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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romiseland (希望之地),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15--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16日12:27:5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英 雄 志
作者:孙 晓 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 第十五册 鎮國鐵衛
  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太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太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
更多时候是气得发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
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
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充微
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子要没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
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
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学即能。倘要学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江充
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饮完,望
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子下来。江某三十
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
,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子,以后学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
,知道么?’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
见江充和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太师却一反常
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过
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呼
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太呛鼻么?’他一拍大腿
,陡地醒觉过来:‘发了!我发了!他们见江太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
泪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太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
随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
刻不离哪。’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
,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首,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
地道:‘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
静静地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江充叹
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么?’安道
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诸将中
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听得两人的对答
,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头,示作
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没我,
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掩面,涕泪纵横,竟
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富贵的情份上,日后
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
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
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
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
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
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
’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安道京
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恐怕脱不了
身。’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
着拉住了江大清,低声道:‘大清公子,该走了。’江大清还在吃火锅,嘴里正忙着,
囫囵地道:‘去哪儿啊?’安道京泪水滚滚而下,低声道:‘去抱美人儿。’江大清又
惊又喜,道:‘马上来,你们先等一下,等我这块肉吃完……’唠唠叨叨中,手上拿着
汤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罗摩什缓缓朝房门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声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
,也会平安护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绝不让江家香火断绝。’江充无喜无怒,不哭不笑
,他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照壁上的泼墨山水。罗摩什擦拭泪水,向他合十行礼,霎时
转身离开。
  过得良久,远处江大清的笑声渐渐隐去,换上了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江充霍地起身
,面向房门,只见一名军官穿厅入堂,此人腰悬短刀,左肩悬强弩,右肩挂火枪,手仗
长矛,腿缚箭筒,竟是全副武装。一旁云都尉却无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礼。
  那九幽道人先前银针试毒,发觉火锅毫无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军官过
来,忙道:‘兄台吃过了么?’那军官没有理会,只行到圆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
齐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军官凛然道:‘回太师的话,一
共是两千兵马。’人虽少,但也足够了。江充早知情势如此,却也不显得诧异,他缓缓
起身,轻轻地道:‘来人,取我火枪来。’一旁下属送来锦盒,奉上一柄火枪,江充揣
入怀里,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长,现下我身边没人了,说来您便是第一爱将。道
长若想追随我,现下就来吧。’听得顶头上司出言召唤,九幽道人大喜过望,忙问道:
‘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儿啊!’江充伸了个懒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门!’他自行迈
步,便往门外而去。身旁几名死忠随扈亦步亦趋,跟随太师的脚步,一同行出大门。
  远处传来江充的笑声,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门乃是皇帝的寝宫,太师此番
过去谒上,必有国是相商,这等美差过去全由罗摩什、安道京两人独占,岂料物换星移
,居然会轮到自己出头?九幽道人越想越乐,急起直追,赶上了江充的脚步。九幽道人
搓手谄笑,望着身边的江太师,只见他仰头不动,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
人,在看星象么?’江充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顶的星光
如同过去三十年,依旧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万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颗巨星升起,然后陨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颗彗星划过长空,尔后烟消云散,
那是刘敬。再来的将星坠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来,一颗又一颗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
,也在自己手底陨落。无敌于天下的江太师,终于斗垮全数强敌,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
。可笑复可悲,这片无尽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荡荡的戏台,等着最后一颗星坠落
大地。
  当代权臣全数谢幕,戏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主角,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料错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要角儿根本不是杨刑
光,也不是他江充,这场斗争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一代。连番的失算,已经让柳昂天垮台
惨死,也让自己再无翻身机会。强敌的阴沈与可怖,超越了这一代的每个奸臣、能臣、
弄臣与权臣。阴沈的夜空里,那巨大无比的将星即将升起,再也无法阻挡。
  谢幕时刻到来,江充心里明白,作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逃避,也不会
哀求。
  怀中的火枪已经预备好了,新王朝诞生的那一刻,他会是天下第一个向新皇祝贺的
人。当枪口爆出鞭炮般的庆贺声响时,太阳穴里的美艳血花会泊泊流出。那时,他会坦
然地、从容地,挥手向天下苍生一笑。
  能够这样过一生,痛快!江充拍着九幽道人的肩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哗啦啦……一滴滴雨点打落。在漫天大雨声中,九月十八过完了。现下这一刻,已
是新的一天到来。
  九月十九子时,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雨……再来,就要下雪了。
  冰凉的雨水打在面颊上,卢云在喘息中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一片水气,
乌云遮月,银河隐讳,只余下无数雨点朝着自己打落。卢云额头上火烧也似的疼痛,他
想起那婴儿,慌忙起身,嘶哑喊叫:‘还给我!还给我!不要碰他!不要!’悲喊之间
,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卢云急忙转头,却见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怀中正抱着一
名孩子,那人一头黑发,目光极见清澈,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
  卢云先前给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时又见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缩,
喊叫道:‘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将那婴儿送了过去。卢云有些
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惊觉自己已在旷野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
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卢云眼望四遭,只见怒苍已在远方,成了黑沈难辨的巨人,正自低
头俯视自己。
  卢云满心迷惑,喘道:‘这里……这里是哪儿?’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卢云肩上
。道:‘孩子,你已经离开怒苍,也闯过朝廷万军,你又回到了尘世。’卢云茫然张嘴
,道:‘尘世?’方子敬轻抚他的面颊,轻轻颔首,却没回话。
  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
竟已发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
这孩子。’方子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卢云身
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方子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
轻声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
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
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方子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子。’即将退隐的方子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
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
圣光……孩子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卢云怀抱婴
儿,痀偻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
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子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
,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山
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
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子,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子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发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子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
,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
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子,卢云将婴儿收
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里头没什么
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面有解救婴
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的心愿,为
孩子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
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
’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子,一时半刻
怎凑得齐?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
许也有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
有几名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
偷眼瞧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
的四名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
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
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
孩子!’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子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
叫:‘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为什么会在这里?’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
不知啊,真可怪了。’‘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
,便似什么也没发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
,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
气啊!去!去!’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
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
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
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
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
,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
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
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子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
参行开铺三十年,药材千百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
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
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
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三两赤石脂,二两芍药
,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各
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敷
,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三品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形的
,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
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语,
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子的额
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掌柜摇头
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生意不赚钱,
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二人忙前忙后
,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入门
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世人
百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逞凶
,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
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
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子百两一张,打得更是户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学养不
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百两换你三十两。如何?’天大的好
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子,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
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
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
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
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
咳道:‘这样呗,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
。真金不怕火炼,票子若是真的,咱一两银子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
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
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
拉住了他,道:‘且慢。’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
:‘没事,在下只是想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
甘,确是上品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
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自然对症。

  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温和,便是佐使,卢云见堂中锅铲俱全,当下取瓢勺水
,生火煮水,一会儿先把玉竹烫熟,再将伤药熬为汤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婴儿饮用

  忙碌已毕,卢云捡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额间伤口擦抹生药。他将婴儿抱上膝头
,细细去看,只见这孩子仍在熟睡,红扑扑地脸蛋甚是安详,只是那眉心正中却和自己
一样,留下了一道印记。
  人生到了这个处境,也不需再思索什么。卢云端过了火盆,怀抱着孩子,爷儿俩静
静烤火烘衣,等着锅里热水沸腾。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渐重,已要熟睡。
  突听脚步声杂沓,几人嘶声呐喊:‘人在哪儿?人在哪儿?’卢云惊醒过来,听得
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瞧。’卢云张大了嘴,万没料到那掌柜
好端端的,竟会去衙门通风报信,他面皮发颤,回头望向伙计,竟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银票就是他的!’店门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数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
涌了上来,听得官差暴喝连连:‘着来人报上名来!为何会有长洲知州的银票?’门口
官差提声斥叫,这一幕当真熟悉之至,从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为大魁天下的状元,
唯一不变的仍是那炎凉世态,与自己的悲凉眼神。卢云目中含泪,他左手环抱婴孩,低
头面向滚滚沸水,如诉如泣,轻声呼唤:‘人间……人间……’众官差面面相觑,都感
疑惑,只见面前的短须男子口唇轻动,喃喃自语,对门口的百来人视若无睹,看他一手
抱着孩子,另一手却拿着锅铲,自在那煎药烧水。一名官差嘿了一声,喝道:‘问你话
!没听见么?’他耐不住烦,当即举手去抓,猛听大堂上传来一声怒吼。
  ‘药还没煮好!’啪!云梦泽连剑带鞘打出,脆响传过,那官差惨叫一声,手骨已
被打折,当场滚倒在地。
  卢云目光狠恶,满布血丝,过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长剑,眼神转为温和。他取
过汤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药勺入碗中,静静搅拌。只见他怀抱婴儿,低声哄弄:‘
乖乖,咱们吃药了。’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汤匙,轻轻摇搅,看他目光茫然,一切举
止都是慢缓缓的,一无逃跑意图,二无惶恐神态,好似失心疯了,登让官差看傻了眼。
过得半晌,汤药梢凉,那旅人终于轻舀一瓢,送到口边吹了吹,低头去喂那婴儿。旁若
无人之至。
  ‘还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陡然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伸手朝卢云抓落,卢云
不言不语,随手抽出‘云梦泽’,刷地一声,精光暴闪而过,铺中的瓦罐药坛碎了一排
,余波所及,身边一面砖墙更已坍倾,露出了隔壁饭馆的大堂景象,吓得众官差滚跌一
地。那掌柜又惊又怕,慌道:‘完了!我的店啊!’堂上的孤影缓缓站起,他目光黯淡
,垂首望地,落寞的身影怀抱婴儿,手中却紧握长剑,众官差慌张起来,逐步向后退却
。隔壁几十名客人满面惊愕,都在望着药铺里的短须男子。众官差惊怕之余,竟无人敢
提刀再上。
  卢云见无人打扰自己喂药,便又把长剑放回桌上,默默无语中,拿起手上汤匙,张
嘴啊声,终于喂了那婴儿一匙。只见孩子咕噜噜地吞下汤药,那药的苦味给羊乳与冰糖
镇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带香,那婴儿吃得愉悦,虽然发烧带病,小嘴却又张开了。
  卢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来,正要再喂,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官差都已
退却了,来人脚步声沈缓,必是练家子无疑。只见三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正中
一人手持银票,冷冷发话,问道:‘阁下可是卢知州本人?’卢云没有回话,只默默吹
着匙上热汤,又喂了那婴儿一瓢。嘿地一声,对方抢先动手,兵刃破空劲急,来的是红
缨枪,卢云双目泛红,鼻梁怒痕大现,霎时也拔剑起来,回了一招。
  一声闷哼传过,对方的红缨枪竟被砍为两截,枪尖断裂,倒撞反弹,刺中那人手腕
,一时鲜血四溢。卢云将长剑放落,再次去喂那婴儿,竟连一步也未起身。
  寂静无声的大堂,卢云武功显露,震慑了局面,受伤的黑衣男子退了开来,剩余的
两人各持钢刀,一语不发,挺刀再上。这回一左一右,联袂出招。嘿哈大响暴起,三柄
兵刃交手,双刀对孤剑,叮当乱响中,双刀变四刀,又被宝剑斩断,一名黑衣人倒下滚
开,另一人肩头冒血,仓皇后退。卢云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众人,自在那婴儿脸
颊上轻轻亲吻,跟着取出牛黄,嚼烂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极是温柔,毫无杀气

  仓皇的后退声响起,沉重的踏地声过来。药铺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汉,背后另缩
着两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见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却是高天业。正中那座铁塔,自是
萨魔无疑。
  高天业冷冷地道:‘卢云,玉玺不在怒苍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卢云自知大限
将至,低声求恳道:‘玉玺给你们,请诸位饶过这婴儿。’高天成望向三哥,听他示下
,那‘神弹子’语气冰冷,摇头道:‘卢大人别为难我们。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请您把
婴儿与玉玺一并交出,咱们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以后朝廷上还好见面,怎么样?’
眼看卢云既不点头,也未摇首,高天成对卢云颇有敬重,也来劝谏:‘状元大人,皇上
有旨,谁能不从呢?您这又是何苦?趁着事情还没传开,早些投降吧。’卢云默默垂首
,忽然间,他口中暴喝一声,左手怀抱婴儿,连人带剑扑了出来,直向萨魔杀去,这招
‘驴儿滚’不是剑法,却是出自陆孤瞻传授的‘无双连拳’,专攻对手下盘。
  砰地一声,萨魔举脚踢出,绝世高手何等武艺,力道灌入,卢云的身子飞了起来,
重重撞在柜台上,药罐坠落,统通摔到身上头上,卢云趴倒在地,勉强护住了婴儿。
  瓦屑散落,锅碗药包、玉玺包袱,滚得满地都是,卢云爬地蠕动,兀自挣扎不休。
高天成年轻热血,把他的惨状看入眼里,登时面露不忍,劝道:‘卢大人,连怒苍山也
已投降了,您这又是何苦?’卢云口吐鲜血,倒在地下,双眼兀自圆睁。萨魔虎吼一声
,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卢云再次喷血。高天业、高天成则在瓦堆里俯身寻找
,要把那玉玺搜将出来。
  啪地一声,卢云趴倒在地,面前坠落了一本书,正是‘无字天书’,却是高天业从
包袱里搜出来的。这‘神弹子’只要玉玺,对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
书摔在卢云眼前,书页摊开,火盆翻倒,烧红的木炭落在书上,转眼便会起火。卢云自
知要死,只这样睁眼望着,涣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阳,在扬州的白桦树下,他看到
了顾家小姐的倩影。卢云目光呆滞,口涎横流,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只等自己尽了职
责,便能放手离开人间。
  眼皮渐重,面前的册子给碳火烧烤,忽然萤光闪动,浮出了夜明珠般辉耀的一十四
个字。
  没有什么是非与坚持,那是一股让人震慑的勇力。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卢云双目睁得老大,读著「剑神’卓凌昭
最为得意的两句箴言。他茫然观看,赫见纸面浮起两幅萤光图画,第一幅图绘着一名男
子,只见他双手持剑,回转身形,手腕一道箭头,意示内息,从气海连贯玄关,直至手
腕列缺。第二幅图也绘了一名男子,却见他跨坐马步,剑指腰际,那气箭却由丹田经肩
井,直抵腕间诸穴,旁书:‘剑浪翻搅,瑶池碎波’。
  便在此时,萨魔脚尖一踹,将卢云踢翻过来,大手却往卢云怀中的婴儿抓来,卢云
啊呀一声大叫,翻身跃起,想也不想,放脱了婴儿,让他滚到自己的脚尖,跟着双手持
剑,身子一个回旋,直向萨魔砍去。
  双手持剑,内力全数灌入,云梦泽剑感应了无上怒气,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声不
绝于耳,直向萨魔劈去。这妖魔吃了一惊,双足一点,向后便闪,卢云不加理会,咬牙
怒视高天威,脚下马步跨开,横剑斩过,这剑上下颤抖摇摆,辉映着云梦幻光,宛若滔
天大浪,众人见了这等剑法功力,无不大为诧异。高天业惊道:‘这是剑浪!你……你
是昆仑的人?’卢云更不打话,双手持剑,旋身斩下,高天业急忙向后避开,卢云马步
跨坐,横剑劈出,再次发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惊,赶忙以腰刀来挡,当地一声响
,兵刃已被云梦泽斩断。卢云得理不饶人,左足顿地,身转旋风,旋即飞脚扫出,正中
高天成胸口,喀啦声响传过,肋骨折断,高天成已然翻倒重伤。这招却是无双连拳的‘
回风蹬腿’,混入剑招来用,实让人防不胜防。
  卢云怀抱婴儿,抄起经书,将玉玺举脚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画过绿影,飞上了板桌
。敌我双方对峙不动,各与方桌相距五尺,萨魔、高家二将与官差虎视眈眈,都在等着
抢功。正于此时,店外又传来脚步声,第三批高手赶到了,想来必是对方的首脑人物无
疑。
  说也奇怪,陷入了绝境,心中却没有分毫悲伤,只有一片寂寥。
  卢云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没了。他选了秦仲海说的第二条路。顶戴、情人、朋友
,全都没了。此刻不同于西疆血战,也不同于流浪卖面,眼前已经没有路走了,只有一
路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杀呀!’举脚重踢,玉玺连同板桌飞出,众官差无不
伸手抢夺,卢云发疯也似地冲向众人,手中长剑竟在突刺冲锋,那是战场上的长枪招式
,没人会拿来应用在柔软的长剑上。
  玉玺飞上半空,刹那之间,卢云面前的万物好似凝结一般,只见萨魔巨大的重拳让
过了剑刃,朝着自己的门面打来,转瞬间便会把他的俊脸打得粉碎,两旁十来柄刀枪斩
向自己,怀里的婴儿因为惧怕,已然哭叫起来。
  轰地一声,药铺旁的墙壁破开,一道衣索当空直飞,抢先卷住了玉玺,跟着板桌横
挡过来,隔开了敌我双方,卢云茫然之中,已被一只手拉住,当下顺势滚出店外。
  店外寒风冷雨,一人双手托住卢云的腋下,急速拖拉,那人身形不高,卢云给人拖
着,两脚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还会有谁出手解救自己?眼前这人比自己矮
了半个头,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却是谁有这个胆识救人呢?在这最后的旅程中,出现了
意外的过客。卢云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个女子
,还是个雪白貌美的女子,正是人称‘百花仙子’的狠辣姑娘,胡媚儿!卢云睁大了眼
,茫然道:‘你……你为何要救我?’胡媚儿不理不睬,将卢云抛了下来,尖叫道:‘
笨蛋!谁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顺手拉开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路吧!’她无暇理
睬卢云,便自行逃窜而去。背后传来高天业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独占功劳!把
玉玺交出来!’卢云不知这妖女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单,眼看胡媚儿窜入
小巷,不及深思,怀抱着婴孩,便随着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狭窄已极,仅容一人奔行,胡媚儿手握玉玺,狂奔而出,她连转了几条巷弄
,已然甩脱了追兵,正惊魂甫定间,回头一看,那卢云竟然紧追不舍,一路跟在自己后
面。胡媚儿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别缠我,走开!走开!’说着拿出拂尘,接连
挥驱,只是卢云豁出了性命,拂尘几次扫到了面前,都当扫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
媚儿俏脸惊白,娇声怒骂:‘你想做什么?姑娘只是一个好心,顺手拉开你!你别缠着
我!烦死了!’说着举脚踢出,要将卢云逼开。
  卢云没有闪避,腰间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脚,他身有内伤,霎时喉头一甜,忍不住喷
出血来。他蹲在地下,凝望着胡媚儿,低声道:‘胡姑娘,我……我没地方可去……’
说着咳血不止。胡媚儿打量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那双俊目带着恳求之意,似要自己带他
逃走。胡媚儿见他一脸狼狈,怀里又抱着那名婴孩,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她越看越是心
软,可一醒起背后的追兵,却又不免害怕,霎时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卢云满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儿停步下来,尖叫道:‘瘟神!你别缠着我!
快快给我走开!’她伸手去推卢云,偏生这书呆子又不肯走,两人拉拉扯扯,那玉玺在
怀里一个不稳,竟然坠落下来。卢云眼明手快,抢先接住了,却把玉玺收入怀中,驻足
不动。胡媚儿哎呀苦叫,道:‘还我!还我!’卢云摇了摇头,低声道:‘请你带我一
程,救我离开天水。’两人便这样相互凝视,胡媚儿气急败坏,正要取出银针对付他,
忽然背后脚步声大响,听那高天业大声喊叫:‘胡媚儿!大家一人一件功劳!玉玺归你
,小孩归我,见者有份,你别太自私了!’追兵赶到,不旋踵又是一场好杀,胡媚儿怒
气冲冲,伸足往地下重重一顿,尖声道:‘算你狠,跟我来吧!’卢云面露喜色,当下
迈步追去,可怜这位沧海漂泊客,无助之间,竟把人见人怕的魔女当做了救命浮木。
  其实胡媚儿哪有什么好心?先前卢云一入天水城,胡媚儿早已发觉了他的踪迹,之
后一路跟随,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玺夺走。谁知她躲在暗处,把卢云种种苦状看
入眼里,居然让她心怀不忍,生出了迟疑。后来卢云与萨魔等人动手,胡媚儿伺机抢走
玉玺,眼见卢云便要横死,只因心中一软,这才顺手救了他一命,却没料到一个手贱,
竟为自己招惹了瘟神。
  两人一路奔逃,胡媚儿熟悉天水地势,所行全是巷弄小径,不久便从城内穿出,二
人沿着城郭逃难,又过数里,眼前已是一片岩壁,杳无人烟,胡媚儿却从一处岩缝钻了
进去。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往往筑穴为巢,此地正是一座废弃不用的窑穴。
  卢云慌忙随入,只见洞内昏暗,不见人影,当下低声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
在里头么?’话声未毕,陡然间风声劲急,一柄拂尘当头打到,卢云听风辨位,身子微
侧,探手向前一抓,靠著「无双连拳’应变奇速,竟将拂尘柄抓入手里。正要夹手夺过
,却听胡媚儿冷冷地道:‘你别不识好歹,我只要机关发动,立时便能杀了你。’胡媚
儿的拂尘满是阴毒把戏,又是毒针、又是迷香,号称‘救命三连环’,当年杨肃观便曾
吃过苦头,卢云江湖阅历远远不及同侪,如何能是对手?当下放开了手,不再出力拉扯

  胡媚儿哼了一声,点着了火折,卢云看得明白,此处洞穴还算宽敞,约莫十尺见方
,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满是泥灰,想来久无人居。正看间,忽听胡媚儿冷冷地道:‘拿
来。’卢云别开头去,道:‘拿什么?’胡媚儿见他佯装不知,不由怒道:‘玉玺啊!
我已经带你逃离毒手了,你还不把玉玺交出来?你当姑娘闲得发慌么?’卢云眼望黑沈
幽暗的洞穴,心里满是寂寥,忽然间微微苦笑,对问话毫不理会。
  胡媚儿大怒,她生平杀人不计其数,锦衣卫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头,当即冷笑道:
‘傻子,你不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抢么?受死吧!’拂尘挥出,便往卢云脑门扫落。
拂尘握柄乃是精钢所制,兼夹内力,重击而下,自能将卢云当场打成重伤。堪堪打到脑
门之际,那卢云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头领受。胡媚儿惊怒交加,喝道:‘你干什么?
为何不挡?’卢云将婴儿放了下来,黯然道:‘胡姑娘,你一会儿拿着玉玺回营,他们
必然问你孩子的下落。你与其两面为难,不如现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现下还
给你,别无怨言。’胡媚儿笑了起来,啐道:‘傻子,我要那孩子做啥?你以为陈锣山
那帮疯子支得动我?我夺这玉玺是为了江大人。’卢云醒觉过来,反问道:‘江充也在
找玉玺?’胡媚儿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情势危急,不能没有玉玺救命。我此番替他
出力,也只是聊尽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他。’卢云面容苦涩,自知柳昂天死后
,朝廷局面已然大乱,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难保。他想起顾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
便问:‘胡姑娘,北京情势如何了?’胡媚儿冷冷地道:‘戒严啊,还能如何呢?’说
着又喝道:‘姑娘没空与你闲聊!快把玉玺拿出来了!’卢云嗯了一声,当下从怀头拿
出了物事,胡媚儿定睛一瞧,他手中却是个药包,却是先前在参行里拿走的,哪里是什
么玉玺了?胡媚儿见卢云装疯卖傻,自在那婴儿额头上擦药不休,直把自己当作了木石
人,忍不住尖叫一声,伸足便朝卢云穴道踢落。卢云这回却不坐以待毙,身子微斜,便
已闪过,胡媚儿连踢数回,却都踢他不着,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闪
躲了?’卢云回首望着胡媚儿,两人目光相对,胡媚儿原本冷笑不休,待见卢云的目光
满是孤单悲苦,似有无数心事等着倾诉。胡媚儿心里微软,冷傲的笑容渐渐止歇。她避
开卢云的眼光,低声道:‘卢云,我……我已依约带你离城,你……你是不是也该把东
西给……给我?’说也奇怪,原本理直气壮的事,此刻她却口气低软,似在求恳一般,
连胡媚儿自己也觉得纳闷。
  两人默默相望,各自无言。洞内火烛隐隐,洞外雨水淅沥,胡媚儿静静听着雨声,
西北少雨,严冬将至,这场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甘霖了。她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
忽听卢云道:‘胡姑娘,多谢你救我性命,外头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
等明早雨停了之后,拿着玉玺再走,可好?’胡媚儿咦了一声,不知卢云有何阴谋,不
由眨了眨眼。她身为江充手下爱将,更是武林间人人不耻的妖女,卢云让自己这个诡计
多端的魔女陪在身边,绝难讨得什么好处。她醒起了一事,登时叉起了腰,媚眼横视,
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状元郎,也想趁机学坏么?’假借天雨留宿,趁机迷魂偷香,
胡媚儿多历江湖,怎会不知这些下流伎俩?这帮坏男人性好渔色,要不趁夜间饮食偷下
迷药,再不半夜持刀过来逼奸,想来十之八九,这状元郎也是一般货色。她瞧着卢云,
见他约莫八尺身材,比常人来得高大,再加剑眉薄唇,宽肩瘦腰,颇有英俊之气。这般
好模样的男儿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来,算得上自投罗网。胡媚儿心里开心,媚眼登
时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早,你可得把玉玺给我。’两人面面
相觑,卢云再也忍耐不住,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道:‘谢谢你。’前程茫茫,在人
生最后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与功名,孤独旅人难耐悲伤,终于泪洒衫袖。
  胡媚儿见卢云生得体面,本想多说几句调戏言语,待见他哭了出来,不由心下一惊
,话到口边,居然莫名其妙地缩了回去。她难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
掉眼泪了?’她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想问什么,却是毫无头绪。胡媚儿向来
口齿伶俐,每日里与王公大臣打情骂俏,无往不利,岂料此时想同卢云说话,居然找不
到因头,当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满头雾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
姓卢的……你……你饿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帮你找东西吃?’此言一出,自觉荒唐不堪
,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卢云听她发笑,登时醒觉过来,忙道:‘是该吃饭了……在下过去准备,请您替我
看照着孩子。’说着将云梦泽挂在腰间,便又朝洞外去了。
  卢云痀偻着身子离开,他知道,自己逃过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为何,他今晚很怕独处,他就是不敢独自面对黑沈的山洞。胡媚儿虽是人人恐
惧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说话,总比自己一个人发呆害怕来得强。
  闹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个人。
  眼看卢铁头返身离开,此时婴儿玉玺全在洞内,统通留给了自己,倘要偷窃,自是
易如反掌。胡媚儿满心惊愕,寻思道:‘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他
难道不怕我把玉玺带走么?啐,想在旁窥伺,存心试探,看我吓死你。’她向来毒辣,
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当即冷冷一笑,取出银针,便往那婴儿刺去,想瞧瞧卢云是
否窥伺一旁。
  银针将落,那婴儿睁眼望着蓝晃晃的尖针,一时颇感好奇,小手一挥,便朝银针摸
来,胡媚儿尖叫一声,忙将银针荡开,她虽然随身带着解药,但那药性异常霸道,倘若
那婴儿无端中针,便算给她救活了,日后怕也体质受损,再也长不大了。
  胡媚儿惊魂甫定,连她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卢云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惊死。
她哼了一声,想道:‘这姓卢的当真出洞去了。这疯子倒也是个人物,明摆是柳昂天的
走狗,却能信得过我。’她嘴角虽然挂着冷笑,却把银针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
囊,就怕无意间弄伤婴儿。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卢云,忽听啊啊欢笑声传来,胡媚儿咦了一
声,低头去看,只见那婴孩伸着双手,好似要自己来抱。看他吃了药后,精神复振,已
然活转过来了。胡媚儿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纪,也想占阿姨便宜么?
’她心存温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连忙缩手回来。想道:‘好
端端的,可别动了温情,无端惹祸上身。’胡媚儿低头不动,只细细回思卢云的举止,
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张之越,残害过郝震湘,不知与多少男子汉交过手,可却没见过
这般奇怪的男子。这人说勇不勇,说怯不怯,先前与萨魔激战,虽死不降,可现下却像
只丧家之犬,连番求恳自己,此人用意奇怪,让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着婴儿,只哼了一声,暗忖:‘这小鬼是柳昂天的种,真可怪了,这姓卢
的既和秦仲海那魔头亲近,却怎地不把孩子留在怒苍山?却要下山来东奔西跑?’瞧着
瞧,忽然看到那婴儿头上的刀痕,想到卢云额上也有一记同样的刀伤,心下登时了然:
‘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头何等厉害,怎会为了一个孩子和朝廷无端开战?管他卢云多
大面子,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子毕竟不多,姓卢的既疯
又傻,白痴也似。看这帮疯子再多几个,歪路都给他们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
胡骂一气,无聊间伸了个懒腰,心道:‘姓卢的家伙真慢,不过去捕只小鸟来烤,怎地
这么久?’她纤腰后仰,双臂伸直,正要发出哈欠,忽然间灵光闪动,忍不住站起身来
,惨叫道:‘完了!完了!这帮无情无义的男人哪能有什么好心,好啊!姓卢的家伙把
孩子扔给我,自己逃走了!’几个时辰前冷眼旁观,只见这位状元大人百般无奈,偷偷
将那婴儿送入客店,只盼好心人将那孩子抱走。那时胡媚儿看到眼里,眼眶儿都红了。
本想卢云是个好人,哪知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一看她还有点良心,立时把这个婴儿扔了
下来,他却独自逃之夭夭。胡媚儿自知坠入烂摊,自己若想脱身,唯有忍心扔下这无辜
孩子。她听着洞外淅沥沥的雨声,想来此刻卢云早已逃回天水,说不定还已雇了车,正
在返京路上热呼呼地睡着,胡媚儿越想越怒,霎时尖叫道:‘卢云!’忽听走道外传来
脚步声,卢云那卷舌官话响了起来:‘姑娘何事吩咐?在下这里听着。’胡媚儿斜目望
去,面前一个高大男子满身雨水,手上提了两只死兔,正自缓缓入屋。胡媚儿脸上一红
,自知错怪了他,她呸了几呸,整理了衣衫,站起身来。喝道:‘拿来,我来烧烤。’
卢云摇头道:‘不劳姑娘。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吃饭打杂之事,在下最是详熟。’
胡媚儿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冷眼旁观中,但见卢云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两只破
瓦盆,他从洞外接来满满一盆水,自行剥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时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来敌人不易察觉炊烟。卢云便烧烤起来,不多时,香
气四溢,卢云便取出‘云梦泽’,切了盆香喷喷的烧肉,另又烧了几只肥大菇覃,胡媚
儿见他拿着宝剑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药铺里的那场打斗,忙
问道:‘喂!你怎么会使昆仑剑法?’卢云忙于烧煮,陡听问话,登时醒觉过来。方才
他与萨魔放对,危急中居然从那本经书里找出活路,这才以神奇招式杀退了高家两名好
手,他放下长剑,打开了包袱,将那经书取出,口中说道:‘那时我性命垂危,无意间
从这本书上看到剑招,便依样画葫芦一番。’回想‘剑神’卓凌昭在世之时的威风,胡
媚儿不由心中称羡,忙道:‘可以给我瞧么?’卢云想也不想,随手便把经书送了过来
,胡媚儿接到手里,心中一个兴奋,寻思道:‘我现下要是发出银针,一下子杀了他,
这本书便是我的了。’恶念甫出,正要偷偷杀人,忽听卢云道:‘在下不善剑招,这本
书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吧。’胡媚儿大吃一惊,武林秘笈价值连城,高手为求一套
精妙武功,上天下海无所不求,这人岂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见到了什么怪物
,慌道:‘你……你自己不练么?’卢云背着身子,自在切肉烧煮,听他道:‘此书并
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谁错放在我的行囊中,本是无主之物。现下兵荒马乱,我也无暇寻
访失主,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喜欢,不如收下吧。日后也好代我物归原主。’胡
媚儿听他说得十分大方,不由得满心迷茫,忖道:‘这人与我萍水相逢,怎能这般好心
?看他八成是录了副本,再不便是在纸上沾了毒药,却来对付于我。’她冷冷一笑,自
己毒功威力无穷,怎怕这些雕虫小技,当下便展页去读。
  书本打开,纸面上却是空无一字,胡媚儿气得炸了,奋力去扯那本书,尖叫道:‘
空白的!你戏耍我!’只是那书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愤怒之下,随手
将书册当作了银针,狠狠砸向卢云。卢云慌忙接过,解释道:‘这书平常读不出文字,
那时我倒在火堆旁……’耳听卢云叨叨絮絮,胡媚儿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听
,当下连连咒骂:‘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实不至,全是些骗徒!’气冲冲地坐下,自
捡兔腿嚼着。卢云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自行回去烧水。胡媚儿边骂边吃,也是饿
得紧了,竟把一盆兔肉吃得精光,眼看卢云那盆兔肉完好未动,便道:‘你在忙些什么
?难道不饿么?’不待卢云回话,自行抓了一只香嫩兔肉吃了,来个先嚼为赢再说。
  卢云将那伤药取出,分做了几分,就着瓦盆烧煮。道:‘这孩子还在发烧。这两日
万万不能断药。’跟着抱过了婴儿,以热水替他擦拭身子。胡媚儿见卢云照顾婴儿之法
颇见熟练,全不似个进士状元。她向来多与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见男人做过这等鄙事,
不觉有些诧异,她干笑几声,道:‘你可乖巧了,连孩子都能养,谁要嫁了你,这辈子
准是少奶奶的福份。’卢云望着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太过,竟尔碎裂。他微微叹息,
摇头道:‘在下的未婚妻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儿咬了一口兔肉,
笑道:‘你可傻了。下人归下人,好汉归好汉,越是英雄气魄,女孩儿家越欢喜他们低
声下气,殷勤服侍。’卢云摇头道:‘不就是吃饭饮水么?谁来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
么不同?’胡媚儿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办事,看得是银两,英雄好汉替女
儿家捶背煮饭,瞧的却是真情蜜爱。越是铁打的好汉,脸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爱这
帮人来服侍。’卢云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头黯淡,忍不住道:‘你错了。这些英雄豪
杰不是一般人,他们的内心刚硬得紧,女人情、兄弟义,全都舍得下。’胡媚儿啐了一
口,道:‘傻子,民不斗官,女不斗男,要让这帮熊虎低头,可得花点脑筋。懂么?’
卢云见那水要沸滚,自将伤药放入盆中,手提长剑搅拌,胡媚儿叫道:‘喂!我和你说
话,你别老是没精打采的!’卢云背着身子,淡淡地道:‘你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胡媚儿听了这话,心下没来由的一喜,登时笑道:‘我说啊,似我这般弱女子,要让真
正的英雄豪杰俯首称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赢,侧面挑不动,难道不能踩到他头
上么?’卢云眉头一皱,并未回话,胡媚儿媚眼生波,直是兴高采烈,听她笑道:‘越
是自命英雄豪杰的人,越舍不下本领志向。这帮人替朝廷办事,替主子办事,偏又干不
了真正的坏事,他们出不了头,成日里便只能唉声叹气,当个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与
他们打啊杀啊,这帮好汉最有本领,准是死路一条。可你搭上他的头儿,这些可怜虫还
不乖乖听你摆布么?到时你小指头一勾,他便仙姑长、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脚水了,
哈哈!哈哈!’卢云低声叹息,道:‘胡姑娘,你这生除了争来斗去,没别的事好做了
么?’胡媚儿尖叫一声,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来,冷冷地道:‘你说什么?你看不起我
的为人么?’卢云凝目望向胡媚儿,他虽未说话,但那眼神却道尽了一切。
  胡媚儿发起怒来,她举起拂尘,厉声道:‘卢云,辱我百花仙子的人,还没一个能
有好下稍,你想试上一试么?’她提高了嗓子,语音尖锐,那婴儿受了惊吓,竟尔哭了
起来,想来是听到了两个大人争吵,心生害怕所致。
  卢云见胡媚儿满面怒火,但眼中却蕴着泪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
,其实内心十分单薄。他走了过去,蹲在胡媚儿腿边,轻声道:‘胡姑娘,你我不过萍
水相逢,适才卢某将死,你为何甘冒生死大险,出手救我?’胡媚儿别开头去,恨恨地
道:‘我只是顺手之劳,你别自鸣得意。’卢云蹲在地下,仰望着胡媚儿,柔声道:‘
胡姑娘,适才卢云将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与这孩子都已死了。不论你自己怎么说
,旁人怎么说,你在卢某心中,永远都是个好人。’胡媚儿原本咬牙切齿,似有无尽仇
恨,听了卢云的说话,不由自主间,竟是愣住了。她目光慢慢转为温和,低声道:‘你
当我是好人?’卢云颔首道:‘再好不过了。’胡媚儿咬住红唇,忽然间,竟是放声大
笑起来,只见寒光闪过,她手上的银针已然激射而出,正正钉在卢云身旁的岩壁上,看
她随手一针发出,入岩便达半寸,那针当真锋锐已极。听她尖叫道:‘傻子!你去死吧
!谁是好人了!我压根儿就不要做好人!’那毒针最是阴狠,当年张之越不过中了一枚
,瞬间便伤发毕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厚,陡然中针,也要全力运功驱毒,卢云要是中
了一记,恐怕真是死路一条。胡媚儿怒气不消,狠狠将手上瓦盆扔出,霎时打了个粉碎
,兔肉滚了一地都是,她迳自背转身子,冷冷地道:‘姓卢的,把玉玺准备好了,明儿
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卢云默默点头,在婴儿的哭声中,自行弯腰捡拾破盆碎瓦,
并未多言。
  深夜时分,雨声仍是不绝于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见卢云睡在地下,怀里紧抱婴
儿,却把那暖炕留给了胡媚儿。寒气森森,一阵冷风灌入洞来,时在初冬,此地又处西
疆,当真彻骨之寒,胡媚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这乡下黑炕自是睡不惯,长夜漫漫,一
时反来覆去,缩着身子不住发抖,竟是十分难熬。
  她自知卢云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半夜过来骚扰偷袭,心里倒也不怕。一时只是面
向内壁,左手揪着自己衣襟,右手死抓着拂尘,想起卢云对自己的目光满是劝慰开导,
好似小时候见过的私塾教师。她烦闷不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莫名间眼眶几次湿润,
竟然想哭了。
  她睁开了眼,咬牙切齿,心道:‘我这是干什么?胡媚儿啊胡媚儿,你堂堂的金玉
之体,谁不巴望与你磕头相好,却为何要苦挨在这儿,陪这一大一小蹲寒窑?’她呸了
一声,坐起身子,心道:‘姓卢的,姑娘没功夫跟你玩把戏了,我可得走了。’胡媚儿
眼角微微转动,眼看包袱便在洞内一角,想来玉玺便收在里头。她深深吸气,当下蹑手
蹑足,来到包袱之旁,搜里搜外,找到了方才那本无字怪书,另有十来张银票,其余别
无长物。这书呆子竟把玉玺藏了起来。胡媚儿大怒,心下暗恨:‘这帮贼没一个好东西
,明里跟你说好的,背后还不是十分提防,说得比唱得好听,当我是好人?无耻!’一
时媚眼凶光,十分气愤,拿起了拂尘,便想大开杀戒,胡乱将卢云了帐。
  转过身去,正要射出银针,忽见炕上碧幽幽的搁着一块石头,眼里看得明白,正是
那方玉玺。胡媚儿掩嘴惊呼,原来卢云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玺又怎能无声无息地
现身出来?胡媚儿斜目去瞧,却见这男子卧躺地下,手中抱着那婴儿,兀自装着熟睡。
胡媚儿哼了两哼,也不知该不该道谢,当下拿起了玉玺,便要离开。行到卢云脚边,忽
听一声叹息,胡媚儿回头看去,只见卢云双目睁开,只在凝视自己。胡媚儿有些慌张,
道:‘姓卢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见了……’卢云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一
笑,颔首道:‘胡姑娘,谢谢你陪我这段路。祝你一路顺风。’说着转过身去,面向内
壁,又闭上了眼。
  胡媚儿听他道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望着卢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低头
走了,内心好似有些闷,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来到了洞口,只见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帘水瀑一般,寒风吹来,更让人身子
发寒。正于此时,忽听远处土狼呼号不休,似要成群结队而来而来,胡媚儿脸色一颤,
便从路边搬了几块大石,置于洞口,想来可以防备狼群。
  忙了好一阵子,胡媚儿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么。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她望着地
下的石块,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这番回去北京,还能过
以前的好日子么?’想起离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势危殆,倘使江充倒了,自己
该怎么办?若要投靠陈锣山,受那高天将的气,怎么也不愿意。还不如返乡回家,日子
来得痛快。满心烦乱间,竟然蹲了下来,眼望洞外的水瀑,却是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她两手托着下颚,闭上了眼,仿佛卢云还蹲在身边,用那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胡
媚儿痴痴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头望向洞内,那孤单的旅人兀自怀抱婴儿,
倒卧地下,好似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泪水迸了出来,胡媚儿忽地拿起拂尘,狠狠地往岩壁上敲去,哭道:‘
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苦熬十年,动心忍性,终于成了杀人不眨眼、冷血顽
硬的女魔头,一旦前功尽弃,自己又会变回当年那个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儿
哭得泪人儿也似,越想越恨,只想将那私塾老师毒打一顿,霎时冲入洞中,怒吼道:‘
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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