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 (不可),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16(10-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04日00:20:31 星期四), 站内信件

标 题: 16-10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声悲号,两手却高举一样物事,琼芳看得明白,那
是条绳索,正是从自己腰间解下的。琼芳满心疑惑,正自猜测那怪人的用意,忽
见那怪人站起身来,行到水帘之前,看他半身前倾,右手探出,已将一条臂膀放
入大水。
通天大水坠落,由几百丈高空一路冲刷而下,巨力撞落,什麽东西都会翻倒
滚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铁打石造,哗啦啦水花四溅,它只横在瀑布之中,一动不
动。
琼芳看得呆了,她曾亲受巨瀑威势,便以哲尔丹的深厚内力,却也无法抵挡
水力冲刷,岂料此人竟能以单臂抗拒天威?琼芳张大樱口,满心呆滞,便在此时,
那人深深吐纳,赫然间双臂向前挥动,两道劲风飞过,洞中精光闪耀,瀑布大水
竟在刹那间断绝。
轰隆隆……水势衔接上了,琼芳的小嘴却迟迟不能阖上。方才那一刻,瀑布
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劲风扑断,亲睹异象,她只能张口结舌,任凭尖叫声从喉头宣
泄而出。
那怪人竖指在唇,示意噤声,琼芳却不理他,只管放声尖叫,便在此时,水
瀑外传来呼喊,听得喊声隐隐约约:「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啊……」
声响不歇,隐从水瀑间传来。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单掌击出,啪地一声,
瀑布水帘给掌风激出一处圆孔,裂孔虽只一瞬,琼芳眼里却看得明白,水瀑外是
处险峻山崖,崖间十来人散布搜索,见是傅元影、哲尔丹这些同伴,诸人四下提
声喊叫,正在搜寻自己。
琼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来,只是这回叫声绝非 也 哀号,而是雀跃欢呼。
她手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转了圈,内心欢喜无比,拼命呐喊:「傅师范!
傅师范!我在瀑布里!你们快来救我!」
喊了许久,众人迟迟不做回应,好似没听到自己的呼唤。琼芳怕他们走远了,
一时叫得声嘶力竭,奈何人小声弱,全然无法穿透震耳欲聋的水声,那怪人挥手
示意,请她站到自己怀中。琼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
去!滚!闪!」连用好些辞汇驱赶,那怪人却似听不懂人话,只是毫不理会。它
两手伸来,把美女拉到了怀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两指压上眼眶,琼芳
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凭她慌声尖叫,忽听他断喝一声,头顶传来激烈爆响,那声波直直
震出,琼芳五脏六腑一同倒转,耳鼓鸣响,头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压住自己的眼
眶,否则连眼珠都要给震脱了。
叫声既猛且沈,又似尖锐无比,好似头顶传来雷声爆炸,无止无尽,琼芳浑
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发声尖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於全身软倒,已要口吐白
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内伤,这才停下了啸声。他放开了琼芳,任凭她坐倒在地。
琼芳气喘不休,满面呆滞,喃喃自语:「傅……傅元影……你再不过来……
我跟你没完……」这怪人发出如此震天巨响,除非众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则定
能察觉。她泪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间山崖对面传来啸声应答,同伴们终
於听见了咒骂,赶忙向大小姐请安。
矸 破涕为笑,一行人中能发出这等雄浑啸声的,想来仅哲尔丹一人。可漠
北宗师亲来作啸,在这瀑布巨响的掩盖下,啸声却甚微弱,功力与那怪人差了偌
大一截。琼芳醒觉过来,她上下打量怪物,寻思道:「这人武功比哲尔丹还高许
多,一定是宁不凡,只是不认而已。」
想到带回了宁不凡,琼芳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知道颖超有救了。转看那怪
人,却也是喜孜孜地模样,看他手上几个拉扯,已将绳索卷了起来。那绳索原本
一端垂在琼芳腰间,另一段垂在水里,虽已断做两截,绳长仍极可观。琼芳满心
好奇,忙道:「你……你要用这绳索做哈?」
怪人并未回话,看它手握绳头,蓦地张嘴吸气,胸腔鼓起,好似要潜下水一
般。
琼芳呆呆看著,这怪人一口气好生悠长,直似无止无尽,她心生好奇,便也
学著怪人模样,仰天吸了口长气,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气
仍无止歇。琼芳虽也见过无数武林好手,却没看过这等异状,一时心下骇然:「
好呀!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装成宁不凡的模样而已。」
正胡思乱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气,陡听唆地一声,他伸手一扬,那绳头随
著一口真气飞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悬崖射去。沈重水瀑压在绳上,却无法让
绳索弯曲半寸,足见绳上所附真气何等惊人。
绳索宛若飞龙,随那怪人的长声吐气,一路向前飞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绳
子定下,另一端似给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侧耳倾听,隆隆水声中,对岸传出啸
声应答,他拉了拉绳索,做了回应,便在洞中寻了地方打结紧缚。琼芳见绳桥已
然搭起,不由张口结舌,问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著又在绳结上叠了一块巨岩,以免松脱。看他力大无穷,
百斤岩石说提就提,举重若轻,这景象十分慑人,琼芳却已视若无睹。连著几番
惊吓,她对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亲睹怪人张翅飞走,怕也见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帘之前,回首望向琼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从水帘中照耀进
来,琼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体型虽然高大,却极为瘦
削。再看此人赤著双脚,胡须蓬生,外貌极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张开双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搂抱自己。 矸 尖叫一声,越看越
觉此人模样古怪,如何敢迈步向前。那人却不焦急,仍旧展开臂膀,等候她过来。
琼芳迟疑半晌:心道:「看这水妖的模样,十之八九要带我出去。说不得,
我得忍耐则个。」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颤抖著脚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两人
双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满了硬茧,琼芳抬眼去望,眼前这人乱发长须,垂
落胸前,可说极尽蓬头垢面之能事。琼芳忍不住又怕了起来,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间那怪人矮下身来,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琼芳掩住了脸,恨不得取出火
枪,把这脑袋打得稀烂。
「别怕。」
低沈柔和的嗓音,安抚了琼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琼芳给嗓音安抚下来,
虽然双手掩面,仍然偷偷睁开了眼,从指缝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双眼瞳。那双瞳子并不大,却很黑亮。尽管生了一头乱发,长了一
片潦须,但有了这双凤眼,眼前这人便能镇神定魂,让人不再害怕。琼芳轻轻拍
了拍心口:心道:「这人不算太丑,比华山双怪稍好一些……
正想间,那怪人已然转过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琼芳诧异道:「你……你这
是做什麽?」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缓缓地道:「上来。」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头跳入瀑布摔死。琼芳脸红耳赤,摇头道:
「不用你负,我自己能过去。」那怪人哦了一声,朝偌大水帘指了指,眼神带著
询问。琼芳呸了一声,她素来胆大,当此开头,更是一步不让,咬紧牙关,往後
退开几步,嘿呀一声大叫,奋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发动了内力,果然让自己飞过了水帘。琼芳松了
气,正要去抓绳索,蓦地手中空荡,居然扑过了头,一时无从借力,便朝瀑下坠
去。
正要放声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乌飞来,须臾间抱住了自己,将她带上了
绳索。琼芳天旋地转,给那怪物抛了起来,霎时稳稳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
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琼芳满脸通红,她怕身子与那人贴合,拼命向後去仰,一时
带得怪人左右摆荡,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坠下深谷,摔成烂泥也似。那怪
人勉力平衡脚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别动,我想回家。」
芳眯起双眼,低头下望,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两人悬於高空,脚下一片
迷茫水气,那怪人单足踩在绳上,另一脚金鸡独立,端得是惊心动魄。抬眼去看,
水气漂荡,对面悬崖迷蒙难辨,两边相隔不知多远,加上山风强劲,吹得绳索不
住摇荡,琼芳自知危险,只能勉强按耐下来,道:「好,我不动就是了。」
风力越来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气,嘱咐道:「抱住我的颈子,我要撑开
手了。」琼芳双腿跨在那人腰间,早已面红过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颈子,更
感迟疑。她倒不是坚守妇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实脏乱。看他一头乱发潦草打结,
里头藏污纳垢,说不走住有水蛭怪虫,光是瞧瞧便要作呕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势不容稍有犹疑,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摇摇欲坠,想起性命垂危,
终於恨恨闭上双眼,一咬牙,将脸面向前一贴,撞上了那人的针发,琼芳紧闭双
眼,直欲作呕,心道:「忍一会儿!忍一会儿!」玉臂狠命缠住那怪人的颈子,
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发登时剌上脸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蚂蚁爬将出来,只是忍了许久,面
颊却并无剌痛麻酸之感,琼芳咦了一声,惊觉那人的头发十分柔软,全不似外观
那般针黑纠结。
琼芳心下大感惊诧,一时把脸贴了过去,黑丝擦面,如触鹅绒,她怔怔出神,
寻思道:「奶娘说过,男人如果发丝软,耳根必软,十之八九会听女人的话。」
此行过来贵州,正是为了找出宁不凡,好来对付黑衣人,琼芳心下怦怦跳著,
寻思道:「要是这人愿意听我的指令,那日後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处,胆战心惊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头发,胡乱扯了扯,果然入
手颇为柔软,一时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闷不吭声,只当自己死了,
一时撑开双手,凌空虚步,一停一行,盼求稳步行到对岸。
此行千里迢迢,终能拖个绝代高手回去,琼芳满心喜乐,回首望向大水瀑,
黎明时分,阳光从天边照下,只见自己正从通天大水里行将出来,水花四溅,玉
洗珠帘,背後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龙倾泻,正不住打向自己。琼芳怔怔转
望脚下,只见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晕绝美,七彩变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桥之
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时危机四伏,背後是天下第一大瀑,脚下是万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
水妖的背上。这是令人惊骇的一刻,却也是人生难得的一刻。琼芳忽然微微一笑,
双手成圈,搂住那怪人的颈间,跟著身子倾倒,紧紧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时负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来,不曾这般趴负於一人身後。便算是至
亲至爱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这般
趴著,她打量著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变回了小女孩儿,什麽都不
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过了。
那怪人步步为营,越走越见心得,脚步也越来越快,此时己能听得宋通明的
大喊大叫, 芳醒觉过来,只见自己离崖不远,已然回到了尘世。
对面同伴大声喊叫,纷纷预备绳索勾网,想来怕那怪人一个不慎,居然害得
自己坠落下去。她脸上微起羞红:心道:「我今日给人背在身上,这事要传扬出
去,颖超非气死不可。」两边距离尚远,水气弥漫,想来同伴瞧得见人影,却瞧
不见自己给人背负。琼芳趴到那怪人耳边,低声道:「放我下来,剩下的一段路,
让我自己过去。」
此处离悬崖还有十余丈,算来足达百尺,那怪人颇见踌躇,低声道:「你成
麽?」琼芳板起脸来,沈声道:「不成也得成,放我下来。」
那怪人听得口气严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轻轻一带,已将她横抱手中,转
到身前,琼芳心下嘻笑:「这人当真听话。以後紫云轩行走天下,无往不利。」
那怪人两手怀抱琼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脚上摸去。琼芳惊怒交加,喝道
:「大胆!放开你的脏爪子!」那怪人摇头道:「赤脚走绳,容易平衡身子。」
说著便将她的罗袜扯了下来,露出了晶莹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罗袜算是贴身衣物,
也是全身上下唯一著穿女装之处。她羞红了脸,喝道:「别开头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线,哪有心思去看光脚丫子?他吐气沈膝,捧住琼芳的纤腰,
将她缓缓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线对著绳索,双手张开。万莫望下瞧看。」
琼芳呸了一声,她的轻身功夫大有门道,年前更受娟儿教诲,颇有九华山的曼妙
身法,当下反而著意卖弄,身子半空旋转,霎时站上了绳索。只是脚下有些不稳,
那怪人急忙凑手过来,将她扶住了。
此时已近悬崖,狂风大减,琼芳双手平衡,已能站稳脚步,听她提气喊道:
「傅师范,我回来了!」声音一出,悬崖对面满是叫喊,喝彩声传自宋通明、祝
康之口,那惊呼声却是傅元影、三棍杰所发,各人职责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
元影大声道:「小姐你抓好绳索,我过去接你!」 矸己暗 :「你们别过来,这
绳索吃不得这许重。」
背後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该让同伴过来接你。」 矸 哼地一声,自管
向前迈步,一时连过五尺,她身轻脚小,走这绳索本就大占便宜。又听背後那怪
人 谆劝告:「慢慢走,别要心急。」琼芳听他口气满是教训之意,心中很不乐
意,忖道:「这当口若不能将他收服,上岸之後,我也支不动他了。」当下回目
身後,将腰间摺扇抽了出来,啪地一响,局面已然打开。傲然道:「朋友,你可
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麽?」
扇面张开,露出了三个字儿,那怪人惊呼出声:「紫云轩?」琼芳微微一笑
:心道:「太好了,他也知晓紫云轩,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见自己衣衫
不整,便略作整理,毕竟自己与陌生男子同处山洞,倘若内外衫有凌乱迹象,那
苏颖超可要吐血而亡了。
眼看头巾已失,秀发凌乱,琼芳从怀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绑了个髻。看她站
於高空之上,秀发飞扬,紫巾紫衫,阳光返照映射,望来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著,忽地全身发抖,惊道:「你……你……」琼芳微感奇怪,
回首望向那怪人,只见他满面激动,好似目瞪口呆,更似惊艳於自己的美貌。琼
芳生平不以女子自居,除在苏颖超面前,绝无分毫羞弱美女之态,此刻见了那怪
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悦,她举起摺扇,掩住了樱口,含笑道:「别愣在那
儿了,快快过去对岸吧。」
那怪人眼望琼芳,眼中带著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琼……琼武川如
何……如何称呼?」琼芳抛开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阁主,听她嘿了一声,沈嗓道
:「不许提我爷爷的名讳!」
那怪人如中雷击,霎时苦笑起来,他垂头丧气,喃喃地道:「你是国丈的孙
女,叫做琼芳……对不对?」琼芳奇道:「你认得我?」那怪人双手掩面,泪水
滚滚而下,悲声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时位於高空之上,须臾问
便能平安渡过悬崖,哪知那怪人却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摇晃不休,琼芳不由惊
道:「喂!快别这样了!你不是要回家麽?」
那怪人听得「回家」两字,立时惊醒过来,他两手挥舞,嘶哑著嗓子,问道
:「告诉我……今……现下是……是哪……什麽时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
这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竟是词不达意。琼芳心道:「这人真是个怪物。好容易
出来了,却又发起傻来。」她见脚下实在太高,当下两手撑开,平衡了身子,忍
耐了脾气,说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问你……是哪……哪一年……」
此问太过怪异,琼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
统十年。」
那怪人愕然无语,过得半晌,方听他嘶哑地道:「正……统?那…那景……
泰……呢?」
琼芳心下纳闷,寻思:「景泰?」她眼珠子转了转,登时想了起来,随口道
:「你是说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故了,你不知道麽?」
那怪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张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啊……」他苦笑几
声,眼里垂下两行泪来,一时低头望著自己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上苍,陡然掩住
了脸,身子摇晃不休。
琼芳见那怪人全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坠落悬崖。她惊慌不已,忙道:「你
定下神,莫要乱动……」动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闭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间
坠下高空。
琼芳放声尖叫,全身凉了半截,万没料到此人神功盖世,居然会失足坠落山
谷?她赶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万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
人?果然还没抓到衣袖,脚步己然滑动,险些摔下绳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後尘,
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厉声道:「少阁主定神!莫要妄动!」
琼芳惊醒过来,凝眸去看,眼前却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师
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节,一个点穴出手,制住了
她,跟著将 矸 横抱入怀,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来丈距离须臾便过,琼芳一站上实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问道:「那只
猴子是谁啊?怎会住在瀑布里?」琼芳大声尖叫:「别问了!快解开我的穴道!
快!快!」傅元影不敢违背,赶忙出手推拿,琼芳一得自由,立时又跳又叫,喊
道:「他掉下去了!我们快去捞他起来!」宋通明愕然道:「捞那只大猴子麽?
他到底是谁啊?」
琼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谁,情急之下,立时便要寻路下崖,众人寻了她一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归来,如何能让她犯险?傅元影拦了上来,劝道:
「少阁主,不管那人是谁,你都得定神回力。一会儿我会去犀牛潭找人。」
琼芳恨恨推开了他,咬牙道:「不行!现下就去找!」众人累了一夜,好容
易 矸纪严展 来,自想歇息,只是看?如此心急,只得一个个跟将上来。
琼芳满心烦乱,已然攀下山道,娟儿与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随,双姝一前一
後,娟儿追前来问:「到底那人是谁?你在那瀑布後面遇到了什么?」琼芳不理
不答,只管急奔而下,来到了潭边,她张口大呼:「大水妖!你还活着么?」
漫天水花飞溅而上,白龙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处全是漩涡暗流,看这水
流如此强猛,若要失足坠下,定然永世不见天日。琼芳又叫了几声,忽然坐倒在
地,当众哭了起来。
众人见琼芳泪洒当场,无不大为震惊,此女任性刁蛮,胆大妄为,什么时候
露出过半分女子柔弱之态?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拦了过去,低声道:「少
阁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险,傅某只有以死追随,请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过去,问向傅元影:「方才那长须男子武功很强,可真是宁大侠
本人么?」傅元影摇头道:「那人身材高大,恐过八尺,比我师兄高了一个头,
决计不是他。」
众人议论不休,各自猜测那人身分,忽听岸边传来孩童喧哗,众人转头去看,
见了一群孩童,看他们一个个湿淋淋地携竿带网,却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群少年。
想来小白龙便在左近。
这偌大的人间,除了琼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龙关切怪人的生死,琼芳心下
激动,高声便叫:「小白龙!快来!快来!」众童日昨与双怪、祝康等人斗殴,
一见这些凶神恶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琼芳急急赶将过去,喊道:「小白
龙!小白龙!出来说话!」人堆里传来一声闷咳,一名少年走将出来,看他神态
沈稳,双眼眯为一线,正是那小白龙!
琼芳一见他来,赶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师父坠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
是?快将你师父捞出来!」小白龙半信半疑,皱眉道:「我师父八九年前就坠到
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捞他?」琼芳奋力摇首,大声道:「他没有死!他躲在瀑
布後头的水帘洞里!方才我还见到他!」小白龙惊得呆了,一旁孩童纷纷议论:
「水帘洞的传言是真的!」
琼芳正要再说,扑通一声响,小白龙拉住了绳索,已然飞身入水,几名孩童
见头目下水,便也纷纷游入潭里找人。琼芳惊喜交加,没想这少年如此重情尚义,
说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边,满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腾,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单是溅起的水花便达百丈之高,足以
想见犀牛潭里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无比,那小白龙虽然目不能见,却以鱼网在潭
下拖曳,想来若有异物,也能打捞出水。只是暗流险急,几名孩童水性虽精,却
也无法靠近瀑布,几次给漩涡暗流一卷,更已沈入水中,若非身系绳索,恐怕早
已灭顶。琼芳惊惶不已,急忙转向哲尔丹,尖叫道:「大师傅,我求求你,快些
下去救人!」
琼芳慌不择言,以她的尊贵身分,岂能轻易说出「求」逗个字?哲尔丹眼望
傅元影,见他微微颔首,当下脱去上衣,露出精壮无比的上身,他见水势汹涌,
不敢怠慢,便取起绳索绑缚腰间,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於此刻,众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变得清澈些了,哲尔丹也是面露诧异,
便又退回岸上。众人瞠目不语,却听琼芳跳了起来,喜道:「他还活著,我就知
道,他一定还活著。」
话声未毕,潭水又是一阵摆荡,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涡好似受了什么
大力,赫然缓下,虽只刹那之间,但水流方位一变,却让潭水色泽有些变化。祝
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乾笑道:「
你问我?我可去问谁?难道上庙里抽签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个理会,
水面哗啦一声,小白龙飘了起来,他湿淋淋地带著几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
琼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龙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搅了。」众
孩童想起水神传说,无不怕了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怱听娟儿惊叫道:「有东西飘起来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潭水深处当真飘出—些东西,先是一艘小船缓缓浮
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後又有下少浮木飘将起来,一件件古旧腐烂,望来极为怕
人。小白龙听了属下报来消息,更显得神情凝重,只侧耳倾听潭水,好似要查出
什么异状。
陡然间,一具物事飘了起来,看那东西脸面朝下,却又长了四肢,好似是具
浮尸。琼芳惊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拦住,低声道:「别忙著过去。」
琼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睁睁看那东西飘到岸边。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两
下把那物事捞了上来,各自聚拢围观, 芳亟欲过去,却被三 杰挡开了。琼芳
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退开!」一旁宋通明咧嘴乾笑,道:「这东西很难看
的,他们是为你好……」琼芳哪有心思听他喋喋不休,赶忙推开众人,靠近去看,
赫然之间,把那人的脸面看入眼里,竟是一声尖叫,险些晕了过去。
地下哪里是个活人,却是一具陈年尸首,脸肉早已腐烂见骨,衣衫更见朽蚀。
肥秤怪啧啧称奇,道:「这死人好壮大,你瞧这条腿骨多长……」哲尔丹心下一
凛,便也过来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体,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过得半晌,
忍不住啊了一声,那弟子走了过来,师徒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吐了两个字出来,
各人侧耳细听,却是「萨魔。」
眼看众人满面惊奇,那蒙古弟子解释道:「这萨魔是蒙古第一恶徒,十年前
天下爆发大难,这人就此行踪不明。我师父虽想将他正法,却都找不著人……唉,
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此地见到他的白骨。」萨魔乃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众人多
曾耳闻事迹,看这尸体腐烂见骨,压於万斤大水之下,想来报应不爽,此人死前
必受重大折磨。
算盘怪自也听说此人残暴,登时嘻嘻笑道:「原来你师父和这贼子有仇啊,
那好,咱们现下来鞭尸吧。你打个三下,我抽个五记,您说如何……」话声末毕,
瘦削的身躯向空飘起,竟给单手提开了。
在琼芳的惊叫之中,只见一名男子浑身是水,正自行将上岸。看他披头散发,
长须及胸,一头毛发水  黏,全数覆在脸上?竟连五官也看?清了。众人吓了
一跳,都喊道:「水鬼!」
几十名儿童抬头去看,各露崇敬畏惧之色。看这怪物衣衫褴褛,袒胸赤脚,
这模样不像水神,反倒像个水鬼,人群中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琼芳,那小白龙多
年不见师父,却也不敢贸然相认,一时呐喊道:「师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龙啊!」
那怪人从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伤了身子。众人害怕之余,各自朝
後退开。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尸首脚边,蓦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颤抖
不休,竟在低声哭泣。
旁观众人满面惊奇,不知他与萨魔有何渊源,良久良久,只见那怪人缓缓趴
下,与那具尸体并肩倒卧,再也不动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唤道:「这位仁兄,你还成么?」叫了几声,不见理会。
此人模样著实太怪,却也无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惊道:「他妈的!这家伙
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记,仍无知觉。算盘怪叫骂
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为安,咱们把他一起埋了吧。」琼芳大怒欲狂,还未
说话,几十名孩童拿了石子便砸,扔得双怪左闪右躲。
小白龙目不能见,听得众人的怒骂声,只奔到琼芳身边,慌喊道:「怎么了?
我师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却也不见动静。小白龙趴在怪人身上,哽
咽道:「师父!师父!小白龙长大了,你起来和我说话啊!徒儿好久没听到你的
声音了。」
少年哭喊推摇,那怪人却真似死了一般,琼芳也是没理会处。傅元影上前察
看把脉,说道:「这人脉象不稳,体力微弱,咱们把他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再说。」
众人交头贴耳,一来猜不出萨魔的死因,二来也不知那怪人的身分来历,都
是议论纷纷。哲尔丹虽与萨魔有仇,却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请那随行捕快安
排,将之择穴安葬。
琼芳此刻已定神下来,她吩咐三棍杰将那怪人抱起,送回车上。那小白龙自
是不依,登时拦了过来,大声道:「你们干什么?想把我师父带到哪儿?」琼芳
回思那怪人的言语,柔声便道:「孩子,你师父病情不轻,我们得带他找大夫瞧
瞧。」小白龙垂泪道:「小白龙也有钱。我会供养师父,让他吃好喝好。」琼芳
抚摸那孩子的面颊,温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师父大好了,我一定会
让他回来这儿,与你相认,好么?」
小白龙拉住琼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琼芳低叹一声,伸手抱了抱他,视
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车中,背对众人,看他无言无语,不起不动,却不知
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梦是醒……九,魔域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
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著大夫开业,
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
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病。此行辛劳备尝,不
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
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11、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
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
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
路,前下著村,後不著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
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
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
问了路人,直  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
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
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
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首传
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
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
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 喙 喧天, 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
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
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
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
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
小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
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
「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 矸 乃是
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
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
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
尔後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
返,这趟路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
路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首连连。
各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怱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
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
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
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
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
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
的?」
中国习俗之小,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
无不颔首,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
眉不语。
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後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
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
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
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
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
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
说著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著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著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
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著哲尔丹的指端,
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
骂道:「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
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
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 鹦跣酰堑茏诱帐低ㄒ肓耍芏と床焕砘幔凰⒀壑荒?
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 轻 三棍杰」也凝望著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线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
出了忌惮,当下顺著话头,颔首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
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
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
走,是么?」说著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
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
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
我也不会绕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
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
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议一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
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
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
叶子的面子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
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乾,来
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
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後,竟也健谈起来。却把
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暍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
虽著男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
「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
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
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
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
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
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
众家青年醒起「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乾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
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著,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
戴首饰,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著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
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
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
人呢?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
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暍了
几盅,便藉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後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
透著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
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
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
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
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
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
点著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著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著自己,乱发披肩,赤足
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
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
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
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
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
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
了宁不凡,可後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
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 矸 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
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要说他年过
半百,偏又一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
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
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
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稍了瓶酒,要渴了,便暍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
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
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
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
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著哈欠,
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
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
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
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
正要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
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
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 战1?
沈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 监氐溃骸该硗庥惺拢俊?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标 题: 16-12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著,慢慢闭上了眼,好
似要睡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
走!快啊!」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
人逼得手忙脚乱,丑态百出,琼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子呼来
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
欲待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著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
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
气凝神。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
声,低低说了句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
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
指唇边,示意 芳噤声,跟著闭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 让魄 沈,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太像是这世间的东
西。 矸 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却不知起於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
佛直直震入耳鼓,随著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
两名少女对望一眼,心头起了异感, 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快过年
了,年兽爬出来了么?」熊俊脸色铁青,嘶哑著嗓子:「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
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
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
那污秽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
如穿墙而过。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
俊又惊又怕,双足落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
个接一个奔出庙门。 矸 挤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
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著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
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後的数百人全是
壮硕大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 押持?
全然无法阻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太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著,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
若,睡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
心骇然。宋通明乾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
低声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
非天然险境煎熬粹粹链,谁也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
阵仗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路。众百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
那人背後,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
秤怪惊道:「喂!那小子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
玩的小孩儿,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
回北京!」当下第一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乾笑:「人家几百个都拦不住,我们
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路跟著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
背後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抢上护驾,随著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
去。
那怪人开始发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
此刻荆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著火光,那低沈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
不断,那怪人沿著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
刺,熊俊此时也率军追赶,众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怪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後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
「围住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
间,那怪人双脚腾空,竞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
自是瞠目结舌。又在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
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
一个黑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
只从高台上飞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云轩少阁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
弦之箭,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
超过,一个飞身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速,长腿大步
纵跃,却是哲尔丹。这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後头。
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路,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
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後,相距约莫百尺。琼芳满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
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本居於领先,此刻也
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超卓,呼吸气息、发力纵身的法门远超一般江湖人物。
但她俩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路喘气,缓
步行走,宋通明、双怪等人又一一超了过去,背後「三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
少阁主身畔,以防不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著一记,啪啪踏踏,益发沈重,琼
芳见沿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
娟儿看入眼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
宋通明等人立於道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
空满布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
……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著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
然过去。正犹疑问,怱听道路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百辆板车,竟是些逃
难百姓。眼见一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
么了?」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後,慌声哭道:「又
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极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发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
然间耳中嗡地一声,那低沈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
状,竟然忍住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
静谧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乾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子,乍然一听,
却有些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发抖,正想再问内情,赫於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
地惗S 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
敌我双方万军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发,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
镇里听到的低响,便是这沈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
其余百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小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成一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後,三棍杰护卫小姐,把她裹在核
心,那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
知如何是好,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歌声沈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
鬼火,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
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赤
裸上身,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百姓,
只是不论何种装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
微微发颤:「几年不见……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後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暍道:「你们
别再搅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
响一声雷,城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
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路上,只见面前百姓络绎不绝,
全数朝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後,从小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赶上,两边人
潮对撞,军士们提鞭挥打,驱散百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
埂。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
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
…」宋通明醒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小镇再说!」
琼芳想起傅元影,慌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
:「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
娟儿不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
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
中,宋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三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
途推挤百姓,一路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後来,喊声
连自己都听不清了。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
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摇首,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百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
带枪,躲 壕沟之中,严阵?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
式背後,猛听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
已然掉转过来,将众人全数指住。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
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
们是朝廷的子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暍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搜查,琼
芳不愿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後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
十来柄长刀架住。三棍杰上前欲救,几百柄长枪拦住道路,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
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速,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
物若不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
小之辈,更是死路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
别碰她!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子!诛杀全家!」 矸 凑眼去看,
人群中一名女子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
给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子上,听闻「琼芳」一宇,
赶忙起身,慌道:「琼施主到了?」
矸际把 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茅,他走到自己?前,使了个眼
色,大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
然是名和尚。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那秃头男子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小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
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
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
提过,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首座,
位列四大金刚。众人才一说话, 竟道 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
们这些人?大战即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
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
还没有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
仍与诸人一一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
个对不住,战场之中,小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
主。怒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三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路断绝,
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 以獾 军包围。
这西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
无语。灵玄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三次,至今战
死二十几名督军,百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
? 慌道:「我们过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 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百姓惊恐,这才瞒住了
消息。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
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
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後事,何惧之
有?」几句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
转看这些将士的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
的巨响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极目远眺,但见旷
野中黑影散开,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
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遍
野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
:「众将官听命!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
後永登极乐!」众将士发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
琼芳:「攻城战开始,我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
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
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後则是炮车,数达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
战地,靠著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来城池一入射程,便
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於立阵开炮,轰垮城门,
守方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俊、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
强悍果敢,纵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
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著,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发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
火光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成一片,栅栏旁烟消
弥漫,尸体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发抖。她赶紧去拉娟
儿,只想带她急速逃回小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住、守不住,那也不
是她管得著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
郎急欲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 矸记科 而上,一把将她
拉倒,尖叫道:「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著她,娟
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
场之中,三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 矸 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
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
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啊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
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
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
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
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
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後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
娟儿,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後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
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 度凶 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
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沈重,手腕剧痛
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後,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
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
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
护在背後,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
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
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
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
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
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
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
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
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
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
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
骸遍地。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
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後,喉头哼出
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後,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
时候都靠她保著琼芳。两人靠著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乾草芒
剌割伤。好容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
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
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
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
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
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
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
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
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
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
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著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
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著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於轰然
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
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
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
「小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
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
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
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
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著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
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
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
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
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
一脸亢奋,率著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 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
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著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
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後纵情自焚,
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
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著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
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
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
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
:「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
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
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
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
出了断。
孤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著让人闻名
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
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
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
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
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
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
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
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
怒苍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
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 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
西路主将不能示弱,便由「小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
高手对绝,马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
灰衣汉子紧紧裹住。
包围圈子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
十几个沈默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
击,他的武功没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沈且快,
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百斤金刀,
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
最巅峰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
揉身再上。只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小吕布」身为主将,也
是接连中掌,仅能勉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於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
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著「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
大都督,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子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
看去,琼芳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於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监杂铮碜右∫∮梗痪跎砩弦唤簦垢吮г诨忱铩K丫豕?
来,赫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
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满面沈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
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三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小镇奔逃,
琼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
「他应该回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度,一时 槟瞿觯鸩簧?
话,她坐在马背上,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首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
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後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
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
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
人会不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怱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
等人相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首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
回来,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
西洋镜钳在竹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归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
令得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於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简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
便在此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
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有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
数浇熄,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发抖,竟不敢拿
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
「荆州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
重整阵式,严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
便败,满场将帅士气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
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
了琼芳,大声道:「大夥儿快走!朝长江出发!」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发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
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
目睹这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
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
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十、十年一觉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
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
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
也没气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
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
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
地,遗渍兀未乾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沈郁,好似也受
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著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
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
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
早启程,改转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後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
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
初三,之後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後时分,那知府听
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
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
琼芳没有心思应酬,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
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
罪甚,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子极大,文武百宫多半
受过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
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
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路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
商巨贾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
元影两人相陪,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
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
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
只得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子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
「小姐料错了。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
银两,倒不劳朝廷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
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
主闲暇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
响亮,当下吊起嗓子,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
史古远,乃是晋朝太傅谢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百年
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
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
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
闷得紧,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
谓「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
车帘,吟道:「昔年杜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
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引得游人诗兴大发,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
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
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三百诗,一湖三千
词,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
隋宫、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文,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选」,
可见一般了。」一路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
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三本下官亲
笔的「如风诗选」,贻笑方家。」说著从车中取出三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
印题字,无一不全。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
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百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
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後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
大人物来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文、诗文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
环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寻常百姓毫无文名,若想东施效颦,学人家在风景
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於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
大批官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
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
之处,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
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阁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
人的宅邸。」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
秤怪模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
笑便道:「老爷子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
子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
众人沈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
州。」李如风微笑道:「说得是。
少阁主如此身分,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 袒 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文士,
当是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
那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
诸位远来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
之意,李如风听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
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客人,乃是紫云轩少阁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
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
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
双怪不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
话声虽轻,那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
外郎,开过几家不称头的学馆文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
「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著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
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
仇么?」李如风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归
隐之後,偏又自甘大材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标 题: 16-13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住。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发,但他不
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
琼芳给他领著,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
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
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
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著
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
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
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
清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 头 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
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
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後敷彩上色, 头撞 烂,号称「
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
复,不由颔首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
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
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
可。」
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
「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
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
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著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二一,阁主将来自个儿也
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摺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
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
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
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
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 矸 嫣然
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
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著琼芳
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
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後,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
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
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
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发怒发恼,必以银子出气。
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著,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
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发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
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著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
让她入盆沐浴。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发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
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发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
如此娇雪胴体,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
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
姑娘。」说著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
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
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後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
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 槟瞿龅厮挡怀龌袄矗?
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著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
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後,可也要学著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
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
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
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
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著一个人,随时等著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
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
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
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著惊吓他们的後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後,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
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後,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
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
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
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著想,险些在浴盆里睡著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
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乾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
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
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 矸 瞧著自
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 究 丹,
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困脂水饼,
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
想找些困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困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
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
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
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
後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著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
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後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
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
频 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
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一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
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
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著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
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於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
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
一直脸红心跳,她拿著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超的近况不知如何了,
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
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
有鬼影在 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鬼,不是人。」?缩在棉被里
发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
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
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
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著一名男子,乱发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
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
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
动,她望著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
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
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也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
在怔怔沈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沈哀苦闷,似
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著,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
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
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
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
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
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
问个明白,日後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
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
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
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
可那怪人真似幽灵一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首不见尾,瞻之在前,怱焉在後,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
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发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
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
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
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著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
: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
华轻功,便也赤著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著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
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沈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
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沈吟猜测,後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
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著内衣赤脚蹦跳,若要
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後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
:「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著两脚,身著内衣,一时俏脸飞
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
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矸嫁限我 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 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
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著,
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
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
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乾笑道:「确实
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後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
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
「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著。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 矸记老 一步
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
芳心中发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著性子逗弄,
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後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 脒叮档溃骸概?
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
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
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於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
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 矸即帐 过去烤火,
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
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
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
喝好可惜呢。」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
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著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发垂肩而落,烛光掩映,
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
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著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後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
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
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 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
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
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
呼著热茶,含笑颔首:「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
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
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
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
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
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後书架,忽见裴邺拿起
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
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
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
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
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
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
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
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
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
……」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
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
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於…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 婆 邺,
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书饮茶,嘴角却挂著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
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
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
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啊…」自来背书一
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後头便是一片嗯啊。天幸她容貌秀丽,
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
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
许多,真难得。」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
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
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
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 芳眨了
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
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 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
书也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
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
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矸 颔首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妃子吧。」炮 ナ椎溃骸刚?
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
:「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
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
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沈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
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
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後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
「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
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於前朝皇帝的事儿
……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
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
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
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
泰的太子。」
矸 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 嚅啮啮,当即低头?:「遗宫案……便是…
…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
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
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
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
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发,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
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
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
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後别无去路,一
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
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
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也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
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官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首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
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
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
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
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
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
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发落,便自
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後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
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
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
来,嗣源若想活著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
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
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卒明志。」 矸家⊥ 道:「太乱
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
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
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
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
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
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著老小迁居,租下
一处旧房子,之後变卖所有首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
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
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
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
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
他俩身上著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首,问道:「他们怎么说?」
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
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
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後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
邺知觉,忙道:「後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
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後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
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
让步。」
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
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
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 矸家⊥ 道:「杨五辅居然
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
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
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
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
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
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
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
兮发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下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
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著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
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
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
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
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後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
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
将用凿,又下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
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著身处
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
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後,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
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著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
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著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
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顾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
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
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
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发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
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
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
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 矸 目瞪口呆,
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
就带著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
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
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
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
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於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
禁令一开,北 ┙ 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个「尚书豆浆」,买些豆
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著!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
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後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
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住「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
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
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著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
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
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
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
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
子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後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
来滋扰调戏……连著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
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
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
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
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了。」 矸 叹道:「後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
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
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分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
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
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 凰 卿,加封男爵。」
琼芳拼命颔首:「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
:「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
部赵尚书一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
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著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著咱们这些朋
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
以後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
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
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
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
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
是一语不发。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
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
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
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
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
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後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
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
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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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16-14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
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後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著一张又一张的奏摺,全数写著「正道」两字,或以血书,
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
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於……撞
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
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
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丰,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
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沈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
房内深处站著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
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
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 礼 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破烂
外衫,乱发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
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沈默半晌,又
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著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
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
大雪。顾家上下不知发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著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首,默默无语,却
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
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 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著,也不知是
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
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 瘟 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
一言不发,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
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
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
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著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
良久,终於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小。他说:「我尽力了。」
矸 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力!他没有尽力!顾?书为什么要自杀?
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噎:「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
死,可偏偏大家都睁著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於逼死了
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
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
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
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小、对得起天下人,对
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
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潦美崴⊥返溃骸改愦砹恕K迷戳袅艘谎鞲募胰恕!?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著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
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发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
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後,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
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
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首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
都欠了他的人情。
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 监氐溃骸杆哪辍哪?
……」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
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著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
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
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
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著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
「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
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
留的手札发出去,还不断转发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
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矸加挠 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
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
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
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後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
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
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
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後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
然允诺,便当著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
後肃观按著古礼定亲下聘,终於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
倩兮。」琼芳怔怔听著,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
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伯母
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後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
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
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
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
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
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婚姻
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
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
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沈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
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
却是那怪人发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
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
频门 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
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
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
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後,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
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
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书一家,堂堂兵部尚书
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後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自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後宫里,皇上没有为难
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
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沈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首,道:「嗣源死後,朝廷局面很
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
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下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
一无二的正道。」
监氐溃骸附峁陨酱蚶戳恕?
裴邺颔首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
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
「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
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
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
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後,更以先
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
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
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
开打,加上这几年乾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
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沈声道:「先生何以言
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乾涸,之後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
怎么回事。自此之後,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
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
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
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於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
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後一件事,可好?」裴
邺微微颔首,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
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
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
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发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
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
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
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
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
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
裴邺沈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
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沈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
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
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嶔崎,
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
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
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
肉 屋檐都已?过,连下人住居的後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的踪迹,想来
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著
一张马脸,手上端著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
怪人?」算盘怪见她打著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
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
败坏,终於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後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发
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
不属於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
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
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
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
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 宙 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动,唤住了她,自
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 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惊见纸
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
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
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
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
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卷著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於模模
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
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著摇,车子走
啊走的,然後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著两个堂
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著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
他侧著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著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
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
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著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著
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九尽夼谙炱穑?喙 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
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
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著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
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
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
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著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
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疴背凄腰,脚旁立著扁担,正拿著木板铁锅拼拼凑
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
「这是个面贩。」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 驶杂痴眨?
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
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
话。她终於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後,自
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著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
:「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後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
净,一头黑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
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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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施讽儿饿施傻,逆施皮鞋饿施耍,逆施哈咪饿施寡,逆不力饿饿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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