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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llah (Tokushima),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昆仑 《昆仑》第二部 花雨江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n 3 11:24:59 2002) , 转信
第 1 章 孤岫出云
孤岫出云
又是三春时节,杨柳熏风,仿佛佳人玉手,抚人面颊。古道如线,遥遥向北,特特马蹄,
在细风中扬起缕缕轻尘。道旁一众桃花,错落缤纷,开得甚是娇艳,拥着潺潺流水,宛然
南去。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黎徐步立芳洲……”一缕吟唱如泣如诉,唱破三春佳景,让人凭生
愁意。
马蹄在林外顿住,骑者举目望去,只见溪边一个老儒,负手长吟:“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
桃花逐水流!”他吟罢幽幽一叹,泪水随着刀刻般的皱纹,沉沉落下。
“这林子鸟花!”骑者瞅了瞅莹润润的花朵,心头说不出的烦乱:“个个裂着嘴,笑得好
生厌人!”黑袍倏然挥出,满林桃树瑟瑟发抖,一时间花落无数,状若飞雪,几只鸟儿,
窜上天去,惊惶地盘旋。
他心头快意,放声大笑,笑声嘶哑低回,在春风中化作夜狼般的哀嚎,随着蹄声远去,渐
不可闻。
老儒看了看远处的烟尘,又望了望光秃秃的枝桠,发了阵呆,突地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嘶
声尖叫,拔腿就跑,跌跌撞撞,一头栽进齐腰深的浣若溪里。
“喔?”腊生打了个呵欠,冷眼望着上游:“叶老头又在发疯了!”
“这老头!”堰合反着手在背上搔痒:“读了一肚皮书,却为个女人疯疯癫癫,倒霉透了
!”
“听说那婆娘美得很呢!”腊生咽了口唾沫,眉飞色舞:“可惜跟人私奔了。”
“又不是跟你私奔!”堰合斜睨了他一眼:“你高兴个屁……”
“那种婆娘……”腊生嗤了下,却被一声叫唤打断:“小二,再上一坛!”
“来了,来了!”腊生将脏兮兮的抹布搭在肩上,快步走进店里。一阵微风,荡起门外土
黄的酒旗幌子,现出“宜城老店”四个古拙隶字。堰合瞥了远处一眼:“又来了,今天真
它娘人多?”他小声嘀咕。
店子的厅堂里坐满了人,呼喝叫喊,十分热闹。
“啪!”一个形容粗豪的汉子巴掌拍在桌子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当真是人的
名,树的影!想
‘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何等人物,但一看到云大侠的帖子,却都说不出
的恭谨,对韩某一个递帖子的,也十二分的客气……”说到这里,他饮尽碗中烈酒,哈了
口热烘烘的酒气,红通通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有云大侠这种人物,当真是大宋之幸!”他对面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点头道:“若非他
出面,哪能召集这多豪杰?。”
韩铮拭去嘴角的酒渍,道:“‘群英盟’若是结成,实在是一件美事,武林中人都有以一
当十的能耐,聚在一块儿,谁能挡得住么?”他激动处,又一拍桌子,道:“谁能当得住么
?”
“韩老弟此言差矣!”罗松摇头道:“当年我在鄂州,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交锋,
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的大军实在厉害!”
“罗兄未免长他人威风了。”韩铮不悦道:“鞑子和咱们也打了这么多年,哪次不是望着
咱,眼里瞪出个鸟来。”
“兵凶战危,不比说得容易?”罗松双眉一拧,掀开衣襟,露出道深褐色刀疤,从胸前拉
到腰际,约有一尺来长:“当年‘穿云鹞子’诸葛洪、“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
明,武功胜我十倍,但一入战场,竟然不是寻常鞑子的对手,前两人惨死在箭下,艾兄更
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鞑子乱枪搠死,我挨了这刀,躺了一个多月。能从鬼门关拣回条
性命,已是侥幸了……”众人盯着这道伤疤,眼中皆有惊佩之色。
韩铮不再吭声,罗松叹道:“如非那时鞑子皇帝崩于合州城下,只怕鄂州也……”
忽听堰合在门口大声招呼,二人抬眼望去,心头一动,只见一对男女,从门外跨了进来。
那男子该是一家之主,生得额宽眉长、面容清癯,一双星眼含笑,让人心底里升起一股子
暖意。女子紧挨着他,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却不失楚楚风姿。
美妇手中拉着个男孩,不过十岁,脸蛋白里透红,五官极是俊美,惹人怜爱,头上挽着双
髻,刘海下乌溜溜的大眼在各人脸上转个不停,满是精灵狡黠,只看得众人心里发麻,好
像什么隐秘也掩藏不住,皆想:小家伙怎恁地古怪。
“这里腌臢气好重!”美妇扫了一眼耸动的人头,秀眉微蹙,向男子道:“咱们另找地方
好了!”
男子也觉拥挤,点了点头。那小孩却道:“不好,我腿都走软了,才不要再走路了。”
男子微一皱眉,美妇却摸着小孩头顶笑道:“好好,依你,不走了!”掉头对堰合道:“
还不给我们腾张桌子。”
堰合一愣,“实在人多,唯有寻桌椅补个座儿!”
美妇脸色一沉,有了怒意。男子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冲堰合道:“就这样好了!”美妇嗔
道:“你就会做好人。”
韩铮见这对夫妇俊秀不凡,不由生出亲近之心,拱手道:“如不嫌弃,不妨来这里坐坐。
”他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条凳。
男子两眼在他脸上扫过,神光一闪而没,韩铮看在眼里,微微吃惊:“好亮的招子。”
男子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携着妻儿坐下。
“在下韩铮,匪号‘翻江手’。”韩铮指着罗松道:“这位罗兄江湖人称‘罗断石’,横
练功夫了得,敢问……贤伉俪怎么称呼?”
“哪里!” 男子微微一笑:“名号么……不足挂齿。”
韩铮见他不说,甚感失望:“你们不是来参加‘群英盟’之会的么?”他问。那对男女对
望一眼,男子摇了摇头。却听那小孩插嘴:“‘群英盟’有很多狗熊杂耍么?”男子阻拦
不及,大是气恼,狠狠瞪着小孩,小家伙满脸通红,吐了吐小舌头,低下头去。
韩铮一愣,道:“群英盟乃是英雄豪杰聚会,哪有什么狗熊杂耍?”
“小孩子胡说八道。”男子忙道。
白衣美妇轻抚着男孩脸蛋笑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呀?”
“你还说。”男孩十分不满:“都是你说这里有一群狗熊打架的?”
“狗熊打架?”罗松和韩铮面面相觑。
“你还胡说。”男子急得面红耳赤,挥手要打。
那美妇抢先将儿子一把搂在怀里:“胡说,看娘怎么打你!”她板着脸在男孩背上轻轻一
拍,随即脸色一弛,“嗤”的笑出声来。
男子见她二人串通一气,无可奈何,只好苦笑,向韩铮道:“小孩子胡闹,二位不要在意
。”
韩铮也听出讥讽之意,但出自小孩之口,又见男子恭谦,也不好发作,只得干笑:“童言
无忌,童言无忌。”
“哪里话?”罗松却忿忿不平:“这小孩分明骂我们‘群英盟’是‘狗熊会’,简直岂有此
理,子不教,父之过,你这个当爹的怎么教得?”他几乎指着男子的鼻子间喝问,男子大
是狼狈,不知如何回答,白衣美妇却柳眉一扬,目有怒意,忽听有人道:“世上偏偏有那
么些不要脸的东西,明明是凡夫俗子,偏偏自称英雄豪杰,当真不知羞耻。”
她掉头看去,只见不远处坐着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容貌清俊;另一个黑面虬髯,大
嘴巴、扫帚眉,十足败像,眉间又生了个鹰嘴鼻子,更显阴狠。发话的正是他。那白面道
人见她望来,顿时一双眼死死定在她脸上,嘴角微微抽动,似笑非笑。美妇不禁秀眉紧蹙
,轻哼了一声。
罗松又羞又怒,拍案而起,指着黑脸道士,愤声道:“你再说一遍?”
黑脸道士嘿然道:“我倒忘了,狗熊是听不懂人话的,我再说百十遍,它也未必明白?”
罗松早已按捺不住,飞身扑上,一掌击向道士肩胛,那道士稳坐不动,肩头微晃,便把他
掌势卸开。罗松心头一凛,化拳为肘,向他脸上撞去,黑脸道士坐在凳上,口中仍然讥讽
不绝:“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想守什么襄阳城?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乡下,守好你
媳妇那三分地罢。”他一边说话,一边轻描淡写,化解罗松的攻势。
店中众人没想到修道之人竟然说出这种下流话来,皆是惊怒。
罗松使尽浑身本事,也无法让黑脸道人从凳上站起,忿怒欲狂,大吼一声,脚出连环,尽
往道士的木凳招呼,要逼他站起交手。黑脸道人毕竟吃了坐着的亏,挡了数下,“喀喇”
一声,坐下凳脚被罗松勾断。一声冷笑,他腾身而起,一条腿若有若无,如蛇信般吐出,
穿过罗松的拳影,踹在了他胸口,饶是罗松一身横练功夫,也当不住脚上的力道,倒飞丈
余,口中鲜血狂喷,落在地上,昏死过去。
“盘空腿!”韩铮抢上一步,扶起罗松,侧目怒视。
“算你还有些见识!识得我龙虎山的绝技。”黑脸道士拂去衣衫上的木屑,嘿笑道:“还
不给道爷磕头!否则这地上的就是你的榜样。”
“放你娘的千秋大屁。”韩铮双拳紧握:“我只道龙虎山清净之地,没料到会生出你这种
肮脏下贱的东西?”
黑脸道士双眼含煞,倏地窜上前去,冲韩铮当胸一拳。韩铮翻手扣向他手臂。这一扣即中
,又惊又喜,他号称翻江手,手上有铁砂掌功夫,能在银锭上捏出印来,正要运功捏碎他
手骨,却见道士左拳又至,便要如法炮制,哪料黑脸道士右腕一软,好似蟒蛇掉头,迸出
绝大力道,反手一拖,竟然将他马步拖动,向他左拳撞去。韩铮急忙飞脚踢向他下身。“
嘿”,黑脸道士吐气开声,手臂急抡,将韩铮掷了出去,紧跟着身形一闪,掠地而出。欲
乘其落地未稳,来个后发先至,痛下杀手。
也就在他跃出的当儿,半途上突然伸出一只脚来,不偏不倚,横在他足胫处,轻轻一勾,
力道方位恰到好处,深得四两拨千斤的妙旨。
黑脸道士觉出不妙,急忙提起被绊的右足,左足前探,想定住身形,但那只脚却也可恶,
如影随形,顺势向上一挑,这下子竟然用上了内家真力,硬是将黑面道人挑在半空,任他
如何手舞足蹈,也难免厄,头上脚下,跌了出去。
不过这家伙终究武功高强,额头还没触地,伸肘一撑,跳了起来,回头怒视,寻找暗算之
人,一张黑脸涨成紫色。
却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娘!地上有骨头么?”正是那个神情狡黠的小孩。 “嗯!”
白衣美妇笑吟吟地道:“没有呀!”
“真奇怪!”小孩笑着说:“没有骨头啃,这个道长趴在地上干嘛?”
店中一静,忽地发出暴笑声。
白衣美妇微笑着抚着男孩的头顶,柔声道:“萧儿,道长出家,只吃素,不啃骨头的。”
“哦,我以为它和阿黑一样呢!”男孩若有所思。
有人故意打趣:“阿黑是谁呀?”
小孩甜甜一笑:“阿黑是我家的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又是哄堂大笑。
黑脸道人怒到极点,喉间格格作响,“小杂种找死。”他好容易迸出一句话,纵身上前,
双拳一并,向那对母子打去,拳风劲急非常。
美妇秀目中厉芒一闪,手指微动,正要挥出,忽见一支手从旁横过,扣住了黑脸道人的手
臂。不禁微恼:“这呆子又多管闲事。”
黑脸道士手臂被男子捏住,想也不想,故伎重施,使出对付韩铮的那招“抛砖引玉”,左
拳急进,右拳一拖,但对方稳若山岳,纹丝不动,一反手,又将他左臂拿住,黑脸道人一
惊,不及细思,足下微顿,“盘空腿”急起,欲捣对方下阴。方才起脚,男子仿佛料敌先
机,一脚踏上,巨力如千斤大石落下,让他足背剧痛、难动分毫。这家伙仍不死心,左脚
又出,忽地两道暖流从双臂透入体内,顿时如浴春风,懒洋洋没了半分气力。
白面道人见同伴吃亏,一声不吭,倏然掩上,双掌挟着劲风,拍向男子后心。哪料两眼一
花,男子与黑脸道士竟然换了位置。这下来得突兀,他收手不及,掌力一丝不落,全印在
了同伴背上,也就这一刹那,洪水般的暖流从黑脸道人背心涌出,雄浑掌力和它一碰,便
无影无踪,当真势若破竹,直透内腑,让白脸道士浑身酥软,也似一团稀泥,与黑脸的粘
在一处,双双跪在男子身前。
“二位道长如此多礼。”白衣美妇笑道:“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
男子睨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放开二人。那小孩笑道:“爹爹方才那招真厉害,可得有个
好名儿。”他歪着小脑袋,望了望黑脸道士瘀肿的右脚,拍手笑道:“就叫‘踩狗脚’好
不好?”“萧儿!”男子厉喝,小孩顿时哧溜一下,钻进美妇怀里。
白脸道士从地上爬起来,盯着小孩狠狠道:“我师弟招惹别人,可没招惹你们,你为啥要
绊他一跤?”
众人闻言惊疑,要知双方交手快的离奇,他们大多没看清楚,就是韩铮,也只道是白衣美
妇动得手脚,没料到竟是这小孩儿。
“谁绊他了?”小孩亮晶晶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矢口否认:“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
倒他?”
“不错!不错!”众人纷纷点头:“这小孩儿怎绊得倒他?”白脸道士没想到他推得如此
干净,不由得脸色发青,但又不知如何应对。
“萧儿!”男子峻声道:“不许撒谎!”
小孩吐了吐舌头,小嘴一撇,道:“我只是看不惯他这么嚣张。”他指着白脸道士道:“
还有你,在娘身上乱瞅,惹得娘很不高兴。”道士白脸变成了阴阳脸、时青时白。
白衣美妇眉开眼笑,将儿子紧紧搂住,心想:“就你眼贼,看出娘心意,为娘出气,娘倒
是没白疼你。”她瞅了男子一眼:“文靖这呆子,居然让我生了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
嘻嘻,还好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绝不会被人欺负的。”想到这儿,忽地忆起些许往
事,不禁神色微黯,握着儿子的小手:“日子好快,萧儿都十岁了!”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乘船东下,经三峡,过武昌,停停走走
,过了数月时光,到了庐山胜境,登岸畅游,只觉景象万千,揽之不尽,玉翎当即提议,
要定居与此,这时她已经有了两月身孕,文靖也不愿再四处飘泊,便在庐山脚下一处名叫
“白水湾”的小村庄定居下来。
八月之后,玉翎产下一子,文靖自夫妻姓中各取一字,名为梁萧。这小子落地之时,不哭
不闹,只是望着玉翎傻笑,接生婆子搔腋窝、捶脚心,诸般法子都用过了,但这小子就是
笑个不停。玉翎生育虽然难受,但看到儿子笑得开心,也不由痛苦去了大半,搂着儿子,
无比怜惜。接生婆子却连连摇头,愁眉苦脸,直说从没见过这种事情,这孩儿只怕是个怪
胎,气得玉翎从床上挣起来,将婆子掀了个四脚朝天,头破血流,若非文靖挡着玉翎,当
场就要丢了老命。
韶华倏忽,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无微不至的呵护下,稚嫩的婴孩
逐渐长大。这小子自幼聪明过人,三岁识字,四岁诵诗,但也顽皮得过人,家中小黑狗一
天中变成了“小花”,隔壁冯婶婶家的报晓鸡没有了五彩斑斓的大尾巴,村东老王头的鸭
群看到他就没命地望水里跳,村西杨三郎家的花猫被赶进了池塘……这种事多不胜数,文
靖想管一管,但玉翎却百般护着,他性子温和,从来拗不过妻子,每每嘟哝一阵,也就罢
了。
看着儿子如此顽皮,文靖便想让他读书,以为若知书达理,说不准能收敛一下性子;但玉
翎却想的不同,她是蒙古人,骨子里总有些唯力是举的影子,只想武功好,打得过人,就
不会受欺,从四岁起,便传授梁萧的武功。不料这小子天赋极高,武功招式,从不会练第
三遍,直让玉翎喜上眉梢。娘儿俩都胆大包天,也不讲什么循序渐进,一个敢教,一个能
学,两年功夫,梁萧竟将黑水一派博大精深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
这下子更是火上浇油,不仅‘白水湾’,便是诺大个庐山,也不得安宁,梁萧武功有成,
天上飞的,地上跑得,水里游的,都倒足了大霉,这小子俨然成了捉鸟的将军、逮兔子的
元帅、摸鱼的状元。在白水湾潜水,挨得半柱香的功夫;丈高的大树,一窜就能上去;村
里的小伙伴常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就是大人也被他弄
得仿佛惊弓之鸟。文靖每天扛着锄头回家,第一桩子事就是向邻居赔礼道歉,端地伤透了
脑筋。不过,幸好梁萧年幼,恶作剧居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倒也没有做过。
如此一味贪多求快,饶是玉翎身为大宗师的徒弟,也敌不过儿子的悟性,渐渐感到教无可
教,便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与“浩然正气”。文靖和妻子不同,如非万不得已,
绝不与人争斗,更厌恶恃武欺人,见儿子如此顽劣,颇不愿玉翎教他武功,害怕这小子武
功练得太强,惹出弥天大祸,所以容忍至今,只是拗不过妻子的脾气;哪知这回玉翎竟要
他教,本想一口回绝,但转念间生了个主意,将儿子叫到房中,先传”浩然正气”心法,再
一五一十传授“三才归元掌”。
要知这路掌法从洛图中化来,穷天地人三才之妙,何等繁复,只有梁文靖这种天赋极高的
书呆子,才能一夜贯通,白朴武功远胜于他,十多年也未得门径。梁萧虽然聪明,却与父
亲相反,是个厌文喜武的性子,掏鸟摸鱼,作弄他人最是踊跃,但听到之乎者也,便苦了
一张小脸,梁文靖将计就计,就从三才归元掌这一包容深奥学问的功夫入手,磨练他的性
子,只想养出他对学问的兴趣,再以圣人之言,慢慢予以教化,不至于堕入歧途。
梁萧早听说老爹武功厉害,一听他教,极为高兴,但熬了两天,就坐不住了,第三天便开
始打呵欠,如果不是害怕老爹的拳头,早就罢练了。又过了几日,他已乏味到极点,耳朵
朝着老爹,眼珠子却向着窗外活蹦乱跳的鸟儿。
文靖看出他的心思,道:“你瞧不起这路功夫么?”
梁萧摸着小脑袋。“这种功夫当真能打人么?”他问。
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发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
“娘说打架要先下手为强。”
文靖微微一笑,“世上的武功形形色色,未必都是一个道理,‘三才归元掌’虽然后发制
人,但也未必比你娘先发制人的功夫差。”
“那你和娘打一回,让我看看。”梁萧想看这个热闹很久了,乘机怂恿老爹。
文靖自然不肯上他的当,道:“你娘的功夫你不是学得差不多了么,这样好了,我站着不
动,任你出手,也能用这功夫,摔你几个筋斗。”
梁萧眼里一百个不信。文靖道:“若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从今以后,不再逼你
学这功夫。”
梁萧呵呵直笑。“好呀好……”他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爹个措手不及,但一扑扑了
个空,于是晃动短腿,施展身法,拼命揪老爹的衣服。文靖见他身法精妙,动若脱兔,不
禁有几分赞叹,但一转念,又想:“这小子练武的天分太高,若是学好,还不说,若一味
学坏,只怕又是萧冷一个……”乍见梁萧扑近,来势凶猛,不禁微微一笑,身形忽偏,举
步跨出。梁萧这下使足了气力,文靖一让,他浑身的力气全使在了空处,收势不住,当即
摔了个野狗抢屎。心里仍不服气,跳起来又抓,可梁文靖的三三步已经练到随心所欲的地
步,四十五步之内,梁萧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片刻功夫,又被梁文靖如法炮制,借力使
力,摔了他两跤。但这小子的性子倔强至极,越打越输、越输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
爬起又摔倒,一直闹到夜里,玉翎实在看不下去,将他拉住,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到
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呆了半晌,猛地钻进卧室。
玉翎听到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禁向文靖嗔目怒道:“你干么这样认真?”文靖只是苦笑,
心想:“这孩儿太过好强,要知世间比我厉害的武功高手多的是……哎……若不磨磨他的
性子,日后遇上更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
到了次日凌晨,文靖还在梦中,便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看,正是梁萧,“再来!”小鬼
头也不多说,拖着老爹就到了院子里。二人起起落落,斗了一个早晨,梁萧虽然还是被摔
了几跤,但较昨日不知好了多少。“这小子!”文靖心中暗暗称奇:“居然短短一夜功夫
,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今日要摔他,难了许多。”看着他青肿的额头,不由心头一
软,定下身形,让儿子一把抓住,“算你胜了。”文靖苦笑道:“从今以后,不必学这功
夫……”
“不、不。”梁萧急了,抓着文靖的手叫:“我要学爹爹的功夫。”文靖甚是意外,想了
想道:“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读书。你受得了么?”
“一定受得了。”梁萧口气坚决。
“那得从最基本学起。”文靖大喜:“村里请来了夫子,你如果真想学好学问,明天就去
跟夫子读书。”
“我要跟你读。”梁萧嘟起嘴儿。文靖瞪眼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这么多闲功夫慢
慢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去上学。”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去私塾。临行前,文靖特意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一定
不要生事,玉翎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这小子读书,只怕是自讨
苦吃……”
进了学堂,同学的小孩都是吃过梁萧苦头的,他刚一落座,同桌的小孩顿时哭了起来,嚷
着要换座位。其他的孩子也都不肯和他同座,夫子不知缘由,十分奇怪,但见他长得俊美
乖巧,心里喜欢,便叫到书桌前坐着。讲到一会儿,忽然听到细微的鼾声,低头一看,只
见梁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口水流得一书,不由大怒,一巴掌打醒,寒着脸问:“吾方才
所言何事?”
梁萧眼贼,看到夫子翻着的书本,他认得几个字,便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
土之滨,莫非王臣……”
“唔,”夫子忖道:“容吾再考。”于是捋须道:“此文何解?”
梁萧语塞。夫子瞅了他半晌,得意地道:“记住了,文中之意为,凡天下土地,皆是皇帝
之土地,天下之人,都是皇帝之臣子,无论何时何地,吾等皆要听从皇上之旨意。所谓君
为臣纲,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么说……”梁萧眼珠子乱转:“皇帝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然也……”夫子皱眉:“不得你我相称,唤吾夫子。”
“是!”梁萧一副天真模样:“如果皇帝让夫子杀他,夫子怎么办呢?”
夫子一呆,若杀了,是弑君,天大的罪名,若不杀,是抗旨,也是天大的罪名,一时间无
法可想,恼羞成怒:“皇帝岂会唤人杀己?”
“不会就不会嘛!”梁萧可怜兮兮地道:“那……那如果皇帝叫夫子当场尿尿……”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夫子脸都绿了。
“但如果是皇帝说的。”梁萧理直气壮:“我们都要听从皇帝的意思。”
夫子已经被他歪理绕昏了头:“那……那当然要……要……当场……那般的。”
“如果……夫子刚刚那般过。”梁萧一脸诡笑:“当场那般不出来怎么办?”
夫子瞠目结舌。“那般不出来可就违背了皇帝的意思哦。”梁萧嘻嘻笑:“不过,学生有
一个法子?”夫子正要发怒,闻言忍不住侧耳倾听。
“夫子如果不能那般,就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句口诀念一万
遍。”
“是么?”夫子将信将疑,他实是没弄清这小子的底细,只道是小孩乱语。
“夫子不信试试?”
夫子望着他,目光古怪,道:“胡说,念一万遍岂不要大半天时间……”说到这儿,恍然
有悟。
“是呀,是呀!”梁萧拍手笑道:“若大半天还不尿急,夫子就和我家的老母鸡一样,从
来只拉屎,不尿尿的……”
夫子差点气昏了过去,抓起戒尺,揪住梁萧的手板乱打,本以为这小子一定痛哭流涕,哪
知梁萧暗暗将“玄阴离合神功”运到掌上,夫子打了几十板,累得气喘,但这小子仍然嬉
皮笑脸,手掌儿不红不肿,雪白可爱。不由急疯了心,以为这是践踏师道,自己今日若不
制服这小子,就不用吃这碗饭了,当下“小畜生、小杂种”没口子乱骂,一手要将梁萧按
倒,打他屁股。
梁萧因为老爹交代过,一直忍着,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心里恼极,如今得寸进尺,竟然要
脱自家裤子打屁屁,简直岂有此理,见他手来,一拽一拉,那夫子顿时跌出,砸翻了几张
桌子,额角撞在墙角上,皮破血流,昏了过去。
其他小孩,素知梁萧顽劣,见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去寻文靖,文靖一听,就知
道大事不好,匆匆赶去。但赶到时,夫子已经遭殃,梁萧正要开溜,文靖忿怒欲狂,一把
逮住,挥拳毒打,这会儿玉翎也赶到,拉住丈夫,二人僵持了半晌,文靖被妻子的气势逼
得软了,叹了口气,救醒夫子,道歉不迭。但儿子是万万不能留在这里,只好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什么三纲五常、礼仪廉耻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一时间村
子里闹得不可开交,村民平日受够了他的闲气,乘机借题发挥,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
靖交出梁萧,当众予以严惩。但玉翎放出话来,谁敢动梁萧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
,文靖知道她说得出,做的出,只好来个闭门不纳。
经过这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以前那个给梁萧接生的婆子四处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
不哭的事情,村人以讹传讹,顿时将他描绘成一个邪神转世的怪胎,以至有人趁黑在梁家
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文靖见这个情形,害怕玉翎母子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玉翎虽然任性,但只要儿子没
事,也不大违逆文靖的意思,娘儿俩呆在家里,闲着无事,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
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相对,颇是自得其乐。
这一日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向玉翎说:“反正此地人都讨嫌
咱,不若我们去蒙古好了,那里的人没这么多臭规矩,还有牛羊马驹玩儿。”
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大为赞同。文靖一回家,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文靖不
禁默然,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拘礼法,长此以往,必然不为世
俗所容,将来难免闯出大祸……哎……只要他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
里,叹了口气,道:“在大漠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们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说:“不怕,一百个、一万个不怕。”文靖摸着他的小脑袋,望了玉翎一
眼,见她含笑摇头,便道:“也好,我们在此地,已无立锥之地,而且以你二人的性子,
只要在大宋,也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他苦笑了一下:“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了
……”
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高高兴兴,与娘亲收拾妥当。文靖也卖了田产,欲向邻
居告辞,但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更有甚者,还放了一挂子鞭炮,名为
“驱邪”。文靖见状,也没了言语,只好带着妻儿背上包裹,望北而去。
梁萧自幼见惯了青山绿水,茅舍村夫,乍入万丈红尘,目迷五色,分外新奇。什么绫罗绸
缎、雕梁画栋、玲珑珠玉、声色犬马,直把这个小土包子一对眼珠都勾了出来,心里略略
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好玩,也不去蒙古了!”
这日度过长江天堑,进入湖北境内。文靖发现汉江上兵船浮动,不少携着刀枪的江湖中人
也乘马而行。他略一留心,听到风声,知道蒙哥死后,忽必烈打败弟弟阿里不哥,夺取汗
位,改国号为元,在北方生养数年,近年从宋降将刘整之策,废六盘山大营,移师襄樊,
宋军前线连连告急,不仅朝廷大举增兵,“天鹰门主”,威震江南的“神眼雕王”云万程
也发出武林贴,召集江湖中人,结成义军抗敌。
文靖听得皱眉,忖道:“蜀中险绝,占尽了地利,以至当年我不通兵法,也能将其十万大
军阻在合州城下。如今蒙古大军移师襄樊,一马平川,正是他用武之地……唔……这倒不
是最难过的地方……刘整精通水战,他在蒙古十年,蒙军水师不可同日而语,水陆并进,
实在难以抵挡……”想到大战又起,生灵涂炭,不由暗生愁意。
那娘儿俩却没想这个,他二人都是无事生非的家伙,听到有热闹看,顿时彼此挤眉弄眼,
合着伙儿算计文靖,轮番软磨硬泡,非要去看那个‘群英会’不可。
文靖自合州一役后,对世情淡泊了许多,况且这种聚会,人多眼杂,万一遇上十年前蜀中
相识之人,徒添许多麻烦。初时自然一百个不许,但挺了三天,终究耐不住妻儿的车轮战
法,勉强答应从旁观看,但也定下规矩:只准旁观,不许生事。
母子二人兴高采烈,当时满口应允。但梁萧本性难移,前后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横生是非
,惹上了这两个道士。
此时文靖眼见梁萧惹祸,还振振有辞,心头恼怒,不过在他看来,这两个道士也不是什么
好胚子,吃了梁萧亏,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一时不好多言,只是冷眼旁观。
白脸道士呆了片刻,嘿嘿冷笑,看了文靖一眼,道:“也罢,既然你们胆敢对道爷们无礼
,就留下名号,也让道爷栽得清楚明白。”
文靖正在思考如何应答。梁萧已经开了口:“咱爹叫展适、咱娘叫葛妞、咱小名叫碧子。
”文靖愣住: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黑脸道士也听得一呆,喃喃道:“展适……葛妞……鼻子……奇怪……”
梁萧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得,你本来就是牛鼻子嘛!”众人愣了半晌,顿时笑了个一
塌糊涂。
“小杂种……”黑脸道士气得吐血。“你说什么?”玉翎脸色倏寒。白脸道士嘿然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将黑脸的一拉,快步离去。
“怎么放他们走了!”众食客大觉无趣。
文靖掉过头,只见罗松牙关紧咬,昏迷不醒,韩铮扶着他,神色焦虑,“这位仁兄伤势不
轻。”文靖皱眉道。韩铮切齿道:“那贼道士出脚太狠……”说到这里,不禁黯然。
文靖向玉翎一伸手。夫妻俩万事照心,玉翎会意,嗔道:“又要装好人……”说是如此说
,但还是从怀里摸出一支羊脂玉瓶,将一粒“血玉还阳丹”倾在文靖手上。
文靖一手按在罗松“膻中穴”上,“浩然正气”沛然而入,只听罗松喉间格格异响,“啊
”的一声,牙关顿时松了,文靖乘势将丹药塞入其口,以内力助其化解药性。不到一盏茶
的功夫,罗松面色变得红润,睁开双目。
韩铮大喜,正要谢过,却见两道人影掠入店中。
“韩老弟!”为首一人含笑招呼。
“呀!靳飞兄!”韩铮又惊又喜,再望他身后一看,脱口道:“云公子!”
那靳飞约莫三十年纪,身高臂长,容貌英武,往堂中一站,自有种摄人的气势。他身边的
后生却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竹布长衫,容貌十分俊秀,被韩铮一叫,面皮微红,腼腆拱手
道:“韩大哥。”
靳飞举目四顾,道:“韩老弟可见到一个黑脸鹰鼻的道士么?”
“怎么?”韩铮一怔。
“与他一路,还有三四个同伙。”靳飞道:“但就数他样子最奇,一副败像,这群人沿途
生事,伤了不少前来入盟的同道,但更奇的是,他们用的竟是龙虎山的功夫,家师已经下
令,命我门中弟子四处堵截,务必将这几人逮住,弄个水落石出……”他望了罗松一眼,
道:“这位是……”
韩铮道:“这位是罗松罗兄。”
“原来是‘罗断石’!”靳飞笑道:“久仰大名。”他细看罗松面色,眉头微皱:“罗兄
似乎有伤在身……”
“靳兄眼力厉害。”罗松与韩铮对视一眼,正要说话,侧目一看,只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
,失口叫道:“别走!”
文靖本想趁机离开,但罗松一叫,眼前人影闪动,那云姓少年已经拦在前面,笑道:“还
请留步!”左手屈指成爪,按向文靖肩头,指风劲急,实是得了名家传授。
文靖见这一抓来得凶狠,不避不行,肩头一沉,袖袍鼓动,拂向那少年胸口,少年身形微
错,右掌拍出,一道暖流与文靖的袖劲撞在一起。
“咦!”文靖吃了一惊,少年的鹰爪力已经涌至。于是大袖一拂,借着他的掌劲,飘然横
移。“哪里去?”少年如影随形,爪势不止,拿向文靖“笑腰穴。”
“笑腰穴”乃是人身大穴,少年这一抓若拿捏不当,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文靖心中不悦
,身子倏地一转,用上了“天旋地转”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手腕忽紧,已被文靖拿住
,不由得大吃一惊,运劲猛振,要将他甩开,右掌则划了个弧,扫向文靖的期门穴。
文靖微微一笑,也不躲闪,挥掌一格,“波”的一声,两人双掌接上。少年只觉对方掌力
如大河奔腾,倾泻而来,浑身如遭电击,闷哼中倒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双手颤个不停
。
“误会,误会!”韩铮慌忙挡在二人之间。
“浩然正气?”少年望着文靖,十分吃惊:“你也用浩然正气?”
文靖默然:“看来这少年与公羊先生甚有瓜葛!若再呆下去,只怕会牵出合州城的陈年旧
事来!”一念及此,迈步便走,少年急了,飞身抢上,叫道:“请留步!”伸手去拦。两
人倏地撞上,也没看清文靖用了什么手法,只见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了回来,如饮醇酒
,面色酡红,偏偏倒倒,好像站立不住,靳飞抢上,伸手一扶,只觉力道如山压来,若非
他马步扎实,及时稳住,几乎也被带翻在地。再一抬头,只见文靖携着妻儿、大步流星,
已经去了远了,不由一阵骇然。却听韩铮顿足道:“错了,错了,云公子怎么如此鲁莽。
”
“怎么?”靳飞奇道:“不是他伤了罗兄么?”
罗松急得连连咳嗽,喘息道:“哪是这样!他……实是罗某的恩人!”
“恩人?”靳飞傻了眼。
于是韩铮将黑脸道士伤人,梁萧作弄、文靖救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靳飞大是懊恼,望着少年埋怨:“云殊……唉……你怎么得罪了这等人物?”
云殊面红过耳:“我……我……”
“还不快追,务必向他赔礼。”靳飞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若能邀他加盟,当是天大
好事!”
云殊连连摇头,苦着脸道:“他摔我那一下,出手极重,分明是动了真怒……这会儿邀他
入盟,只怕不成!”靳飞听得一愣。
“如此倒是怪了。”韩铮沉吟道:“我看这人器宇开朗,也不似小气之辈。”
“能否邀入盟中,倒是其次。”靳飞道:“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你至少得向他陪个不是?
”
云殊点头,飞身上马,追出一程,却没见文靖一家的影子,不由停下马匹,心中惆怅,忖
道:“我那师父隐约提过,在我之前,他曾收过一个半徒弟,其中那半个没有徒弟的名分
,但天分最高,甚至在我之上。但世事纷纭,初时师父无心收徒,后来起了心,四处寻他
,却是人海茫茫,无处觅得。师父当时叹道:明师难得,但高徒也难求。他一念之差,竟
然埋没了个可传衣钵的奇才,实为人生憾事,可既然错过一个,便不该错过第二个,唉,
说来我能得师父的青眼,倒是沾了那半位师兄的光。”他想到这儿,忖道:“今日这位,
莫非就是他么?但也不大像,听说师父只教了那人一夜功夫,怎么可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
他满怀心事,信马由缰。忽听远处传来芦笛声,呜呜咽咽,哀哀切切。“这人怎吹得恁地
伤怀?”掉转马匹,驰到一处山冈下,只见山顶上坐着一个黑衣人,上身挺得笔直,面向
南方,袅袅笛声从他指尖升起,飘散在无垠虚空。
“阁下的笛声凄苦!”云殊迟疑半晌,翻身下马,朗声道:“可是遇上了伤心之事?”
芦笛声嘎然而止,“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黑衣人背着身子,幽幽道:“
只要人生天地间,便逃不脱伤心二字。”他的声音阴沉沉没有半点生气,仿佛从九幽地狱
中缓缓升起,云殊听着极不舒服。
这时间,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从远处升了起来,云殊脸色一变,顾不上再问,急急纵马
向西驰去。
黑衣人也大袖一拂,飘然直起了身躯。
第 2 章 血溅梵天
血溅梵天
云万程振了振紫丝的长袍,站起身来,望着“百丈坪”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头腾起一丝
暖意。“人说这十年来,胡笳不起,金鼓不鸣,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只见骏马肥死,雕
弓断弦,人心已不如往日,但看百丈坪内,那是如此。”他将手一拍,身旁的大汉吹起了
号角。
闹哄哄的场上安静下来。云万程举目四顾,“殊儿还没来么?”他微微皱眉:“那二位老
友大约也在道上,但时辰已到,不能失信于眼前的豪杰,也罢,不等他们了!”
“爹爹,这个老头儿看起来挺神气。”梁萧手搭凉棚,对着台上的云万程评头论足。随即
嘟着小嘴抱怨:“这儿太远了,能不能近一点儿?”
“当然不成!”文靖虎着一张脸:“你又想生事?”
“爹爹武功这么厉害,干嘛不把那老头儿打下来,你站在台上,比他……”梁萧看着老爹
的脸色,硬生生把后面话吞了下去,可怜兮兮地望了玉翎一眼。
玉翎笑笑,凑近他耳边道:“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你别触他霉头了。”
文靖皱着眉,道:“玉翎,你说我方才会不会伤了他?”
“谁?”
“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重了些。”文靖叹了口气:“我想他该是公羊
先生的弟子!”
“哼!”玉翎撇嘴道:“那个臭穷酸,他和他的徒弟都该打屁股。”
文靖苦笑:“他也教过我,难道你也要打我么?”玉翎一笑,伸手要打,文靖急忙闪开。
“我才不想打你呢。”玉翎笑道:“皮粗肉厚,打得我手痛。”
“娘不是不想。”梁萧冷眼旁观,老气横秋接口说:“是舍不得。”文靖顿时满脸通红。
玉翎咬牙道:“小坏蛋,你懂了屁,我看你才是皮痒。”说着轻轻拧了梁萧一下。
“我就皮痒,我就皮痒。”梁萧笑着在她怀里乱拱。“好好呆着,否则可不抱你了。”玉
翎威胁。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云万程站在台上,有如渊停岳峙;凤眼扫过人群,所到之处,人人打了个冷噤,忖道:“
难怪叫他神眼雕王,这眼神当真亮的可以。”
只见他踏上一步,声若沉雷:“合州大战,已然十载!当年淮安一怒,蒙古天子下席,实
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蒙古人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
心。”
玉翎瞟了文靖一眼,见他垂着头,神色黯然,知道他被这番话勾起往事,不由思忖:“就
是今日,我也想不通,这呆子怎么做得出那种大事?”
“此次鞑子蓄精养锐,已有十年,不来则已,来者必定雷霆万钧。”云万程道:“我等虽
是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试问各位,能眼睁睁看鞑子破我城池,毁我社稷
,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
这番话抑扬顿挫,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吼道:“当然不能!”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竟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目放
异彩,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上身精赤,端来十大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溅出缸外
,浸湿一片黄土,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接过短刀,云万程割破食指,十滴鲜血滴在十口缸中。众豪杰纷纷上前,割手放血。
这时,忽见云殊翻身下马,匆匆赶到,云万程眉头大皱,厉声喝道:“怎么这时才来?”
云殊打了个冷噤,面如土色,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一旁身形魁伟的白发老者笑道:“想必殊儿也非有意迟到,云老弟何必吓他?”
云万程本要重责,但听老者一说,苦笑道:“老哥哥又在宠他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
“只怪你家法太严,我就是看不过去。”老者大笑。云万程无奈摇头,云殊躲过责罚,不
由心中窃喜。
云万程眼里忽地精芒一闪,望着一个瘦小汉子道:“这位兄台,你也是来结盟的么?”
“自然是的!”那汉子理直气壮地道。
云万程微微一哂:“你有帖子么?”
“没帖子就不能来呀?”汉子翻着白眼道:“你发给我了么?”“大宋本是藏龙卧虎。”
云万程凝视他道:“云某难免有发漏帖子的时候,不过,阁下就算没带帖子,也不必在袖
间带上药粉吧!”
那人脸色一变,拔腿便跑,身法快的惊人,三窜两窜,钻出人群。云万程破空而出,一个
起落,掠过众人,从天而降,一抓按在那汉子的背上,将他提在手中,落地旋身,掷在台
上,两个大汉四手按住,从他袖间抖出一些白色粉末来。
云万程皱眉道:“此人想乘乱下毒,必是蒙古奸细。”
“场面如此混乱,他也能明察秋毫,真乃神眼。”众人心中惊佩:“再看他擒敌手法,如
电光石火,干净利落,果然是江南大侠,名下无虚!”
靳飞递上血酒,云万程接过,肃然跪下,朗声道:“在下云万程当天起誓,仅以此躯,捍
卫襄阳,人在城在,与城偕亡。”
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爹爹,咱们走吧。”梁萧远远观望,甚是无趣,道:“就看到这些家伙扯起鸡毛嗓子吆
喝,真是没劲。”文靖严厉的目光移过来。“你懂什么……”正要大发议论,却见妻子和
儿子咬着耳朵,说笑打闹,全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文靖苦笑摇头,忽听云万程道:“如今
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才是。”
“当然是非云大侠莫属了。”有人大叫,众人齐声附和。
“哪里!”云万程摇头,向身旁的白发老者道:“方老哥德高望众,誉满江南,无论武功
人望,都在云某之上……”
白发老者打断他道:“说人望,老夫和你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在你之上,你就是冲着老夫
放屁了。”
“老哥哥……”云万程甚是尴尬。
场下众人似乎也有些为难,静了一会儿,有人道:“‘参天狻猊’方老前辈名垂武林四十
载,做这个盟主,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
“孟崖。”白发老者跳上去,指着那人鼻子尖道:“你小子别在那里煽风点火。别说姓方
的老胳膊老腿儿,自家人看着笑话,就是人家蒙古官儿看到咱这头白毛,也会笑咱大宋朝
无人。”
孟崖搔着头傻笑。“老雕儿。”老者对云万程道:“这个盟主,非你不可。”
云万程摇头,两个人一时僵住。“干脆来个比武定夺,谁武功厉害,谁做盟主。”有人提
议。
“咱们乃礼仪之帮。”有人反对:“怎能学蒙古鞑子,唯力是举。”
“但咱都是武林中人,不比武功,难道还比写字?”
“比武功?好呀,在场的,谁比得过黑水一怪?奶奶的,比武定夺,你干么不叫萧千绝来
当盟主?”
众人哗然。
萧玉翎笑道:“若真叫咱师父来做盟主,倒是有趣……”
“这劳什子盟主又是什么希罕东西?”远处传来一个幽幽忽忽的声音:“也配老夫来争么
?”
这话似一桶冰水当头泼下,笑容凝在萧玉翎的脸上。文靖也微微一颤,再看妻子模样,额
上顿时渗出汗来。
云殊举目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人,黑袍垂地,须发如墨,面色说不出的惨白,有如僵
尸;鼻梁高高耸起,死样活气的双眼似乎永远张不开,向下垂着,上面斜挂着对乌漆漆的
八字眉。他足下不疾不徐,但飘飘忽忽,所履仿佛并非实地,与其说走,到不如说似一叶
轻舟,自云水深处冉冉飘来。“是他?”
云殊心头咯噔一下:“吹芦笛那个……这鬼森森的说话听过一次,就不会忘得。”
怪异的神情从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来,无声无息中,黑衣人所到之处,让出一条路来,直
通台下。
他走到一半,倏地停住,微阖的眼中迸出冷电一样的光芒,射入人群。人群中响起一片惊
叫声,有二十来人冲了出去,撒腿飞奔。文靖心乱如麻,拉了拉玉翎,示意趁乱离开,玉
翎一反手,紧紧抓住他,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无法可想的恐惧。
“哼!”刺耳的声音脱出黑衣人的鼻孔,忽地转为一声长笑,这笑声不同寻常,如鬼哭狼
嚎,凄厉至极。
那二十多名逃者,闻得笑声,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又往前奔,不出十步,忽而发出阵
阵狂笑,双目呆滞,如颠如狂,手舞足蹈,只在原地打转,口中渐渐渗出血水。
“气血若动,魂飞魄散,动者丧命,静者无殃。”白发老者喃喃道:“好一个‘丧动不伤
静,十步不留人’的散魂魔音。”他目视黑衣人道:“萧千绝,这些人既然已经闻风丧胆
,拔腿逃走,你为何还要伤人?”
萧千绝微微抬头,看了老者一眼,道:“你是谁?”
老者道:“在下姓方名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萧千绝摇头道:“不记得
了。”方澜面皮一红,甚是尴尬。
“此类人背信弃义,临阵退缩,犯我大忌。”萧千绝脸上现出萧索神情:“撞在手上,格
杀勿论。”梁萧感到母亲的身子瑟瑟发抖。轻轻拉住她手,只觉入手冰凉,不禁问道:“
娘,你不舒服么?”玉翎咬着嘴唇,摇头不语。
“阁下此来所为何事?”云万程沉声问道。
“杀人!”萧千绝轻描淡写地回答。
众人面面相觑。“此话怎讲?”方澜强笑道。
萧千绝冷冷道:“你等对付蒙古人,也就是对付我徒弟,对付我徒弟,也就对付老夫。”
方澜和云万程对视一眼,心道:“这是什么歪理?”
“我叫三声。”萧千绝仰首望天:“若叫到三,还不散掉这个鸟盟,老夫便赶尽杀绝,一
个不留!”他的声音不大,但数里皆闻,似一道冷飕飕的雪风,吹进每个人的心里,偌大
的百丈坪顿时鸦雀无声。
“一”萧千绝吐出第一个字,众人心房随之微颤。
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个雄浑的声音随风而至:“芳草连天路。”一个清朗的声音悠然应道:“纤流横马蹄。
”
“南天双奇!”有人大叫,叫声中颇是喜悦。
萧千绝双眉一动,倏然回首,只见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飞驰而来,当先一人白衣白马,
巾带飞扬,手中二丈烂银画戟,斜指苍穹。那白马快的惊人,如劈波斩浪,倏忽越过人群
,只听一声长笑,银戟抡出个圆弧,风声激烈,向萧千绝扫来。刹那间,“百战神君”姬
落红毕生功力与座下“雪骓”的马力,尽数化进这支“裂天戟”中,五丈方圆,尽被笼罩
,十丈之内,众人衣发,无不向后飞起。
萧千绝巍然不动,将手一抬,握住了画戟的长柄,一霎那,他双足深陷,手掌化作坚不可
摧的障壁,“裂天戟”横扫千军的力量在其中化为乌有。姬落红的双臂传来了清脆骨折声
,身子仿佛流星经天,撞断了一棵大树,狂喷的鲜血殷红了如雪白衣。
灰蒙蒙的人影从马背上射出,“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似御风而来,手中晶亮柔韧的软
剑,散作漫天剑雨。这招“芙蓉夜雨”是他平生绝学,如杜少陵诗:“随风潜入夜,润物
细无声!”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萧千绝一手倒提七十斤的“裂天戟”,使出了枪法,灵动轻盈,竟不下对手薄如蝉翼的长
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到极致。在众人眼里,“裂天戟”仿佛粘
蝉的粘竿,莫细雨则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只听铮铮铮……剑戟三击,“蝉剑”缤纷碎裂
,“裂天戟”的尾钻带着厉啸,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萧千绝劲力一吐,莫细雨连人带戟
飞了出去,当得一声,戟尾没入青石,将他钉在上面。
莫细雨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双手一合,闷哼声中,竟将裂天戟从腹内拔出,反手
插入地里,支撑着摇摇欲堕的身躯。“可惜。”他望着萧千绝道:“无法伤你!”说话声
中,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将他身前黑土浸成紫色。“可惜!”姬落红颤巍巍坐了起
来,看了云万程一眼。“当真可惜呢!”他望着天,悠悠叹道:“细雨悲故园。”
莫细雨望着他,喟然道:“落红笑我痴。”两人相对大笑,笑到一半,嘎然而止。
“二!”萧千绝望着远处的薄霭,眉间透出一丝落寞。
云万程咬着牙关,大步上前。莫细雨虽然身死,仍傍着银戟,兀然直立。云万程将他轻轻
抱起,放到姬落红身边,想起与二人煮酒放歌,谈笑论交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掉过
身来,向萧千绝一抱手:“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慢来!”方澜大步行出,道:“云老弟,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怎么?”云万程皱眉。
“到底你是盟主还是我是盟主?”方澜白眉一扬,吹着胡子。云万程愣住。“你方才既然
叫老夫做盟主,老夫就不跟你客气了。”方澜向萧千绝道:“萧老怪你不用再数,老夫与
你堂堂一战,你若有能耐毙了我,老夫说话算话,这盟就此烟消云散。”
萧千绝望了他半晌,微微点头。“且慢!”云万程向方澜道:“小弟是发起之人,论正理
,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
会盟豪杰见他二人先前推脱,现在却争起盟主之位,大是诧异。原来方澜见萧千绝笑杀众
人,连毙双奇,武功高得匪夷所思,看他今日气势,若不解散此盟,必然不会罢休,如此
争斗下去,又不知要伤多少人命,但如此解散,又实在不甘心。他仁侠襟怀,想为南武林
保存一口元气,不忍云万程步双奇后尘,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来个一了百了。云万程看
出他的心思,那肯答应,当下抛开面子,与他争了起来。
他二人各不相让,默然对峙。萧千绝颇为不耐,道:“既然你二人都要做这个盟主,老夫
一并成全罢了。”
方澜见他目中杀机闪动,知道情势危及,也不说话,左拳右掌,振臂推出,这招“啸风惊
云”是他“摄空掌”中的绝招,左拳象龙,右掌形虎,一刚一柔,当空相激,罡风乍起,
宛如虎啸龙吟。云万程不敢怠慢,足下急撑,盘旋而起,只听喀喇一声,身后大旗被劲风
摧成两段,不由叫了声好,双臂舒张,如紫鹰浮天,临空一折,带起无俦劲风,一爪斜拿
方澜肩头。方澜身子一缩,让过这招“秃鹫探爪”,双掌飘飞,“闲云野鹤”脱手而出,
舒卷开阖,举重若轻,一时拳爪相击,劲气四散。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此时一天一地,全力出手,如鹰搏老兔,斗得难解难分,精彩迭
出。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一时忘了眼前危机,采声如潮。
云万程凌虚飘飖,高居临下,占尽地利,处处压着对方,方澜左支右拙,渐渐落了下风。
“天鹰门”功夫最重气势,只要逮住机会,招式便如长江大河,势不可挡。云万程深得个
中三味,招式越发凌厉,几个盘旋,便逼出方澜一个破绽,身形当空一闪,双爪迅疾飘忽
,若探竿影草,直透过去。
方澜手忙脚乱,挡了数下,腰背微弓,身子扭转不定,一窜丈余,时左时右,好似灵蛇戏
水,颇难测度。云万程一抓落空,单足撑地,滴溜溜一转,好似被弹弓射出的弹丸,拔地
而起,如影随形,霎息间,贴着方澜的影子,逼出两丈之遥。
方澜被头顶劲风压得气喘,反身举掌,欲迫开对方,忽觉手腕一紧,心头一惊,刚要挣脱
,便听得云万程朗朗笑道:“老哥哥,认命吧!”“云门穴”倏麻,已被他拿住。
“混蛋小子……”方澜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一声叹息,闭目道:“我都这把年纪,你
还与我争个什么?”
云万程苦笑一下,将他交给身边的大汉。向萧千绝道:“如老哥哥所言,我便与你分个生
死,云某若败了,便当没发这个会盟的帖子……”他望着众人,轻轻叹了口气,道:“靳
飞听令!”
靳飞越众而出,向云万程拜倒。云万程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铸就的苍鹰令符,道:“接下
此令,自今日起,你便是‘天鹰门’第九代掌门!”
靳飞身子急颤,抬起头来,虎目蕴泪,却不接令。
“你要违命么?”云万程嗔目怒道。
靳飞一咬牙,结过令牌,道:“弟子发誓,绝不有负师父教诲!”
云万程微微颔首,身旁的天鹰门弟子个个含泪,纷纷跪下。“爹爹!”云殊急了,叫道:
“我代你出手。”他飞身窜出,直奔萧千绝。云万程大怒,凌空抓住他足胫,反手一掷,
云殊飞出丈余,重重摔下,直觉背脊欲裂,眼冒金星,心头又是难过,又是委屈,不由得
放声大哭。
云万程听他哭得伤心,不由得心头发堵。叹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痴儿,男儿
流血不流泪呀!”
文靖早已看不下去,听到这儿,蓦地想起当日合州城中,与父亲诀别时,也曾说过这句,
不由激得热血上涌,一步跨上。玉翎吃了一惊,紧紧握住他手:“你干么?”
“我……”文靖回头望着妻子,又望了望儿子。心头一痛,颓然止步。忽听有人愤声叫道
:“这老贼也非三头六臂,咱们一拥而上,难道挤不死他么?”遥遥看去,正是日间救下
的那个“罗断石”罗松。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汹涌,刀剑脱鞘。萧千绝却一动不动,足下不丁不八,负着
双手,冷眼向天,视千百豪杰如同草芥。罗松第一个冲上,还没出手,萧千绝袖袍拂起,
血光陡现,只听“嗤”得一声,罗松的脖子好似被利刃扫过,齐根而断,一颗张口怒目的
人头洒着血珠落入人群。
众人顿时止步,惊恐地看着地上骨碌碌滚动的头颅,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妖术?这老
头会妖术!”对他们而言,武功终究是人力,还能对付,但若是妖术,当真就无法可施,
一下子都被唬住。
“用暗青子对付!”有人叫道。众人倏地散开,飞刀,梭镖、五花石、铁弹子……纷纷握
在手里。萧千绝眉头一皱,嘿然冷笑,身子一晃,向人群欺进数丈,疾风飘雨般的暗器同
时打到,萧千绝双手挥洒,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那些暗器仿佛二水分流,从他身子两侧
滑过,叮当落下。刹那间,萧千绝直透人群,双臂一分,两颗人头凌空飞起。
紫影晃动,云万程也到了,忽忽数爪,劲风四溢,萧千绝错步让过,眉峰一拧,双眉更垂
,平添诡异,“来的好!”他阴沉沉道:“老夫便杀个痛快。”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厉
喝道:“且慢!全都住手。”群豪顿时停下刀剑。“以众凌寡!”云万程扫视众人,沉声
道:“不是好汉行径。今日胜败生死,全在云某一人身上,谁若插手,便是与我天鹰门为
敌。”这几句话十分豪气,众人尽是一馁,无人敢动。萧千绝冷哼一声,道:“就算人多
群殴,又能耐我何?”
云万程微微一笑,上前道:“话不多说,请出手吧。”
萧千绝盯他半晌,缓缓道:“也罢,冲着你这份胆气,老夫让你两招。”
云万程望了望南天双奇的尸体,心中一黯:“这两位老哥哥明知不是这魔头的敌手,却以
命相搏,是想纵然不胜,也能伤他元气,我再出手,也多几分胜算……唉……没想到这魔
头的武功霸道如斯……”他又望了方澜一眼,只见他坐在地上,凝目注视,满是殷殷之意
,不禁喉间一哽,放声清啸,宛如九霄雕唳,啸声中,凌空纵起,爪出如风,向萧千绝罩
落。
“鹰魂八大式!”靳飞脱口叫道。云殊忙道:“什么鹰魂八大式?”
“是乃我镇派绝技,我也是第一次见师父使出。”靳飞脸色凝重:“这是第一式‘断云爪
’。”
云殊凝神看去,只见云万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毕,一招又起,绵绵密密
,排空而出,似要摧断层云。而萧千绝的身形落在众人眼里,飘忽不定,好像时隐时现一
般,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妖术!妖术!”有人小声嘀咕:“大白日哪有这种鬼身法?
”玉翎听到,瞅了文靖一眼,小声道:“看到没有,这便是师父的境界,幽灵幻影,白昼
移形……”文靖微微颔首,心道:果然出神入化,若是攻我,实在难以抵挡?想到这里,
平添了几分愁意。
云万程几乎足不点地,一口气攻出十余丈,却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只觉胸闷气促,血
涌面颊,知道势竭,顿足旋身,“批风爪”使出,十指破空,咝咝激啸,势如长风万里,
漫卷黄沙。
萧千绝身形随之转急,云万程眼里竟然幻出几个萧千绝的影子,急忙收摄心神,爪下再变
,临空探爪,宛如鱼鹰戏浪。这招“搏浪式”劲风尽敛,蕴在指尖,力道绝大,能穿透树
木,看似厉害,其实却是能放能收、攻中带守的路子。
萧千绝见他变得伶俐,也微微点头,道:“当心了!”苍白的双手从袖间吐了出来。“老
雕儿,留意他那双手。”方澜看得着急,大声叫唤。
云万程心中一凛,只见萧千绝的双手如分花拂柳,越变越急,越变越奇,初时如白莲绽开
,转眼间,便成了在风中摇曳的一片花海。“这便是如意幻魔手么?”云万程看得舒服,
动了生平豪气,张口长啸,声振林木,爪下连变,“舞雪式”、“抱日式”、“捉月式”
、“沉鱼式”、“落燕式”……乍起乍落,扑跌抓拿,“鹰魂八大式”中诸般精奥,好似
谷中清泉,源源泻出,使得前所未有的顺畅。萧千绝则不动声色,悠然进退,随意挥洒,
似无半点火气,却仿佛水银泄地,容不得半点缝隙,云万程出招稍不连贯,便被他抵隙而
入。顷刻间,二人忽攻忽守,忽进忽退,拆了数十招,招式迅捷,精妙入微,众人直看得
心摇神驰,连声喝采。
文靖远远看着,忽道:“云万程输了。”梁萧从萧千绝现身,就看得入神,尤其看到这黑
衣老者使出自家的功夫,更觉惊异,但也抽不出功夫来向娘刨根问底,此时听到这话,终
于忍不住道:“那可说不准,我看黑衣老头比较吃亏……”话没说完,直听萧千绝高声叫
道:“‘鹰魂八大式’也不过如此,看我破尔!”这一声如平地惊雷,震的众人耳中嗡嗡
作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萧千绝身影俱失,云万程正两爪齐出,忽地双臂一沉,萧
千绝左手已然搭上,一圈一勾,只听格格脆响,剧痛钻心,双手齐腕碎裂。萧千绝五指再
扬,如兰花吐蕊,倏然撒开,划过云万程双目。云万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喏呀”一声
惨叫,跌倒在地。
文靖心中惨然,闭上双目,不忍再看,耳边陡然传来梁萧的大叫:“好一个‘圈字诀’呀
!”要知此时乍变斗生,众人都目瞪口呆,还未回过神来,场上一片寂静,这一声更显得
清亮无比,众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不明其意,只有萧千绝再明白不过,方才他的招式,正
是“如意幻魔手”的“圈字诀”,本欲再施杀手,结果云万程,但听得这一叫,也不由倏
然驻足,掉头看来。
萧玉翎被这一声叫得魂不附体,飞也似躲到文靖背后,浑身有如筛糠,平日里不信鬼神,
此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只盼师父别将自己看到。梁萧在她怀里,大是不满,道:“娘,
我看不到了!”
这一下不独萧千绝,另有百十道目光投了过来。玉翎欲哭无泪,手忙脚乱,狠狠拧了他一
把,梁萧叫得更是厉害。文靖玉翎两颗心砰砰乱跳,都不知如何是好。
但萧千绝却只瞟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大袖微拂,转身离去。云万程摇摇晃晃站起
来,双眼血流如注,涂得满脸,哑声叫道:“萧千绝,你为何不杀我?”
萧千绝身形微微一顿,头也不回道:“你既名‘神眼雕王’,我便废你的爪子招子,看你
还拿什么在江湖上混去!”他足不点地,黑袍飘逸,仿佛一只大蝶,在官道上凌风飞翔,
片刻功夫化作一点模糊的黑影。
云万程呆了半晌,想到昨日还是一代大侠,今日便沦为一个废人,不由得呵呵惨笑,倏地
纵身跃起,估着方位,一头撞在不远处一块大青石上,脑浆迸裂,鲜血四溅,只将众人惊
得呆了。云殊跌跌撞撞,冲上前去,一把抱住父亲尸体,呆了一呆,放声痛哭。靳飞一手
按在他肩头,泪流满面,却不出声。
方澜望着天空,忖道:“好好一个会盟,竟然弄成这般模样,留下我一个老废物,还有什
么意思?萧千绝啊萧千绝,难道天下无人制你么?”他看着地上尸首,喃喃道:“或许…
…或许还有他……虽然那人行踪不定,见识古怪……与世人格格不入……但以武功而论,
中原能与萧千绝比肩的也只有他了。”他望了云殊一眼,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喝道:“
不许再哭。”伸袖将他鼻涕眼泪拭去:“你能哭死萧千绝么?”他瞪了靳飞一眼:“你也
是,如今已是一派宗主,当卧薪尝胆,苦练武功,打败那个魔头,为你师父报仇才是!”
“前辈教训的是!”靳飞咬牙拭去泪水。云殊点点头,一双拳捏得格格作响。
“但若要胜过萧千绝,除非……”方澜皱眉沉吟道:“除非能够学成‘穷儒’的本事!世
上只怕唯有他才堪与萧老怪抗手。”
“穷儒?”靳飞一呆:“莫非便是号称‘凌空一羽,万古云霄’的公羊羽么?听说此人武
功高不可测,但性子古怪,难以亲近……”他转眼间,见云殊怔怔发呆,忖道:这孩儿,
莫非哀恸过度,变得傻了。伸手拍拍他道:“殊儿!”
云殊浑身一震,突地掉过头,发足狂奔,倏地跃上马匹,一抖缰绳,向北而去。“殊儿!
”两人大惊叫唤。云殊掉头道:“父亲丧事,拜托师兄,我此去北方,寻我师父,只求日
夜用心,速速练成武功……”人马渐远,语声渐微,落入众人耳中,无法分辨。
“师父?”方澜诧异地看着靳飞:“什么师父?”
靳飞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岂有此理!”方澜吹起了胡子:“连老爹的丧事都不管了,下次见到,非打烂他屁股不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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