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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 (不可),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16(7-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04日00:12:53 星期四), 站内信件
七、黑契丹鄂图曼、土库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东移,缓缓凝下,
来到了蓝色的里海。
指端持续东移,穿过了黄烟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国花园。
指节收拢,束起手上的地图,霎时之间,一双锐利的豹眼凝视前方。
冬日过午时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辉映皇宫尖塔,绽现帝
国天威,这里是富庶之乡,西域第一大国,传奇之城撒马尔罕。王宫正门的那个
剽悍身影奉召返京,即将为帝国写下新的一页传奇。
“帖木儿灭里”。蒙可汗恩赐,他是第八代“煞金”。
长发覆盖正教英雄的前额,垂到了面颊的两侧,宽高的衣领竖起,掩住了满
是胡须的下颚与嘴唇,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神,豹将军什么都不愿显露出来,便如
回部的女子一般羞涩。
女人以面纱隐藏美艳的面孔,为了严格的诫律,她们把肉体的美好留给丈夫,
那英雄呢?用浓须遮盖坚毅的嘴唇,用长发覆盖英俊的面颊,帖木儿灭里那剽悍
的脸孔,却是留给谁呢?难道是为了无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将地图收入了怀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随从,直朝王宫迈进。
行上宽阔的瓷阶,地下那片宝蓝瓷砖激起光芒,彷佛辽阔的蓝色裹海。军靴
一路踏踏亮响,勇士归国,身旁侍卫一个个提枪肃立,豹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天
神,无人胆敢失礼。
高大的身影无畏无惧,帖木儿灭里昂首阔步,向前侵袭。陡然间,脚步声停
顿,帖木儿灭里深深吸了口气,肃身转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墙。
好久没看见这幅壁画了,两年了,好像出使鄂图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都
城,瞻仰这连绵不尽的血腥大壁画。
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描绘了汗国的传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
学的英雄……但描绘他不需五 釉彩,只需割开羊颈,让鲜血般的烫红泼洒上墙,
那便足够了。
一切传奇的起源,“跛者”,描绘他的凶颜只需一种颜色,大血红。
西方圣人诞生后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统一回纥人、波斯人、普图什人,
“跛者”创建了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壁画里的故事。“跛者”踩过了满地的死
尸,惩罚了北方钦察国,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奥斯曼与伊儿汗,杀
人王自称是成吉思汗后裔,他就是第二帝国的开国圣君帖木儿大帝。
让人惊怕的凶狠面孔,连第八代煞金也无法匹敌,他被迫向后退开一步,内
心出现了悸动。
“跛者”几乎统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图曼、勇猛的赛尔柱,这些枭雄在
他眼中,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这位大帝杀了很多人,他连自己的祖先都杀死了,
自称是蒙古王公直系子孙的帖木儿,他的轮廓一点也不像尊贵的成吉思汗,他是
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无数人,却无法征服自己,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必须伪造。
突厥人伪称蒙古人,波斯人改装大食人,不幸的时代,总有许多的悲哀。也
许,这样的无奈安慰了自己,让他选用了这位征服者的名号,从此自称……
“帖木儿灭里!帖木儿灭里!”
沈思被打断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从出生就用了这个姓名,至今
他依然感到陌生。帖木儿灭里低声叹息,他回转身子,单膝跪地,等候着西域第
一强国的君王到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空旷的宫殿长廊里激起阵阵回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
大胡子,大胡子兵 簇拥着一个大胡子,来到自己面?。帖木儿灭里低头?目,
双手交叉胸前,称颂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儿灭里不敢直视您雄狮般的尊
颜。”
眼前这个宽厚的男人叫做“达伯儿罕”,他就是当今汗国之君。面对称颂,
国主只如平常点头,他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可从西
方回来了……”
面向可汗,帖木儿灭里也如平常一般,紧紧地眯着豹眼。耳中彷佛响起了那
场激辩……
木里诧可汗如是说:“杀戮就是愚昧!汗国够强大了,掌管帝国的男人不必
骁勇善战,西域要想 比 富庶,就必须选择一位仁慈的君王。达伯儿罕,他就是
朕的决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残酷的,仁慈的狮子没有食粮。它会被别的公狮子
吃掉,它的配偶会被强奸!”如同天竺猛狮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亲发出狮子
吼:“你的决定错了!”
帖木儿灭里跟随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发出幽幽叹息。身为勇士的他,毋宁
相信了四王子。胆小鬼不会发动战争,却也无法保护汗国,达伯儿罕不是英雄,
他的见识不如父亲,才干不如祖先,他无力维持帝国。
怎么办呢?佛祖的无边法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木里诧可汗要如何解决?
答案是一个宝藏,帖木儿灭里下弯的嘴角微微平复,眼前闪过了宝藏的容情。
那年宝藏站在空 贫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诧:“我们不是狮子啊,
我们没有锐利爪子,可是我们……”宝藏举起白嫩的两只小手,笑道:“有这个
啊。”
十一年来,汗国不曾发动过一场战争,但它的领土却变大了,物产增多了。
凶暴的土库曼人驯服为温良农民,桀傲的突厥人成为巧手工匠。当他们放下了反
抗的刀刃,拾起了牛犁,从内心呼唤宝藏的名号时,对木里诧可汗的感激就更加
真诚。
“银川,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长姐。感激你为我们带来食粮,”
银川公主,她就是这道难题的解答,也是木里诧可汗留给臣民的宝藏。
帖木儿灭里眼中闪动着笑意,脚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听说宝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宫殿里。
当年自己编入了卫队,奉召参见中国公主,见面谒上之前,帖木儿灭里便听
过了传说,据称这名女子来到西疆之时,便以母仪天下的气韵惊动万军,连最剽
悍的“勃耳嗤亲王”也曾目眩神驰。
误把枕边驯羊当宝藏,这岂止是天大的笑话而已?恐怕还是个亡国警讯。那
时的帖木儿灭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负的他心里也有一个宝藏,不过这与
女色无关,从波斯到土库曼,无论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钦察女子,
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如同骄傲的突厥人、蛮横的蒙古人,这位名将也有属於祖先的光荣过去,他
之所以投效汗国,只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烟没宝藏。银川是干什么来着,他懒得
理会。
跪在殿阶下,等候谒见高高在上的公主,当遥不可及的眼神望来,帖木儿灭
里便如其他侍卫一般唱名,只是不同於他人,他不愿王妃对自己有任何印象。早
以长发覆面的他唱名之时嘶哑嗓子,帖木儿灭里五个字低沈快绝,浑不可辨。
汗国里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谁也记不得,连他自己也经常忘记,何况别人?
伪装了一切,并不是来玩的。四王子叛乱,他并未追随新王当政,他也没有
欢呼,谁当政、谁反叛,於他都无涉。心中记挂的只有那个宝藏,它夜夜哭诉,
不住纠缠自己,终於让他甘冒生死大险,孤身投入汗国,成为王宫侍卫。
一年后,终於等到了一个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晚,今晚围猎,大批侍卫
都保护陛下去了,整片花园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拨开泥土,拔掉了几十朵金雀花。
在那一刻,眼前闪耀生辉,百年来的传说被证实了,而内心尘封的往事,也被揭
开了……
帖木儿灭里咬牙忍泪,花费了十年的心力,辗转五个世代,它还是回到了自
己的手中。孤独的武士紧紧抱住他的宝藏,泪水不自觉地坠落下来。
几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儿灭里被惊动了,咬住银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
挂明月,月下有个闪耀生辉的女人。柔光使她的发丝发亮,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
嫩。
万里西疆,卷发女子无数,但秀发能如水瀑般垂落双肩的美女,举国却只有
一个。
银川,来到御花园漫步的她,居然没有宫女陪伴。
第二次相会,无疑让帖木儿灭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岁母亲过世后,便再
也不曾看过来自东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儿灭里虽然带着诧异,他的目光却情不自
禁地停下,驻留在如瓷器般闪耀生辉的美女身上。
也许是看得太专注了,当中国美女回过身来,发觉了蹲在树下的自己,帖木
儿灭里居然不及回避。他现出了惊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没有一个侍卫应该坐着。侍卫应该站、应当走,他们的职责是巡查。帖木儿
灭里迅捷低头,让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烦,更不要王妃认出自己。
脚步声响起,美女缓缓行来,王妃的影子停在 《 侍卫的脸上。
“你在偷懒。”字正腔圆的回回话,悦耳动听。
滚……帖木儿灭里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发出哼声。沈默无言的他缓缓
起身,有些冷漠,有些无礼,但也不至於招惹冒渎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视下,
中国美女望着满地的金雀花,问道:“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伟大的殿下,她们太过娇弱……”帖木儿灭里森然摇头,冷冷地道:“风
吹草动就能让她死亡。”
听得这样的回答,中国美女怔怔不语。她摇了摇头,道:“正因为娇弱,所
以更要保护她们,你说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捡起了死去的花儿,良久,
终於捧着满手的金雀花,转身离开了。
帖木儿灭里冷冷瞧着,霍地发出断喝:“请留步!殿下。”
中国美女回眸过来,望向树下的虎豹。听他道:“把花留下来。”
无理也无礼,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诧异,一双美目眨了眨,问道:
“为什么?”
帖木儿灭里低下头去,右手缓缓移入上衣内袋,扣住了十字镖:“这里是我
看守的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该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毁坏花木的人,却只能
这样直截了当地喝止。他不善於说谎,也不知该怎么诈骗,总之他不会任凭王妃
捧着金雀花离开。
必须保护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招来宫女。
届时挖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惩处事小,万一泄漏了来历,那可事关重大。
此时此刻,必须确认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害,否则……他也没什么选择。
帖木儿灭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诧异,她点了点头,双膝并拢,微做弯屈,
在凶狠的目光注视下,满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这个女人的仪态确实高雅,即使
垂手落花,她也没有弯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双素手温柔地让花儿睡在一
起,像是替她们做了个窝。
很好……帖木儿灭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树下睡觉一事,您不会告诉
别人吧?”
豹眼如刀,驻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颊上,这是极为犯忌的举动,但他必须确保
平安,他不想招惹麻烦。倘若王妃把消息传出去,抑或在王宫里大声嚷嚷,他还
是必须做出决定。
善变的女人……只要现出了狡狯的神色,抑或是忧虑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
么字句,都不必听了,帖木儿灭里不愿冒一点险,尤其是在挖出宝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听她微笑道:“你很懒惰,又很会毁损花草,王宫里
几百个侍卫,没一个人像你这般恶劣……”豹眼微眯,十字镖缓缓掏出衣袋,耳
中又听道:“不过您莫要担忧……我不喜欢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会说出去的…
…”
这声音极为诚挚,绝无虚假之处,听得出来,这女人天生不会说谎。帖木儿
灭里松懈了,利爪回缩,放开了十字镖。正要答谢,王妃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
最为惊怕的几个字。
“您现下放心了么?帖木儿灭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再次让他的右手收紧。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名字,王妃却
能记住,她不是寻常女人。树下的侍卫显得极为不安,他眼中现出了惧怕,脚下
不由自主地踱步,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为何记得我的名字?”帖木儿灭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国家里,勇士们不会隐藏他们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顿,目光轻
掠,转朝自己的覆面长发望去:“你很不同,你用头发盖住了脸,所以我记得你
的名字,帖木儿灭里,长发的帖木儿灭里。”
不曾那么怕过……自小到大始终隐姓埋名,倘若把戏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
能待在这个国家了,帖木儿灭里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现下有两条路,立时离开
汗国,不然坐以待毙,等候被人揭穿身分。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当场逃亡,离开
这块令人疲惫的土地。
“帖木儿灭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却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诉
我,为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脱是个笨蛋,她还说着令人更为不安的话,她替自己的命运下
了决定。
帖木儿灭里没有选择,他亮出了树下掘出的宝藏,也为这个宝藏找到了高贵
的祭品。
这是个危急时刻。四下无人,月过中天,地方是幽静的庭院,无人能救王妃
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来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这个美女便会身首异处。
“好别致的刀……”中国公主掩嘴惊叹,她望着即将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
的神色:“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冷冷一笑,
将多年来的辛苦横在王妃面前:“你可以尽量看,看个够。在你……嘿嘿……之
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沈甸甸的,凤眼挪移间,即使富贵如她,也是暗暗
惊呼。
这柄刀不只是凶器,还是件珍贵文物,刀身满是装饰,刀鞘阳刻文字,刀柄
阴雕花纹,鞘口缠绕金丝,排列了十二颗红宝,刀鞘正中则是一块翡翠古玉,只
是鞘身颇见缺损,可以想见饱经战火。
刀鞘上的楔形镂刻极其繁复,形状颇似汉字,却又不是汉字,吸引了女人的
眼光。
王妃凝视着闪闪生辉的文字,神情专注,好似想要读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费气力了,没人能懂这些字的。”帖木儿灭里露出了骄
傲的神色:“如果您看够了,臣现下就要让您……”
死字还未出口,王妃忽然樱唇微启,抢先吐出了两个字。
“耶律?”
这句话说出之时,号称无血无泪的西疆绝世高手也不得不为之震动。几十年
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烟没的光荣身世,在这一刹那被人叫破。帖木儿
灭里的钢刀缓缓放下下,他张大了嘴,望着博学的公主。
王妃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直接了当地问着:“这是契丹文,是不是?”
帖木儿灭里裂开大嘴,发出了喘息。银川低声问道:“你是契丹人?”
“错了,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掀开覆额的长发面纱,露出了真实的虎
貌,“我是黑契丹,在这万里西疆……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声,月光照亮了
宝刀,勇士昂首向天,毅然道:“百年前,这 对尺敢皇 ,威震南北天山。
而这柄刀,也是我家的世袭宝刀。”
聪彗的大眼凝望神物,来回打量着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声,掩嘴轻呼:
“我知道了,你是西辽王的后裔。”
帖木儿灭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举的光荣,神色显得万般落寞,像是斗败
的公鸡。
西辽黑契丹……没几人记得,或许根本没几人知晓,曾有一个孤臣,独自把
大辽国祚绵延下来。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时,最后的孤臣率领十六
骑,独自穿越荒漠,远去西域,只手开辟了享国百年的西辽朝廷,史称黑契丹…
…
这段百年功业早已湮灭,全天下无人记得,可却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这
个苦衷把他召来皇宫,掘出早被烟没的传国宝刀。
宝刀好似有着千斤之重,压得黑契丹眼中含泪,肩膀微微颤动。
“帖木儿灭里……”王妃柔声说道:“您的名字不会叫做灭里,您的本名是
……”
“我叫做崇真。”尽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宫,对方是汗国的大人物,
他还是说了实话:“崇仰真实的耶律崇真。绝不说谎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历史的光荣只是恶毒的诅咒,在耶律大石开天辟地后的两百
五十年,国家早已覆灭於成吉思汗之手,西辽全族只剩一个耶律崇真。父母过世
后,他便成为万里天山之中,唯一流着契丹血、讲说契丹话的勇士。
尊贵血统越是纯正,他就越像个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个委吾儿人,耶律崇真
扔下祖先遗留的黑色战袍,从小被迫蓄上浓须,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长发掩饰
自己不够高耸的鼻梁。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伪装为一个西域突厥,他尽可能
忘却自己是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献给征服者,以骗子的身分度日,人生还能勉
强过下去。
他比天祚帝还惨。战死的皇帝好歹是死於故乡,但帖木儿灭里不知自己是谁,
也不知故乡究在何方。他挖出了宝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荣过去,眼下他终於找
到了,可是除了找回了更多的乡愁,他还有什么?
宝刀放落下来,生平不说一句谎言的黑契丹哈哈笑着,笑的是帖木儿灭里,
哭的是耶律崇真,不管他是谁,他都与“跛者”帖木儿大帝一般,是个无颜面对
祖宗的懦夫。
眼泪一直来回打转,黑契丹笑得沧桑,中国公主的眼中则现出了悲悯。她正
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说话声,有宫女过来寻她了。天真烂漫的公主啊了一声,
掩嘴道:“我得走了。”
流泪的耶律崇真醒了过来,变回了冷笑的帖木儿灭里。
现下要不要杀她,必须做个决定。如果扑过去,一刀砍死她,自己还能急速
逃亡。
帖木儿灭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沈声道:“殿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头皱眉,望着地下的金雀花,“你为了挖出这柄刀,弄死
了许多花……”
握刀的手掌开始出汗。这个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胁自己,要不要杀,要赶快
做出决定。
“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祸临头,她还一步步朝自己走
来,含笑说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问道:“就这样?”中国公主含笑点头,覆述他的话:“就
这样。”
帖木儿灭里犹豫片刻,眼下宫女快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这个女人,反
覆思量之下,终於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
下。”
帖木儿灭里怀藏心机,跪倒在地,面前一个身影蹲了下来,那是尊贵的公主,
帖木儿灭里皱起浓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问话,忽听一声柔弱的呼喊:
“崇真……”几十年了,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帖木儿灭里呆
呆地握住传国宝刀,听那温柔的语调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别忘了,你是西辽国的王子。”
公主的黑发让他想起母亲,闪耀如星空的动人发丝,没有国家的契丹王低下
头去,掩住了睑面,终於啜泣出声。
崇真就是灭里,灭里也是崇真,从那天以后,灭里与崇真合而为一,他们全
是黑契丹。西辽王开始苦练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传国宝刀里的恩泽吞下来。
终以一身霸悍武功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儿灭里”的身分赢得第八代煞金的尊号。
耶律崇真忠於自己,所以也忠於汗国,尊贵的黑契丹毋需国家,因为他已经
有了公主。
美丽的公主,三年了,整整三年没有见到您,您还好么?
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后花园,众侍卫停下脚来,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
眼前站了十馀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这位是汗国元老,聪明睿智的阿不其
罕。帖木儿灭里别开眼光,他在等候那个充满光辉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围向前来,抱住了可汗的双腿,抽噎哭
泣,帖木儿灭里认得这些孩子,他们是小王子与小公主,虽然不是王后亲生,却
都视她如生母。
孩子们低头哭泣,几名年轻嫔妃眼眶湿红,也在不住饮泪。帖木儿灭里心下
疑惑,在王后的教养下,后宫这些妇孺一向举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坠泪,如今为
何当众哭泣?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来,低声叹息:“他们还没告诉
你么?”
灭里将军心下一凛,他双眼微微眯起,内心略带警戒。
丞相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轻。”
灭里将军如中雷击,全身微微颤抖。他还不及问话,大批卫士已然簇拥过来,
陪着大汗走向花圃,帖木儿灭里醒觉过来,赶忙直起身子,随着众人向前。
烦恼的可汗定下脚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儿灭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颈望
向院中,当那个身影进入眼帘之时,他的掌心不自觉地出汗。
园中的秋千坐着温柔的背影,她未着罗袜,赤裸双足,沈默地望向遥远的天
际。黑如夜空的秀发并未梳拢,只如水瀑般垂泻肩头。
眼看高贵出尘的王妃露出玉趾,园中男子状似回避,其实一个个情不自禁,
还是寻了机会偷眼去瞧。他们很想知道,除去罗袜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贵出众,让
人不敢仰望。
而窥视的结果也未让这些臣子失望。那双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减损她分毫的
性灵。除了让男子们更加腼腆,秀美的她并无不同,从发稍到足趾,都足以让人
再三爱怜。
“第几天了?”可汗嗓音呜噎,带着悲伤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从皇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这已是第三天了。”可汗掩面叹
息,忍泪道:“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们说……这该怎么办?”帖木儿
灭里内心关切,低声插话:“丞相,皇后做了什么梦?”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阳从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子拉为柔弱的直线,笔直地指向遥
远的东方。
帖木儿灭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梦到了故国?”
可汗叹息摇头,低声道:“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到他在受苦。”
灭里将军喉结滚动,怔怔地望向皇后,内心起了无限的怜悯,整整十年不得
回归故土,必然有着无尽的乡愁。这种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
娶亲,即使大臣与教长暗示过许多姻缘,他还是装傻蒙混。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
么。
银川……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足迹,哪怕只有一点
点也好……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头叹息,突然肩头给人轻拍一记,帖木儿灭里回头看去,只见
丞相凝视着自己,嘴边却挂着笑。灭里心下一凛,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单膝
跪地,双手交叉胸前:“忠诚的臣子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 汤蹈火。”
阿不其罕显得很客气,他蹲了下来,附耳嘱咐:“灭里将军,我要你即刻召
集手下勇士。”
帖木儿灭里昂然起身,这样的事不须一分思索,他正要跨步离开,却给丞相
拉住了,听他乾笑道:“我话还没说完,真是。”帖木儿灭里满脑子昏昏沈沈,
不由得脸上一红,丞相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要你带着百名高手,秘密护送皇
后返国。”
“秘密返国?”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动,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不知会中国?”
王后探亲,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归国,便不能照使节礼俗办事。万
一返乡中途出事,受了贼人挟持亵渎,可汗非但要天威尽失,两国恐怕还要大起
战火。帖木儿灭里满心迷惑,凝目望着丞相。
“灭里将军……”丞相啐了一声,替国主责备了:“您是出使鄂图曼过久,
还是失去了智者的目光?”
帖木儿灭里心下一凛,登时啊了一声:“对不住,我久不在国内,倒忘了中
国的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低声叹气。银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国朝政的都知道,
她不该回去,也不能回去,如果当年的公主贸然回国,会让中国朝廷爆发动乱,
也会为汗国带来难以逆料的兵祸。她不能回国,而中国的大臣也不会任她返国。
汗国才是她的故乡。
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乡,前去寻找她生身父亲的下落,
这位仁慈美丽的皇后即将枯萎,汗国也要丧失这个珍贵的宝藏。
当此两难,阿不其罕附耳过来,低声道:“我与哈里发教长会商了,大家决
意让皇后返乡解忧,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父亲,这是唯一治病的法子。”他拍了
拍灭里的肩头:“咱们唯一能信任的部属,也只有武功高强、勇不畏死的灭里将
军。阁下,您必须接下这个重担。”
帖木儿灭里奋力颔首,此行能与皇后朝夕相处,纵无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
颜。这是天下最快活的旅程,他当然不会推却。
他皱眉沈思,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竖。
避不开,返乡之路避不开那个地方,车队从玉门关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
地方……
魔境,动荡之土……那里住着传说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个“跛者”,当他
的勇猛大军包围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带着王后脱身?
这趟省亲之旅即将引发中国的忌惮,还会引起草莽的觊觎。腹背受敌,两面
开战,不只有北京的“大掌柜”,还会有魔域的“跛者”,那几个让人惧怕的枭
雄联手夹杀,届时会发生什么惨祸,实在难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惧,低声便道:“你别担心,汗国五十万大军做你的后
盾,真要出事,我国兵马随时越过荒漠,必定为你援手。”他将金牌交入大将的
手里,语带鼓舞:“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们唯一的希望。”
眼见可汗带着子女,蹑步行向花园,只在窥看他们的亲人挚爱。帖木儿灭里
咬住银牙,自知生平最为艰难的旅程即将开始,而他……
也绝无推卸的馀地……
八、千锤百链出深山“宋通明!”狂风呼啸,掀得车篷几欲碎裂,雪块不绝
飞入车里, ?蹬实角白 ,顶着狂风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风雪,路况险恶,马车一路颠拨,地下早已结冰,宋通明坐在前
座驾车,却对恶劣天候视若无睹,兀自冲锋陷阵也似,祝康气急败坏,却听这怪
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当直疯癫也似。 ?等八 无用,掉头去找傅元影,却见车
中火光阵阵,看肥秤怪举 O 柴,算盘怪照料炭盆,车蓬内升起了熊熊大火,随
时会把车子烧为灰烬。
祝康怒道:“不许玩火!”算盘怪嘻嘻一笑,道:“糙泥猪炕耐耐隆替通,
浑屁!”
祝康怒道:“说官话!”官话即“公话”,是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语。那算
盘怪操起乡音,说话有若前朝古人,却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他笑道:“泥年不
过死尸,当前年顷,凶啥!”说话间车子颠波,火盆里红星飞窜,随时起火,祝
康大声叫苦,慌道:“傅师范,我要去坐另一辆车,我不要和他们同车。”宋通
明怒道:“混蛋东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对不对?老子杀了你!”说话间加提缰
绳,马车更是横冲直撞,颠得众人弹了起来。
傅元影苦笑不休,却是摇了摇头。
那夜苏颖超使动“仁剑”不成,终於吐血倒地,却把 矸急屏 出来。为了卸
下情郎心上的重担,便执意找出宁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踪,便邀了娟儿同往贵州。
琼家知道这位姑爷要紧,自也不敢阻拦,只遣出贴身随扈“三棍杰”陪同南下。
这三人乃 轻轻 掌门邢玄宝的师侄,年少时便追随琼家,办事一向俐落,有他们
过来护卫阁主,自能安心许多。
有了琼芳领军,事情自然好办,傅元影除了找来双怪援手,尚请紫云轩众老
臣出面,邀请漠北第一高手哲尔丹同行。这位硬手给黑衣人打了个出其不意,一
听琼芳属意对付此人,立时慨然允诺。之后消息传出,祝康听娟儿要去贵州,便
也自告奋勇而来,宋通明深怕情敌捷足先登,便与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闯了出来。
也是高手云集,车中满聚冤家,这才惹得争吵连连。
黑压压地乌云盖顶,道上雪花飞飘,蒙不见路,宋通明这辆车忽快忽慢,左
冲右突,乘客无不叫苦连天,只是丈许外另一辆车则是平稳安宁,大见稳重之态,
乘客一个个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开车帘去看,驾车人双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
两盏明灯,却是哲尔丹本人。若非他亲自驾车,这马车自也不能如此稳健。傅元
影微微一笑,向他挥手招呼,哲尔丹则微微颔首,视作会意。
此行南下共计一十二人,武功最强的是哲尔丹,阅历最丰的则是傅元影。这
两人各率一车,哲尔丹师徒、琼芳、娟儿、三棍杰同坐一车。傅元影、双怪、祝
康、宋通明、当地向导另坐一车。众人兼程南下,沿运河启程,过通、沧、临清、
济宁等州郡,之后转赴长江,快船快马,路不喘歇,来到贵阳,已在二十一深夜,
预定明日一早便能抵达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
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
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
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乾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
一早争取时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
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
第三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
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
商号酒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馀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
与宋通明相互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
华山双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
前更以国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员,路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
他含笑望著众人,转念想起了苏颖超,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子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
远较苏颖超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
少掌门,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点破,也许琼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
的情郎,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
守护,如今随著太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於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
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著哈
欠,不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麽?」那人察
看地形,道:「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顶端。」傅元影问
道:「这附近可有什麽市集?」那向导颔首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
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
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
来。宋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麽?」两人相互推挤,抢夺
毛毯,口中却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著来了,
宁师兄要见了他俩,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
让众人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过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
则是无礼之徒,大剌剌地对著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
车,料来十之八九睡扭了颈子。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
傅元影见她俩挽著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麽?」他把话问了两遍,
忽见娟儿苦著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
哲尔丹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
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
一振。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於云雾之中,极见孤高之感。颔
首便道:「不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三人轮著施肥撒尿,一个个湿著双手回来,肥秤
怪打了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狗子师侄最是古怪,什麽地方不好钻,
偏偏要来穷乡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 景 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
擦手,湿淋淋地拿著馒 房惺 ,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
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麽?」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
带地形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
或险妙如 菟刻病 或宽大如 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
众人无精打采,都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
飘起无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发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
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後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 疏夜致?
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乾旱?老子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
巨响之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顶、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顶左岸,从悬崖下
眺,但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极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
深渊,好似老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
些发软,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麽?」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
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
上加难。」
琼芳带著西洋远筒,朝著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
船渔夫,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
除了滔天大水,什麽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
难以垂钓捕鱼,自无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发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
头给急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
笑道:「妙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著又扛起另一块巨石,
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
那巨石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
你欺侮我瘦麽?看我脸长麽……」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
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猛听背後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
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
子体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
看他年莫十四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小瞎子。算盘怪笑道:「什麽圣地?
瞎眼说瞎话,小小孩子不学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
出线香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麽?」一旁孩童怒
道:「死老头!嘴里放乾净点!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
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冲发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两,淹入缺德百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极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乾燥、冬极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
亦然。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百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
曾在京城流传,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
拜龙王,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
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子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
帐东西……」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发威,当即解下裤带,
便在河岸旁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
耳赤,两人走了开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
爷在哪儿?显露给老子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
个黑影窜向前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子向後翻仰,摔不及防间,竟
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
风辨位,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子有功夫。」仔细去
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
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
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
怪骂道:「老子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学个……」乖
字未出,小瞎子顺势跌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
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当场右 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麽?」算盘怪大意轻
敌,竟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
偷袭暗算……」那小瞎子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
吃亏,赶忙入场还招,将那小瞎子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
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
场,祝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
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路上做
恶霸,不怕官府抓你麽?」
小瞎子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
唾沫出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麽?」小瞎子笑道:「不算什麽。你若是怕了
我,尽管过去报官。」 ? 嘿了一声,心道:「目?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後怎
麽得了?」他行走天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
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别伤他了!」
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分有异,当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
孩子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
猛地断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
康心下暗自一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 范德 ,要藉著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
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
间,黑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
看这瞎子变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
脚,连忙退开三步,跟著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
踏出震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
:「这瞎孩子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子的身法看
似险急难测,其实并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後发奇招制人,用得
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沈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
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历过人,自也与弟子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
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子,岂料竟在西南乡野
给一个无名瞎子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
声,拉开了棍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
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
暗暗摇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
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子伸手出来,带著那瞎子转身,众人顺著方位瞧去,那少年
面向东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
众人慌忙去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
勇,石头一会儿给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
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说道:「水神
师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麽玄虚。 ? 咳了
一声,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
道:「他用得是什麽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
言语沈稳,大见老气, ? 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
先攻你下盘,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听出祝康的维护之意,
忍不住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阁下还是替自个儿担忧吧。」说话间两指捏
出剑诀,拐杖引绕圆圈,大开大阖,旋转不休,再看杖头微微颤动,竟是一套高
明剑法的起手式。
这少年的手法大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绕,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枪,随时都
会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发布网,随即後发制人。这套心诀是…
…」不待双方开杀,赶忙跃入场中,他把祝康隔开,面向那少年,高声诵道:「
「华山剑道天机藏」,半念半唱,上句是「华山剑道天机藏」,下句则是「前三
後五转两旁」,却是华山入门的剑法心诀。华山双怪心下一凛,均知傅元影对这
孩子的师承起了疑心。
众人屏气凝神来听,却听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麽藏?要打便打,不
打便退开吧!」说著右杖轻挥,低声呼啸,手腕加力,瞬间上旋下绕,颤震不休,
目眩神驰之中,那拐杖竟尔变了十七八个方位,极见奇幻之能事。众人见了这等
架式,无不大为震动,宋通明惊道:「这是什麽武功?」娟儿喃喃地道:「这…
…这像是剑法……」
傅元影见了这手法,却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见他站立不动,登时绕开了,
看他脚步轻纵,身子却是朝地下滚去,竟要以下盘功夫抄到敌人身边。傅元影心
下骇然,先前那少年布网守招,後发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攻,
所练武术全都弥补了视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
只静静旁观,随时下场救人。
祝康此时已收了小觑之心,铁棍向下荡落,挡住对方进击,那少年听得明白,
旋即身子驴滚,双脚翻爬,压上了铁棍,跟著整个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来卸祝
康的兵器,跟著嘿地一声叫,拐杖运出七记飞影,直 康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都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祝康给对方奇招抢攻得手,正
要飞身避开,忽在此时,一个身影飞下场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
衣衫,一个用力,单手便将他提了起来。众人急看面目,来人面貌威武,身形高
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场出手!
那瞎眼少年给他抓在手上,也是惊骇无比,听他慌声道:「你是谁?我为何
没听出你的脚步声?」哲尔丹冷冷一笑,掌中发力,内劲透入那少年的经脉,逼
得他不能动弹,听他问了两个字出来:「捆……论?」
那小瞎子两脚离地,给哲尔丹抓在手里,兀自骂不绝口,听他怒道:「放开
我!放开我!」哲尔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稳稳将他放落地下。那瞎子
蹲地喘歇,忽然一个弹跳,直直向後滚出,口中高喝道:「扯风啦!大家快走!」
几名孩子高声叫喊,霎时逃得一个不剩,满地香烛鱼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尔丹说话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稳重果决,言必有中,这
两字定有深意。宋通明问向那弟子:「你师父在说些什麽?他想捆啥?」那弟子
也是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料来蒙古话里也没这两个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当下走向哲尔丹,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傅元影虽不曾正式习说蒙语,但蒙古统治中国长达九十余载,当时仕绅仍有不少
精通之人。傅元影年岁稍长,自也耳濡目染,日常会话也能应对几句。
过得半晌,傅元影与哲尔丹谈说已毕,众人迎上细问,都想探知那孩子的来
历,祝康惊魂甫定,问向傅元影:「刚才那是什麽招式,可与你们华山有关?」
秤怪抢答了,说道:「不是、决计不是,这剑纯以手腕使力,与我们华山
武功大不相同。」当年双怪悟心太差,练剑不成,本门师父便为他们打造一对奇
门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补其灵动不足,尽管如此,仍要他们练心不练力,方
才那少年纯以手腕使动锐利剑招,确非华山本门心法。
娟儿想起那「捆论」,忙问道:「那刚才哲尔丹先生喊得又是什麽意思?傅
师傅问出来了麽?」傅元影颔首道:「他说得是昆仑」
众人大惊失色,无不议论纷纷。「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
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剑法早已失传,昆仑全派更已烟消云散,岂能在这少年手下重
现江湖?祝康惊道:「你说他是昆仑山的人?」傅元影道:「剑神门徒中宫直进,
剑是恨之剑,道是怒之道,单练绝招,不练虚招,与我们华山剑法恰恰相反。那
孩子的剑招行走偏锋,倒与昆仑门人有几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 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十来岁少年,怎可能
是昆仑门人?」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耸肩摇头,余人满心疑窦,听那算盘怪大
喊大嚷,喝道:「什麽剑神屁神,反正都是咱们宁师侄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了!
咱们先办自个儿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决计打拦他的门牙!」
此行本就是为宁不凡而来,众人不再多想,当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顶端杳
无人烟,一望即知,琼芳拿起远筒,拼命去看两岸,寒风冷水,那向导早己缩回
车内,众人立於水瀑之旁已达一个时辰,虽说多练内功,少有风寒,但寒气阵阵
侵袭,自是有害无益。眼见此地确实无人,当下便鸣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
寻找。
这一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分毫讯息,众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见踪迹,下
游也不见影踪。访问土人,多听了好些乡野奇谭,连何处闹恶鬼、何处有凶宅都
听说了,偏偏亲眼看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缈如黄鹤,傅元影想
起那日见到的瞎眼孩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这几日便四下寻访,要把话问个明
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连著几日下来,非但找不到宁不凡,连那瞎眼少年也无消
息。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无奈,料知师兄不在贵阳,便率著官差收拾行李,
预定转到遵义探访。
找不到宁不凡,索性便来苦中作乐。各人难得有了一日空间,各自抓紧时光,
入城游览。琼芳感激漠北宗师南下随扈,更打算午时宴请哲尔丹师徒,聊表谢意。
少阁主出门,「崆峒三棍杰」忠职守卫,自然如影相随,娟儿不想独坐空房,
便也相伴相陪。九华女掌门前脚一出,抚远两少主後脚便到。华山双怪见这三个
青年男女出门,必有乐子可寻,登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哲尔丹师徒在前走著,
背後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队,足达十一人之多。
大队人马 坪 荡荡,一路游街。漠北宗师笃信佛学,逢寺必拜,华山双怪不
学无术,见庙则撇。这个逢僧行礼,那个见人就吵,有样学样,如影随形,终於
逼得漠北宗师运起了轻功,率著弟子掩耳狂走。前头脚步一动,余人急忙追出,
霎时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百姓侧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乐子,华山双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众人一个转一个,全
数朝街角奔去,双怪玩乐不落人後,转过了弯,算盘怪一个不慎,撞上了一人,
只听哗啦声响,地下翻倒了一只篓子,赫见鲜鱼满地蹦跳,模样活 防 狈。
那鱼贩是个孩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拼命在地下捡著鱼只。算盘怪问向师
兄,道:「撞到了人,该说什麽?」那少年拾起头来,喝道:「对不起!」算盘
怪哈哈一笑,挥手道:「行了,就等你这句话,原谅你了。」
眼看华山双怪便要离开,那少年满面怒气,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撞了人,
就这样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见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声,道:「
小兄弟脾气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划下道来吧!」
那少年怒道:「我这鱼见不得光,给你们一撞,全都卖不到价钱了!你们全
得买回去!」
肥枰怪笑道:「见不得光?天下有这等怪鱼麽?我瞧是你的生意见不得光吧?」
算盘怪打了个哈欠,道:「师兄,肚子饿得紧了,咱们快去追人吧,别和他罗唆
了。」二老懒得理会,迳自迈步离开,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冲向前去,揪住了
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许走!除非你们买下这些鱼!」
前几日算盘怪给少年孩子打了,老脸无光,肥枰怪早有意横扫西南,一给他
拉住了,登时叹了口气,道:「小弟弟,什麽不好惹,偏来惹我?」双怪年岁虽
老,其实功夫底子甚是厚实,尤其内力经年累月的苦练,更见江湖一流的根柢,
秤怪摇了摇头,左手挥出,右脚轻勾,已将那贩鱼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却不服输,霎时簇唇做哨,街边脚步声杂沓,竟然奔
出了十来名儿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麽还有徒子徒孙?」眼看几名儿童探头探脑,不敢
过来,那少年大声道:「这两个老头不是好人,快去禀报长老,请他老人家过来
教训这两个混蛋!」
儿童闻讯,旋即快步逃走,对方既然做了约会,华山双怪自也不便走人,一
时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带来!爷爷教训你们。」当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
管什麽帮主长老,区区西南名不见经传的穷门弱派,至多不过三江帮、水沙坞一
流,便来个十几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著哈欠,那祝康已然转了回来,他见地下滚著名孩童,想来为双怪所殴,
当下皱眉说道:「前辈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殴打百姓。华山门规向来
严禁私斗,两位如此作为,有违练武人的本分。」他 脒哆兜厮盗艘淮蠖危?
地搀扶那少年,要瞧他的伤势如何。
正看间,忍不防眼前一黑,拳头狠狠砸向前来,一来靠得太近,二来万万料
不到会有狗咬吕洞宾之事,倏忽之间,拳头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间急使铁板
桥,终於勉 闪躲开来,他保住眼眶不黑。心头?是大怒,眼见那少年兀自破口
大骂、一幅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赏下一脚,怒道:「小子失心疯了麽?
祝铁枪你也敢打?看少爷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间,背後传来一声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脸不要?放了我弟兄!」
众人回头望去,赫见一名壮大少年奔了过来,看他年莫十二三,满面稚气,想来
便是什麽「长老」了。华山双怪听先前那贩鱼少年喊得殷切,这长老总该是个孔
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还是个孩童,忍不住有些诧异。
祝康不及说话辩解,那「长老」已飞脚踢来,喝道:「我打你这无耻东西!」
这脚踢向下阴,手段甚是 堇保?的耸鞘兰业 子,对这些下三流伎俩甚是厌恶,
当下两手成圆,将那少年的飞足转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长老」动弹不得,这一摔毕竟沈重,等闲经受不起。祝康正要说话,猛
见那少年长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扫而来。祝康心下一凛:「乡野少
年,变招恁也快了。」他有内力护身,这脚却也伤他不到,索性沈力在膝,反把
少年给震了回去。
那少年满面惊诧,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武术。他身子倒滚回去,可煞那之
间,右脚点出,一个借力,身子弹跳起来,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闷响传过,
那少年虽然撞著了祝康,但抚远四家的上乘内力护身反震,却把他倒弹回去。
连著两次吃亏,那少年已无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气喘不休,怒道:「来人!
去请帮主过来!把他揍上一顿。」孩子们大喊大叫,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此时大街已有无数人围观,娟儿、琼芳、哲尔丹等人都已赶了回来。娟儿与
矸技 康当街打人,便来问起缘故, 疏夜致 井下石,数说道:「 ?蛋 ,你
好歹也是名门弟子,这般辱打一个渔家少年,成何体统?你家祝老奶奶听到,八
成又要伤心欲绝了。」祝康大怒:「若非你们两个老的惹是生非,我会出这个头
麽?居然还赖在我身上!」算盘怪叹道:「粗暴无礼,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
婆必然打娘亲,你祝家老小不长命了。」说著向娟儿连连眨眼,示意她绝不要嫁
给此人。
祝康气得跳脚,正要转向打人,忽听背後敲锣打鼓,十来名孩童欢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
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歌声歇止,儿 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开,听得脚
步声沈缓,间杂著拐杖声响,一人幽幽问道:「谁打我兄弟的?」那声音低沈,
乍然听来好似有些悲凉。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也是个少年,看他双眼黯
淡无光,却是那日在瀑布旁见到的小瞎子!
琼芳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快取请傅师傅过来,就说找到了人。」
娟儿轻功高绝,前脚才走,祝康便己出头,他与这瞎子旧怨未解,新仇又增,
登时冷笑道:「好小子,咱俩可真有缘,今日杀个痛快。」那小瞎子认出祝康的
声音,想起哲尔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时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
斗,还是要一涌而上,先给说个明白。」
祝康怒极反笑,左脚斜踢,从街边挑起一根晒衣竹竿,双手抓住,朗声道:
「放马过来,今日我要有人帮手,河北祝铁枪跪著向你叩头。」小瞎子微微一笑,
道:「有种,我喜欢你。」从同伴手中接过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脚在
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 康射去。祝康视线给遮住了,一时连连急退,
怒道:「好小子,使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势众,却是谁卑鄙了?」说话间
欺了上来,左手更从怀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闪躲,口中慌
声连连,拼死闪躲。
琼芳知道此人剑法颇有造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 轻 三棍杰使个眼色,三
人呼啸一声,联手抢上,棍杆使开,上下连动呼应,竟是一套厉害阵法。那瞎眼
小帮主听不出长短方寸,脚下险些给砸中了,那少年长老喊道:「帮主小心些!
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声问话:「棍子多长?」几
名孩童年岁幼小,抓不准方寸,一时答不出,忽听一人道:「这些杆棍无刀无刃,
前头成尖,七尺长短,约莫比你高一些。」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巷内缓缓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须,样貌清隽,正
是傅元影。
那小瞎子不愿领受恩情,登时喝道:「住口!我自己不会听麽?谁要你讨好
了!」他怒喝一声,身子有若挺尸,连人带杖向後倒下,一时直直躺於地下,众
人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虚。
?岛 道:「这孩子武功硬得紧,你们可?让他骗了!」
三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杆棒向下点出,不过轻轻扫过,那三只木棒便如灵蛇
般 牝亚毙 ,宛如活了一般。看那 轻己 称四雄?强之一,果然有?人材,绝非
浪得虚名。众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赞在心。
杆棍分从三个方位而来,转眼便会将少年绞住,他却不动声色,反而闭起了
双眼。众人都知这孩童眼睛不行,虽非全盲,却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时闭眼,
却是有啥意图。
棍身将及,那孩童身子旋动,陡地向旁睡卧,身子居然压在棍棒之上,正是
当日对 蹲 康的手法,三棍杰心下?凛,没料到他会拿「驴儿滚」的招式出来抵
挡。三杰赫地变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时,那瞎眼少
年睁开双眼,喝道:「中!」
只见他跳将起来,手中拐杖却是朝敌人双目刺去,这下变招後发先至,又快
又急,居然算准了敌人的破绽。傅元影微微颔首,心道:「好厉害的心眼。」他
一旁观看战况,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数,见他冲了过来,当即进步向前,凑手轻
挥,屈举中指关节,轻轻一响传过,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内力到处,便给牢牢
抱住了。
这下手法显露,深得「心静明算」的华山妙诀,彷佛是那少年自己举著身子,
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观大为佩服,若非他的对手是个少年,定要大声赞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无力,口中却还能呼喊,听他放声尖叫:「无赖骗徙,说好
以一对一,又来以多打少!不是好汉!放开我!放开我!」看那少年撒起泼来,
便又回复成无赖神色,直如杀猪也似。众人虽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脚功夫,心
下复又暗起敬意,料知这少年的师父定然大有来历,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该
是「 仑剑神」。
傅元影自也猜测不休,听他问道:「好孩子,咱俩又见面了。你可否告诉叔
叔,你师父是谁?」那孩子不住挣扎,喘息道:「先放开我,我便同你说。」傅
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脱,当下将手松开,那孩子喘道:「好…
…我便告诉你,咱师父便是……」陡听他大喊一声:「你祖宗!」双手旋动,向
下一转一翻,当场扣住了傅元影的脉门,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众人大吃一惊,适才傅元影以真气灌入那孩童的经脉,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软,
良久不能动弹,万没料到须臾之间,这孩子便已突破玄关,再次出手发招。傅元
影任凭对方发力,细细体受,只觉这股力道不同於华山之精,亦不似昆仑之悍,
更不同於少林的正大路数,各门各派的「纯」、「霸」、「正」与之相比,不尽
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纳闷,寻思起念,心想:「这孩子的内力温而不弱,内敛中
藏,无怪能瞬间回力。可这套心法不曾现世,莫非宁师兄又创制了新武学麽?」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随时能将腕骨折断,却见这位「雨枫先生」闭
目思索,好似浑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声,便要动手,傅元影临危不乱,双
膝向下一沈,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劲儿,须臾间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
子的肩头,将他的身子重重向下一压,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满面诧异,已知对方武功高强,绝非自己所能对抗,忍不住乾笑道:
「很厉害嘛。」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师父是谁,快快放开
我,我输你了……」傅元影颔首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後踢,却是朝
傅元影下阴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备,左足封住了他的脚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
那孩子重心不稳,登时摔了个狗吃屎。
打到这个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满心骇然,自知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他咬
住了下唇,霎时放声大哭,几十名孩童个个垂头丧气,也都鸣鸣噎噎地坠下泪来。
众人见这少年先前威风八面,此刻却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来,含笑道:「孩子,你哭什麽?」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输
给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杀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输
便得死,在场的全是死人了。」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无疑,武林间一山还比
一山高,谁不是多遇强敌?此间第一强手乃是哲尔丹,连他也曾两度挫败,更何
况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们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决计不能输。」
这段话与苏颖超的心事如出一辙,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傅元影自也看到了
要紧处,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请你说说
他在什麽地方,好麽?」
众人睁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说话,那少年却一股脑儿摇头,哭道:「你骗
人,我师父说他没有朋友!」傅元影皱眉摇头,正要再问,娟儿见那孩子一脸悲
愤,赶忙推开傅元影,低声道:「让我来问吧。」傅元影也没理会处,只得嘱咐
道:「留神些,这野孩子时时能伤人。」
娟儿微微颔首,示意理会,这女郎善与儿童傻瓜相处,当即扶起那少年,後
背拍了拍,柔声道:「小朋友别难过了,打输便打输,来听姊姊唱曲儿。」
那少年听娟儿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听。」娟儿听他
口气转为温和,微笑便道:「谢谢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来,
朝娟儿粉颊摸了一把。
娟儿还未生气,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
小妖!」祝康也气愤不已,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小鬼,当真该打屁股!」两名
少主奔了过来,提脚来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却又给三棍杰按住了,一时滚做一
堆。
打 吵嚷间,当地捕快已然闻讯赶来,众小童怕了,全都躲 较镒 里。那捕
快指著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们这帮小鬼,早要你们别闹!把我的话儿当
耳边风麽?」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分,问道:「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们
的父母呢?」那捕快见是北京的大人物过来,自然不敢失礼,忙道:「有父母还
能这般胡闹?他们全是孤儿。大多是打西北来的。」
众人啊了一声,道:「西北?」那捕快颔首道:「这些年西北打得厉害,不
少百姓流离失所,便朝贵州逃来。他们养不起孩子,只能把儿女送去大户人家做
仆佣。也是人数太多,大户家里管不住,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终於一个个逃
将出来,成了咱们城里的小混混。」
秤怪骂道:「你这捕快恁也无用了,摆明无赖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
快面上一红,道:「这些儿童很有本领,咱们县太爷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还是打不「过」,说清楚点。」
那捕快听他著意讽刺,脸色自是由红转紫,忙道:「官人见笑了。这小瞎子
虽是难缠,但真要布下天罗地网,谅他也跑不了。实在话一句,县太爷舍不得抓
他们,却是为了这些孩童的抓鱼本领。」算盘怪色眯眯地笑了起来,道:「可是
抓龙宫的水娘娘麽?」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远了。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见的洞
底鱼出来,这些鱼不见天日,见光便死,长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鲜美,
品种希罕,每条都值得数十两银子,乃是地方珍馐。寻常人想捕,却都寻无觅处。」
说著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这孩子弱视半盲,听
力过人,寻常人根本不敢进去。」
众人心下了然,想来这野孩子捕鱼功夫精湛,仗著鱼肉鲜美,县老爷贪吃,
这才从衙门里换来一身平安。也难怪平日聚众滋事、有恃无恐了。
标 题: 16-9
傅元影毫不气馁,当即蹲了下来,又问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来的麽?」
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个大头。去喝西北风吧。」娟儿怕傅元影发怒,赶忙唱
了段小曲儿,拿著少年的两只手拍了拍,腻声道:「大人问话,小朋友要答喔。」
那瞎子原本模样威风,给她抱入怀里,碰到她软腻的身子,一时浑身酥麻,笑道
:「答便答。不过姑娘要香一个。」话声末毕,风声脚声飕飓而来,宋通明、祝
康两只大脚一同来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琼芳拦住了众人,示意娟儿放开孩童,
含笑道:「让我来试试。」
众人都知她手段厉害,便各自让开几步。琼芳大眼儿转了转,忽地欠身拱手,
说道:「这位少侠,在下河北琼芳,这里向你问好。」那少年听风辨位,确知面
前这女子向自己欠身,来者温文有礼,还以少侠称呼自己,如何能以无赖嘴脸应
付?当下起身肃衣,恢复成帮主气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贵州小白龙。」
三言两语之间,琼芳便已套问出对方的来历,登让众人大为惊叹。琼芳向娟
儿、傅元影微微一笑,低声道:「少年汉子最讲自尊,骂他、打他、宠他,全都
无用,不如以礼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白龙少
侠,在下如雷贯耳,当真久仰。」
小白龙咳了一声,拱手又道:「女侠何事吩咐?」他听对方声音颇似女郎,
便以女侠相称。
琼芳一本正经,说道:「实在话,在下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见过少侠这般
身手,心里著实艳羡,不知少侠师承来历如何?可否提点一二?」
那少年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举起手来,忽地喊道:「兄弟们,咱的师父是谁?」
不过略略举手,便听「长老」敲锣打鼓,那贩鱼少年跳了出来,指挥大批儿童同
声高唱:「浪里一条真好汉,水神弟子称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唤我小白
龙!」琼芳与娟儿噗嗤一笑,二妹对望一眼,同声道:「场面浩大啊,真难为你
了。」
小白龙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脸上颇有得意。琼芳含笑又问:「原来您是水
神弟子,无怪武功这般厉害。」小白龙淡淡地道:「好说、好说。」琼芳手指傅
元影,道:「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闯过数百招,已
经是轰动中原的大事了。你师父要是见了,心里一定开心。」
那少年听得此言,面色一阵黯淡,低下头去,含泪道:「可惜……可惜他已
经看不到了。」众人听得此言,均感诧异, 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师父
也是个瞎子麽?」
那少年听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时眼眶一红,大怒道:「没人生来就瞎眼的。
我到石头上的时候,眼儿还勉强能看!」琼芳听得「石头」二字,想起那块被称
为圣地的大石岛,忍不住心下一凛,忙道:「石头?什麽石头?」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著红,听他忍泪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麽都模
模糊糊,年纪越大,越是瞧不清东西,慢慢 胧胧地?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
著……爹妈说养不起我,就说要把我送给水神龙王爷。」众人惊道:「送给龙王
爷?」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装到木桶,让水神龙王爷接我走。」街边十来名孩
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擦著眼睛,全都哭了起来,娟儿想起自己的孤儿身世,忍
不住也掉了眼泪。
那小瞎子低声又道:「妈妈盖起木桶时,一直掉眼泪,我心里也难过,就问
妈妈,以後还能不能见到她。她说不能了,因为算命师帮我瞧过,说我福气大,
一定会给龙王爷捡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著哭了,她用力
把木桶关上,说我如果好运,一定会有好人家捞我去养……之後我就被扔下水…
…」
那少年睁著半盲瞎眼,怔怔叹道:「下水以後,我就飘啊飘、飘啊飘……我
的运气不怎麽好,大概有钱人都死光了,飘了好几天,都没人把我捞起来,龙王
爷也不见踪影。我把妈妈给我的饭团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却封得好紧,後
来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妈妈八成骗我,结果啊……呵呵……妈妈果然
疼我,一点都没说谎。我真的给人捞起来了。」他转头望向潭里,喊道:「兄弟
们!谁捞你老大起来的啊!」众小童欢呼道:「水神龙王爷!」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师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会住在那种地方。那
是块大石头。呵呵,到处都是水,全是水, 隆隆、轰隆隆,望来望去都是水气,
那时我年纪小,只有五六岁,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给纱遮了,耳里又 隆隆,听
不见说话,每日里就是哭,师父担心我哭坏了,就拼命抓鱼给我吃……师父待我
真好……师父……师父……」说著放声哭了起来。琼芳贴到傅元影耳边,低声道
:「看来是那处瀑布石岛。」
众人听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议。娟儿抚著那孩子的背,柔声安
慰:「再来呢?你怎麽离开师父的?」
那少年擦去泪水,低声道:「我跟著师父住在石头上,没天没地的,师父就
教我练功夫,说这样可以打发日子。我就练啊练啊的,过了几个月,天气慢慢热
了起来,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轰隆隆、隆隆
轰,冲得很厉害,怕死人了……」那孩子说得神态激动,把手比得半天高,慌声
又道:「那水一直涨、一直涨、涨得通天高,石头上都待不住了,师父让我坐在
他的肩膀上,说我一定会淹死,他要赌一赌……」众人大惊道:「赌?怎麽赌?」
小瞎子流泪道:「他……他把我装回了木桶,就这样直直地朝岸上走去……」众
人相顾骇然,那大瀑布湍急汹涌,虽在冬日之际,水势兀自慑人,此乃亲眼所见,
若说夏日大雨之中还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无怪那孩子会称师父
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顶著我走,一路走了几百尺,後来……後来他好像快
没气了,就使劲把我扔了出去……」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啊了一声,想来那师父
气力不济,水势又如此湍急,必给水流冲走了。
那孩子垂泪道:「我给扔了出去,在水上冲了几冲,桶子就停下来了,我爬
出桶子,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师父,却也没人应,我哭啊哭地,
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远,闻到有人在吃东西,怪香的,我肚子饿,就用师父教
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抢东西吃,谁都抓不到我……後来弟兄们看我武
功高强,全都来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琼芳颇起怜悯,她摸著那孩子的脸,问道:「後来呢?你又回去找师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来之後,立时带著几个孩子,回到瀑布边找人,可
大家都告诉我,说那石头上没人……我心里发急,拼命喊著师父,可也没人回我
应我……」他流下了眼泪,低声道:「日子久了,眼看实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
了这条心,逢年过节便来祭他……师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诀,要小白龙奋发向上,
拼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不忘。」琼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内心,已能感
同深受,她低声问向那少年,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琼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师父叫什麽名字?他有告诉你麽?」
那少年摇头道:「没有,师父除了传我武功,平日很少说话,半夜里我倒常听他
偷偷地哭。」琼芳惊道:「哭?」小白龙坠下泪来,哭道:「师父说他没有朋友
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个妻子等他回家,要是连她也嫁人了,那他是
死是活……也不打紧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琼芳心头,她莫名间热泪盈眶,凄然道:「孩子,我
想找你师父,你可以引路麽?」那少年拭泪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已经回到
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龙王爷……你们就让他安息吧……」他挥了挥手,弟兄们
将他搀扶起来,傅元影等人也不拦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离开。
众人怔怔不语,此行南下,正是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来,原本见那少年身
手高超,料来有些渊源,可现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宁不凡,万斤水力压下,恐伯是
凶多吉少了。众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後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无人可挡,心中
都感无奈。过得半晌,祝康低声问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贵阳,可曾听过有人
从 俨 坠落下水,还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摇头道:「瀑布落水,一半机会是摔死,一半机会是给万斤水流压入
水底。传说过去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殉情自杀,怎麽也捞不到尸首。」他双手一摊,
又道:「结果一年天旱无雨,瀑布水流大缓,才给人发觉尸体压在瀑布水底,早
已烂为白骨了……」
众人哑然无语,算盘怪问道:「现下该怎麽办,要过去犀 L独倘 麽?」傅
元影与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头丧气,怕就怕那人真是宁不凡,那可呜呼
哀哉了。宋通明见士气低迷,忽地大喊一声:「吵什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多是寻不著尸首,又少不了一块肉,这便过去大水瀑,弄个明白再说!」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反正便多耽搁一日,也碍不到什麽事,当下更不拖延,
便请那捕快雇车带路,宋通明更去采买大批绳索,万一要入潭捞人,自能派上用
场。
众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访白水大瀑,上回众人是由瀑布顶端观看,结果一无
所获,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许从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麽端倪。
这白水河号称天下第一奇水,只因当地土壤奇异,万年来受河水侵蚀,以致
一路翻上窜下,又有地底河之称。那官差一路解释,行出数十里,先抵冒水潭,
续朝上游而去,傍晚时分,终於见到了一处潭水,形如马蹄,不必解说,也知此
处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马蹄潭了。
众人毫不停留,一路穿过三险摊,不到半里,耳中再次听到隆隆水声,这回
由瀑布下方过来水瀑,声响更加惊人,听来有如千人击鼓,又似万马奔腾,渐渐
说话已要用上气力,否则听而不闻。
腊月二十四深夜,众人穿过了一大片树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满是光辉,
一片赞叹中,各人眼中现出了天地奇景。
云雾漫山,月儿高挂瀑布天顶,玉辉银带,彷佛天神降下了银水大桥,前来
接引众人前往极乐世界。此处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
汹涌,浪涛之急,水花之大,著实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洁,星光灿烂,众人衷
心赞叹:「难怪宁大侠要选这个地方退隐,果然是神仙住得地方。」
秤怪皱眉道:「大家先别忙著瞧景,现下要怎麽找人?得想个法子出来。」
宋通明指著祝康,道:「把这小子带到瀑布顶端,咚地一声扔到犀牛潭里,看他
飘到哪儿,没准就找到人了。」那捕快忙道:「官人别开玩笑了,这瀑布好生险
峻,倘要坠落,十之八九要给摔死,便不摔死,也会给瀑布大水压入水底,一万
年都透不出气来,那可糟糕这顶了。」
肥枰怪面色铁青,手指深黑潭水,问向那捕快:「那这犀牛潭呢?总可以下
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两声,劝阻道:「想死,没比这个更快的。老先生以为
这潭水璧悠悠地,挺平静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几十个暗流 鑫 卷来,
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时水龙宫里又多了个驸马爷,您可神气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无数湍流,众人心下骇然,各自往旁退开几步。那捕快望
向傅元影,道:「我瞧诸位官人也别勉强,便从小径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顶
各瞧一遍,死者见了你们的诚心,那也心满意足啦。」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众人唉声叹气,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
窄湿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飞溅而来,虽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满身湿透。
琼芳、娟儿、傅元影等人细细留心可疑之处,虽说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
他们一个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便算是一个刻字,一个记号,也万万不
能错过。
各人身怀轻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顶,回到了当日观看水瀑的
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飞溅之下,众人早已满身湿透。只是一路 爬劳苦,
除了一身淋湿,有如落汤之鸡,其余别无所获。 ? 挠奶镜溃骸缚蠢从职桌匆?
趟了。」
迢迢远征,两度探访此地,却又落得无功而返的下稍,琼芳想起苏颖超兀自
躺在病榻,忍不住烦恼起来,她坐在河岸旁,随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
去,娟儿走了过来,劝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们也走吧。」琼芳连日赶路,
此刻也难 谄1怪 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儿的手,便要缓缓起身。
正在此时,手上湿滑,竟没抓稳娟儿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
了白水河。娟儿目光怜悯,低叹道:「快上来吧,你累了。」
琼芳叹了口气,正要提起脚来,忽然一个湿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冲
倒,看这大河疾行东流,水浪力道雄强无匹,琼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时便给浪花
卷入河中,娟儿心下大骇,赶忙伸手去拉,却差了数寸之远,她嘿地一声,便要
扑下水中去救, ?灯 见了,慌忙抢上,惊道:「莫要妄动!白饶一条命!」
众人本待下崖,惊见浪涛滚滚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
挣扎,身子却朝瀑布边缘冲去,随时都会惨死。宋通明大惊,登时抛出绳索,喊
道:「拉住了!」他运起内功,「神刀劲」发动,那索头连飞十丈,霎时便落到
了琼芳身边。情势危急,琼芳虽然抓住了绳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滚,暗潮
拉扯,却又让她沈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将琼芳拖将起来,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纵然神勇,脚
下却朝水里滑去,三棍杰一齐扑上绳索,死命来压,这才勉强撑住了。
傅元影惊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万一,却要他如何向国丈交代?他不顾一切,
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时,一人抢先飞身入水,正是哲尔丹。
哲尔丹水中翻滚,沿著绳索去游,几个振臂划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
力,顺水加力,那琼芳离岸边约莫十余丈,转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声,将琼芳
扛上肩头,令她破水探头,透气呼吸。跟著将绳索绕上了她的纤腰,来回缠了几
缠。
哲尔丹左臂紧夹琼芳,右臂拉住绳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众人拼死拉绳,
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顺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纵是漠北宗师,却也难动分
毫。须臾间水势冲来,哲尔丹连番使动「大黑天拳」的无形气劲,但老天爷降下
的神奇,岂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几番以拳劲逆势划水,都只能勉强撑住身子不
动,想要往前一寸,却是万万不能。
不到一盏茶时光,哲尔丹气力用尽,再也发不出力,水花翻滚,洪流冲激,
转眼便把两人冲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儿、傅元影同声惊叫,六只手臂一齐加力,
连同先前的宋通明、三棍杰,众人齐心协力拉住绳索,这才制住了下坠之势。
二人时时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听我号令,一同使劲儿拉!」
他口中计数,由一至三,霎时众人同声出力,「神刀劲」加上傅元影数十载内力,
连同崆峒三棍杰、祝康、哲尔丹弟子、华山双怪等人,气力足抵万斤之雄,大水
虽是汹涌,水里的两人仍能寸尺缓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声令下,众人奋力再
拉,猛听嘎地一声响,绳索居然滞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惊,慌忙探头去看,赫见绳索刚巧不巧,居然缠入了乱石之中,
若要贸然去拉,恐怕绳索吃力太过,便要当场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众人,又从
车上取来一条绳索,天幸有先见之明,这回预备的绳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计数百
尺之长,他急忙将绳索打结,喊道:「哲尔丹!我这就下来援手,你务必撑住!」
祝康见他又要下水,赶忙拦住了,惊道:「下去一个少一个,可别再冒险了!」
大水不住冲来,绳索逐步撕裂,麻纤瞬间分为十来束,已是将续未续。众人
不敢再拉,眼睁睁看著绳索散裂,宋通明取起绳索,急忙再抛,此时哲尔丹已离
岸边三十余丈,水湍风劲,两边距离又远,几次抛出绳索,却都毫无准头。众人
心下明白,绳索一断,哲尔丹内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坠下水瀑,河里的两人都
是个死字。
傅元影心下沈吟,自知水里无法救人,当今之计,唯有半空飞荡过去,或能
由瀑布上空拉人。
他唤来那蒙古弟子,低声嘱咐了,又将绳索绑在树上,那弟子以蒙语喊道:
「师父!绳索要断了,一会儿你顺势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从半空接应你。」
哲尔丹听得半空秋千接人,著实太过惊险,只要自己手短个半寸,抑或傅元
影撑不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无疑。但此际生死交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当
下大喊道:「洒银!洒银!」
琼芳此时也是性命危急,虽给哲尔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子水,早已半
昏半醒。她听哲尔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过来,低头探下,脚边是万丈巨瀑,抬
头上看,水声隆隆之中,无数白烟水气笼罩了视线,真如地狱景象。
琼芳命在旦夕,内心慌了起来,霎时间想到了爷爷。自己若要死了,爷爷便
要替她送终,可怜他老人家早年丧子,晚年又要孤苦,却如何禁得住打击?琼芳
想到害怕处,只是牢牢抓著哲尔丹。
她泪如雨下,樱口一张,立被水花淹没,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琼芳心中哭喊
:「颖超、颖超,我今日为你而死,你以後会记得我麽?」想到苏颖超年少英俊,
日後在门人请托之下,多半要另结新欢,更是拼命挣扎,大声喊道:「我不要死!
我不要死!」
忽听耳边传来低声说话,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琼芳呆呆抬头去望,看这位
漠北宗师虽在激烈挣扎,脸上神情却不见一丝恐惧。琼芳大声哭喊:「救我!你
们一定要救我!」正想间,岸上传来大声惊呼,琼芳转头去看,那傅元影抓著绳
索,已要冒险荡来,倘若一个闪失,他也要为自己送命。
「少阁主!」大声哭叫中,忽见半空荡来一名男子,却是傅元影。听他喊道
:「你们跳过来!抓住我的手!」哲尔丹临危不乱,他左手抱住琼芳,右手拖拉
绳索,一个使劲,身子破水而出,高过瀑布三尺,只是手下一空,却没抓到傅元
影,霎时两脚悬吊在瀑布之外,大水淹没头脸,两人凌空承受万斤水力,痛苦万
分,全靠绳索悬吊。那傅元影给瀑布一冲,也险些也给卷了进去,性命大见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此刻惨死了,家里便成孤儿寡妇。哲尔丹更是死
得莫名其妙,只是他虽然性命垂危,却始终不放开自己, 监⒋簦牡溃?
「他们心里也有记挂,却一个个冒险赌命,他们为何不怕死……为什麽?是因为
爷爷的权势吗?」她望向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觉:「他们不伯死,是因
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他……他们只要死得其所,便没有分毫惧它……」
生死只在一瞬间,乃是生平前所未见的情势,琼芳却是悚然一惊,她喃喃自
语:「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为什麽而活?是为
了爷爷、为了颖超麽……我活在这世上,全是为了你们麽?」
来到了鬼门关之前,才赫然惊醒自己是个空壳,每个人都知为何而活,为何
而死,却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为别人活,为紫云轩活,如今更要为情郎而死,这样的
一生就是她要的麽?她望著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
爷爷病死了,情郎病死了,你以後要怎麽办?和他们一起死麽?」
不知道……这辈子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别人,没了他们,自己便成了空壳子。
练武、读书,这辈子全都是为了别人,连性子的豪迈任性,也都是做给别人
看的。她拼命挣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与别人无关,与紫云轩无关,只
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什麽也想不起来。
练武是为了爷爷、读书是为了紫云轩,和颖超相识、爱恋结合,也都是早就
安排好的事儿,难怪……难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原来这辈子所有的路,都
早被安排好了……
「快!快伸手过来!」傅元影荡回了悬崖,再次狠命扑出,哗啦一声滔天大
响,水花泼上了脸面,琼芳也醒了过来,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飞来,正是傅
师傅。看他好生行险,身子离瀑布太近,水势已然冲上身子。哲尔丹右手抛开绳
索,冒死飞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琼芳身子摇晃,随著哲尔丹奋力纵出,满
脸水花之间,也随著飞了出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万丈高空之中连成一线,说来已然脱险。岸上众人大喜欲
狂,全数高声欢呼。琼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紧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
扯来,竟将她拖拉回去。哲尔丹大惊道:「绳!」傅元影直到此时,方才醒觉琼
芳腰里还系著绳索,另一端却在岸上,眼看琼芳荡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
明!拉住绳索!」众人急急去扯,却反而雪上加霜,那绳索本已欲裂,大水冲刷,
岸上拉扯,两端力量相持,嘶地一声裂响,绳索己然断裂。
大瀑之前, 矸 毫无反抗余地,瞬间便给水浪冲下地狱。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该死的尊贵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顿,想到
了「自杀谢罪」四个字,便在此时,哲尔丹冒险赌命,他放脱了傅元影,半空旋
翻,身子向下坠落,直朝琼芳脚下抓去。眼看哲尔丹头下脚上,傅元影一手拉绳,
一手死抓著哲尔丹的脚踝,盼能生出奇迹。
两大高手齐心协力,漠北宗师右手暴长,全力去抓小姑娘的脚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却也扯住了琼芳。
永远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远宽松,水远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脱,鞋子的主人失去了凭藉,已然坠下水瀑。
悬崖上众人一个个坐倒在地,同声惨叫:「少阁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麽感觉呢?
琼芳向来聪颖过人,但天地巨变之下,此刻却如蝼蚁般卑微,她闷哼一声,
背後先被重重砸了几十拳,接著万斤重担压上双肩,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男儿
汉的皮靴己被扯脱,大水冲到,儒生网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让
她全然不能动弹,连呼救也不成,她就这样紧闭双眼,直直坠入地狱般的水瀑深
处。
脑中不再想到爷爷,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後一个念头,只剩下自己。
马上要死了……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想做却还没做过的事儿?
有了……长大以後,还没穿过女装……连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有多麽漂亮……
「不要死啊!」狂涛大水压得她气闷欲死,琼芳却也开始拼命挣扎,她两手
乱挥,口中灌满了冰水,将死之际,陡然间,手上一紧,好似给什麽东西拉住了,
竟被一股气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琼芳满心惊骇,偏又无法张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转,便这样摔入了水
帘之中。
身子摔上了湿淄溜的地面,一路飞滑出去,蓦地後背剧痛,撞著了石壁,终
於停了下来。
琼芳慌张睁眼,四下一片黑沈,什麽也瞧不见,四下轰隆隆地,巨响震耳欲
聋,面前仍是那片大水帘,将她与尘世隔得开了。
她身在诡异险地,自是惊惧无比,赶忙从怀中取出火石,接连去打,奈何身
子浸湿,全无火花。她把火石扔开,藉著洞中微光,勉强去看所处之地。
那是处狭长洞穴,约莫几十尺长,宽却仅五六尺,阴森潮湿,洞里还有著鱼
腥恶臭。
便在此时,火石被人捡了起来,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异声响发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琼芳登
时牙关颤抖,她喃喃地道:「宁师父?是……是你麽?」
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瀑布水声虽大,却掩不住那一沈一沈
的踏地声,每一记都踩痛了琼芳的恐惧。
琼芳两手抓著铁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敌,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
喃喃地道:「谁……到底是谁在里面?」
「窝……窝……锅……火……」
琼芳面色惊白,哑声道:「什麽是窝窝锅火?谁?你是谁?」那怪声喘息道
:「窝……窝……」水瀑魔洞里传来让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
人声的腔调前来招魂。脚步越来越近,琼芳勉力压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
出声,在那长声锐响之後,便要放声大哭。
被异象震住的琼芳,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她口中喃喃呼唤,这感觉像
是小时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逃,却又无路可去…
…
黑影出现在面前,笼罩了视线,她不住挣扎,终於放声大哭起来:「爹爹!
救我!」
尖叫以後,一定会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泪水。琼芳坐倒在地,在水帘洞里
放声大哭:「爹爹!救救芳儿!你来保护芳儿啊……」
悲哀袭上心头,泪珠不住滚落。十岁以前,她也曾经穿著女装,依偎在爹爹
的怀里,做个撒娇的乖女孩儿。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麽叫做依靠……爹爹已经死
掉了啊……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这是令人恐惧的一刻,照理她该要昏厥,可心中弥漫
哀恸,居然连恐惧也不知道了。琼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过头去,她要知道自己
是怎麽死的,不管是给妖怪咬死,还是给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敌人的脸面。
咦?
她微启樱唇,呆呆凝视面前的景象。在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尖叫。
面前是一对凤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温润如玉,就这样和自己对望著。
眼眸很温和,不太像是野兽,不太像会咬人。在这黑暗无助的时刻,眼瞳眨
了眨,好似要她别害怕,跟著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了脸颊,安慰著自己。
那感受好温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爹爹……
莫名间,琼芳居然扑了上去,她想把脸埋在眼瞳主人的怀里,那定是个宽广
温暖的胸膛。她满面娇羞,拾眼去看,眼帘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脸上全是毛……
「轰隆隆……轰隆隆……」
耳边传来了阵阵巨响,也把琼芳拉回了尘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内必定是大
水妖。
「救命啊!」 矸 尖声大叫,须臾之间,她先发出了尖?,跟著狠命推开怪
物,手中摺扇虚点,运出了「戳」字诀,脚下运起了九华身法,急速退开。她拼
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终於逃到洞穴一角,她缩著身子,手脚发抖,忍不住
又哭了起来,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来也给琼芳
吓坏了,它嚅嚅啧啧,发出怪音,说道:「窝……窝果……丝……师师……」窝
果丝师师?琼芳一直哭,这个怪东西舌头麻痹,不解言辞,咬字之模糊,比哲尔
丹还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还能是什麽东西?她大声尖叫,不顾一切向前
飞扑,忽然脚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帘冲刷下来,正正浇在脸上,慌张之间,
竟尔忘了自己身在险地,居然又坠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际,一只手搂住了腰间,将她轻轻缓缓地抱了回来。 矸 撇眼地
下,惊见地下有著死鱼骨头,看这水妖把自己拖回来,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吓得
魂胆俱裂,大哭道:「别过来…别吃我…我没几斤肉的……很难吃……千万别吃
……」
那怪物听她发出尖锐呼喊,好似有些著慌了,它喉头发出了异响,牢牢抓住
了琼芳。紫云轩少阁主又叫又跳,拼死挣扎,那怪物终於抓她不住,一把放开了
她。嘶哑地道:「憋…瘪…别……」琼芳哪管它哼什麽妖怪话,连滚带爬,奋力
尖叫,以来宣泄心中的恐惧,过得半晌,终於发不出惨叫,喘息之中,只听那怪
物道:「憋、憋……啪…怕…别…别伯……」
琼芳咦了一声,心道:「这好像是人话!」她惊觉对方似在言语,便制住了
尖叫。过得半晌,琼芳抹去了冷汗,颤抖著牙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要我别……别怕……是……是不是?」
两人一个惊、一个哑,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语焉不详之辈,那怪人听她辛苦
熬完这段话,登时嘘了口长气,点了点头,好似如释重负。又听它道:「别怕、
别怕、别怕。」
连著三个别怕,果然别怕了,她稍感安心,寻思道:「这玩意儿会说别伯,
应该不是妖怪。」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见它的眼神极为温和,寻思又想:「
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子马儿,应该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说话,那怪人却
抢先开口,喘道:「伊、泥……你,威尾…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挥动,看它口吃难言,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诘屈
聱牙,之间还夹杂无数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琼芳又怕了起来,猛地醒起怀中还
有火枪,急急去掏,天幸这枪没给冲走,大喜之下,当场亮了出来,喝道:「往
後退!退远点!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枪子儿厉害,往後略退几步。
琼芳喝道:「不够远!再退!退!」
眼看那怪物离自己足有数丈,琼芳稍觉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这下可
是我占上风了。」当下定了定神,恢复少阁主的气魄,厉声便喝:「说!你是宁
不凡吗?」
「窝……窝果扑……扑丝……师……」那怪物喉头发出异响,双手摇晃不休,
却不知要干些什麽。一听「窝果扑丝师」,琼芳气往上冲,厉声道:「不准说怪
物话,说人话!」
那怪人呀呀嘎呜,好似想说什麽,偏又说不明白,山洞里怪声怪调,伴随轰
隆水声,登 矸挤吃晡薇龋诙饨械溃骸缸】冢〔恍矸⒊錾簦 鼓枪秩?
给她一喊,登又垂首望地,静默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势
恶劣无比,委实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准说话,现下我
来问话,你只管点头摇头。」
那怪人连连颔首,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
琼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个「行」字,咬字居然颇为清楚。此
人之怪,委责讳莫如深,己非语无伦次、牙牙学语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
大声道:「安静!」那怪人急忙点头,不敢再做一声。
琼芳怕给他感染口吃,当下特意卷舌,脆声道:「我来此地,专为一人而来。
此人姓宁名不凡,你认得他麽?」那怪人拼命领首,道:「窝……果…我,扔…
人忍、额得塔他……」举凡言语无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听那怪音从喉头冒出,
琼芳心中发毛,全身发痒,尖叫道:「不许说话,只准点头摇头!」
少阁主发威,那怪人急忙点头,示意明了。琼芳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宁大
侠?」
那怪人听得此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琼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
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却还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连天,口中又道:「那
你又是谁?可以说说麽?」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双手挥舞,口中嘎嘎呜呜,似想长
篇大论,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浑不清,一时呜呜呱呱,鸡鸣狗叫,琼芳大为
後悔,不知这些怪话要伊於胡底,琼芳大怒之间,用力挥手:「不许说话了!」
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动扳机,喀地一响,枪口没有火光。惨了,火药浸水,枪
子儿射不出来。琼芳心下大叫凄惨,深怕那怪物发觉,赶忙胡乱喝话:「滚开!
你往後滚开!滚!滚!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给她连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无可退。琼芳也往洞穴
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时颓然坐倒。
此刻耳中没有苏颖超的温柔腔调,也没有爷爷的耐心叮嘱,更没有傅元影等
人的谆谆劝谏,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轰隆巨响。眼前是黑暗无光的洞穴,没有了
宁不凡,却有一只口发异声的水妖,想起自己处境之惨;心下一酸,琼芳珠泪潸
潸,终於低声啜泣起来。
「堆腿对……扑不猪。」怪物再次发声吵嚷,琼芳擦抹了泪水,怒道:「不
许说话!」
「窝果柯可……」那怪物还在吵闹不休,登时激怒了琼芳,她霍地起身,喊
道:「闭嘴!」
「对……」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住……」这不是妖怪话,琼
芳啊了一声,又听对面那人道:「虾……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於一字一
缓,吐出清清楚楚的三个字儿:「吓了你……」
很低很缓的几个字儿,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温和,瀑布大水之中,听
来居然有些悦耳。
琼芳大为讶异,她张大了眼,慌声道:「你……你会说话了?」那怪人咳了
咳,嗓子轻润许多,听他放缓了腔调,道:「我许揪……久没说话。口齿有点…
…扑不领……灵光……」
矸 破涕为笑,心道:「这是人。不是妖怪。」?擦去泪水,又问道:「你
是人,对不对?」那怪物颔首道:「堆对,我当……然是……」琼芳听它口吃得
紧,不待说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叹一声,
伸手朝上指了指。琼芳啊了一声,道:「你本在瀑布上头?」
那怪人颔首示意,低声道:「洪暴……水毒,漂流……坠瀑,不见归家路…
…」
又来了一段妖怪话,没一个字儿听得懂,琼芳欲待尖叫,猛听到归家路三字,
赫地醒觉过来,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说话文白相杂。琼芳心下醒觉:「这怪物
会做文章,这话却是说大水急流,把他冲到这里,所以回不了家。」听他用词虽
短,却颇为考究,不知是哪一国的妖怪,忍不住哑然失笑。
琼芳害怕渐减,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龙,低声便道:「外头的人说这里有
个水神,可是你麽?」那怪人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却是答不上话。琼芳怕他又
忽然发狂,却也不敢再说了。她四下看了几眼,低声又问:「这洞穴有……有别
的出口麽?」
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抚摸石壁,摇了摇头。琼芳听这叹息声无尽苍凉,想
来这洞穴定无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进无出,自己花样年华,却要长
伴怪物身侧,一颗心也沈了下去。
不知几年之後,是否也会成为茹毛饮血的妖怪,镇日里哼哼哈哈,说那「窝
果不丝师」的妖怪话?
正想著当妖怪的滋味了,忽听一声狂叫,赫见怪人冲到自己面前,双目朝她
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响,好似有些激动。琼芳怕了起来,慌道:「你……你
又怎麽了?」
猛听那怪人狂吼一声,直 矸计死 ,竟是势如飞虎,琼芳魂飞魄?,尖叫
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琼芳,蓦地伸手一扯,已将她腰间衣带
扯落,看模样竟要非礼。琼芳急急挣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贝齿正要咬落,
却在此时,那怪人忽地放开琼芳,跟著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人家是前倨後恭、先礼後兵,这怪物却是先咬後哭,不知在弄什麽玄虚,琼
芳好容易逃过魔掌,惊魂甫定,赶忙向後退开,左手抓摺扇,右手拿火枪,全心
全力戒备。只是防备良久,那怪物却不再扑来,黑暗中只是不住呜噎哭泣,好似
悲喜交加。
琼芳心下茫然,寻思道:「这又是怎麽回事?怪物也会发疯麽?」
「上天……我……终於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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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施讽儿饿施傻,逆施皮鞋饿施耍,逆施哈咪饿施寡,逆不力饿饿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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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book 於 07月04日00:15:35 修改本文·[FROM: 172.16.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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