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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eqi (杀情),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第十二卷第一章--大敌当前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3 17:14:35 2002) , 转信


一、 大敌当前


夏日午后,雨过天青,泥土儿透着香,地下还湿答答地。
蓝天若海,明亮如镜,看这万里晴空,好似被雨水洗透了,凉风徐吹,更是沁爽宜人。这
般好日头,恰是游山玩水的时节,不然便缩身檐下小憩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当然,得先把这讨厌家伙撵走才成。
众弟子皱起眉头,凝视院中的怪汉。那是个大胡子,看他软倒椅上,半躺半坐,眼神兀自
飘忽,脚尖更是摇啊抖地,满脸悻悻无赖神色。
这不只是个大胡子而已,还是个该死至极的大胡子。
说来荒唐,方才这怪汉大摇大摆地跨入庄里,屁股朝练武场的教头椅一放,便大剌剌地坐
了下来。几人去赶,他老兄两只怪眼半眯半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理睬旁人,好似天将
府是供人纳凉的茶水铺,他老兄腿酸了,便进来歇上一歇。
这怪汉模样狂妄,任谁看在眼里,心里都会不喜,弟子们不知如何处置这名无赖,只好请
今日轮守庄院的十师叔出面了。

‘天成师叔。’
高天成点了点头,示意弟子们退开。他定下心神,凝目打量来人。
眼前这条怪汉蓄着络腮胡,乱发污秽,胸前衣衫敞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看来若给这
家伙一柄丈八蛇矛,便是图画里的莽张飞了。
高天成咳了一声,冷冷地道:‘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怪汉伸手挠腮,歪嘴扭鼻,把脚抖了抖,看这个神气,全没把高天成放在眼里,自然也没
把话儿听进耳里。
‘混帐东西!’左右弟子大怒欲狂,纷纷上前叫骂,高天成举手拦住了。天将府非只是武
林世家,尚是朝廷册封的地方望族,还没打听清楚对方的来历,谁都不该妄动。
‘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天成耐下性子,把话再问了一遍,对方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失心疯癫,仍是不应不答
。高天成脾气再好,火气也犯上了。他把脸色沉下,森然道:‘这位朋友,高某人明白说
了,这里便是淮西天将府,十二天将的总舵。你现下擅闯我庄,一会儿咱们劝你不听,休
怪动手伤人!’
‘淮西天将府’五字一出,怪汉面色微微一变,喉间咳了咳,似要开口说话,众弟子暗喜
在心,天将府声威远播,果然名号才一出口,便能慑走群小鼠魂。眼看对方让步,高天成
自也面挂微笑,颔首道:‘阁下既然识相,我们也不为难你,还请站起说……’
那个‘话’字未了,一口脓痰朝脸面吐来,高天成吃了一惊,急使铁板桥闪避,嘴边‘话
’字陡成‘哇’字,险些把痰吃到嘴里。
高天成心下大怒,来人如此狂妄,何须多言赘语?事关脸面,这怪汉存心挑衅,今日唯有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他直的人进来,躺的尸出去,谁要惹火十二天将,谁便倒大楣,
这便是高家天将府的规矩。
高天成大喝一声,右足顿地点落,力道发出,身形弹上半空,跟着左足闪电探出,直往怪
汉胸口印去,只等对手离座闪避,他便半空急使一个回旋,化左为右,来个飞燕倒剪,将
这该死的不速之客当胸踢死。
‘飕!’一声轻响划破长空。
有暗器?
高天成面色惨白,身子一转,急忙落下地来,傲人绝技‘秋燕剪’没曾使出,反给人将了
一军。他强做镇静,正想开口说话,忽见额头长长的几条发丝垂落,在眼前迎风飘动。
高天成心底发毛,他不敢移动身子,仅吊起眼珠,向自己头上看去。
一根亮白的雪雉羽毛定在自己的发髻上,那是只白羽长箭。
箭簇晶亮,箭羽随风迎颤,在头上晃动不休,高天成倒吸一口冷气,敌手好高超的箭法,
方才他发出绝招‘秋燕剪’,身形急转,其势颇速,哪知这只冷箭竟能正面穿透发髻,看
来敌手非只准头惊人,时机拿捏更是绝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怪汉有恃无恐,果然是有备而来。高天成挥了挥手,示意众弟子
退到屋檐下,免遭冷箭偷袭。
此刻场中只余自己一人,敌方随时能放箭暗算,说来局面大大不妙。
虽然处于劣势,高天成却没慌,他是能争惯战的老将,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他把心静了下
来,凝视远方,觑着庄前绿油油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好生茂密,乃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栽种而成,多年繁衍之下,竹叶苍翠青绿,风
过竹稍,知了蝉鸣,蝉儿求偶声此起彼落,盛暑中让人烦躁尽去。
平常时候,这片林子让人流连忘返,但在这个要紧关头,竹林却成了决死战场。
高天成明白,竹林里隐伏浓烈杀机,敌方箭手正在林间深处窥伺自己……
一声断喝响起,高天成双足轻点,立时往后飘开三尺,只要能退回檐下,脱离对方冷箭挟
制,一会儿凭着己方人多势众,定能将这帮不速之客一网打尽。
眼看便要退出场外,咻咻几声连响,亮光接踵而来,眨眼间大批箭簇已到眼前!这几支箭
仿佛天上冒出,势道快绝,高天成不知如何闪躲,心慌之下,只得凝力不动。
脚边爆出四声响,几似同时发出,竟无先后分别。高天成冷汗直流,低头望着身周,只见
四支飞箭透土立地,恰恰射在自己脚边。只见正前、正后、身侧左右各有一支,四箭仿佛
事先以墨斗计量,各距身子三寸,已将自己围在正中。
须臾间,他的身子竟已被箭网包围!
高天成心下了然,放箭之人无意杀他,但他若再敢妄动,下一箭便会透胸而过。
高天成又惊又怒,他凝目望着大胡子,颤声道:‘你……你们到底要什么?’他堂堂一个
天将,居然在自家门口尝到这等羞辱,盛怒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怪汉双目圆睁,喀啦一声大响,胯下竹椅已成粉碎。他缓缓起身,伸出食指,定向厅内照
壁,众弟子又惊又疑,急忙回头去看。
午后阳光闪耀,厅内两道光辉闪耀,宛如明镜高悬。高天成愣住了:‘你要子母阴阳刃?

怪汉点了点头,两手交握,指节喀喀脆响,入场以来第一回开口,但刺耳的交待却只把众
人的火气给激了。
‘咱们杀上一场,不然乖乖交出东西。你们几位……’怪汉环顾众人,耸了耸肩:‘没第
三条路选。’

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事……
打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在天将府这么说话。高天成握紧双拳,额角青筋突起,怒气让他
的眼珠突出,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小……小子!’他的声音被怒气切得断断续续,‘淮
西天将面前,你……你也敢这么嚣张?’
那人摸了摸脸颊上的胡须,眼皮缓缓盖上,他不必说话,盖上的眼皮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高天成望着眼前的无赖汉,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该说话的时候,那便闭上嘴。
高天成心下明白,眼下他孤身在场,暴露于敌方刺客的箭网之下,已然形同人质,天将府
高手再多,也不能下手围攻这名怪汉。
高天成咬住了牙,此局绝非无解,你有箭手,天将府威镇淮西,使阴的刺客还少了么?
风过竹林,林间传出悉悉嗖嗖的响声,高天成面色阴沈,心中喃喃祝祷:‘三哥,拜托你
了。’

嘎……
弓弦撑开,石弹子已然满弦,只等破空飞出。
十二天将不是摆着好看的,‘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景泰十四年,天将府随军远征
怒苍,与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山东宋神刀一同血战沙场,四大家牺牲无数人命,终
于换来满门富贵,高家先人受封关内侯,从此退隐歇手,不问武林事。哪晓得虎落平阳,
今日竟被疯狗咬上门来。
‘神弹子’高天业秉住呼吸,缩身林间,只等一个满弦发弓,便要将敌方箭手除去。
先前弟子仓皇来报,说有高手入庄滋扰,终于惊动了这位‘神弹子’。十二天将各有所司
,高天业行三,人如其号,正是天将府中最擅暗器的好手。来人既以暗箭下手,那便是‘
神弹子’出手的时候了。
使阴耍狠,刺客暗杀,江湖可属他内行。
大敌当前,高天业眼角往两方飘移,竹林左侧隐藏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右侧
缩着他的十二师弟,‘火蒺蔾’高天芒,同族弟兄各占东北西三角,三人联手御敌,其利
何止断金?管他敌人技法再高,也要给他们一举掠倒。
‘神弹子’回首去看校场,此时场内情况未曾有变,高天成依旧站立不动,看他镇静自若
,当知大援已届,毕竟师兄弟多年,默契非常。
一片肃杀中,怪汉与高天成都没说话,两人只是僵持不动,这厢‘神弹子’师兄弟以三对
一,也与刺客相互对峙。
僵局已成,谁都不能妄动。高天成身处射程之内,随时都会挨上一记冷箭,但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敌人若要贸然发箭,必会暴露身形,届时高天业赏出弹子,自能将敌人爽快了
帐。局面如此险峻,惊惶也是无用,只能看谁率先出手发难了。

良久良久,双方都没有动静。
人家耐得住性子,‘神弹子’老练过人,也不至束手无策。对方既无动静,便看自己能否
洞烛先机,抢先一步找出敌人藏身方位。高天业定下心来,回首望向场内,打量着师弟脚
旁的四只飞箭。
箭尾指向何方,便是敌人藏身之所。高天业凝目细看,便要把刺客的埋伏处找出来。
好了得……高天业暗暗赞赏,这四只长箭不偏不倚,恰把师弟圈在核心,看那四株箭尾各
朝东西南北四方,仿佛是从四个不同方位出箭,来人隐藏射箭路径,箭法果然匪夷所思。

箭法若神,时时别出心裁,这是失传已久的‘春藻箭’。
‘嘿嘿,厉害是厉害,可也太过匠气了。’高天业心中生出冷笑,刺客为瞒藏身之处,竟
让箭尾分朝东西南北四方,东是正东,西是正西,南是正南……准头虽精,箭法虽高,可
惜做得太过火了。要么箭头偏一些,要么箭尾歪个分毫,这番做作,反给高天业看出端倪

以地形度量,竹林中能使出这种高超箭法的处所,除了最高的那株绿竹外,别无其他地方
……
武林厮杀,未必艺高者胜。所谓‘斗智斗力’,这个智字还在力之上。看来对方刺客一定
年轻,过于卖弄箭法,反让神技泄了自己的马脚。‘神弹子’嘴角泛笑,双目如鹰,扫过
林间深处,细细搜索蛛丝马迹。
赫然间,茂盛竹林中露出了衣衫一角,果然是在最高的那株绿竹上。高天业冷笑一声,将
弹弓对准过去。
六枚钢珠兜在指缝间,中食两指将松未松,双肩不用力,钢珠凑在眼旁,等衣衫一角与珠
儿贴合,神技‘六连珠’便会验证高天业的神弹美誉。
便在此时,一声细微响声传过,左手三丈外,一人抢先出手。只见红光扑天,一物直朝刺
客藏身处飞去。
高天业暗暗喝采,来物如火艳红,那是高天芒的‘火蒺蔾’,他也看到了敌手的踪影。
红物翱翔,‘火蒺蔾’势道猛烈,冲入敌人藏身处,眨眼间断竹斩枝,竹林坍塌中,‘火
蒺蔾’兀自向前飞行不坠。
天将府流传十二样绝技,所谓明九暗三,‘钢弹子’、‘火蒺蔾’、‘扑天镖’三样,正
是十二天将的三大暗杀绝活。以力道来说,十二师弟的‘火蒺蔾’从来都是第一。高天业
微笑颔首,知道师弟的武功更上层楼了。
他闭上双眼,松了口气,师弟既然得手,自己也能休息片刻了。他将弹弓松开,当下便要
飞身下地,前去察看敌人尸首。
正要离开竹林,忽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入耳,高天业心下一凛,立时凝住身形。
不太对劲,‘火蒺蔾’出手已有半晌,怎还有惨叫声发出?他静下心来,倾听周遭声响。
忽然间,冷汗从额头坠下,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林间还有一股杀气弥漫,这气息浓冽冷酷,好生紧迫。
暗器不同于拳脚,拳脚仗的是手沈力大、应变快急,暗器讲究的却是腕松肩弛、心静如水
,正因刺杀敌人全在远处进行,有时杀了人,尚且不知敌手样貌,更不知对方伤势如何,
正因如此,生死直觉远较心思反应要紧。
高天业暗暗感到不祥,他不敢移动脖子,就怕颈椎响声会暴露身形。他移转眼珠,以余光
去看地下。
果然……高天业泪眼朦胧,深深自责……重伤倒地的不是什么面生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师
弟,‘火蒺蔾’高天芒……
高天业又痛又惊,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中计了。
适才露出的衣衫一角不过是敌人的阴谋,用意仅在引出己方人马。可怜高天芒眼急手快,
反倒先一步中箭。恨只恨自己身为三师兄,却不曾提防在先,反让师弟中了暗算,己方折
了一员大将,他却连敌人的身影也没看到。
高天业鼻梁皱起,现出了怒痕。每回他要杀人前,便是这个模样。他把弹弓再次拉满,瞳
孔紧盯竹林中央,点子未必知道敌方有三人埋伏,只要这名卑鄙刺客现身落地,前去察看
高天芒的伤势,自己的连环六珠旋即发出,敌人势将死无葬身之地。
‘嘿……’
果然有人飞身出来,高天业双目发光,手指便要松开,眼看钢弹子便要激射而出,霎时之
间,心下震惊,手指再次收紧。
来人身穿青衫,那是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看他面带喜乐,兀自不知‘火蒺蔾’
已倒,犹想过去察看敌人尸首。
高天羽年轻识浅,暴露了自己的身形,敌人只要一个冷箭放过,他便要一命呜呼。
要喝住他么?高天业犹豫了。此时自己若要呼唤师弟,声响发出,暴露位置,自己定会先
一步遭殃,等他倒地了,师弟功力浅弱,决计无法替他报仇,天将府恐怕要一败涂地。
‘天羽,三哥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做饵了……’高天业把弹弓拉得满弦,高天羽若是中箭
倒地,他也会看出敌手踪影,替师弟们手刃大仇。
竹林间鸟叫虫鸣,午后流风徐徐吹来,猛听破空声响,飞箭已然射出,高天羽必死无疑!

高天业咬紧牙关,怒目看向声响来处。破空声起于竹林西北,约莫十六丈外,‘神弹子’
凝目细望,果见竹林高处附着人影。
竹叶浓密,几非人眼所能辨识,但‘神弹子’何等功力,区区十六丈远近,怎能让他束手
?手指微松,六枚钢珠接连射出,全数往竹林飞入。正中一颗击碎竹干,后头一颗瞄向敌
身,其余四颗分打上下左右,六弹连珠,无论敌手怎么闪躲,决计挡不下这手绝技。
‘狗贼,便宜你了……’靠着九师弟舍命换来的良机,才让‘神弹子’一举得手。高天业
轻声叹息,泪光闪动中,眼前浮起了手足相互扶持的陈年往事。
高天业摇了摇头,低头去看两位师弟的尸体,霎时间,忍不住愣住了,只见‘扑天镖’好
端端的蹲在地下,手上抱着师弟高天芒,正在替他包扎伤势。
高天业满心惊诧,只是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弓弦声响,背后有人拉了满弓,声响仅在一丈远近。高天业满心惊诧,斜目去看背后
,只见一名汉子面带微笑,提弓对着自己的后心。
可耻啊可耻,又中计了……高天业气得七窍生烟,索性转过身去,凝视着强敌。
眼前的刺客长得很端正,白白净净的,含笑望着自己。高天业输得很不服气,不知敌人是
怎么发觉自己的,他目光发直,瞪视着敌人,好似要喷出怒火一般。
那刺客见他目光带恨,登时笑了笑,嘴角一努,示意高天业朝他腰际看去。
高天业心下一凛,急忙看去,赫然间,一条绳索进入眼帘,这索极细极柔,色做深绿,便
与竹叶相似。也难怪自己没看出来。
高天业暗暗心惊,沿线看去,尽处却在一张轻弓上,距己恰是十六丈。
难怪九师弟没事。敌人藏身远方,却用绳索来拉动弓弦,这箭毫无准头,九师弟自是完好
无伤,只是可怜了自己……敌方一切布置安排,只为引得‘神弹子’出手。等最强的刺客
倒下,‘扑天镖’、‘火蒺蔾’两人功力浅薄,自然手到擒来。
高天业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霎时间翻身后仰,一个觔斗翻出,直往下头跃去。
肩井一痛,飞箭射入肩头,高天业纵声狂叫,示警声如同水银泻地,须臾间震惊了整座庄
院。
情不得已,只有惊动宗主了,唯有头牌天将,方能挡下这群不速之客……

天威出马,高家天将第一人!
高天业纵声惨叫,头牌高手闻声出门,看他迈步时双肩不动,左右各执法器相随,此人不
愧是头牌高手,一出场便让十二天将一字排开,气派果然不凡。
天将府占地广阔,田产连绵直达十来里,十二天将同临练武场,更是景泰十四年后前所未
见的大事。
这头牌天将是个白发老头,身长不过五尺,看似矮小滑稽,但他目光略略撇过,便让人知
道他不是好惹的。
场中众人肃然无声,只有怪汉还是懒洋洋的,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白发老头打量他几眼,冷冷地道:‘疯刀常飞的儿子?’
怪汉入庄以来,不论是谁过来问话,从头至尾尽皆散慢待人,哪知此刻听了白发老头的说
话,两眼登时睁得老大:‘你……你识得我爹爹?’惊诧之中,竟已站起身来。
双方还没动手,对方随口一句话便让怪汉起身,两方形势孰强孰弱,已然分晓。
白发老头听了问话,却只斜着颈子,笑了笑。这幅神态点出他的来历非比寻常,眼前这名
怪汉与他天差地远,从武技到气量,那是天王老子与门前守卒的差距。
白发老头鼻中喷出浊气,冷冷地道:‘小子,不想走你爹爹的老路,那便爬出我的庄。’

没有什么轻视意思,这是奉劝的话。怪汉呆了半晌,霎时翻起怪眼,怒声大吼,便在此时
,竹林深处的刺客抢先一步,只听半空传来咻咻连响,破空声劲急,已然放出暗箭。
白发老头翻身跃起,半空画过一道飞影,只见他鞋底如弧形扫过,踢落了半空射来的四只
飞箭。这招正是‘秋燕剪’,先前高天成使将出来,长箭穿髻而过,硬教他丢丑露乖,哪
知同样一招在他脚下使来,却有如此惊人的气象。
高天威把手一伸,将四只长箭抄在手里,冷笑道:‘几年不出江湖,花猫都能扮猛虎了!
“九命疯子”常雪恨,“火眼梭猊”解滔,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也敢上天将府撒
野么?’
咄地一声怒喝,四只长箭倒飞而出,直往怪汉胸前插去,箭羽嗡嗡作响,去势快绝,与大
弓射出的势道相较,竟是不簧多让。此时两方近在咫尺,怪汉性命已在股掌间。
一个身影闪入场中,猛然间怪汉衣领一紧,身子忽尔平移三尺,乱箭从身旁擦过,实在险
到颠毫。
场内众人见怪汉逃过死劫,心中都是惊疑不定。凝睛去看,但见一条大汉揪着常雪恨的衣
领,却是他在刹那间出手救人。这人出手快绝,入场、揪衣、救人,三式合一,沉稳老辣
,宛如事先排练过无数回。
高天威见了这手硬功夫,也知此人来历非小,当下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大汉左手鹤嘴,右手蛇形,由左到右一扫而过,森然道:‘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
特来领教天将府高招。’
高天威深深吸了口气,道:‘湖南的“蛇鹤双行”?’那大汉把右足向前重重一踏,轰地
一声,尘土漫天,泥沙四起,料来这记踏足便是他的回答。
高天威嘿嘿冷笑,将外袍解了下来,缓缓跨入场中。时近黄昏,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
等着动手出招。
便在此时,极远处传来啡啡马鸣,高天威心下一凛,知道还有人在旁窥探。他抬头远眺,
暮色迷茫中,只见竹林外火光隐隐,似有千军万马埋伏。风动竹叶,现出了一个身影,只
见一人独坐马背,这人满面雍容,手提马鞭,正朝自己这方望来。
‘江东帆影’……这四个字在脑中浮起,高天威矮小的身子颤动,忍不住往后退开一步,
面色显得阴骛无比。
左右天将急忙抢上扶住,低声问道:‘宗主,咱们要硬拼么?’
敌军压境,天将府势孤力单,恐难与之抗衡。高天威凝视暮色中的敌军,摇首道:‘送上
子母阴阳刃。’陡听此言,众将尽皆骇然,慌道:‘使不得!前代宗主千辛万苦,方才夺
来这镇府之宝,怎好随意给人?’
高天威眯起双眼,淡淡地道:‘东西怎么来,便该怎么去。子母阴阳刃沾满反逆鲜血,这
种东西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祸害。不必多说了,把双刀回给他们。’
众弟子不敢多言,自管飞奔回府,不多时便把双刀送上。
此役双龙战天将,江东群豪兵不血刃,便已压服强敌,更显堂堂之师的绝伦气势。暮色茫
茫,敌军已然开拔,马背上的那人有如一尊沉默的神像,不动如山,可又令人敬畏万分…

高天威双手抱胸,凛然无语,只静静目视敌军向西而去。

胡天六月,草原沧茫似海,长城连绵无尽,关门正前旌旗招展,这里正是中国驻辽东守军
第一线防地,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刘敬叛国以来,善穆侯柳昂天首次离京,赴疆视察防务。皇帝按着朝廷往例,遣左御史大
夫何大人陪同赴边,权做监军。
消息传出,柳门众将皆赴山海关谒上。骏马一字排开,但见柳昂天身边冠盖云集,建州都
指挥使左从义、中郎将石凭、先锋黄应等十余将领陪同身侧,足见声势浩大。
大都督亲来视察,柳门老将自是精神抖擞,卖力操演,点将台前大军阵列在前,左做蓝军
,右做白军,两军兵强马壮,相互对阵不动。高台上两名大员凛视操演,何大人缩身在左
,柳侯爷豪笑在右,二人目不转睛,专看诸将展示中国军威。
呜呜号角鸣响,杀伐之声大起,将士纵马飞驰,来回作势冲撞厮杀,杀声震天,传向草原
尽头,引得无数边疆游民驻足观看。

此行演军耗费不辎,所为何来?何大人官场混得久了,事理自然看得明白。柳昂天此次忽
尔出关,矛头绝非指向鞑靼、瓦剌这些蛮夷。近三年北疆天候干旱,鞑靼、瓦剌两国饱受
饥荒,国内变乱丛生,食粮尚且不足,何来余力侵犯中原?
既然如此,这回劳师动众的召集防部,究竟是冲着谁来?何大人向来聪明,怎会不知其中
道理?他望着台下呼号的三军,心中微起惊骇……
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演军阵式如此雄壮,自是演给这名奸臣看的。用意只有那句
话:奸臣,你少来惹我。
何大人了然,柳侯爷明白,甚至天下群臣也都心知肚明。柳门真正的敌人绝非鞑靼瓦剌这
些蛮族,更非沿海作乱的倭寇水盗……飞鸟不尽,良弓不藏,说来可悲,外敌一日雄强,
柳昂天就有一日的地位。
对柳门将领而言,真正凶狠的敌寇不在千里之外,反在身边三里不到,那宁静祥和的禁城
中,才是强敌隐伏之处……
‘杀啊!’
台下杀声大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何大人,他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摔跌下去,便在此时
,一人伸手拉住了他,那人满面堆笑,身形魁梧,正是征北都督柳昂天。
‘大人莫要惊慌。’柳昂天的笑容很是诚恳,白发在阳光下尤其闪亮,‘难得皇上派您同
来,您可得保重身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可吃罪不起啊。’
柳昂天如此体恤何大人,倒不是什么客气话,何大人与柳门相熟,天下皆知,这回柳昂天
巡边,江充有意遣人监军,哪知皇帝一口回绝提议,另遣何大人过来。皇上如此圣明,用
意自不难明白,三足鼎立虽已幻灭,但他仍想借重柳昂天。此番遣何大人随军出发,意思
便是要柳门诸人安心,明白自己地位安稳,皇帝对他们这帮武人仍极器重。
何大人思绪烦乱,坐立难安,恨不得军演赶紧结束。一会儿照着安排,柳昂天定会让自己
去辽东游览歇宿,届时莺啼燕叱、温柔乡枕玉胳膊,也不辜负自己舟车劳顿的辛苦了。
便在此时,草原上奔来一只马队,何大人凝目望去,只见他们纵马飞奔,好似身有要事,
不旋踵便至点将台前。
这队人马不做军士服色,只穿黑衣劲装,何大人也不是第一回见识,自知那是中国驻军的
探子。平常若无急事,绝不在人前现身。
何大人生出不祥预感,正猜测间,只见马上军官神情凝重,一言不发,迳自翻身下马,跟
着从马腹的皮囊中取出一道公文,急急朝点将台走来。看这情状,当有要紧军情回报。
脚步声响起,来人一级一级地踏过阶梯,最后跪倒座前,奉上了一道秘密军情。
何大人撇眼去看,只见身边的柳侯爷霍地起身,脸色微微发白,何大人眼珠骨溜溜地一转
,身子开始发抖,想道:‘这下可惨了……紧急军情来报,该不会鞑靼忽然发狂,竟选在
这时候出兵攻打中国吧?’
想起了护驾和亲的往事,何大人的脸色立时泛紫发黑。当时四王子叛乱,他便曾莫名其妙
地卷入西域大战,直到现下还惊魂未定。回忆战场上的凶险,何大人飕飕发抖,口中不自
觉地喃喃自语,竟是念起了法华经。
柳昂天接过密报,展开去读,霎时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倒坐椅上,颤声道:‘老天爷!

连柳昂天都在叫唤老天了,何大人胆小如鼠,岂不连阿娘都要叫出口来?他喉头滚动,冷
汗直流,心念急转间,已将自己身后事全数安排妥当。大儿子平素精明能干,给他京里大
宅,小儿子体贴心意,那就送他老家田产,女儿女婿还算孝顺,给他们些珠宝字画变卖…
…至于天福号的五万两私房现银,咳,分给三个私生子好了……
咦?送完了?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怎地什么都没留下?
‘我不要死啊!’伴随着这个念头,满面泪水的何大人一把抢过军情公文,奋力读出了声
:‘嘉峪关守军急报,查西疆忽起不明敌军,分四路迂回入关,直犯西北而去。番兵数约
三万,月内至天水。朝廷各路军马闻报速援。’
何大人呆了半晌,忽地抹去泪水,连拍心口,道:‘恭喜侯爷了!’柳昂天斜了他一眼,
叹道:‘大人恭喜我什么?’何大人笑道:‘嘉峪关是江充管辖的地方,蛮夷潜入他的辖
地,皇上发个火气,来个降旨定罪,他江太师呜呼哀哉,那我还不该恭喜你柳侯爷么?’

柳昂天微微叹息,道:‘何大人,你把公文看清楚,那只番军打破关隘,现今开往何处?

何大人急看而去,只见了‘天水’两字,这天水无甚奇特,乃是西北穷苦地方,除了牛羊
皮革,便是一片荒漠,实在没啥稀奇之处,何大人不知柳昂天为何有此一问,他略略思索
,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一处地方。
何大人身子又开始发抖,颤声道:‘天水城……老天爷,他们……他们是去怒苍山?’
柳昂天不去理他,转望向军情探子,问道:‘现下是谁据山造反?可是……可是他么?’

那军官答道:‘侯爷所料不错,正是秦将军。’
柳昂天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何大人则是吓得全身乱抖,七魂六魄只余一半。
刑部一场大火烧死了虎林军统领,也把反逆余孽化为灰烬,哪知魔王之子非但不曾死去,
甚且还在蠢蠢欲动,情势如此紧张,也难怪柳昂天要震惊坐倒了。
半年前皇帝立下连坐罪罚,倘若秦仲海给人劫狱,便拿柳昂天是问。现下这人不只逃出生
天,居然还更上层楼,在那儿聚众称反,不知皇上狂怒之下,柳昂天会有什么下稍。
何大人摇头叹息,眼中露出了怜悯,望着眼前的柳大都督。
听得昔年爱将向朝廷挑战,柳昂天没有发怒大吼,他只轻轻一笑,抬头望着一片晴空,神
色竟是十分寂寥。四下一片幽静,只听他轻轻一叹,道:‘霸先公,对不起了。’
何大人听他提起霸先公三字,蓦地心下便是一凛,便在此时,他从柳昂天眼中看到了一丝
光芒。这光芒并不陌生,当今权臣江充、昔年要角刘敬、甚至三十年前在朝为官的武德侯
秦霸先,这些人的目光都如这般深邃幽远,让人猜不透他们心中的想法……
何大人心下大惊:‘这是怎么搞得?柳侯爷一向忠厚,怎么会有这种眼色?’正想开口询
问,忽见柳昂天转头过来,朝自己看了一眼,跟着缓缓闭上了眼。
何大人咦了一声,便在此时,几名军官走到何大人身前,手指慢慢朝刀柄靠去。
何大人额角冒出冷汗,牙关上下颤动,喀喀作响,在这生死绝命的刹那,终于知晓柳昂天
的意图了。这位精忠报国的大都督,恐怕要学一学姓安的手段……
姓安的很多,有笨蛋安道京、神医安道全、大力士安士容,当然,还有一个名震千古、令
各朝各代君臣念念不忘的人物。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山节度使,安禄山。
要问谁才是两朝元老、国家基石,看看台下的十万精兵就知道了。如要忠奸不分,残民以
逞,真个惹恼了忠君报国之士,那可不是东厂总管挖挖地道那么简单。
渔阳鼙鼓起边关,待我重拾旧河山。
愤怒会烧起什么样的火焰,征西大都督秦霸先已经展现过了。倘若柳昂天给逼急了,怕会
走上这条老路。何大人身为监军,柳昂天若要称反,第一个杀得便是他。
何大人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眼中怜悯更甚,不过这回可不是替旁人怜悯,而是替自个儿的
命运哀戚。他心中一酸,双膝软倒,跪地哭道:‘侯爷!皇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要当唐
明皇的,你可别做安禄山啊!’长恨歌的故事好生凄清,景泰皇帝是个聪明人,戏台上的
剧码何其之多,什么不好演,他不会要这个角色的。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向手下喝道:‘取绳索来!’
何大人拼命磕头,抱住了他的腿,哭道:‘不要啊!别杀我啊!’
柳昂天听他大声哭嚎,忍不住啧了一声,将他一把扶起,责备道:‘何大人,什么杀不杀
的?您说得是什么话?柳某忠君爱国,怎有谋反之心,大人别要误会了。’
何大人嚅嚅啮啮,自管低下头去,此刻情势危急,柳昂天倘不拥兵自重,皇帝只要下旨夺
他兵权,定然万劫不复,这当口谈什么忠君报国,不免做作了。
柳昂天弯下腰去,替何大人拍去膝间黄泥,温言道:‘何大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何大人心下害怕,双手连摇,但想起命悬人手,又是拼命点头,颤声道:‘大……大人何
事相托……’柳昂天将头上盔甲取下,交在何大人手里,跟着从下属手中接过绳索,微笑
道:‘何大人,请你将我押回北京,老臣要向皇上请罪。’
何大人茫然张嘴,心下只感惊诧。却听柳昂天淡淡地道:‘我这个征北都督做了几十年,
实在倦得很了。此番管教下属不力,自当负荆请罪。唉……还请皇上成全,让我这个待罪
之身告老还乡,柳某于愿足矣……’
何大人嘿了一声,急道:‘侯爷,你恁也天真了,江充老早巴望接你的兵权,你真想退隐
,也得安排个人选,好来接替您的位子……’
说话之间,柳昂天已自缚双手,转朝自己走来,看他嘴角带笑,眼神飘往远方,神态竟是
十分轻松。何大人见了浑不在意的神色,方才醒了过来。他急拍额头,暗忖道:‘我可傻
了,人家是以退为进啊!怒苍山造反,各路反贼汇聚本山,这当口火烧眉毛,谁拿兵权谁
倒楣,江充便算猴急百倍,也不会选在这时候接管兵权。’
姜是老的辣,柳昂天两朝元老,城府何等厉害?此番负荆请罪,用意自在以退为进。江充
想让柳门与怒苍山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再来渔翁得利,心机必然付诸流水。
正想间,柳昂天已然站到眼前,只等自己上前押解。何大人干笑两声,反往后退开一步。

何大人心下明白,柳昂天此番辞去军权,已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满朝文武不管谁沾了,
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可千万别是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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