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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llah (Tokushima),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昆仑 第二部 花雨江南 3-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n 3 11:25:29 2002) , 转信
第 3 章 逝者如归
逝者如归
人潮散去,文靖抬头望着远处,只见远远夕阳低沉、草木含烟,透着凄迷愁意,“还不走
么?”他回望身后的玉翎母子。
“我……我们不北上好么?”玉翎踌躇道。
“为啥?”梁萧发急。
“都怪你!”玉翎嗔道:“鬼叫什么?”
文靖凝视着她,道:“你怕遇见他么?”玉翎点点头。
“怕遇见谁?”梁萧猛扯老娘的衣袖。
“别多嘴!”玉翎烦躁,无心理他。梁萧撒起娇来,抱着她呜呜直叫。“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翎实在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知道他要发话。
“我问你!”梁萧眼珠子骨碌碌直转:“为啥那个老头子会咱们的功夫!而且那么厉害?
”玉翎望着文靖,一时语塞。
文靖见她神情凄惶,不由大生怜意,抚着她的香肩道:“别担心,只要我一口气在,绝对
不让任何人伤你一根汗毛!”
“还说。”玉翎眼眶一湿,颤声道:“都怪你,都怪……”她自知怨得无理,说不下去,
一头栽进文靖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最怕……他……对付你,你斗不过他……”文
靖将她搂在怀里,心中百感交集。梁萧见他二人神色异样,不知何事,抓耳挠腮,好生郁
闷。
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自远处飘来:“好一对狗男女,竟然当着人在大路上亲热,真是
不知廉耻!”梁萧掉头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五个道士,其中两个不是别的,正是他在宜城
老店招惹的那两个主儿,发话的便是黑脸那厮。
白脸道士却奸笑道:“你别说,这小娘子实在生得好看,换了是我,别说在这大道之上,
便是闹市之中,也抱着亲热呢!”
玉翎本就心烦,没处发泄,这一下更玉脸发白、银牙紧咬,心道:“今天就叫你抱着阎王
爷的大腿亲热!”
文靖见她要上前,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峻声道:“几位道兄乃是修道之人,还请留些
口德!”玉翎啐了一口:“呆子,跟他们说这些干嘛,一刀一个杀了事!”“对呀,对呀
!”梁萧接口说:“杀了喂狗吃!”
“小杂种!”黑脸道士和他是仇人眼红,仗着人多,大声喝道:“道爷非扒了你的皮……
”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膻中”穴被文靖出其不意,一把拿住,重重掷在地上。屁股
几乎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的邪乎,皆是一惊,呛啷拔剑,四道寒光,刺向文靖四
处要害。文靖展开“三三步”,霎息间,让开四支来剑,向四人各各拍出一掌。
四个道士只觉劲气排山倒海般涌到,急急后跃,手中剑同时划了个圆,将文靖去路封死,
圈在四支剑里,文靖一动,顿时剑光霍霍,向他猬集。文靖足下飘忽来去,双掌左拍右引
,将四人迫开。但四道方一退下,并力又上,进退攻守,暗合易数,分明是四象阵的法子
,三招之后,呼应得越发默契,文靖宅心仁厚,不愿伤人太甚,处处留手,一时间,反被
他四人困住。
这边黑脸道士爬起来,抽剑赶上,他一加入,便成五行阵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长髯道
士武功最强,手中宝剑更是锋利绝伦,实是难得的神器。他为五行枢纽,进退攻守,皆由
他带动,其剑光到处,寒气森森,逼得文靖汗毛直竖,觉出不妙,精神一振,双掌急抡,
掠地飞奔。
玉翎冷眼旁观,初时以为丈夫随意打发这帮无赖,但见他掌力激啸,身法转速,微微吃惊
,细细一看,看出门道。“呆子,重重伤他两个,这些混蛋还有什么把戏!到这个时候,
还充好人!”她心烦意乱,看得不耐,冷哼一声,飞身抢上,左掌攻白脸,右掌打黑脸,她
最恨这二人,也不管什么出掌方位。白脸运气不坏,这一掌正面攻来,急忙挥剑格挡,黑
脸的却倒霉到家,背着身子,稀里糊涂挨了一击,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口里血渍洒了一
路。落地翻滚,勉强站稳,五腑六脏就好似在油锅里煎熬,正难受的当儿,臀部又挨了一
巴掌,声音清脆响亮,而且十分疼痛,又听梁萧在他身后拍手大笑,顿知被他拣了便宜,不
由得怒火万丈,转过身来,狠狠瞪视。
“嘻!你拿牛眼能瞪死我么?”梁萧笑道:“有本事便来逮我!”
黑脸道士略一动弹,便觉内腑隐隐作痛,知道受伤不轻,但被一个童子如此欺负,是可忍
孰不可忍,咽了泡血水,提了口气,狞笑着便向梁萧冲了过去。梁萧嬉皮笑脸,连蹦带跳
,躲开黑脸道人的狂砍乱斫。
这边,玉翎一到,夫妻联手,情势顿时生变,萧玉翎出招狠辣,全不留手,一双手如漫天
飞蝶,让人防不胜防,长髯道士虽然剑法精奇,指挥有度,但拆了数招,只觉应付艰难。
一个眉间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乱,额头着她指尖拂过,顿时去了层皮肉,血流满面。玉翎容
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骈指若剑,乘他双眼迷糊,直插他心口。文靖看得皱眉,反手一
拂,格住玉翎手腕。“呆子干嘛?”玉翎大嗔。
“你要杀了他吗?”文靖逼开一剑,应道。
“杀了也活该!”“杀人终究不好!”两个人一边应付对手,一边斗起嘴来,加之玉翎每
施辣手,文靖便分神阻挡,此消彼长,倒让四个道人缓了口气,重振阵法,站住四象之位
。
黑脸道人没命追赶梁萧,兜了三四个圈子,累得气喘,口角渗血。不由停下身子,心神稍
懈,冷不防梁萧乘机折回,闪电般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脸道人痛入骨髓,
略略弯腰,梁萧飞起一脚,踹在他腮边,几乎将他下巴踢掉。
这连环重击,打的黑脸道人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长剑也被梁萧夺去
,顺手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着地滚出,只想逃命。滚出两丈,方要挣起,
颈项一凉,长剑驾在他脖子上,只听梁萧笑眯眯地说:“还不投降!”
黑脸道人呆了呆,想自己堂堂一介高手,竟然折辱于小儿之手,胸中不禁血气涌动,牵动
内伤,一口鲜血向梁萧喷了过去。梁萧始料未及,染的满裤脚都是。这条裤子是前天玉翎
给他买布缝的,刚刚穿了一天,梁萧宝贝得紧,这下被弄得半截污血,不由气得想哭,一
脚踢在黑脸道人肩上:“你这厮可恶,竟然弄脏我的裤子。”
黑脸道人双目圆瞪,面目狰狞,却是一动不动。梁萧呆了一下,轻轻踢了他一下:“喂!
牛鼻子,你怎么不说话?”
“死人怎会说话?”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梁萧听得耳熟,回头一看,惊喜道:“怎么是你!你不是走了么?”
萧千绝不答他话,目光投向前方打斗之处。
梁萧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又道:“老头子,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萧千绝见他如此罗嗦,又叫自己老头子,心里不悦,不耐烦道:“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
”梁萧呵呵笑道:“你方才也没答我话呀!”
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初时不察,猛一转念:“岂有此理,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死人!
”掉过头去,目中星芒电闪,狠狠瞪他,梁萧却不知好歹,嬉皮笑脸回望。萧千绝看得生
气,指尖微动,但随即忍住,寻思:“老夫岂能与小儿一般见识。”他吃了这个哑亏,一
肚皮气无处发泄,重重冷哼一声,一挥袖,便欺入打斗场中,身形只闪了数闪,便听见四个
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叮叮当当,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硬生生撕下。这痛苦实非
言语能够形容,三个道士当即昏死过去,只有长髯道士功力较深,一跤跌倒,滚地嘶嚎。
文靖惊骇莫名,玉翎更是魂飞魄散,傻傻站着,全不知身在何处。萧千绝却不理他们,面
如死灰,望着那四个道士。长髯道士忍住剧痛,哑声道:“萧……不……不……前辈,晚
……辈……是……是火真人弟子。”
“不认得!”萧千绝答的干脆。
长髯道士几乎流下泪来。“家……家师是……是四皇子的心腹。”
“那又如何?”
长髯道士彷徨无计,道:“我……不……晚辈自忖没有得罪前辈。”
萧千绝望着天际流云,眼中透出愁意,缓缓道:“得罪老夫的弟子,便是得罪老夫!”长
髯道士一呆,不明其意。萧千绝袖袍振出,道士人头顿时滚在一旁,浓稠的血浆从脖子里
笔直冲起。
萧千绝袖袍又动,文靖倏地抢上,闪电般拍出两掌,只听空中响起鸣爆之声,仿佛遥遥雷
鸣,文靖踉跄后退,一张俊脸顿时煞白。“好!”萧千绝厉喝:“再接老夫一招!”不见
他如何动弹,便越过丈余,落到文靖身前,左手脱出袖外,当空一抡,五指或伸或曲,吞
出不定,看上去极是诡异。
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应对,玉翎一步抢上,拦在他前面。萧千绝势子定
在空中,师徒二人默默对视。萧千绝突然放声狂笑,狂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
将地上晕厥道士尽数踏死。
文靖看得须发忿张,挺身欲上,玉翎一把拉住。萧千绝望着他,嘿然道:“老夫要杀人,
你拦得住么?”文靖咬咬牙,默不作声。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师……父!”不由
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萧千绝仰首望天,木然道:“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
“我……”玉翎咬了咬嘴唇:“千错万错,都在玉翎一个人身上,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
子!”
萧千绝嘿嘿冷笑:“你为何不先问你师兄如何?”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
好快的刀子。”掉首看去,只见梁萧蹲在远处,拾起长髯道人的那口宝剑,将夺自黑脸道
人的剑斫成两截。
“萧儿过来!”玉翎招呼他.“干么?”梁萧提着剑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娘,
你跪着作甚?腿痛么?”他伸手去拉玉翎,反被玉翎一把拉着跪下,欲要挣起,却被她按
住,顿时嗷嗷直叫。
“萧儿,还不拜见你师公!”玉翎说。
梁萧眼珠子骨碌碌在萧千绝身上打转,说:“师公是个什么东西?”
萧千绝脸色一变。玉翎气急,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说:“师公就是娘的师父!”梁萧摸
着头,大是委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玉翎对萧千绝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这孩儿从小就是口无遮拦……
”梁萧望着萧千绝,打断她道:“原来你是娘的师父,我还以为是你偷学了我娘的功夫呢
!”
“萧儿!”玉翎又给他一巴掌。“你打的我好痛……难道就不能轻轻地打?”梁萧抱怨。
“不打重你不会闭嘴。”“打轻打重那老头子……呃……死公怎么知道。”“你……”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当年玉翎对自己撒娇的情形,目中透出一丝暖意,心里叹了口
气:“翎儿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多少,她若是和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哪知她竟然
跟了别人,唉!对当日之事,冷儿也支支吾吾……时至今日,其中情形也不大明白……”
想到这儿,他狠狠瞪着文靖,忖道:“但合州之役后,冷儿伤得死去活来,被伯颜送回时
,经脉大损,一身功夫去了四成,再也练不成我最上乘的绝学,承不了我的衣钵,他虽然
不说,但看他情形,分明伤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这小子方才挡住老夫的‘天无刃’,
分明是老穷酸这路功夫……不过,看他现今火候,十年前该远非冷儿敌手……嗯……翎儿
这十年来都不见我,害我天南海北四处寻她,而且我每每提起她,冷儿都痛苦不堪,她方
才说千错万错,只错在她身上……哼,这小丫头分明奸恋情热,与这厮勾结,助他伤了师
兄,否则方才在百丈坪上,怎么会躲着老夫……”他当年看萧冷情形,便已猜出大半,此
时前后印证,往事豁然开朗,顿时心冷如冰,脸色较暮天浓云还要阴沉。
玉翎知道师父的性子,本想让梁萧这个小活宝来缓缓气氛,再慢慢求他,说不准还有转圜
余地,谁知萧千绝神情越见难看,不由心脏狂跳,似要脱口而出。
“你……”只听萧千绝缓缓道:“知罪么?”玉翎娇躯急颤,泣道:“翎儿背叛师门,罪
该万死!”
“嘿!”萧千绝见她承认,不由得双拳紧握,呲牙惨笑:“你好!你好!”他一生孤僻狠
毒,满手血腥,但最是护犊,尤其对玉翎,可说千依百顺,知道她在合州失踪,心急如焚
,三年之内,觅遍神州,累死骏马百十匹,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来人往,何处
觅得,萧冷又伤得沉重,让人挂念,只好回山。但仍不死心,十年来,数度出山,四处寻
找,天见可怜,终于让他在百丈坪遇到,本是欣喜欲狂,哪知玉翎避而不见,他错愕之际
,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无心停留,放过云万程,待得人少,才来弄个明白。可一旦明白,
更是伤心无地,将手一扬,便向玉翎头顶拍下。
文靖见他神色骇人,知道不妙,真气聚于全身,见他手动,倏然一步跨上,千钧掌力一触
即发,却见他一只手凝在半空,神情凄苦,并不落下。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了手,呆了半晌,终于幽幽一叹,将手收回,目光一转,看到
文靖,怒火又炽:“翎儿当日在我膝下,何等乖巧,哼,必定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翎儿
是万万不能杀的,但这小子诱惑她在先,伤萧冷在后,碎尸万断,不足解老夫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他双目大张,毒火熊熊,似欲择人而噬,足下微动,却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好小子。”萧千绝心头微诧:“竟然将穷酸的功夫练到‘神而明之,应机而发’的地
步,哼,但又如何?”他一步跨上,便要下手,玉翎看出他心意,猛地一把抱住他小腿,
哭道:“师父,要杀杀我,放过他吧!”萧千绝强行抬足,玉翎只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
的脚在地上拖动,只气得萧千绝脸色发青;饶是他雄视武林,此时也有些束手无策。
梁萧在一旁听了半天,有些明白,知道这老头子要对爹娘不利,他心思狡黠,闷声不吭,
手中剑起,便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想:“刺瘸了你,看你怎么杀人?”
哪知他宝剑刚动,萧千绝便一足踏来,梁萧只觉虎口剧痛,那口宝剑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
,嗡嗡直颤,一抬头,只见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忙笑道:“死公
,我看您鞋子脏了,给你老人家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娘,故意将师公叫成“死公
”。
萧千绝却没听出这些门道,他本想顺势踢死这“孽种”,但一句“死公”,又让他心里软
了一半:“这小子终究是玉翎的骨肉,唉,罢罢!不杀他了!”沉默片刻,他向文靖道:
“你是公羊羽的弟子么?”
文靖听他盛怒中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微微一愣,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
”
“哼!”萧千绝冷笑说:“那穷酸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但他既然传你功
夫,心里便已经当你是他弟子。”
文靖呆了下,道:“说得是!”
“公羊羽虽然混帐至极,却也算一代宗师。”萧千绝不动声色,仰首道:“若知道他座下
弟子都是藏在妇人背后的下贱东西,该做何感想?”
文靖点点头,一振衣衫,向玉翎道:“你放开手!”
“我……”玉翎瞪着他道:“我不放!”
萧千绝微微冷笑:“若老夫出手,你必死无疑,穷酸会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也会拼了这
条命护你,老夫投鼠忌器,忒也麻烦!”
他足尖一挑,将梁萧那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光滑浑圆的圈子,道:“老
夫与你一赌如何?”
“怎么个赌法?”
“‘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内,任你来攻,绝不
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萧千绝阴阴道:“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
阔天空,恣意去留。”文靖一愣,玉翎也摒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径
不过两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神速,尤其是内功,较我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
生出些痴念。
“不敢么?”萧千绝望着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
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死呆子!”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
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他答得稀奇,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文靖目视玉翎,玉翎心头突突直跳,小声道:“师父,你说话算数?”萧千绝气得胸口隐
隐作痛,怒道:“老夫横绝天下,当然言出如山。”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手。萧千绝
道:“不过有言在先,若他动不了老夫,你必须跟老夫回山,不得拖拖拉拉,借口违抗!
”
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心道只要呆子和萧儿没事,就算我粉身碎骨也是甘愿,跟你回去又
算什么?想到这儿,明白萧千绝对自己实是仁至义尽,深感自己对他不起,心中一阵酸楚
,叫了声:“师父……”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道:“小子!来吧!”
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见她眼中满是希冀,微微颔首,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却
听梁萧招呼:“爹爹,慢来!”“怎么?”文靖见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
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老头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
跑。”
“哪怎么成?”文靖傻眼。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
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也不甚小,还时不
时拿眼瞅萧千绝,颇有些明目张胆的意思。萧千绝耳力通玄,直听得双目大张,心头怒起
:“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诈?老夫千算万算,怎没想到这里?”后悔不迭,“若依他主
意,老子铁定被他僵在这个圈子里,这脸可就丢大了。”他死死盯着梁萧,恨不能一口水
吞了他。
文靖听得心动,有些犹豫,但看了玉翎一眼,见她痴痴望着萧千绝,神不守舍,叹了口气
,忖道:“就算我肯用计,她也万万不敢欺她师父的,唉!罢了!”他微微一笑,拍拍梁
萧头顶道:“别胡说了!”“怎么胡说……”梁萧急了。
文靖将他拉在一旁,举目遥望,只见落日黯淡,云卷云舒,直觉似曾相识,将眼一阖,浮
现出刀剑光芒、缤纷血雨、如潮人声、败马嘶鸣……“唉,那天的日色也是如是。”他心
中浮起莫名悲哀:“如今人的争斗还是如是!”傍晚的风卷起他的衣袂。文靖睁开双目:
“得罪。”双掌一分,飘然推出。
萧千绝见他出手,方才舒了口气,只见他掌到半途,忽地一个踉跄,手挥足舞,劲气如流
。这“人心惶惶”总有一个扑跌的势子,但并非乱“跌”,更不是人人会“跌”,只因跌
出的霎那,便是决胜的时机,跌的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的晚了,对手破绽稍纵即逝。
用这一招的高下之别,便在你如何把握这一点灵光。文靖这一跌正是如矢应机,窥出了萧
千绝的破绽。
就在他将到未到之际,萧千绝的身子忽而变得柔韧万端,黑袍飘飞,宛转而起,身子破绽
处瞬息间凹了下去,文靖掌力顿时缓了半拍,等他拍到,萧千绝已在天上。“凌虚三变,
九霄乘龙。”梁萧失声叫道。这路轻功他也学过,但萧千绝使出来,当真如神龙出海,金
鳞眩空,曼妙飘逸,让人不敢目视,与梁萧的境界,全然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漂浮不定,化作“凌虚三变”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
出来就成了一朵随风流转的“乌云”。文靖见他悬空,心中一动,猛地一步跨上,本想占
住圈子,让萧千绝无处落足,迫他堕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这全是看谁快的
过谁?文靖本来占了一分先机,但萧千绝的落势却与众不同,凌空飞旋,好似海上飓风,
直刮得文靖面皮生痛,脚还没有落地,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转了起来,这一转有些出奇,
无巧不巧,让文靖使出了“天旋地转”的招数,一招使出,笼罩八方,好似天地也随之旋
转。
萧千绝却不为所动,依然形若陀螺,着地飞旋,文靖的掌力一到,便被他转力引偏,每每
差之毫厘,无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渐渐模糊不清,四周蔓
草藤葛被二人罡风牵引,纷纷拔地而起,绕着两团人影,如魍魉幻形,漫天狂舞,场面煞
是诡奇。
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略一牵引,使出这招,自然而然,但转到这时,却是欲罢不能,有苦
难言,萧千绝虽未出手,自顾自旋转,但他每转一圈,文靖的转势便被带得快了一倍,不
知不觉间,已是不由自主,随着他转,着地的足尖好似一支规尺,绕着萧千绝缓缓划动,
留下入地四寸的弧形划痕,只觉胸中血气翻滚,似欲喷薄而出,全身经脉也勃勃乱跳。“
不成,不成,这样下去,非被他活活累死不可!”文靖使出浑身气力,拼命稳住身形。
哪知这时,萧千绝倏然顿住,文靖精疲力竭,收敛不住,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但萧千
绝停下之时,有意无意,胸前门户大开,文靖想也不想,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应势而
出,但被萧千绝方才一折腾,已是气促神虚,按在他胸前时,这一掌已失了天诛地灭人绝
的威力。
这一下,二人由动到静,定在一处。萧千绝负手而立,状如木石。文靖双掌按在他胸前,
头顶白气氤氲,双颊其红如血,掌下好似击入三千弱水,萧千绝其软如棉的胸口生出古怪
吸力,将他残存内力一咕脑儿吸了个罄尽,全身上下仿佛成了空壳,霎息间,一缕寒气幽
幽而入,毫无阻碍,顺着他的双臂透出心房,文靖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去!”萧千绝一
声沉喝,胸前肌肉倏地弹起,迸出绝大力道,文靖似断了线的风筝,倒飞丈余。
玉翎掠地而出,将他托住,见他神色委顿,急道:“你……你没事么?”文靖长长吸了几
口气,运运内力,苦笑道:“我没事,可……”他望了萧千绝一眼,叹了口气:“我输了
!”
玉翎神色一黯道:“不说这些,只要你没事就好。”文靖一把抓住她手臂,眼圈一红:“
我……我……”嗓子好似被什么堵住,啥也说不出来,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
“呆……呆子……”玉翎撇撇嘴,蛾眉微微耸动:“别……别哭……”话没说完,萧千绝
看得心烦,抓起她道:“过来。”运劲一拽,文靖气力未复,跟着被拖出三尺,双手乏力
,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的满口鲜血。“爹爹!”梁萧将他扶起,怒视萧千绝,狠狠啐
了他一口,口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急又快,直奔他胸前,萧千绝一愣,想自己一代宗
师,岂能为一泡唾沫动手,但若躲闪,更是小题大做,但若不躲……一念未绝,口水已经
落到他衣襟上。“岂有此理。”他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凭口水在衣襟上一晃一晃,
两只牛眼瞪视梁萧。
“萧儿!”玉翎厉声喝道:“不得对你师公无礼!”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听话咽回
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 “我……”玉翎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你可知为何输么?”萧千绝看了文靖一眼道。文靖心头茫然,忖道:“是呀,我占尽便
宜,怎么还会输给他?”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心中得意,微微冷笑。
“呸!不要脸!”梁萧恨恨道:“我知道了,你说让我爹爹,其实是占他便宜。”
“哦?”萧千绝冷眼看他。“爹爹说过,‘三才归元掌’是后发制人的功夫,你却让他先
出手,所以……”梁萧说到这里,不知如何继续。文靖却恍然大悟,懊悔无及:“枉我练
了十年掌法,却没萧儿明白,这‘三才归元掌’本是因势利导、后发制人的功夫,就仿佛
绣花针穿针引线。但我却拿这绣花针当板斧,硬劈萧千绝这块石头,结果反被他因势利导
、后发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
“老骗子……老混蛋……”梁萧跳着脚,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萧儿……”玉翎听得
胆战心惊,恨不能堵住他嘴。
“你说得不错,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最会唬人骗人.”萧千绝冷笑道:“别说你老子
,便是自诩聪明绝顶,明察秋毫的老穷酸,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他反手拽住萧玉翎,
转身便走,“老混蛋站住!”梁萧抓起身边那口宝剑,乱砍乱劈,一路追来,萧千绝懒得
与他纠缠,足下生风,刹那间将他抛开丈余,梁萧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头一看,萧千
绝和娘亲已在数丈之外。
“萧儿!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玉翎回头叫道:“衣服旁边的油纸包里有你最爱的吃的
鸡腿……晚上别踢被子……吃饭别挑食……还……还有……待会晚饭要吃饱……如果吃不
饱……”她泪流满面,几不成声:“千……千万……要听你爹爹……”说到这儿,她身形
渐渐模糊。梁萧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追:“我不要裤子……呜呜呜……不要……
鸡腿……呜呜呜……娘……”忽地身子一轻,已被文靖托在怀里,心头一喜:“爹爹,快
追!快追!”
文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运起全身气力,衔尾狂奔。但萧千绝何等人物,文靖越追越远
,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莽暮色中的黑影,欲哭无泪,忽然间,心头一股寒气袭遍全身,当即
打了个突。四肢经脉阵阵抽搐。“怎么?”他心中一窒,但足下不停:“不成,我……我
不可半途而废……我……我要追上去……要追上去。”“爹爹!快……快……”梁萧哭着
大叫:“你是乌龟么?娘都看不到了……”
“是……我要快……我不能停,我……我一定要追……追……”文靖身上寒气越来越盛,
头脑已经有些迷糊,只有一个“追”得念头还在里面盘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个乱葬冈
上,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将梁萧压在身下,痛得他嗷嗷直叫。
“爹爹!”梁萧爬出来,猛推文靖:“快起来,追呀……追……”他触到文靖肌肤,只觉
一阵冰冷,才觉不对,“爹爹……你怎么了?”
文靖身上寒流阵阵袭来,浑身经脉不断抽搐,咬紧牙关、痛苦至极,却不知是何缘故。其
实萧千绝从头到尾都没打算留他一命,只是见他和玉翎情深爱重,若文靖一死,玉翎必然
伤心欲绝,实非所愿,故而借旋转之机,耗尽文靖的内力,再引他使出那招“三才归元”
,否则以文靖十年来的修为,使出这掌,直直拍在他胸口要穴,萧千绝就算不受伤,也要
后退消势,无法留在圈内。也到这个时候,他才使出最后一着,以“死风穴”绝世神通,
化尽他残余内力,将一缕“玄阴离合神功”中化出的“太阴真炁”度进他心脉,一时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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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内寒流稍稍退去,文靖方迷迷糊糊睁开双目,朦胧看到梁萧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
一丝笑意,他想伸手,给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泥污,但手指动了动,又无力放下。“萧……”
他叹了口气:“爹……不成了呢!”
“爹爹,你说什么?”梁萧听得不甚清楚,瞪着大眼,满是迷惑。文靖心中凄凉,只想自
己这一去,这个孩子便形同孤儿,是饱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坏……自己统统无法知道
,禁不住泪雨滂沱,浸湿脸下乌黑的泥土。
“爹爹,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梁萧哭叫。“萧……儿……”梁萧急忙将耳朵伸过
去,只听文靖口中断断续续:“别……别……欺……负……好……人……”文靖一口气接
不上来,头脑一阵晕眩,眼前晃动着朦朦胧胧的白光,一个秀丽妩媚的影子时隐时现。“
翎……”他口唇动了动,却无半点声响,眼前渐渐变得红了,似落日,又似江水,滔滔东
去,滚滚不息,脑子里蓦地闪过一句昔年年的旧词:“干戈事,随惊涛万里,日落处,风
流云散,归去来也,黄粱梦醒,枕边泪阑干。”神志倏地一清:“呵,黄粱梦、归去来,
人生如梦、人死如归么……”他吁了口气,眼胧合上,将天地万物隔绝在人间。
旷野的山风穿过迷茫的夜色,拂在梁萧的脸上。他抱着父亲的僵直的身躯,一时间忘了哭
泣,只是紧紧咬着嘴唇,鲜血自齿间缓缓滑落,滴滴答答,落到文靖雪白的面颊上,在初
升的月色下份外妖艳。
风更急,梁萧蓦地打了个冷噤,哇地哭了一声。但只哭了一声,胸口烦恶,昏了过去。
昏沉中,忽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只见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细细一看,却是一
群野狗,乍见“食物”坐起,吓得纷纷后退,口中发出“呜呜”的威吓声。梁萧伸手一摸
胳膊,满是鲜血,再看父亲尸体,四分五裂,这一气非同小可,目光一闪,看到身边那柄
宝剑,他一直带着,本想和萧千绝拼命,但跌落时丢在一旁,当下攥住。这时,一头大野
狗呜了声,群狗顿时蜂拥而上。
“来得好!”梁萧咬牙跃起,长剑过去,一条野狗顿时拦腰两断,再伸脚,踢碎一个狗头
,一时间,剑光霍霍,犬声乱吠,人狗斗成一团。梁萧出手矫捷,那剑又快得邪乎,过不
留痕,六七个来回,他满身血肉模糊,狗尸也积了一堆。
那群野狗被血腥气一冲,大半丧胆,有的四处奔逃,有的则夹着尾巴求饶,但梁萧已经杀
疯了心,施展轻功,遍地截杀,只听得汪汪乱叫,野狗惨嚎声响彻夜空……
明月中天,透过层云,拂照山冈,梁萧站在岗顶,用剑支着身躯,胸口急剧起伏,乱葬冈
一片死寂,只听得粗重的喘声,好似阿修罗沉睡的鼻息。
这时,梁萧身后传来低低的“呜呜”声,他眼中寒光一闪,挥剑转身,却见一个毛茸茸的
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小杂毛!”他咬牙切齿,大步走上,长剑一挥,便要斫下
,却见那小狗偏着头,眼中晶莹闪亮,梁萧顿时呆住。“它……它在哭……它在哭呢!”
他心弦震颤,掉头看了看四周支离破碎,满地狼藉的狗尸,一阵风吹过,冲鼻的血腥扑面
而来。“它们都是哑口畜生……我……我干么要杀光它们呀……我……”他好似挨了一拳
,捂着胸口,跪在地上,抱住小狗,哭道:“对不住……呜呜……真对不住……呜呜……
”他到这个时候,才有功夫放声大哭,但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而哭,只觉得天地间所有悲哀
都向自己涌来,血气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哭得迷迷糊糊,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
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宝剑,
在地上个坑,将文靖的尸骸放入小坑。然后砍了块木头,草草刻了块碑,刻上父亲的名字
。插在坟前。他想了想,又挖了个大坑,将野狗尸体埋在里面,也竖了块木板,但不知道
该写啥,便让它白着。
对着文靖的墓呆了半晌,梁萧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长剑,斜背着下了冈去,走了数十步
,又掉过头来,看了看那块木碑,突听得“呜呜”之声,眼角一斜,那小狗蹑脚跟在不远
处,见他回望,急忙后奔,躲在一褐色的大石后面,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视。梁萧掉头走
了十几步,猛地回头,见它又跟在后面,但这次四野空旷,小狗团团乱转,到处寻找藏身
之处。
梁萧走上几步,将它抱起:“小东西,老跟着我干么?”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便在他怀
里乱蹭,梁萧终究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痒处,忍不住格格笑道:“好了,好了,我带着
你就是。”他向着父亲的陵墓看了最后一眼,跪下来,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恭恭敬
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小狗,迈开步子,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正是:
瑟瑟弱草弄秋风,貔貅十万与江绝,
暮云忽来雨满山,黄土一抔空对月。
宋度宗咸淳三年,梁文靖逝于襄樊道中,终年三十有一岁……
第4章 烟雨空濛
烟雨空濛
梁萧第一遭离开爹娘,走在路上,茫然不辨东西,听得远处雄鸡清啼,便往发声处走去,
遥遥见得炊烟四起,飘飘荡荡,浑然融入晨霭之中。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大片绵延无际的
稻田,其时初春将尽,正值播种。想必是风调雨顺,日前播下的种子,已不耐等待,早早
从乌油油的土壤中冒了头,承着点点朝露,绿芒闪闪,分外讨人喜爱。
忽听得人语声,只见三两个农夫扛着锄头,彼此说笑,往田里走去,其中一人望这边看来
,乍见梁萧满身血污,不由失声惊叫,其他人掉头,也甚是吃惊,梁萧不知原由,上前两
步,想问明路径,孰料那些农夫攥着锄头,一脸戒备,见他过来,便散成一个半圆,将他
围住。这个打架的阵势,梁萧倒是认得,一个农夫拿着锄头来杵他,梁萧一把拽住,乘势
拉翻,其他人见状,忙来帮手,梁萧年纪虽小,但谙熟拳理,出手不是这些寻常村夫可比
,当下放开把式,来一个揪翻一个,下手极重,那些农夫发声惨叫,爬起就跑,边跑边喊
:“妖怪,妖怪!”
梁萧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也敢奇怪,忽而一阵香味飘来,肚中顿时咕咕乱叫,掉头看去,
只见地上有个瓦罐子,里面盛了些稻米饭,想必是方才的农夫丢下,他也不客气,抓起就
吃,吃了几口,嘴里干渴,寻了一处水井,就着水桶喝了两口,只觉凉透心腹,颇是痛快
。忽见水中一人,满脸血污交错,形容可怖,不由吃了一惊,转念间,觉出正是自己,不
由忖道:“娘会帮我洗的……”想到这里,才醒悟已没有娘了,禁不住咿咿呀呀,哭了一
阵。正要用水拭去血污,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就是他!”掉头一看,只见十来个农夫扛
着家伙,跑了过来,他知道寡不敌众,跳起便跑。农夫在后猛追,路程一长,一群人脚程
分出高低,梁萧瞅着那个跑得最快的,反过身来,一脚勾倒,两拳便将那人打得昏死。后
来人大吃一惊,纷纷驻足,只看着他扬长而去。
“为什么除了爹娘,世上人都嫌弃我!都嫌弃我呀?”梁萧一边往前走,一边号啕大哭,
只觉老天爷待自己万分不公,心中渐渐生出些愤世嫉俗的念头。
他顺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只看哪里有酒家饭馆,便一头撞入,也不说
话,抓了就吃,有人拦他抓他,便拳打足踢,若是人多,拿了饭食便跑,他武功甚是不弱
,七八个壮汉,近不得身。有时一群人追他,反被他仗着脚力分散,引到僻静处,一个个
揍得臭死。可说其言其行,人嫌鬼厌,浑然一个小泼皮行径。但越是被人憎恶,他越是变
本加厉,好似天下人都亏欠了他。
虽然他四处生事,但停停走走,从不在同一个地方惹第二桩是非,早上在这个镇闹了个天
翻地覆,晚上便去那个乡捣乱。虽然作恶不少,却从被人逮住尾巴。这样浑浑噩噩,也不
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这一日,到了一处城镇,他抱着狗儿在集市上东瞅西逛,看中酒家柜
台上一只烧鸡,正要下手,忽听远处人声喧哗,转过去一看,却是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
抓着一女子胳膊,伸手在她身上东摸西摸,一旁五个青衣奴才哈哈大笑。那女子长得颇为
清秀,面红耳赤,哭得一脸眼泪鼻涕,旁人都只摇头,却无人上前。
梁萧看得有趣,心想:“这女人身上有什么好摸的?难不成有鸡腿么?”只听那公子放声
大笑,硬拖着女子往酒楼上走,女子坠在地上,哭得更是伤心。梁萧只觉她神情似曾相识
,一转念,想起了萧千绝抓走玉翎的情形,心口顿时发烫,一股子无名邪火直冲脑门,也
不作声,红着眼悄悄掩上,摘下宝剑,冲着那公子哥儿屁股就是一剑,将他一条大腿硬生
生卸了下来。
那家伙发出泼天惨叫,当时昏倒,一旁的众人惊得呆了,连那五个奴才也忘了动弹,眼睁
睁看着那小子抱着狗儿溜出了人群,才反过神来,吼道:“抓住他,抓住他,他伤了衙内
!他伤了衙内……”
五个人跟着梁萧后面狂赶,梁萧初时没放在心上,哪知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来多,刚追出
城,便听到后面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梁萧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十余匹快马,载着官
兵,正向这边冲了过来,后面的大汉多到百余人。梁萧发足狂奔,但怎跑得过马匹,只觉
对方越赶越近,马蹄声好似近在耳边,他着地翻出,反手一剑,将当先马匹前蹄斩断,那
骑士落地,摔了个半死。后面官兵见状,马蹄一缓,纷纷伸手拔刀,梁萧乘机爬起又跑,
忽听前方传来水声,跑出二十来步,看见一条长江,浩荡东去,想也不想,也不顾狗儿嗷
嗷直叫,猛地跳了下去。
隐隐听得耳边水声哗哗,人呼马啸之声渐渐淡去,梁萧才冒出头来,只见明月如钩,落在
江心,随波离散,甚是凄清,狗儿被他时起时伏,几乎憋死,甩着脑袋,只对着天上呼呼
喘气。梁萧爬上岸,忖道:“今天当真倒霉,鸡没吃成,还被人赶到江里做了回王八!”
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那个女的又不是你亲娘,你干嘛要帮她出头,以后再不许管
这档子闲事了。”他又想起玉翎来,鼻子发酸,正想痛哭,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人声:“秦
老弟,轮到你了!”
梁萧微微一惊,站起身来,穿过江边杂草,绕过一道山脊,走了数十步,只见一块平坝上
坐着两人,遥遥相对,皆坐在暗处,面目模糊不清,二人间搁着一张巨大无比的方形石板
,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体白亮,好似涂了层水银;其上曾被刀斧刻划,留下笔直的痕迹
,纵横一十九道,梁萧认得清楚,分明是一方棋盘。上面已经搁了数枚浑圆的石子,黑白
难辨,但观其大小,径过半尺,不论石质,少说也有二十斤重!
“难道……这……这二人在下棋么?”梁萧惊讶至极,只见东边那人微微抬手,身前飞起
一子,稳稳落在棋盘上,渊渊有金石异响,震得梁萧双耳乱响,头晕眼花。
西边那人哈哈大笑,洪亮异常,好似黄钟大吕,只见他袖手一挥,棋子又快又急,凌空一
镇,正好落在对方棋旁。梁萧本来已经捂住耳朵,但却不闻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
然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一般。
“前辈绝世神通,当真让人叹为观止!”东方那人幽幽一叹:“若非家师遗命,晚辈万万
不敢与您交手的。”挥袖间,又抛了一子,声音脆极,梁萧这回又忘了掩耳,只听得心头
烦恶,暗暗诧异:“这响声好生古怪!”但连吃两次亏,他明白了:东边下棋必有异响,
西边则没有声息。同时借着月光,隐约看清楚,东边的是黑子,西边的却是白子。
二人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一百来子,梁萧不明棋理,全然不知谁输谁赢,正
在纳闷,忽见东方黑子抛出,还在没落下,西方也一子飞出,后发先至,撞在黑子上,黑
子落在一旁,顿时乱了方位。“前辈这是为何?”东边那人吃了一惊。要知方才黑子若顺
利落下,白子大龙便入危境,但如此一来,白子长了出来,黑子势必陷入苦战。
西方那人笑道:“你若有能耐,便来撞我试试!”东方的顿时默然,明白事到如今,棋局
已是图穷匕现,此后一子,便能锁定乾坤,其中胜负,实已不在棋艺之上,但如不认输,
也只好硬撑到底了,当下挥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
。
“好,这才对了!”西方那人摇头大笑,隐约见他头脑光光,似乎是个和尚。
梁萧一颗心随着二人出子怦怦直跳,虽然他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到了紧要关头,二人
不仅下棋斗智,也开始较量内力,以绝顶内功驾驭棋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得
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急,初时相撞,都是碎裂,但到了后来,黑子撞上白子,白子分毫
不损,而黑子尽皆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色之中,经久不散。
梁萧看得眼都直了,忽听东边那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形异常痛苦地蜷缩,仿佛一个虾米。
“哦!”西方那人道:“原来你果真有病!”
东边那人喘息道:“略有小恙!”
西方那人道:“当年‘玄天尊’凭‘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
而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竟耿耿于怀三十年,非要再见个高下,嘿!也
没想到,他有你这么个弟子!你与你师父,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
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朗声大笑,飘飖而起,持着一支木棒,隐没在月色之
中。
东边那人默然良久,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望梁萧这边看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吧!
”
梁萧从草丛中钻出来,那人上前一步,浴于皎洁月光之中,只见他又高又瘦,面如淡金,
三绺黑须飘飘荡荡,口角还挂着血丝。“唔!”他见梁萧只是个小孩,微感意外。随即望
他笑笑:“这对弈谷少有人来,你怎么寻来了?”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梁萧乌溜溜的眼珠子只在他身上打转。最后落到他腰间一枚羊脂玉佩上,那玉佩形若牡丹
,月光映照下,莹白殊绝,当真十分精致。梁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玉佩,心头有些痒痒
,随口答道:“不能来么?”
那人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生硬,全不似小孩口吻,愣了下道:“没谁拦你,自然能来!”他
自知宿疾复发,内伤沉重,服了两颗丹药,转过身去,走了数步,忽觉头晕目眩,几乎站
立不稳,心头一惊:“怎伤到这个地步?”当下也顾不得梁萧在旁,匆匆坐下,闭目运功
。
梁萧见他坐在地上,面若死灰,一动不动,知道他在疗伤,心想:“这人倒是胆大,娘说
运功疗伤的时候最忌外人在旁,若这会儿给他一拳,那乐子才叫大了!”他大着胆子走到
那人身前,拉了拉他腰间玉佩,见他一动不动,当下老实不客气,取了下来,揣在怀里,
而且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在那人怀里袖里一阵摸索,摸到两瓶丹药,一个锦囊,里面银锭
金珠装得满满。“这厮好生有钱呢!”梁萧眉开眼笑。
那人运功正在紧要关头,明知梁萧所为,却不敢动弹,心中又惊又怒:“我‘病天王’秦
伯符威震江湖,今日竟被一无赖小儿趁火打劫,当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怒火攻
心,忍不住双目大张,一手抓出,梁萧正在说笑,见状吓了一跳,猛地后跃,只听嗤的一
声,衣袖掉了半幅,劲风触体,好似刀割,溜出丈余细看,小臂上多了五道紫痕,他又惊
又怕,正要逃走,忽见那人口中渗出鲜血,又缓缓闭上眼睛。
“你还凶,小爷踢死你!”梁萧做出狠相,拿脚晃来晃去,却也不敢靠近,怕他又一把抓
来,自己一只脚就没了,只是遥遥比划一番,见他毫不动弹,自忖赚足了面子,方才得意
洋洋,转过山脊,沿江而行,走了一段,又嫌金银和丹药在怀里晃来晃去不自在,一把扔
进江里,反正他穷吃八方,从来不要钱的。只留下那枚玉佩,揣在怀里。
如此走到天亮,他感到腹中饥饿,觅了处集市,捋开袖子打算行劫。忽听前方马蹄声响,
微微一惊,只见数十乘官兵正悠悠晃晃,往这边而来,他急忙藏身墙后,只听那些官兵停
在附近,一人道:“奶奶的熊,也不知道哪里钻出个混蛋小子,害咱一宿没睡,累死我了
!”另一人道:“没法子,夏大帅号令全军,非要那小杂种的脑袋来赔衙内那条腿不可。
”一个公鸭嗓子道:“我看衙内弄不好也没几天活得了,流了那么血,嘿嘿,至少这一辈
子都得躺在床上。”“是呀!”先前那人也嘿嘿笑道:“只怕沾花惹草的本事也要大打折
扣了。”众人纷纷狎笑。
梁萧听得似懂非懂:“看样子,昨天伤得那个混帐家伙不是普通的角色,这么多狗腿子帮
他逮我!”正思忖间,忽觉身后风声乍起,急忙闪身,一个人顿时扑空,摔倒在地,口里
大叫:“在这里了!”再掉头一看,只见几个家丁模样的家伙,争先恐后,往自己扑来。
“奶奶的,真是冤家路窄!”梁萧心中暗骂,一旋身,飞脚踢出,将当头一人踢得满脸鲜
血。然后撤下宝剑,没头没脑一阵乱舞,唬得那些家伙连连后退,齐声吆喝。
叫声惊动那些官兵,乘马赶来。几个盘旋,将梁萧围住,“倒霉!”梁萧心头懊恼,挥剑
乱刺,那些官兵的刀枪和他宝剑一靠,应声而断,一时间,又被他伤了几人,冲出一个口
子,众骑士发声吆喝,提起缰绳,十几匹战马齐刷刷向他冲了过来,全然是战阵冲锋的样
子,梁萧就算再厉害,也是个孩子,见那气势,顿时慌了,除了乱挥宝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这小子要被踩在蹄下,忽地一道人影掠空而至,双臂一横,挡住马蹄,“去!”沉
喝声中,两匹战马向天悲鸣,在空中翻着筋斗,重重落下,马上骑士嘶声惨叫,感情被马
匹压折了大腿,。
那人足下不停,如风掠出,双手乍起乍落,只听得马嘶不断,眨眼间,那些冲锋马匹口吐
白沫,尽被他随手拖翻,一众骑士都成了滚地葫芦。众人见他如此神威,惊得呆住,梁萧
也收了宝剑,定睛细看,心头顿时突地一跳,“啊呀”一声,掉头就跑。
“哪里走?”那人一步便到了他身后,梁萧挥剑后砍,但手中一轻,被那人夺了过去,接
着脖子一紧,已被他揪住。“东西呢?”那人说话声中,有些气促。原来这人正是“病天
王”秦伯符,他伤势稍好,便追踪而来,正巧遇上梁萧被围,他素来仁侠,不忍见他死在
马下,故而抱伤出手,虽然镇住众人,却也引得旧疾复发,气血翻腾,极是难受。
“什么东西?”梁萧一边狡辩,一边挣扎,但秦伯符何等人物,手掌仿佛铁钳,捏得他喘
不过气来。
秦伯符扭头四顾,只见众官兵呆若木鸡,忖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劳动这么
多人擒捉?唔,还有官兵么?”他心中疑惑重重,但不便在此询问,衣衫一振,抓着梁萧
,沿着官道大步疾行,那些家丁官兵见他方才威势,哪里敢去拦他,眼睁睁看他走得远了
。
走出一程,秦伯符气促神虚,停了下来。将梁萧重重掷下,梁萧顿时揉着屁股惨叫。“叫
什么?”秦伯符双眉一扬,威势逼人。梁萧跳着脚儿叫道:“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哼!”秦伯符瞅着他说道:“欺负人?若不是看你年幼,老子非揍死你不可!”想到昨
夜臭事,又是心头火起,反手将梁萧提过来,劈劈啪啪,几乎将他屁股打烂,但打了半天
,却没听到哭叫,大是奇怪,问道:“混小子,你怎么不哭!”
梁萧咬着牙道:“你就想我哭,我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听梁萧恨恨地说:“我可记
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你不过,等我练好了武功,我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
一下打回来!”秦伯符哭笑不得,忖道:“这小子当真古怪,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记
得数目!”想到这儿便说:“好,若来日你真有那个本事,秦某也认了!记好了,老子名
叫秦伯符,别打错人了!”
梁萧捂着肿得老高的屁股,嗔目怒视。“东西还我!”秦伯符伸手。“扔了!”梁萧答得
利索。“什么?”秦伯符一把揪住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扔到江里去了!”梁萧嘿嘿
笑道:“喂了王八了!”
秦伯符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一无所获,反倒摸了手肮脏东西,想在他身上揩净,但这小子
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揩了数下,手上更是滑腻,几乎气破肚皮:“混帐小子,你……
你……”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缓过气:“那些金银丹药可以不要,但……但那花王玦
你也丢了么?”
“我不知道什么花王玦,反正都丢了!”梁萧看着他焦急模样,分外高兴。秦伯符见他得
意模样,很想再揍他一顿,但气血乱走,实在难受,只好寻了块石头,撑着剑喘气。细看
那剑,微微一惊:“臭小子,这剑又是哪里来得?”
梁萧顿时警惕:“混人,你想赖我的剑么?”秦伯符一愣,道:“秦某什么人物,再是不
堪,也不会赖你的剑!”当下将宝剑扔给梁萧。梁萧接住,心想:“这人气派到是满大的
!若换了是我,铁定一物换一物,用剑来换那块玉,哼,但凭你那个猪脑袋,怎么也想不
到小爷把玉藏在什么地方!”
“小子,你知道这剑的来历么?”秦伯符皱着眉问他。“不知道。”梁萧屁股还在痛,不
想和他搭话,招呼狗儿,说:“白雪乖乖,过来!”狗儿呜呜只叫,一蹭一蹭过来。秦伯
符见那狗儿灰不溜秋,脏的要死,居然被他叫做“白雪”,忍不住哑然失笑:“叫‘灰雪
’差不多!”
梁萧抱着狗儿,怒视他道:“我就要叫它‘白雪’,它洗净了可是比雪还要白得。”秦伯
符见他如此认真,先是一愣,继而忖道:“这小子虽然古怪,但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唉!
秦伯符啊秦伯符,你怎地与他一般见识。”便又问:“你小小年纪,武功倒是不坏,谁教
你的。”口气倒是十分和蔼了。
哪知梁萧撅着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梁萧占了
他一回便宜,心头暗喜。“小子,不说别的了!”秦伯符拿他无法,只好说:“你又怎么
惹上那些官兵……”话没说完,忽见狗儿口中流涎,汪地一声,嘴里吐出个物事来,秦伯
符定睛一看,喜道:“好小子,原来你藏在狗嘴里。”梁萧脸色发白,一把抓起地上的‘
花王玦’,拔腿就跑,但怎逃得过秦伯符的手心,一把揪回,夺过玉去。“死白雪。”梁
萧哭丧着脸,揪着狗儿顶皮叫道:“让你衔着,你怎么吐出来了!”
“白雪”甚是委屈,那块玉它含得久了,口里很不舒服,自然而然吐了出来。狗终究是不
能和人比耐性。“你这小子,你拿着这玉有什么用?”秦伯符拿回了玉,心中高兴,笑着
说。梁萧也不答他,只嘟着嘴生气。
“这小子一身古灵精怪,武功也有些出奇,虽然杂乱无章,却不是等闲人教得出来得,若
任他在江湖上闯荡,只怕日久危害世人!”秦伯符心想:“不若将他带在身边,细细调教
,但以他这性子,我管束得过来么……”犹豫半晌,还是决意将他带着。
但梁萧一听要带他走,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肯,又哭又闹又耍嘴皮子用激将法,但秦伯符
就是不为所动,硬是将他押着,沿江东行。梁萧沿途连施诡计,逃了不下十次,但对手武
功实在太高,江湖经验又足,就是逃出数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梁萧打又打不过,逃又
逃不了,板着一张小脸,端地束手无策。
这边秦伯符也甚伤脑筋,他旧疾未愈,这小子又诡计多端,不仅要步步提防,而且一旦被
他逃了,抓捕十分辛苦,就是抓回,也最多打他一顿屁股,不能下重手出气,更气的是梁
萧一张利嘴,沿途聒噪,有时候冒一句话来,让秦伯符气破肚皮,只觉生平窝囊,莫过于
此。
二人路上百般斗气,渐入江南地界,只见丘山隐隐,细流纵横,烟柳画桥间,素手纤纤,
菱歌处处,更有吴音软语,腻人心腹,直听得二人烦上添烦。
这一日,终至临安。梁萧举目一看,帝王都城,端地不同凡响,只见雕梁画栋,华厦参差
,风廉翠幕,熏香醉人;方入熙熙集市,满目绮罗珠玑;又有湖光迷眼,尽是才子佳人。
梁萧就是随便吸口气,也嗅得一鼻子金粉胭脂。“老头儿!你究竟要把我弄到哪去?”他
心中疑惑:“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呸!”秦伯符被他一路搅得心烦,也没好脸色,啐了口说:“你这种无赖货色,白送都
没人要!”梁萧大怒,瞪起双眼。二人当街怒视一回,然后一阵扭打,秦伯符揪着梁萧脖
子,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朱门大宅。秦伯符三快三慢,在门上扣了九下,大门中开,
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来,将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到他腰间玉玦上。“呀”
的一声,打开门道:“是秦总管么?”
“正是我!”秦伯符笑道:“老丁头,你这眼神越来越差了,只认玉不认人了么?”“哪
里?哪里?”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难得来一次。哦!您大概七年没来
天机别府了吧?”
“呵,该是六年零五个月吧!”秦伯符捋须笑道。“瞧,还是您记性好!”老丁头拍着脑
袋直笑。
“秦总管?”梁萧冷眼瞅着二人:“你是猪倌还是牛倌?”秦伯符给他脑袋一巴掌,怒道
:“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梁萧扑上去厮打,只一个回合,便被锁着双手,动弹不得。
“这个小叫化是……”老丁头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老骨头才是叫化……”梁萧吼道,一嘴污水还没喷完,便被秦伯符一巴掌打回肚里
。“别理这混蛋小子!”秦伯符说:“只会惹人生气!”“要想不生气就放了我。”“少
做梦!”“做梦?哼!如果是做梦,我捏死你几千次了……呃……有本事就不要动手!”
“你骨头贱,不动手不行!”
两个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走进堂里。老丁头大感奇怪,抚着额头自言自语:“秦天王
素来严峻,怎地和一个小叫化如此吵嘴?”
秦伯符当堂坐下,接过侍女递上的茶,浅饮一口,瞪着梁萧:“到了这里,你就不要作怪
了,好好梳洗一下,换件干净衣服……嗯……不要玩狗儿,听到我说话没有?”梁萧死样
活气,也不答话,只是抱着狗儿耍弄,忽见秦伯符腾地站起,急忙说:“听到了,听到了
,你说得比放得还好听呢!”秦伯符刚刚坐下,转念间,又是大怒:“混蛋小子,又拐着
弯儿骂人了!”但又觉得老在人前与他斗口,实在没面子,便对老丁头说:“你准备一些
香汤,让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看着舒服!”他终究还是没
咽下刚才那口气。
“嗯!”老丁头只是不动。“怎么?”秦伯符问。“两位少主今天也来了,渊少主正在府
内,云少主方才出去!”老丁头望了梁萧一眼:“那位云少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见
了他,只怕……”秦伯符微微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嘿!您一直与他说话,我……”“好了好了!原来清渊到了!我得去见他!”秦伯符起
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望梁萧唬道:“不许耍花样,乖乖呆着!我马上就回来,如果…
…哼哼……老丁头看着他点!”他见梁萧蜷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忖道:“你这猢狲也
有倦得时候?哼,我得快去快回,莫让他有功夫弄鬼。”想到这里,威胁地瞪了他一眼,
方才快步离去。见他走开,梁萧一跃而起,望了老丁头一眼:“茅房在什么地方?”老丁
头生平所见,皆是潇洒风流,气派十足的人物,十二分瞧不起这个小叫化,哼了一声,也
不理他。
“也罢!我就在这里方便好了!”梁萧装着无可奈何。
“慢来,慢来!”老丁头急了,道:“我引你去!”转过身来,梁萧一副害怕跟丢的模样
,紧贴着他,老丁头刚走两步,背心忽地一痛,顿时僵住:“啊呀,这小贼点了老夫的穴
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失了警惕,更没想到这小子使诈不说
,还会点穴,一时着了道儿。
梁萧一脚把老丁头踢翻,望着秦伯符消失的方向啐了口,抱起狗儿,出了厅堂,却不走大
门,以免露了行迹,他老早就瞅好了脱身的地方,那是墙边一网子碧油油的“爬山虎”。
梁萧揪着藤蔓,异常矫捷地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巷子里,发足狂跑,这一趟子也不知
道跑了多远,眼前倏然开朗,只见得重湖叠巘,波光如聚;满堤杨柳青青,随风招摇;湖
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舫内琴歌流韵,缥缈不绝。
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子湖,但也觉一眼望去,心胸为之一畅。
他望了会儿,怕秦伯符赶来,本想尽快离开,但忽觉尿急,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
在画舫歌舞声中,对着湖水就撒了一泡,这下当真煞足了风景,只看得一干游湖之人纷纷
摇头。“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梁萧隐约听得身后有人叫骂,声音清脆悦耳,掉头
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白衣胜雪,手中挽着一个白衣女孩,正愤愤转过身去,身后拥着六
个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子上青筋暴起,分明是会家子。
梁萧提起裤子,心头火冒,有心寻机生事,当下吆喝狗儿,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
响,游人聚成一团,那白衣女子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无人敢和
他争路,当真势若破竹,一直挤到了最前排,只见一矮瘦汉子左手持皮鞭,右手牵个猴儿
,那猴儿小的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朝天鼻子,一对火红的眼珠子望着众
人,骨碌碌转个不停。梁萧再举目一看,白衣女子正站在对面,只见她面如凝脂,姿容秀
美,眉间透着一股英气,手中那个女孩则不过八九岁,眉长眼大、五官极是清秀,但面色
苍白,头发枯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半圆,将人群隔开。“方
才到底是谁骂我?”梁萧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一时有点那不准主意。
“各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个畜生,挣几个盘缠!”那汉子将锣敲得山响:“请
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一件袍子
,呼的套在身上,众人见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诗的模样,
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叫了声好。
“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张三话音刚落,猴儿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
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颇有些踌躇满志的样子。但众人都看出些不寻常的
东西,一时寂静无声,面面相觑。只有那女郎脆生生叫了声:“好!”梁萧点头:“就是
你了!”本想靠过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一时不忍转眼。
“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张三继续说,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无力也
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然后作逃跑状。“对敌泪如雨,情愿
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个时候,有人喟然叹息,有
人则悄然离开。“焰炎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暗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
,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众人看得皆是色变。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陪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
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女则呛啷一声,扔了锭
银子。梁萧见这猴儿实在机灵,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官
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拣,这时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
为沐猴冠!”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里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
怒,一把牵过,举鞭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眼珠子只盯着梁萧。梁萧被它盯得颇是
过意不去,正想上前,忽见那个小女孩挣脱了手,冲了上来,她身法快得出奇,眨眼间便
到了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头顶落下。忽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衣女郎拈住。
女郎望着女孩,叹了口气:“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放下猴儿,怒视梁萧:“坏人!”梁萧一愣。“你……你欺负小猴!”女孩又指着他
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张三明白缘由,也瞪视梁萧。“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那女郎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
女孩,却见梁萧默不作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不由微诧
:“这小畜生干什么,莫非本就是个小疯子么?”念头还没转完,梁萧反身而起,倏地欺
进,众人皆不知他身负轻功,纷纷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声,女孩脸上顿时多了两个
黑乎乎的巴掌印,女郎大惊,随手一挥,衣袖飞卷而出,梁萧只觉绵绵劲力,无休无歇,
连绵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知道啃上了硬骨头,撒丫子就跑!
女郎怒火万丈,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如狼似虎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
子叫道:“好你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的不耐烦了么?”链子一挥,便将张三扣
住。张三哈哈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嘿,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
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哪……”公差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
不住口,哭叫道:“大宋朝,大宋朝啊,五百年锦绣山河,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
里了啊……”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那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
,那六个汉子死死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
太祖皇帝!杨令公呀!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那边厢蒙古人
大军压境,这边厢大宋朝歌舞升平,你们看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吗……哪里……哪里是
水?是民脂民膏呀。这是个销金锅儿,熬得是民脂民膏,养的是误国的蛀虫呀……”画舫
上的权贵们也隐约听到,都探头出来,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子上,迫他住
口,张三奋力挣扎。
“让开让开!”那女郎顿足大叫。但那六个汉子拼着命拦着,连挨了几个耳刮子,也不让
她过去。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再不动弹,公差一探鼻息,才觉他已然
气绝了,摇头道:“当真是个疯子!”回头问同伙:“这厮的猴儿呢,索性一并弄死好了
!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给咱们惹些麻烦!”
那女郎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遥遥听得还要弄死猴儿,掉头一看,却不见猴儿的影子
。只听有人道:“好像被方才那个小叫化子趁乱抱走了!”微微一愣,又听女孩说:“姑
姑,我看到刚才那个坏人把小猴抱走了!”女郎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心头火起
,将一肚皮怒气,全放到梁萧身上,叫道:“小畜生去哪里了?我非剥他皮不可!”带着
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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