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eedspeed (天外飞仙),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乱世文章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Oct 11 15:22:48 2000), 转信
发信人: olives (风~喜欢看你那动人的双眸), 信区: Empris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Oct 11 06:42:04 2000)
一、落第秀才
人声喧哗,小小的客栈中挤满了人,虽然在隆冬之中,生意仍是极为兴隆。只听得
邻桌一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小二,给我俐落些!老爷我等了这般久,半天还没上道菜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连忙打躬哈腰,四处道歉。
只见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端着两个烫碗,从后厨里赶将出来。“大爷,您让让!
”那小二叫着,准备将手中的热食送上桌。便在此时,不知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登时
摔了个狗吃屎。那小二忙救住两个碗,没给摔破,但碗中的热汤,却溅了他满身满手。
虽在大寒冬日,那小二双手仍是烫得又红又肿。众客人见他狼狈,都哈哈大笑。也
有那好心的道:“小心些,可烫着了么?”
小二回首一望,见一名常见的泼皮,正自大剌剌的把脚伸出桌旁,适才定是此人绊
他这跤。小二站起身来,对那泼皮道:“这位大爷,您可否收起贵足,这般伸在道中,
来往客人甚是危险哪!”
那泼皮正与人高声说笑,旁若无人,小二只得轻摇泼疲臂弯,把话再说了一遍,泼
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议,骂道;“操你祖宗,我牛二吃饭,你也敢来啰唆?”说着更把脚
横在路中,狞笑道:“怎样?你祖宗怎么高兴怎么成,你想怎样?”
那小二见他蛮横,却也动了气,大声道:“你这人恁也奇怪了,不过要你把脚收起
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么这般凶神恶煞?”
牛二见此人不过是个店小二,居然敢出言教训自己,不免大吃一惊。他站起身来,
将两只袖子卷起,大声道:“你这下贱东西,敢胆训你爷爷?来来来,爷爷教你些做人
道理!”
那小二哼了一声,正要回话,店中掌柜连忙赶来,对那小二便是一掌掴去,骂道:
“混帐!打翻了菜饭,还敢往客人身上赖!要不是这几天欠着人手,早轰了你这废物出
去!”跟着连忙打躬作揖,向那牛二致歉。牛二嗤了一声,迳自坐下喝酒。
旁边几桌客人见仍是迟迟不上菜,纷纷大叫大嚷,掌柜见那小二兀自站立不动,一
脸忿忿不平的神色,便自喝道:“你杵在这儿干么!还不去干活?”
那小二摇了摇头,神情无奈,便又进了后厨,端了热菜出来。眼见牛二远远冷笑,
定是有意作弄自己,那小二学了个乖,当下避开了牛二那桌,绕道而行。
正要将菜饭端上,哪知背后一阵猛力传来,竟是有人来推,那小二立足不定,向前
摔倒,手上饭菜尽皆打翻,却倒在一人身上,只弄得那人身上汤汁淋漓,满身油腻,那
小二心下慌张,急忙抬头望去,只见眼前那人脸上挂着一幅狞笑,正是牛二来了。
那小二吓了一跳,不知他有何阴谋,正想往后退开,忽然背后走上几人,已将他牢
牢架住,牛二嘿嘿狞笑,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脸颊,道:“小子,你弄脏老子的衣衫,快
快给我赔来吧!”
那小二知道这帮人设计陷害,如何肯屈服?当下拼命挣扎,叫道:“明明是你往我
身上撞来,还要我来赔你,天下岂有这个道理?”
牛二哦了一声,奇道:“好小子,到了我手上,居然还敢顶嘴啊!”两旁手下笑道
:“大哥,跟他说这么多做啥?先赏他几下子,叫他学个乖。”牛二哈哈大笑,道:“
说得好!”霎时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
那小二脸颊肿起,却仍骂不绝口,大声道:“你们这帮流氓无耻之尤,要真有勇力
,何不去报效国家?似你这般行径,只会欺侮弱小,一辈子都是地方的小无赖!”
店中客人听他如此教训牛二,都为他暗暗担忧,恐怕他便要给当场打死。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他横行乡里,乃是地方一霸,谁知竟给一名小厮教训侮辱,
却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下大声道:“你这张嘴好生尖利!看老子打烂它!”大吼一
声,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那小二哀叫一声,弯下腰去,登时呕吐起来。
一伙人跳了过来,已将那小二架住,拳拳到肉,猛往他身上招呼。那小二哀号连连
,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牛二打了一阵,兀自怒气冲冲,揪住掌柜道:“我身上新衣少说要得五十两银子,
你得给我赔来!”
掌柜那敢招惹牛二,忙陪笑道:“牛爷,这小子来路不明,到我这儿才作满个把月
哪!您老随意处置这小子,给您出口气,我把他这月工钱三钱银子全数给您,将就将就
吧!”
牛二大怒道:“三钱银子?你当我牛二是要饭的吗?”一脚就将饭桌踢翻。店中客
人见出了事,纷纷往门外奔去。
几名伙计忙叫道:“喂!给钱哪!别顾着跑!”但那些客人早冲出门外,拣了个吃
白食的便宜。
眼看牛二神态凶狠,掌柜知道这群泼皮无恶不做,再加上牛二又是县衙里当差捕头
的小舅子,岂可得罪,只好拿了二十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苦着脸道:“求您老高抬
贵手,放过小店吧!”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银子,冷笑道:“算了,咱们今天就放过这小王八蛋!走啦!”
众人大笑数声,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踹那小二几脚。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掌柜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对着伙
计们道:“把这家伙给我捻了出去!”
众伙计架起那小二,正要撵他出去,那小二猛地挣脱了众人,冲向掌柜,大声道:
“工钱!把这些日子的工钱算给我!”
那掌柜平白无故地掉了二十两纹银,甚是肉痛,如何愿意再付工钱?听那小二叫嚷
得凶狠,怒道:“你放这什么屁?我没叫你赔那二十两银子,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
还敢向我要工钱?”
那小二揪住了掌柜,喝道:“我给你作了两个月工,半文钱也没拿到,你这把我赶
走,却要我吃什么?”
旁边伙计忙把他拉住,众人拉扯在一块儿,那小二却是死也不愿出去。掌柜提声叫
道:“老张!你快去报官,把这家伙给我带走!”
那伙计老张知道这衙门里黑暗无比,赶忙劝道:“掌柜老爷你可行行好,这小子是
个落榜的考生,只因潦倒穷困,才来咱们这儿谋口饭吃。掌柜老爷若是报了官,这小子
可要失了清白啦!”
那掌柜与这小二无冤无仇,自也不愿如此,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和气生财的道理,
对那小二道:“小子你乖乖滚出去,老爷我也不去报官,你说如何啊?”
哪知那小二毫不领情,一股脑儿地大叫:“你少来威吓我!你既然欠我工钱,便当
还钱!咱们不妨让青天老爷判一判,看看是谁对谁错!”
掌柜见他有恃无恐,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心中有气,心道:“这小子的死
活又关我什么事了,今日为了这个穷酸,糟蹋了我二十两银子,回头他还向我要工钱,
这口气叫我怎么吞的下去!”那小二一月工钱也不过三钱银子,算来二十两足足可请上
百名伙计,真可说是亏本生意了。
他越想越火,提声喝道:“老张!你还不去报官?”那伙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迳自去了。
掌柜见那小二兀自大叫大嚷,心下暗暗冷笑,想道:“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厉害,等
进了此处的衙门啊,看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耍什么嘴皮子?”
过不一会儿,两个带刀的官差来到,那小二扑了上去,叫道:“两位差爷!这掌柜
积欠我的工钱,你二位评个道理,替我争个公道!”一名官差一脚将他踢开,喝道:“
滚你妈的!穷酸东西!”
那小二滚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惊,叫道:“你们……你们是地方父母官啊!怎能
这样?”一名官差举起手上钢刀,冷笑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宰了你!”另一名官
差走向那掌柜,不耐烦地道:“搞什么,大冷天的叫咱们兄弟出来,就是要拿这小子?
”
那小二呆呆地看着两名官差,只惊得无话可说。
掌柜陪笑道:“劳烦老爷把这小子押走,这小子在这儿赖着不走,小店的生意可没
法作下去啦!”一名官差挤眉弄眼地道:“他可是偷了什么东西?就只赖在你店里,咱
们兄弟也不能押他走啊!”
掌柜一听之下,岂有不明之理,往那小二撇了一眼,暗笑道:“死东西,臭寒酸,
老子宁可把你的工钱给了这几个官差,也绝不让你称心。”当下取出那小二的工钱,都
塞在那官差手里,涎着脸陪笑。
那官差见有三钱纹银,点头道:“好啦!这小子又吃白食又偷东西,押走吧!”那
小二听那掌柜和官差联手诬陷,忙叫道:“冤枉啊!我没偷东西!我没吃白食!是他积
欠我的工钱啊!”
那官差甚不耐烦,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那小二在地下挣扎,只是大声叫冤,两名
官差使劲拉扯,终于把那小二拉开,那小二虽给拖走,但双眼仍是恶狠狠地凝视着那掌
柜,大声叫道:“你这般害我,我……我定要报仇!”
掌柜哈哈大笑,冲上前去,举脚乱踢,叫道:“放你的狗屁!给我滚出去啦!”一
脚正中下颚,那小二啊地一声惨叫,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别在那装死!”
那小二清醒之时,只见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身上脸上兀自疼痛不堪,头晕脑胀,
恶心不已。
“装死吗?再给我浇盆水!”
只见一个狱卒提了桶水迳自泼了上来。在这酷寒已极的严冬,那小二哪禁受得起,
登时全身发颤,牙关轻击,格格有声。
“你姓啥名谁?祖籍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那小二微微抬头,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那小二忙道:“师
爷明鉴,小人身遭诬陷,以至不幸下狱,请师爷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公道!”
那师爷见他相貌堂堂,谈吐文雅,不禁“噫”了一声,道:“你有何冤情,不妨明
言。”
那小二虽头痛欲裂,恶心烦躁,仍强忍着喘道:“小人姓卢,单名一个云字,祖上
乃山东潍县人士。今年赴省入举,不幸落第,偏又盘缠用尽,只好寄居客来轩,做那跑
堂贱役,蒙口饭吃。”
师爷双目一亮,心下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个穷秀才,也罢!那你又如何偷盗主
顾钱财,而致身系囹圄?”
卢云缓缓地道:“师爷明鉴,小人好歹也读过孔孟之书,至不济也不至做那鸡鸣鼠
盗之事,偷盗云云,实乃遭人诬陷。”他顿了顿,又道:“自来偷盗,必是人赃俱获,
方可入罪。仅凭客来轩一造之词,便欲定我之罪,实难令人心服。”
师爷冷冷地道:“这也有理,此番年节将至,咱们也不欲多生事端。不过为了你这
案子,叫咱们出入往返,劳师动众。你若没有五十两纹银,怕是出不去的,这叫差费哪
!”
他见卢云满脸讶异,又道:“本来嘛,这规矩是三十两,但此番天寒地冻,可得多
加二十两,才能叫这班兄弟们心服啊!”
那师爷见这酸秀才即便下狱,恐也没啥油水好捞,索性向他要个五十两,把他打发
走了了事。想他能入省城会试,五十两这点小钱,应该还能筹措。
谁知卢云急道:“五十两?我连一文钱也没有哪!”
那师爷一听,脸上更如上一层寒霜,“哼”地一声,便即走出,竟是连话都懒得多
说一句。卢云急呼冤枉,但两旁差役却已将他扔入大牢,跟着走了干净。
卢云给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只觉全身骨头都裂了开来,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身,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从地下爬起。
这牢中污秽不堪,满地屎尿。那些差役懒极,竟连粪桶尿壶也不给一个。所幸严冬
之中,那臭味虽是不堪,倒也不至加重。
卢云冷得全身哆嗦,拣了个尚称干净的角落蹲下,他看着小小窗格外的一块天空,
灰蒙蒙的,不见半点阳光,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将下来。卢云低下头去,心道:“唉!今
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吗?‘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我十数年寒窗,哪料到
今日这番下场。”
冷风阵阵袭来,身上伤处犹如万般针刺。卢云拉紧衣襟,但那薄衫又岂能抵挡这腊
月寒风?何况此刻的心寒,更胜过身上所受何只千倍。卢云咬紧牙关,双目怒睁,眼泪
却一滴滴地落将下来。
一连数日,牢中竟连伙食也不送来,更无人再来审讯。想是年节将至,人人忙着欢
度,又有谁来理会他,自是把那又冷又饿,在那屎尿满地中苦蹲的卢云给忘了。到得除
夕夜里,只听城里鞭炮震天价响,一片喜气洋洋。卢云思及过世亲人,悲从中来,更是
放声大哭。
好容易熬到初一,一名狱卒拎了食篮过来,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条鱼。那狱卒
是个老头儿,卢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老狱卒道:“这是我家中的年夜饭,留了条鱼给你,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沾点喜也
是好的。” 卢云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那老狱卒道:“慢吃,别噎着了!瞧你眉清目秀的,怎会沦落到此?”
卢云搁下饭碗,叹了口气,瞧这老人神情温和,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样,便
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说了。那老狱卒听了,心下侧然,低声道:“咱们这个县老爷,又贪
财又好色,如你这般的冤狱,我已见了不知多少回。此地千两黄金换个死囚,百两纹银
救得奸淫,看你这般情事,少说也要五十两救命钱。”
卢云又悲又怒,大声道:“这群无耻之徒,贪赃枉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那老狱卒忙示意噤声,心道:“你自己不也还关在牢里?谈甚么天理王法?”那老
狱卒见他吃完了,低头收拾碗筷,便急急走了。
数日后,狱卒押了一名公子进来,只见他眉清目秀,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身上穿着
大绸锦绣,甚是华贵。只见他也被关入大牢,便在隔房而已。卢云心道:“这人看来是
个读书人,只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莫非也是身遭诬陷?”
第二日清早,众狱卒过来,将卢云与那公子一并押出,看来已要到公堂上受审了。
卢云想起那老狱卒所言,心中暗暗忧愁,不知那县太爷会怎生处置自己。
行到堂上,只见一人样貌俨然,手持惊堂木,头带七品乌纱帽,望之令人生畏,当
是此地县太爷了。两旁官差押着卢云与那公子一同跪下,静听审讯。
卢云见那公子相貌堂堂,跪在自己身边,神色间却甚凛然,似乎毫无所惧,卢云忍
不住暗自佩服,想道:“看他好生镇静,定也是被人冤枉的。”
眼看旁人镇静若斯,他自也不愿露出害怕的神态,只收敛心神,安安静静地跪在地
下。
升堂礼毕,但听县太爷猛敲一记惊堂木,跟着喝道:“传贾氏!”卢云听他语气森
厉,虽说自己力图镇静,仍是吓了一跳,过不多时,两旁官差带了名老妇进来,那老妇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约莫五六十来岁,跪地道:“民妇贾氏,叩见青天大老爷。”神色
间颇为害怕。
那公子见了这老妇,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认得她。卢云看在眼里,心道:“这老妇
不知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她具状来告这名公子么?”
那县太爷拿起状纸,道:“上月初三,你亲睹一名男子调戏你家夫人,更把她奸辱
了,可有此事?”
贾氏叩首道:“回老爷的话,民妇不敢妄言,确有此事。”
县太爷嗯了一声,又道:“本官看过你的供状,你既然亲眼目睹这桩奸淫恶行,定
然认得匪人,本官现下要你帮个忙,把这匪人认了出来,你可能做到?”
那贾氏放声大哭,叫道:“那贼人便化成了灰,民妇也能将他认了出来!”
卢云见她悲伤无比,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惧万分,已知那老妇是来指认罪
嫌的,想来自己给人带来此处,用意不过陪榜,便已放下心来。
县太爷见这老妇一口答允,心下甚喜,道:“你莫要气愤,只要你认出贼人,本官
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将他绳之以法,以张天理公道。”他伸手向卢云与那斯文男子一
指,道:“这里跪了两个人,你仔细看着,把他给我指出来。”
那老妇尖叫一声,登时朝两人奔来,跟着瞅着一双皱眼,细细往两人身上打量。
卢云本是漫不经心,却见那老妇一双怪眼翻白,只朝自己望来,还不住上下打转,
卢云给她看得心惊胆跳,心下暗自害怕,想道:“这老妇年岁不轻,可别老眼昏花,胡
乱将我错认了。”一时飕飕发抖,只怕给人错认了。
正担忧间,忽见那老妇伸手指向自己,说道:“他!便是他!这人那日强奸我家主
母,行径残暴无耻,还请大人重重责罚,将之枭首示众!”
卢云吓得魂飞天外,惊道:“你…你胡说什么?你可别诬赖好人啊!”
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堂之上,如何敢擅自说话!来人,给我掌嘴了
!”
一旁官差走来,重重打着卢云耳光。卢云吃痛,脸颊高高肿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了。
那县太爷指着卢云,道:“贾氏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这人,不是旁的人么?”
老妇尖声道:“正是这人,决计错不了,一个月前这人闯入府里,拿了尖刀逼迫我
家主母,强迫她就范,这人外貌斯文,实则禽兽不如!这种人我只要看过一眼,便决计
不会忘掉!”
卢云又惊又怕,一个月前他还在客来轩当差,什么时候干过这等荒唐事,当下叫道
:“冤枉啊!”一句冤枉尚未说完,便给重重打了十来个耳光,滚倒堂上。
那县太爷大声道:“好一个大胆刁民,你在本县作奸犯科,强奸民女,实在罪大恶
极,本官问你一句,你认不认罪?”
卢云心下惊慌,叫道:“大人千万别听那老妇妄言,小人是清白的!”
县太爷却不理会,迳自道:“这人顽劣不堪,到了公堂之上,居然还不知道认罪。
来人,给我用刑了,等会儿叫他给我画押!”
一旁官差将卢云抓起,狞笑道:“小子你就快点招认了吧,早些画押,也省得皮肉
受苦。”眼见官差们个个如同豺狼虎豹,卢云只是个穷书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颤声道
:“我……我不曾做半件歹事,你……你却要我如何招认?”
那官差哼了一声,道:“还敢嘴硬?”跟着将卢云拖到角落,拿起鞭子猛抽,那鞭
头带着尖刺,抽落后疼痛不堪,啪啪数响后,卢云身上满是血痕,几已痛晕过去。
长鞭抽打声中,那县太爷亲走下堂,亲自将那斯文模样的人扶了起来,陪笑道:“
我们这些官差有眼无珠,拿错了人,还请洪少爷原宥则个。”那公子冷冷一笑,道:“
算了,这种事我也不与你计较。我这会儿可以走了么?”
县太爷打躬作揖,道:“当然可以,这次惊动了洪少爷,实在情非得已,还望少爷
不要计较。”说着喝道:“你们还不过来,送洪少爷回府!”
一众官差连忙走了上来,便要护送那洪少爷离开,那洪少爷一挥手,冷笑道:“不
必你们麻烦,我家轿子就在外头,我自个儿走便了。”
他哈哈一笑,转身便行,忽然门口人影一闪,一条大汉冲了进来,此人手持尖刀,
满面全是怒气,怒喝道:“洪贵!狗官放过了你,老子却决计饶你不过,纳命来吧!”
洪少爷大惊失色,忙往后退开几步,转头往县太爷望去,颤声道:“这……这人是
干什么的?”县太爷也是大惊,喝道:“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居然敢持刀闯入?来人
啊!快快把这恶徒押下了!”
两旁官差冲上,一阵拳打脚踢,将那壮汉压倒在地。那壮汉大声呼喝,叫道:“姓
洪的!你强奸我妻,就想这般一走了之吗?老子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家财大势大,便能
胡作非为,老子定要把你整垮!”
那洪少爷听了说话,登时“哦”地一声,已认出他来,他嘿嘿一笑,道:“原来是
你啊!”说着迈步上前,俯身下去,低声对那壮汉道:“你这小子真个不识好歹,你娘
子每日里愁眉不展,我便来替你怜惜一番,你不知感谢也就算了,居然还告上官府,实
在不识相。”
那壮汉虎吼连连,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县太爷深怕洪少爷言多有失,急忙使个眼色,道:“洪少爷快些走吧,别与这人啰
唆了。”那洪少爷会意,长笑一声,迳自走了。
卢云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他背上挨打,心中更如刀割:“好一个奸官!看他这个
模样,定有收受好处,否则断案怎会如此轻率?我……我绝不能招,便算打死我了,我
也不画押!”他不甘被人当作替死鬼,当下只是忍痛不语,吃了十来鞭后,已然痛晕过
去。
眼看那洪少爷从容离去,那县太爷便命人将那壮汉拖起,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
,本官已将真凶拿到,不日便要还你一个公道,你却干么冤枉善良?”说着朝卢云一指
,自已把他当作真凶。
那壮汉斜眼看了卢云一眼,登即怒吼一声,骂道:“放屁!你这贪官,平日只是豪
门的走狗,从不曾为百姓出过半分力,就这么胡乱找个人替死,便想要我放过那姓洪的
么?”
那县太爷闻言大怒,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若不
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他伸手一挥,喝道:“来人!把
他拖下去,重重打上一百大板!”
两旁官差走上,将那壮汉架住,正要拖出去毒打,那壮汉大声骂道:“你这狗官少
神气!老子也不是没来头的!明白告诉你,咱亲舅舅在京城都察院里当差,与几位御史
大人相熟,你有种只管打死我好了,看他怎么替我出头讨公道!”
那县太爷听得“御史”二字,面色已成惨白,一旁师爷急急走上,低声在他耳边道
:“这人所言绝非虚妄杜撰,大人可不能打他,否则必难善了。”
那县太爷听得此言,连忙伸手出去,制住公人,嘶哑地道:“不忙打他,先把这人
给我赶出去!”
众官差答应一声,将那壮汉扔出衙门。那壮汉仍不死心,犹在门口叫骂,左右官差
赶上,将他乱棒轰走了。
县太爷召来师爷,问道:“这下好了,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咱们该如何办理?”
那师爷往卢云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莫要担忧,只要逼那姓卢的小子招供,日
后便算都察院派人来查,咱们也有对证。”县太爷喜道:“没错,只要有了供纸,还怕
怎地?”当下召来公人,吩咐道:“这小子穷凶极恶,死不认罪,你们给我认真打,直
到招供画押为止!”
那官差急忙抢上,又是十来鞭抽下,只把卢云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一条命只
剩半条。
一名官差走了上来,道:“启禀大人,不论我们如何用刑,那姓卢的小子还是死命
不招,已然昏晕过去。”
县太爷怒道:“这死小子若不画押,那苦主一状告到京城,到时上头查下来,却要
我如何担待?再给我重重的打!”
众官差又打了一阵,卢云只是不动,好似死了一般,那师爷连忙劝道:“这小子硬
得很,再打下去,怕要出了人命。咱们明日再审不迟。”
县太爷嘿地一声,大声道:“先把他关了起来,明日再给他用刑。”
众官差将卢云托起,丢回牢里。
过不多时,卢云悠悠转醒,只觉全身上下火烧般地疼痛,逼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
是,只好扶住铁栏,缓缓爬起。
卢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牢房,想起自己身遭诬陷,心中直是又怕又恨,寻思道:“这
衙门黑暗无比,我若是抵死不招,他们定会杀害于我,可我若要招了,那也是死路一条
。天哪,我卢云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么?我不要!我不要!”
他心神激荡,抓住牢门,大吼道:“我不要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了一
阵,却无人理会,到得后来,竟连声音都喊哑了。”
二、为天地立心
第二日卢云又给押了出去,这次县官并不在场,众官差迳自用刑逼问。只听一人道
:“他妈的,最近手气正背,早想找人毒打一顿出气,今日让我打个痛快!”其余几人
笑道:“尽量打,别打死就成了。”
卢云听他们说得凶狠,只吓得魂飞魄散,饶他生平硬气,此时也不住口地讨饶,那
人哈哈大笑,道:“这般没用,那就快快招啦!也好少些皮肉苦!”接过鞭子,大声吆
喝鞭打,却把卢云打得死去活来,当他作出气包一般。
卢云给打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想起自己的清白,仍是死命不招。
一名官差见卢云死命苦熬,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位朋友啊!我看你也别撑了,
自来重刑拷打,从没人熬得过第三日,反正早晚都是要招,你何必受这个苦呢?”
卢云此时已无力气喊疼,只缓缓睁开双眼,低声道:“我…我至死都要做个清白人
,你们杀了我吧!”
那官差喝道:“杀了你?你没招之前,便死也不容易!”跟着举鞭猛力打落。
卢云咬牙忍耐,熬到后来,神智已失,但晕不片刻,又给人用冷水泼醒再打,只把
他打得前后昏晕十来次,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打到夜间,众官差见天色已晚,便将卢云押回牢中,他一倒在地下,立时昏晕过去
,已是人事不知,连痛也不知道了。
昏睡中,众官差却又押进一人,那人满脸胡须,神态威武,身上脚上都带了重重的
枷锁,却是个江洋大盗,光看他模样,便知武功高强,众官差将他关在了隔房,跟着匆
匆离去。
到了第三日上午,卢云又给拖了出去,此时他已气息奄奄,连路也走不动了,众官
差怕打死了他,便朝痛处下手,又是在伤疤撒盐,又是火烫灌水,卢云痛得大哭起来,
一众官差连声取笑,好似杀鸡杀猪一般地整他。
众人打了一阵,一名官差手持纸笔,走了上来,笑道:“小子,若是知道厉害,劝
你快快招了吧!”卢云全无知觉,低头无语,一人取过冷水,浇在他面上,卢云呻吟一
声,悠悠醒转。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卢云的脸颊,喝道:“小子,你到底招不招?”满脸都是不耐
。
卢云给人捏住了双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喘息道:“我不是贼,你要我招什么
……”那公人呸了一声,往地下吐了口痰,跟着重重煽了个耳光,冷笑道:“你不是贼
?那你又是什么了?店小二么?”
卢云闭上了眼,低声道:“我姓卢名云,是个书生。”
那官差笑道:“你是书生,果然输得厉害,嘿嘿,念这么多书干什么,百无一用是
书生,拿不到功名,便成了废物啦。”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神色甚是不屑。
卢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我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那官差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哦?你读书不是为了功名,那又是为了什
么?读书很好玩么?”
一人笑道:“这群读书人还会要什么?俗话不是说了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这群王八蛋要不是为了美女颜如玉,再不便是为了那黄金屋啦!”看来
这人颇知文墨,居然晓得这两句话,众人大声叫好,那人则得意洋洋,颇见心喜。
卢云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道:“错了,你们全错了。我辈儒生贫贱不移,所求不过
四事而已。”
众官差见他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兀自说得郑重,不禁心下一奇,问道:“哪四件
事?说来听听?”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
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
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说话仍是
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众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口气不小!”说着便往他伤处倒油,跟着点上了火,
卢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滚,一名官差将他架起,笑道:“什么为天地立心,我看他
这是猪油蒙心啦!”嘻笑声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来。
隔房大盗本在地下睡觉,听得卢云说出这四句话,只缓缓站起,凝目便往卢云看去
,脸上却有五分讶异,五分敬佩。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
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
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说话仍是
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众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口气不小!”说着便往他伤处倒油,跟着点上了火,
卢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滚,一名官差将他架起,笑道:“什么为天地立心,我看他
这是猪油蒙心啦!”嘻笑声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来。
隔房大盗本在地下睡觉,听得卢云说出这四句话,只缓缓站起,凝目便往卢云看去
,脸上却有五分讶异,五分敬佩。
这日众官差打到手软,卢云却仍是一字不招。一名官差哼了一声,道:“我明白告
诉你吧!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打你了,你若再不招,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直到把你活活
打死为止,知道了么?”卢云情知他说得是真,只吓得肝胆俱裂。
是夜愁云惨雾,卢云已知自己明日必死,想来还要惨遭酷刑,实在无法忍受。待要
一头撞死,可又舍不得这大好人生,当此绝望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正哭间,忽听一人道:“小兄弟快别哭了,这狗县官名叫吴昌,人称吴老虎,陷人
害民,此人最有一套。你便是哭死自己,也是无用。”
卢云转头望去,却见一条大汉望向自己,那人满脸胡须,带着重重的铁枷,一望便
知是个江洋大盗,正是前几日关进来的那人。
那大盗说道:“你日间给他们打得厉害吧,快些揉搓,不然明日肿将起来,只怕真
要疼死你了。”卢云垂泪道:“搓也没用,这些官差说过了,倘若我还是不招,他们明
日便要将我活活打死。”
那大盗摇头道:“你可得好好撑住了,只要熬不住刑,不明不白的画押招供,恐怕
后天便要问斩。”
卢云号啕大哭,叫道:“老天啊!横竖都是死,却要我如何是好?”
那大盗正待劝慰,一名狱卒冲了过来,喝道:“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难道不怕打
么!”
卢云大惊,连忙缩到墙角去了,那大盗却丝毫不惧,只笑了笑,道:“老子生平天
不怕地不怕,你们要是有种,便过来打你爷爷啊。”说着勾勾小指,神态大为挑衅。
那狱卒大怒,喝道:“你给等着,等一下不打断你的狗腿,老子跟你姓!”登时去
呼唤同伴,一齐过来对付这名大盗。那大盗却打了个哈欠,迳自躺在地下睡觉。
众官差正自聚赌,听那狱卒大声嚷嚷,便问道:“怎么啦?”那狱卒向大盗一指,
叫道:“那死小子瞧不起我们,不把他打上一顿,我心里不舒坦。”
一名官差嗤地一声,皱眉道:“这土匪是太湖双龙寨的贼,咱们老爷升官的指望全
在这件功劳上,你可别胡乱打死他了。”
那狱卒嘿嘿冷笑,道:“这你甭担心,你们几个只管在外头把风,让我好好揍他一
顿,出口气再说。”一名官差打开牢房,道:“你手脚快点,大家还在赌哪。”
那狱卒眼见这大盗身上带着重枷,又只躺在地下,看来便要还手,也是不能,他高
举钢刀,狞笑道:“死东西,任你在外头一条猛龙,到我手上也不过是巴掌大的一条烂
虫,你若想活命,还不给我磕头讨饶了?”说着往那大盗屁股上一踢。
那狱卒见大盗一动不动,想来嘴巴猖狂,却是不敢还手,他哈哈大笑,当即将那大
盗托起,便要痛殴一顿。
正要动手,忽见那大盗张开双眼,冷笑道:“你们这些狗官,难得有点小权,便想
当皇帝啦!”身子一晃,已将那狱卒震了开来,跟着一口口水吐在那狱卒脸上。
那狱卒大怒欲狂,霎时吼叫道:“你找死!”一刀挥出,便向那大盗砍去。
众官差吃了一惊,急道:“别杀他!”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那大盗丝毫不怕,当下仰头长笑,喝道:“来得好!”一脚踢
出,已将那狱卒手上的钢刀踢掉,跟着往他手臂上一抓,猛听剥啦一声怪响,血肉横飞
中,夹杂着凄厉至极的惨叫,那狱卒一条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众狱卒大惊,往后急退,卢云见了这残酷至极的景象,也是忍不住骇然出声。
那大盗笑道:“狗杂碎,胆敢碰你爷爷的,那便是个死字!”说着虎吼一声,托起
那狱卒的脑袋,用力往墙上一撞,只听轰地一声,那狱卒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地死下地
下。
那大盗转头望向众官差,暴喝道:“还有人想进来么?”
众狱卒大惊失色,当下大叫大嚷,急急向上级回报。过不多时,一名捕快急急来看
,待见地下血肉模糊的惨况,吓得魂飞天外,那大盗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冷冷地道:
“你们记好了,你爷爷姓常名雪恨,外号叫做‘九命疯子’,你们哪个不怕死,只管再
进来吧!”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一时也不敢进去,只吩咐众人严加看守,明日再等县老爷吩咐
。
那大盗见无人敢胆进来对付自己,便自哈哈大笑,向卢云一挥手,道:“小兄弟看
了,做人便要这般做法,天地间才无人敢欺侮你。”跟着唱道:“爷爷生在天地间啊,
生来最是不怕官,大口吃肉大担金,逍遥世间无人管!”一时手舞足蹈,甚是得意。
众官差低头咒骂,却无人敢过来啰唆。
卢云呆呆听着,想道:“我若有这般武功,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但此时的他
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与这些饿狼也似的官差搏斗,他叹息一声,只有闷闷睡了。
睡到中夜,忽觉身上一紧,竟有人将他拉起,卢云睁开了眼,只见那大盗竟尔站在
他的面前,牢门却已给人打开。
卢云惊道:“你……你怎么脱身出来的?”那大盗哈哈一笑,伸手向后一指,牢门
外站着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地下却躺了十来名官差的尸首,原来是有同伙前来劫狱。
卢云瞠目结舌,这几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厉害,须臾间便能闯入大牢,正惊叹间,那
大盗嘿嘿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小兄弟随我们走吧,看你眉清目秀的,又有这
般硬骨气,咱们老大一定喜爱。”
忽听外头有人大喊:“劫狱啦!快来人啊!”
铜锣声当当响起,四下脚步声杂沓,又有百来名官差冲入牢里,人人手中提着灯笼
,抄着家伙,都要过来抓人。卢云吓了一跳,连忙往角落缩去,飕飕发抖。
那带头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惧,只冷笑道:“贼官差来得好,刚好给我练箭。”他提
起大弓,刷刷数声,一箭一个,当头几名官差登时尸横就地。后头官差见敌人武功了得
,一时各找掩蔽,躲在牢房外喊叫。
那大盗笑道:“‘火眼狻猊’好厉害的箭法啊,咱们一年不见,你可越来越长进啦
!”那黑衣人道:“别说这些废话了,有话咱们外头说去。”
那大盗哈哈一笑,道:“这几日气受得多了,让我多杀几只狗子!”他从喽啰手中
接过钢刀,大剌剌地走了出去,众官差见他敢胆出来,发一声喊,纷纷奔出,后头一人
叫道:“抓住他,别给他走了!”却是那师爷的声音。
眼看众官差逼来,那大盗朝地下一滚,砍断当前两名官差的小腿,跟着站起身来,
喝道:“死吧!”登时放手大杀,只见牢房中人头乱滚,鲜血横流,其余官差见土匪凶
狠异常,吓得手脚发软,纷纷后退。那师爷大喊大嚷:“大家不要怕!再上!再上!”
那大盗笑道:“你奶奶的,你这人只会吆喝,自己怎么不上?”说着向同伴喝道:
“来人,取我兵刃来!老子今天一次杀光这窝狗贼!”
两名喽啰抬过一柄兵刃,见是柄粗重无比的大斧,那大盗单手接过,手持巨斧,乱
吼乱叫,朝人群狂劈滥砍,一名官差首当其冲,霎时连人带刀给砍成两截,鲜血肝肠流
得满地。
众官差吓得屁滚尿流,叫道:“救命啊!”众官差脚底抹油,逃个一干二净,那师
爷见下属四散奔逃,也是惊叫:“完了!完了!”他大叫一声,急忙朝后逃走。
那大盗喝道:“不准走!老子还没杀够!”他追砍过去,当者披靡,点点鲜血洒在
墙上,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的尸首。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地尸首,一众黑衣人见官差仓皇逃跑,忍不住哈哈大笑
,便也要离开。
那大盗正要离去,见卢云兀自呆立不动,便放下巨斧,回头笑道:“小兄弟快走吧
!咱们回到山寨去,大家以后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再也不用烦恼了!”
卢云却只茫然站立,丝毫不见移动脚步。
那大盗嘿地一声,说道:“小兄弟想清楚了,你若恃强不走,等官差过来抓住你,
你还想生离此地么?”
卢云一愣,想道:“是啊!等会儿官差若要过来,我可怎么办?”心中害怕,便想
随众匪离去,但脚步一动,转念又想:“我……我卢云堂堂正正的人,怎可入伙做贼?
我饱读诗书,今日若要自甘堕落,死后怎么对得起爹娘祖先?”想到此处,脚步便又停
下。
那大盗颇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没法子等你了。”说
着便要过来拉扯,卢云猛地一惊,急急向后退开一步,摇手道:“我……我不能做土匪
……”
那大盗骂道:“他奶奶的,小小年纪就学得迂腐顽固!”一旁黑衣人劝解道:“这
小子没有福缘,也不必勉强。眼前还是逃命要紧,别让大哥担忧了。”
那大盗见卢云始终不走,只好叹息一声,便随众人走了。
此时官差盗匪都已离去,无人拦阻,卢云心道:“我现下应该怎地?是要逃狱,还
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狱,那可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恐怕这辈子平反无望了,但若
留在此处,只怕明日县官仍会着意陷害,定会给活活打死,一时拿捏不定。
正自犹疑,忽见几名狱卒探头探脑的下来,语带惊恐地道:“劫狱的都走了吗?”
卢云正要回答,忽见那师爷急急走进,在牢中绕了一圈,他见众匪走得干干净净,抱头
叫道:“完啦!完啦!这帮土匪全走了,咱们拿什么见县老爷啊?”
这帮大盗出身江东双龙寨,作案无数,乃是钦命要犯,县太爷一心调京升官,指望
的全在这件功劳上,谁知犯人竟在这当口走脱,看来自己定会给人重重责罚。
却听一名狱卒道:“启禀师爷,那帮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脱,咱们血战之中,侥幸拿
到一名首领,还请师爷发落。”那师爷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来?”
那狱卒朝卢云一指,笑道:“启禀师爷,就是这小子了。”
卢云大惊,急急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脸,那师爷大怒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还在放什么屁!
”众狱卒互望一眼,脸色都颇尴尬。卢云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却见一名狱卒附耳过
去,低声道:“这帮贼人大摇大摆走了,咱们找不到人顶罪,可没法对上头交代。”
那师爷心下恍然,暗道:“这话说得是。”当下吩咐道:“这小子看来确是同谋,
你给我小心看住。”
卢云闻言大惊,登时魂飞天外,惨叫道:“冤枉啊!”
众狱卒大喜,纷纷叫道:“是啊!这小子正是首谋,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
把他抓住……”
耳听那几个狱卒还在胡说八道,自夸适才如何英勇无敌,那师爷暍道:“你们还在
这里放屁!还不快给我抓人去!”情知县老爷知道此事后,定有一阵脾气要发,连忙率
人追出,好歹面子上来个奋不顾身,也好向上头交代。
眼看众人离去,卢云面色惨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什么都
完了……”
原本那县官着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认强奸民妇的罪名,那罪责虽然不轻,却还未必
是个死字,但这次若要给这帮奸官安上逃狱的大罪,便只剩凌迟处死一条路好走。
卢云泪眼汪汪,惶急间只是悔不当初,要是方才随那大盗走了,绝不会有这般下场
。
正哭泣间,忽见牢门尚未关拢,门外也仅一名老狱卒,看来这帮官差实在轻视自己
这名文弱书生,竟没加派重兵看守。卢云心念如电,寻思:“这衙门黑暗已极,我此时
不走,更待何时?”言念及此,连忙冲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狱卒见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卢云的去路,暍道:“你……你干什么!”
那老狱卒不是旁人,却是大年初一时招待卢云一顿隔年饭的老好人。卢云跪倒在地,软
声道:“老丈,你行个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是死路一条了。”
那老狱卒面色不忍,叹道:“可我……我职责在身,实在不能放你走,你快进牢里
去了。”说着连连挥动手上兵刃,却是无意放人。
卢云垂泪道:“老丈啊,你也听到他们的诬陷了,我今日若要进去这牢门,那可是
进到鬼门关里啊!”说着便要往外奔出,老狱卒挥刀拦路,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
,我定要倒楣!”
卢云不加理会,掩住了脸,低头便向外急冲,那老狱卒大叫一声:“哪里走!”举
刀便朝卢云砍来,也是这人老得很了,出招缓慢至极,卢云虽然不识武功,但只往旁一
闪,便已躲开。他一咬牙,便朝门外冲出。
眼看卢云便要走脱,那老狱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这一走,我当差的
死罪一条不说,我全家老小可也没命啦!呜……呜!”
卢云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老狱卒,想起他那顿隔年饭的恩情,只觉得此人心地不坏
,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满门老小,他心下一软,实在不忍心,不由得一阵犹豫
。
那老狱卒伏在地下大哭,恳求道:“这位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头子吧,别只顾
自己逃啊!”
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我卢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死了,也
是烂命一条。这老狱卒若死了,怕还得赔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岂可求生以害
仁?”
卢云转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狱卒,温言道:“老丈别哭,我不走了。”那老狱卒大
喜,颤声道:“你……你真不走了?”卢云点了点头,道:“是,我不能走……”话未
说完,那老狱卒忽地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猛力向卢云刺来。
卢云一惊,忙向旁一闪,跟着伸手用力一挥,将那老狱卒推开。
那老狱卒脚下不稳,立时摔倒在地。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道:“忘恩……负义的东
西,我……我给你一条鱼过年,你……你竟这样待我……”跟着便一动不动,竟似死了
。
卢云忙扶起那老狱卒,只见他胸口上正插着自己那把匕首,已然气绝,想是他滑倒
时误伤自己所致。卢云心中一阵歉疚,想道:“这老人其实心地不坏,只因身在衙门,
不得不如此。唉……卢云啊卢云,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叹了口气,急忙
冲出衙门。
一路闪闪躲躲,天幸没遇上什么官差,想来都已出门抓人了,卢云自个儿奔上大街
,只见街上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时值元宵将届,年节欢庆,街上挂满形形色色的灯笼
,或为花鸟、或作奇兽,好不辉煌。
卢云自知身在险地,无暇驻足观看,急忙躲入巷中,一路奔至城郊,找了处荒凉破
庙歇息。是夜寒风凛凛,卢云惊惧之间,有如惊弓之鸟,每逢风吹草动,就吓得面色惨
白,只怕官差过来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冻,心中复又担忧恐惧,直如炼狱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卢云便急急出庙,赶往运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一刻
的危险,只有急速离开山东,方有活命之机。
行到运河渡口,只见河上帆影往来,虽在年节,交通仍是极盛。卢云寻思道:“我
身无分文,若想离开山东,唯有乘船南下了。”这水路一途甚是隐密,官府即便四下追
捕,料来也不会查到水路上。
沿岸询问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脸上漠然,对他如同不视,卢云一路吃憋,好
容易见一个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卢云连忙奔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这儿可欠人
手使唤?”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卢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卢云忙道
:“正是,在下想找份工,还请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说话这般难懂。”他瞄了瞄卢云
,道:“你这小子怎么浑身是伤,是给疯狗咬得么?”
卢云干笑几声,心道:“说得好,那群官差残暴至极,真与疯狗没两样。”当下陪
笑道:“大哥说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疯狗,给他们连连追咬,这才伤成这样。”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声,道:“好吧!看你这小子生的壮实,想来还能干
点苦力!”他站起身来,道:“按我这儿规矩,你平日搬运货物,水浅时下船拉纤,一
个月一钱银子,你要么?”
这纤夫自古就是最为苦重的劳奴。先用绳索缚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隶
一般。卢云见工重钱少,这船老大极为苛刻,忍不住皱起眉头,那船老大喝道:“你这
小子还想讨价还价么?要就点头,不要便滚,怎么样?”
卢云叹息一声,此时命悬人手,只要能离开山东,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成成
成,便一个月一钱银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可别说我刻薄你!”当下便拉着卢云上船,卢云
不敢违逆,只求速速离开此地,便低头跟着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开动,卢云深怕有人过来捉拿自己,只躲在舱中不敢出来。直
到远离岸边,方才放下心来。
船行好不快速,过不数日,便已离开了他自小生长的山东。
这一路行来,不见有人前来缉拿,给狱卒打的伤势也逐渐复元,慢慢地卢云也放下
心来,想来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县官岂会大费周章的前来追捕?八成是把
自己给忘了,念及此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随着船工上下搬货,忙里忙外,
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乐。
匆匆之间,便已过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卢云夜不成眠,走到船边,只见远处轻
烟薄雾,朦朦胧胧,夜深幽静,唯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
卢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运连连,竟然沦落至此,一时自伤身世,泪水滚滚而下
,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不知此去南方命运何
卜,茫茫然间,竟似痴了一般。
又过数日,那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是难以行船,看来须得拉纤。那船老大喝道:“
大家给我上岸去,好好干活!”卢云随众人行到岸上,只见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几名纤夫
,看来船身沉重,光靠船上几名水手不足济事。
忽听船老大骂道:“他妈的,这几个老头小孩是谁给我雇来的!快快给我赶走了!
”卢云定睛看去,只见船老大怒喝连连,正指着几名老人小童狂骂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该死!该死!小的没看清楚,给这些人混了进来,这就赶他们
走。”当下对着老人小孩喝道:“滚啦!这儿用不上你们!”一众老弱大惊失色,叫道
:“不成啊!咱们好几日没活干了,你们再赶我们走,要拿什么吃饭啊!”
眼看那些老头小孩拼命哀求,卢云也帮着说些好话,船老大耐不住烦,骂道:“他
奶奶的,这些废人没半点气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资减半!”
卢云听他刻薄之至,一时心头火起,只想上前指责,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计,人微
言轻,又能如何?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便随众纤夫脱了上衣,一齐等候拉纤。
此时虽当严冬,但人人无惧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满面坚毅。船老大一声令下
:“拉啊!”啪地一响,手上皮鞭挥起,正抽在一名壮汉身上。
霎时众人高声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饭美酒来,拉哦!拉哦!拉得
两手烂,婆娘嫁过来,拉哦!拉哦!拉光血与肉,来世免投胎!”歌声远远传了出去,
飘扬在运河之上,歌声豪迈中自有一股悲苦,听来直是叫人鼻酸。
卢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数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见几名白发老头胀红了脸,干瘪的
肌肉微微发颤,卢云心道:“我若偷懒,这些老人岂不更加费力?”当即使出吃奶的力
气,奋力拉纤,似乎全身血肉都给挤了出来,这才明白那句“来世免投胎”的道理。
个把时辰过后,终于船过浅滩,众纤夫欢呼一声,叫道:“过去了!过去了!”但
言中又有无奈之意,看来船过此处,他们却又没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众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卢云疲累已极,倒在地下,喘道:“这活真不是人
做的,你们却能天天这般干法,真个了得哪!”
一名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你这话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
这两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连吃都吃不饱。”
卢云见他年岁甚老,问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那老头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
卢云面露不忍,问道:“老丈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老头道:“没啦!就咱家一人。干这贱工夫,不过可以糊糊口,想要置产成亲,
那是他妈的做梦啦!”
一名汉子见卢云讶异,便自笑道:“这老东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过五十岁,就
该谢天谢地了!我告诉你吧,这叫早死早超生!”
卢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间么?可这
群人如此可怜,我……我又能帮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贫寒书生,说来也和他们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叹
了口气,回到船上闷闷睡了。
三、白水岂能度日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子工资,
便即辞别。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
虽说江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倘
若衙门并未发文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后,卢云向路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在那
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
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无长物,
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
,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世间
黑暗,贫富悬殊已极,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如此悬殊
?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么?”满心悲凉,竟是无语
问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
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公文:“
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文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十两
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弄了个
名落孙山,唉,文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文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日后便
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
,当下便在扬州城内四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后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时时留神,四
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卢云
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度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长
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身居仆役
,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后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红纸
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云啊
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么?这不是自断生路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
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你若要乞
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却把卢云当成
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忽地
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在此
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外地
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卢云忙道:“多谢姑娘。”那丫鬟脸上飞红,开
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此处
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路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是
不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颇为
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
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在袖
中,便如文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随即
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来上工的
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么?”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说
道:“在下所学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心得。此
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学如此,可还中式么?”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子进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
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子。”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公子
,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大
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
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文职武做,
你便来个武职文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
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看看,免得你迷路。”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有浑名
使唤。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后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他幼
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摆设后,
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学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卢云想到自
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人,
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那老者惊道:“你
怎么知道?”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百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
之一,天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许多
。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后,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极。那老者
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
,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饱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极好,连吃了五大碗饭。
众人都笑道:“这小子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个店
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
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这时
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东,再行
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么多,只管来!”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
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路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只
见里头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
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
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
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
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
你挪挪。”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
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
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
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第二
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
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
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
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
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
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
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
你挪挪。”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
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
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
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第二
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
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
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理,
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学,从不信这些长生不老的
玄学。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子百家,各有所长,我以后也许不能再求功名,又何
必独独拘泥于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虽然
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同。
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学,于养生诸道,极有专精
。贫道于武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印证。武当掌
门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百余岁,之后
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子,我何不也练上一练,以后
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文字颇为有趣,一时竟尔
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著书上所载的三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依照
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后脑“玉枕穴”上,之后一路存想“天突”、“中极”、“肩井
”等处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卢云心道:“
看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始终
没什么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疮来,
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学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自此之后,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着闭
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醒之
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后盘旋而上,跟
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著「玉枕”而下,一路经“天突”、“中极”、“肩井”、“檀
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
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迷迷糊
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可
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发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
起,问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
,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上身
,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阿福
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不是卢云
功力浅薄至极,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引出
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人,便称
之为“内力”。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
体内运转流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觉神清气爽,做起
事来气力也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之,
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便开始
思索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子,老爷回来了,你还不出来迎
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管家躬身道
:“见过老爷。”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
孩子是谁?”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子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么有人动了我的书么?”只见几上摆
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道家
典藏有研究?”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子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学。”卢云
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来,
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烟宝
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兰,端是
极品。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文钱一锭的西贝
货,凑和应付着用,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极品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着鼻中墨香,好似
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么?”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
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品紫毛狼毫”,卢云看得口
水直流,心中百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文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铺在桌上。顾嗣源
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亲自走到书柜,
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品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纸
,你可记下了?”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百余言,卢云见他文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状元
、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自己的文
章,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这么
一想,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儿,
等墨汁阴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的柴
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僮,卢云
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
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每次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
那内息虽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后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
不心焦气馁,他将所试之法,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索出一条运气法门
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文士。卢云
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
,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来?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被罢
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罢官,都
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的儿子,只是
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只看得众人好不
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
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后,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我日
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子?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了,
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孙安插进
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么?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两人相顾
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顾嗣源奇道:“
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子考的还不够么?”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文才敏捷
,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
“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南。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馆可要关
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么!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么?”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后,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好
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么人了?谁有
这么大的胆子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顾嗣
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馆子
,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
咱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
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出来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
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馆”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
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子不知对过多少对联,庙堂之上,随口而答,一个乡间老丐,
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独步,岂有惧理?后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下…
…一看之下……”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么?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那
上联真是绝妙至极,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时片刻也
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子细研两日,都参透不
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应了文理,声韵不合,只好来求
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么厉害!真是岂有此理!”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
学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学堂,也无一人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了几
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显
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子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不到
上头的文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也罢
!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杯,到了
晚间再说吧!”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极的上联,只好道:“
也好,吃饭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么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
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
日子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厉害之处
,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文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那“饮食欠泉”四字,看来
不成文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欠”
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三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泉”字也有
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连环,连续读去,
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是走
投无路,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子。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学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见才
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哈大笑道
:“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
处,猛然狂性发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
有天!”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发作,胡乱
写了这些文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
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儿马
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卢云又急又慌,
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管
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脱身,便急
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
有什么人到过书房?”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
什么东西吗?”他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发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
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莫
非你公子到了?”裴邺摇头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问问。”他正要移步
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我写的,小人狂妄无
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
,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你可别冒名顶替哦!”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
难的,我又何必顶替什么?”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小
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
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
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么?小人
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
不自量力?”眼看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
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分佩
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
,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
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
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极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
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
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
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
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
,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
,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
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我的
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
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
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究解
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卢云依
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
你。”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文士,不
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么给这孩子。我
很承他的情。”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
闷之意,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学堂
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
,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
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
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
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
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
是?”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
清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卢云心中害
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道:“我……
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
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
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
“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
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
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
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
“老爷您早。”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
去,只见上头写著「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
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
,实非三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
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你一考。”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
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
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卢云道
:“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
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
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
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
也。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
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三
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其府兵,
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
,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
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的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
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
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哪知顾嗣源却暗暗
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
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卢云敷衍道:“
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
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文章写的
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
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
嗣源生出知己之感。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
当如孙仲谋”,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
子,牵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
,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
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
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
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
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
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快,莫不
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
久了?”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
何?”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文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
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于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子吗?”说着哈哈大笑,颇
见欢畅。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
他几个好友的儿子,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百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喜爱
这个孩子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青人
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军,
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旗上有一
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
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总兵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
上一面,以后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便想
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职名
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
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止不
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子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属。
”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左从义自
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嗣源的家人,年纪
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首的位子,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从义道:“这孩子是我
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
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么一
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三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文官,无人可及,末将极是心仪。
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务繁重,
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神。
用过晚膳后,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极是推
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文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气运,全
系于大人之手。”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
,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
在猜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大人
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
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给人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后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
,不禁大喜,说道:“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
曾知晓?”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
人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言是
真?”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实在
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大人
告老还乡,空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文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刘敬,谁
都是再三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这下谁都没法
子了。”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
,臣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倘若
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奸党为伍
,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又是
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苦撑不倒
,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首脑便是“征北大
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结交,
以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能赴
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只
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
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大计,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后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上,
届时再说吧!”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
则个。”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众人行出数里外
,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顾嗣源点头道:“是
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
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还是
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后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的家
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东陆逊百
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子,也敢大发议论吗?”左从义
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
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
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
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子你不
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
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左从义瞠目
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太
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
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
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
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首。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
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他妈的,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
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
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
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回乡
。
水上行舟,减去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出
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繁
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
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
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
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
的心境么?”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
之心,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比贤
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
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顾嗣
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
,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云,眼眶
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
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儿子,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
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
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
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
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
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
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
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
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
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
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了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了,
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
道:“好孩子,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子,不
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
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论少年在寺中
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
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
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样了
,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
书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学,那便是
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
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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