站起身来,搅照铜镜,只见镜中一名翩翩世佳公子,几乎连自已也认不出自己来,
不禁多看了几眼,自己也觉得有点陶醉。
穗儿忽道:“公子,穗儿为你梳一梳头。”
弓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不用了。我本来就是胡人,如果打散了编发,数典忘宗
,反而更为汉人所笑。”
原来他身上这身锦衣,是汉人装束,衬上他的胡人编发,显得十分古怪。是以穗儿想为
他把编发解下,盘在头顶,戴上冠冕,便活脱一个汉人佳公子了。也是因为氐人和汉人样貌
相差不远,方能如此,换作羯人或是鲜卑人,高鼻深目,便是换了汉人衣服,也是一看便知
,只有被讥笑不伦不类的份儿。
弓真穿上这身宽施大袖的汉人衣饰,颇觉不惯,右袄宽袖倒还罢了,那条开裆胯裤,下
体凉风飒飒,仿似没穿裤子一般,方才令他提心吊胆,深恐露出不雅景象。
穗儿道:“公子是氐人英雄,不稀罕汉人服饰,明儿奴婢为公子选上几件氐人英雄穿的
衣服。”
弓真道:“这也不必忙。”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但有一件要事,请你立刻为我办妥
。”
穗儿道:“但请公子吩咐。”
弓真细细嘱咐完毕,穗儿立刻去办。
弓真走出房间,只见阳光耀目,不可逼视,回想六天之前,自己还是不名一文的臭氐小
子,今日却已跃为“弓少侠”,有黄金百斤,上绢千匹,奴婢一名,俨然新贵,一切仿如隔
世!
这弘毅阁楼广敞弘丽,饰金饰红,飞檐藏龙,柱底压龟,处处逾制,王公也是望尘莫及
,若是换了太平盛世,早就是僭越的九族连诛之罪。只是今时天下纷扰,连皇帝的位子也坐
不牢,坐不久,谁去理会有没有人僭越逾制?
崔家这一代的家长崔桓早在恭候。
席间还有两人,却是张元和杨泰,各据一几而坐。杨泰左肩高高肿起,显然内里缠着布
带,想来当日与卢播和田麒麟一战,吃了一点小亏。
余下还有两张几子,一张是给弓真坐的,另外一位客人又是谁呢?
弓真打量四周,只见分站十多名劲装汉子,想是护院部曲之流。弓真近日接触武功之士
多了,看人颇有眼力,见这十多人目光炯炯,下盘稳健,显然均是硬手。心想:崔大爷身娇
肉贵,护院好手众多,也是理所当然。
崔桓见到弓真,十分热情,拉着他入席坐下,说道:“小师君,杨老师,让我来介绍,
这位便是以一柄竹剑杀掉方山以及二十位杀胡世家高手小英雄,弓真少侠,真是少年出英雄
,了不得,了不得。”
其实加上方山在内,弓真也不过杀了五人。崔桓夸大了一倍多,然而际此情形,弓真却
又不便否认,内心却难免有点“不胜抬举”的心虚之感。
张元自幼娇纵,妄自尊大惯了,听见崔桓赞扬弓真,“哼”了一声,却不言语,不悦之
色溢于言表。
杨泰却道:“少侠‘封杀一毒,智破百足’,这一战名震江湖,今日一见少侠丰神俊明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心道:“听说你不懂武功,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一招
奇妙剑法,却来胡充高手,待我今晚查探清楚你的居处,悄悄割下你的狗头。你既然活不久
长,我赞你几句,又有何妨?”
他心忖:田麒麟断首,卢播气走,石虎中毒给送走,只需再干掉这个古里古怪,不知从
那里钻出来的氐人小子,还愁小师君娶不到崔家三小姐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样一来,非
但自己在师君跟前大大立功,今后五斗米教的人才跟清河崔家的财富联合起来,五斗米教说
不定可以回复后汉时的盛况,纵使不能问鼎中原,也差不多了。
这日崔桓请客,菜肴不消说极是丰盛,山珍海味、鱼羊八珍,皆由崔家巧厨妙手烹制,
仆奴端上烫热美酒,以待嘉宾。
崔桓身为主人,先饮为敬,三巡之后,主客均可不拘小节,放怀饮食。
崔桓轻拍手掌,十六名胡姬鱼贯进入,其中八位分持琵琶、羯鼓、羌笛、胡笛、胡箜篌
、胡角、胡篪、胡笙八种乐器,合奏合唱,另外八伎则翩翩起舞,却是有名的《狮子舞》。
只听得歌管惮惮,铿鼓锵锵,高音高若钧天,低音低若沉雷,虽然不及郑樱桃的哀哀妙
音,然而其声轻跃,却是别有滋味。
八位舞伎举止轻飘,或跃或踊,乍动乍息;跃脚弹指,撼头弄目,个个身披轻纱,身躯
美处若隐若现,令人血脉偾张,大压视觉。
张元忍耐不住,一把搂住一名舞伎,伸手便往舞伎的衣裙底掀去,淫笑道:“美人儿,
让小师君摸摸看,胡人的皮肤,是否跟汉人一般滑?”看来他人虽小,色心却一点也不小。
舞伎受辱,却不敢反抗,只是望着崔桓,听候他的吩咐。
杨泰连向他打眼色,张元方知失态,讪讪然放下手,暗呼糟糕:这回在未来岳丈面前大
大出丑,可不免给他看低了我几分,可如何是好?慌慌忙忙,放开了舞伎。
他向杨泰露出求救的神色,杨泰心中也骂:小师君真不成气候!平时在邺都胡天胡地,
也还罢了,恁地在崔桓面前,也露出这等丑态,非但给他看低了你,亲事随时不成,连师君
的面子也给你丢光了。强装笑容,说道:“崔太宰,小孩儿酒后失态,不要见怪。”
永嘉年间,崔桓曾任太宰,兼中书侍郎,是以杨泰称他为“太宰”。
崔桓轻描淡写道:“张世兄既然喜欢这些胡姬,美人赠英雄,我便借花献佛,把她们都
送给世兄吧。”
杨泰道:“崔太宰,刚才小师君只是酒后戏言……”
崔桓道:“张世兄是酒后戏言,我可不是。我崔桓送出之物,犹如泼出之水,世兄既然
不要,我留来也是无用。秦无有!”
他身后霍地闪出一名男子,右臂已断,装上一枝铁锥,身法决如鬼魅,铁锥连挥,两名
舞伎脑浆进裂,尸横就地。
崔桓微微一笑:“世兄这才对劲。”
挥一挥手,铁锥男子又如鬼魅般隐回布幄之后。
弓真心道:“崔大爷跟他弟弟一样,喜欢残杀奴仆,逼人收下礼物,行为如出一辙。”
杨泰惊疑不定,秦无有,岂不是通州苦竹坞的坞主?据闻他轻功极高,一身家传的苦竹
手,右榴拳也是不凡造诣,怎地居然断了手臂,装上一枚铁锥,变成了崔桓的随从?
至于崔桓送歌妓此举,虽然好像做得极为漂亮,然而明眼人却知他内心对张元极为恼怒
,做出送伎的行为,以使杨泰难堪。
杨泰自然心知肚明,除了肚里大骂小师君不长进之外,却是别无他法。
崔桓捧起酒爵,笑道:“喝酒,喝酒。”一饮而尽。
忽听到一阵长啸,清越犹如鹰吠长空,声虽远而音却情,显然啸者内力已到了出神入化
的境界。
崔桓喜道:“他来了。”
杨泰心下奇怪:来者是谁?世间哪人笑得如此猖狂,还有这样高的内力?莫非……是他
?想起一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长啸之声越传越近,来得好快,来人瞬息已到弘毅阁。
只见来人头戴五尺冠,身披丝服,面如冠玉,神态雍容,显是一名贵介公子。
杨泰见不是心中所想那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想:这人究竟是谁?普天之下,有
这等武功的青年人可数不出几人!
那人曲身行礼,说道:“崔世伯,谢天迟到,还请恕罪。”
崔桓笑道:“不迟不迟,小女招亲之日尚有三天,怎能说迟?”
杨泰心头一震:他是谢天!他也来争婚,这……该如何是好?冷汗涔涔流下,暗暗后悔
太过托大,以为凭着自己的武功,就可技压群雄,铁定为小师君抢得新郎之位,又何用多请
几名治头大祭酒助拳,分沾这份大功?
他又想道:谢家的人竟敢北上争婚,莫不成吃了豹子胆,不怕死么?
要知天下高门,原以王、谢、崔、卢四家居首,其中王、谢两家文武双全,早在长安失
陷之前,已随着司马睿南渡江左,致力恢复中原。崔、卢却是诗礼传家,无力南渡,只有听
由胡人统治。
谢家剑法冠绝武林,天下无剑可比,谢天更是谢家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长安是天子脚
下,高手如云,而谢天打遍长安,号称“长安第一剑”,可知其剑法之高明。据说他的剑法
之高,已不在江湖三大神剑之下!
杨泰算来算去,卢播已遭气走,小师君张元在争魁者中应该技压全场,无人能及,谁知
竟然杀出了一个谢天来!他倒非算漏了谢天,而是绝想不到,已南渡江左的谢天,竟还敢回
到汉王的地头争婚!
谢天手抚如意,轻敲张元的几面,说道:“小师君,我有一事,极之为难,盼你为我解
说。”
张元不知如何回答,望向杨泰。杨泰轻咳一声,说道:“十一公子有何赐教?”
谢天道:“赐教不敢。只是我是五斗米教的信徒,还向师君行过拜师之礼,可是却又偏
偏想娶崔家三小姐为妻,希望小师君成人之美,承让在下。”
当时的高门子弟,学道风气极盛。
以谢天的身分武功,如要学道,张天师为表诚意,自然非得亲自收纳不可,杨泰回心一
想,好像也有这件事,心道:原来是自己人,那倒好办点,看看能否说服他让小师君一马
,最多师君以后赏他一个真人头衔便了。
却见张元身子无缘无故,陡地向上弹跳三下。杨泰看出,谢天适才轻敲几面,内力从几
腿传到地上,再由地上传至张元的小腿,股间,将他弹起。隔物传功已是非同小可的武功,
谢天居然能够隔上二重物件而发出内力,更是骇人听闻。
张元给内力冲击,胀红着脸,胸腹间一阵作闷,忍不住哗啦哗啦,把刚吃下的酒菜全吐
了出来。
杨泰铁青着脸道:“谢天,你竟然连师君的面子也不给?”
谢天悠然道:“我高兴时,连我老子的面子也不给。至于我不高兴时嘛——”如意在手
中转了个圈,方道:“不高兴时,纵是师君亲临,我也照杀不误!”
杨泰给他目光一射,心头一寒,色厉内恁道:“哼,你若真的碰上师君,恐怕连气也不
敢透,更别说胡吹大气了。”
谢天叹气道:“老实说,五斗米教教众百万,我的确不敢得罪。师君好歹也是我的师傅
,他的儿子,我更不敢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杀了你来泄愤,我倒是大敢特敢。谅
师君不会因为我杀了你,而跟谢天反面!”
举起如意,迅雷般往杨泰头颅敲了一敲。
这一敲声挟风雷,内力极旺,杨泰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拔剑,举起双臂便挡,明知如
意乃坚玉所制,加上谢天一股澎湃内力,这一挡双臂骨必断无疑,然而臂骨事小,颅骨事大
,比较起脑袋瓜破裂上来,臂骨碎裂似乎还是上算中的上算之策。
谁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
谢天移身七尺,哈哈笑道:“杨大祭酒,跟你开开玩笑,何必认真?”
杨泰架空一招,双臂脱力,喀喇响了数声,痛得几欲晕倒,怒气冲天,却那里敢向谢天
发作!
他面色极是难看,拉着张元,说道:“我们回房去!”
张元只得乖乖跟他走。十六名舞伎,自然也跟着新主而去。
杨泰吃了这个大亏,出了这个大丑,回房本该是收拾诸物,滚回邺都老巢,免得继续留
在这里,丢人现眼。然而杨泰老奸巨猾,却是另有算计,按下不表。
第七章 中年俊彦
谢天持着酒尊,走到弓真面前,问道:“你叫弓真,是不是?”
弓真道:“是。”
谢天道:“你有一招剑法,非常厉害,连蜈蚣毒人方山也死在你的剑下,是不是?”
弓真道:“是。”
谢天拎起弓真面前酒尊,满满的,一滴也没有喝过。
弓真只喝酪浆,不喝酒。
谢天把酒尊持在弓真面前,说道:“为你这把剑法,我敬你一尊,先饮为敬。”一饮而
尽。
弓真那能推辞?也是一饮而尽,酒灌入喉,只觉喉咙如遭火烧,张大口来,不断送入空
气。
谢天道:“使上你那一招剑法,我想见识一下。”
弓真吓了一跳:“我们无仇无怨,为甚么我要向你出剑?”
谢天道:“你想有仇有怨吗?成!”朝弓真的脸吐了一口水,正反掴了他两巴掌。
弓真怒气上心头:“你……你干甚么?”
谢天道:“如果你嫌仇怨不够,我可以再挖下你的一双眼来。”顿了一顿,又道:“你
,要眼还是要出剑?”
弓真压抑着怒气,也压抑着恐惧,平静道:“我手上没剑。”
这时,穗儿走进弘毅阁,对弓真道:“公子,你吩咐穗儿办的事,办妥了。”送给弓真
一团狭长的布包,内里包着一条狭长的物件。
谢天抢过布包,轻轻一摸,布条裂为碎片,里面赫然包着一根竹剑!
弓真吩咐穗儿去办的大事,就是为他削一根竹剑。他知道清河乃虎狼之地,没剑傍身,
他焉能安心?焉能安枕?
谢天盯着竹剑,说道:“这也算是剑?”
弓真夺回竹剑,紧盯着谢天。他虽不诸武功,也知眼前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不在石
虎之下,然而这一战势难避免,只有硬着头皮,挺胸道:“就是这种剑,杀死了方山。”
谢天目光露出奇怪的神色,“哦”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席间坐下,说道:“我明晚才找
你比剑,你得养好精神,好好跟我比一场。”
弓真莫名其妙,然而不用立即比剑,总算松了口气。
崔桓打圆场道:“两位世兄少年得志,见面时切磋武艺,比比划也是应当。只是动手时
可得留神,不要伤了大家和气。”
他刚刚才下注了黄金百斤,千匹上绢,另加一个丫环在弓真身上,可不想谢天将弓真干
掉,前功尽弃。虽然,弓真死了,崔桓大可收回黄金,上绢,丫环,只是一番笼络化诸流水
,也是他不愿见到的事。至于谢天败在弓真剑下,他却是连想也没想过。
谢天说道:“崔世伯,我和他只是比划一下而已。”
崔桓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最放下心来的却是弓真。
又饮了数巡,崔桓说道:“天儿,你的随从行李呢?”
谢天道:“还在途中,相信明天便到,小侄心急,特意快马赶来。”
崔桓道:“天儿,你北上投靠汉王,皇上极是高兴。他派使者来说,将会御驾亲来,观
看你在比武招亲的英姿。”
听崔桓的语气,称呼谢天为“天儿”,亲切比之张元,已高了一格,似乎视他为未来女
婿。这也难怪,来这里的少年英雄,还有谁比谢天更强?
谢天傲然道:“汉王对我的加盟,本就极为重视。他来看我夺魁,也是理所当然。”
弓真久居乡间对于天下大事不甚了解,要不,听二人对话,已可得知一件轰动天下的大
事!自从司马睿在江左称帝之后,以王,谢两家俊彦为二大柱石,如今谢家后起一代武功最
高的谢十一少倒戈投敌,该是何等令人震惊的消息!
此时,却听一人懒洋洋道:“这下倒奇了,刘聪答应过我,要亲眼看我夺魁,娶到崔家
三小姐的威风样子。究竟他此来清河,是看你谢十一娶老婆,还是看我王二十二娶老婆?”
崔桓和谢天见到来人,均是面色一变。
来人大概四十来岁,样貌生得一表堂堂,绫罗缎服,进贤冠缀上一块翠玉,本该是一派
高门子弟的风貌,偏生全身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慵慵懒懒的直不起身子来,就像个放浪形骇
,不务正业的名土。
他斜斜坐在一张胡床上,由四名仆人抬着胡床而走,身后还跟着二十名奴仆,十男十女
,男的精壮,女的妖娆,其中两名女在为他捶背,一女捧着痰盂为他接痰,如此阵式,气派
固是极大,对主人崔桓却是极其无礼。
谢天道:“王璞,你也想来求婚?”
这王璞却是琅琊王家的人。
谢家虽是高门中之高门,比起琅琊王家来,毕竟是逊了一筹,晋室南渡之后,朝政为王
敦,王导两位宗兄弟一武一文,互相把持。权倾朝野,故有“王与马,共天下”之流传。王
家若有亲人投靠汉王,其对天下英雄归心的号召,又比谢天胜了一筹,自不待言。
王璞是王敦,王导兄弟的族弟,族中排行二十二,自幼放浪不肖,族人甚是瞧不起他,
他也不屑与族人为伍,素性浪迹,享尽人生风流。
这王璞虽然不肖,可是武功之高,人人皆知,是以他放浪江湖二十多年,始终无人能将
他收服。怪不得崔桓,谢天一见到他,立刻大皱眉头。
王璞道:“是啊,我闯荡江湖二十多年,也该落叶归根,找一个老婆,找一个家,找一
个归宿了。听说崔三小姐美貌贤慧,无双无对,跟我倒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的妙配。”
谢天盯着他道:“你今年四十出头罢?”
王噗截口道:“四十有七。”
谢天道:“崔三小姐今年芳龄十八,你比她大上二十有九……”
王璞截口道:“美人怕迟暮,圣人英雄何惧年龄之有?王翦六十破楚,孔子七十而传《
论语》,秦始皇一统六国,年已五十,我配崔三小姐,又何老之有?”
谢天道:“此来求亲者,皆是一时少年俊彦……”
王璞道:“我也曾是一时少年俊彦,只是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我的一时随着岁月,烟
消云散而已。如今我年不少,彦却存,莫非不合相亲规定?未来岳父,你的招亲榜上,可没
说过只有少年俊彦才能求亲,中年俊彦不可以!”
崔桓不敢得罪王璞,只有道:“王先生说得不无道理,这个,这个……”
谢天道:“今日不跟你狡辨。招亲当日,我见你出现擂台,定教你血溅五步!”他不立
刻翻脸动手,显然对王璞也有几分忌惮。
王璞却不理他,径自对崔桓道:“未来岳丈大人,小婿带来三包礼物,作为我们初见面
礼,盼请笑纳。”
呸的吐出一口浓痰,吐至八尺开外,侍女身形一晃,飘近痰处,举起痰盂,恰好承住浓
痰,轻功居然不弱。
崔桓给他左一句未来岳丈,右一句小婿,气得一佛升天,二佛涅般,却又不敢发作,说
道:“王先生,何必多礼……”
王璞笑道:“礼多人不怪,献礼。”
一名奴仆捧出一个木匣,揭开来,赫然是一个人头,血渍殷然。
弓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眼认出匣里人头的身分:直阴!
王璞道:“崔三小姐招亲的大好日子,这直阴居然不识抬举,前来搅局杀人,坏了招亲
的大好兴致。小婿特地割下这名不知好歹的家伙的人头,送给未来岳父大人,让天下世人知
道捣乱崔家的后果。”
崔桓早听闻王璞已尽得王家易学的真传,武功高于直阴不足为奇,只是他居然敢杀掉杀
胡世家的人,却是令人不能不极度震惊!中原的汉人,有谁敢得罪杀胡世家?别说是天下无
敌的辕轩龙,即是凤凰夫人,五霸,七雄,十七友,那个是好对付的?
王璞胆敢杀掉胡世家的人,简直不要命!
崔桓内心暗祷:比武之日,千万要让天儿取胜。如果给这王璞娶了清儿,杀胡世家的人
找他寻仇时,连带崔家也牵连上去,可不得了,暗暗后悔为何听崔相的馊主意,搞出比武招
亲这件事来。只是当时他一心想纳谢天为婚,顺便揽求亲英雄,以为已之部曲,保护崔家,
那里想到先是杀胡世家,再是王璞,竟搞出这许多事端来?
他想了又想:如果我出言拒绝这煞星求亲,碍着崔,王两家也有百年交情,他总不会拿
我怎样吧?再说,秦无有武功高强,只怕与他差不了多少,我可不必怕他!
心意打定,正欲开口,却听得王璞道:“小婿送给岳丈的第二件礼物嘛……”
王璞话未说完,身后突然探出一名奴仆,连人带剑往崔桓飞刺过去!
谢天身法极快,一弹而出,欲为崔桓挡住一剑,谁知身前忽然拦住一人,手掌一挥,眼
前掌影密麻如云,非但冲不出去救援崔桓,连对方容貌身形也给掌影遮盖,半分也瞧不见。
来者却是王璞,他这一招是王家易学的第九卦:密云不雨。这一掌拦住,别说是一个人
,便是一滴水,一粒米,也不能从他掌底下窜得过去。
这一掌只挡不攻,原来伤不了谢天。谢天只需不向前冲,朝东,南,北任何一方撤后,
也已无妨。
只见他如意两挥,如同两道滔天巨浪,气劲澎湃,攻至中途,两道“巨浪”合二为一,
威力更胜十倍,直向王噗中门硬攻而进。这一招“浪中怒而特高兮”,以如意使出剑招,深
得谢家剑法的真谛。
江湖有道:“汉剑胡刀”,“谢家剑,石家刀”,“石家刀无敌,谢家剑无双”,石勒
的刀,谢家的剑,原是世间至坚至利的两门兵刃!
王璞也不避闪此招,以手掌硬拼谢天一“剑”,气劲对撞回旋,弓真坐在远处,也觉劲
风扑面,呼吸困难。
二人对过一招,各自后退了三步。
王璞阻住谢天出手,不再出招,只是含笑望着谢天,说道:“还要再打吗?”
而那厢,秦无有铁锥一击,及时挡住了奴仆刺向崔桓的一剑。
谁知奴仆早知秦无有有此阻挡,剑尖滴溜溜一转,指向秦无有的右肩,他的对象竟不是
崔桓,而是秦无有!
秦无有右臂虽已遭人齐肘砍断,装上一枝铁锥,可是给人再连上臂也砍走,直至肩头,
毕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身法极快,使出一个“大变腰,斜插柳”,避开这断臂一剑,左
掌不忘再攻,伸直如竹,插向奴仆。
奴仆来此之前,已对秦无有的武功了如指掌,喝道:“你以三项功夫称誉武林,我便先
破你苦竹手,再破你的石榴拳和轻功!”转腕崩剑,削下了秦无有的苦竹手。
秦无有手臂一凉,已知不妙。他反应极快,双足一撑,身形已然拔起,心下恨得几欲吐
血。
“这名无名剑客,剑法如此高明,却甘心为人奴仆,究竟是谁?我连左臂也断了,江湖
之大,以后却往那里立足去?”
猛地觉得双腿一凉,整个心也往下沉,直沉到底。
奴仆轻功虽然不如秦无有,可是出剑极快,秦无有提起身子才三尺,他提剑上撩,入内
旋了一圈,已把秦无有的双腿剁了下来。
秦无有断了两腿一臂,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滚。
奴仆凛然道:“我说过,除了破你的苦竹手和轻功之外,还得破你的石榴拳。”剑锋朝
地,往外一拉,把秦无有的右臂也齐肩削去了。
崔桓吓得心惊胆裂,心道:“王璞从那里找来这名高手奴仆?他,他可不是有心来杀我
吧?”
王璞嘻笑道:“岳丈大人,你的这名护卫,武功稀松平平,恐怕保不住你的贵命,这名
奴仆名叫阿猪,剑法马马虎虎,干粗活时也颇为勤快,就此送给岳丈大人,作为第二件礼物
。”
崔桓已吓得心胆俱裂,那里敢说一个“不”字?至于先前所想的出言拒婚,非但连提也
不敢提,连想的念头也得从脑中抹去了。
阿猪屈身行个五体匍匐大礼,恭声道:“奴才阿猪,拜见主人。”
崔桓颤声道:“好,好,起来,不必多礼。”眼尖望向谢天,只盼他出手相救。
谢天却盯着王璞,紧握着如意,剑拔弩张。
崔桓因纳了阿猪这个高手为奴仆,如丧考妣。他们崔家的人喜欢以人为礼,动辄把奴婢
家仆送给别人,如今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可谓是现眼报了。
王璞漫不在乎,打了个呵欠,重新坐倒胡床,索性连看也不看谢天半眼。
谢天又看了看王璞的二十名奴仆,终于道:“我还是留待招亲之日,才来杀你。”转身
便走,离开了弘毅阁,想来他见王璞人多,恐怕被人围攻,吃了眼前亏。
弓真心道:“他刚才说有三件礼物送给崔太宰,第三件礼物呢?”
王璞果然道:“小婿刚才说过,三件礼物孝敬岳丈大人,这第三件礼物嘛……?”
为他捶背的婢女抿嘴笑道:“莫不正是你这位乘龙快婿?”
王璞给婢女截住说话,也不以为忤,拧一拧她的脸颊,调笑道:“你吃醋吗?是不是?
”伸手在婢女的身体抚摸了好一阵,旁若无人,简直视崔桓这位“岳丈大人”如无物。
婢女给摸得嘻嘻娇笑:“主人,别这样心急,回房才……”
王璞笑道:“不错,不用心急,回房才玩,也还未迟。”对崔桓道:“那第三件礼物,
须待招亲当日,才能送给岳丈大人。总之,小婚保证那是一件大大大大的天大礼物,保证岳
丈大人见到了,欢喜得连老子的姓也忘掉了。”
崔桓又气又怒,只盼招亲之日,谢天能一剑将这人除掉,那便真是“谢天”谢地了。
这时,滚在地上惨号的秦无有突然大叫:“我认出了,你是陶——”
话未说完,奴仆飞出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冷冷道:“我大发慈悲,赐你一个速死吧
。”
弓真心下一动,这名奴仆显然是不欲别人知道他的身分,方才杀人灭口,他是陶,陶甚
么呢?
他对武林人物一窍不通,自然猜不出是“陶”甚么。他只知道,绝不会是陶侃,陶侃当
然不会沦为人家的奴仆,更不会向“主人”匍匐伏地!
王璞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岳丈大人,小婿赶着回房去,有点粗活要干。请你找人安排
二十来间客房,好好安顿我们。”
弓真看着这名无赖无礼的中年人,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惧,即便是他力战方山,面对直阴
,甚至谢天向他挑战时,也不及如今的恐惧。
他隐隐怀疑,王璞的心中,必然藏着一个大阴谋,可是这个大阴谋究竟是甚么,却又完
全说不上来。
比武争婚,究竟藏着甚么大阴谋呢?
第八章 崔三小姐
弓真回到房间,已是掌灯时分,回想早间的诸般惊险情状,心头犹自怦怦乱跳。
穗儿把竹剑送给弓真后,一直在房间等候,见到弓真,欢喜道:“公子,你回来了。”
弓真见她满眼红丝,显然十分疲倦,手里拿着一大块布,不知缝补着甚么,笑道:“你
等我回来?”
穗儿点头。
弓真心下感动,他出生以来,从没有人这般关心过他,他抚着穗儿的头发,柔声道:“
你累了,睡吧。”
穗儿道:“穗儿先服侍公子更衣上床,再去睡。”
他见穗儿还待分说,遂道:“这是公子的吩咐,你一定要听,快睡!”
穗儿道:“多谢公子。”裣衽行礼,方才回到邻房睡觉。
弓真暗暗好笑:他当上了“主人”大半天,这还是第一次以主人的威严下命令,想到穗
儿的温柔体贴,心头又是温馨,又是甜蜜。
忽然,阁阁阁,有人轻敲门户。
弓真开门,见到一名少女,不禁愕然。
少女眉清目秀,面如美玉,梳一个凌云髻,插一根珍珠钗,亵衣薄带,尘袖翩翩,一看
便知是高门闺女,却悠地美艳煞人!
弓真道:“姑娘你找谁呢?是不是找错人了?”
少女道:“我找你。”
弓真诧道:“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少女道:“但我可认识你,你叫弓真,是名氐人,你在六天前用竹剑杀死了方山,剑法
可真不错,对不对?”
弓真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道:“你先猜猜我是谁?”
弓真推辞道:“我猜不到。从小我猜迷就不成。”
少女一字字道:“我就是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吃了一惊,嘴巴足足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好一会才合嘴说道:“甚么?你,你
就是招亲……的那位崔三小姐?”
崔余清微微颔首。
弓真道:“三小姐,你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崔余清欲言又止:“我找你的确有要事……”
弓真道:“三小姐请说。在下只要力之所及,必定效劳。”
崔余清道:“真的?”
弓真挺起胸膛道:“绝不食言……”
崔余清道:“你可不能反海。”
弓真道:“绝不反海。”
崔余清鼓起勇气道:“你说过不反悔的……你跟我私奔去。”
如果弓真先前是吃了一惊,此刻便是大吃一惊;如果弓夏先前的嘴巴张大得以放入一个
鸡蛋,此刻他的嘴巴使张大的足以放入三个鸭蛋,三个鸡蛋。
“你刚才说甚么?”
崔余清一字字道:“我刚才说,我想跟你私奔。”
弓真喘过一口气,才问得出话来:“为甚么?你为甚么要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因为我不想嫁给王璞。”
弓真叹道:“这个我明白……那么谢天呢?他可未必输给王璞啊。”
崔余清道:“我不能冒上这个险,我绝不能嫁给王璞。”
弓真道:“这个我也明白……可是,你也不用挑上我来私奔啊。”
崔余清盯着他,说道:“第一,谢天绝对不会跟我私奔。”
弓真问道:“为甚么?”
崔余清淡淡道:“他跟我父亲的交情太好,走的是岳丈路径,跟我私奔,岂不是断了这
条路?再说,谢天是名门出身,天性狂傲,绝不肯做出私奔的行为。”
弓其道:“说得好,我弓真一介氐民,出身卑贱,也没有面子可言,才会愿意跟你私奔
。”
崔余清又道:“再说,他根本不认为在武功上会输给王璞,比武招亲他必能夺魁,又焉
肯跟我私奔?”
弓其道:“说得好。比武招亲之日,我弓真既无可能夺魁,才会答应跟你私奔,对不对
?”
崔余清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低下头来,低声道:“午间我在弘毅阁偷偷瞧你
,见你丰神出众,形体俊朗……”
说到这里,绯红晕到了耳根,声音轻如蚊呐:“如果公子愿意,我们在此成就周公之礼
,然后一起私奔……”
慢慢卸下衣裳。
弓真道:“慢着,别脱衣裳。”
崔余清的动作却不停顿,衣裳继续落下,露出光滑如凝脂的肩头……
忽然咽喉一痛,已被弓真掌中竹剑抵住。
弓真叹道:“如果你真是崔三小姐,那便好了!”
瞬息之间,弓真已使出那一剑,制住崔余清的咽喉。经过反覆实战,使用了四次,他对
这一剑的力度拿捏己准确得不差厘毫,若是换了六天前,这一剑恐怕收招不及,非得穿过崔
余清的咽喉不可。
崔余清惊道:“弓公子,你在干甚么?你刚才说甚么话?我可半点也听不明白。”
弓真道:“我说,你手里握着的暗器,请放下吧。”
崔余清张开手来,一把钢针叮当坠地。钢针是她脱衣解带时,偷偷从衣带拿到手心,正
待发出,便已被竹剑所制。
她道:“好服力,你是怎么看得出我是假扮的?”
弓真淡淡道:“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以崔三小姐的身分,可绝看不上我,更不会跟我
私奔。”
“崔余清”道:“这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弓莫道:“还有,我晓得崔三小姐不是傻蛋。”
“崔余清”道:“哦!”
弓真淡淡道:“除非崔三小姐是傻蛋,否则焉会穿着锦衣盛装来跟我私奔,甚至没有稍
稍易装改扮,难道她不怕给下人认出来?”
“崔余清”怏怏叹气:“崔三小姐不是傻蛋,却有人跟我说你是傻蛋,才令我设下这个
只能骗倒傻蛋的计谋!”
弓真道:“你是五斗米教的人,对不对?”
“崔余清”脸上露出惊奇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弓真道:“想杀我的人,只有两种:一是杀胡世家,一是五斗米教。你有胡人口音,只
有一点点。”
“崔余清”道:“杀胡世家全是汉人,当然不会有胡人口音。”
弓真道:“崔三小姐更不会有胡人口音。”
“崔余清”道:“所以你从开始听我说第一句话,便知我不是崔三小姐。”
弓真道:“不错。”
“崔余清”道:“看来你非但不是傻蛋,反而是奇才了。”
弓真道:“不敢当。”
“崔余清”仰颈道:“我要问的话问完了。你杀了我吧。”淡然待死。
弓真默然半晌,收下竹剑,说道:“我不杀你。”
“崔余清”料不到弓真居然放地一命,问道:“为甚么你放我?”
弓真道:“我没必要杀你,也想不出理由杀你,我不喜欢杀人,你走吧。”
“崔余清”正欲离去,弓真忽道:“你先拉上衣服,再走。”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卸下衣裳之际,猝然受制,不及拉住衣服,酥胸露了一半出来,
全给弓真瞧在眼里,不禁又羞又恼,跺一跺脚,急步而去。
弓真待她离去,急忙走到洗脸盆边,将脸浸在冷水中,然而“崔余清”胸脯的柔态,始
终在心中盘桓不去,惊心动魄。
适才他制住“崔余清”之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自己的眼光盯住她的脸,不向胸脯
望去,然而一直心神恍惚,只要再纠缠片刻,难保握剑的手还能把持得定,毫不颤抖,是以
非得立刻放掉“崔余清”不可——虽然杀掉她才是更上之策,可是又怎杀得下手!
弓真浸了一会,透不过气才仰起头,忽听得嗤嗤破空之声,数十枚钢针从他脸颊掠过,
直钉床边。
他吓出一身冷汗,回转身来,又见到了“崔余清”。
“崔余清”说道:“你放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大家算是扯了个平,互不相欠。”
弓真苦笑道:“你倒真公道得很。”
“崔余清”道:“我叫张逍人,下次见面,我便会取你的性命。你倒要好好记住我的名
字了。”
弓真道:“我这次学乖了,下次可再也不会给你可乘之机。下次也许是我占回上风,取
你性命也说不定。”
张逍人道:“大家走着瞧吧。”飘身离开,忽地转头道:“先前我说的句句是谎话,只
除了一句——你的确是丰神俊朗,形体出众,比王璞和谢天强胜多了。”抿嘴一笑,身形倏
忽无踪。
弓真见她一笑,不由得愣了:真正的崔三小姐,有没有她这么美?心中忍不住又泛起她
适才洁乳半露的光景。
宁立良久,忽然想起:“五斗米教的援兵既已来到,要杀的对象绝非我一人。这趟热闹
,不可不瞧。”
快步走出,走不过数步,便听得西方草木间一阵悉卒,心念一动:莫非有人跟踪?佯走
数步,突然转身疾奔,往声音之处走去。
他虽不谙轻功,可是身手敏捷,跑得全然不慢,翻过一片假山石,忽见一人从墙头直挺
挺的跌了下来。
那人哼哼唧唧爬了起来,戟指骂道:“你为甚么突然出现,吓我一跳,害得本小……本
小大爷跌了一跤,该当何罪?”
弓真见他眉清目秀,一身奴仆衣裳,却是一名僮仆。给他张口就骂,心头有气,反诘道
:“你在夜里鬼鬼祟祟,想来也不是干着甚么好事,倒恶人先告状起来?”
僮仆仿似真的做了亏心事,张口结舌:“你,你,你……”答不上话来。
弓真看着他的模样,十足像孩子做坏事时给大人捉个正着,笑道:“你是不想当奴仆,
想偷偷逃走,是不是?”
僮仆不迭道:“是,是,你说得对,我想偷走出去,”声音甚是雅嫩,显然年纪尚小。
弓真是穷苦人家出身,惯与下人厮混,深知奴仆的苦处,自然不会干扰,拱手道:“你
尽管走吧,不打扰了。”
正待离去,忽听得僮仆道:“慢着。”
弓真道:“还有什么事?”
僮仆道:“让我踩着背部,助我攀上墙头。”
他说话颇没礼貌,可是弓真惯与下人来往,倒是不以为忤。
弓真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僮仆道:“我给你一百斤,不,二百斤黄金!”
弓真哑然失笑:“你身无长物,凭什么给我黄金?”
他倒非虚言,这僮仆双手空空,别无包袱,别说是二百斤黄金,就是二斤黄金,身上也
藏不了。
僮仆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得方方正正的绣花手帕,指着一根金钗,说道:“这钗头镶的是
西域的金刚石,总值有二百斤黄金。你答应助我爬出去,我便送给你。”
弓真没有收下,却道:“你偷了主人的东西,不怕他们捉着你,把你活活打死吗?”
瞥见手帕虽小,然而内里包着十数件翡翠玉石等等小巧精致之物,弓真见识虽浅,也知
道全是值钱物事。
僮仆道:“是,是,我偷了主人的东西,如果不逃出去,给他捉到,一定没命了,你做
做好事,帮一帮我吧。”
弓真道:“我帮你,岂不是狼狈为奸,与你一起做贼接脏。”
僮仆怔住,焦急道:“你如不帮我,我便死定了,你,你帮不帮我?”
眼眶一红,急得差点流出泪来。
弓真叹了口气,说道:“到了此时,我想不帮你,也不忍心。希望你这次逃出去后,洗
心革面,可别再当贼了,嗯,你手头有了这一包珠宝奇货,只怕今生再也用不着当贼,也尽
可正正当当的过日子。”
僮仆把金钗塞到他的掌心,说道:“这是你的酬劳。”
弓真拒不收下。
那僮仆说道:“我怎能要你白白助我一场?那我岂不是受了你的恩惠?我可不惯欠人恩
惠的。”
弓真道:“你不要我帮忙,那我便走了。我可有非常要紧的事得去办。”
作势欲走,他说的并非虚言,五斗米教的高手围攻王,谢二人,如果给江湖人士知悉,
涌来看热闹的没有三万也有二万,比来求亲的人还多上三、五、七倍。
要知道求亲未必人人合条件,而看热闹却只需有眼睛便成了,就算没了眼睛,也可以听
,来者自然比来比武招亲的人更多。
僮仆忙道:“你不要走,欠你的恩惠便欠你的恩惠吧。”
弓真再伏下身子,四肢着地,十足一头畜牲。僮仆爬了几次,始终还差一点,攀不上墙
头。
僮仆想到了法子:“你挺起背,蹲身……”
弓真依言,换了姿势,僮仆踏着他的肩头,说道:“你慢慢站起来,慢慢站起来,对了
。”
僮仆翻上墙头,笑道:“谢谢你啦。我走了。”
弓真问道:“你逃出崔府,打算到那儿落脚?”
僮仆道:“我想找一个人。”
弓真道:“谁?”
僮仆道:“你倒真多事得很。”
弓真道:“随口问问而已,你不肯回答,也就算了。”
僮仆眼珠子一转,说道:“我找的那个人,说给你听也无妨,反正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向你打听一下也好。”
弓真道:“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你还是别向我打听。”
僮仆身在墙头,蹲下身子,低声跟弓真说话:“这个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过。”脸色凝重
,逐字逐字吐出:“他叫王、绝、之。”
弓真摇头道:“没有听过这名字。”
僮仆看着弓真,像是看着一个化外野人:“你连王绝之也没听过?”
弓真笑道:“我早说过,我认识的人不多。”
僮仆道:“你有没有听过,江湖有一位大煞星,两位大英雄,三位神剑客,四位大奇人
?”
弓真道:“也没有听过。”
僮仆盯着这位化外野人,气急道:“那我没法子跟你说下去了。”
弓真问道:“你跟这位王绝之是亲人?”
僮仆道:“不是。”
弓真道:“是朋友?”
僮仆道:“也不是……不过快要是了。”
这句话实在不通,可是弓真却明白了。
“你找他,是为了想结识他。”
僮仆的脸忽然发了光,“不错,他是我最仰慕的人。我偷走出去,就是为了找他,跟他
做朋友!”说到这里声音也禁不住兴奋。
弓真付道:“王绝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正待打听,却听得僮仆道:“你既不认识他,我跟你打听,也是无用,我走了。”跳下
墙后,弓真再也问不着他了。
忽见到地上一枚晶莹物事,闪闪生光,拾起一看,却是那根金钗。
弓真想起僮仆所言:“我不喜欢欠人恩惠。”却始终不敢肯定,究竟这根金钗是僮仆故
意留下,算是还了人情,还是无意留下。
忽地,一人在他身后道:“原来你走到这里溜达,害得我找你许久。”
回头一看,来人岂不正是谢天?
第九章 谢天之战
弓真道:“谢十一少,深夜找我,不知有什么事?”
谢天神色冷峻,亮出一柄晶光七间的剑,扬手抖了几个剑花,剑如毒蛇扭动,周围树叶
落下,却已是一堆碎屑。
弓真这才想起比剑之事,说道:“十一少,我们好像约好,明天方才比剑。”
谢天道:“你推一推那棵树。”
弓真依言一推,那树应推而倒。只见断口光滑新簇,原来刚刚谢天舞剑,不动声色已把
这株合抱直树切成两截。
好强的剑法,好利的剑!
谢天道:“此剑名为少阿,乃系渤由剑匠李夫人撷集西方精铁,精炼七年而成,其轻胜
羽,其利无匹。”扬手把少阿剑抛给弓真:“接住。”
弓真接剑一看,只见剑铗狭小,并非吴越古剑的宽铁形状,却无剑锷,浑不像今时之新
剑,正因如此,此剑分外轻盈,持起来仿如无物。他略一挥动,只觉极为顺手,赞道:“好
剑!”
谢天道:“此剑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大小,轻重,形状都跟你的竹剑极为相似。我着
随从快马送来,刚刚才到我的手上,此刻便送了给你。”
弓真又惊又喜,定一定神,却把剑双手捧回给谢天,说道:“多谢十一少。只无功不受
禄,我可不能要你的剑。”
谢天道:“什么无功不受禄?明儿你跟我决斗,使出全力来,便是有功!”
弓真不明:“十一少,你此话何解?”
谢天道:“我的如意乃东海奇宝,坚硬胜铁,你的竹剑一碰便断。我可不能在兵刃上占
你便宜。”
谢天道:“此剑没有剑鞘,但可屈曲作为腰带收藏,剑柄有一薄孔,绕成一圈后,可以
纳入剑尖。”
弓真耸肩道:“明天比武过后,我便把剑退还给你,也用不着知道这许多。”
谢天道:“随你的便。”目光如剑,炯炯的看着弓真:“我只希望,明天你尽力使出你
的剑法,不要令我失望。”
弓真叹道:“我的三脚猫剑法,恐怕非得令阁下失望了。”
谢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如果我没有猜错,明天一战,你决不会令我失望的。”
弓真诧道:“你说什么?”
谢天自知失言,说道:“我今晚送剑给你,是给你多一点时间,熟练这少阿剑,明天一
战,才能发挥你剑法的真正威力。”
他说罢,转身欲走,忽然停住脚步,说道:“杨泰,别鬼鬼祟祟了,你以为凭你的料子
,可以暗算我吗?”
杨泰突然出现,狂笑道:“谢天,弓真,你们想要比剑,恐怕要留待来世了!”
只见杨泰身旁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高矮不一,谢天道:“师君麾下二十八名治头大祭酒
,今晚倒来了十二人,看来杨祭酒对在下十分看重,谢天受宠若惊。”
杨泰道:“谢家十一少,剑惊长安城,要杀你须得大一点阵仗,才有把握。”
其实这十一名治头大祭酒原非对付谢天之用。当日杨泰在卢播和田麒麟合力之下,吃了
一点小亏,后来更知石虎也有争婚之意,方知今日清河卧虎藏龙,自己太过托大,于是连忙
遣人通知就近的分坛,召集救兵。否则他在午间才见到谢天,援兵纵是背插双翅,也是万万
不及在半天内来到。
谢天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十二名高手的二十三条手臂?要杀我谢某人,你们十
二人足够了。”
十二名治头大祭酒中,独臂三手拳太岳只有一臂,所以加起来只有二十三条手臂。
杨泰得意洋洋道:“你倒有点自知之明。你既是师君的记名弟子,你死了之后,我会请
师君为你做一场盛大法事,超渡亡魂,让你极早登极乐,也算是你的一场造化。”
谢天道:“可借你忘了一件事。”
杨泰愕然道:“什么事?”
谢天道:“我虽不敌你们十二人,但还是足以杀了你!”左掌一拍弓真背部,在他耳畔
低声说了一句话,同时欺至杨泰身前,身法快如鬼魅。
杨泰眼睛一花,如意已送到面前。
他虽早有防备,可是谢天的出手之快,还是出乎他的预料,如意如此之近,已是挡无可
挡,危急间,身形急闪,长剑撩出,己管不着这一闪一撩是否足以挡住杀身之祸了。
却觉得肩头一痛,已被如意敲碎了肩骨。乒乒乓乓之声响起,谢天已和其余十一名治头
大祭酒打起来了。
弓真吃了谢天一掌却不觉痛,身躯凌空而起,越上墙头,轻轻巧巧落在瓦片之上,一块
瓦片也没压碎,这份巧劲,确实惊人。
适才谢天在他耳畔道:“快逃!如果我有命,明天定然依时找你比剑!”
谢天以一故十一,过不了十招,已然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太岳独臂一拳劈来,拳至中途,却变了三个拳头,独臂三手拳之名,果然不虚。谢天左
手剑诀戳出,三破三拳,震飞了太岳,不及追击,背后三柄长剑又已送至。
谢天身经百战,对战局洞若观火,已知三柄长剑之后,紧随而来的将是一面阎罗伞,一
张开锋利盾牌,刚给自己击退的两柄刀和丈八蛇矛枪到时亦已回气攻来,自己或许杀得一,
二人,身体却也非得挂彩不可。
这一战,他无路可逃,非杀不可,也非战死不可!
谢天不闪三柄剑,反而和身一捱,三剑洞穿了他的身体。长剑嵌在骨头里,三人未及拔
剑,谢天如意一挥,击碎一人头颅,左手剑诀点中第二人的心坎死穴,张口一咬,咬断了第
三人的喉管!
众人想不到他竟然以身捱剑,原来拟好的招数也就派不上用场,只有变招再攻。
谢天的本意正是得到这一刹那的迟疑,扬手掷出如意,飞身向杨泰掠去,喜孜孜道:“
杨泰,我先要你的命,再杀了你身旁的小师君!”
众人一愕,同时望向杨泰,身法快的,已随着谢天,往杨泰掠去,大家均想:小师君不
是约好躲在分坛,听候我们的佳音吗?怎会到了这里?他们虽不关心杨泰的性命,小师君的
性命倒是关心得紧,也不得不关心的。
杨泰正在检视肩头伤势,那里避得开这枚飞来的如意?喀喇一声,如意嵌进胸骨,碎开
半片心窝,登时毙命。
谁知谢天那一记却是虚扑,身形一折,倒身飞出,已脱出了包围,哈哈笑道:“青山绿
水,后会有期,五斗米教今晚这番殷勤招待,谢某必不敢忘,来日定当图报。”他的肩膀,
小腹,大腿均被长剑洞穿,伤势非轻,一笑抽动伤口,疼痛难当。
当下八人见到谢天脱逃,大惊失色,均想:走了这名煞星,以后五斗米教和自身的麻烦
只怕不断。不说别的,师君怪责下来,已是我们吃不完兜着走!
八人均是人同此心:追到天脚底,绝不能让他逃脱了!
谢天心想:我以一人之力,被你们十二人围攻,格杀了其中四人。便是逃走,江湖中人
也会赞我谢十一武功高强,绝不会取笑于我。他天性自负,如果以为逃走使得江湖中人取笑
于他,那他可是宁死也不肯逃的。
他正欲施展轻功跳出崔府,却忽地停住身形。
谢天这么一顿,五斗米教众人又包围住他。
却听得“呀”的一声,众人赫然发现,其中一名伙伴咽喉喷出鲜血,慢慢倒下。
谢天叹气造:“我叫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杀死那人的人,自然是弓真。他用的正是少阿剑。
弓真道:“不走是因为你叫我走,我才不走,如果你不叫我走,我便一定走,绝不回头
。”
谢天道:“你以为我叫你走,是跟你讲义气?”
弓其道:“难道不是?”
谢天道:“我送你走,只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比剑,还想看你的剑法,我不想你死在他们
的手里。”
他睥睨着弓真,又道:“我谢天只跟汉人讲义气,可不会跟胡人讲义气的。”
弓真不介意这种侮辱,他惯了。他道:“你真的想看我的剑法?”
谢天缓缓道:“是的。留住你的性命,留住你的剑法,比留住我的性命更重要。因为,
我想看你的剑法,更甚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弓真奇道:“为什么?”
谢天没有回答。因为这时七人已像车轮一般,绕着他团团急转,七个人,六般兵刃乱钻
乱刺,不住发出凌厉的攻击。
弓真要待援手,可是七人均知他一剑杀人,却完全不懂得任何武功,见他欺近,便远远
避开,不与他正面接触。
弓真一来不懂轻功,无法欺近任何一人,二来众人使出兵刃鏖战,只见白光乱舞,看得
眼花撩乱,连谁是谁也分不清楚,却那里插得上手?
谢天抽出大腿长剑,使出一招“桂树重生兮山之幽”,剑光迸发,荡开秃发一与李武的
两把刀,温家兄弟的矛盾又杀来。
这温家兄弟一个使丈八坚定矛枪,一个使开锋虎面盾,江湖人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一向焦不离益,孟不离焦,攻敌时并肩出手,持盾的温甲推盾向前,以为掩护,持矛的
温丙躲在盾后,丈八蛇矛枪远处攻敌,这样一来,二人纵不能胜,也已立于不败之地。
谢天叫道:“弓真,你刚才不走,已累得我逃脱不掉,此刻还不走,难道想害我当场战
死,方才甘心!”
长剑一挥,截住丈八蛇矛枪,然而盾牌直冲过来,只有提脚去挡。单腿之力怎比得上温
甲从三四丈外冲过来的力道?更何况,谢天的右腿已被利剑洞穿,受了重伤!
谢天给温甲一推而倒,跌倒在地,他身上还插着两柄长剑,剑尖撞在地上,撩动伤口,
痛得他险些晕倒。
他奋起余力,运劲于腿,发力一蹬,竟将温甲连人带盾蹴上半空。
此时,太岳一掌拍出,谢天虽然躺在地上,剑招不乱,回剑便挡。谁知太岳极是阴毒,
这一掌并非拍在谢天的身体,而是拍在插在谢天肚腹的剑柄!
谢天惨号,使出一招“比干忠谏而心兮”。
这一招本该运剑成圈,直剖敌人的心窝,可是谢天反其剑而使之,竟向自身剖去。长剑
贴着皮肤而过,两截连在身上的剑应剑而断,剑刃仍然留在体内,但已免却再遭敌人藉此伤
害自己。
太岳晃了一晃,身体裂成三片,分由三方落下,谢天以剑断剑之瞬间,顺势割了太岳两
记,将这名阴毒之人削成三截。
于此同时,一刀刺来,插入谢天的小腿,直没至柄,硬生生将他钉在地上,再也不能站
起来!
弓真听到谢天叫他逃跑,明知自己帮不了他,留在这里,只有碍着他手脚。便欲拔足,
但见到谢天失利,眼看便要毕命于此,却那里狠得下心肠单独逃命?
他见到温甲给蹬上半天,不及细想,扬手掷出少阿剑,温甲身在半空,神智未乱,挥盾
一挡。这面虎面盾差不多有他的身子般大,偏偏挡不住飞来此剑,心窝一凉,已被少阿剑穿
透而出。
秃发一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并不是只懂得一招剑法!”
弓真冷冷道:“谁说过我只懂得一招剑法的?”从腰间拔出竹剑,直穿秃发一的咽喉。
秀发一惊慌之下,居然忘了避开弓真,待他发觉弓真距他不及三尺,咽喉已然中剑,现
已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武心思慎密,叫道:“放暗器射他!”
他们只剩下四人,谁知身怀暗器的只有李武一人,袖箭,飞煌石,铁蒺藜接连飞出,心
道:“暗器不需多,只需十件八件,已足以取你的狗命!”
四人均是同一心思:你不懂轻功,看你如何闪过暗器!
谢天道:“万发犹可断,虽万针不能伤。李武,你错了。”
却见弓真竹剑轻点,每一剑均是恰好点在暗器的中间。暗器来势虽劲,弓真的竹剑却是
全无内力,只是借势御力,暗器的准头偏了一偏,激射至地,弹起泥沙。
温丙忍耐不住,挺矛而出,吼道:“我杀了你,为哥哥报仇!”
丈八蛇矛枪足足有一丈八尺,弓真的竹剑是不可能刺到他的身上。可是不可能的事偏偏
发生了,在丈八蛇矛枪刺进弓真身体的前一刹那,弓真的竹剑已刺进了温丙的咽喉。
李武三人一般的心思:这小子是妖怪,犯不着跟他过招。先杀了谢天,回去交差也就算
了,不敢向弓真动手,三般兵刃同时攻向钉在地上的谢天!
弓真一惊,依样画葫芦,掷出竹剑,插进了李武的心窝,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
谢十一少的绝世剑法能够挡住这两名凶徒的猛进攻击。
却见得谢天弹起身来,剑光暴发,不知何时,他已把钉在小腿上的刀拔了出来!
弓真只见鲜血四溅,谢天和余下两名治头大祭酒分从三方飞出。弓真赫然见到,谢天的
身上多插了两根兵刃。
两名治头大祭酒各翻一个筋斗,稳稳站在地上。
一人道:“好剑法!”
另一人道:“受了重伤,居然还有这样好的剑法,谢天果然不愧为谢天。”
谢天跌势未止,飞向墙壁,撞穿了一个大洞,砖块纷纷落下。
弓真见到鲜血自墙洞喷回来,叫道:“谢十一!”奔到墙洞察看,却那里见到谢天了?
谢天的声音远远传来:“袁公神剑你只学了四招半,我已见识过三招,余下的一招半,
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一见的!”
弓真想到要面对两名治头大祭酒,心中一怯:我无剑在手,却要对付两人,糟不可言!
正速速走到温甲身前,找回少阿剑,却见两名治头大祭酒的身体突然爆出鲜血,数不清
多少伤口,弓真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人早已断气多时。
适才谢天和两人一刹交锋,谢天中了两记兵刃,却以快剑把两名治头大祭酒合共伤了七
十八处。两人中了这么多剑,自然是活不成了。
弓真看见满地尸体,又是呕心,又是难过,心头感到一片迷惆,仿似做了一场噩梦。
他想:我学的剑法,叫作袁公神剑?
谢天为什么知道我只懂得四招半?心中有千百个疑问想询问谢天,可是只能留得以后再
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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