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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osf (秋风秋雨愁煞人),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昆仑》第十八章 汉水惊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1月02日14:49:5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阿术本已上马出发,但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又惊又喜,他深信梁萧之能
,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此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
艨艟斗舰,顺江而下,奋力阻截;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动炮弩,攻击宋军两翼
。一时之间,汉水之上,炮声震耳,犹若雷鸣,火矢齐发,势如飞蝗,较之陆上争锋,别
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反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只改来;
大船则吃水颇深,似乎装满辎重,丝毫不类寻常水师,照理说,该是一击便溃。但其所列
水阵却极是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象圆,进退攻拒之间,
变化多端。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然后两翼倏变,陡然一合,便
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却被阻隔在外,难以寸进;而后宋人轻舟快船举火抡箭
,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战船顷刻瓦解。一时之间,这支宋人水师仿佛庞然巨鲸,不断
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步步为营,逼近元军设下的十条拦江铁索。
此时间,但见宋人阵中,一白衣男子令旗忽举,阵内鼓声大动,一魁伟壮汉向左,一
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着轻舟突出水阵。两队人马穿梭去来,
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之下,挥起斧头,猛力砍斫,但听金铁交鸣,火花乱
溅。霎息功夫,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之上再无阻隔,宋军水师欣喜莫名,齐声欢呼,
箭石齐发,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趁势顺流而下,里应外合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命张弘范收束阵势,回军上流,分兵抵挡襄樊水军。又让刘整由两岸
大力轰击宋人援军侧翼,然后擂鼓吹号,令汉水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遥遥轰击宋军,
欲要先破宋人水阵,再让张弘范趁乱冲击。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后,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
命元军于岘山上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巨弩,八门
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便是宋军凭借巨舰鲸船,不惧
炮石,也难以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可说是用心良苦,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
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此时,台上驻守元军早已蓄势待发,得到阿术号令,立时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
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船上水军纷纷落水,更有多人中矢,惨叫声大起。水陆
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兵马,安置好伤者,率领未伤骑军,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他内伤
不轻,可军务缠身,难以静心调息,打坐片刻,便即站起。忽听得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
生何事,料得吕德也吃了苦头,绝不敢再度出击,吩咐百夫长各领诸军,土土哈则暂代本
部百夫长之职,自与杨榷驰马前往帅台,向阿术禀告战况,顺道观看水军战况。
梁萧赶到之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当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
说钦察军损失惨重,微微苦笑,拍拍他肩,颔首道:“我知道啦,多亏有你……”但此时
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那白衣男子令旗挥动,宋军前部顿时凹陷回去,水师阵势变化成
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以轰至,前
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细细一观,奇道:“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对他道:“你认
得这阵势?”
梁萧颔首道:“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则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
便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设精兵歼灭之。向日,我在《五
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
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水战顺势易攻,逆行难守,此阵寓攻于守,便是逆水大战,也可
杀敌于无形’。”
这番话甚是精深,阿术不通数术,自难全然明白,可梁萧所说阵形变化却是丝毫不爽
,不由大喜,对梁萧道:“可有破它之法。”
梁萧觑眼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我军未习相克阵法,不可正
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两翼,方有破阵之机。但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
,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瞬息散成扇
形,飞快冲往石台,欲要强行登台,元军岂容得逞,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艘。
梁萧诧道:“此乃灵蛇吐信之变,他们想做什么?”片刻功夫,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
,梁萧忽地看出不对,叫道:“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么?”阿术不明这话典故,
闻言一呆,道:“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之后,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睛细看,但见两艘艨艟大船,各带一张弩机,悄然蹑在快船之后,趁着快船吸
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进逼,梁萧皱眉道:“好狡猾,明里近攻,暗里远击。”阿术心
头微微一沉。那两艘宋军艨艟也知到了紧要关头,猛然发动,飞快抡桨,抢近石台。石台
元军看见,双方同时发出炮石。两艘艨艟中炮,沉了一艘,元军大弩也被矢石打中,坏了
一张。
元军填上炮石,正要再发。艨艟之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
是方才麾军变阵的白衣男子。他身法若电,蓦地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
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括,白衣人顿如离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他方才跃出,艨艟战船连中
三炮,顷刻破碎瓦解。此时之间,梁萧认清他面容,惊道:“好贼子,是他!”这白衣人
不是别人,正是他死敌云殊。
云殊借弩机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着,惊奇万分,顿时齐齐发喊。元军
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激射云殊
。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密密层层,仿若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将箭矢纷纷荡落。
但弩机之力终究太弱,云殊虽用上自身纵跃之力,仍难及远,被这箭矢一扰,势子倏缓,
离江心石台尚有五丈左右,便无以为继,向江中落下,要知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
急无匹,人一落水,立时会被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惊叫,元军则发声欢呼
,声震大江。
就在云殊落水刹那,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前端正好顶
在石台边缘。霎息间,云殊内劲迸发,竹篙受力,波的一声,顿时破裂弯转;云殊借篙身
弹力,倏地一个筋斗,又度翻身而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
便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
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却无异长枪大
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石台元军死了大半。宋军再无炮石威
胁,顿以“水蛇阵”溯流而上。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也顾不得同袍死活,箭
矢纷纷向台上猬集。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弩炮发射,这时却成云殊壁障,他
躲入其后,挥动竹篙拨打羽箭,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始终不让元军夺回石台。如
此反复数次,宋军水师已进到石台之前,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背腹受敌,顿时陷入
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甚是诧异,到此之时,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已
全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间,忽听杨榷惊道:“梁大哥!
”阿术微微一怔,顺着杨榷目光看去,但见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诧道:“他要
作甚?”杨榷摇头道:“我也不知?那个白衣人是我们仇人,他设计截杀粮队,害死我们
兄弟,擒了海牙大人与阿雪,梁大哥见了他,已然发狂啦!”
阿术神色一肃,道:“原来如此,难怪恁地厉害。”说话之间,梁萧促马飞奔,驰出
数百丈之遥,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正不知其意,却见他倏地勒马,旋
身从坡上俯冲而下,到了江边,纵疆挥鞭,坐下钦察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地一撑
,陡然腾空跃起,掠过江岸元军头顶,好似长虹经天,飞落汉江,元军见状,无不骇极而
呼。
要知自古名马之国不出“大宛”、“月支”。而这两国都在当今钦察一带,《史记正
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支为马众。”这话意思是
:中国人口最多,(大秦)罗马珍宝最多,而(月支)钦察一带,却是好马最多。汗血马
、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这马虽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神骏非
凡,论及冲刺之力,远超别马,何况借上俯冲之势,霎息间,越过十余丈江水,落在一艘
元军战船上,那船被这猛力一顶,几乎翻转,船上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
踢,倏又纵缰,跃上三丈外的别艘战船。
一时之间,只见梁萧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避开江上矢石,策马飞纵,断是如履平
地,片刻功夫,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各异,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人水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得呼声震响,掉
头望去,顿时骇然,但见一匹战马腾空而来,倏忽之间,便到自己头顶,势若泰山压下;
急急反身,一篙刺出,顿时洞穿马腹,战马悲鸣,陨似流星。梁萧用手在马背一撑,离鞍
而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
刹那间挽出数个枪花,虚虚实实,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殊妙,乃是武学高手,心头一惊,定睛细看,不由惊怒交迸,大喝道
:“好恶贼!是你?”横过竹篙,挡住一枪,随即还以颜色,一时间,二人仇敌相见,分
外眼红,各使浑身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其他人等,哪还插得入手去。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也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一并格杀,夺回石台。二
人只得回身闪避,拨打箭矢。阿术见状,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
,奉命停箭,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即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
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惊骇之余,齐声发喊,各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狭小,不好施展;梁萧花枪灵动,招数上渐占上
风,但他内伤未愈,劲力大打折扣,一时之间,二人势成僵持,难分高下。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之后,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
幸得已演练妥当,靳飞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力应付,但元军悍勇,他虽不致败落,却难以
攻上,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见状,急乘轻舟,冒着矢石冲近石台,
远远叫道:“殊儿快回,你师兄顶不住啦。”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逼退梁萧,倏然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将篙着地一撑
,竹篙向下弯转,云殊借其弹力,飞出十丈之遥,翻身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此等用具
,无法弹射,眼睁睁看他乘船转入宋军阵中,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哪知云殊早
用内劲将弩炮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这时间,云殊登上帅船,擂鼓变阵。宋军喊叫声中,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
鳌阵”,冲突荡决,顿将元军阵势打开一道口子,绕过江心石台,向上进逼。梁萧几度想
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冲突数次,皆是难以靠近,但
觉内腑隐隐作痛,口中发咸,内伤再也压制不住,只得蜷回矢石堆后,阵阵喘息。
宋人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其变化精微之处
,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乃是“水禽鱼龙阵”最厉害的阵势。元军遭前拒后当,本就
万分艰苦,再被如此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趁机从中突破,逆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
水军会师一处,二军合一,声势倍增。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
,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霎时间,但听鼓声大起,宋人易客为
主,反从上流冲击而下,元军溃乱,张弘范约束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急让人飞报伯颜。伯颜闻讯大
惊,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两面陆攻襄阳,又火速传令史天泽,帅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
以此牵制襄樊水师,逼其回程援救。
吕德见状,也发号令,命三面守军固守城池,再令宋军沿襄樊二城架起弩炮,从汉水
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并在两城之间浮桥列阵,以炮弩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元军闻
之丧胆的“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能贯穿
精铁铠甲;“震天雷”则用铁罐装上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类,人畜尽为齑粉,一时间
,暴鸣声响彻汉江,几十万宋元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狙击,许多舰船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迫不得已,只得
退回上游。宋人水军再无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如水,四面溃散。
眼看元军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顿时击沉一艘舰
船。元军见状,顿时精神大振,纷纷掉头看去,但见梁萧运起内劲,双手挽住一张弩机,
瞄准宋军,将手一放,又是一发巨矢飞出,打穿一艘宋军战船,江水入舱,战船缓缓沉没
,船上宋军纷纷跳水求生。
原来,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因时紧迫,只是摧毁枢纽部位
,来不及损伤其他。梁萧精研机关数术,对机械极具心得,在华山做竹器时,又练出精奇
手艺,不一阵功夫,拆东墙补西墙,砍下些木块,拾起刀剑一阵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
,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三艘快船直抵台下,二十来名元军跃上石台,协助梁
萧。梁萧命其发射弩炮,阻挡宋船,自己修理其他弩机石炮。不一阵,江心石台十来门弩
炮同时震响,宋军舰船纷纷碎裂,攻势顿时受阻。
云殊见状故伎重施,变动阵法,掩护自己,想要再度抢上石台。梁萧觑得真切,假意
上当,待他近前,立时指挥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弩炮齐
发,落水宋军惨叫不断,血染汉江,云殊急忙钻入水中,仍被一发炮石砸中胁下,顿时口
吐鲜血,若非江水浮力,卸去炮石些许力道,他堂堂高手就要葬送于此了。
方澜见状又惊又怒,率领数只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脸色惨白如纸,伤得甚
是不轻,只得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心头好生惋惜。
这时间,张弘范得梁萧挡住宋人水军,重新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双方横江大战,斗
得甚是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亲与指挥,专破强敌,十七张炮弩神威尽显,指东打西
,宋军战舰瓦解无算。水陆元军见状,振奋莫名,台上每发一轮炮矢,众军士无不应声发
喊,以助威势。张弘范乘势掩杀,宋军死伤惨重。
吕德见势不妙,放弃原先打算,下令水军退回上游,拱卫襄樊,张弘范从未有此败绩
,恼怒万分,沿江追击,直抵襄樊二城之下,宋军炮石落下,砸坏不少元军船只,张弘范
再也占不了便宜,只得恨恨鸣金收兵。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直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皆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
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端是从未有过。合蚩蛮的钦察骑军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
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皆吃了大亏,钦察三大千夫长同时陨于襄阳城下,损失近千,张
弘范水军十成去了三成,舟船更是损坏无算。宋人本也损失非轻,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
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足可得失相抵。相较之下,终是
元军败了。
自伯颜统帅元军以来,宋军连战皆北,襄樊二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真士气低落,
军少战心,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眼看张弘范水师退却,城头宋军无不齐声欢呼。
吕德欣喜万分,不及解甲,亲至城外浮桥,迎接云殊船队。云殊调息一阵,伤势稍稍
好转,与靳飞进抵浮桥,一道下船。吕德哈哈大笑,迎上前来,一把挽住云殊之手,叫道
:“好,好,千盼万盼,总算是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好生了得阿!”
云殊拱手作礼,道:“我们并非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愣了
一下,神色微黯道:“难怪你们队里还有打渔船只。唉!范文虎,夏贵水陆十万,战舰数
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一战不利,便望风而逃,害我接引兵马前后受
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真是丧师辱国,此尤甚矣!”他 叹了口气,目视众人道:
“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
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
云殊大惊,急忙扶住道:“大人万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当元人二
十万之众,才是令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那会当真要拜,知道云殊必然搀扶
。当下打蛇随棍上,顺势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传令设下酒宴,要与群豪一起庆功。此次
义军带来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花火,欢腾一片。
此时间,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遗体。两千多条钦
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尸体,哭得跟小孩一般。梁萧甚感凄凉,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正
要去阿里海牙大营探望阿雪,忽见阿术亲兵驰马赶来,传令梁萧前往元军帅帐。
梁萧乘马到了帅帐前,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手转圆筒,口诵经文,但不知
其义,前方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以前也见过这等仪仗,知道他们
在超度亡灵,不由寻思:“人死后真有亡灵么?若是爹爹、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
话,看到我打仗么?”想着鬼神之事,终究虚妄,苦笑一下,解下腰间宝剑,递与士兵,
步入帐中。
帅帐甚是庞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皆是盘膝坐于毡上,一眼望
去,多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微微颔首,道:“你
坐兰娅后面。”梁萧转眼看去,但见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着个蓝眼珠,黑胡须
的老者,花布裹头,长袍雪白,穿戴甚是奇特。兰娅见他看来,冲他微微一笑。梁萧两眼
一翻,也不理她,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缓道:“如今铁索断啦,援军入
城啦,襄樊城的翅膀也硬啦,你们就没话说了吗?”
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一声,说道:“张弘范输
了是应该!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无法破解。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
,都被你娇宠得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么?那个合蚩蛮,堂堂千
夫长,竟也牛油蒙了心眼儿,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么要
费这么多功夫围困呢?他以为他是谁,是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道:“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虽然
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
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
伯颜顺势下台,颔首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这才坐回原位
。伯颜道:“凡事有利有弊,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
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须得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
军却要冷静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机会。”阿术点头称是。伯颜道:“如今钦察
军还胜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颜颔首道:“如今大军聚
集,你麾下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一个人杀牛时不能顾着纺羊毛呢!
今日之败便是这样,若你亲自率领,哪里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
?”阿术欲言又止。伯颜目视众将,又问道:“谁能带领他们!”帐内一时悄然。
史天泽咳嗽一声,道:“钦察军居功自傲,十分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
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嗯,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武艺超群,功勋
盖世,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那可未必,这群骑军虽然骄傲,但佩服强者,很
讲义气。若是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大恩,要想驾御,也是如臂使指,十
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向梁萧投来。阿术倏然站起,向伯颜拱手道:“我推举梁
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帐内顿时哗然,蒙古将军阿剌罕道:“怎么行呢?他刚来一
个月的功夫。”刘整道:“是啊,他资历太少,今日虽力挽狂澜,立下大功,但不能做一
军统帅。”史天泽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反对之声此起彼伏,除了阿
术、阿里海牙之外,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甚是简单,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战功无数,
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及资历,给他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
骑兵统帅?如此一来,岂不是鲤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自然谁也不会
甘心。
阿术待众人声音稍稍平复,说道:“那好啊!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
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呢?谁能在钦察军溃败四散之际将其重新凝聚呢?谁能认出
今日宋人水师阵法呢?”他说到这里,看了兰娅一眼,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
串明珠的金线呢?”兰娅瞥了梁萧一眼,低头微笑。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阿术道:“若有人自忖能做到两条,我便收回先
时之言。”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扫视众人道:“我听过一句汉话:‘做大事者
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攻克襄阳,就该不拘束已成的法子。功劳战绩都是往日立
下的,你们都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败仗了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差不多年纪,可我
立下的功劳比你们少吗?”
众将哑口无言。伯颜颔首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他大声道:“梁萧
!”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代钦察军万夫长之职,若率领有方,战功够大,
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素来是别人不许干,他偏偏对着干,众人
既然反对,他偏不推辞,大喇喇拱手应了,让众将心头好生不是味儿。
梁萧反身坐回,兰娅低声道:“祝贺你啦!”梁萧哂道:“这是理所当然罢了。”兰
娅一呆,皱眉道:“你可真骄傲。”
伯颜道:“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呢?”阿里海牙
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予以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道:“扎
马鲁丁火者,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
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之后,也没有制造过,但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
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摧毁。”
伯颜微微皱眉,说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一愣,说道:“这件武器,
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蹙眉不
言。
梁萧站起身来,说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法子破解
。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
伯颜眉头一舒,颔首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
觉一事。当我们攻打其中一座城的时候,实则是在跟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
:“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是的,宋军通过浮桥,相互援救,必须断绝这等救援。与一座城打仗,比
两座城要好对付。”
伯颜点头道:“你初来乍到,就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了。这个道理我也明白,
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水师防守严密,两面城池又设置了炮弩。”梁萧皱眉,道:“
水军舰船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道:“你是说派水性极好的人吗?但
有多少人能泅这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
阿里海牙接口笑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他目视伯颜道:“大元帅,
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哈哈大笑,说道:“你是说革
囊跨江之事么?我明白啦!”他对阿里海牙道:“你和史老试试吧。”梁萧听着,有些摸
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些整军经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方才出辕门,忽听有人
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却见兰娅驰着马,气势汹汹地奔来。梁萧皱眉道:“
你要作甚?”兰娅神色颇是气恼,说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梁萧诧道:“我怎么
瞧不起人?”兰娅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
梁萧道:“我是实话实说,想来也没什了不起。”兰娅怒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
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哼了一声,道:“那
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哼,你就会欺负女人吗?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几何学吗?会
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听明白了,其他都没听说过,迟疑了一
下,摇头道:“我不知你说什么!”兰娅听得这句,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吗?哼,这都
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他卓绝的智慧象烈风般传遍全世
界,而你不过是蒙古人中一个会打仗的蠢材罢了。”说着转过马匹,向来路奔去,忽地腰
间一紧,被人从马背上拽了起来,心头一惊,扭头看去,但见梁萧一脸怒容,急忙嚷道:
“你想做什么?我是伯颜大人的客人。”
梁萧不顾她挣扎,将她夹在胁下,寒着脸道:“你这小女人,骂了人就想逃吗?”他
冷笑道:“你敢骂我是蠢材?”兰娅虽知身在险境,但也不肯嘴软,一面挣扎,一面叫道
:“对,你就是蠢材!再不放我,我要叫人救命了!”梁萧不怒反笑,道:“好,比赛就
比赛,我接受你的挑衅。你是回回星学者吗?听说你们的天文,数术很厉害,我跟你比数
术,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
兰娅微微一呆,冷笑道:“你自取其辱吗?”梁萧一言不发,搂着她驰马奔走,兰娅
嚷道:“你带我去哪里?”梁萧也不答她。兰娅心中忐忑,好生后悔:“听说蒙古人都很
坏,喜欢强逼女人。我一时气恼,跟他较劲,这下可糟了,他一定想寻地方,对我无礼。
”想到贞洁不保,不由急得要哭。却见梁萧驰入一处大营,在一个营帐处停下。梁萧拽着
兰娅,翻身下马,兰娅想要挣扎,但梁萧得手便如铁箍一般,哪里挣得开,不由得哭叫起
来。
梁萧将她拽入帐里,推到一旁道:“在这儿等我。”兰娅正要骂人,便听一个女子用
汉话说道:“哥哥,你又在欺负人啦!”她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言语,闻言看去,但见一
个脸有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手,笑道:“阿雪,
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
话没说完,阿雪忽地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道:“怎么啦?又
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日里听到喊杀声,我好担心,阿雪没用,受了伤,不能陪哥
哥打仗。”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落泪,忙道:“傻丫头,别哭了,害我也跟你哭
,该打屁股。”觑眼一看,但见兰娅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头一惊:“自顾着阿雪,倒
忘了她在旁边。”急忙拭泪,瞪她道:“看什么?”阿雪抬起头,擦干眼泪,道:“哥哥
,她是谁啊?”
梁萧笑道:“一个不知死活的番婆子,想跟我比斗数术。我挂着你,先来看你,再跟
她比,好好羞辱她一番,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阿雪瞪着兰娅,道:“你要跟
哥哥比数术吗?真是不知……嗯,我不学哥哥骂人了。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
比得上的。”梁萧笑道:“番婆子猪头猪脑,只会番话,你说了她也不明白,看我怎么羞
辱她。”
兰娅信奉真主,认为猪是不洁之物,闻言好生又气,忍不住骂道:“你才猪头猪脑呢
!”梁萧咦了一声,奇道:“你能说汉话?”兰娅撇嘴道:“这是理所当然了。”梁萧听
她拣嘴,笑道:“那好啊,省我许多麻烦,你懂汉人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
二。”
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拔出宝剑,略一沉思,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
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道
“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
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云梯式样画好,不得改变,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
当于现今数学的立体几何学加极限问题)。
这三道题精微奥妙,繁复至极。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
,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可梁萧知她身为回回
星学者,数术造诣必然不凡,有意刁难,这一出便是其难无比的题目,兰娅第一题算了三
步,便陷入苦思。 梁萧看她计算方式甚是古怪,与中土算经大是不同,但数字步骤都
颇简略,不如中土数术那般繁杂。心道:“这便是回回算法么?果然有些门道。嗯,若非
跟她闹翻,倒可向她学学。”想罢不再理会,自与阿雪说起这几日情形。阿雪听他说到粪
泼钦察军,禁不住格格大笑;听到宋元大战,顿时握住他手,紧张莫名;再听说他做了钦
察军的首领,厣生双颊,好生为他欢喜。
兰娅埋头苦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无以为继,望着三道题发楞。梁
萧见状笑道:“算不出来啦?”兰娅咬咬牙,道:“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来害人么
?”梁萧笑道:“自己解不出却怪题目太难,怎跟那明三秋一个德行?”一手扶着阿雪,
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兰娅也非等闲之辈,故而化繁为简,只写紧要之处。顷
刻间,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心旷神怡,连连点头。梁萧正要
解第三题,兰娅急忙嚷道:“别解啦!别解啦!”梁萧道:“怎么?你算得出来?”兰娅
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回去慢慢想!”
梁萧听得这话,神色一肃,颔首道:“好啊!若算不出来,我再给你说。”阿雪笑道
:“哥哥这次怎不骂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梁萧皱眉道:“我解上几步,
人家就明白。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我不骂你骂谁?”
阿雪撒娇道:“阿雪本来就笨啊!”梁萧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上,
嘻嘻直笑。
兰娅踌躇一下,道:“我要回去啦,否则爸爸会担心。”梁萧点头道:“我送你回去
。”掉头对阿雪道:“乖乖的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雪点头道:“我等哥哥来!”
梁萧向阿里海牙借了一匹马,让兰娅乘上。二人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
娅止住马匹,忽道:“梁萧大人,我想知道,中土的算者都如你这样厉害么?”梁萧要道
:“那可不清楚,应该没几个吧!”他想天机宫执中土数术之牛耳,也无人能敌自己,想
来天机宫外,更没人能与自己抗衡了。
兰娅颔首道:“我想也是。但你困得住我,却未必困得住我老师。”梁萧眉头一耸,
道:“他在什么地方?”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
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哪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
声音。”她说到这儿,脸上露出崇敬之色。
梁萧微微颔首,说道:“你若回伊儿汗国,请你告诉你的老师纳速拉丁。说我在中土
事了,自会去马拉加向他挑战,看谁才是最伟大的火者,谁才是真正的贤明者之王?”
兰娅听得这话,双眼闪闪发亮,激动异常,说道:“梁萧大人,你说得话当真吗?”
梁萧道:“自然当真。”兰娅拍手笑道:“真想你现在就去!”梁萧诧道:“你这么高兴
?不怕你的老师被我打败吗?”兰娅笑道:“老师不在乎输赢,只欢迎智者的较量。”她
幽幽叹了口气,道:“好想看你与他见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与最博大的中土学问相逢,
那会激起何种的火花呢?”梁萧目视远处襄阳城璀璨的灯火,摇头道:“可是现在不成啊
!”
兰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道:“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梁萧默然片刻,笑道:“
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要回去么?”兰娅点点头,道:“我算了第三题,去哪里寻你呢?”
梁萧道:“若无战事,我这时候都在阿雪那里,若是打仗,可就难说了!”兰娅点点头,
策马入营,但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梁萧。梁萧道:“还有事么?”兰娅摇头道:
“没有啦,没有啦!”匆匆飞奔入营,双颊一阵发烫,心道:“兰娅,你怎么啦?你不是
将贞操和生命都托付给星星了吗?你怎么啦?”虽是这样想,心情却时上时下,难以平复
,次日,梁萧就任钦察军代统帅,钦察军对他十分钦服,都是欢喜。军中制度梁萧大部依
旧,但新增限酒令两条:其一、不得独自饮酒;其二、聚饮之时,每人饮酒,不得超过两
碗。违令者斩无赦。原来,钦察军士个个酒量极大,且嗜酒如命,战时虽多有节制,但遇
上喜事,仍爱喝上七碗八碗。上次交战时,钦察军亢奋莫名,不顾后果,一半可说是酒在
作怪;合蚩蛮“一时兴起,直扑城门”更有“酒气上冲,借醉撒野”的意思。梁萧剖析败
北缘由,方才颁布此令。钦察军士听说要限酒,大是不依,几个百夫长嬉皮笑脸,带着头
跟他练嘴皮子。梁萧便将自己的念头说出。众人想起那日惨败,顿时垂头丧气,没了言语
。
其后十余日,梁萧一心操练士卒。亲授钦察军骑射冲突、枪矛剑盾等远攻近搏之术,
也令习练各类攻防阵法。两日一次,分军数翼,彼此列阵相抗,胜者赏酒一杯,败者罚练
枪矛剑盾十遍。众军因被限了酒,为争一杯酒喝,真是无不用心;但若一队屡胜,梁萧则
将各队分散,从组新队。如此一来,既消磨钦察军傲气,又不伤其锐气,他也不断揣摩将
兵用兵之术,向土土哈学习钦察语,知己知彼,拾遗补缺,陆续严明军令。如此一来,钦
察军如虎添翼,军纪之严,更是迥异往日。
兰娅虽未算出第三题,却也每晚来到阿雪帐中,与梁萧讨教数术。梁萧从无藏私之心
,兰娅但有所疑,无不应答。兰娅看他推演数术,妙想百出,更是骇服其能,也暗叹中土
数术之精,骎骎然已有超越回回数术之势,但转念一想,老师纳速拉丁智慧如海,深不可
测,也未必弱于此人。
讨教之时,梁萧向兰娅询问回回数术。终知回回数术源自西极之地,一名叫希腊的地
方。千多年以前,那里有许多了不起的数术大家: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毕大哥拉司的代
数学,秦勒司的天文术,伟大的阿吉米德更是集英荟萃,洋洋大观。可是,战争连绵不断
,阿吉米德被强大的大秦(按:罗马)人砍了头,了不起的希腊在战火中灭亡了,宝贵的
学问也被神祗的信徒认为是异端,烧得烧,丢得丢,留下的来的也不多。
这时候,回回人强大起来,他们为真主而战,讨伐大秦的异教徒,兵锋到达希腊之地
,一些散失的学问,由此落到回回学者手里。回回人钻研希腊学问,将其发扬光大,出现
了许多伟大的贤哲,当代最伟大的贤哲,便是马拉加的纳速拉丁,他是回回学问的集大成
者。
兰娅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才道:“可是这个时候,蒙古人强大起来了,回回人的
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大王打败。老师为将学问流传下来,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不得不放弃尊严,用占星术和练金术来讨好权贵,获得他们的庇护。你知道吗?蒙古人建
立雄伟的观星台,不是要让老师研究学问,是让他用占星术来推断自己的祸福;不是想他
制造最巧妙的星象仪,而是想他设计强大的攻城武器,去征讨不服从的邦国。老师钻研学
问需求大量金钱,也要留住自己宝贵性命,除了敷衍他们,别无他法。”她说到这里,眼
里充满了泪水:“老师很痛苦,很孤独,几乎没有人能领悟他的想法。”
梁萧听到这番话,想到天机宫的创立之艰,不禁默然。他对纳速拉丁的好胜之念已烟
消云散,反是多了几分敬意,既而又涌起无穷喜悦。要知这六年之间,他穷尽中土数术之
微,仿佛一代宗师,唯有不断超迈前人,在数术之塔上添砖加瓦,要学他人,却是学无可
学。他对数术已入痴迷之地,忽然知晓中土之外,还有如此精奥博大的数术学问,不由欣
喜欲狂,但不肯流于形色,力持镇定,向兰娅讨教回回数术。兰娅欣然答应,但回回数术
自有独特计数法与算法,梁萧要学回回人最精深的学问,先得自回回文学起,他虽绝顶聪
明,但学习别族言语,却是无法一蹴而就,只有循序渐进。
这日,梁萧跟着兰娅,在沙盘上学习回回文,阿雪则在一旁看着,她虽然不懂,但看
着梁萧,总是高兴。学了一阵,兰娅用回回文在沙盘上写下“金字塔笔算”,又写了题“
尼罗河田亩丈量”,前题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当于立体几何),后题是求尼
罗河边开垦田亩的大小。这两题都出自希腊人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原本》。兰娅让梁萧译
出后解答。
梁萧以中土算法解题容易,通译却甚艰难,况且希腊哲人数术路子与迥异中土。中土
算法颇是冗杂,但希腊算法却力求简捷优美,流畅缜密。用兰娅的话说:“中土的数术,
就像零珠片玉,让人看来眼花缭乱;希腊的数术却是串好的明珠项链,单看未必如中土漂
亮,但颗颗都放在适当位置。”她说来简单,梁萧却花了几天功夫,方才转过弯来,由中
土进入希腊路子。他心性跳脱多变,尚且如此艰难,若是换了个人,只怕更甚。
梁萧连估带猜,将“金字塔笔算”译了之后算出,讶然道:“这尖塔好生庞大,用来
做什么?”兰娅道:“是埃及法老胡夫的陵墓。”便将埃及的风土人情一一说来。阿雪本
来闷得要死,突听兰娅说出如此有趣事情,好生高兴,目不转睛听她讲述,稍稍一停,便
问:“还有呢?还有呢?”
待得兰娅讲完,梁萧默然片刻,叹道:“费千万人之功,却修一人之坟。这些埃及法
老,与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啦!难为他们修得这么多尖塔,也还没有亡国。”兰娅颔首道
:“这也是金字塔奇怪的地方,老师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报
了仇,我们去埃及好么?去兰娅姐姐说得金字塔,去那个立在海边的大灯塔(按:即法洛
斯灯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曾矗立于亚历山大港,十三世纪被毁)!”
梁萧笑道:“好呀,可去了钦察,又去埃及,等咱们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头老太婆
了!”阿雪笑而不语,心道:“若能跟哥哥这样走一辈子,阿雪也心满意足啦!”
梁萧见她又在傻笑,正要逗她一下。忽地帐外传来马蹄声,阿术的亲兵钻了进来。梁
萧神色一肃,丢了沙盘,道:“有战事么?”亲兵摇头道:“钦察军没有,但今夜突袭浮
桥,阿术大人让你去看。”梁萧颔首,兰娅道:“我也去!”
三人驰马而出,到了汉江边上,早有小舟在岸边接引,弃舟登上战船,领军大将都在
船上,隐见得伯颜神色阴沉,目视前方。此时天上黑云重重,将星月裹着其中,丝毫光亮
也难脱出。突然间,远处战船上传来低微的号令声,但听哗哗水响,两百名元军死士抱着
大革囊,跳进水里,顺水漂流,静静地向襄樊二城间的浮桥进发。
梁萧识得这些革囊叫做“浑脱”,也叫“囫囵脱”,就是凭着独特手法,将羊皮整个
儿脱下来,这样脱下的羊皮,只有六个孔:羊脖子、四个羊蹄和羊尾巴;而后缝好,可装
酒携水。这种“浑脱”,蒙古骑兵远征时必然佩戴,平时装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捆在
一起,结成羊皮筏子泅渡。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便是人手两个“浑脱”,扫南荡北,无可
阻挡,灭了无数国家;忽必烈征讨大理国时,也是凭借“浑脱”横渡澜沧江,奇袭大理国
。
这次突袭,每个元军死士身下有三个“浑脱”,两个充气,中间一个装满火油。不到
一个时辰的功夫,悄然绕过宋军设下的横江铁索,元军战船上,人人都是平息凝神。眼见
宋军警戒船只也无所觉,革囊离浮桥不及二十丈,许多水军顿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声。便在
这时,忽听得桥畔铃铛大作。伯颜神色一变,道:“不好!”其他人也无不色变。
此时间,元军死士都发觉自己陷在一大片鱼网之中,进退不得,网上生了无数倒钩,
钩破革囊,鱼网两端还挂满铃铛,一旦牵扯,顿时大响,城门宋军水师闻讯,两岸火光大
起,看见元军在鱼网中挣扎,无不轰声大笑,继而乱箭齐发,瞬息间,两百来人死伤惨重
,血染江水。但这次所选的死士极是悍勇,虽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六十人冒着矢石,
拼命趟过鱼网,爬到浮桥之上,拔出佩刀,刺破装油的“浑脱”,将火油倾在桥上,然后
打燃油纸包里的火折,浮桥上烈火顿起。元军见状,齐声欢呼。
但见襄樊城门大开,百十宋军冲上浮桥,一些举枪舞刀,来斗元人,一些则提着木桶
,想要救火。二十余名元军迎上,举刀相敌,他们身手敏捷剽悍,守住浮桥,将宋人砍死
数十人,令其无法相救。十余人张开革囊,阻挡弓箭,其他人解下背上大锤,奋力敲打支
撑浮桥的木桩,倏忽间便敲垮两根,轰隆一声,浮桥跨了一小段,此时江风斗起,桥上火
势更大,烧得哔哔剥剥,元军欢呼之声更响,刘整指挥水师,乘势进击,襄樊二城也将炮
石打下,声声巨响,响彻夜空。
此时间,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众而出,冲到浮桥之上,剑光霍霍,刹那间刺倒数名
守桥元军。梁萧认得正是云殊,顿时怒从心起。其他将领也认了出来,阿术失声叫道:“
好家伙,又是他!”
云殊一把剑犹若狂风扫落叶,两个来回,数十名元军死士非死即伤。
宋军飞身上前,从江中打水熄灭大火,从新立起木桩,其他数十处损坏之处,也寻来
备用木板换过。刘整见此情形,知道今日难以讨好,只得传令退兵。
云殊血染衣襟,返回城上,吕德迎上,哈哈大笑道:“多亏云公子神机妙算,料到元
人有此一着,设下这个鱼网阵,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哈哈,果真是漂着来,兜着走啦!”
云殊拱手道:“太守说笑了。元人这个革囊偷袭的法子无声无息,防不胜防,本是十
分厉害。不过算他们晦气,家师当日对我提起此法,并说防御之妙,莫过金勾鱼网阵。云
殊不过是听从指点罢啦!”他说到这里,叹道:“家师学究天人,料事如神。那‘水禽鱼
龙阵’也是得他所传。这六年间,他传授我许多攻守交战之策,机械制造之法。初时云殊
不知深意,还嫌耽搁学武。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今日之局,故而才费尽心血,教授于
我,以助太守成功。”
吕德听得骇然,半晌才道:“令师真是一代高人,谋虑竟然如此深远!只是,他为何
不亲自前来?若有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时候。”云殊苦笑道:“这个么?云殊也不知
了。”吕德叹了口气,道:“云公子,你屡立大功,吕某感激不尽。我想让你做统制,你
意下如何?”云殊摇头道:“家师有言,不可为大宋官吏。云殊不敢违背,做一区区幕僚
,也就心满意足了。”吕德一呆,不明所以,但见他口气决绝,只得作罢。
浮桥上的火光渐渐熄灭,襄樊二城重归静寂。只闻江水南去,哗哗作响。伯颜立在船
头,双手握拳,阴沉沉一言不发。过得半晌,缓道:“谁若毁掉这座浮桥,我有重赏!”
船上一阵寂静,众将面面相觑。忽听梁萧说道:“赏什么呢?”伯颜一愣,回顾他道
:“难道你有法子?”梁萧道:“我方才看到革囊浮江,想到一个法子,只是颇耗人力物
力。不过,却能不损一兵一卒,毁掉浮桥,还让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颜大喜,道:“耗费人力不打紧,人累了还能喘气,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只要你能
办到,但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嗯,你说,是什么法子?”梁萧微微一
笑,道:“首要么,便是截断汉江,蓄水上流。”众人闻言一愣,无不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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