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Allah (Tokushima),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昆仑 第二部 花雨江南 7-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n  3 11:26:26 2002) , 转信



7月栖天机 
花羡容见火真人身法迅疾,转眼去远,顿足切齿道:“打不过就逃,真不要脸!” 
梁萧定了定神,向花羡容道:“你怎么回来了?” 
花羡容瞪了他一眼道:“回来看你一个人逞英雄!”梁萧想到方才狼狈情形,脸胀通红,
无言以对。“哥哥晓霜都担心你,你和我一块儿过去。”花羡容不由分说,拉他上马,梁
萧心头一热,闷头不语。花羡容见他乖得出奇,甚是奇怪,心想:“莫不是方才死里逃生
,吓着他了……唔……也没道理,这小混蛋胆大包天,几时被吓着过?” 
二人纵马飞驰,奔了片刻,遥见远处两乘马车停在道旁,还没走近,晓霜早已在林子里看到
,笑着扑了上来,双手搂着姑姑的脖子,眼睛却看着梁萧,喜滋滋叫道:“萧哥哥。”梁
萧听她叫得亲热,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唔了一声。晓霜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 
“再也见不着?你咒我死吗?”梁萧竭力做出狠相。晓霜一呆,不知道如何回答。花羡容
横了梁萧一眼,对晓霜道:“这小子不知好歹,莫要理他。” 
三人入了林子,只见花清渊盘膝坐着。他看到梁萧无恙,不由展颜微笑。梁萧望了他会儿
,道:“你……嗯……你伤口还痛么?”花清渊摇首道:“多亏你拿到解药,这会不碍事
了。”梁萧心想:“若不是下车送我,你也不会受伤!我拼了命,也要帮你拿到解药的。
”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绝不说出来,傍着花清渊坐下道:“你们刚才使得剑法好厉害,
杀得那些家伙连还手的功夫都没有!” 
花羡容随口道:“那是自然,太乙分光剑已臻武道绝诣,用来对付那帮混蛋,是大材小用
了。”说着甚是得意,梁萧听得双目一亮,道:“那一定胜得了萧千绝了。” 
花清渊与花羡容对望一眼,道:“萧千绝的武功我虽无缘见过。不过,当年确有人用这路
剑法与他斗过一次……”梁萧忍不住打断他道:“胜了么?” 
“这路剑法着实压制住黑水魔功!”花清渊道:“但也没能杀得了他。”说到这里,他叹
了口气:“何况同一门功夫,不同的人使出来,自有不同的境界,当年赌斗萧千绝的两名
高手,武功胜我十倍,使尽浑身本事,也仅胜他一招半式,若换了我们,就算使出这路剑
法,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梁萧默然片刻,向花清渊道:“你能教我么?”花清渊一愣,还没答话,花羡容便道:“
那可不成。”梁萧脸色大变,好像涂了层血,咬了咬嘴唇,一跳而起,便要望林外走,花
清渊急忙拉他,但伤势未愈,气力虚弱,被他大力一拽,几乎跌倒,梁萧只好停住。 
花清渊责怪地望了妹妹一眼,向梁萧道:“其实能否教你,我也做不了主。”梁萧愣了愣
,花清渊又道:“若你当真想学,我可以帮你求情……”“还是不成。”花羡容打断他道
:“就算娘许你传他,但这路功夫须得二人同使,他一个人学了有什么用?”花清渊皱眉
道:“说得也是。” 
梁萧想了想,道:“不怕,只要你肯教我,将来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块儿练……”花羡容
刮着脸羞他道:“不要脸,小小年纪居然想这种下流东西。”“怎……怎么不要脸?”梁
萧噪红了脸:“我……我爹娘都在一起练武的。” 
花氏兄妹又对望一眼,花清渊问他道:“你父母呢?”梁萧闷着头不作声。花清渊不爱强
人所难,只得道:“你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你肯与我们一块儿去么?” 
梁萧抬头道:“只要你肯教我剑法,去哪里都好。”花羡容唬他道:“要学功夫,只怕要
吃许多苦。”梁萧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晓霜听他留下,不由满心欢喜。 

在林子里呆了半日,花清渊伤势稍好,众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缙云,寻客栈住下,花清
渊服了数剂补药,细心调理,渐渐复了元气,梁萧则百无聊赖,与晓霜逗着狗儿猴儿玩耍
。晓霜给猴儿起名金灵儿,但这猴崽子心记前仇,对梁萧极是生分,变着法儿惹他生气,
梁萧暴跳如雷,想要打骂,晓霜则抱得紧紧,不让他动手。梁萧虽然任性妄为,但望着小
丫头,却偏偏发作不得,只有叉着腰,望猴儿猛瞪。 
如此住了两夜,众人再次动身。停停走走,又过了十数日,进入括苍山区,只见峰峦如聚
,横亘东西,山势似吴音侬语般柔媚宛转,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一行人顺着山间石阶,牵马步行。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云雾间隐隐现出一排青瓦泥墙,旁
有数级梯田,十分整齐,数名农夫农妇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头,看到他们,叫了一声,
农人们纷纷直起要来,放下活计,笑迎上前,为首一名汉子肤色黝黑,双目有神,向花清
渊一揖到地:“杨路见过少主?” 
花清渊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笑道:“杨管事莫要多礼,宫中还好么?” 
“一切无碍!”杨路打量他道:“少主气色似乎欠佳……”花清渊摆手笑道:“无妨。”
他将缰绳交给众农人,道:“我们这就进山。”杨路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只见一名农
人放出对白鸽,呼拉拉振开翅膀,双双掠入青冥。 
梁萧扯着晓霜的衣襟道:“这是干嘛?”晓霜道:“给奶奶送信呢!”梁萧似懂非懂,随
口哦了声,却见两名农夫从农舍里拉出数匹愣头愣脑的黄色怪兽,似牛非牛,似马非马,
步履灵活,哒哒哒走了过来。梁萧神色大变,哧溜一下钻到晓霜身后,颤声道:“这是什
么怪物?” 
众人大笑,花羡容捧着肚子道:“笑死我了,你……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么?”唯有花清渊
忍住笑道:“你听过诸葛孔明的故事么?”梁萧探出头来,偷瞄木兽,把头点道:“听爹
爹说过。” 
花清渊道:“这便是诸葛孔明蜀道运粮的木牛流马,最适行走山路!”梁萧吃了一惊,道
:“真有木牛流马?”花清渊微微笑道:“前方山路险峻,我们用它载人运物,十分方便
。”梁萧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只觉硬梆梆的,果然是涂着黄漆的木兽,不由满脸通红
,讪讪地不好意思,但只霎那功夫,他便丢了羞惭,对这木兽生出兴趣,抱着它问这问那
,花清渊一一解答,片刻功夫,梁萧便学会如何驾驭,骑在木兽上,左顾右盼,十分欢喜
。 
四人骑着木牛流马,沿着崎岖山路,进入大山深处。行了一程,道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
,起伏不定,时而傍依绝壁,时而俯临深渊,时而在林莽中穿梭,时而在深谷中潜行,但
那木兽却行得又快又稳,梁萧不由连连称奇。 
穿过一片狭谷,忽见双峰挺秀,夹着蜿蜒溪水,南北对峙。 
北峰苍翠欲滴,峰顶一株苍松,亭亭如盖,两位白须老人坐在松下,悠然对弈,旁有总角
童子,对着炉火,烧煮茶水,铜壶里白气袅袅,散入天穹。 
南峰斜斜矗立,四面绝壁,几乎无可借足。但峰巅悬崖处,却偏偏坐了名白须老者,垂竿
而钓,数百尺鱼线沉入峰下深潭。梁萧看得吃惊,道:“这也能钓鱼么?”话音未落,只
听哗然水响,一条青鲤倏地离潭而起,在空中活泼泼划了个弧,转眼间便飞升数十丈,落
到老者手里。 
“哈!”一名对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终于开张了!” 其时双峰间罡风烈烈
,当空厉吼,可老者话语却丝毫掩盖不住,一字一句,掠过千尺之遥,清清楚楚钻入众人
耳里。 
“呸!”只听钓鱼老者怒道:“都怪你俩几次三番,大呼小叫,惊走了我的鱼儿。” 
另一名奕棋老者笑道:“你自己不济,却来怪人。” 
童老三冷哼一声,道:“论钓鱼,除了明老大,谁能及得上我了?”言词间甚是自负。 
到了潭边,众人弃了木牛流马,梁萧还没坐够,十分不舍,仍抱着不放。晓霜上前一步,
向童老三叫道:“铸公公。”又向对弈二老叫道:“文公公,谷公公。” 
三人却是闻若未闻,梁萧怒道:“这三个老头儿好大架子!哼!有什么了不起,别叫他们
了。”花清渊摇头笑道:“此间风大,晓霜中气不足,话语送不上去。”说着一手按腰,
笑言道:“三位鹤老,一向可好?”这两句语声朗朗,直震得山鸣谷应。梁萧心中佩服:
“若论内力,只怕爹爹也没他这么厉害。” 
三名老者闻声,垂首望来,童铸笑道:“你们到了么?宫主可等得急了。”他望着晓霜,
白眉一轩,忽地将手中青鲤抛下,笑道:“霜儿,送给你呢!”那尾鱼还没断气,摇头摆
尾,凌风弹动,向晓霜飞来。晓霜没料到他如此戏弄,心头一惊,不知是避是接。梁萧在
她身旁,见状一步抢上,使了个“圈字诀”,双手一翻一圈,将尺余长的鱼儿捧在怀里,
转身递给晓霜。 
晓霜捧过,跑到潭边,放了进去,那鱼初时要死不活,但挣了数下,忽地有了生气,潜入
水中。梁萧奇道:“你怎么放了?”花晓霜见鱼儿游得欢畅,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
“鱼儿若离了水,会没命得?”梁萧撇嘴道:“你说得好听,难道你不吃鱼么?”晓霜一
愣,道:“自然吃得,不过……不过……”她面红耳赤,道:“我看它实在可怜……。”
梁萧冷哼一声,心想:“爹爹是滥好人,女儿也是滥好人。” 
“清渊!”童铸望了梁萧半晌,忽道:“这小孩儿是谁?”花清渊道:“他是秦大哥带到
临安的孩儿,名叫梁萧。”童铸眉头一皱,道:“他的武功是你教得么?” 
花清渊摇头道:“不是。”童铸冷哼道:“萧千绝的如意幻魔手,谅你也教不出来。”梁
萧一惊,忖道:“老头儿眼珠子好贼,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看出来了?” 
花清渊也听得一惊,忽见童铸把鱼钩一扬,挂在岩石之上,将身一纵,好似一只灰色大鹤
,贴着岩壁,翩然落下;半空中,鱼线抽尽,他微微一顿,丢开鱼竿,翻个筋斗,飘然落
在潭边,身子一晃,便至梁萧身前,屈指抓到。这一抓精微奥妙,笼罩五尺,梁萧躲闪不
及,只觉胸口一紧,被他拿住,不由惊怒交集,叫道:“臭老头,你抓我作甚?” 
童铸被这句“臭老头”骂得一呆,继而怒道:“小子,你是萧千绝的门人么?”“谁是那
老王八的门人!”梁萧大怒,一泡口水吐出,童铸急忙扭头闪过。两个人嗔目对视,童铸
放开他,神色疑惑:“唔……你竟敢叫萧千绝老王八?” 
“他当然是老王八!”梁萧理直气壮。童铸诧道:“你不是他的门人么?”话音未落,梁
萧口水又吐了过来。童铸大怒,揪住他想要开打,花清渊急忙拦住,道:“童老,他不过
是个小孩,您怎地与他一般见识。”童铸老脸一热,颔首道:“说的是,老夫不与他见识
!”说着愤愤放开梁萧,哪知梁萧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童铸一惊,急忙运劲,
他内功了得,直震得梁萧牙齿生痛,但这小子就是死咬着不放。童铸好容易将他揪开,手
背上却多出一排血印,又惊又怒,喝道:“浑小子,你疯了么?” 
梁萧咬着牙道:“我才没疯,下次你再说我是萧千绝的门人,我还要咬你!”童铸浓眉一
耸,怒道:“你既然不是他门人,怎么会他的功夫?”梁萧瞪着眼道:“你管不着?”童
铸道:“若你不说个明白,休想过这石箸峰去。”梁萧奋力挣扎,拿头撞他,但童铸当真
如铜浇铁铸,纹丝不动。他辈份极高,花氏兄妹空自发急,不知如何是好。 
“铸公公。”晓霜拉着童铸衣袖,眼圈红红,道:“你……你放开萧哥哥好么?”“萧哥
哥?”童铸望了梁萧一眼,明白过来,摇头道:“这可不成……”话没说完,乍见晓霜眼
眶里都是泪水,不由一愣,推开梁萧,抚着她头连声道:“乖霜儿……好霜儿……别哭…
…别哭,嘿,嘿,你看……铸公公这不放开他了么?”晓霜顿时破涕为笑,拉着梁萧从童
铸身前经过,童铸一愣:“当真奇了,霜儿怎地理会这个混帐小子?”, 
花清渊松了口气,向童铸拱手笑道:“童老想必看错了,他怎会是萧千绝的弟子……”童
铸两眼一翻,道:“哪里错了?老夫与萧老怪交手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乱跑呢!”花清
渊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嗫嚅道:“那……那是!” 
童铸道:“但你们既然护着他,老夫也懒得管了。哼,谅他小小年纪,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他说着袖袍一拂,径至峰下,一手握住鱼竿,一手握住竿上转盘手柄,左足在石壁上
一撑,手中绞动转盘,倏地腾空升起丈余,然后再撑石壁,转动手柄,又升起数丈。如此
乍起乍落,飘飘飖飖,只消片刻功夫,童铸便到了峰顶,向着东方,划然长啸。 
梁萧看得有趣,心想:“这老头儿虽然讨厌,但爬山的法子倒是妙极,只是他鬼叫什么?
”正想着,突见两峰之间,一艘龙舟悠悠晃晃,顺流而下,这龙舟与寻常龙舟不同,船首
船尾,皆是龙头,张口怒目,颇为威猛。 
船头立着一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年纪,面容清奇,面带笑意。他按着龙头双角,并不操橹
划桨,但那船好似活的一般,船身两侧伸出六只铁桨,整齐如一,划动有力,推动龙舟前
进。 
“叶钊兄!”花清渊见龙舟近岸,笑道:“竟然累你大驾,当真惶恐惶恐。”那人笑道:
“渊少主取笑了。” 
花羡容搂着晓霜上船,梁萧跟着跳上,脚下故意运劲,震的龙舟微微一晃,叶钊笑道:“
小东西,你想弄翻船么?”花羡容瞪了梁萧道:“他就是喜欢无事生非。”说着向叶钊笑
道:“叶大哥,嫂子好么?”“好!好!”叶钊哈哈笑道:“谢容少主关心了。”见众人
上船,转身将船尾龙角扳动数十下。忽地放开,那船身六枚铁桨顿时齐齐翻飞,驭着龙舟
,逆水而行,只是船尾变做了船首。梁萧看得吃惊,趴着身子望下张望。花羡容叫道:“
你做什么?别掉下去了。” 
“这下面没有人吗?”梁萧奇道。“这叫千里船。”花羡容道:“原本是古时算学大家祖
公冲之所造。船儿除了发动与转向要用到人力,其他时候,都是靠船下水力推动。”梁萧
问道:“祖公冲之是谁?武功很好么?嗯……算学是什么?是很厉害的武功么?” 
花羡容笑得直不起腰来,花清渊莞尔道:“祖冲之是五胡乱华时的算数大宗师,他首创割
圆术,算出了圆周率,并依日月之行,推算出新历法,还造出了这个不用人力驾驭的千里
船。”梁萧似懂非懂,道:“我知道了,他和诸葛孔明一样,都是极聪明的人!”花清渊
微笑颔首:“不错!” 
说话间,千里船经过石箸双峰,渐入群山幽处,河床渐渐陡峭,溪水也变得湍急。忽听哗
哗水响,转过一道弯儿,只见前方现出六道瀑布,飞琼溅玉,好似在两岸悬崖上挂了六幅
水精帘子;瀑布下白浪翻滚,咆哮如雷,连石块也身不由己,跳脱飞溅,随波逐流,但水
流越急,六只铁桨划动越是迅疾,催动千里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过瀑布,千里船顺着蜿蜒溪流,进入一道狭谷。狭谷两岸,石崖耸然壁立,略略内凹,
如扇贝微张,越往上去,越是狭隘;崖壁色彩奇特,莹润润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缕暮色斜
掠入峡,照在石壁上,反复映射,一时间,峡中流金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在“彩贝峡”中行了半个时辰,梁萧坐得不耐,问道:“花大叔,还有多远?”花清渊正
要答话,忽见千里船驶出峡口,前方豁然开朗,溪水在山间汇聚成一个湖泊,湖那边,青
峰错立,云雾缭绕,数十只白鹤唳声清亮,在暮色中翩然往来。花清渊站起身来,遥指道
:“那便是栖月谷,天机宫了。” 
叶钊手挽龙角,朗声歌道:“水接西天雾里花,云飞鹤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
一曲狂歌动晚霞。”歌声豪放清绝,在群山中久久回响。 

梁萧极目望去,只见与岸相接处,三处飞瀑,似从天落,三个蟠龙缠绕的奇形巨轮在瀑布
之前缓缓旋转,带动千百根细长铜臂,在水中时隐时现,有若无数蛟龙彼此纠缠。“那是
什么?”梁萧惊道。 
“那是天枢、天璇与天机。”花清渊道:“这三大巨轮,在栖月谷前已经转动四百年了。
”“用来干什么呢?”梁萧问道。“说来话长!”花清渊微微笑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
。” 
湖上水流平缓,千里船慢了下来,缓缓穿过三轮,只见前方两崖摩天,森然对峙,崖壁上
鬼斧神工般镌着两路行草,依稀可辨。右方是:“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
唯我。”左面是:“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这两行字遒劲绝伦,
字字皆有数丈见方,最末一笔直入水中,端地气势惊人,看得梁萧心头乱跳,似乎明白了
些什么,但又混混沌沌,无法理出头绪。 
千里船在一片石滩前靠住,众人上岸。前方是一个幽深旷远的大谷,四周高峰环抱,峰顶
直接青云,无以借足,唯有谷底可以行走。谷底皆是页岩,乱石苍松拔地而起,参差不齐
,石块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万钧。松石之间,散立着无数石人像,高及数人,刻划入
微,除了体形庞大,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与常人无异,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
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弹鋏而歌,或援笔鼓瑟……当真千姿百态,各具风采,一眼望去
,杳无穷尽。 
梁萧虽已见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又弄什么玄虚?”花清渊神色肃然道:
“这是八百圣贤像,雕刻了从古至今,史籍所载八百位极负盛名的圣贤……”他指着一个
峨冠博带、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势的石像道:“那便是轩辕黄帝。”又指着一名额高
脸阔,两眼深陷,扛着一柄药锄的人道:“那是神农炎帝。”又指着一名眉长耳大,长须
过腹,骑着一头青牛的老人道:“这是写五千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梁萧一边听,一边
看,忽地发现那些石像并非凝立不动,竟在缓缓移动,虽然不易察觉,但却如天上星宿,
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说话的功夫,黄帝石像,已经被一座石山遮住。不由惊叫起来。“终
于发现了么?”花羡容笑道:“猜出缘故,算你本事。” 
梁萧咬咬嘴唇,凝神半晌,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 
“哦!”花羡容望着他,梁萧指着身后三个巨轮,笑道:“道理和千里船一样呢!水力推
动巨轮,巨轮带动铜臂,然后铜臂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动了石像!”他得意地道:“我说
得对么?”花羡容颔首笑道:“看不出你还有几分聪明。”晓霜接口道:“萧哥哥本来就
很聪明的。” 
梁萧最喜欢人夸他,向晓霜微微一笑,道:“就不知道铜臂究竟怎么推动石像的。”花清
渊望了望天色,道:“这个可不容易明白,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入宫为好!”他向梁萧
道:“千万跟着我的步子走。” 
梁萧奇道:“为什么?”花羡容道:“别刨根问底,耽搁时辰,跟着就是了。”说着,一
手拉着他,跟在花清渊身后。只见花清渊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与松石间穿梭来去
,约莫行了百十步,梁萧忖道:“为啥非得跟着他?还不告诉我缘故,哼,我偏偏要自个
儿走,看看有什么古怪。”他想到这里,觑花羡容不小心,突地挣脱她手,一步向左跨出
。花羡容一把没拉住,顿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叫。 
梁萧奔了十数步,正想回头,忽地足下一空,低头一看,竟是万丈深渊,不由大吃一惊,
想要收足,但转念之间,身子又似乎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白云翻飞,往下一看
,只见下方群山巍巍,江河横流,自己正飞也似地从天落下,空中罡风袭体,彻骨生寒;
寒意方生,突地又站在风雪之中,四周茫茫,只有雪舞风吟,却荒无一人。 
梁萧只觉血冷如冰,发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远,忽觉地皮震动,下方发出巨雷
似的闷响,刹那间,大地迸出一道裂缝,数百长的火舌狂喷而出,炽烈无比,梁萧浑身汗
出如雨,心胆欲裂,想要说话,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冷一热,让他几欲癫
狂,忽见远处人影晃动,急忙奔过去,却是一对男女,在火中笑语晏晏,翩然而行,梁萧
认得清楚,失声叫道:“爹!娘!。”文靖玉翎却不理他,只是前行,梁萧哭叫着狂追不
舍,但始终无法接近。 
追了一阵,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萧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抬头
一看,迷蒙中,只见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纸,不是萧千绝是谁?如此乍喜乍惊,梁
萧心力交瘁,大叫一声,两眼发黑,便要昏厥倒地,忽地背后一紧,有人将他向后拖出,
眼前幻象尽消,唯有松石人像,无声矗立。 
梁萧好似与人斗过千百招,坐倒在地,气喘如牛,回头看去,只见晓霜神色关切,看着自
己,四周再无一人,不由惊道:“只有你么?”晓霜正要说话,突见左方的司马迁像缓缓
向西移动,班固像往南移动。心中一惊,拉着梁萧道:“快走,快走。”梁萧奇怪,方要
问她,耳边突地传来金戈铁马之声,眼前一迷,看到尸山血海中,巍峨宫阙,纷纷崩塌,
顷刻间化作焦土。 
此时左臂又是一紧,幻象消失。晓霜惊魂未定道:“我也差点陷进去了。”她拉着梁萧忽
东忽西,行了十来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的阵眼,可以呆半个时
辰。” 
梁萧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晓霜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被困在‘
两仪幻尘阵’里了?”梁萧望了望四周阵势,忽然想起文靖对他讲过的故事来,恍然有悟
道:“难道这些石像是阵法?”晓霜点头道:“不仅是这些石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种
得有学问,你方才陷在以邹衍为枢纽的‘阴阳境’里了。” 
“可你怎么也进来了?”梁萧道。晓霜道:“我看到你陷进来了,想拉你回去,谁知一不
小心,也跟着陷进来了,幸好我以前看过书,知道一些变化。”她拣了一颗尖石子,在地
上划出不少奇特符号,写了又抹,梁萧看得奇怪,道:“你在干什么?”晓霜道:“我在
推演阵法。”梁萧不无嫉妒地道:“你居然懂这些?”晓霜嫣然笑道:“我平日呆在家里
,除了看书,没别的事儿,这阵法都离不开书上的学问。” 
梁萧想了想道:“为啥我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晓霜道:“奶奶说过,‘两仪幻
尘阵’名为幻尘,能够以人心变化,幻出红尘万象,若在阵里陷得深了,心里想到的,便
能在阵里看到。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经历晦明、惊伤、休戚、苦乐、悲喜
诸般滋味,以至疯狂。究竟为何,我也说不明白,但奶奶说,阵中玄机由人心引发,若有
人一念不起,即使不通阵法,也能通过。不过这种人万念皆空,就算通过,也没害处。”
梁萧想了想道:“为啥天机宫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要设这种阵法。” 
“听爹爹说,我们唐末的时候就来了。”晓霜边说边写,竟然毫不滞涩,梁萧看得暗暗称
奇,只听她道:“那个时候,满天下许多坏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们到处杀
人放火,烧毁书籍,不仅死了许多人,前人留下的宝贵学问也都被他们毁掉了。”她想象
当时悲惨情形,心中凄然,眼圈微红,向梁萧道:“可霜儿不大明白,为啥他们要这么做
呢?” 
梁萧本来问她,哪知她反问回来,呆了一呆,道:“我想是这样。起初,有许多你这样的
滥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我这样的坏人,我欺负你,抢了你吃得穿
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抢别人,别人又抢别人,于是,满天下都是坏人了。后来,坏人
发现两个人比一个坏人强,于是他们又你一伙,我一伙,大家群殴,群殴的人越来越多,
然后就开始打仗,杀人啊,放火啦、抢钱啦……”他说到这里,不知道还有什么坏事可做
,只好打住。 
晓霜想了想,摇头道:“你说得不对。”“怎么不对?”晓霜低头算了几笔,道:“我无
论如何,也不会抢人杀人的。”梁萧道:“你不抢别人,就只有饿死冻死了。”晓霜脱口
道:“我死也不会的。”她拉着梁萧的手,道:“萧哥哥也不是这种坏人。”梁萧噘嘴道
:“我就是坏人,我才不做好人呢!做好人就得被别人欺负,我从来就只欺负别人。” 
“我不要你做坏人!”晓霜摇着他的手连声央求:“别做坏人好么?”梁萧被她说得心烦
,但又无可奈何,道:“那我岂不是要冻死饿死了。”晓霜道:“我们一块儿死好了,我
万万狠不下心做坏事的。” 
梁萧呆了半晌,低头不语。晓霜见他不说话,道:“罢了,不说这个了,反正,萧哥哥绝
对不会做坏人的。”梁萧脸上一热,不知道如何驳她。只听她又道:“还是继续说咱们的
来历。据说啊,当时我们天机宫的先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看到世上这么乱,决定将
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来,藏在一个地方。”梁萧插嘴道:“结果就藏到天机宫来了。” 
晓霜微微笑道:“那时还没有天机宫,只有栖月谷。那位先祖不仅学问好,武功也是非常
厉害的,他带着家将,冒着很大的危险,在坏人们打仗时,收集各种书籍、骨董、字画,
最后都搬到了栖月谷。可直到这位先祖去世,这件事也还没有做完,他的儿子又接着做,
那时候整个天下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坏人们继续打仗,为了从战火中保留书籍,我们死
了好多好多人。”她说到这里,泫然欲泣:“那位……那位先祖也……也被坏人杀死了…
…”她说着流下泪来,梁萧拍拍她肩,晓霜伏在他膝上大哭。 
哭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拭去泪水,不好意思地道:“我从小就爱哭鼻子,听到这种事,
我就想哭,萧哥哥,你可别笑我。”梁萧心想:“实在该笑一笑她。”想着干笑起来,但
笑了数声,再也笑不出来。 
“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晓霜继续道:“他一面继续收集书籍,一面研
究书中的学问,从中学会了许多有用的东西。为了让书籍更安全,他设计了这个阵法,画
出图纸,和家将的后代们一起修建;在建造的时候,为了节省很少的人力,他还造了木牛
流马、千里船与其他十分巧妙的机械,用来运送木头石块,但这个石阵太大了,以至于到
他的儿子,也没做完,直到四百年前,天机三轮才做好,又过了一百年,两仪幻尘阵才设
好,天机宫也建立起来。”晓霜说得高兴,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儿,又低头算了两下
,她笑道:“好了,我算出来了。” 
她一跳而起,拉着梁萧,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绕过十尊石像,停了下来,又在地上算了
一通,道:“这里是以伏羲为枢纽的‘易象境’,是阵中之阵,极关键的地方,萧哥哥,
你千万拉紧我呀!”梁萧吃足了苦头,点了点头,将她小手拉得紧紧,并肩绕过一株三人
合抱的古松,刚走两步,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晓霜惊道:“不好,这里是巽眼,我算错了
。”她拉着梁萧向左奔了三步,只见文王像与孔子像,忽地靠近,晓霜一跺足,急得想哭
:“不好了,这下全都变了。”原来石像无时无刻不在移动之中,走错一步,阵形全变,
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否则必然越陷越深。 
晓霜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晚,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会被困在
这里了。”梁萧忙道:“别急,你爹爹姑姑说不准会来找我们。”心里却想:“其实怪我
才是,如果不是我乱闯,你也不会跟着进来了。”晓霜拭去泪水,摇头道:“这石阵连绵
数十里,变化又很奇怪,我没法参透,不知道现在困在哪里?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
位,也不敢乱闯的。” 
两人无计可施,枯坐一会儿,阵内突然刮起风来,凛冽呼啸,寒彻肌骨。晓霜身子忽地剧
烈颤抖起来,梁萧觉到,道:“你冷么?”晓霜“唔”了一声,牙关得得作响。梁萧忖道
:“虽然风有些大,但也不至于如此冷法。”想着将她搂住,但觉晓霜身子越来越冷,不
由心惊,急忙将内力度入她体内,但毫不济事,一探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惊道:“
你怎么了?”晓霜从牙关里吐出几个字:“怀……药。”梁萧一愣,转念间,蓦地想起那
日天机别府的事来,急忙伸手入她怀中,摸到一支玉瓶,倾出一粒,只见色泽淡金,与那
日无二,便给她服下。晓霜喘过一口气来,接过药瓶,又吃了一粒。 
梁萧奇道:“这是什么药?”晓霜口气虚弱,道:“这是吴爷爷给我的金风玉露丸。”梁
萧瞅着她道:“你……你生病了么?刚才好吓人。”晓霜道:“不碍事,从小就是这样的
,吃药就好了。” 
梁萧还想细问,忽听极远处传来笛声,若有若无,却丝丝入耳,脑中灵光一现,喜道:“
你只顾着算来算去,把我也弄胡涂了,既然用眼珠子看不明白,用脑瓜子想不清楚,难道
不能用声音么?”晓霜一呆,失笑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声大叫,爹爹姑姑迟早听
到的。” 
梁萧放声长啸数声,吹笛者听到,笛声铿锵激扬,大有喜气。不一会儿,只闻破空之声,
一人横着玉笛,翩然而至,月光下,只见他身着紫袍,玉面长身,美髯随风飘拂,“元公
公!”晓霜喜道。那人听她声音软弱,眉头微皱道:“你发病了么?”晓霜点了点头。那
人将晓霜抱起,掉过头大步前行,梁萧急忙紧跟,但那人身法快极,三下两下,便没了踪
迹,梁萧傻了眼:“这老头故意甩开我么?”他不敢乱走,孤单单一个人呆在原地,过了
一会儿,仍不见人来,想来想去,忖道:“难道他们忘了我么?如果他们忘了我,我一个
人呆在这里,即便不饿死,也要闷死了?”刹那间,又是寂寞,又是悲哀,忍不住呜呜大
哭。 
过了一阵,他拭去眼泪,忽见地上有一个人影,不由吃了一惊,一跳而起,叫道:“谁?
”那人却是一动不动,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原来斜月东升,嵌在两峰之间,光华拂过石
像,在地上留下参差错落的影子,梁萧看了看石像,又看者影子,“这石像也不知道是谁
刻的,刻的真好,就和真的一样。” 
石像不断运转,月光投影也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梁萧闲极无聊,蹲下来观看,只见一
个影子,手持书卷,侧身抬臂,似在吟诵诗句;片刻功夫,第一个影子移开,第二个影子
又转到面前,双手一前一后,随意挥扬,似乎仰天狂歌;有顷,第三个影子到他眼前,则
是挥手抬足,五指斜拂,正自大步疾行;梁萧突地心头一动,隐隐把握住什么,默然半晌
,忽地福至心灵,只觉三个影子在脑子里闪得一闪,刹那间窜在一起。“啊呀!”他一跳
而起,叫出声来:“这不是一招武功么?”想到这里,又看看其他石像,恍然大悟:每尊
石像举手抬足,俯仰之际,皆暗蕴极微妙的拳理,连在一处,便成武功。梁萧揣摩数招,
只觉精微奥妙,极是厉害,不由得惊诧莫名。 
原来,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个绝大谜题,立在此地已有三百余年,直到今日,方
才有人参透其中奥秘。三百年前,天机宫历尽百劫,终于传至七代,出了一个名叫花流水
的武学奇才,此人五岁习武,十七岁成为天机宫第一高手;二十六岁时,放眼江湖,已难
逢敌手,三十岁后,几已无敌于天下。也是到他这一代,天机宫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若
仅以武功而论,此人可说是天机宫五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机宫以在乱世中守护典籍为任,等待重现汉唐之世。对宫中之人而言,武功虽然必不可
少,但收集典籍,修筑“两仪幻尘阵”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岁时,开山辟河,造
轮植树已然完毕,依照图纸,该是连接机关,设立活动石柱的时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门下弟子,却无一个能继他衣钵。他嘴里不说,心里却甚是
遗憾,看着竖立石柱,突发奇像,决意将石柱刻成八百圣贤,并将生平最厉害的武功,刻
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后人中能否有人看出其中奥妙,若能勘破,悟性当不在自己之下
,定能承己衣钵。 
刻这八百石像,端地穷尽了这位大高手毕生之力,完工之时,他已是油尽灯枯、垂垂老矣
,但眼见后代中人,要么钻研数术变化,要么埋头做活,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看出雕像中秘
密,不由暗叹这媚眼抛给了瞎子。他本是极骄傲的人,既无人勘破,他也不肯道出,索性
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设谜容易解谜难,后代若有人能窥透我意
,没有非凡的天赋,也有非凡的福分。” 
子孙们听得摸不着头脑,只当他临死呓语,没放在心上。这八百石像单一看来,着实无甚
奇特,非得在脑中将数尊连在一处,方能看出门道;更因石像随“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
,众人都把心思放到钻研阵法奥妙,计算石像方位上,全没想到武功,故而数百年来,竟
无一人转过脑筋,看出其中秘密。 
梁萧对钻研阵法毫无兴致,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一得月影机缘,顿时明白其中窍要,当真
一通百通,徇着这个法子看去,满目石像,无一不成绝妙武功,一时看得眉飞色舞,把心
事抛到九霄云外。因这“两仪幻尘阵”以不断运转,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从梁萧身边一一
流过,好似活灵活现的武学宝库,让他逐个领悟。 
如此练功,时如飞箭,不知不觉,已至次日正午时分,梁萧专注武功,心无它碍,虽然无
法出阵,却也未被阵法迷惑,只是口干舌燥,肚中饥饿,便使了招“函关化胡”,依老子
骑青牛之态,一手抱胸,一手撑地,坐了片刻;再以广成子“倒踢丹炉”之势,伸腰踢腿
;然后双臂舒展,相继为“墨翟架梯”,“鲁班托梁”;再蹲身前推,成“列子移山”之
状,其间口中卷舌不吐,为“韩非结舌”;最后化作“孟轲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
,大有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这段“大贤心经”类似道家“八段锦”,但高明之处,犹有
过之。 
梁萧反复打了数遍,只觉双颊生津,百骸充盈,饥饿之感渐渐消散。忽听脚步声响,回头
看去,只见昨夜那个美髯老者向这边走来,老者见梁萧回首,微微一惊,忖道:“他竟能
听到我的脚步声?”殊不知梁萧此时修炼心法,正抵通玄之境,风吹草动,皆能知觉。 
梁萧见他,便收了势,冷冷道:“你来作甚?”老者原想他定然会喜极而泣,没料他如此
冷漠,颇是意外,微微一愣道:“自然是带你出去。”梁萧气他昨夜将自己丢在石阵里,
撅着嘴道:“我不出去了。”老者看出他在赌气,笑道“这里没吃没喝,你不怕饿死么!
”梁萧一扭头,哼了一声:“死活不要你管。”老者也不多说,伸手拿向他肩头,要强行
拖他出去。梁萧觉出风声,一招“始皇扬鞭”,反手横扫,大有荡平六国,一匡天下的气
势,倏忽间,指尖离老者腰际仅有半寸。 
老者见这一招飙疾迅烈,端地匪夷所思。诧异之余,不敢托大,玉笛一挥,斜击梁萧臂膊
,右爪不止,继续拿他肩膊。梁萧足下踉跄,形同醉酒,随意一步,脱出他爪下,手臂微
缩,变挥为斫,这招乃是“赤精斩蛇。”取自汉高祖醉酒斩白蛇的典故,看似虚浮不定,
实则暗藏杀机。 
老者识得厉害,玉笛迎风一抖,点向梁萧脉门,梁萧双眼一瞪,张口大喝,喝声中如骑战
马,一跃而起,双掌前舞,足尖斜踢,乃是“武王挥戈”,显出周武王灭商纣的王者之气
。 
老者见他板着一张小脸,故作忿怒之状,甚是滑稽,但手挥足踢,却精妙绝伦,不由忖道
:“童老三说他会用‘黑水绝学’,可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哪有这等至大至刚,千
军易辟的招数?”他随手拆解,心中甚是迷惑。梁萧则呼喝叱咤,连使“神农挥锄”、“
轩辕登岳”、“尧致天下”,“禹王开山”、“舜舞干戚”、“商汤求雨”、“退避三舍
”、“问鼎中原”,一连八招,全是“帝王境”里的功夫,着实刚柔并济,进退莫测,有
包容天地之势,吞吐六合之机。 

老者本不愿与小儿较真,初时未尽全力,但二十招后,依然拿不住他,那小子却越战越勇
,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心头焦躁,一手化开梁萧的“太宗定唐”,一手将玉笛插回腰间,
清啸一声,使出“磐羽掌”来,双掌翻飞,乍起乍落,起若鸿毛,但落如泰山。梁萧身处
掌风之下,便好似巨蟒缠身,阵阵发紧,接了三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块巨石下面。
他心中大急,一招“孙权杀虎”,刚勇绝伦,逆势反扑,可劲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老
者一掌逼回,右掌一挥,轻飘飘落向他头顶,梁萧不由两眼一闭,耳边却传来叫声:“左
老!” 
老者闻声一愣,收掌后退两步。梁萧睁眼一看,只见花清渊站在远处。喜道:“花大叔,
你怎地才来?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渊望了老者一眼,苦笑道:“此阵庞大无比,变化多
端,你又没头乱窜,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萧扁着嘴,哼了一声,指着那个美髯老者道:
“他昨夜明明寻着我,也故意不带我出去。”老者见他当面告状,牙根痒痒,脸上却笑道
:“昨夜晓霜发了病,我急着带她出阵,倒把你忘了。”心中却想:“都是你这小子惹得
祸,老夫当然要你吃些苦头。” 
“那后来为啥不来救我。”梁萧哼道:“分明想故意害我。”老者被他说中心事,干笑道
:“这阵法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我出阵之后,要再寻你,又得从头寻起。”他顿了顿
道:“再说,方才我几次用笛声寻你,你怎地一声不吭。”花清渊颔首道:“不错!” 
梁萧一愣,忖道:“看来他们倒真是在寻我,大约我观看石像入了迷,没有听到。”想着
讪讪低头,但仍对老者心怀不满,拉着花清渊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老者
他如此小气,哑然失笑。跟着走了两步,问道:“小娃儿,方才你用得什么功夫?”梁萧
抿着嘴不做声,心想:“你刚才打我,哼,我才不告诉你!”老者讨了个没趣,也不再问
,只觉梁萧那些招式与自家如出一脉,但似乎还要厉害,梁萧虽未使尽,威力已不容小觑
,若假以时日,只怕自己也不是对手。想到这里,不由凭空生出些妒意,忖道:“老夫练
了一辈子功夫,岂会败给这个小鬼。” 

昆仑8 可恃惟我 




三人在石阵中,行了约莫七八里路程,还不见尽头,梁萧暗自惊讶:“这阵果然大得吓人
,若是走失,着实不易寻找。”想到先前吃得苦头,心有余悸。 


又行了三里路程,终于出阵,梁萧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千仞悬崖,抱着一个方圆数十里的
谷地,谷中数道泉水汇成一条清溪,清溪又串着两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草木葱茏,参
天古木间,隐隐露出飞檐阁楼。与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
湖边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着各种奇怪物事。 


花清渊见梁萧一脸好奇,便将他带到台上,道:“这里叫做‘灵台’。”他指着一个被水
力驱动的古怪圆球道:“这是浑天仪,能测算周天星辰运行。”又指着一个八龙衔珠、下
有青铜蟾蜍的瓮形铜器道:“这是地动仪,能测知山崩海啸、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铜
架叫做量天尺,能测量山岳之高,右方那个圆筒叫做定海针,能探测江海之深,若与波动
仪相合,便能由流水之象,推测水旱灾情。”花清渊指着千奇百怪的器械,给梁萧一一解
释,其中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个时辰鸣叫一次,伴有有小银人歌舞的波斯水钟;盛了水
银的水晶球,上面刻满了各种数字,花清渊叫它“阴阳仪”,能知寒暑。 




这个“灵台”当真聚集了古往今来无数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萧眼中所看,耳中所听,无不
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黄帝破蚩尤的指南铜车上坐了一回。指南车只
要调好机关,便能自行滑动,右方铜人手臂始终指着南方,左边铜人则双手击鼓,空空有
声。煞是奇妙。 


梁萧玩了一阵,跳下车,忽地心生顽皮,又往一人高的浑天仪上跳去。浑天仪上每颗星对
应天上星辰,他一脚踏下,骨碌碌一转,顿时乱了方位。 


花清渊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忽见一道人影从下掠至,将梁萧一把抓下,重重掷在地上,
摔得他两眼金星乱迸,抬头只见一名老者,黄袍白发,双颊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梁
萧爬起来,一拳捣向他胸口,花清渊一伸手,将他招式封住,向那人恭声道:“明老,全
是我的不是!” 


黄袍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目视梁萧道:“你是何人,竟然搅乱老夫的浑天仪,哼!若不
重新一一对好,休想下去!”梁萧背脊隐隐作痛,怒道:“我就不一一对好,你又能把我
怎样?”黄袍老者目中精光倏地一闪,伸手便将梁萧一把拽过,梁萧还想挣扎,但老者武
功高得不可思议,反手将他制住,手臂一抬,凌空举起,喝道:“若你不一一对好,老夫
便将你扔下台去。” 


灵台高约十丈,加上黄袍老者大力一掷,就是十个梁萧,也要当场丧命。但这小子天生倔
强,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叫道:“就不对好,就不对好。”花清渊却知这老者言出如山
,脸色大变,忙道:“明老,这小孩素来顽皮,您万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浑天仪的事
,由清渊来做好了。” 


梁萧气焰依然嚣张,叫道:“花大叔,你干嘛对老头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渊哭笑不得,
忖道:“还不都是因为你。”黄袍老者斜眼瞅了花清渊一眼,冷笑道:“你越来越不象话
了,居然带着外人,把灵台弄得乱七八糟,哼,若你做了宫主,天机宫只怕也要葬送在你
手里了。” 


花清渊脸涨通红道:“明老教训得是。”黄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梁萧扔到一边,大
袖一拂,扬长而去。梁萧爬起来,想要追赶,却见黄色人影如一道闪电,隐没在绿树红花
之间,不由跺脚道:“花大叔,你干嘛不拦着他,我要跟他算帐。”花清渊摇头苦笑:“
好了好了,你别再惹事了,这位前辈武功极高,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不是对手。” 


梁萧道:“方才他抓我那招,虽然快了些,但不十分厉害,我有法子破他。”说着错步挥
拳,身子后仰,双手呈拈花之形,乃是“庄周梦蝶”,然后扭身倒翻,腾空而起,化为“
鸡犬升天”,这招取自汉代淮南王刘安逸事,半空中,梁萧挥足倒踢,双掌斜劈,如跃波
斩浪,却是“许慎屠龙”。花清渊看了两招,只觉变化精微,果然能克制老者的手法,而
且第三招反击更是凌厉,不由心头暗凛,待梁萧落地,道:“你明明知道破法,为何不能
抵挡?” 


“这个……”梁萧搔头咕哝道:“……老头儿出手太快。”“对!”花清渊道:“所谓一
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厉害,却没有相当的功力;对方只要快过你,你也没有出手的机会。
”梁萧道:“那如何才能变快?”花清渊道:“那唯有苦练了,练到一定的地步,自然熟
极而流,快慢由心。”梁萧默然不语,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功夫,下次也抓着老头
儿,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这么想,可经这一折腾,他终究兴致索然,无心再闹,一瘸一拐,随着花清渊下了灵
台,穿过一片林子,只见前方溪水环绕中,杨柳青青,拥着连云甲宅,粉色墙壁曲曲折折
,延绵数里;过了朱漆大门,只闻芳香扑鼻,满眼姹紫嫣红,千芳争妍,狂蜂浪蝶,翩翩
飞舞,许多奇花异草,端地让人叫不出名儿。 


穿过两道水榭,间有随从侍女,悠然往来,见了花清渊,皆含笑招呼,并无主从之份,梁
萧心头羡慕,忖道:“人人都喜欢花大叔呢。”二人走近一扇月门,月门两侧刻了幅对联
,梁萧见笔法甚是奇特,便念道:“真……俗,唔,中间是什么鬼字儿,”又指着左方的
石柱道:“清……心,唔,这人不会写字么?写的乱七八糟的!” 


“这两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写得出来的。”花清渊忍住笑道:“连在一处,该念作‘真水洗
尘俗,清音涤凡心’,嗯,横着那排字,你认得么?”梁萧瞅了一眼,道:“什么心水,
唔?”不好意思搔头。 


“这个念做琴心水榭。”花清渊道。梁萧仔细看了两眼,渐渐看出些门道,只觉这些字写
得飘逸洒落,全无拘束,大合自己的脾胃,十分喜欢,便指着对联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
道:“落……魄……狂……生……醉……书。”花清渊喜道:“这次可念对了。”梁萧得
意笑道:“这个落魄狂生是谁?”花清渊一怔,神色微黯。忽听得门内传来清柔的琴声,
当下不再多言,挽着梁萧跨入月门。 


走不多远,便至水榭尽头,紫金香炉白气氤氲,空中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一名缁衣女子
盘膝而坐,纤手如雪,鼓动瑶琴。女子左方,立着花羡容,花晓霜挽着双髻,着一身绿色
纱裙,偎在一名蓝衣美妇怀里。 


梁萧与花清渊走近,众人向他们微笑,却不做声,缁衣女凝神鼓琴,全不他顾。梁萧见她
不过三十年纪,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称国色,虽衣着简陋、一言不发,但
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望而心折。 


琴声宛转飘逸,从女子指下泻出,似芙蓉泣露,香兰含笑,说不出的动人;梁萧正想出声
招呼,那琴声忽转高昂,如千丈绝壁,危不可攀,梁萧心头一颤,两耳嗡嗡作响,蓝衣美
妇微微皱眉,伸手将晓霜两耳捂住。琴声越来越高,呈清羽之声,分寸不可攀跻,忽地一
沉,由千寻高峰落入万丈深谷,梁萧心也随之一沉,心中生出几分迷乱。琴声在深谷中徘
徊一阵,好似停滞,几不可闻,如天寒水凝,唯极深处水流不绝;渐渐冰融雪暖,水声越
响,倏地一扬,转高转急,似珠落玉盘,雨打花林,弹到后来,隐隐然显出刀枪之鸣,琴
声越是紧急,好似鼓琴者心中蕴藉无穷怒气,铮铮激响,大有昆仑玉碎,霹雳破空之势,
听得梁萧气血贲张,几乎跳起;正在这个当儿,琴声忽地又是一缓,如思妇沉吟,儿女私
语,刹那间,万种幽怨,千般离愁,尽上心头,一起一伏,余韵悠悠,如秋高云淡,风扫
落叶,说不出的孤独凄凉;如此吟颤良久,曲终音绝,此时众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六
根琴弦,节节寸断。 


缁衣女子长长一叹,忖道:“离愁引啊离愁引,弹来弹去,终究只是断肠罢了。”想到这
里,心中一痛,推开瑶琴,抬眼处,只见梁萧泪流满面,已是泣不成声。不由轻轻咦了一
声,暗自惊诧:“他小小年纪,也听懂了么?” 


众人见他哭得伤心,皆是大奇,花羡容道:“你哭什么?”梁萧闻声惊觉,急忙擦泪,抗
声道:“谁……谁哭了,谁哭了,我……我……只是眼中有了砂子,我……我迎风流泪…
…” 


花羡容心里已经笑翻,故意挤兑他道:“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这里人人都看得清楚的。
”梁萧恼羞成怒,耍无赖道:“我哭不哭管你屁事。”花羡容大怒,正想反驳。缁衣女子
微笑挥手,花羡容瞅了她一眼,退在一旁。 


缁衣女子凝视梁萧,笑道:“晓霜口中的萧哥哥就是你么?”梁萧瞅了晓霜一眼,见她正
望着自己微笑,心想:“浑丫头,暗地里叫两声就罢了,偏偏拿着到处说。”想着无可奈
何,点了点头。 


缁衣女子想他招招手道:“过来。”梁萧道:“干嘛?”但见她神色友善,还是走了上去
。缁衣女子右手探出,若一只玉色大蝶,翩翩拂向梁萧肘上曲池穴,梁萧一惊,想也不想
,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弹字诀”,翻手屈指,便向女子脉门弹去,萧千绝曾以这一招,
刺瞎云万程的双眼,梁萧虽然功力尚浅,但招式精奥,不容小觑。缁衣女子蛾眉轻蹙,手
掌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只雪白的手指,举重若轻,捏向梁萧“少渊”穴,梁
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挡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了个“勾字诀”,五指如
锄,反勾女子“太液”,但女子手臂形同无物,倏地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
子五指又往心口拂来,无奈之下,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处。女子坐着不动,始终只用一臂,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
,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除了凝神拆招,就是寻隙骂人也是不能,将“勾圈、挑环、弹
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了个遍,依
然无法脱身,顷刻间拆过百招,他双手一绞,呈剪刀之势,绞向女子,缁衣女子双眉倏扬
,探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站立不稳,一个筋斗,翻身坐倒,兀自无法
停住,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闷响,背脊撞在紫金炉上。正要张嘴叫骂,忽听花
清渊向缁衣女子道:“娘!”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哽住脖子,一张嘴再也合不拢来,两只眼瞪着缁衣
女子发楞。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没错,老身便是花无媸,天机宫的主
人。” 


“你……你……”梁萧结结巴巴地道:“你就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颔首道:“是呀。
”“你怎么这样年轻?”梁萧定下心神,不信道:“难道真有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么?”
 


花无媸站起身来,负手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
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实乃天道,正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语气中甚是落寞
,梁萧仔细看去,花无媸眼角处,果然已生出鱼尾纹,只是十分细微,几不可觉。 


花无媸目视他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二男一女,三大弟子。”梁萧一愣,不知她为何说
起这个,只听她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尔里台大会上,一
柄海若刀,技压西域群雄,为蒙哥帐下第一勇士,但合州一役后,蒙哥战死,他也不知所
踪,据说已不在人世;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喇部人,助忽必烈打败其弟阿里不哥,精通
兵法,骁勇绝伦,为当今元廷重臣,统帅千军万马;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也失踪于合州之战,但据眼线消息,一年前,萧千绝携一美妇北上,关怀备至,那女子
持礼甚恭,黑水一怪素来不好女色,此举甚是奇怪,若我猜得不错,萧玉翎还在人间。”
 


她娓娓道来,梁萧心中却是巨浪滔天,目瞪口呆。花无媸见他神色,心头通透,不温不火
,继续说道:“当年我与萧千绝交过一次手,也是以‘穿花蝶影手’对‘如意幻魔手’,
拆了一百来招,‘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甚明了,但招式我大致记得,今日你用得‘幻
魔手法’火候虽浅,但变化与萧千绝相差无几。若非嫡传,决难至此境地。有人说萧千绝
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觑了他,据闻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
锋利,萧玉翎独得其飘逸灵动,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以飘逸灵动见长,当是得了萧玉
翎的真传吧!” 


梁萧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么?”花无媸微微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
。”梁萧一顿足,咬牙道:“哼,就算你知道又如何?”花无媸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无可奈何,只得气乎
乎地道:“承认就承认。” 


花无媸微微点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花无媸道:“萧千绝三大
弟子名震天下,我自然知道,我也确是与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所,却是我胡
编乱造,说萧玉翎得其飘逸灵动,也是看着你的功夫瞎说!” 


她轻描淡写,一一说出,梁萧又惊又怒,跳着脚儿叫道:“你……你骗我。”花无媸微微
笑道:“是呀,我是骗你承认,但骗着你,只怪你太笨。”梁萧傻了眼,忽听花无媸又道
:“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不知她为何突发此问,随口应道:“是呀。” 


“我本可以教你。”花无媸道。梁萧大喜。花无媸见他喜怒哀乐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心头
冷笑,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就算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呢!” 


梁萧好像挨了一记耳光,道:“你……你说……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
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有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
这一句,当真把他说得傻了。花清渊正见状,要说话,花无媸手一挥,他只得止住。 


梁萧默然半晌,忽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
能做到。” 


花无媸微微一笑道:“这样吧,谷前有一片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还不算很难,若你
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无论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羡容张口结舌,
那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只有晓霜不知所云,对着梁萧莞尔。 


“算题?”梁萧搔头,道:“那是什么?”花无媸笑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
笨么?”梁萧一呆,心中总觉得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种不同,却说不出来,但他心
高气傲,万万不肯认输,当下也不管其他,一口答应:“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会得。”花
无媸伸出手,笑道:“一言为定。”梁萧和她击掌道:“一言为定。”花羡容瞪着他,咕
哝了数下,梁萧隐隐听到,好像骂得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
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肚子忽地咕哝起来。花无媸听到声音,莞尔道:“倒忘了你
饿了半天。”叫了一名侍女,领他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羡容便叫道:“娘……”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
拉起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晓霜笑道:“娘,咱们去看萧哥哥吃饭好么?”美
妇笑道:“吃饭有什么好看的?”晓霜道:“萧哥哥吃饭可是与别人不同。”说着想起什
么,格格直笑,美妇不愿违拗她,只得答应。 


花羡容见她二人去远,方道:“娘,那小子怎么可能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道:
“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无一个人
解得出来。” 


花无媸盘膝而坐,道:“莫非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么?”兄妹俩对视一眼,花
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无媸厉声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就
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赶他出去,哪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
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玉阿也殒在他手里,哼,若非
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岂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与他的传人。”刹那间,她面笼
寒霜,目中精光暴涨,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花清渊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仍低声抗
辩道:“他虽会萧千绝的功夫,却未必有萧千绝的狠毒。” 


花无媸冷笑道:“你懂什么,这小子天性不通礼数,任性妄为,处处有悖常伦,与那个大
逆不道的萧千绝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怕人笑我花家以怨报德,我非得废了他的武功不可
。”花羡容道:“就算如此,娘何必要这么大费周折,他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算
题就打发了,为何要出天机十算难他?” 


花无媸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你不知好歹,说不准会暗地
里教他来挤兑我。”花羡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面红耳赤。花羡容闭目道:“我要入定,
你们传令下去,任何人等,都不许指点他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背,以宫规
论处。”二人对视一眼,无言退下。 


待二人去远,花无媸睁开双目,仰望浮云,心中现出一个影子,忖道:“若说任性妄为,
有悖常伦,他又何尝不是如是,为何我花家遇上的,尽是这种人物?” 




梁萧忍无可忍,放下筷子,向晓霜道:“你老看着我,我怎么吃饭?”晓霜笑道:“你吃
饭的样子满奇怪的!”梁萧奇道:“是么?”晓霜点头笑道:“既用筷子又用手抓,我从
没见过别人这么吃过。”梁萧哼了一声,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呢,
斯文又不能当饭吃。” 


蓝衣美妇微微皱眉,忖道:“这个小孩儿浑身透着粗野古怪,一点也不可爱,晓霜为何这
么亲近他?”正想着,梁萧乌溜溜的眼睛盯过来道:“你是晓霜的娘?”蓝衣美妇强笑道
:“是呀!我姓凌,名霜君。”梁萧看看她,又看看晓霜,道:“你们俩长得真像。”凌
霜君笑道:“那是自然,你不像娘么?”梁萧道:“娘说我长得像爹爹,爹爹又说我长得
像娘,我也不知道究竟像谁了。”想到这里,触动心事,低下头去,凌霜君见他说得好好
的,突然一脸颓丧,甚是奇怪。这时花清渊进来。梁萧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正
好呢,快带我去看那个劳什子算题。” 


花清渊诧道:“这样急么?还是休息一天好!”梁萧又蹦又跳,道:“不好,不好,我要
去看,要去看。”花清渊拗不过他,只得将他带到“两仪幻尘阵”旁一块青石壁前,道:
“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各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还有一些文字
,但文辞雅奥,涵义高深莫测,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的字符模糊不清。 


梁萧看了半天,问花清渊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花清渊道:“这叫做天机十算,
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也看不明白?”花清渊轻轻
叹了口气道:“萧儿,你一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无奈道:“若你非得解这
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半晌道:“不明白处,你可去天元阁
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也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
出来的。”花清渊苦笑,掉头去了。 


梁萧看到傍晚,脑子里一片混沌,全无半点头绪。次日一早起来,便向侍女打听天元阁的
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阁楼前,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
,高有九层,微微吃惊。侍女笑道:“这里藏有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
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
禅宗公案和藏密经典;南方的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
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方是“药王亭”,自然是
收藏历代医典了,不过农林渔牧的书籍也在里面;西北是‘九州园’,全是山河地理图,
东北是‘灵台’,收集了各种机关图纸和模型,不过你白天千万别去,那里由明先生守着
,他凶得紧呢。” 


梁萧听她一口气说完,心中感激,道:“姐姐说得对,灵台那个老头真不是个东西,上次
摔得我好痛。”侍女抿嘴笑道:“这里说说倒好,可别让人听到了。”梁萧冷哼道:“我
才不怕。”侍女道:“懒得管你,反正我都告诉你了,你日后自己去,吃了亏不关我事。
”梁萧笑道:“谢谢姐姐,日后我可要来寻你一块儿玩。”侍女笑道:“感情好,我住在
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的。”说着挥袖去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夹杂着樟脑气味,满眼重重叠叠,皆是新旧书籍,有两个
婆子在里面拂拭灰尘,听到有人进来,也不抬头。 


梁萧随手抽了一本颜色泛黄,似乎放了多年的旧书,上面写着“易象别解”,翻了半天,
满脑袋都是浆糊,又抽了一本新的,却是“潜虚”,落名“司马光”,梁萧翻了一会儿,
当真头大如斗。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何人所写,梁萧看了片刻,只觉里面
符号与石壁上颇为类似,但看了半个时辰,仍是摸不着头绪。接着又拉了本“洞渊九算”
出来,符号也看着眼熟,但翻来覆去,就是看不出名堂。 


他一口气翻了二十多本书,看了一整天,没一本看得明白,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
这一屋子怪书。生了一夜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寻之书,更是艰深,别
说内容,便是字句,也无法读通。 


如此过了十余日,梁萧两眼血丝,整整瘦了一圈,几欲放弃,但想到仇恨,又拼命死看,
他哪知那些典籍,大多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生平心血所积,以他们的境界,留在世
上的,皆是至深至繁,独步一时的学问,众所周知的东西,反而不会谈到,就仿佛一座座
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儿尖儿,却不知如何上去。 


转眼间,又过了数日,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该比
新书易解。虽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书中,确实有不少是算术易学的基础,但让人为难
的是,这些书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艰深古奥,有些甚至是古篆金文。梁萧年幼,自小
又不爱读书,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又怎看得明白这些奇文。但他素来自负,别人不教,
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涵义,却
一个也说不来。 


这日,他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晓
霜。晓霜见他回头,吓了一跳,只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一头乱发,好似个鸟巢。急
道:“萧哥哥,你病了么?”说着伸手去探他额头道:“好久都不见你,今天听梅影姐姐
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看你,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我。”梁萧唔了一声,又低头看
书,晓霜仔细看了看书上文图,笑道:“原来你在看‘九宫注疏’么?” 


梁萧听得一惊,抬眼望去,拉住晓霜道:“你看得懂么?”晓霜点头道:“我以前学过一
些基本,可惜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啊,上次在‘两仪幻尘阵’里,就弄出错来了
。”她笑了笑道:“说起算术,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道:“这个乌龟是什么?”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
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
,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
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之
数并列一时,虽然中有分合,但最终殊途同归。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但每
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道:“但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却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
,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
书相生之道,然后又划出两个图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
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又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
 


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缓缓道来。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顿时明白不少
,拿起书来,也不再是满目陌生,渐渐悟出些道理来,忍不住抓耳挠腮,喜不自禁,又拿
出一本书,对晓霜道:“这个又怎么说?”晓霜看了一下,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
今算术。《九章算术》堪称集古算术大成,今算术则缘自汉代刘向,张衡也有论述,但真
正自成一家,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的割圆术,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
》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
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
数)与下九层的‘暗鬼’层(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秦九韶、李冶还有我的曾
祖元茂公分别创建演段法(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
而化为‘天元之术’,而且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
大数。”她叹了口气,道:“可惜,这部分太难,我也不大明白。”说罢,有些头晕,自
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忍不住道:“我一直想问你,你究竟生了什么病呢?”晓霜摇头道:“我不知道,爹
娘也不说,每次问他们,他们都很难过,妈妈还会难过得生病,所以,我也就不问了,前
段日子,我病得很厉害,爹爹和姑姑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了不得的神医,可厉
害了。”她说着嫣然一笑,道:“我走得时候,病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昏倒,可吴爷爷
让我别担心,他会治好我的。” 


说到这里,她问梁萧道:“你看过大海么?”梁萧一愣,摇了摇头,晓霜笑道:“大海好
大好大,一眼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日出才美呢,可是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
。”说到这里,她微微皱起眉头,甚是遗憾,梁萧道:“待日后我陪你看去。” 


晓霜双眼一亮,道:“当真么?”梁萧道:“当真的,要不拉勾儿。” 


说着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道:“金勾银勾,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
手齐齐发笑,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从一个顽童变成了最
听话的学生。 




从这日起,晓霜每天都来“天元阁”呆上两个时辰,梁萧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都问她。但
幸喜都是基础,不甚难解,晓霜家学渊源,古篆铭文也难不住她。过了数月,梁萧终于明
白了个大概,原来,天机十算,前四道乃是古算术,后六题,皆是今算术,无一不是伤人
脑筋的大难题。 


似他这种聪明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只要一头钻进去,当真是泥足深陷,越陷
越深。倏忽间,便过了半年时光。花无媸本以为他最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
过去,这小子仍赖着不走,大是诧异,暗中查探,得知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
大是震怒,但晓霜年幼,她不好惩处,只是不许她再接近梁萧半步。晓霜虽然委屈,但花
无媸言出如山,也就无可奈何。 




但梁萧到这个时候,却已脱出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深处,眼前天地一新,便无晓
霜,也困他不住,只觉算术之妙不下于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斗转星移间,又过去
了四年,梁萧按照晓霜所指路径,循序渐进,由河图洛书看起,看完鬼谷子的《鬼谷算经
》, 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司马光的《潜虚》、汉代
《九章算术》,祖冲之《冲之要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算完《洞渊九算》、
《九韶算术》、《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随笔》。但天机十算
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衍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
。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
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
如何反朴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但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
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他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太玄经》,
是张衡“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但失传多年。次月,梁萧又解开第四算“双手十指题
”(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兹三百年后方才提出);
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历法的时辰推算)。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
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十分庞大,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
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
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烦难,进入了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
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
“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但算到后来,竟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
,任一算经上皆是没有,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个月,殚精竭虑,
终于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全不得门径,但他不肯服输,焚膏继晷翻看典籍,呕心沥血,边学边算。
一晃又是半年,他形销骨立,心跳气喘,终于病倒。此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机
十算”来历者,都当他疯了心,除了梅影照拂他起居,从无一人来看他解题,只待他知难
而退;梁萧心气极高,想着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再与人知晓,一题未解,绝不透露半点
风声,故而并无人知道他连破九题。花清渊兄妹来看他,也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
愤而生病,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不要勉强,你方才入门罢了,解不出来,也是应
该。” 


他们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故而说得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
出,心中更是焦虑,躺在病榻上,也思考不绝。 




其实,天机宫号曰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呈太极八卦之形,天元阁独占
太极,为万法之宗,便知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留下,其中虽有古今名题,但多数是宗师们生前无
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一百年来无人能
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纵,解完八算后,陆续给出两道算题,
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到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精,可说旷古凌今,但他
犹不满足,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超越自身。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口吐鲜血,郁郁而终,年仅四十八
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那片褐斑,便是他
临死前呕出的心血。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留下祖训:算出壁
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故而花元茂死后,花无媸从头解起,解到
第八算,遭遇四元之术,便觉烦难艰深,无以为继。若是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只怕天
机宫要一片大乱。 




梁萧不明究理,忧心忡忡,病情更重,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这情形,只当他必已无
幸。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一场,花无媸也生出几分愧疚,终于答
允凌霜君带着晓霜过来。晓霜进屋,见梁萧病得如此模样,忍不住拉着他手,留下泪来,
凌霜君也看得心酸。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认半晌,方看出是晓霜
,此时她双髻已脱,个子高了许多,显得格外瘦弱,着一身白缎底子的百蝶绣花裙,脸色
依然苍白,但五官轮廓却分明起来,少了些稚嫩之气。梁萧看到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
动,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这次晓霜隐约听到他道:“过来!”晓霜低头,却听
他有气无力地道:“扶我去石壁那边。”晓霜眼眶又红,道:“你还要算么?” 


梁萧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有……有题没……没算完,非……非得算完……不……不
可。” 


晓霜默然良久,向凌霜君说了。凌霜君微微皱眉,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得叫了几个
仆童,将梁萧抬到石壁前。梁萧偎在晓霜怀里,颤巍巍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划
。晓霜看得胡涂,问道:“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晓霜哦了一
声,她自幼体弱多病,花无媸怕她因此劳心伤身,没让她知道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故而
她也不知道梁萧的厉害之处,想了一会,道: 


“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么?” 


梁萧一愣,晓霜又道:“据说共工怒触不周山后,天地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
边出来,滑向西方。月亮时常都不圆满,就是太阳,也有被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
残地缺,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呢!”梁萧怔住。 


晓霜又道:“娘时常告诉我,一个人总是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便
是皇帝也一样。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冲,其用无穷
。’知足者常乐!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
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啊!” 


梁萧听了这番话,好似醍醐灌顶,一时呆住,久久不语。这时,花清渊急急奔来,脸色铁
青,看了看梁萧,忽地向凌霜君劈头喝道:“你胡涂了么?怎么将他抬到这里来?你想他
快点死么?” 


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愣,垂首道:“是我不好,我这就送他回去。”晓霜正要插话,凌霜君
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便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要来帮忙,却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拦住她道:“对不住,我一时心急,说得重了。” 


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
道她想说什么,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好了,要不,我给你磕头好
么?” 


凌霜君咬咬下唇,道:“花清渊,你别以为装着这么一副嘴脸,就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花清渊面红如血,默不作声,晓霜从没见爹娘如此吵嘴,心头一急,头晕目眩,忽听
梁萧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心头又是一喜,忍不住笑道:“萧哥哥,你当真
想通了么?” 


梁萧闭目片刻,点点头道:“我懂了,我不算了。”花清渊愣了一下,将他抱起来,笑道
:“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瞟凌霜君,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
伏,还在生气,只得先将梁萧抱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痊愈得也挺快,时过不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实,幸喜他没有强算那“元
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可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年后,一
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一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
其法,要是计算,穷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花元
茂一代奇才,死得忒冤了。 


过了十余日,梁萧除了身子虚弱,大体痊愈,心道:“我这些年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尽数
荒废,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
”之想,何况已然击掌为誓,便是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学去。想来甚感凄凉,忖道
:“我已尽力而为,但天资止于此地,想来爹爹泉下也不会怪我,不过,我自忖不笨,那
九道算题实则难得出奇,无论放到哪本算经上,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但我也一一解了。
哎!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题根本是无法可想。晓霜说得对,世上无十全之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初时还来看望,但来去匆匆,精神不振,梁萧好了之后,更是来得少了
,晓霜从那日之后,也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生出走动的念头。他这些年
只在藏书之地与石壁前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行了一阵,恍恍忽忽,竟然又到了石壁前,不禁哑然失笑,拍着石壁忖道
:“终究还是没能全然放下。不过,晓霜说得是,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么?但若
是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 


他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心头一动:
“当年我困在此地,任人摆布,如今,我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还会困住么?”想到
这里,有心试试,细观阵法,只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于旷野,随心所欲,进退
自如,心头说不出的舒畅。 


四顾石像,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这些年除了偶尔静坐练气,倒是未加砥砺,而且一夜功
夫,只学会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来得及揣摩。当下伸展手足,练起以前
那套“大贤心经”,哪知这一练,脑中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妙谛来,心头诧
异,再看石像,只觉所想所悟,与当日相较,何止高明十倍。 


其实道理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武功虽然厉害,但也脱不了这个根基
。若是花元茂发现石像之谜,也定能成为一代高手,但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缺缺。不
过,他因此留下许多精妙算法。梁萧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区区五年时光,解出九道算题
。 




梁萧越是揣摩,越觉这些石像奥妙无穷,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阵里,参透石像武功。其中
许多石像动静相生,暗蕴易经洗髓,锻骨益气之法,让梁萧明白了不少以静生动,以动养
静的妙谛,对黑水绝学的内外功夫,也领悟良多,只觉柳暗花明,眼界斗开,如此日日习
练,天机黑水,两大顶尖武学相互砥砺,梁萧武功精进之速,当真如万丈飞瀑,不可遏止
。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他将八百圣贤像尽数练完,忽地发觉:原来石阵还有奥妙,若仅看石
像,彼此间总有一些无法贯通的地方,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之中,前
招后式方能天衣无缝,发出极大威力。他悟到这个地方,对着这立像者的智巧端地佩服无
地。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由此也生出三般转法,交替变化,极是繁复。换了个人,只
怕要呕心沥血,费尽神思;但梁萧仅用了四日功夫,便将“两仪幻尘阵”剥茧抽丝,破了
个干净,由阵法运转中,变出一套身法。 


以此身法,他练了数日,这日跨出一步,忽地忖道:“这一步如以九宫之位变化,或许更
是巧妙。”想罢,他重新迈出,哪知本该走四步的路程,却一步走完,心中大是震惊,蓦
地想起一门功夫来。 


梁萧少时虽不认真,但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文靖讲得“三才归元掌”精义他大
半记得,当时不知所云,眼下回想,只觉况味无穷,着地画出九宫图,依文靖所言,推演
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三三步”的奥妙;然后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四四步”
、‘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方才穷
尽,不由惊道:“天下竟有如此奇法,较这石像身法,似乎还要厉害,可惜我虽知其义理
,但功力浅薄,无法走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心胸舒畅,一时兴起,走出石阵之外,只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
旋往来,正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诗词遥相唱和,清扬歌声,响彻湖上。 


他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两崖之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
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梁萧心中反
复吟咏数遍,忽地恍然有悟,忖道:“所谓竖尽来劫,说得是逝者已矣,将来之事无人说
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得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
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唯一可以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
是说:萧千绝虽然看似不可战胜,但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但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
在我。可是,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费尽心思,却功亏
一篑,嘿,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么?”想到这里,他忽地看
到一个新的境界,豪气顿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
,细密茸毛微微扎手,感情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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