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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eqi (杀情),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第十二卷第三章--修罗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3 17:10:45 2002) , 转信


三、修罗王


清晨天光微亮,残月冷照青松,钟声清扬,山顶佛院现曙光。
达摩院、藏经阁、大雄殿、罗汉堂……要说这座古刹的事迹,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间,华山天隐道人心有灵犀,制三达剑传世,百年前君宝三丰独领风骚,立足
武当仰望天下,这几位都是武学的宗师豪杰,世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无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娇,近代宁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凌昭以霸王气势纵横四海,一时多少豪杰
。只是千百年来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却只有一个门派堪称中流砥柱,
始终在一波波滔天骇浪中屹立不摇。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门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开山祖师一苇渡江以来,历朝历代的高手中何尝少过嵩山门人?宁不凡也好、卓凌昭也
罢,真要以江湖势力论断,谁敢与武林正宗相提并论?
水雾漂荡,幽隐讳暗,达摩院前四名僧人并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刚。丈许
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绝僧关门弟子杨肃观。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四大神僧群聚此地,连朝廷命官风流司郎中也到
了。今日少林首脑云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绝,传闻中的山神,十八年来不曾离山一步,今时今地,正是三宝圣开关之日,以此人
行事的果决,天地必起狂涛怒潮……

‘师叔,肃观师弟已到。请您开关吧。’
晨间薄雾,水气弥漫,灵智站在山门前合十说话,任他宝相庄严,方丈之尊,那大门不曾
应声开启,仍是紧紧闭锁。众僧面面相觑,不知高低。
灵定躬身上前,正要再问,忽然一阵山风徐徐吹来,达摩院前水雾飘散,现出了柔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众人仿佛置身梦境,伴随着远处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缓缓而来
,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只。晨光中十来只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让人倍感温馨。众僧脸上都
浮出了笑容。灵音生具佛性,眼见羊儿行到面前,更伸出了苍斑大手,轻抚羊身,神色满
是慈爱。
嘶……嘶……
柔和梦境中,忽听喷气声不绝传来,这声响好生严酷,似如阎罗将至,群羊听了声响,心
中立生感应,一时惊惶失措,纷纷向前逃散,赫然间,一头猛虎从草丛窜出,虎眼幽生碧
光,那是造物创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惊慌无措,咩咩声响中,猛虎飞扑而上,须臾间压住其中一只,便要张口大啖。
白羊痛楚挣扎,蹄子在地下乱扑乱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挡?眼看血盆大口将至颈
间,羊儿惊慌惨叫,已在生死边缘。余下羊只无力相助,只能仓皇逃入林间,眼睁睁看着
同伴被吃。
众僧看在眼里,无不震惊,灵真大跨步而出,霎时仰天怒吼:‘畜生!’
灵真虽是莽和尚,但毕竟是佛门中人,一见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恻隐,他抓起地下一块石
子,运起大力金刚指,飞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轰然巨响中,已将猛虎惊退。降魔护法,本
乃众僧之职,何况性烈如灵真?此番出手,更见豪侠之气。
可怜白羊虽然逃过一死,但身上给利爪扑过,已然鲜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鸣,竟已无力站
起。
那猛虎本想饱食一顿,哪知却给人打断了,它心有不甘,只在林间喘气徘徊,低声嘶吼,
似乎随时都要扑将过来。灵真看在眼里,便是一声冷笑:‘什么玩意儿?你这家伙只会欺
侮弱小,且让佛爷熬你一身虎骨煎药。’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等三两拳把猛虎打死,也
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听一声幽幽叹息,道:‘住……’
语气平淡无奇,不过是区区一个住字,却令众僧闻声愕然。只因话声是从达摩院而来,说
话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辈分最高的天绝大师。
灵真本要开杀,听了门里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么了?师叔不让我宰杀这畜
生?’
达摩院里佛音低荡,声音低沉缓慢,断断续续,但听它轻轻地道:‘众生万物,依天行事
,如同风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来如此,何罪之有?师侄岂能无妄杀生……

灵真望着地下挣扎的白羊,见它痛苦哀鸣,一意求生,他动了慈悲心,摇头便道:‘师叔
,我现下杀死一只老虎,却能救得山中无数羊群,一命抵百命,说来不算坏,是不是?’

那声音叹道:‘错了……错了……虎吃羊多,还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百命,京城涮羊
肉铺子百十家,为救天下亿万羊儿,师侄何不下手毁去?’灵真听了这话,不禁傻住了,
他咦地一声,颔首道:‘是啊,我怎没想到?赶明儿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卤莽,不及深思说话,一心只想扑杀猛虎,他纵跃过去,正要提脚去踹,便在此时
,两只幼虎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在母虎身边依偎玩耍。其中一只幼虎向灵真脚边靠来,小
爪子挥舞,已在玩耍。众僧见这虎竟有二子,直是震惊难言,连灵真也缓下手来,呆立不
语。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大千业报,众生皆苦。三虎数日未食,数日后便会饥渴而死,可
怜羊儿又是何辜,要为母子三虎果腹?呜呼,虎何辜?羊何辜?轮回一日犹在,人间即地
狱,地狱即人间。天道如此,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众生?’
造物神通之前,众人虽精修佛学,但也是区区凡人,却要如何逆天而行?众僧听了叹息,
却都无言以对。灵音号为‘慈悲金刚’,生来最具佛性,当下跨步向前,合十道:‘天生
万物,无脱轮回苦。我辈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见万物相残,当舍一己无用身。以求苍
生普渡。’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想投身喂虎?’
灵音更不打话,当即解脱僧袍,露出了干瘦背脊。他缓缓行到猛虎面前,静待虎口加身,
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着吃羊,忽见灵音无故走来,竟似有些惊吓,非但不曾往前扑咬,反往后退
开数尺。灵音跪在地下,面露悲悯,低声道:‘别怕,过来吃我吧。’那两只幼虎听了这
话,只在他身边扑戏玩耍,却哪里有吃他的意思?
那声音叹道:‘痴人啊痴人,涅盘经有言,“人身难得,如优昙花”,这虎不曾食人,你
今日妄自舍身,让它无端吃了人肉,可知这虎得了滋味,日后有多少乡民要死于虎吻?’

灵音心头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却没想过这些身外事,猛听师叔当头棒喝,一时呆立当
场,不知高低。
山雾飘渺,众僧见地下羊儿哀鸣挣扎,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饥难忍,早已趴地喘息。
苦啊,天生万物,无一不苦,被吃的临死垂泪、痛楚挣扎,着实可怜。但那吃食的却又何
尝不苦?看那三只恶虎相互吻舔,母子亲情何尝少了?母虎饥火难忍,只想张口去咬白羊
,可碍着众人在旁,却又苦不能得。众僧满是无奈,此时救了一端,却又不免害了另一端
,四大金刚面面相觑,却都束手无策,满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众生无穷苦,地狱即人间,如来门徒信仰何等虔诚,你为何还要开他们这么
一个大玩笑?
灵音心头痛楚,霎时悲声惨叫:‘我佛慈悲啊!’举起左臂,右掌满布真气,便要将自己
的左臂切下。
当此悲苦之刻,佛院里传来滔天狂啸,但听山门隆隆开启,达摩院大门忽地粉碎,只见一
道布索如巨龙般盘来,转眼便已缠住灵音的头顶。
那声音极尽悲吼,厉声道:‘神佛舍弃我等,我等却不舍弃众生!少林门徒,让老衲带你
们杀出血路,重定轮回大道!’
灵音还不及说话,那布索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灵音面色惨白,两手撑住地下,只能
勉强站立。那布索毫不放松,逐步下沉,一心让灵音五体投地。
那声音森然道:‘灵音,你误解佛法,师叔今天要罚你的痴业……你贸然把左手切了,明
日这虎一样腹饥要吃,你这痴人待要如何?把另一只手切下来么?割肉喂鹰,投身喂虎,
不过是故事里的笑话,你这般痴妄,除了消解自己的无奈悲苦,何益于天下云云众生?’
那声音越说越怒,说话间,布索紧绷,如同泰山压顶,逼得灵音双膝及地,那布索不缓下
压之势,力量迫来,竟逼得灵音面露痛楚,背脊如同断折。
灵定大吃一惊,就怕师弟受了内伤,慌张之下伸出双掌,托住了布索,想要分摊下压力道
,但师叔的内劲实在霸道,真力到处,竟把他震得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了一步。
灵定知道师叔脾气怪异,深怕师弟无端给他伤了,当下顾不得禁忌,猛一咬牙,双手抓住
了布索,暴喝道:‘师叔手下留情!’虎吼声中,竟已发动了邪功,霎时露出凶恶法相。

世间惟有‘修罗神功’这般禁传武学,方能抗击本寺第一高人。
‘修罗神功’激荡魔性,发功者虽然力大无穷,却不免显出狂态。门里一声冷笑,霎时布
索力道更如排山倒海,灵定面色涨红,口中暴吼,连连催动内力,但布索实在太沉,灵定
给力道一带,胸口气闷异常,脚下竟也缓缓软倒。
灵定当年以修罗神功决战卓凌昭,逼得剑神四下窜逃,最后以‘霞光千道’才分出胜负。
哪知此刻在师叔面前发功,竟似不堪一击。众僧没料到天绝闭关十八年,竟已练成这等武
功,心下都感骇然。
便在此时,清和佛号响起,只见一人伸手搭上布索,一股温和内力传了过来,这股内力泊
然纯正,绵绵不绝,来得正是时候,恰巧消弭双方紧绷的力道。两边力道相互抵消,那布
索便软绵绵地垂下。灵定、灵音二僧趁势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宝相庄严,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刚之首的灵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如中年
文士,谁知武功却在几名师兄之上,以内力观之,更与天绝相距不远。几名师兄弟都是当
代高手,把方丈与天绝僧过招情状看在眼里,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索倒飞回去,门里传来轻声赞叹,道:‘难得啊难得,阎浮提人间飘香,你不过数月
功夫习练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灵智挡在两名师弟面前,合十道:‘灵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门之法,便算偏执一些,也非
罪业。师叔不该罚他。’
那声音平稳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说不罚,谁能异议?只是今番饿虎食羊,活
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两者将有一亡。照方丈高见,又该如何?’
灵智望向母子三虎,不见百兽之王衅衅吼,但见饥渴难言锥心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往白羊看了一眼,只见可怜羊儿哀鸣低喘,仅在向自己乞怜。灵智低下头去,叹道:
‘万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轮回所定……’灵真本是莽和尚,一旁听着,立时
惊道:‘方丈要让老虎吃羊?’灵智面露悲悯,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让老虎吃羊,是
老虎自己去吃的。轮回道法之前,众生自有业报,我等无法干涉。’
门里那声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个方丈,原来你读佛法、练武功,便是来逃避世
间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儿的业报,那何不让灵真下手杀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业报?再
看土匪奸杀妇女,官府残虐忠臣,一样是死者的业报,你又何必干涉什么?灵智啊灵智,
你的这个智字,便是你的业障!’
灵智叹了口气,眼神满是悲悯,但佛道如此制定轮回,人力有时而穷,却又能如何?他心
中感慨,一时低念佛号,却是无言以对。
那猛虎本就等着饱餐一顿,一见无人过来打扰,便领着两只幼虎,齐往羊儿聚拢。那白羊
见自己即将身死,众僧俱无干涉之意,登时惊惶咩叫,它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气力,爬起
身来,直向众僧奔去。老虎见羊儿奔逃,一时激发了猛性,四足发力,便要扑上啮咬。
便在此时,刷地一声响,长剑出鞘,已将猛虎驱了开来,那出剑之人白衣雪面,却是天绝
僧的关门弟子杨肃观。灵音、灵定、灵真等人见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只有灵智合十念
佛,恍若不见。
羊儿甫脱虎口,仍是满心惊惶,虽想急速逃离,但它背上伤重,只能躺地挣扎,良久不能
起身。杨肃观将它抱入怀中,作势安慰。羊儿哪里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杨肃观下手来害,
惊惶之间,更是拼命扭动身躯。
杨肃观低声道:‘乖乖,别怕。’他手抚羊毛,面露慈悲之色,口唇轻动,好似在诉说什
么。羊儿听了安慰,竟尔不再挣扎,小小羊身倚在杨肃观怀里,缓缓闭上了眼,喉间咩咩
低叫,神态甚是安详。
杨肃观轻触羊儿颈间,柔声道:‘乖……好乖……’
忽然间,喀地一声低响传过,众僧看在眼里,忍不住骇然,只见杨肃观手掌轻轻扭动,须
臾间竟将羊颈折断,让那白羊于寂静中往生。
众僧又惊又怕,满心诧异间,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责,忽见杨肃观抱起羊身,将小羊送到了
猛虎面前,低声道:‘吃吧。’
三虎急急向前,张口大嚼,看它们气喘吁吁,拼命嘶咬羊身,腹中饥火驱使之下,比之地
狱饿鬼还要不如,哪还有百兽之王的半分威风?不过半晌,羊儿血肉模糊,已给吃掉一半
。众僧满心悲戚,当下低声诵念往生咒,替那羊儿超度。
晨光映照,一片诵佛声中,杨肃观静静看着造物天道,他面无悲喜,那双清澈俊眼彷如黑
夜星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弥陀佛……’
门里传来一声佛号,正是天绝僧说话。晨间寂静,只听他轻轻说道:‘告诉师父,你为何
杀羊?’杨肃观缓缓上前,跪地道:‘欲救众生苦,须持修罗法。修罗王临,众生无惧死
,无惧死则无心苦,无心苦则无悲无泪,如此天下安乐矣。’
世间万物求生厌死,本是应然。众僧听了杨肃观的说话,都是茫然不解,天绝僧叹了口气
,道:‘何谓修罗法?’
杨肃观凛然道:‘修罗王临,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惧。生者不恋生,生非生。死者
不惧死,死非死。唯此,万物停争息斗,轮回终有休止一日。’众僧闻言,无不震动。门
里一声叹息,又问道:‘你,便是修罗王?’
杨肃观跪地合十,答曰:‘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
门内不言不语,过得半晌,布索轻挥,功力到处,已将杨肃观托起。只听天绝的声音在门
内响起,道:‘真佛之子……进门吧……’那声音幽幽暗暗,若有似无,杨肃观微微颔首
,向灵智等人躬身行礼,便自跨入门内。
惟生不恋生,死不惧死,世间方无悲怆。众僧低声诉念那两句话,俱现悲悯之情。也许,
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后极境,人间方能悲喜两忘,天下才有太平宁日……

昏暗的斗室中,淡淡晨光映照进来,仰首看去,空旷高耸的墙上悬满朝廷赐匾,有的是景
福宫太后的赠匾,有的则是武英、景泰两朝皇帝赐下的黄榜,此处深受历代朝廷仰仗,正
是嵩山少林达摩内堂,少林天绝的练功之地。
杨肃观望着对面老僧,合十拜道:‘弟子参见师父。’
对面那人点了点头,和煦阳光映照他的右颊,只见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肤满是绉
褶,仿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见此人,任谁都料想不到,这名看来行将就木的枯瘦老僧,竟
是少林阖寺多年倚为长城的神僧,三宝天绝。

‘汝称修罗道,当知天绝法,今日为师特来阐因证果,开化汝心。’

杨肃观闻言赞叹,道:‘弟子谨聆师尊教诲。’
天绝左右掌心缓缓并起,呈合十状,丹田微微吐纳,道:
‘昔有小沙弥,念向佛祖辉。日日习佛法,离家心不悔。’
杨肃观知道师父要以故事说喻佛道,便只低头合十,不敢稍动。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扬不绝于耳。但听师父道:
‘一日秋气爽,沙弥出山游,横天迈古道,喜逢群羊归。人羊相见欢,日夜亲亲爱,沙弥
喜不胜,造物贺相会。’
四下一片宁静,只听天绝语气渐渐沉重,又道:
‘忽日双虎至,威啸惊天雷,羊儿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扑咬,白羊血泪垂。孤寡
哀山门,求僧驱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弥动慈悲,菩提禅杖落,诛杀额王匪,匆匆十日尽
,虎尸如山堆。
‘大羊喜不胜,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飞。人间复极乐,天地无邪狂。从此
不闻猛虎啸,但见群羊日日肥。’
远处佛音梵唱,庄严神圣,杨肃观叹了一声,低声问道:‘后来呢?’

‘来岁天大寒,漫地无绿黄,群羊食无处,声声转忧伤。辗转求果实,方圆不复得。’

杨肃观摇首叹息,幽幽问道:‘羊儿全死了?’
天绝微微颔首,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违者,便当天绝。只因小沙弥一个心软
,灭绝了虎群,终令生死轮回幻灭,羊儿繁养太过,食尽花草,反而全数灭绝。’他眉目
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弥见自己闯下大祸,心生自责,从此动心忍性,潜心轮回之道,
终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为天绝。这便是为师法号的由来。’
杨肃观啊了一声,方知为何上代僧人圆字定辈,师父却号天绝,原来其中竟有这段典故。

天绝僧又道:‘天道轮回,本就残忍异常,万物相残相食,唯强者生。我辈学佛之人,唯
令众生无乐生、不惧死,方脱轮回之苦。’他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扉,让柔和的晨光映入
室内,道:‘观你今日所作所为,为师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杨肃观跪倒在地,肃然道:‘弟子身为天绝传人,一日不忘师尊教诲。’

师徒两人默默相对,过了半晌,天绝僧递过一本经书,道:‘听过这套功夫么?’杨肃观
急忙接过,定睛看去,书皮写着十字楷书,见是‘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
罗恸罗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经中最为骁勇的阿修罗神。这套心法取名罗恸罗阿修
罗,足见威力如何。杨肃观常年受师门教诲,自是深知其中厉害。忙合十道:‘这套武功
是灵定师兄的护身神功,弟子曾见师兄在华山使出一次。’
天绝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传神功,尽在此地收藏。’说着又取出四本经书,送到
杨肃观面前。杨肃观面色铁青,虽不知师父取出这几本经书的用意,但好奇之下,还是低
头去看。只见第一本经书横写一列梵文,上书‘阎浮提 南瞻部洲人间香袖’。
杨肃观吃了一惊,‘阎浮提’乃是梵语,汉文译为人间,传闻这套‘人间香袖’修炼时业
障重重,习练者须经化生,得‘定、戒、持、忘、断’五层真我,方修正果。
这套武功极难习练,千年来阖寺僧人不少练至‘戒我’、‘持我’之后,便生大凶险,每
往上多练一层,便多心魔,进而发狂自杀者有之。五十年前罗汉堂首座因之自尽后,本寺
高僧便将本经列为禁传,不许僧人再行修炼,哪知此刻竟会再现人间。
天绝僧并不言语,将剩余经书缓缓摆开,书名或汉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难辨识。杨肃
观勉力读去,见是‘底栗车 卵胎湿化四绝手’、‘泥犁耶 十八泥犁地狱经’、‘三障大
威德 饿鬼真昧火’。
杨肃观长年受佛门薰陶,自知‘底栗车’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湿、化四
兽形,不消说,那四绝手定是阴损诡异的极恶武学。泥犁耶则是地狱之名,大威德更是饿
鬼之最,想来这几部经书所载的武学也非善类。
‘人间香袖’尚有一个人字,已令修炼者丧志灭性,才给列为禁传,看这三部经书全属佛
家的‘恶三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狱道,又是饿鬼道,经中武学必属极恶极邪之术。

杨肃观毛骨悚然,不知师父为何要取出这几本经书。
天绝僧口轩佛号,将最后一本经书送上,这一本杨肃观却甚熟稔,正是师父的独门绝学‘
天诀’。
这部经书博大精深,记载达摩一生武学要旨,谓为‘天诀’。天绝僧的拳掌剑三宝神通如
意,尽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达摩三十三天剑’,更是这部武经里的要旨。杨肃观数月
前返寺,便曾得传心法,从此武功大进。他亲身领受,自知这套神功的了得之处。当即定
下心神,问道:‘师父,您取出这些经书,是何用意?’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经书,在杨肃观面前一晃,微笑道:‘罗恸罗,修罗之道
,习之躁心。六百年来熬死十八修炼僧,波及无辜枉死者三百余。百年前禁传寺僧。’
杨肃观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师父为何提这段典故。正想间,天绝僧将经书放在自己身边,
跟着取起第二本经书,道:‘阎浮提,人间香袖,习之丧志。百二十年害六僧,毁罗汉堂
首座一人。五十年前禁传。’说着又将经书放在杨肃观身边。
他接二连三拿起经书,每提一本,便加解释。霎时间六道法名及其来由,不断在耳边响起
,杨肃观身边也摆满经书,从罗恸罗到大威德,五部经书将他围在核心,正是少林禁传的
五大绝艺。
杨肃观不明师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动。天绝僧双手合十,低声道:‘武学并无善恶之分,
发功者善,则武学为善,发功者恶,武术自然为恶。只是五大禁术躁心、丧志、败德、乱
性、灭神,修习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传,不准寺僧习练。’
杨肃观也听寺里僧人提过这些典故,当年师兄灵定与卓凌昭放对,尽管局面不利,还是不
愿使出‘修罗神功’御敌,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了。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习之有害,师
父为何要拿出这些害人武术?’
天绝僧见他若有所思,当即微笑道:‘上回你归返寺门,可知为何你功力不到,师父仍执
意传你“天诀”?’杨肃观沉吟半晌,道:‘师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屡次行走江湖皆有挫
败,便生砥砺之意?’
天绝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责。当此乱世,便不能墨守成规。我寺僧人前败于方子敬,后
败于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会自掘坟墓。灵定练有修罗神通,月前师父也将其余心法
传你三位师兄,以智音真三僧功力,这些时日当有小成。’
杨肃观大吃一惊,额头冷汗涔下,颤声道:‘师父把禁传神功传下了?’天绝僧颔首道:
‘师父要你们习练这些禁传武功,甚且要你提早习练天诀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轮回。’
杨肃观听他这么一说,登已看到关键之处,忙道:‘还请师父开示。’天绝微笑道:‘少
林故老相传,天下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式。天诀引领,发菩提心,启大智慧,
令天、人、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诸道逆转,终达六道轮回之境。’说着微笑颔首,将
五部经书交在杨肃观手中。
耳听师父大费周章,杨肃观忍不住吃惊,忙道:‘师父,您要我们练这些邪功,莫非是为
了……’师徒连心,天绝僧不必听完说话,便已颔首接口,道:‘你料得没错。此阵正是
为怒苍山而设!’
‘怒苍山’三字一出,杨肃观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话,忽听斗室下方传来一声叹息,那
声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处,却又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水波竟尔荡漾不止。
杨肃观面色一颤,霍地起身,大惊道:‘下头有人?’
他自幼便常来此处斗室,却不曾听过这等奇异声音,饶他平日行止雍容,见闻阅历远过常
人,此刻也不禁大为诧异。
天绝僧示意徒弟不必惊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苍再起,虽说情由可原,但一昧仇
恨杀戮,不过断送万民福祉,岂能令死者回生?’他闭目含笑,双手做捧物包合状,道:
‘师父准备这个剑阵,并非是要消灭怒苍山,而是要开化他们。’
杨肃观大惊失色:‘师父!您……您要收服怒苍山?’
天绝僧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为师此番召你回寺,便是为了这桩天地奇冤而来。盼
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杀业终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结。’
杨肃观瞠目结舌,呆呆的看着师父,过了良久,灵台返空照明,诧异渐去,又恢复了沉稳
心机,他脑中几个念头盘转,摇头便道:‘师父,据徒儿所知,怒苍众人与朝廷仇深似海
,师父有何妙计,却能收降这帮豪杰?’他虽没开口反驳,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对师
父不感苟同。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霎时提笔挥毫,在纸上写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杨肃观面前。
杨肃观垂首近望,只见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句谒语:
戊辰岁终,
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
神鬼自在。
天绝僧道:‘这四句话牵连天下苍生,秦霸先造反,神机洞开启、宁不凡退隐,甚至刘敬
政变,莫不受这四句话引动……’说着举笔挥落,一条黑线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时间臂
膀提起,又一条线从左上画至右下。杨肃观沿线去读,低声念道:‘戊、皇、犹、在、神
、机、洞、终……’他念了两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颤声道:‘吾皇犹在神机洞中?’
天绝僧叹了口气,道:‘当年举国扑杀秦霸先,识他为天地第一大反贼,其实这人忠心意
旨,一切只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现出了悲悯:‘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屡
次出马与怒苍决战,却不曾知晓这些内情。直到去岁神机洞门开启,我才信了潜龙的话。

杨肃观惊道:‘潜龙?他又是谁?’
天绝僧并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视着徒儿,忽道:‘肃观,你想见“他”么?’
‘“他”……“他”……是谁?’
杨肃观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虽然这话只区区四字,却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口。
天绝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杨肃观啊的一声,往后倒退一
步,砰地一声,后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绝僧又道:‘乱世再起,却非无解。世间唯有“他”,方能扭转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
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国镇魂,令怒苍枭雄再为朝廷所用。’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藏身达摩院的秘密,举世合你我在内,只三人知晓。此事甚为隐
密。连你方丈师兄也不得而知。时机不到,万万不可外传。’
杨肃观纵然生性精明,等闲不露心情,此时听了这个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来
。他吞了口唾沫,极力遏止激动,低声说道:‘师父,此间大计牵涉过大,徒儿虽然愚鲁
,也知权臣手段可畏,请您务必谨慎从事。’他一字一缓,只想全力劝说。
天绝僧见他面色惨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虑,当下安慰道:‘你别担忧,为师自有妙计。
来,看那儿……’伸手出去,指向对面一处壁板,杨肃观顺指回望,赫见墙上挂着一面黄
榜,上书景福宫三字。杨肃观大惊道:‘师父!您……您要将“他”交给太后?’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如此。等太后下旨调停,定下朱炎皇太兄圣名,从此景泰解开心腹
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无所造业了。’他缓缓起身,轻拂僧袖,道:‘形势
底定,秦霸先心愿了结,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揽反逆,再复秦家忠义之名。
师父这番苦心,还盼你能知晓……’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职,杨肃观听得师父的话,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
案,再以爵位重赐秦仲海。杨肃观茫然张口,细细推想师父的计谋,忽地之间,想起了一
事,他啊地一声,全身气力松垮,登时一跤坐倒,颤声道:‘师父,不成的……不成的…
…他们……他们不会答应的……这会害死大家的!’他语带悲音,心急之下,仿佛已要垂
泪。
天绝僧听他口中惊惶,连连叫唤,料知必有所惧。当下摇头笑道:‘江充那儿莫需担忧。
此次怒苍再起,五虎归山,必将重创朝廷兵马。依此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为。’杨
肃观双手挥舞,惊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师父,你会害死自己的……’
天绝僧一把扶起徒儿,温言慰道:‘别怕,凡事有师父在啊……只要收服这帮反贼,便能
为天下苍生消弭兵祸。二圣当朝,景泰知所节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乐而不为?’

他不再劝说,左手扶着杨肃观,右手便去发动机关,口中连连安抚:‘观儿,观儿……你
现下跟着师父,一起去见“他”……唯有见了“他”,天下形势才能安定,反贼才能止灭
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伴随着师父的低沉话语,嘎嘎声响中,暗门已然开启。
只见地底缓缓分开,现出了一条密道。隧道幽深,望之无边黑暗……杨肃观望向地底深处
,霎时之间,全身大震。
修罗王……
那神魔仿佛隐身地底,飞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杨肃观热泪盈眶,陡然间脑中一片混乱,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
抱住了天绝僧的腿,悲声道:‘师父,徒儿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绝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别怕……你不是要做修罗王么?见了“他”,二十年来的
孽因业果便得了结啊!等你见了“他”,少林便能创制佛国,令天下苍生再得福报!来…
…别怕……只管跟师父来……’
天绝僧低声念佛,好似极乐之境的天籁召唤,杨肃观欲言又止,喉头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头,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
没法选了。
自今而后,人生即将十面埋伏,那条道路再也无法回避……
满布鲜血的修罗之路。
仁义杨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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