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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anut (柳暗花明),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 第一部 风雷初现篇 (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02日14:13:09 星期二), 转信
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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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惊逢百里
正当卫缺微感困倦、半梦半醒之际,远处忽地一声清啸,一人漫声吟道∶“满室
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盏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注)
初时犹自飘荡隐约,许在数里之外;及至最末一个“花”字落下,声音竟已到了
竹庐门口。
凤兮回眸对卫缺一笑∶“你的救命恩人来啦!”随手理了理衣鬓裙钗,正要起身
相迎,来人却迳自跨入室内,笑道∶“卫公子根骨奇佳、福寿绵长,乃天救自救耳,
贫道岂敢居功?”
一阵玄檀薰香袭来,一名白衣鹤氅的中年羽士来到榻前,年纪约莫四十岁开外,
生得长身玉面,五络长须飘飘,足上白袜胜雪、鞋履洁净,发顶玄纱垂背,簪着一枚
碧油油的翠玉横钗,当真是超凡绝俗,彷佛全不受尘寰沾泄。
“卫公子今日觉得如何?”他朝凤兮微一颔首,当是打了招呼,随意落座榻边,
执起卫缺的手腕把脉,又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神色和煦自在,浑无半分前辈的架子
。
卫缺听其诗号、观其言行体貌,对这初次见面的玄门羽士颇有好感,点头道∶“
多谢道长关心,晚辈觉得好多了。尚未谢过救命大恩,请道长见谅。”说着便要挣扎
起身。羽士淡淡一笑,手掌拂处,一股绵和的柔劲又将卫缺轻轻按回榻上,竟是身怀
极高明的玄门内功。
凤兮嫣然笑道∶“卫公子,我来给你引见∶这位仙长道号‘玄羽客’,素以琴、
剑、茶三艺与医道闻名于世,人称‘夜读千经’,取其精深如海、似千经万藏一般,
便是连夜禀烛也探究不完。”
那“夜读千经”玄羽客连连摇手,笑道∶“这等牛皮,没的让卫公子笑话。说来
惭愧,贫道修真之人,却对诸般尘俗之物不能忘情,琴艺、剑艺等涉猎尚浅,医道更
是皮毛而已,不值一笑。可惜卫公子犯的不是茶病,贫道堪称拿手的也仅只这一项,
真个是连夜禀烛也探究不完。”
卫缺还未会意,那厢凤兮早已掩着小嘴低声轻笑,玄羽客手捻长须,一副正经八
百的模样。卫缺微微一怔,两人相视大笑。
笑声一开,距离顿时拉近不少。玄羽客言语清雅、颇为健谈,聊着聊着,便有意
无意向卫缺说起当夜凤兮如何发现他倒卧道旁、又如何将他带回“碧芜居”治疗,惹
得凤兮粉颊微红,低头不语。
卫缺对自己重伤后所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依稀记得有名女子曾竭力相救,感觉
虽与凤兮全然不像,但也没起什么疑心,迳向凤兮投以苍白的笑容,眼中俱是感激之
意。
三人随意聊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渐渐谈到玄牝庄当夜的情形。
卫缺因身处密室在前、受卢九真偷袭在后,其实对详细情形也不甚了了,只记得
父亲负伤奔至、将自己推入密门,以及其后攀至庄后高岗,目睹黑衣人提着兄长母亲
的首级,还有姊姊被逼坠崖等情景。
他说着说着,言语逐渐失了常度,雪白的脸上血色褪尽,睁着一双血丝密布的大
眼,说起话来中气虚乏,声音却越来越大,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犹如着魔一般。
玄羽客叹了口气,扬手往他脑后轻轻一拂,卫缺登时晕厥,斜斜倒在他怀里。
“玄羽叔叔,他……”
“他身体的创伤没什么,心里的创伤却厉害得多。以后这等伤痛记忆,大小姐休
得再提。”
“凤儿明白。唉!都怪我不好,给叔叔平添麻烦。”
她幽幽轻叹一声,语气浑不似虚应客套,当是心中真有所感,这话虽是对着玄羽
客说的,眼光却投向榻上苍白憔悴的卫缺,彷佛有些悲悯、有些狠心,又有点同病相
怜的喟叹,十分矛盾复杂。但这种起伏也不过一瞬而已,凤兮随即打醒心绪,水灵透
亮的双眸移向玄羽客掌间,看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玄羽客背对她审视卫缺的伤势,当然无法察觉其变化。
他诊断停当,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银匣,揭开卫缺胸口衣衫,拈起匣中长短不一
的廿四枚金针,指尖凝气,金针蓦地绽出点点星芒;双手连挥,转眼将金针刺入卫缺
身上廿四处大穴,认度之准、手法之奇,直如腾龙矫矢,猎猎生风。举手不过在方寸
间,却有着纵横开阖的气度,予人海天一阔、气象万千的感觉。
玄羽客并起右手食、中二指,真气疾吐,轻轻点中卫缺眉心,指尖与肌肤相接处
竟如金针一般,隐隐透出淡淡晕华。
凤兮心中一凛∶“娘说这‘天星一气’练到极处,非但伤人立死,更兼有通筋活
脉、起死回生的功效,果非虚言。《昊天鉴》里的绝学以日、月、星‘三光’居首,
如爹娘这等高手皆舍‘烈阳刀’、‘寒月阴指’而就‘天星一气’,其中必有缘故。
”仔细观察玄羽客运使指气、手起劲落的窍门,与心中默记的功诀一一印证,若有所
悟。
她自幼虽承母教,但韩素履知《洗心录》有重大缺陷,自己尚且受害,不敢以之
教导女儿,因此凤兮虽是火门传人,内功根底却全系于那“天星一气”的基础之上。
只是诀窍虽好,终非本门武功,韩素履对“天星一气”犹未能通盘掌握,影响所及,
凤兮之学难免要打些折扣,更无法从中悟出其父夸称“天下第一快剑”的绝艺“天星
一剑”来。
凤兮自恃聪颖过人,总想凭自己一迳钻研,虽不中亦不远矣,直到那夜见玄羽客
剑刺双燕,才知父亲嫡传的剑术果然不凡。追根究柢,当是于“天星一气”的运用上
有所差异,看来欲窥“天星一剑”境界,还须由内功入手。
卫缺昏迷以来,玄羽客每日为其用针行气,往往一日数回,无分风雨晨昏。期间
凤兮必定摒退左右,亲自随侍照拂,好让他专心施展“天星一气”治疗。谁知玄羽客
防得了别人,却防不了这位冰雪聪明、过目不忘的凤大小姐,凤兮由此每日精进,于
内功剑术上得了许多领悟。
玄羽客用功片刻,缓缓吐出一口烟霞般的霭霭白气,回掌收式,取出一方雪白的
锦帕轻拭额际。
凤兮见他似有疲态,远比前次更甚,不禁问道∶“他的伤势如何?可是有什么变
化?”语气虽轻,难掩其中殷切之情。
玄羽客苦笑摇头∶“他这伤谁也帮不上。”凤兮脸色微变,正要发话,玄羽客却
一指卫缺胸口∶“大小姐请看。”
凤兮凝目望去,瞥见青年男子赤裸的胸口,不觉有些眩目,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红
云,却瞧不出什么异状。只是她玲珑心窍、思绪奇巧,知道玄羽客刻意提醒,绝非泛
泛,当下耐着性子等待,也不多说什么。
不消片刻,卫缺头顶突然冒出丝丝雾气,胸口“璇玑穴”上的金针颤动几下,缓
缓退将出来,“叮”的一声掉落于地。其他廿三枚金针也逐一松动,速度虽然极慢,
终究还是徐徐离体,彷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旋转拔起似的,竟无一例外。
“这是……”凤兮看得眉头轻蹙,脸上惊疑不定。
“这是他体内真气自疗的结果,药石、针灸对他而言俱是外物,直与伤病无异。
他周身自成体系、浑无间隙,真气虽然微弱,但运转之间不仅护持心脉、收拾内息,
还逐一将内伤治愈;如遇用针用药,更是一体排除,连我灌入的真气也仅能沿着他全
身经脉运行一周,又自原处悉数奉还,半点也进不了他体内真气所布成的防御。”
玄羽客道∶“我听闻天门《方圆诀》乃道家异宝,暗合天地运行的大道,这少年
身负之真气如此神异,约莫得益于此。”
须知大化运行自有常道,密云则雨、损则有孚,人体脏腑、气血亦不脱阴阳五行
的生克损益,在初生之时,都如同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宇宙。然而随着年纪增长,既多
食五谷酒肉,复有七情六欲缠身,徒然消损先天之气而不自觉;及至伤病着体,已然
无力调节,故须依靠药石。其实针药等亦属外物,身体若不能抵抗伤病,当然也不能
阻挡药力,两者皆是损伤,只是程度、影响之别而已。
卫缺受卢九真一掌之赞,莫名其妙打通了任督之交,虽是千百武人中难得一二的
奇遇,倒也不可能在一夕间内功大成,从此金刚不坏、水火难侵。
但这《方圆诀》内的《真人篇》神妙无方,一经习练,便埋下了先天真气复萌的
契机;只要没有杂识干扰,这一点真气虽甚微弱,却能起于毫末、遍体而深,慢慢回
复未出母体时那种损补有道的先天胎息,一点一点重塑根基,内固外抗。
倘若卫缺并未昏迷,又或刻意运动《方圆诀》疗伤,以他修习时浅,断无如此成
效;妙就妙在他意识全失,完全交由体内真气自行作用,不但契合《真人篇》的无心
境界,更应了《方圆诀》中“法天顺自然”的要旨,才有今日成就。
玄羽客初次为他施针时,便察觉他体内阴结自固的异状,以为内伤纠结得厉害,
才想出以“天星一气”的淳正功力灌入他体内的法子,不料弄巧成拙,使得他体内的
真气益形强大。
原来卫缺的《方圆诀》真气原本十分微弱,若要自行改变体质、治愈内伤,最少
也要数月之功。但得玄羽客的内力注入后,虽不将其融为己用,却乘此外力打通体内
其他郁结之处,几个周天循环下来,经络益发畅旺,真气当然也逐渐强大起来。
玄羽客不明所以,只觉得输进他体内的真气兜兜转转几圈又给送了回来,反抗针
药的力量却增强许多,甚至能把汤剂从指尖逼将出来;心中一惊,又加紧催劲。
如此一连三天,等玄羽客想通其中奥妙,卫缺的《方圆诀》根基早已不同以往,
远胜过日以继夜的埋头修练。
既然外力不生效果,玄羽客索性放弃用药,专以内力、针灸诱发他体内的真气茁
壮成长,加速自行疗伤的成效。这等倒行逆施的治疗方法,也算是医道上的一桩奇闻
了。
凤兮不禁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他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大小姐无须忧心他的身体。依我之见,他的心绪空乏紊乱,仍沈溺于当夜惊心
动魄的惨痛回忆,纵使身体痊愈,心病也难以根除,这才是棘手之处。”
“心病自有心药医。请叔叔费心照看,凤儿自能为他配得一帖良药,医好心上顽
疾。”
“但愿如此。如果我估算得没错,他这两三天内便能离床行走,再以温和药物调
理月余,当能尽复旧观。常人负伤总是大损元气,此子负伤却是内力精进,更胜数年
苦练,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玄羽客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医道好手,为人又十分谨慎小心,若说他有什么疏漏
的地方,那便是估错了《方圆诀》先天奇劲的威力。
当夜晚膳过后,凝翠端着温水巾帕进房,要与卫缺擦拭头脸手脚、更换衣物等,
以维持周身洁净。这是每天的例行工作,凤兮信不过旁人,便由紫翠二婢轮流为之。
蓦地一声惊呼,“当”的一声瓷盆坠地,碎了一地水流花开。正在外堂品茗闲话
的凤兮与玄羽客双双抢进房里,只见榻上被褥凌乱,墙上两扇镂空花窗随风摆荡,吹
得纱幔一阵轻舞,哪里还有卫缺的影子?
凤兮一抚榻上锦被,只觉触手微凉,已无余温,蹙眉道∶“走了许久,难道是被
人所劫?”
玄羽客袍袖一振,凭空截住花窗,摇头道∶“风吹被凉,算不得数。这窗闩从里
头被人发劲震断,敢情他是自己溜出去的。”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同样心思∶“好个
起死回生的《方圆诀》,竟然一神如斯!”
凤兮面色微青,纤足一点,衣袂未动,已然穿窗而出。
玄羽君随后追赶,叫道∶“大小姐!夜黑风高,却要往哪里找去?你且回屋里等
候消息,叔叔自能将他平安带回。”
凤兮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脚下不停,犹自加紧速度;黑暗中只见她纤腰一束、
襟袂飘飘,犹如流落凡尘的天上谪仙,又隐约带有些许风中幽魂的森森鬼气。这身法
里揉杂了《昊天鉴》的绵和内力与《洗心录》的奇诡路数,是以忽正忽邪,总之不似
人间之物。
玄羽客劝她不下,正要急起直追,前头的凤兮素手一扬,甩来一枚黑黝黝的八角
铁牌,牌后铸了头栩栩如生的雉形图腾,中央镌着“火门丽羽”四个小小的篆字,正
是火门用以调遣麾下的玄铁令符。
“请叔叔回头,调动两门人马听用!凤儿截得住他便罢,倘若追之不及,还要请
叔叔来救。”凤兮头也不回,风中语声细如尖针,却清楚传入玄羽客耳中。
“这……”
“他父母新丧,只得一处好去°°”此时此刻,凤兮不敢再有保留,将平生所学
发挥得淋漓尽致,双袖飞展如狂蝶醉舞,足下金莲错落,身形突然变得层层叠叠、飘
忽不定起来。
玄羽客的武功修为远胜于她,长程较量自是稳操胜券,但若论这短程内趋避挪移
的功夫,却非是《洗心录》中“百鬼夜行奈何功”的敌手,转眼已被抛在后头,追之
不及。只见凤兮倏地没入黑暗,钻入他耳里的最后一丝“传音入密”兀自透着一股心
焦∶
“我若是地门之主,必在那里等他!”
※ ※ ※
踏莎而行,飘狂的逆风吹得他发飞衣扬,益发显出那锋棱寒峭的瘦硬身形。
朦胧月下,男子黑衣草履、绑腿束袖,腰间系着一只黄油葫芦,肩后负着双股乌
沉沉的鲨皮长囊,一副落拓江湖的浪人模样,手里却拎着一束黄花。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却片刻未停,也不见变换方向什么的,突然就消失了踪影,
令隐蔽在草丛后、一路紧追不舍的地门哨子全看傻了眼,面面相觑。
“不自量力!”
百里孤伤冷哼一声,嘴角浮现一抹蔑笑。
地门群哨多达千余人,数量号称八门第一,在百里孤伤看来,这恐怕也是他们唯
一的优点。当夜灭门行动结束后,百里孤伤因任务已了,须北归向雇主赴命,便与兕
牟君等分道扬镳,更不稍停。
兕牟君对这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杀手着实有些忌惮,于是暗中派人跟踪调查
。岂料百里孤伤行踪飘忽,想出现就出现、要消失便消失,令兕牟君派去的一众哨子
完全无法掌握,但人在眼前又不敢轻易放弃,只好任他带着在芦花荡附近兜兜转转,
一晃便是三天。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追踪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百里孤伤扶住皮笠边缘,低着头向风中迈开步子,手里的花束零零落落,随风曳
开一串蛾飞蝶舞般的鲜黄。走着走着,地势逐渐蜿蜒而起,四周芳草菲菲、花木扶疏
,隐约传来流水声响,竟已来到玄牝庄后的山道间。
然后他便看见了他。
百里孤伤练有“幻眼烛龙”的奇门功力,造诣犹在未庚之上,遍数昔日天门群哨
,怕也只有首领巳癸堪与比肩,是以夜里视物直如白昼,有时还比白天更清楚些。
这是他投身杀手行当的雄厚本钱之一,试想∶一片深浓如墨、指掌难分的黑夜里
,秉烛尚且看不到身前五尺,他却在数十丈外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静静端详其咽喉
要害,细数每回吞咽唾沫时,随着颈间滑动刹隐顿现的青筋幼脉,或以利箭照准、或
衔寒匕鹄候,只等它一步步走近身来,浑不知已踏入死亡陷阱……
百里孤伤随手将黄花弃置于地,凝神直视对方;漆黑深林的另一头,那人也止步
不动,一双眼睛炯炯逼人,似有恨火窜动。
他只能当对方已看到了自己,虽然那必须拥有至少廿二年以上的“幻眼烛龙”功
力,虽然放眼当世也只剩他百里孤伤有此造诣。
绝顶高手如卫玄、韩素履、兕牟君等修为已臻化境者,当内力到了一定程度,耳
目自然比常人灵敏许多,未必比不上“幻眼烛龙”之流的奇门异术。然而以卫家三公
子的修为,若说能在黑夜里视物直如平明,也难怪百里孤伤会大感诧异,凝神停步了
。
来人正是卫缺。
其实卫缺并未“看见”百里孤伤。
严格说来,他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方圆诀》先天胎息影响所及,不但让卫缺的五感变得灵敏,也使他天灵顿开,
深藏于心绪脑智之后的无上神识倏地清明起来,似乎更能掌握某种微妙难言的感觉,
如初生婴儿眼几不能视、耳几不能听,却能分辨父母亲疏;野兽无有智识,却能感受
天灾地变,此即为先天之机,是造化赋予万物的珍贵潜质。
卫缺甫一入林,眼睛能见不出身前丈余,耳朵虽然尽收林内各种声音,但毕竟缺
乏夜行经验,什么都听得见反而什么都分不清,正自惊疑,脑中倏地轰隆一响,一阵
意识恍惚之中,当夜高岗所见顿时涌上心头,彷佛又回到了那寒风凄苦的血案现场,
隔着一层飘渺如烟的朦胧看一众黑衣人残杀庄丁婢仆,看娘亲与兄长的头颅被弃置于
地,看姊姊跳落湖崖……
无数张云遮雾罩般的模糊面孔飞快掠过,陡然间停了下来,凭空浮现一张清瞿瘦
削的长脸,迫人的目光如紫电奔雷,清晰得就像是迎面而来似的。
灭门当夜,在场只徐 、卢九真、百里孤伤三人未有面,卫缺虽是短短一瞥,已
将三张面孔牢牢记住,深刻得犹如泄上一层浓稠的血色,隐然痛在脑髓深处,片刻也
难以忘怀。
(是他!)
刹那间,卫缺怒上心头,或许因为这幻象太过真实,教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悲愤狂
怒一口气爆发出来,想也不想便发足狂奔,穿破重重林叶,几个起落间已冲到百里孤
伤面前,蓦地狂啸一声,抡拳扫去!
尽管卫缺的内力速度均大出百里孤伤的意料,他仍抢在第一时间弯腰俯身,从卫
缺的左腋下轻轻钻过;还未转身,脑后忽地一阵劲风袭来,百里忙跨前一步,堪堪避
过卫缺这记拧腰扫腿的妙着。
百里微感错愕∶“好快的身手!他的‘雁书三复’怎地也有这等威力?”心念一
动,猛然回身出掌;“砰”的一声,卫缺被震退几步,百里孤伤的双臂却也隐隐生疼
,真气一滞。
卫缺这一拳隐含仇愤,劲道极为刚猛,能在拳势将尽之际回身出腿、以刚力承接
刚力者,正是《撄宁篇》的精华所在,其心法早已超脱“雁书三复”的范畴,更臻佳
妙。而腿招甫一落空,卫缺双掌立时轻飘飘地拍出,若非百里孤伤福至心灵、及时转
身,背门早已中招;如此刚柔转折不落痕迹的上乘手法,却是缘自《方圆诀》里的另
一章《顺化篇》所载。
以卫缺现时的修为,倘若要练到《顺化篇》发在意先、刚柔互易的境界,兴许还
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钻研领会,然而他狂怒之下不假思索,空心无意,真诀反倒应手
而出,若要照样再来上一次,只怕一百回里也碰不到一回。
两人隔着几步凝神对峙,黑暗里只听见卫缺浓重的鼻息,还有他额际泛起的一抹
汗光。
“我要杀了你,替我全家报仇!”卫缺捏紧拳头,颈间青筋暴露。
“凭什么?”
卫缺双眼圆睁,怒道∶“就凭我一双手!”挥拳欲上,忽然“铮!”一声清越声
响,脖子一凉,一柄通体漆黑、细圆如杖的四尺长剑已抵住咽喉,竟连对方何时拔剑
也没看清。百里孤伤以空着的左手解下背上的双股长囊,斜里抽出那紫芒闪闪的长刀
“掩日”,原来长囊两侧设有开口,能够轻易从旁擎出刀剑,无怪乎他出剑如风,全
无挂碍。
百里孤伤倒转剑柄,将那柄四尺杖剑“压云”递入卫缺手里;掩日刀交到右手之
中,随意一指,刀锋带起一阵淡淡紫光,犹如落日余晖透云而出,映得光华变幻,隐
隐散发一股深如暮霭的青紫气息,果然不负“掩日”之名。
卫缺望着手里的压云剑,不禁微微发怔。
“你不是练拳脚之人,下回若要厮杀,别忘了准备称手的兵刃。今日权且借你一
剑,如要使刀,咱们再来交换。”百里孤伤面无表情,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没
将他放在眼里,但又不像有意折辱。
卫缺虽然血气方刚、天生傲骨,但也非毫无自知之明,方才一轮交手下来,深知
百里的武功远胜于己,莫说刀剑相对,便是仗剑斗他一双空手也无必胜之把握,当下
执剑指地,左手捏了个剑诀,沉声道∶“请!”口气还比先前冷静得多。
百里孤伤微微点头,心想∶“这小子见机得好快。能记取教训,临斗之际平心静
气,不受激将、不以私情自伤,实为大将之材,不愧是卫玄的儿子。”横刀当胸,说
道∶“我不让你招数,你想清楚再动手。”
卫缺居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眼前景物历历,从密室里初见《真人篇》经诀、无意间掷出茶壶顿悟《撄宁篇》
,一直到方才脱手使出的《顺化篇》等,《方圆诀》内所载的诸般秘奥霎时浮上心头
,与记忆中的每场战斗相互印证;思绪飞动之间,真气也随之流转、直似川行,未有
片刻停歇,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平静在他体内恣意伸展°°
卫缺蓦地睁眼,剑势未动、气劲已发,顷刻间连递六六三十六式,出手便是秋风
杀着“落叶满空山”!他对司徒燕云、司徒齐兄弟用过此招,也对司徒千军用过;曾
倚之为克敌绝招,也从中尝到过惨败的滋味。这些不过发生在数天之内,对卫缺来说
却恍如隔世,此时同样的招式出手,心中所思所想已全然不同。
锐利的劲风划断草叶,卷起一蓬狂飘乱舞的惨青碎屑,全身笼罩在气劲当中的百
里孤伤还未有反应,满天剑光突然一收,在他身前合而为一;风骤静、影还形,刹那
间如鹰啸长唳、苍鹘破空,三十六式连环剑势迸碎雷霆,最终的指向竟只他胸口一处
……
紫光一闪。
“铿!”压云剑脱手飞出,紫气缭绕的刀口斜斜抵住卫缺咽喉,与前次交手浑无
二致。
卫缺融合《真人篇》的内力与《撄宁篇》、《顺化篇》的法门,心中灵感乍现,
把自身剑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才令这招“落叶满空山”脱胎换骨,得以蜕变
出如此威力。不料交手未及一合,竟败于百里孤伤随手一刀,卫缺犹自目瞪口呆,一
时间难以恢复。
“你要不要再试试?”
百里孤伤拾起压云剑递去,面无表情,口气平淡,却毫无轻佻讥嘲之意,令人无
从揣测他的心思。
卫缺接过压云剑,低头凝着黝黑深邃的剑身,脑中不住自问∶“我败在哪里?我
究竟败在哪里?”
过去他剑法内力均无可取,然而便是独对司徒千军那强横无匹的霸气,却也能全
身而退,绝不轻易言败;自从修习《方圆诀》后,不但冲破生死玄关、内力飞进,更
得兼各篇所载之神奇法门,按理说应是一日千里,早非吴下阿蒙,谁知反而敌不过一
个百里孤伤,竟连一招也接不下。
卫缺冷汗涔涔,瞧着掌中之剑呆呆出神,半晌才如梦初醒,慢慢挽了个剑花,刺
向百里孤伤的胸口。
百里孤伤一刀将压云剑拍落,摇头道∶“你现下这个模样,只怕杀不了我。”俯
身捡起压云剑,再度交到卫缺手里。
卫缺心中一凛∶“我这般失魂落魄,不但报不了仇,还要靠仇人同情施舍!罢了
、罢了!如不能手刃此獠,我有何面目行世?爹娘姊姊又岂能瞑目?”思之倍感凄苦
、心神激荡,蓦地一声长啸,内劲澎湃如潮,自掌间剑上狂涌而出,也不见他用什么
招式,迳将压云剑使得如浪里扁舟一般,挟着强大的内劲袭来。
百里孤伤双眼迸出精光,赞道∶“来得好!”顿时战意勃发,掩日刀横锋一扫,
一团紫气霞光裹着点点乌芒,眨眼两人已对过十余合,刀剑俱不脱颈间胁下等贴肉要
害,却连半点交击声也无。
百里孤伤浸淫刀剑十余年,练得左右皆能、刀剑不分,实是不世出的奇葩,要使
出这等毫无守御路数、全以击刺取胜的无形快剑,原来也非难事;但卫缺剑法上的造
诣与他天差地远,全凭鼓荡内力于剑,使气劲像流水一般,寻隙而趋、遇阻则避,与
其说人使剑,倒不如说是内息带着人剑一同动作,动静皆因敌使然,恰好发挥了《方
圆诀》通篇所阐述的一个“顺”字。
因此不管百里攻得再快再狠,卫缺总能在刀锋着体的瞬间退开;只要他出刀稍有
疏漏,卫缺的剑尖亦能在间不容发之际绞入其中,几次差点胜负逆转,不可谓之不险
。
总算百里孤伤经验老到,缠斗片刻,终于看出这“内息之剑”的蹊跷,心想∶“
常人若这般运使内力,纵未虚耗殆尽,也当有气力不继的时候,怎地他却像个没事儿
人似的?”惊异之余也不恋战,陡然间撤刀凝立,空门大开,任凭卫缺手中的压云剑
直贯胸膛!
眼看剑尖穿透黑衫、即将入肉,百里孤伤左手食、中二指戟出如电,一把箝住剑
身,剑上所附的内息登时落实,转为外抗之力;只见紫气一闪,掩日刀的刀背击在剑
锷与剑身相连处,劲力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卫缺顿觉气息一滞、手腕酸麻,还来不
及使出“雁书三复”心法相救,“铿”的一声,压云剑已脱手坠地。
百里孤伤拭去额上汗渍,虽未言语,神情却像吞下满盅的陈年女儿红,满是酣畅
淋漓的痛快。卫缺弯腰拾起压云剑,刹那间,错愕、失落、迷惑等各种心绪起伏如流
云翻转,一一闪过他那略显苍白的年轻面容,由浓转淡、由炽烈到湛然,彷佛经历了
一场旁人无法了解、也无法参与的奇幻之旅,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他倒转剑柄,将压云剑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
“了得!”
百里孤伤拇指一竖,眼中微露赞许∶“杀身酬仇、稍折即死,常人以为义烈,其
实也就是个莽夫而已。莽夫只知胜负,剑客却能从中读到剑的声音。能与一名剑客交
手,今夜已然不虚。”说完迳自背起刀剑,由披风里伸出一只左手按住笠缘,转身逆
风行去。
“你今夜不杀我,日后必败于我的剑下。”
百里孤伤停下脚步。
“我现今杀人,起价白银三百五十两,酌视对象增减。妇孺残寡者不杀,天雨潮
湿不杀,心情不好不杀;酬劳须事前付讫,有拖欠亦不杀。如此身价,若无买主,我
又何必动杀?”
“但我却非杀你不可。”
“喔?”百里孤伤瞥嘴一笑,细目半睨、薄唇斜抿如刀,初次露出轻蔑之色∶“
我杀人为钱,你又为了什么?”
这句话勾动卫缺胸臆里的悲狂,令他再度激动起来。
“你杀了我爹,我要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杀了我,你爹便能活转过来?”
百里孤伤神情严峻,冷然道∶“人做每一件事,都要先想清楚所为何来。你口口
声声说报仇,可曾想过∶怎么才算报了仇?你的亲人拼死救你,是希望你牺牲性命为
他们报仇,还是继续自己的人生,好好的活?把这些想清楚了再动手,不要活得浑浑
噩噩,成天拿‘报仇’这种空洞的字眼来敷衍自己!”
他踏前一步,目光炯炯逼人,毫不留情∶“你爹缘何被杀?是何人着意要杀?又
何致要杀你全家?你又怎么知道,你阿爹不是该杀之人?”
卫缺被他一轮逼问,想起密室、经诀、面具等种种诡秘难解的关键,顿时语塞。
百里孤伤冷哼一声。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此报仇,不过杀人与被杀而已,岂不冤枉?”说着从
随身的衣囊里取出一张拱吻獠牙的青铜假面,额间镌了个篆写的“水”字,正是水门
之主黑面君的面具。
百里当年因故反出天门,自不能另投水门麾下,重为冯妇;此次纯粹是为了偿还
恩情,才受托假扮成黑面君的模样,其雇主为避免各门识破机关,甚至复制了一张几
可乱真的赝品面具供他配戴,等闲难辨真伪。
卫缺从怀里摸出父亲临危殷寄的那张天马面具,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凤兮,心道
∶“我昏迷的这几日里,面具与经诀始终完好,便是衣衫有所更换,也似乎未曾离身
。看来凤兮姑娘不但风华绝代、心地善良,品德更是高洁。”胸口微微一热,也说不
出是什么感觉。
他虽没见到凤兮的面貌,然榻前一会,慑于她举手投足、言行谈吐间的动人风姿
在先,又感念救命之恩于后,已将凤兮当作仙子一般看待,心中好感更甚。
百里孤伤不知他心里所想,只道他惑于面具的谜样来历,一时出神,淡然道∶“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或许能解开你心中些许疑惑。”转头迈步,自顾自的走向山林深
处,背后空门大开、毫不设防,也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全没将卫缺放在眼里。
卫缺心想∶“此人若非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倒是个坦荡磊落的汉子。”不禁有
些佩服起来,当下更无疑心,随后跟去。
两人一路曲曲折折,总是自藤蔓纠葛的密林间转入蹊径、从流水激石的飞瀑下跨
进洞门,每每走到了尽头,便能在最难以想像之处觅得通路,卫缺在附近居住了十八
年之久,自认前后遍游不下千次,却从不知有如许密径,若非百里带路,恐怕一生也
无缘识荆。
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谷间平地,只觉鞋底地面绵软、不甚踏实,一脚踩下
直陷至胫骨部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揉合了潮湿水气的异味,似腐肉、似焦炭,中人
欲呕。
卫缺以手掩鼻,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祝融肆虐过后、又连夜遭露水打湿的火
场之中,四周横七竖八地留着烧剩的残梁断柱,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湿软余烬,此外
更无其他稍能辨认形体之物,可以想见当时火势的猛烈。
百里孤伤默不作声地穿过废墟,在一块稍微宽阔的空地驻足。地上整整齐齐插着
数十根粗如小臂、高低相若的木桩,每根桩下均隆起一个宽约双手合围、高不过半尺
的小小圆丘,犹如场树一般。
“这是……”
“坟墓。”百里孤伤口气淡漠,背着黯淡的月光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这些人死的时候只得一副焦烂的骨头,连着血肉衣衫全烧成了模糊一团,占不
了多少位置,周身上下只留着这个。”说着甩手掷出一点银芒。
卫缺忙握拳接住,顿觉掌心微凉,摊开一看,却是枚烧烂了的小小铁徽,形状类
似某种四脚兽,当中彷佛还刻有文字。
脑中一阵电光石火,深藏于卫缺心中的痛苦记忆顿时复苏。
当夜袭击玄牝庄的黑衣刺客,每人额间都有一小块这样的饰片,同样的四脚兽拥
着居中的文字,卫缺虽然看不真切,却清楚记得黑夜里那伴随血花哀嚎一同掠过的一
抹银光。
“是他们!我认得此物!那天夜里偷袭玄牝庄、残杀我家人的……”
“错了。当夜有些黑衣人的饰片是牛、有些是羊,有些是一头形貌狰狞的野猪,
当中还刻着个篆写的‘水’字。”百里孤伤扬了扬手上的黑面君面具∶
“就像这个一样。”
卫缺微微一怔,低头瞥见手里的天马面具,登时恍然大悟。
“你是说我爹他……这里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你爹而死。他们是你爹的下属,是为了你爹一声号
令便能百死无悔、忠心如犬般的可悲之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一生浑浑噩噩,听
命行事,最终还是埋骨于斯,却不知自己因何而亡。”
对照卫缺的瞠眼结舌,百里孤伤目光森寒,犹如天际朦胧晦暗的一弯冷月∶
“明白了么?此地便是‘天门’!藏着你爹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这百余具尸骨堆
砌而成的‘天门’!”
注∶
本出白玉蟾《武夷集》之《卧云》一诗。白氏为道家内丹南五祖之一,少年击剑
任侠,中年后炼丹修道,豪迈不羁,为世间剑侠人物之典型。唯白氏生于宋元交界,
晚诸《水龙吟》故事背景百余年矣!此诚小说家言,诸君且笑而置之,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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