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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eqi (杀情),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第十三卷海上孤鸿第五章--怒苍山兴兵雪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3 17:01:19 2002) , 转信


五、怒苍山兴兵雪恨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民间传俗鬼门开

‘凡吾目视犹能动者,皆杀,凡吾耳听闻尚能言语者,定斩不赦。’
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魔王下令屠城。
那年贼犯霸州,双方激战半年,眼看己方死伤惨重,朝廷军马顽抗不休,秦霸先终于下达
屠城血令,消息传出,临州援军尽皆胆寒,无人胆敢驰援霸州。三月底,贼陷大城,典史
李延战死,副总兵马宝、张委自尽,满城俘虏不论军民老弱,皆押城南广场,引颈就戮。

屠城令已达,霸王驾车入城,直往点将台而去。凡魔眼所见,皆杀,凡魔耳所听,皆杀,
满城俘虏胆战心惊,却无人敢做一声,便连儿童也给大人捂上了嘴,就怕发出了半点声响
,定会被反贼乱刀砍死。
十万军民跪地不动,飕飕发抖之中,整座城池宛如鬼域。
魔驾乍停,秦霸先步上高台,广场旁的枪林刀海应声高举,众百姓心下明白,魔王脚步声
歇止之刻,鬼门关便要开启,此地即将成为血肉模糊的地狱屠场。
时值正午,脚步声停下,魔王终于行上高台,他背对着众人,缓缓就坐。军令既出,驷马
难追,妇孺弱小眼角含泪,闭紧双目,只等寒刀落颈的那一刻,终能解脱满心的恐惧。
万籁俱寂中,秦霸先不言不动,满身盔甲的身影远远望去,如同神魔。
一柱香已过,俘虏屎尿俱出,魔神并未回首。
一盏茶尽了,百姓面面相觑,霸王依旧不动如山,犹未回眸。
一个时辰后城门打开,四下响起仓皇脚步声,秦霸先还是背对众人,不曾回身转头。
暮照西山,晚霞满天之时,秦霸先终于缓缓起身,回过头来,望着寂静的城南广场。
场中空无一人,除了夕阳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黑影子,不见一个人影。
百姓们走了。入城前早已密令唐士谦开启城门,任凭十万军民从容逃离,诸军不得拦阻。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他没看到一个会动的人,也没听到一句说话哭声,他并
没有违反自己的屠城军令。
凶狠吓人的屠城令震慑了朝廷援军,击溃了敌方百姓士气,也惊吓了紫禁城的皇帝,哪知
到头来却是一场谎言。他毕竟下不了手。
这便是武德侯生平仅有的一次屠城。
霸州之役,奠定了英雄仁义美名,却也注定了秦霸先的下场。

宋公迈掩上了卷宗,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霸先不爱杀人,他说自己是儒将,不是盗匪。他说自己忠君爱国,只是惨遭群小构陷,
他说自己始终不忘百姓疾苦,愿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这样的人物,算得是有守有为的反
贼。
不过越是有守有为的人,往往越容易惨败,秦霸先被暗算了,在神鬼亭中惨遭高手群起围
攻,之后剥皮毁尸,沦为异乡大树下的无主孤魂。以秦霸先的精明睿智,无人知晓他为何
要答允招安,除了奸臣的讥笑,流传世间的只剩一片叹息,秦霸先死得不明不白。
错误不会再犯第二回。秦霸先不爱杀人,那么秦仲海呢?这位同是朝廷出身的猛将,他杀
人也和他爹爹一般客气手软么?

‘宋爵爷。’
宋公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之人。那人长方脸蛋,剑眉入鬓,身穿重甲,正是己巳年一甲
状元及第、长洲知州卢云。望着这位俊眉星目的同乡,宋公迈忽然感到心安,朝廷这些年
还是晋用了许多正派人物,这位卢云正是其中之一。有了这些有志之士入朝为官,沉痾难
起的朝政或有转机。
卢云向他躬身拱手:‘少林寺的接引僧来了。’
宋公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踏步出营。

满天风砂吹拂不断,营幔霍地掀起,一名红甲老将掀帐而出,此人身长十尺,出营犹须弯
身俯腰,正是威武过人的‘山东宋神刀’,看他身边一名参谋相随,正是卢云。
远方号角呜呜鸣响,帅帐之外名将云集,看一人肩披黑甲,嘴带冷笑,不消说,自是阴险
多诈的‘淮西高天将’,再看后头胖大男子两眼望天,双目冷视,却是年少气盛的‘岭南
赵醒狮’。
远处站着三名黄甲老将,为首一人正是‘辽东总兵’左从义,另两人则是‘先锋使’黄应
、‘建州都指挥使’石凭。各人率领十名副将,一路从辽东出发,此刻已驻扎少室山脚。

去岁隆冬之际,刘敬政变失利,终令京城大乱。余波所及,秦仲海受捕入狱,以残废之身
流亡江湖。转看今朝盛夏,当年受难离京的游击将军已然东山再起,先是重燃狼烟,召集
旧部,后又重创江系兵马,收纳西番叛军,此刻人间即将大乱,社稷江山更是危在旦夕。

少林寺位于河南,离京城不过数百里,怒苍匪寇这几日化整为零,一路翻山越岭,沿河东
进中州,朝廷为保北京安宁,特遣军马驰援,起兵十万,军分六路,四路护卫嵩山四方,
一路沿线牵制怒苍军马,一路伺机西进天水老巢,此刻‘代征北’与宋公迈的主力军已在
山脚扎寨列阵,只等流寇到来。
中原二十年未起战火,此战邻近北京,自然事关重大。天下百姓能否安居乐业,还是要再
次流离失所,战后便知端倪。

风势劲急,漫山旌旗飞舞,大军遍布四野,大批僧人穿营过帐,来到帅营之前。只见为首
一僧合十下拜,道:‘小僧灵音率同众师兄弟,参见宋爵爷金安。’说话僧人慈眉善目,
正是号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身边几人跟随,其中一人身材胖大,正是灵真。
宋公迈微微颔首,他眺头探看,却没见到杨肃观的影子。此刻大战将起,杨肃观却不见人
影,宋公迈心下微感纳闷,皱起了眉头,提声便问:‘大师,杨郎中人呢?’
灵音躬身答话:‘杨师弟此际尚在达摩院,与我天绝师叔共商大局。只因师弟不便亲自下
山,便由小僧过来带路,一会儿接引怒苍英雄上山礼佛,还望爵爷给个方便。’
宋公迈哦了一声,倒没料到杨肃观不克下山指挥,他尚未问话,背后安道京已然叫嚣起来
:‘荒唐!可笑!满口的胡说八道!秦仲海这帮匪徒何等狡猾,哪会平白随你们上山?你
们这帮蠢和尚,莫要痴人说梦了!’
听了安道京大声斥责,灵音等人脸色难看,灵真却不怕他,立时怒喝道:‘混蛋东西!佛
爷手上抓着潜龙,要他们往东,他们谁敢往西?’安道京骂道:‘那好,你要他们去死,
他们去是不去?’两人相互叫嚣,登时吵成一团。
卢云一旁听着,此时无论谁对谁错,都不该如此争执吵嚷,看这般混乱场面,这仗要如何
打下去?卢云熟知兵法,自知用兵最忌内斗,他叹了口气,转望左从义,希望他出面调停
。这左从义官拜总兵,乃是柳门此行军职最高者,一见卢云脸色,登时会意,上前便道:
‘安统领说得有理、几位大师也有道理,不过毕竟是打仗,不是江湖厮杀,一意孤行总是
不好的,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参详合计一番……’灵真傲然依旧,冷冷地道:‘参详个屁
?抓到了潜龙,那便足够了!他们难道敢不听话么?’
此言一出,帅帐前立刻响起一片骂声,众人戟指暴喝,互相抢白,谁也压不住谁。
左从义不去理会疯和尚,转望慈悲金刚,劝道:‘大师,此刻贵寺人质在手,照理怒苍山
应会乖乖听话……不过……不过这人性命再怎么要紧,毕竟也只有一人,怎么也抵不过人
家满山好手的身家。’他顿了顿,合十道:‘大师,秦将军过去是我们柳门的大将,咱们
最知道他的性子,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师若要让怒苍首脑上山,定须从长计议。

左从义这番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等人虽为潜龙而来,却不是事事受制于
人的善男信女。若要他们轻易上山,一会儿寺中若有埋伏,却要他们如何脱身?莫非要全
数给人擒下,一起和潜龙关入大牢?柳门老将熟知秦仲海性子,虽无意为难灵音,但素知
旧日同侪有勇有谋,绝非易与之辈,此刻便来出言相劝。哪知却惹得灵真胡乱叫骂,倒真
让人难堪了。
眼看宋公迈、卢云、左从义一起朝自己看来,灵音低眉垂目,合十道:‘诸位施主莫要担
忧。我等邀约怒苍英雄,是为天下百姓请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祖上天保佑,秦将
军定会答应上山。’
听得此言,场中众将无不哈哈大笑,左从义瞠目无言,卢云废然无语。高天威只笑得肚子
疼了,喘道:‘大师啊大师,怒苍匪寇桀傲不驯,行事最是顽劣。你们眼光如此幼稚,误
了自个儿的性命也罢了,可别连累咱们四大家族啊。’
灵真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狠狠摔向高天威,怒道:‘矮子!把你的狗眼张大了,瞧
瞧佛爷手上是什么东西!’高天威个子虽小,本领却不小,生平最恨人家戏侮他的身材,
他目中喷出怒火,呸了一声,将那东西抄在手里,睁眼一看,却是代征北都督的印信。
见了杨肃观交下的信物,场中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再无争执。此际‘代征北’杨肃观候于
达摩院,安排少林、怒苍两方首脑相会事宜,不克亲自下山指挥,这才让宋公迈出面调遣
大军,倘若宋公迈等人执意不听军令,总帅必有军法伺候。
帐前众人心知肚明,今日唯一要务便是将怒苍首脑接引上山,至于这帮匪逆是否欢喜听讲
佛法,愿否与朝廷大臣和谈,那是天绝僧和杨肃观的事,自己再闲再无聊,也不必淌这个
混水。
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好,既然大师已有安排,那咱们也不再多言了。’
灵音合十道:‘多谢爵爷。杨师弟吩咐下来,一会儿有请诸位朝廷长官上山,同参慈悲佛
法。’众人尚未回答,安道京已然嗤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连咱们也想感化?天绝可是
老来疯?’
安道京话声虽低,却给灵真听见了,他铜铃般的大眼一瞪,鼻中喷出火气,怒道:‘嘿!
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安道京撇开头去,自做不知,嘴里倒也不敢再说了。

情势虽然紧张,但朝廷各方人马依然不能齐心,看安道京打浑插科、高天威阴险冷笑,用
心纯在搅局,一会儿上阵杀敌,必是阻力多于助力。再看宋公迈老迈年高、祝康黄口孺子
、赵任勇年轻气盛,这三人纵然有心作战,料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厢柳门中人最是忠直,此战出兵最多,照理应是军马骨干,胜负关键。哪知这帮老将满
心寂寥,全不见半分豪迈赴死的决志。先看卢云意兴阑珊,凡事不置可否;再看左从义来
回踱步,眉心紧蹙。诸人目光黯淡,并无一人商讨军情。
说来也怪不得他们,谁要秦仲海是柳门旧将,却要他们怎么满心激昂,一念杀敌立功?
局面分崩离析,几近四分五裂,恐怕这一仗不必开打,胜负便已定了。

正烦闷间,忽听营寨外传来号角声响,探子吼声自远而近,霎时已如潮水般传来。
‘怒苍匪寇已至阵前十里!’
众将得知讯息,不待探子奔入本营,便已一同起身。宋公迈高举右臂,提声道:‘传令下
去,剿匪四路军开寨出阵,全军御敌!’旌旗招展,炮声连响,正中寨门打开,宋公迈当
先行出,高天威、左从义、石凭等人紧随在后,诸将马队各自散开,上前布阵。
万里无云,草原上视界清晰,朝廷军马设下前后两波阵地,总计六万兵马,只等敌人现身
犯界,便要予以迎头痛击。
宋公迈驾马入阵,亲来指挥,钟思文、卢云两名参谋随侍在侧,阵前独子宋通明领红甲军
两万,神刀门弟子为辅,玉门关守军为用,只在护卫主帅。
转看阵左阵右,高天威面带冷笑,赵任勇意气风发,两人一带黑甲军,一领青甲军,各引
兵一万,安道京领刀斧手五千,缩身阵后,谁敢退却逃窜,便成刀下冤魂。
上拨阵地由四大家族率领,已见精锐之貌,下拨前锋兵马更见堂堂之师、大将风范。
此次朝廷出兵,前锋军马全由柳门大将担纲,一片旷野中,只见先锋中军列做三千,这路
军马乃是双方接战的第一线,说来最是吃紧,只是当前大将虽担大任,却是面无惧色,看
此人肩宽如山,国字脸凛然生威,自是那武功高强、号称‘一代真龙’的伍定远。
先锋三路军,除伍定远的中路军外,身边尚有两只军马相辅相成,左由左从义亲率,右由
石凭引军,两人共率军万五,护卫伍定远的三千兵马。
伍定远到得少室山的时光甚早,尚且比卢云早了半日,此刻看他心无旁骛,神态威武,卢
云自是心中暗赞:‘定远虽是捕快出身,但战场较量之事却是一学即能,全不显得生嫩。

正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人转问卢云:‘知州大人,在下这个犄角阵如何?可能守
得住怒苍山的攻势?’卢云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军师嘴角含笑,正自望向自己。这人面色
青白,神态悠闲,却是玉门关守军多年倚仗的大军师钟思文。
此间阵式排列,全依钟思文所荐,此人深受江充、江翼重用,众将自无异议。卢云听他相
询,心下便是一凛,拱手道:‘先生身经百战,岂是小可的书生之见可比?今日正要向先
生请益一二。’钟思文听他说得客气,一时目光如电,上下往卢云身上扫过,微笑便道:
‘知州大人客气了。您过去随军远征西域,岂是寻常读书人可比?钟某才得向您多多讨教
。’两人口中各自客套了几句,较劲意味却甚浓厚。
说话间,大批步卒已然上前,列在安道京的刀斧手之后,这帮人携带器械,团团守卫百辆
大车,正是‘河北祝铁枪’的门人。祝家庄上代高手凋零殆尽,祝老夫人又给青衣秀士下
手打伤,那小少爷祝康除了逞派头、使帅气,也无其他用处,除了把他派去守粮,料来也
无其他用处。
诸人正自守候,忽听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怒苍山到了。’

三月春花,漫山遍野,天边远处飘起一物,见是面军旗,正自冉冉上丘。
‘怒!’
大旗招展,军旗正中白底鲜红,见是个血红‘怒’字。旗面纯白,旗字艳红,本该是风和
日丽的时节,但日头映照,那鲜红怒字仿佛染血,望来倍显森厉。众将想起秦家与朝廷的
恩怨,心下无不忌惮。
日正当中,怒字旗随风飞扬,便在此时,远方烟尘弥漫,霎时轰隆隆巨响不断,地面上下
震荡,彷如地牛翻身。敌军兵马未至,威势已然震动中原,直是让人胆寒恐惧。
烟尘飘扬中,两面大招率先上丘,布幡两行文字大如斗笠,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见是:

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

这十四字入得眼中,朝廷众人一时掌心出汗,卢云、伍定远心中难受,二人别开头去,不
愿多看。左从义幽幽叹了口气,道:‘秦仲海好大的架式,真是为他爹爹报仇来着!’宋
公迈、高天威、赵醒狮等人想起秦霸先惨死的往事,都是凛然无语。
‘兴兵雪恨、为父报仇’,这两行话点名敌军来意,二十年前秦霸先受抚招安,却在神鬼
亭外受人围攻,终于惨死道上。现今山寨再起,番军为骨,旧将为用,再加双龙寨新入伙
的好汉,实力绝不容小觑。看那怒苍英豪打著「复寨雪恨’的大旗来攻,不将‘潜龙’带
回,如何吞得下这口气?今日敌我双方龙争虎斗,定有一番激战。
众人想到此节,脸上都甚惨澹,卢云则是暗暗叹气,显得有些落寞。
敌军行上山丘,一员虎将凛视四方,飞马出阵,但听一声长啸,丘上传来纵声呐喊:
‘怒苍------全伙好汉到!’
此人声若洪钟,威震四野,看他紫面银须,足跨青葱宝马,手提一柄十二尺大马刀,身后
红旗白字,大书‘气冲塞北石’。此人正是雄霸西域数十载、五虎上将排名第二的‘煞金
’石刚!
石刚提起马刀,勒马山冈之上,朗声道:‘奉天承运,吾等好汉今日迎回本山潜龙军师!
有敢挡者,杀无赦!’高天威等人闻言,尽皆勃怒,宋公迈素来沉稳自持,当即挥手喝阻
,冷冷地道:‘诸君不必妄动,且看过敌方虚实,再行应变。’
话声未毕,但听一声炮响,左翼大将也已驾马出阵,背后绿旗白字,大书‘江东帆影陆’
。此人白面黑须,温文儒雅,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称雄江南,转战百合,朝廷
始终剿之不灭,直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看他手提长鞭,气度雍容,朝廷众将想起
两虎并力,心下各自一凛,卢云更是蹉叹不已。
陆孤瞻方才行出,猛听战鼓如雷,怒苍右翼大将也已现身,其人目如星朗,跃马而出,看
他神采奕奕,真美男子也!此人背后黄旗白字,大书‘西凉小吕布韩’,正是昔年穷困身
乏,漂泊江湖的‘阿傻’韩毅。
高天威当年与怒苍交战多合,自知韩毅来历。只听他嘿嘿冷笑,摇头便道:‘君本佳人,
奈何作贼?这小子十多年来踪影全失,哪知怒苍山才一造反,却又赶着出来造反作乱,当
真是死性不改。’卢云自也见过阿傻,万没料到他居然是怒苍大将,一时满心寂寥,低叹
无语。
正叹息间,号角声响起,敌阵飞出二骑,左骑老者仰天大笑,身负铁剑,见是‘铁剑震天
南’李铁衫,右骑大汉神色豪勇,手握钢刀,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安道京与郝震湘仇深难解,一见他面,登时呸了一声,喝道:‘李铁衫是贼也就罢了!这
郝震湘往日是刑部教习,却怎也投上山寨?反了,当真反了!真该抄他满门才是!’
李铁衫武功雄强,曾以一柄神威铁剑力斩巨岩,名震天下,那郝震湘昔日则是锦衣卫枪棒
教头,又曾教习天下捕快武艺,他与朝廷如此渊源,谁知竟也投上山寨?安道京一见郝震
湘的面,想起这人曾在自己麾下为官,登即抢先指骂,就怕给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御下
无方,那可要吃不玩兜着走了。
李郝两骑飞驰纵出,行到阵前,霎时往外一分,让了开来。
‘咚!咚!咚!’
战鼓敲打不断,两军一片宁静,全无半点声响,都在等待怒苍山头领行出。
马鸣风潇,大军肃然,一人不急不徐,缓缓驾马而出。阳光映上他的铁脚,光芒倍觉刺目

柳门诸人低声道:‘他来了。’
一头猛虎低吼而来。此人高鼻鹰目,额上刺罪,左腿少了半截,换了只沉重铁脚,看他背
后白旗红字,正是‘怒苍秦仲海’五个血红大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秦仲海当年受尽委屈,九死一生地逃离京城,此
刻却能意气风发地引领万军,来到少室山脚挑战天下第一大门派,说来当真恍若隔世。卢
云看在眼里,昔年京城往事飞入心中,已是泪眼盈眶。
众人正看间,嘎嘎之声响起,秦仲海背后却还有一人到来。看怒苍诸将让开道路,来人当
是要紧人物。果见一名老者端坐孔明车上,此人轻摇羽扇,轻松闲适,车上还插一面小旗
,却是‘凤羽军师唐’五字。宋公迈、高天威等人见了他的面貌,想起祝家庄一场血战,
诸人神色大变,更显得十分忌惮。
九华山本是武林正道一脉,哪知祝家庄一役弄巧成拙,竟把人逼上山去,正邪间一消一长
,说来实在得不偿失。伍定远、卢云等人想起此事,心下更对高天将、祝铁枪不满。

此时怒苍山尚未列阵,灵音奉命接引群豪上山,见机不可失,连忙率着众僧行出大军,提
起内力,高声叫道:‘秦将军!我等奉天绝大师暨代征北杨将军之命,前来迎接诸位上山
,还请秦将军与诸位英雄出阵相会!’
灵音内力雄浑,万军之中提气喊话,声音清晰可闻,高天威、宋公迈等人都是识货的,心
下自是暗赞。
哪知灵音喊了几声,对方却是置若恍闻,他毫不气馁,又把话再说了一遍,只是怒苍诸将
仍在静候号令,一时无人答腔,也看不出心意如何。安道京吃吃低笑,道:‘活该,叫佛
祖保佑你啊,白痴。’
灵音暗暗惶急,不知高低,那厢高天威与怒苍仇深似海,早想出面搅局,最好惹得少林怒
苍两方大杀一场,来个同归于尽,那才叫称心。他哈哈大笑,自行驾马出阵,来到两边阵
地中线,扬鞭喝道:‘刺面小儿聋了么?人家在叫你啊!倘若不敢答腔,那便快快下马磕
上三个响头,束手就缚,否则休怪这里十万大军将你踏为烂泥!’
眼看对方仍是不言不动,似乎怕了自己,高天威哈哈大笑,更是驾马向前,与怒苍大军相
距不过百尺,勾指笑道:‘怕了啊?你们这些人全是聋子,天绝大师要和你们讲说佛法,
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正得意洋洋间,怒苍阵中传来一声怒吼,一柄长枪飞掷而至,直朝高天威门面射来。看那
枪势头快绝,隐带风雷之声,高天威却是不怕,大笑道:‘哪来的杂碎,居然想暗算高天
将?’霎时双足一蹬,直从马背上跃起,伸手便朝枪柄抓去。看他身法灵动,目力精准,
天将府精通十八般武艺的美名,果然是名下无虚。
手指堪堪抓到枪柄,猛然间沙尘飞扬,一个身影直朝高天威欺来,霎时只见飞脚踢出,便
往高天威喉头踹落,竟比长枪还快了一步。
高天威呸了一声,半空中身子微斜,左掌虚劈,挡过了这记弹腿,各自落下地来。
二人站上战地中线,相互凝视,只见怒苍勇士双手抱胸,沉着一张风霜老脸,正是前锦衣
卫枪棒教头,双龙寨兵马教习郝震湘来了。
高天威冷笑道:‘蛇鹤双行!又是你这厮!’
不久前双龙寨一路打入天将府,当时郝震湘差点与高天威打杀起来,只因陆孤瞻兵马窥伺
在旁,这才逼得高天威忍气吞声,不得不低头,此刻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大军凭借,那是
谁也不必怕谁的局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天威放声大笑,喝道:‘听说你这厮反叛朝廷,丢尽了湖南郝家
的脸面。老子今日先杀你,再将你湖南老家的亲人一个个送去充军,你说怎么样啊!’
郝震湘最恨旁人欺侮他的家小,此刻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右手鹤嘴,左起蛇拳,便往高
天威胸口打去,两招相辅相成,各补招式破绽,一动手便用上了绝招。
高天威见敌方招数精妙,登时怪叫一声,往后一让,便从马背上解下大刀,要凭兵刃之利
招架对手。看郝震湘空手御敌,先前扔出的长枪又没抢回,此刻必定吃亏。
高天威不守江湖规矩,怒苍阵营好手如云,如何耐得?马蹄震响,猛听当地一声,高天威
还没出手,手腕便是一麻,大刀更已荡开,只见一骑飞奔而出,马上乘客大声道:‘高天
贼!人家和你空手较量,你偏想玩兵刃?刚好让姓李的陪你两招!’
这人说话声若洪钟,手执一柄九尺大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出场来了!
李铁衫从马上解下一柄鬼头刀,扔给了郝震湘,口中讥讽道:‘高矮子,当了这几年缩头
乌龟,滋味如何啊?’高天威身边强敌环伺,却不显得怕,只听他厉声吼道:‘李铁衫!
当年恩仇未了,你还敢过来招惹?今日刚好拿你的人头祭旗!’看他面带怒火,厮声厉吼
,想来过去吃过李铁衫的大亏,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李铁衫更不打话,虎啸霹雳,铁剑直斩而出,看他一出手便是绝招‘定军山’,想来要在
三两招之内将强敌了帐,这招剑法刚猛无匹,高天威若要冒失中了一记,定成肉饼模样。

高天威身陷重围,朝廷立时有人出来救援,只听一人喝道:‘大胆!两个打一个,算什么
英雄好汉!’蹄声激昂,一员大将领军杀来,看他手提‘天雄宝刀’,以铁铲架住了大铁
剑,轰然巨响中,众人把这人面目看个明白,此人正是神刀门少门主,山东宋通明到了。

双方势均力敌,名将一个接一个出场,局面大见紧张。那厢灵音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惶急
,他此行过来山脚,旨在迎接敌将入寺,哪知竟会生出这些无谓打斗?
灵音正想奔出,却听怒苍阵营又是一声怒吼,马蹄狂震中,一骑飞驰而来,铿锵巨响传过
,方天画戟由天而降,直往宋通明门面刺去。来人体格高大,足跨高头红马,正是‘西凉
小吕布’到了。
怒苍以三对二,‘赵醒狮’如何忍得?闷哼一声,登也跨马上阵,奋勇向前。霎时之间,
敌我双方阵列在前,各自以三对三。看朝廷宋赵高三大名将联手,天雄神铲、多节狼筅、
眉尖大刀,三刃俱是罕见奇兵。这厢怒苍李郝韩三人各为熊虎名将,岂有退让之理?三人
杀气腾腾,各自拔出兵刃,但见九尺铁剑、鬼头钢刃、方天画戟同举过肩,三大重兵给阳
光照耀,彷如三只大火炬,刺得敌方诸将无法逼视。
眼看双方便要打杀起来,灵音深怕大战一起,非但师叔与师弟的美意尽失,中原百姓更要
生灵涂炭,他外号‘慈悲金刚’,便算投身喂虎也是舍得,当此黎民百姓的疾苦,更是奋
不顾身,霎时以肉做盾,挡到了两方人马之中,他双手高举过肩,大声道:‘诸位高贤,
且看小僧面下,暂且罢斗如何?’他见诸人冷笑不休,无人理会自己,立时望向李铁衫,
求恳道:‘李庄主,昔年共抗强敌,大家都是好朋友,让我一步吧。’
李铁衫与灵音是旧识,交情可说十分深厚,此刻陡见老友现身喊话,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当即翻身下马,低声道:‘大师别来无恙。’韩毅与郝震湘见同伴下马,自也不好再作厮
杀,二人互望一眼,各自将兵刃放落。
高天威最是狂妄,早有意争夺武林领袖之位,此刻见灵音现身说话,却是一幅幸灾乐祸的
神色,笑道:‘苦啊苦啊,灵音大师自称是反贼的好朋友,传入江湖同道耳中,不知大伙
儿要怎么颂扬啊?’那灵真随着师兄入场,一听高天威冷嘲热讽,立时大吼一声,点出大
力金刚指,便往高天威抓去。
高天威吆了一声,笑道:‘干啥?少林寺要和怒苍山联手么?你想清楚啊。’
灵音吃了一惊,自己是过来调解的,岂能率先开打?急忙抱住师弟,将他拖了开来。他叹
息良久,垂手躬身,目光向地,道:‘李庄主,念在旧日情份,劳烦您回去禀报一声,便
说我山天绝大师已在相候,请诸位英豪念在潜龙先生的份上,早些上山相会。’
李铁衫拱手道:‘念在故人之情,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天绝僧昔年杀了我们太多兄弟,大
家恨这老……老僧都来不及,你要咱们贸然上山,恐怕无法照办。’郝震湘也道:‘正是
如此。灵音师傅将心比心,倘若今日是贵寺来到怒苍,岂会不加防备,贸然上山?还盼师
傅传句话,就说咱们已经到了山脚,要请天绝大师下山会面,意思是一样的。’
灵音面露犹豫,那厢灵真已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成!师叔说过了,一定要你们上山
听他说法,倘若你们还念着潜龙的生死,那便快快上来!’众人听他出言威胁,脸色都沉
了下来。
灵真把话说破了,那是没有转圜余地了,高天威处在一旁观看,立时讥讽道:‘怒苍山的
胆小狗子,说什么兄弟义气,都是臭呼呼的屁。我看不如早点把大水蛇一刀宰了,一会儿
煮上一碗蛇肉羹,那才叫做香哪。’韩毅怒道:‘我们和少林大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举起方天画戟,奋力斩落,高天威驾马闪避,口中兀自讥嘲:‘我插什么嘴?我这张嘴忙
得紧,一会儿还等着向天绝僧讨碗蛇肉羹,好好尝上一口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高天威说话虽然难听,却把局面点破了。倘若怒苍山硬颈不从,迟迟不愿上山,天绝僧一
个大怒,‘潜龙’的性命自是堪虑。韩毅面色一变,想起左军师受人囚禁,生死全在人家
的一念之间,不由得缓下手来,退让了几步。李铁衫呸了一声,往高天威斜视几眼,自想
将他一剑腰斩,但此刻受制于人,自也不能贸然动手。他咳了几声,向灵音道:‘也罢,
看在左军师的面上,咱们先回去商量一阵,请大师相候则个。’
灵音松了口气,合十便道:‘多谢施主明理。’说着又向高天威道:‘多谢施主说理。’

高天威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此行本意只在撩拨,直似见人就损,哪
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说得这三个反贼掉头回去,倒真让他意想不到了。

李铁衫驾马返阵,想来定在劝说,灵音素知怒苍英雄重情尚义,对旧日弟兄定不相负,看
来师叔以‘潜龙’挟制敌方,确实是个大大管用的妙策。
正看间,怒苍阵营已有动静,灵音心下大喜,正要上前问话,忽听阵后传来阵阵击鼓声,
只见‘煞金’石刚亲自下马击鼓,口中高呼道:‘众兄弟!少林寺恃强相逼,威吓我山弟
兄,大家怕不怕?’满山军马提声高呼:‘不怕!不怕!’
灵音听了漫山遍野的喊叫,自是大惊失色,他与灵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一脸茫然。又听
石刚阵前怒吼:‘少林和尚引君入瓮,咱们若不自投罗网,他们便要杀死咱们的军师,大
家说,我们该怎么办?’吼叫声中,三万大军振臂高呼,喊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灵音慌忙大叫:‘不是这样的,你们别误会……’
陡听杀声大起,敌军扑天盖地,已如潮水般掩杀而来,灵音吓得面无人色,灵真也是慌了
手脚,高天威见敌我双方终于打了起来,一时大为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掉转马头,
向赵宋二人道:‘赵庄主、宋贤侄,咱们不必淌这混水,这就走吧。’
三人马蹄轻快,声声拍打之中,便朝本营退去。灵真见情势无法挽回,只得拉住师兄的臂
膀,大叫道:‘这些人疯了,咱们不必理会,快快走吧。’灵音兀自不肯,只是张口欲叫
,脚下却给师弟拖着走了。

那边怒苍既然举兵,随时上前厮杀,朝廷这厢立生反应,看‘宋神刀’驾马上前,举臂高
呼:‘三军听命!怒苍匪孽据山造反,惑乱百姓,罪不容诛,我等今日战死沙场,报答吾
皇圣恩!’六万大军提声呼应,一时喊叫连连,杀声大起。卢云见双方便要开打,心下甚
是惶急,便想出言规劝。一旁安道京见了,立时送上一句冷笑:‘卢参谋,通敌卖国,满
门抄斩哦,你可别害死顾嗣源那老儿了。’
眼看怒苍大军冲杀而出,朝廷军马也是寸步不让,两边战地烟尘大起,敌我双方嘶声怒嚎
,三军如潮水般对冲而来,马蹄震响,杀声如雷,漫山遍野都是兵卒,直似威动天地。
灵音退到中途,已与己方先锋军马遭遇,他见一人驾马奔驰,形貌威武,手上带着铁套,
一时又惊又喜,宛如海中抱到了浮木,又似大难中见到了救星,他口中大叫,急急拦了上
去,对着那人不住哀求。那人见灵音过来,登时翻身下马,与他低声交谈。灵音垂泪道:
‘天下万民生死如何,全在施主肩上了。’
那人微微颔首,请灵音坐上他的座骑,霎时更不打话,陡一转身,呼啸声中,尘烟如黄龙
卷地,已然直冲而出。看他一纵一跃直达丈许,兔起鹘落,脚下远比马儿奔驰为快,须臾
之间便甩开朝廷大军,霎时已至敌军面前十丈。
那人驻足不动,孤身站立战场,凝视面前狂冲而来的敌军。此时身边并无一人相随,随时
会被淹入阵海之中,再看背后朝廷大军也在挺枪举刀,一片寒光之中,刀枪剑戟全数戳上
,全无留情之意,看这人性命堪虞,恐怕会给双边人马撞为烂泥一般。
前有反贼,后有官军,双方人马满心仇恨,嘶声大吼,都要将强敌杀为碎屑。当此生死玄
关,那人提起双臂,左手抚胸,右手触腹,抬头望向上苍,蓦地发出了震天长啸。
嘎然巨响传出,‘一代真龙’昂首长吟,威力震慑万军,龙吟一波接着一波,如同雷电轰
爆,又似海啸翻腾,此时双方各有数十名先锋开近,巨响冲来,好似耳边炸开了火山,马
儿首当其冲,耳鼓晕晃之下,各自翻滚摔趴,马上兵卒弹落马背,滚得满地都是。
满地兵卒掩耳哀号,后头军马一近中线,立时被啸声震倒,看这人仰天长啸,力敌万军,
直似神威凛凛,正是‘一代真龙’伍定远前来调和鼎鼐,化干戈为玉帛!
这厢伍定远宛如天神降世,欲以超卓武力震服群雄,只是那厢怒苍阵营满是英雄豪杰,难
不成便要低头退让?只见大军缓缓分开,似有什么人要出来了,伍定远心下一喜,自知秦
仲海要出阵相会,正要收住长啸,忽然一声哈哈大笑传了过来,那笑声好生雄浑,直对着
伍定远喷来。伍定远知道来人有意与自己较量,当下抚胸加气,全力以赴。那笑声也是越
来越响,中气越见充沛,两人分庭亢礼,谁也压不过谁。
两边巨响隆隆,啸声狂笑相互激荡,穹苍仿佛变色,大地似起波涛。两边声音虽响,却非
震耳欲聋,反是音波轰轰震跳,冲击一波接着一波,令得众人全身骨骼腾腾欲散,好似要
给震飞一般。
此人内力刚猛若斯,运使起来霸道无比,仿佛数十名好手合力,正是秦仲海纵声大笑。两
大高手学成以来,彼此初次较劲,果然惊动天下。看这个是一代真龙、天山真传,那个打
通阴阳六经,全身气血应运自如,单以内力而论,场中豪杰虽多,却没第三人插得下手。

过了良久,巨响终于缓歇,但听四下群马哀鸣,俱都四肢趴软,伏倒喘息。众兵卒不分敌
我,此刻耳鼓受震,只能蹲地呕吐,全无力再次起身作战。一时哀鸿遍野,秽臭薰天,双
方军马动弹不得,场中便空出一大块地方。
伍定远双足往前一跨,提声喝道:‘秦将军,在下西凉伍定远,特此求见!’这回他无意
长啸挫敌,但随意开口说话,便似狮吼发出,只惊得两方兵卒神色大变,哀号声中,一齐
掩上了耳孔。
伍定远龙吟发过,阵后便出虎啸之声。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伍
制使果然是硬功夫。’这声音低沉缓慢,不似过去的飞扬跳脱,但口音却是秦仲海无疑。

伍定远听不出他的喜怒,又不见他现身出来,提声便道:‘念在侯爷的份上,可否请秦将
军出阵,在下有几句话说!’伍定远以柳昂天之名邀约,照理秦仲海自须领情,只是他此
刻已是反逆,岂能事事受制于人?平淡便道:‘伍制使,你是朝廷命官,某为当朝反贼,
咱若与你相见,难免惹人物议。还是请你回去吧。’
朝廷奸臣不分青红皂白,一意只想剿灭怒苍,自己若是调解不成,恐怕山脚下必成一片尸
山,到时天绝僧与杨肃观用心再高,也不免付诸东海。伍定远自知无力多做劝说,当下走
向阵后,对着一人轻声低语。那人听了吩咐,更不打话,自管翻上马背,孤身出阵。

局面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开战,此人视敌我万军如无物,单骑来到阵中。怒苍诸人见这人
独个儿行来,连刀剑也没携带,不禁微感奇怪,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那人单骑行来,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兵卒上前拦住,正要喝问身分,那人马上一个欠身,
拱手道:‘烦请通报秦将军一声,便说山东卢云求见。’
来人正是当今状元郎,长洲知州卢云。
陡听卢云声音,不待来人传报,阵后已然传来一个笑声,喝道:‘三军听命,全数让开!
’阵式转动,众将勒马向旁一分,一骑飞驰而出,马上乘客哈哈大笑,提声叫道:‘他奶
奶的卢兄弟,老子来啦!’
那年秦仲海沦入牢狱,若非卢云不计生死利害,舍命相救,秦仲海早成黄泉路上的不平客
,如何能在此威风凛凛,引领万军?但若无秦仲海甘冒大不讳,替卢云平反罪名,如今的
卢云恐怕还是流落江湖的面贩,又何能成为新科状元,尚且入幕参军,为朝廷所用?
两人俱是血性人,念及彼此的恩义,此际纵然千夫所指,也要见上一面。

狂笑声中,一骑飞奔而出,远远望去,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亲来相迎。卢云大叫一
声,霎时滚落马背,秦仲海也翻下马来,两人相互靠近,各自伸手出去,紧紧相握。
怀庆客店里那双紧握的手掌,如今终于再次交会。当时秦仲海落难蒙尘,沦为客店里洗菜
的帮伙,卢云不过轻捏好友的手掌,便把秦仲海握得淤血肿胀,如今秦仲海生龙活虎,手
劲更是雄强无比,随手捏来,便把他握得隐隐生疼。卢云眼光向地,赫然见到了秦仲海的
铁脚,他啊了一声,弯身去瞧,只见那铁脚打造得十分精细,好似真的一般。回思秦仲海
离开京城的狼狈,霎时眼眶一红,大声道:‘天可怜见!你真的好了!’两人再次相见,
第一句话既非场面问候,更非什么江湖打杀俗事,却是一句知心言语。秦仲海往卢云胸口
打了一拳,笑骂道:‘废话!老子病要没好,还能在这晃荡么?’
两人哈哈大笑,登时搂抱在一块儿。当年京城中最让秦仲海割舍不下的,便是柳昂天与卢
云二人。一人待他如子,一人目他为兄,此刻自己虽已反叛,但卢云仍不舍旧情,秦仲海
看在眼里,心中之喜乐兴奋,实非外人所能想像于万一。
京城互为知己,西域袍泽情深,今朝纵使天地逆转,谁又忘了昔年真情?

卢云抬头眺望怒苍万军,只见兵强马壮,军勇将足,军容之强之盛,远在当年西域出征之
上。卢云面露感叹,道:‘每天带着这许多弟兄,很不容易吧。’这人无愧是知己,一语
便道破自己的心事。秦仲海微微一笑,握住了卢云的手,道:‘不管怎么打、怎么杀,咱
们都还是弟兄。’
二人相互打量,卢云仰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好友。几个月不见,秦仲海虽然气色红润,
面颊却消瘦许多,原本就是高鼻鹰目的长相,现下更显得轮廓深刻了。看他嘴上虽然挂着
笑,其实目光中隐藏一股沈郁神气,远不同往日落拓豪放的神态。卢云低声道:‘仲海,
有什么不快活的么?’
秦仲海听了这话,眼眶忽地一红,前几日言二娘终于寻到丈夫,身不由己中,也只能挥别
这段情愫。人生打击如此沉重,但寨里全是弟兄,自也不好乱说,纵然簧夜悲苦,也只能
闷在心里,无人可诉衷肠。此刻陡听故人问候,满腔心事全数涌出,一时泪水几要落下。

卢云见秦仲海几要垂泪,一时大惊失色,慌忙道:‘仲海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么?’
秦仲海性子沈,向来少露真心情,心里便再悲苦十倍,也不会当众说出心事。他咳了一声
,把凄苦神态收拾了,搂住卢云的肩头,挤出了笑容,反问道:‘别问我的俗事了。倒是
你与顾家小姐如何了?打算何时成亲啊?’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面泛微笑,颔首道:‘托你的福。那时咱们在怀庆店里碰面,我便与
顾小姐定亲了。若无别的事阻扰,当在今年中秋完婚。’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托我的福了!不然还是托姓杨那小子的福么?’他凑过脸
去,淫笑道:‘你奶奶的,要不是那日老子心肠好,硬把你塞到美女床下,你这小子哪来
的好艳福?你老实说,那日你熬了一整晚,究竟掏了几碗生米,煮了几碗熟饭啊?’
卢云听了‘几碗熟饭’这等怪话,不由得一愣,旋即想起‘生米煮成熟饭’那句典故,一
时满脸通红,戟指骂道:‘什么米啊饭的!你可别满口胡诌!’
秦仲海这人粗鲁异常,当日谪仙楼下见卢云与佳人擦肩而过,也是福至心灵,便将这古板
书生劈晕了,跟着往小姐床下塞去,想来夜深人静,美女酣睡之际,这小子见了红肚兜,
必如饿狼般飞扑上床,等狼爪子吃干抹尽之后,再来个嘿嘿两声淫笑,顾小姐哭诉无门,
一切自也水到渠成了。
秦仲海自行想像当夜场面,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伸出拳头,狠狠往卢云肩
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小子好艳福!这回娶了美娇娘,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
成亲之日,可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报以苦笑,他俩人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寨匪寇,秦仲海说来喝
杯喜酒,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两人阵前靠近说话,直视万军如无物。两边数万双眼睛目不转瞬,宋公迈也好、石刚也罢
,都在猜想他俩的对答,众人或忌惮,或猜疑,无一不是心机大现。唯独言二娘一人凤眼
含泪,两手紧紧揪着,只在凝视秦仲海与好友说话的身影。
自出征以来,言二娘虽然不离丈夫身边,但眼角却始终不离秦仲海周遭半尺。此刻见他与
故人相会,心中不禁替他暗暗欢喜。过去每见秦仲海与朝廷故友相遇,她心中便生不安,
但现下不知怎地,心头竟然替他高兴起来。
言二娘虽不曾细细思索,其实心里也隐隐知晓,秦仲海没了自己,日子定不能快活,山寨
弟兄虽多,但毕竟相处时日短,讲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交情,还是不能与这帮朝廷挚
友相比。
言二娘心中默默祝祷,但盼秦仲海今生都能平安喜乐,无论这人是自己的老大还是丈夫,
她这辈子都要从旁照料,永不相负。

二人说话中,背后马蹄声响,听得一个嗓音响音,沉声道:‘秦将军,别来无恙?’这人
说话带着西凉土音,秦仲海不必回头,也知是伍定远来了。适才伍定远作啸相邀,秦仲海
却相应不理,直至卢云出面相邀,这名当朝廷反逆方才出阵相会。只是伍定远身受柳昂天
、杨肃观重托,无论秦仲海是否防备于他,都要过来说上几句话。
眼看伍定远翻身下马,迳朝自己走来,秦仲海与伍定远虽非过命知交,但彼此也算旧友同
侪,说来是有些交情的。人家既然过来了,却也不好冷落。当下迎了上去,口中笑道:‘
伍制使气色不坏啊?看你老兄好高的武功,方才啸声当真厉害,可把老秦比下去了。’
适才二人以啸声交手,可说不分轩轾,秦仲海说得自是客套话,伍定远摇头便道:‘将军
武功大进,言语又何必太谦?’
伍定远性子不同于卢云,行事向来稳重自持,大关头尤其把持得定。此刻众目睽睽,万军
当前,若非要务在身,绝不会过来招惹麻烦。秦仲海熟知伍定远的性子,索性自行破题:
‘定远急着见我,可是来当杨郎中的说客?’此言一出,伍定远登时咳了一声,朝卢云望
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都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相让一步,何必见生死呢?’
秦仲海却不回话,他嘿嘿干笑,朝卢云撇了一眼,跟着向天上烈日指了指,道:‘卢兄弟
啊,要是连你也来对付老子,哪怕这日头再晒,老子全身可也凉得紧了。’
卢云忙道:‘仲海别多心,据杨郎中言道,他们并非有意对付贵山英雄,只是想让大家促
膝长谈,以免生灵涂炭。希望你信得过他,能与几位头领上山相会。’秦仲海打着哈哈,
笑道:‘卢兄弟,少林寺几千个和尚,咱这些兵马开不上去,你要我深入虎穴么?’
卢云行上前去,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别这样想。不管你心里多恨朝廷,念
在咱们好朋友的面上,总算试试这步,好么?’伍定远也帮着相劝:‘正是如此。秦将军
,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少凶杀,便少凶杀,万莫让奸臣得利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一顿笑骂,讪讪地道:‘好你们两个死家伙,做人还真偏心
啊!杨肃观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以前京城喝酒嫖妓,又没让你们少摸了大腿,尽帮著姓
杨的来对付我,可真没味了。’
秦仲海这话虽是说笑,却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昔年柳门四少性情各异,卢云聪明绝顶,伍
定远神功盖世,但他俩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忠义之士,均非心狠手辣之辈,自不会下手来
害自己。唯独杨肃观心机深、手段强,再加见机明快,能屈能伸,下手杀人之际,从不心
慈手软。眼前秦仲海要与朝廷交手,杨肃观便成了头号劲敌。厉害之处,绝不在江充之下


阵后青衣秀士始终在留意三人的谈话,一听卢云与伍定远话头转到朝廷的事,便知该要入
场替秦仲海缓颊,以免主将独受人情之苦。他步行入场,稽首为礼,道:‘卢知州,伍制
使,许久不见了,二位英雄少年,英俊如故。’
卢云见了这位掌门到来,立时醒起往事,忙躬身道:‘晚辈拜见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见他还用着往日的称谓,便自抱拳一笑,摇头道:‘卢知州,在下现是怒苍山的
右军师,为了九华山的名声,知州万不可再称我为掌门。’卢云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
气,纳头便道:‘唐先生。’
青衣秀士不去理他,自行走到伍定远面前,向他微笑示意。伍定远见了青衣秀士过来,一
股亲切油然而生,若从艳婷身上算起,这青衣秀士便如岳丈一般,伍定远虽是世故老沉,
此时仍是大见激动,立时下拜道:‘定远见过掌门人。’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对伍定远不假辞色,这厢青衣秀士则对伍定远情有独钟。他
满面微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艳婷了?’
伍定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见了他的神态,自是含笑不语。他深知伍定远钟爱自己徒儿,倘若他
现下还在奔波找人,此刻见了自己,必显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亲近多于惶
恐,想来八九不离十,定已找到了人。当下出言试探,果让伍定远大为叹服。
青衣秀士问道:‘你把她安顿在京城?’伍定远听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低
声道:‘掌门,您老人家不回九华山了?’
青衣秀士摇头道:‘敌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从此湮灭。今后九华能否重振
,全看艳婷这孩子的作为了。’说着向伍定远望了一眼,目光颇见深意。

此时伍定远乍然见得故人,那厢卢云游历天下,难道没有旧识?众人说话间,陡听马蹄声
响,阵中一人驾马过来,听他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正与秦仲海谈说,听得这两句话,心中登时剧震,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高大男子坐
在马上,看他气度雍容,手上带着汉玉指环,不是那陆爷是谁?陆孤瞻望着卢云,颔首笑
了笑:‘怎么了?几年不见,便答不出下联了?’卢云更不打话,霎时拜倒在地,大声叫
道:‘陆爷!’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便是这幅对联,为卢云开启了人生新路,让他与兵部尚书结下不解之缘,也将他由穷苦书
生一路带入了江湖,这位‘江东帆影’,说来正是卢云生平第一位贵人。
陆孤瞻翻身下马,将卢云扶了起来,笑道:‘起来吧。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盗匪?
别让陆爷替你惹上麻烦了。’卢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为感慨,当年江南饱受苦难,靠
着陆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终传自己一身武功,后来京城流浪、西域血战,不知多少次靠无
双连拳救命,他心中感伤,竟是良久不能言语。
秦仲海笑道:‘你奶奶的,你怎么会识得陆爷?’
卢云叹了口气,摆了个‘无双连拳’的架式,道:‘若无陆爷提点,我至今还是个手无缚
鸡之力的书生。此番授艺恩情,小子终身受用不尽。’
话声未毕,忽然后头窜上一条怪汉,笑道:‘他妈的为天地立心,小子!还认不认得你老
子啊?’卢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正是常雪恨来了,看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男子,
却是解滔。这两人也与卢云相识,常雪恨更是山东省城的牢友,此时见陆孤瞻出阵相会,
自也忙着过来会面。常雪恨笑道:‘状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颜如玉没有啊?’
解滔见卢云颇感诧异,拱手便道:‘卢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状元,陆爷听说了,高兴得什
么也似,大伙儿还在山寨里替你庆贺呢。’
当年卢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饱受富贵人家辱打,陆孤瞻得知此事,便过来探望于他。一
来也是有缘,二来也是惊艳于这位潦倒书生的才学,便曾点拨过卢云武艺,算是卢云半个
师父。卢云没想到这位陆爷始终挂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义,心中大见激荡。
陆孤瞻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见,难得今番豪兴,有缘再见,便是战场上
,你我也须喝上一杯。’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皆是酒鬼,一听要喝酒,登时欢喜起来。秦
仲海笑道:‘正该如此!来人,送上酒碗!’
众兵卒端出酒坛海碗,斟得满了,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秦仲海当先取过,仰天大笑道:‘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罢,咱们这就干啦!’说着
大口饮尽,神态甚豪。常雪恨颇见惊讶,道:‘你可长进了,居然能念诗?’
秦仲海端过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问酒家何处去,牧童遥指杏花村,常兄弟要
嫖妓么?’这模样放浪不羁,玩世不恭,仿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众人看入眼里,忍不住
笑了起来。
陆孤瞻替卢云亲斟两碗,含笑持酒道:‘卢兄弟,今日纵使敌我分明,但你我俱为豪侠磊
落之人,绝不忌惮世间的闲言闲语。难得良晤,我俩喝上一碗。’卢云接过酒碗,心中更
见伤感,寻思道:‘当年陆爷不辞辛劳,簧夜前来传功,说来我欠他的实也太多了。可朝
廷要与他们交战,倘若他们有何闪施?却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喉头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难以吞落。
陆孤瞻见卢云容情愁闷,当即安慰道:‘我们这帮强盗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去后多
多照顾自个儿是真,懂了么?’卢云既未点头,也未摇首,迳自举起酒碗,随口喝干了。
陆孤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做安慰,跟着仰起头来,也是一饮而尽。

伍定远把众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却感烦忧。此刻故友把酒言欢,诸人旧情拳拳,都非
绝情之人,说来乱世能有这份真情,着实不易了。只是卢云当众与反逆饮酒,分毫不知避
嫌,日后要给人参上一本,却要如何自处?
伍定远正自思索,忽听豪迈之极的一声大笑,一名身负铁剑的高大老者跨了过来,他取起
一碗酒水,向伍定远道:‘好老弟,难得大家见面,怎地愁眉苦脸的啊?’伍定远不必抬
头,也知眼前这人必是李铁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过人家的救命恩情,他叹了口气
,躬身道:‘李庄主。’言语之中,愁苦多于欢喜,直似怅然若失。
李铁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俩喝酒吧,趁着你还用两只脚走路,等四只脚爬的时
候,再要见你就难啦。’言中隐隐有讥讽的意思。伍定远神色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正
烦闷间,忽听后头脚步又起,这人来得好快,轻响传过,便已来到背后三尺,伍定远忙回
过身去,眼前那人满面风霜,慷慨磊落中极见男子本色,正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郝教头。’郝震湘见他满面苦闷,微一拱手,淡淡地道:‘昔年
你为柳昂天办事,我为锦衣卫效命,今日阁下为朝廷先锋,在下却变为怒苍勇将。不管走
到哪儿,咱俩就是不对盘。’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俩没缘不打紧,做
人只要快活便成。来,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远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旧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师,那
李铁衫更是自个儿的恩人。便连眼前的郝震湘也算与自己相熟,这仗却要如何打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看李铁衫、郝震湘各自饮酒,便也回敬了两碗。他见秦仲海兀自与卢云说
话,便持着两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将军,咱们俩还没喝过,这碗酒便算敬你
的吧。’秦仲海接过了酒,他见伍定远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远不忙喝,方才咱们正
经生意谈了一半,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故人一场,力之所及,定让你回去交差。

伍定远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厉害的人,便往卢云看了一眼。卢云抢上道:‘杨
郎中修书过来,说念在旧情,要将军赶紧上山……’
这事方才便提过了,秦仲海佯打个哈欠,伸手轻挥,制住卢云的说话。他手指远处朝廷大
军,道:‘卢兄弟、伍制使,这儿三万个弟兄,性命全担在秦某人肩上,你两位要我上山
不难,甚且要我退军也不难。只是我得问上一事,你们两位……’他转头凝望伍卢二人,
语气变得冰冷之至:‘可敢担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卧虎藏龙,十八年前天绝曾率军围杀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尽神鬼亭,此次邀
请怒苍山豪杰来此,绝非喝茶赏景这般简单,今日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血流成河,举山都
要覆灭此地。若是别的事儿也就罢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单凭交情说了便算,也是为
此,秦仲海便有此一问。
卢云本是秦仲海的参谋,如今却替朝廷运筹帷幄,当此难堪,忍不住别开头去,竟感难以
作答。伍定远长叹一声,坦然道:‘仲海,要说什么担保,那都是骗你的。’他低下头去
,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杨郎中怎么思想,我
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爷不愿和你开杀……’
秦仲海听他提起柳昂天,双眉登时一轩,凛然道:‘侯爷怎么说?’伍定远端起酒碗,眯
起双眼,叹道:‘我临行前与他会面,他曾亲口吩咐,说想与你一同退隐。’说着说,自
行饮下大碗苦酒,跟着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来饮。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爷要我退隐?’伍定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风声潇潇,远处山岭绵延平野,几达里许。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着远处的雄山,想起
家仇国恨,受难离京的往事,一时心火焚烧,举起手来,便将酒水倾覆在地。
卢云大吃一惊,伍定远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青衣秀士有意缓颊,便伸手出去,朝远处指
了指,伍定远撇向己方阵地,霎时心下一醒,只见安道京已在指指点点,料以此人奸滑狡
诈,必会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卢云都要糟糕。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声道:‘此事不必问我!’伍定远吃了一惊,尚未说话,秦仲海已回
马过去,提臂高呼:‘诸位弟兄,咱们此来少林,所为何来?’怒苍英雄听了问话,齐声
吼道:‘我等此行,只为解救潜龙军师回山!’
秦仲海抽出钢刀,奋然道:‘正是如此!咱们一会儿开上少室,诸君可曾惧怕!’
三万大军闻得此言,无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为解救潜龙,二为扬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苍英雄也无示弱之理,念及
‘潜龙’与本山的渊源,便有千难万难,也不能掉头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三万军马放
声狂啸,人嘶马鸣中,古力罕等人更击鼓助阵,只惊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卢二人低头
无语。
秦仲海提声喝道:‘灵音大师!’
灵音早在留意场内局势,一听召唤,便与师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将军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马,冷冷地道:‘大师若要怒苍弟兄上山,须得答应我一事。’灵音此行一
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将怒苍群雄引领上山,若得化解双方恩怨,便要他当场身死,也是死
而无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声道:‘只要能让将军上山听讲佛法,便要老衲当场自杀,
抑或自断一臂,我也别无怨言。’
当年灵音几番劝说,让项天寿以身相代,救下天权堂无数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计身家安
危,与李铁衫共抗昆仑,无论谁当权掌政,灵音始终不改仁侠初衷,一心维护心中正道,
在这惊惶乱世之中,这等英雄之色尤让人感佩。怒苍群雄听了这话,无论是否与他相熟,
心下都是大为感动。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师这般慈悲,世间不知要省去多少无谓凶杀
。’灵音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将军别这样说话,您要是能第一个慈悲,老衲不甚之喜
。’
秦仲海面上闪过一阵火色,他冷笑一声,霎时提鞭向前,指向朝廷军马,冷冷地道:‘命
他们退出三十里。’灵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声道:‘大师,我山首脑贸然上山,贵寺千名和尚杀来,我等必死无疑。实在话
一句,姓秦的已将性命已交在天绝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这里许多弟兄的身家却
要作何着落?贵山将心比心,也得将阖山僧侣的性命做个质押。’
灵音脑中嗡地一声,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卢云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叹了口气

秦仲海果真是枭雄之性,当年替朝廷护驾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为反逆效命,更见
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军退开三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苍战火的包围之下,此番用
意不难明白,倘若少林设下阴谋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规矩,来个以多欺少,谋害了上山首
脑,怒苍军马便会挥军上山,以三万雄师击杀千名僧侣,料来满山和尚武功再高,也要被
他们屠戮得一干二净。
众人正自犹疑,只听灵音咬牙道:‘灵真师弟,持杨师弟令牌,命朝廷军马后撤三十里。

灵真虽然鲁钝,却也不是傻子,他见了怒苍兵马的雄壮军容,心中早已忌惮,此时听了师
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师兄,这怎么使得?’
灵音低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便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是值
得。’灵真原本等着叫嚣,陡听佛谒,心中也生感应,他茫然望着山顶,怔怔叹了口气,
口中却也没有反驳。

过不多时,灵真拿着印信回去,自将秦仲海的请求说了。宋公迈等人听后,自感目瞪口呆
。钟思文熟知兵法,深知敌人居心叵测,自是力陈其非。只是灵真执意甚坚,屡劝不听,
宋公迈叹道:‘贵宝刹无愧佛名,诸高仁民爱物,实在让人佩服。’
高天威专打落水狗,登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诸位高僧一会儿如要
逃命,可别找不到密道才好。’灵真脸上闪过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爷不必幸灾乐祸,
我灵音师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观礼,你现下可别想赖帐。’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变,适才灵音出言相邀,众人不疑有他,立时便开口答允了,哪知现下
情势陡变,却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开口狡赖,却见身边并无一人反悔,连那安道京
胆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来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军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镇定,当下咳了一声,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们有潜龙当人质,这
帮反贼总算有些顾忌。’

灵真说了一阵,果见朝廷人马向后撤退,双方人马既做约定,怒苍山这方人马便要出阵。
决战在即,怒苍诸大首脑无不大为振奋。陆孤瞻当年随秦霸先激战神鬼亭外,忍辱负重二
十载,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良机。那韩毅受了二十年浑浑噩噩之苦,更有意大肆复仇。众人
摩拳擦掌,都在等着上山。
一片轰然中,‘煞金’第一个下马,听他朗声笑道:‘嵩山天绝与我山本为旧识,我山潜
龙军师更受人家款待多年,这许多新旧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复寨了,岂能不上山聆
益?’李铁衫也在大声呼应,喝道:‘正是!我山弟兄义气为先,生死为后,少林虽然高
手如云,但咱们弟兄兵勇马壮,岂同易与?今日他们不交出朱军师,咱们一把火烧光少林
寺!’
秦仲海更不打话,朗声便道:‘卢知州、伍制使!请你二位回去转告少林高僧,怒苍英雄
即刻拜山!’只见秦仲海为首行出,右凤军师尾随在后,石陆韩李四虎各自下马,其余郝
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将也自出阵,全军总计一十一名好汉出列,均由
灵音带领上山。
此行首脑尽出,堂主以上仅留项天寿、止观坐镇,另遣哈不二、欧阳勇、番军五将等七人
一同协防。看项天寿武功高强,止观见识机敏,少林寺若有阴谋变故,必能一举出兵上山
,以谋反制之道。
朝廷这厢人马也有八人受邀观战,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各为抚远四家首脑,伍定远、
卢云、左从义、石凭、安道京各为江柳两系要角,便由灵真带领,鱼贯上山。
两边大军主脑尽出,各余数将镇守,朝廷这厢虽已退开三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轻心,便
由钟思文领军,自行挖掘壕沟,立栅安营,就怕对方趁势偷袭。

秦仲海已要出阵,卢云、伍定远等人便自告辞离开。
卢云正要上马,忽地想起一事,霎时伸手入怀,取了封书信出来,递给秦仲海。秦仲海微
微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卢云低声道:‘这是长洲一位老爷托给我的书信,说他
有个儿子在怒苍山,要我转呈过来。还请将军帮忙。’
秦仲海接过那信封,眼看上头并无署名,便随手拆了开来,只见信中有信,那信封上却写
了‘欧阳勇’三字。秦卢二人见了,忍不住一同惊呼,方知欧阳勇与江南铸造一家有旧。

卢云叹了口气,道:‘即使战乱相隔,万夫指骂,也隔不断一家人的亲情眷恋。’
二人默默相望,各怀心事,秦仲海忽问道:‘卢兄弟,我冒昧问你一句,此战你盼谁赢?

卢云低声道:‘此战没有胜负,无论结果是何,柳门都是输家无疑。’他拍了拍秦仲海的
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动手杀人之际,能深思再三。’他不再
劝说,轻提疆绳,便自回阵。
阳光普照,秦仲海却是满心萧索,他回头望着背后两面飘扬大招,‘怒苍山兴兵雪恨、秦
仲海为父报仇’,那一十四个大字如斯血红,阳光下望去更显夺目。
漫山军马白衣白甲,阖山高手尽皆云集,当时自己以必死决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玛,临死
前便曾见到这幅壮阔景象。只是无论自己怎么想像,都料不到现下会是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拿着信封,回头便要去找欧阳勇,才一行步,便见铁牛儿挤在小
兔子与陶清之间,三人如同以往模样,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时言二娘正与陶清说话,侧脸望去,更增丽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尔微微一笑,他唤
来止观,吩咐道:‘一会儿转给欧阳兄弟,这是他家里人写来的信。’
止观颇见诧异,正要问话,秦仲海已提疆出阵,自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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