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ook (不可),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1-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02日17:36:22 星期二), 转信
第一回 芦花春晓
晴空万里，碧波拍岸，和煦的春风夹着一丝江水的潮暖，吹进了码头畔的小集子里
。临
时搭起的棚架与板车渔篓胡乱散置，人们踩着微湿的石板路，穿梭在震天价响的鸡鸣犬
吠之
间，手里的草绳多半系着平日吃不起的鱼肉。
孩童用红头绳扎起了冲天辫，嘴里含着饴糖酸果，打光脚丫子追逐嬉戏着。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向来受到朝廷与民间的重视，昔日大唐天子总在这天设宴曲江
，款
待当年的新科进士，是日长安城内冠盖云集、歌舞升平……那大唐帝国最后的华丽景象
，算
算距今也有半甲子了。
这当中天下数易，庙堂起了又塌、塌了又起，但却依旧高远。泅于江湖之中的升斗
小民
随波逐流，尽管时局坏，倒是年年都想办法过一过这上巳佳节。
集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转眼间已围了几重。
“黑炭头！你不早点滚蛋，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高声叫嚷的汉子姓余，家中排行老七，是这芦花荡方圆二十里内数一数二的舵工，
操舟
的本事十分了得，平素无甚劣迹，就是酒品不佳，喝醉了便扯开喉咙向人寻衅，给取了
个浑
号叫“余瞪眼”。
只见余七面皮泛红，臂弯里挂了个半空酒埕，早已醉了七八分；身边跟着十几个年
轻的
舵工水手，全都喝得眼斜嘴歪，没一句正经言语。
被团团围住的黑脸汉子身材不高，精赤着上身，褪下的半截破烂短衣搭在一块还没
朽穿
的门板上，上头贴了张黄纸，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力大者胜，以一赔十。”墨迹
酣畅
淋漓，尚未干透。
汉子低垂眼睑，沉默不语，黑如锅底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余七粗声问：“你这是比啥？以一赔十？好大的口气！”
“七哥问你话呢，黑炭头！”
“你是聋了，还是傻啦？说话呀！”
众舵工哄闹起来，围逼的架势却丝毫没有放松。
黑脸汉子抬头一瞥，细小的眼睛黑白分明，犹如新下的雪地里嵌着两丸黑煤球。
“比力气。”汉子说，声音低沉瘖哑，几不可闻。
余七冷笑几声，伸指戳着汉子的胸膛：“上芦花荡的码头比力气，你当大夥是泥巴
捏、
烂柴堆的么？有本事下水里混口饭吃，在这儿招摇撞骗，当心老子一拳揍死你！”回头
朝不
远处的字画摊咆哮：“糟老头！下回你再给这黑鬼写字，老子便砸了你的烂摊，教你沿
街要
饭去！”
字画摊上的白发老翁也懒得理会，半闭眼睛头一歪，佝偻着身子继续打盹。围观的
众人
又是一阵笑，几个顽童学着余七口吻怪声叫嚷，在人群里钻动玩耍，益发惹得他暴跳如
雷。
余七与那黑汉子的过节，是早在今日之前便已结下了的。
黑汉子数天前来到芦花荡。一身褴褛，操着浓重的晋陜口音，在码头间辗转游荡，
一艘
船接着一艘船地乞打零工，说是分文不取，只求一处安身、三顿糊口。
“北方人么？”船老大叼着烟杆，瞧也不瞧他一眼，“会游水不？”
黑汉子一怔。
“不……不会。”
整个码头的人轰然大笑。
“滚你的吧！黑炭头！当心龙王爷打个哈嚏，溅起的白花儿沫子淹死你！”一名粗
壮的
舵工戟指猛戳他的胸口，带着鄙夷的豪笑。
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轻侮与敌视，场景由码头换到集子里，却还是让他
俩又
见着了面。
余七一见他就恨。恨他的沉着与沉默，恨那高原烈日炙出来的黝黑，恨他一身沾染
不去
的黄沙与烟尘……恨着恨着，心中忽起一念。他欺近那张宽额方颚、眉目坚冷的黑面孔
，眼
中满是衅意。
“你这一身横肉倒也吓人，不会想找街边的大婶、奶娃来比罢？”余七冷笑，“这
样罢
！咱们互打三拳，先倒下的那个，便输站着的五十文钱！怎么样？”
黑汉子迟疑片刻。
“我没有五十文输与你。”
“这个容易！”余七呵呵大笑，目露凶光，“我先动手便是。你若捱得住老子三拳
，老
子再赏你一百五十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劈头朝黑汉子掷去！
黑汉子举臂遮挡，突然胸口一痛、仰天摔倒，却是余七趁他不备，结结实实轰出一
记铁
拳！
舵工们大声叫好，吆喝助阵。旁人或觉余七未免卑鄙，但见这群醉鬼着实不可理喻
，谁
敢自找麻烦？纷纷退到一旁，暗自摇头。余七哈哈大笑，正要补上几拳，蓦地眼前一花
，一
条白影自横里抢出，拦在两人当中。
余七仗着酒意薰蒸，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放开拳脚，竟连来人也一并波及。
那人哼了一声，冷笑：“余老七，你好大的胆子啊！”甩手一个耳刮子打得余七连
转几
圈，登时清醒不少。
只见来人身形颀长，却生了张娃娃脸，懒惫的眼神带着几分随意、几分傲气，顾盼
间还
流露些许狡黠，竟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身着蜀锦白袍、腰系金缕玉带，头发虽梳理得十分整齐，也仅以一条白绸带子
随意
扎在脑后，更无其他赘饰。
“三……三少！”
余七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慌忙低头向少年请安。
众人争相向少年问好，除了那夥闹事心虚的舵工，招呼声莫不诚挚热情，此起彼落
，久
久不绝于耳。少年露出会心的微笑，那微带清冷的面部线条倏忽融化，犹如冬阳一般温
暖照
人。
他振袖一挥，当是回了众人的礼；年纪虽小，却是一派潇洒从容。
少年名叫卫缺，是“玄牝庄”庄主卫玄的幼子。这芦花荡方圆数十里全是卫家的产
业，
卫家数代经营、轻傜薄租，无一艘船筏不食卫家粮水，无一户人家不受卫家恩德，可说
是深
得人心。
卫家素以剑术闻名江湖，卫家先人从数代前便开始广收各家剑术图录、秘本珍藏，
编成
了一部“百花剑汇”，总结南北朝、隋唐以来数百年的剑学精要，享有“剑史”的美名
。
卫玄的剑法造诣自不在话下，爱惜羽毛的家风更是一向为江湖人士所敬重，他与夫
人赵
氏育有四名子女：长女卫盈、长子卫亢、次子卫冲，再来便是么子卫缺了。
其时风气重男轻女，家中女子不表宗谱、不计排行，嫁后仅以姓氏配祀夫祠，纵使
武家
亦然，因此卫缺虽是老么，芦花荡居民皆呼“三少爷”。只是卫缺姊姊卫盈平常待人极
好，
甚受居民爱戴，人前人后都是一声声“大小姐”的喊，直把她当天仙一般，不敢稍加亵
渎。
“老兄，你没事吧？”卫缺扶起黑汉子，随手替他揩去唇边的血渍。
黑汉子摇摇昏沉的脑袋，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赫然发现卫缺洁白的袖口沾满了怵
目惊
心的黑红颜色，心中大骇：“他这身衣衫我就算做牛做马半辈子也买不起，怎生赔他？
”慌
乱中想挣开扶持，竟伸手向卫缺推去。
卫缺全无防备，被他一掌推得踉跄两步，几欲跌倒，模样颇为狼狈。旁人以为这黑
汉子
竟对三少动手动脚，一时间动了众怒，那班闹事的舵工更嚷着要为三少出头，又将黑汉
子包
围起来。
“匡噹！”一声巨响，一个瓦埕给摔得粉碎，散了一地的酒水破片。
众人愕然回头，整个集子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干什么？都给我退下！”
卫缺扔下手里还缠着半圈破埕的草绳，拍拍身上的水渍，排开人群上前搂着黑汉子
的肩
膀，好像他俩已认识了十几年似的：“一场误会，别放在心上。”回头笑道：“各位街
坊，
大伙儿这就散了吧！趁早忙去，今晚别忘了上庄里，咱们再一块比比酒力！”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下来，众人莫不松了口气。
“三少都这么说啦，大家便散了吧！”
“今晚三少做东道哩！谁敢不去？”
“三少！去年就属您醉得最快，比啥酒呢！”
卫缺笑啐道：“呸！你便这么看得起我？先别撂狠，今晚便知分晓！”惹得全场哈
哈大
笑，无不欢喜离去，片刻间已走了大半。
“你也来罢？”卫缺转头对黑汉子一笑：“咱们庄里的酒又辣又呛，喝下肚里能烧
上几
天，他们说这是好酒。”
黑汉子没敢答话，眼睛直盯着卫缺那只脏污的袖子，当真是进退维谷。卫缺花了好
半天
的功夫，才追着他的视线把情况弄清楚，不觉哑然失笑。忽然童心大起，反手将双掌拢
入袖
中，脚尖轻轻挑起方才那团弃之于地的、沾满酒水烂泥的草绳，竟然拉开架势打起拳来
了。
只见他运拳如风，肮脏的绳团绕着周身飞转，仅与肩、胸、肘、腕等部位相触，一
沾即
走，不稍停留。
这拳乃卫家祖传“百花散手”中的一路“通臂搂红”，拳架虽大开大阖，走的却是
小巧
腾挪的路子。习练时取一枚藤球，内填棉絮、外缠牛筋，绕全身滚动，不能以指掌操控
，全
凭黏、缠巧劲。只要有一丝劲力用实了，登时便将藤球弹得老远，招式不攻自溃。
使这“通臂搂红”须越慢越显功力，若要练到藤球如入泥淖却又丢甩不掉，则非数
十年
不能成功。卫缺自幼贪玩，不肯苦练，取巧的功夫倒真有十几年修为，此时拳掌翻飞，
顷刻
间舞成一团白影，绳团却须臾未离，迳自于白影中穿来窜去，犹如一头破云碎雾的黑蝙
蝠。
黑汉子瞧得眼都直了，脱口赞道：“好！”
卫缺猝然收势，绳团自身后斜斜飞起，反手抓入掌中；拳风犹未停歇，激得束发的
绸巾
与衣襟飒飒作响，年轻的面孔微带汗渍，掩不住那股子神采飞扬。黑汉子从北方流落至
此，
也不知走过多少大城小镇，今日方知什么样的人物叫“英风飒爽”，益发显出自己寒伧
，不
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卫缺身上。
原本雪白的蜀锦袍子，现在东一块西一块的沾满了灰色污斑，就像烂泥滩里爬出来
的癞
皮狗一样，尤以肩膀、两袖最为严重，先前那块血渍早已被污痕掩盖，就算想找也找不
出来
了。
黑汉子一阵错愕，直到瞥见卫缺手里抓的肮脏绳团，这才恍然大悟：卫缺把自己弄
得一
身狼狈，正是明白告诉他：“这身衣衫我没放在心上，你又何必介怀？”心下颇为感激
，却
苦于言语笨拙，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十分古怪；半晌终于忍俊不住，相视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卫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捧着肚子问。
“小人姓滕，单名一个贵字。”
“我叫卫缺，”他一拍黑汉子的肩背，“叫我三少就行了。你初到芦花荡，有什么
打算
？”
滕贵摇摇头，神情又黯淡下来。
“会游水不？”
一瞬间，卫缺的容貌与船老大、余七，甚至整个芦花荡的街集码头紧紧叠合，在滕
贵的
脑海里砌出一个冰冷疏离的形象。他很清楚知道这就是异乡；意谓着某些生命里十分重
要的
地方你再也回不去，却永远无法在他处居留。
安史乱后一百五十年来，由盛唐到今日石家的后晋王朝，北方的兵祸从无一日间断
，杀
得中原民不聊生，常常行出长安、晋阳等大城百余里，仍不见半户炊烟，史称“自怀、
孟、
晋、绛（州名，相当于河南、山西、陕西一带）数百里间，州无刺史，县无长令，田无
麦禾
，邑无烟火”，悲惨更逾炼狱。
像滕贵这种青壮汉子，尚能离乡背井，向南投奔吴越、南唐等国，更多走不了的妇
孺老
弱都成了填沟塞壑的饿殍，以他们残破的身躯迆逦千里，在黄沙滚滚的高原大地上筑起
一片
令人怵目惊心的赤芜。
尤其石敬瑭以一介沙陀血裔，仗着契丹人的帮助才建立新政权，南方的汉人均引为
奇耻
大辱，对北方益起轻视之心。滕贵一路行来，只觉得越往南方风光越是明媚，却也越受
人排
挤欺侮，一城走过一城、一村换过一村，渐渐陷入一个充满敌意的陌生异域，再也找不
到回
头的路。
或许，抛弃故土的人就该他漂泊一生，滕贵想。
“我看你也下不了水。”卫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样罢，我家里正缺
个长
工：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些碎银零花，就是得做些劈柴挑水的粗重工作。你看怎么样？
”
滕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有些犹豫起来。
“怎么？嫌辛苦？”
“不！不……不是。”
“那是嫌这差事低下了？”卫缺笑道：“我娘常说，人凭双手挣饭吃，就是出息！
你四
处受人白眼，无以为继，最后不免沦为盗匪，这岂是大丈夫所为？做人只要俯仰无愧，
别说
在我家听差，便是攒根扁担挑大粪，也是条铁铮铮的好汉！”
滕贵心里本就万分愿意，此时更让他说得眼眶一热，豪气顿生，大声道：“小人这
条命
……这条命便算是交给三少了！小人读书不多，蠢笨得很，今后还要请三少多多教诲，
好教
小人明白个道理。”说着“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卫缺抢上去接个正着，四臂紧紧交缠，硬生生将他架了起来。
“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折辱一条好汉，你再趴下，我可要生气啦！”卫缺收起了笑
容，
正色道：“何况我也没什么东西教你，倒是你进了我家，以后便能常常看到我让人‘教
诲’
了。”说着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滕贵笑得眼角泛起泪光，只觉平生未有片刻如现在一般欢快。眼前的少年似乎有某
种隔
离悲伤的能力，让人无法耽溺于自己或他人的不幸，更能真切感受自己现时所握有的珍
贵之
物。
尖锐悠长的哨音倏地响起。彷佛与它相呼应似的，第二声、第三声……哨音由远而
近，
转眼间已传到码头边。卫缺一凛，竖起了耳朵，神色在瞬息间突然变得警敏起来。
“到了么？”他喃喃自语着，难掩眼中的兴奋之情。
一名梢公狂奔而至。
“三……三少……船……”
“行了！慢点说，小心噎死了。”卫缺笑道：“司徒家的船到了？”
“刚……刚过老鸦口，换了小船，快……快……”
芦花荡地处南唐境内，原是长江支流里的一片小湖田，离金陵还有数天航程，周围
港汊
密布，仅有一条水道贯穿湖心。江水入湖时流速减慢，日积月累，将湖口淤成了尖长略
弯的
形状，当地居民称为“老鸦口”。南端湖水入江处则流速激增，出口扩大，名为“鱼肚
浦”
。
老鸦口淤积得颇为厉害，大船吃水太深，必须改换舢舨轻船才能通过。卫家拥有数
艘可
乘百人的三桅大船，造得豪华舒适，舟行如履平地，但平日总泊于老鸦口及鱼肚浦两处
，改
以寻常小艇通行湖域，便是这个缘故。
其时南唐、吴越两大国与中原的晋王朝不睦，阻断了长江两岸的交通，平日南北往
来，
须得假道南平（湖南）顺江而下，才能抵达南方诸国。因此从北方来到芦花荡的大型船
只，
因江水流向之故，都必须暂泊于老鸦口。
卫缺双眉一轩：“老鸦口么？那就是到了家门前啦！走，咱们瞧瞧贵客去！”身形
一动
，已拉着滕贵飞掠出去。
两人奔至码头附近，只见周围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潮，怕是全芦花荡的老老少少都
一股
脑儿塞到这点弹丸之地来了，再也无法靠近。
卫缺灵机一动，攀着晒网的竹架跃上房顶，忙不迭捋起袖子，大模大样跨坐在屋脊
上，
俨然一副村里顽童的架势。看在外人眼里，任谁也猜不出这位衣服脏污的小太保，竟是
堂堂
“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
一艘小艇缓缓靠岸，艇末的梢公发一声喊，岸边的两名水手立刻跳入浅水，拉着船
首将
缆绳系上码头的短柱。
船上的三条人影分别跃上码头，或敏捷，或曼妙，身手俱都俐落不凡，围观者“哗
”地
一阵低声赞叹，夹杂着几声零星喝采。
当先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约莫二十出头；另一名男子看来还比他小了几岁
，两
人面貌十分相似。最后上岸的是位身着嫩黄衫子的姑娘，生得娇小玲珑，但卫缺没心思
细看
她的容貌身段，紧盯着那名高大的青年汉子，从头到脚，从容貌、举止到衣着佩剑，连
一点
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如果没错的话，那人便是司徒家的长子、人称“万云手”的司徒齐了，卫缺想。
司徒氏是洛阳望族，祖上又与中原六大门派之首“春秋门”极有渊源，在江湖上算
是累
世名门，家主司徒千军号称“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以一手“长
空神
掌”威震关中，素有“落影狂沙”之誉。
卫家与司徒家一向交厚，司徒千军此番携子南来，除了互叙情谊之外，另有一项重
要的
任务：替长子司徒齐提亲。
娶卫家那个二十六岁还嫁不出去的、唯一的女儿。
“你……配得上我姊姊么？”卫缺趴在屋脊上半眯着眼，目光锋利如刀，毫不留情
地刺
探着那个黝黑英伟的青年男子。
远方一片云霁风清，谁也没看出在湖天交界的彼端，正翻涌着一抹若有似无的阴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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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雁书三复
司徒齐双手负在背后，缓步而行，身旁与他面貌相似的少年乃其六弟司徒燕云，而
那穿
鹅黄衫子的娇美少女，自是司徒家最受宠爱的七姑娘司徒楚倩了。
司徒千军共有七名子女，除了司徒齐、司徒燕云及司徒楚倩三人之外，其余皆为螟
蛉。
唐末五代收养义子的风气极盛，或笼络部属、或承续族裔，往往不论年岁出身，甚
至有
养子比养父年长的荒唐事。当然，其中也不乏名震天下者，如后唐明宗李存勖之父、晋
阳的
大军阀李克用便收了十三名义子，个个骁勇善战，时人皆呼“十三太保”。
司徒千军四名义子中，只有老五司徒秦歌是从族中过继而来，余下的司徒韩、司徒
赵、
司徒魏皆为司徒氏的累世家将；司徒千军收之为子后，命他们以姓为名，故三人虽已届
不惑
之年，然而按照辈份排行，却非喊司徒齐一声“大哥”不可。
紧跟着司徒齐等上岸的，还有十多名家将仆役，扛着扎了锦绸花红的木盒礼物，个
个魁
梧精壮、两额贲起，一看就知道是身怀武功的练家子。
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人自人群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司徒齐三人行礼，由长至幼，
分毫
不差。
“小人卫福，奉我们家老爷夫人之命，前来迎接司徒大少爷、六少爷、七姑娘大驾
。”
回头一招手，随行的小厮正准备上前接过礼物，却让司徒燕云喝住。
“慢！怎地不见卫家大小姐啊？”他眉毛一挑，年轻的俊脸满是轻浮之色，“我大
哥千
里迢迢、专程来见，卫大小姐不来迎接便罢，叫你这糟老头来做甚？”
司徒齐道：“六弟不可无礼。卫小姐或有隐衷，不便露面，请这位老人家来也是一
样的
。”明明是斥责的口吻，脸上却挂着一丝蔑笑，话里藏针带刺的，言下直指：“你卫家
的闺
女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才得这般躲躲藏藏，出不了闺阁。”
当时女子十三、四岁便已许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或有迁延，也不过拖到十八、
九岁
。过了廿岁还嫁不出去的，若非沦落风尘的歌伎舞姬，注定只能做人家的媵侍嬖妾，便
是容
貌奇丑、缺手断胳臂的异数，势必成为乡里笑谈，无地自容。
卫家的长小姐卫盈芳龄已届廿六，仍然待字闺中，江湖上或碍于玄牝庄威名响亮，
或敬
重卫玄仁义侠风，不敢直言辱之，背地里却传得十分不堪，都说卫家小姐貌比无盐、身
子畸
零云云，才嫁不出去。
司徒兄弟的话甫一出口，随从们尽皆大笑。围观居民莫不愕然，现场突然沉静下来
，回
荡着司徒家人肆无忌惮的豪笑。
司徒楚倩不由得柳眉一皱，低声骂道：“无聊！”看着周围一张张混杂了错愕、愤
怒、
屈辱等种种复杂神情的面孔，心中颇感歉疚；微一跺脚，带着两名随从迳自离开，不再
与兄
长同列。反正矗立在远处小丘之上，繁花围绕、半掩于青郁林间的那座高墙深宅必是玄
牝庄
无疑，其实也用不着庄人带路。
卫缺伏在屋脊上，几乎气炸了胸膛，恨不得将司徒兄弟二人踹入湖中喂鱼，突然听
见人
群里一声咕哝：“咱们大小姐美得很，只怕你们还不配。”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楚。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余七。
余七自从给卫缺掴了一巴掌后，心中郁郁，又猛灌了一通酒，醉得只怕比方才还厉
害。
其实他并不讨厌卫缺。这位三少镇日与舵工们喝酒胡闹，能恤下、不计仇，完全没
有架
子；比起他的两个哥哥，码头的苦力、水手们毋宁是比较希望由他来继承卫家的产业。
只是
余七出身寒微，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对卫缺这种不须努力便习惯了颐指气使的世家子没
有好
感。
但是大小姐……她……
余七的母亲生前染上怪病，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大夫说是瘟疫。
“痢疾也能又吐又拉的，这……怎能说是瘟疫？”他吓得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问
。
“你大字也不识几个，懂个屁！”大夫斜睨着他，“你娘是从北方逃难来的，说不
准便
曾经染过瘟疫。兹事体大，一个不小心便祸延乡里，你敢说不是？”
北方！这两个字轰然一声，从此印上了余七的心版。
本地人是下痢，北方来的就是瘟疫！余七从此恨上了自己那一半的山东血统，连带
一切
关于“北方”的东西都包括在内：北方的船、北方捎来的消息，还有北方来的人……
他母亲的事最后闹到了玄牝庄里。
“瘟疫非同小可，岂能随便乱说？”卫玄轻捻颏下长须，神情凝重：“大夫没误诊
么？
芦花荡七、八十年来未现瘟疫，怎么会……”
“就是非同小可，才要赶快应变哪！”邻里的老保正一脸忧急，“老爷，您给拿个
主意
。迟了，街坊都住不下去，要收拾家当避瘟去啦！怎生是好？”
“大夥的意思是……”
“大夫说烧了她。”
卫盈在一旁静静听了，当天便到余七家里替余母把脉煎药，亲自将屋前屋后打扫干
净，
沿着屋墙洒上一圈石灰，还把病人用的器皿衣被投入沸水煮过，曝在烈日下好几个时辰
。
“人不是柴，你们说烧便烧么？”她端坐在老妇人榻前，面对屋外高举火把、却不
敢踏
入半步的乡民，说话仍是细声细气的，一派娴静中微带腼腆的模样。
“要烧，便连我一块儿烧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
那年卫盈十六岁，芳华正好；而卫缺还是个八岁的顽童，每天都有惹不完的麻烦。
后来余七的母亲还是死了。六十几岁的身体捱不住腹泻之苦，咽下最后一口气时，
那张
瘦得凹陷下去的苍白脸孔神情一松，倒像是解脱了似的。卫盈噙着一洼清泪到老妇人的
坟头
上香，整个芦花荡方圆数十里内连狗都没多死一条，从此再没人提过瘟疫或火化的事。
余七从记忆深处被拉回了现实。
他知道那姓司徒的是卫家的贵客，那人或许会成为大小姐的夫婿，半点也不能得罪
；他
也知道众乡亲对他二人的放肆言语同感愤怒，只是都忍下来了……
可他们羞辱的是大小姐。
身体中奔流的酒液突然澎湃起来，终于冲毁他仅有的理智，余七晃晃悠悠地蹭出人
群，
站在司徒兄弟面前。
“余老七！你干什么？不得无礼，快退下！”卫福气急败坏，忙上前拦阻。
余七却仗着蛮力又逼近两步，终于一吐心中之快：“大小姐好得很。你……你们配
不上
她。”
“你——”司徒燕云勃然大怒，举拳欲打，却让司徒齐一把揪住。
司徒齐端详了余七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窝，道：“想来也算咱们弟兄的不是，卫
大小
姐定有与众不同的好处。”突然凑近余七耳边，低声道：“将来等我亲身试过了，再说
与你
听。”手中潜劲一吐，登时将余七的左肩锁骨震断。
旁人不识厉害，只见余七闷哼一声、吐着白花儿沫子倒地，两眼翻起，额间冷汗涔
涔。
“哎唷！莫不是犯了羊癫疯罢？”司徒燕云露出恶意的笑容，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
。
司徒齐转头对卫福道：“老人家，家父稍后便至，还请少停片刻。”
卫福道：“是。两位少爷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请至前边休息。”说罢将司徒家诸
人延
入前方不远的一处采棚，棚里备便青竹便椅、霜心小几等，布置得颇为雅净。
卫福伺候他二人洗脸用茶后，命小厮端来一只镂花漆盘，盘内置着三五瓷盏，装的
是腐
衣银卷、荷叶酥、桃杏冰心等精致小点。
司徒燕云从摆设一直瞧到了盏中酥点，头尾打量几遍，哼道：“娘儿们玩意，呸！
”大
剌剌地坐在便椅中，斜腿横臂，意态甚是轻狂。司徒齐冷笑不语，掌中捏着卫福替他斟
的半
盏清茶，始终未曾沾唇。
卫福在玄牝庄待了大半辈子，从没遇过如此跋扈的宾客，好在他老于世故，表面上
仍极
尽恭敬，丝毫不敢慢怠。只是见到他二人轻蔑的模样，原本想不动声色透露这棚中诸般
布置
、乃至点心茶水都出于大小姐之手，此刻也只好硬生生咽回肚里，尽拣些无关紧要的琐
事陪
笑。
※ ※ ※
卫缺掠下屋顶，奔至余七身旁。余七的左肩窝微微塌陷，周围淤紫一片、隐隐泛青
，中
央却浮起些许血斑，分明是给人以重手法震断了锁骨。锁骨俗称“琵琶骨”，是人身重
大要
害之一，骨断虽不致送命，但一条膀子从此难以使力，直与断臂无异；况且锁骨伤折时
剧痛
难当，绝不亚于挑筋截脉，最是阴损不过。
司徒齐在江湖上素有“万云手”之称，掌力刚中带柔，才能在无声无息间发劲碎骨
，旁
人却恍若不觉。
卫缺瞧得怒火中烧，心想：“不过是几句言语冲撞，值得一条膀子么？”越想越怒
，回
头对滕贵道：“你先回玄牝庄门外候着。那二厮着实可恨，断不可轻易饶过。”
滕贵沉默点头，依言离去。
卫缺褪去外衣，随手扯过道旁竹架晾着的一条花巾蒙住头脸，混入围观的人群之中
，慢
慢踅到了采棚后边。
他拔出靴中匕首，割断固定棚架的几条绳索，觑准架脚相叠之处，猛地一脚踹去！
采棚
虽然妆点得十分别致，到底还是临时搭就的简陋棚子，哪禁得起大力摧折？登时给踹得
天摇
地动，棚内的竹凳小几、几上的瓷杯茶盏“乒乒乓乓”摔了一地，众人慌忙走避，场面
一团
混乱。
卫缺乘乱窜入棚中，一把攫下司徒燕云头顶的金冠，倒纵出棚、矮身扫腿，“喀啦
”一
声，杯口粗的竹架应声折断。采棚剧烈摇晃一阵，轰然瘫倒！
司徒燕云的金冠被连发扯下，疼得他眼泪迸流，又给地上七横八竖的花采绸挂绊了
两跤
，碎瓷片插入掌中，登时鲜血长流；好不容易抢在棚架倒塌前冲出来，怒吼道：“无耻
小贼
！找死！”不顾家将拦阻，追着卫缺转入巷中。
卫缺引着他左弯右拐，奔入一条宽仅容两人并肩的荒僻巷弄，逐渐放慢脚步。司徒
燕云
大叫道：“站住！还我金冠……”话未说完，卫缺霍然转身——
“哗啦”一阵砖消瓦碎之声，司徒燕云腾空飞起，和身摔入巷口的瓮缸堆里。顷刻
间，
卫缺已将一路六六三十六式的“落叶满空山”使完，拳拳到肉、例无虚发，打得司徒燕
云猝
不及防，毫无招架的余地。
其实他二人武功相去不远，原本该有些缠斗，然而这路“落叶满空山”乃是卫家“
秋风
十三势”剑法里的杀着，讲究“一剑尽处，点落八方”，当真是快似秋风卷叶、密如春
雨含
霜，卫缺化剑为拳，施于转身偷袭之中，司徒燕云临敌经验尚浅，岂不乖乖中招？
卫缺一击得手，还来不及高兴，蓦地一人揉身直上、双掌翻飞，转眼间已攻至面前
！
卫缺身形微挫，拳影暴起，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再度施展“落叶满空山”，满以为能
迫开
敌人；谁知一阵绵密的拳掌交击后竟被震退几步，双臂隐隐生疼。来人也不追击，好整
以暇
地负手而立，魁伟的身躯直如巨灵铁塔，正是司徒齐。
“阁下是何人？”司徒齐铁青着脸，冷冷说道：“敢在玄牝庄的地头招惹司徒家的
人，
莫非是没把两家放在眼里？”
犯蠢，敢在玄牝庄的地头闹事，自然是玄牝庄的人了，连这也不懂？卫缺心中如是
想，
嘴上却不敢逞强，赶紧争取时间调匀气息，凝神以待。
司徒家的“长空神掌”名震天下，在运使内力方面确有独到之处，这倒不是说卫家
的内
功心法便输给了司徒氏，只是卫缺从小疏于练习、根基不固，的确远不如司徒齐。
司徒齐见他索性来个相应不理，不禁大为光火；微一侧头，瞥见倒卧在破瓦堆里、
满脸
青紫的司徒燕云，怒意更甚：“兀那小贼！竟如此欺我司徒氏！”双掌内抱、撮唇吸气
，胸
腹间微微鼓胀，“长空神掌”的“斜谷势”已轰然出手！
掌力到处，半堵土墙应声而倒，扬起漫天烟尘。卫缺着地滚开，避得极为狼狈；猛
一跃
起，两人又缠斗不休。
司徒齐出手毫不容情，渐渐将卫缺逼到角落。卫缺被杀得汗流浃背、左支右绌，哪
里还
敢保留？连忙并指为剑，使出“秋风十三势”里的一招“黄云陇底白云飞”，身形突然
飘忽
起来，在掌影中穿来窜去，当真幻化成黄陇田间的迎风麦穗、一抹流云，任凭司徒齐掌
力如
何凌厉，却只是贴着衣角发鬓斜斜掠过，难以伤他分毫。
司徒齐明知对方武功逊己一筹，偏偏打他不中，逐渐烦躁起来；一不留神被指剑划
过面
颊，热辣辣地一痛，不禁狂啸一声，一掌将卫缺扫开。
卫缺欺他“长空神掌”大开大阖、不利近缠，即使这一掌沉猛难当，也不敢纵身跃
开，
以免拉开战圈，反而不妙；左掌忙使出“通臂搂红”卸开掌力，右手剑指疾刺，顷刻间
连发
卅六式，绝招“落叶满空山”三度出手！
司徒齐没料到他竟敢正面硬格，一怔间被戳中十余指，掌力才触及卫缺的身体。卫
缺贪
功冒进，终于尝到了苦头——
“碰！”两人倏地分开。卫缺踉跄倒退，被震得头晕眼花；司徒齐连中十几指，虽
然未
损皮肉，但也颇为疼痛，惹得他杀意愈炽、虎视眈眈。
司徒家武功虽源于曲阜“春秋门”一脉，但赖以成名的“长空神掌”却是外学，乃
典出
三国时诸葛武侯的《梁父吟》名句：“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
山旧
。”这路掌法以“长空”为名，自然是取那“改尽江山旧”的余意，其掌力之雄、招式
之霸
，可想而知。诸葛亮是否会武，如今已不可考，然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族侄诸葛
诞等
，均为万夫莫敌的大将，诸葛氏的后人能传下这一路刚猛无俦、变化奥妙的掌法，也算
是意
料中事了。
若非司徒齐火候未到，这一掌便能要了卫缺的命，总算卫缺应变伶俐，那招“落叶
满空
山”发挥牵制的效果，分散了长空神掌的威力。
卫缺固然暗呼侥幸，司徒齐自己岂能不懊恼？当下怒极反而冷静，潜运真气、力沉
丹田
，右手翻飞灵动，使的正是一招“连环船势”；左掌却缓提重按，“呼”地带起一阵无
形罡
气，“借东风势”随之发动！这两式合一，还有个名目叫“火烧赤壁”，刚柔相济、巧
拙并
用，端的是厉害无比。
卫缺命悬一线，灵台反而清明起来，妙计骤生，连忙向后轻轻跃开。
他这一跳实在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寻常练家子施展轻功后跃，就算没有一丈，少说
也有
七、八尺远，卫缺却在恶招临门、生死交关之际，只跃开不足五尺，堪堪比单臂伸直还
略长
一些。司徒齐也不变招，一个箭步飞跨向前，谁知卫缺轻轻一跃，又退了五尺。
司徒齐大怒：“我这一下若还劈他不死，真教这厮小看了长空神掌！”仍不变招，
又跨
步追上。
不等司徒齐脚步落下，卫缺三度倒纵，距离仍是那气死人的四尺半。司徒齐穷追不
舍，
这一步跨得还比前两步更远，几乎撞入卫缺怀里，打算抢在卫缺那莫名其妙的后退战术
之前
得手，不再让他轻易跃开。
卫缺却没再后退。
只见卫缺轻轻拨开司徒齐双掌，一指戟中他的胸口！
掌法中原本就有跨步进击的招数，将跨步产生的震力、冲力，与自身的掌力、内力
合而
为一，威力自然比平推一掌强过数倍。后世拳法滥觞“八极拳”中有绝招曰“猛虎硬爬
山”
，便是应用了跨步的原理。
然而司徒齐三次跨步，都是为了追击卫缺，属于后发被动之势，非但无益于掌力，
反而
拖老了招数，令神掌的威力大减，因此被卫缺轻轻拨开，这就是兵法中“一鼓作气，再
而衰
，三而竭”的道理。
司徒齐被他一指戳中胸口“膻中穴”，虽有神掌内力护身，仍不免气息迟滞，几欲
呕血
。眼见卫缺指剑虚提，认出是“落叶满空山”的起手，忙举臂护住头脸，双手在身前成
工字
架，脚踏八方罡步，身形一沉，初次显露出守御的态势；被遮挡在手臂阴影里的嘴角却
泛起
一丝阴恻恻的狠笑。
长空神掌只有两式守招。“八阵图势”只守不攻，纯粹以完美的防御俟敌自败，任
何攻
击一到此间，便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暗合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司
徒家
第二代中尚无人练得此招。
司徒齐所用的“八门金锁势”则是以守势破敌：施者紧踩生门，由景、开二门将敌
人引
入，诱往伤、惊、休诸门；待彼筋疲力竭之时，再于杜门、死门格杀之，可说是贯彻“
立于
不败之地后求胜”的厉害招数。司徒齐施展此招，已是存了制敌于死的歹毒心思。
卫缺却突然跌倒。
就在他好不容易取得主动、迫使敌人采取防守的瞬间，突然滑了一跤。司徒齐愕然
之余
，不禁觉得好笑：原来是自己大惊小怪，这种程度的家伙一掌打死便是，还用得着心机
么？
立刻撤开“八门金锁”的架势，正要变招，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卫缺正向他眨眼睛。
一切都太迟了。
司徒齐高大的身子被打得拔地而起，又倏地摔落，“落叶满空山”四度出手，三十
六式
尽数打在他空门大开的头、脸、胸腹之间，竟无一击落空。
卫缺知道自己的内力与司徒齐颇有距离，出手一点都不客气，专拣要害大穴打。在
卫缺
习武练剑的历程中，如此遵照剑谱所载、施展得一丝不苟的，这恐怕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
卫缺揉揉痠麻的拳头手臂，才发现全身大汗淋漓，竟有些虚脱之感；但力战得胜，
而且
打败的是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敌，那种满足绝非出手惩戒地痞流氓可比。他忍不住哼起
小曲
，本想多补司徒兄弟几脚，也因为心情大好、又不屑乘其昏厥而作罢，于是拍拍双手，
转身
要走。
一条人影伫立在巷口，背光的脸孔乌黑一片，难以辨认容颜。
卫缺正要拉下覆面巾的右手停下了动作。他的耳目并没有灵敏到能在剧斗中听风辨
形、
兼收四方，但来人已到十步之内，不可能毫无知觉。
他还来不及心寒，来人突然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迫得他连退
几步
，双膝竟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那人身形不高，比卫缺或司徒齐还矮了半个头，但在卫缺眼里却突然变得巨大无比
，投
下的阴影彷佛铺天盖地，吞噬了巷道、泥土地、甚至远方的天空，卫缺发觉自己正一点
一点
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之中，即将没顶的恐惧令他脑中一片空白，一个无声的意念自心底浮
现。
霸气。无可匹敌、莫之能御的霸气。
卫缺几乎已确定他的身份，手里不禁捏了把冷汗，只希望自己判断错误。
“阁下蒙面伤人，这便要走？”
声音低沉，虽不甚大，却震得卫缺耳根酸软、站立不稳。
司徒千军，“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的关中第一高手。
卫缺慑于他那睥睨中原群雄的威仪，不但忘了回话，更忘记转身逃跑。司徒千军再
进一
步，双手虽仍负在身后，不啻已将整条窄巷、连同巷内诸物纳入掌中，当然也包括眼前
目瞪
口呆的覆面少年。
“老夫再问一次，阁下何故打伤我儿？”
因为你儿子混帐透顶，卫缺心想。他突然间醒悟过来：这个人或许威震中原，或许
更威
震天下，武功深不可测……但，毕竟还是人。是教出两个混蛋儿子的失败父亲，千里迢
迢来
替儿子提亲，却连最起码的为客之道也没教会他们。
一瞬间，司徒千军在卫缺心头上竖起的巨大阴霾崩溃了。
司徒齐与司徒燕云固然该打，但司徒家与卫家的交情却不能因此毁于一旦，卫缺清
楚知
道：自己决不能落于司徒千军之手。
卫缺提气疾奔，藉着两侧高墙攀缘而上，倏地越过司徒千军头顶！他不敢明着使用
家传
武学，以免让司徒千军识破机关，这一跃包含了“黄云陇底白云飞”的轻身功夫，以及
“百
花散手”的“揉云升”步法等，运用得极为巧妙。
司徒千军微一冷笑：“却往哪里走去？下来！”一声断喝，右掌高举过顶，倏地劈
落！
卫缺顿觉一股大力迎面撞来，竟被硬生生扯落地面，摔得头晕眼花。他转念极快，
心想
：“你一掌使完，总要调匀气息罢？本少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也顾不得胸腹闷痛
，咬
牙跃起，转身冲出窄巷！
司徒千军袍袖一挥，一股无形劲力撞向卫缺的背心。
卫缺才奔出两步，就被撞得扑倒在地，连打几个滚，一口鲜血尽数呕在蒙面的花巾
上。
他颤巍巍地扶墙站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赶紧收摄心神，深吸几口气，慢慢回过神
来。
“你是自己拿下覆面巾来，还是由老夫代劳？”司徒千军再踏前一步，全身真气流
转，
激得襟袂猎猎，两只衣袖微微胀起，犹如船帆鼓风一般。
卫缺大喝一声，奋勇上前，双拳急若荷塘雨点、柳岸风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司
徒千
军身未动、眼未斜，振袖拂去，又将卫缺摔了个筋斗。
卫缺抢攻三次，三次均是一拂之下招式全溃，连司徒千军的衣角都没沾到。
卫缺打定主意，四度揉身上前。司徒千军哼了一声：“你倒是个死心眼。”掌中蓄
劲，
一招“斜谷势”直取中宫，竟是不欲再与他纠缠。卫缺向前疾冲，蓦地在司徒千军的掌
力前
拔身而起，彷佛半空中有个可供借力的无形踏板似的；只见他足尖一点，改直冲为上跃
，轻
轻巧巧越过了司徒千军的头顶。
司徒千军冷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伸手一捞，满以为能攫住他的足踝；谁
知腕
上“列缺穴”骤凉，竟被刃物攒刺。司徒千军“噫”的一声眉头微皱，连忙缩手，左掌
向上
轰出一记“一字长蛇势”以为掩护。
卫缺乘机攀上房顶，凌空越过几条巷弄，仗着熟悉地形，两三下便将逃离了现场。
※ ※ ※
司徒千军半眯着眼，打量右袖口的那道刀痕。
这必是出自那蒙面人的手笔，或许是匕首之类的武器所致。如果愿意的话，司徒千
军根
本就可以避开这一刀，甚至留下那蒙面人也不是难事。但他不需要这样做。蒙面人最后
使用
的手法已暴露了身份；司徒千军明白，就算擒下此人，眼前暂时奈他无何，干脆任其自
去。
那人前冲、跃起、回身以匕首阻止擒捉，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彷佛被条看不见的丝
线吊
在空中，才得以完成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动作。这种在前招用老之前、接着运使新招的
奇妙
手法，乃是“玄牝庄”卫家的不传之秘。当年他与卫玄切磋武学时曾要求一观，卫玄却
百般
推拖，硬是不肯演练，不料今日却在这窄巷里遇见。
“雁书三复。”
司徒千军轻声念着奇招的名字，在脑海中将蒙面人的动作一一重现。
这将是此行最重大、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收获。司徒千军想着，竟不觉笑了起来。
远方的云翳渐次翻涌，逐渐逼近矗立在小丘上的玄牝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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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覆水难收
司徒千军跨入堂内。
斗室里青烟缭绕，置着一张横几、两个蒲团，一柄乌鞘金吞的古剑供在几顶，粉壁
上悬
着一幅中堂，笔力遒劲，写的是唐代诗人贾岛的一首《侠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
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厅侧吊着一帘青幔，幔后透出些许灯光。
卫福双脚还伫在堂前的高槛外，冲着司徒千军一揖：“各位爷们都在内厅候着，司
徒大
爷请。”说完匆匆告退，似乎不敢久留。
这是玄牝庄里的最后一进厅院。
玄牝庄沿着起伏的丘形迤逦而建，整座宅院略显狭长，有大半边是倚山壁为墙，其
中院
落层层叠叠，到了最后一进时突然一弯，三面几乎都嵌入了岩壁，彷佛建在一处小山坳
里似
的，形势既荒僻又险峻，与前面数进大不相同。卫家人平日少来此处，倒是卫缺每次犯
错都
要到此领受家法，算得上是常客。
司徒千军一踏进卫家大门，还没来得及洗脸用茶，就被卫福请到此间。司徒齐兄弟
与众
家将则被暂时安排在偏厅休息，由卫亢、卫冲负责接待。
他轻咳一声，掀帘而入。内室诸人纷纷起身，一人趋前与司徒千军四臂紧握，五络
长须
、相貌清雅，正是玄牝庄庄主卫玄。
“累得司徒兄千里跋涉，实是小弟之过。来！快请上座！”卫玄延着司徒千军坐上
首位
，与座中诸人一一相叙。
左首那青衫服剑的文士姓徐名紘字伯维，与司徒千军同为“春秋门”外系里数一数
二的
高手，年纪不过四十开外，却已精通儒门一十三门上乘剑法，在荆南一带罕逢敌手，人
称“
南平剑首”。
另一名与徐紘并肩坐着的虬髯汉子乃扬州刀法名家“八方夜雨”姚牧。此人与卫玄
交情
极厚，当年卫玄二度得子，姚牧曾携一柄罕世名剑“飞化腾骧”前来祝贺，这柄“飞化
腾骧
”相传出自南朝道士陶弘景之手，陶弘景不但精于武功、道法、丹鼎符籙，更是一位擅
铸神
兵的大匠，曾依廿八星宿的徵象锻造了十三口剑器，暗合天地造化之威。“飞化腾骧”
虽然
未能与“凝霜”、“伏形”、“五威灵光”等剑同列十三之数，但据说是陶氏晚年秘铸
传下
，更为珍奇难得。
姚牧赠剑时，指着初生婴儿道：“名剑当传家。可惜姚某无后，须借卫兄的虎子安
镇此
剑。”
卫玄笑道：“我子岂非兄子？何须言借？”于是依着姚牧的表字“子冲”，将婴儿
命名
为卫冲，算是认给了姚牧做义子。
卫玄、徐紘、姚牧与司徒千军俱是旧识，四人年少时曾有过一段“跃马江湖并辔行
”的
轻狂岁月，二十多年来虽各自成家，然昔日联剑之情并未稍减。
右侧的首位上坐了个玄衣老道，约莫六十上下，见司徒千军入内时曾微微颔首、并
未起
身，然而两道灰色长眉低垂，神色和煦平霁，却不会予人倨傲之感。司徒千军目光灼灼
，不
敢慢怠，冲着老道一抱拳：“在下洛阳司徒千军，见过道长仙驾。”
老道稽首道：“素闻‘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的大名，今日得
见，
此行也算不枉啦！”
卫玄赶紧介绍：“司徒兄，这位卢九真道长乃‘濯龙宫’的前辈高人，若非伯维引
见，
以我等俗世凡胎，此生怕也难睹仙颜。”
司徒千军大惊而起，失声道：“莫非是‘濯龙宫’九大长老的九真道长？千军有眼
无珠
，多有冒犯！”回头埋怨卫玄：“卫兄怎不先告我？这首位原该让与道长才是。卫兄害
我如
此失仪，怎生是好？”
“濯龙宫”是中原六大门派“儒、墨、道、法、名、阴阳”中的道门正宗，自隋唐
以来
统率天下群道已逾百年，一只“黄龙令”到处，无分大江南北、朝野国境，所有的道场
宫观
莫不风闻景从，与被称为“儒门”的曲阜“春秋门”同列六大门派之首，行事却更加神
秘莫
测。卢九真身居九大长老的要职，纵使绝少涉足江湖，地位仍是十分超然。
徐紘笑道：“咱们早就让过啦！道长是修真之人，岂能理会我们这等世俗愚见？司
徒兄
早省力气，还是赶快坐定得好。”五人相顾大笑，各自落座。
卫玄敛起笑容，正色道：“此番请各位前来，非惟叙旧，其实是有一件要事相商。
”说
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泥金拜柬，恭恭敬敬呈给卢九真。
卢九真摇头：“事主先观。”伸手示向司徒千军等三人。司徒千军也不推辞，起身
接过
展读。
柬上字迹苍劲如刀，酣畅之处更胜龙蛇飞舞：
“拜上 升州芦花荡玄牝庄卫庄主钧鉴：
窃闻贵庄《百花剑汇》兼收六朝隋唐诸华，典制剑史，堪称独步古今、妙
绝天下，心响往之，不能释怀。今欲于三月十五往取，望庄主一体备便，切勿
自误。
武神宫人顿首”
姚牧看得须眉戟张，“碰！”一拍几面，怒道：“好大的口气！这个‘武神宫’是
什么
东西，敢情是没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徐紘道：“三个月前，荆南名门‘浣花神剑’薛彦卿大侠庄上也收过这么一张帖，
索取
薛大侠所藏之名剑‘骊龙断’，一夕间全庄七十余口被屠戮殆尽，庄院一把火给烧了个
精光
。我亲到现场查了几回，确是人间惨事。”
“好毒辣的手段！”卫玄一皱眉，神情既是恚怒，又显不忍。“伯维，你数次勘查
，可
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徐紘摇头。
“怕是泼了菜油才烧的，什么也没剩下。薛家大宅我曾去过几回，里外建得十分气
派，
梁柱粗逾合围，全是柳州的上等木料，一样烧得干干净净。人畜尸身莫不断肢碎体，烧
得黏
附在灰烬堆里，大大小小还点不齐七十五具。”
卢九真闻言不由得低首垂眉，口中暗诵经文，神色悲悯。姚牧、司徒千军等俱都骂
不绝
口。
徐紘又道：“尚且不只如此。去年亳州的韩门血案、吴越的‘钱塘蛟王’杨跨虎全
家被
戮一案、前年的太湖金华庄……据我明查暗访的结果，这些大案背后都曾有过这么一张
拜柬
，这‘武神宫’手底下牵连不止数百条人命，当真残忍得很。”
姚牧霍然起身，几乎将椅子撞倒：“这捞什子‘武神宫’究竟是何来历？如此无法
无天
，真以为无人治得了他们？”
“能一夕灭去薛彦卿大侠、韩氏一门、钱塘蛟王等名门世家，武功绝非泛泛，也不
是光
凭一人之力可以办到。”司徒千军沉吟道：“能聚集如许高手，这个‘武神宫’断非天
外飞
来的新组织，必有来历。我们囿于年岁识见，或许不曾听闻，卢道长望重武林、见多识
广，
不知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号？”
卢九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道：“若非贫道已老朽昏愦，‘武神宫’三字的确从未
听闻
。”
“而今它却找上了卫家。”卫玄喃喃道，眉宇间忧色重重。
司徒千军道：“卫兄无须发愁。我家此番南来，便是打定主意与玄牝庄共同进退。
千军
虽不才，却也不信有哪一路贼人能当我兄弟俩联手一击！”
姚牧跃然道：“正是如此！我弟兄四人再度联剑，岂止退敌而已？照我说应该部署
一番
、反客为主，来个‘瓮中捉鳖’，教这帮天杀的贼厮乌来得去不得，为武林除一大害！
”
众人皆击掌称是。
卢九真道：“这‘武神宫’泯灭人性、手段凶残，真箇是人人得而诛之。卫庄主若
不嫌
贫道年迈无用，愿助贵庄一臂之力，收拾这帮恶魔。”
卫玄惊道：“怎么好连累道长犯险？刀剑无眼，若……”
姚牧却打断他的话头，抢白道：“若能得道长助拳，那就太好啦！现下离十五尚有
十余
日，咱们便在庄上叨扰一阵，仔细布置，到时杀他个措手不及！”
“慢！”司徒千军阻止他：“对方既然来踩盘子，咱们全留在庄上，贼人岂能不防
？依
千军之见，不如我先走一趟金陵，一则掩人耳目，一则沿途拜访升州武林同道，若能邀
得几
位共襄盛举，咱们又多几分胜算。”
徐紘道：“司徒兄所言极是。我也打算再到薛家庄附近查探一番，说不定还能有所
斩获
。”
当下议定：卢九真、姚牧暂留玄牝庄，徐紘回转荆南，司徒家顺江而下、迳往金陵
，众
人三月十二再行聚首，一同对付那诡秘凶残的“武神宫”。
大事已决，五人步出偏院，随卫玄往正厅大堂行去。
卫玄指着墙边一处隐密便门道：“此门通往庄后小径，极为隐密，纵是乡人亦多不
知晓
。届时我们敞开大门，撤空前院布防，却将人马伏于这便门之后，待贼人涌入此间，再
行擒
捉。”
徐紘喜道：“料不到这等不起眼的蓬门，还有如许妙用！天意要咱们收拾凶贼、伸
张大
义，冥冥中自有安排，此番定能马到功成。”
卫玄道：“只求恶贼伏诛，别再牵连无辜便是，哪谈得上什么功？”
卢九真稽首道：“无量寿佛！庄主胸怀磊落，实在难得。”
卫玄谦逊一阵，随口介绍庄内各处亭台楼阁、花林好景，以尽地主之谊。
徐紘、姚牧是庄上常客，倒也还罢了，司徒千军与卢九真却是土生土长的北地豪杰
，几
曾看过如此别致的江南园林风光？两人惊叹之余，赞不绝口。言笑间已回到正厅，卫玄
命卫
福将卫夫人与卫家、司徒家众少请来相见，卫福唯唯称是，快步离去。
“许久未见诸位世侄，想必已长成英俊少年，可见乃父之风了罢？”卫玄笑顾司徒
千军
道。
这次司徒千军南来，虽然假托下聘以掩人耳目，但两家累世交好，联姻之事确实也
商议
了好一阵子，纵使卫盈还比司徒齐大了几岁，卫玄何尝不希望乘此机会替女儿找个好归
宿？
是以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比方才静室密谈要热切得多。
司徒千军笑而不答，迳自啜饮着杯中清茶。
卫福片刻即回。只见一名中年美妇袅袅娜娜地自后堂转出，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幽
兰气
息，当真是淡雅娴静、难画难描，正是卫夫人赵氏。
卫玄携着夫人与卢九真等行礼相叙，卫夫人一一应对，亲切合宜，分寸拿捏得极为
机巧
。她对司徒千军抿嘴一笑道：“司徒大哥，没个准今日要改口喊您亲家翁啦！我家便只
得盈
儿这一个丫头，若能配得大公子，日后还要请司徒大哥多多照看，小妹感激不尽。”
“夫人哪儿的话？谁有这福份娶到卫大小姐，自当好好珍惜。”司徒千军客客气气
一拱
手，话里居然四两拨千斤，来个不置可否。
卫夫人微感愕然，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她玲珑心思、聪慧无比，错愕也
不过
是刹那间的事，当下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司徒大哥改日定要带大嫂来玄牝庄聚聚，
我们
姊妹俩自从当日洛阳一别，转眼又十三个年头啦！”
寒暄片刻，厅前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四少鱼贯进入，当先的是司徒齐、司徒燕云
两兄
弟，卫亢、卫冲则跟随在后。
卫亢身长九尺余，比卫缺或司徒齐都还要高大，沉默安静、步履稳健，面貌活脱脱
便是
卫玄年轻二十岁的翻版。卫冲高不若兄长，但生得虎背熊腰、胸膛宽阔，走起路来昂首
阔步
，腰悬南朝名剑“飞化腾骧”，剑首系的白玉剑佩、绛黄丝绦迎风飘动，端的是英雄年
少、
神采飞扬。
他一进堂内，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唯抢尽司徒兄弟的锋头，连其兄卫亢都被
比下
来。
姚牧得意非凡，拍着卫冲的肩膀道：“好小子！许久不见，你又更结实啦！”
卫冲胸膛一挺，大声道：“冲儿不敢懈怠、日夜勤练，唯恐剑艺不精，亏负了义父
的宝
剑。”
姚牧乐不可支，呵呵大笑。
司徒千军不见女儿踪影，眉头一皱，责问司徒齐：“你妹妹呢？怎地不见人影？”
“七妹方才先行一步，所以……”
司徒千军哼了一声，神情不悦。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卫家。
卫夫人轻声道：“缺儿呢？”
卫冲附在母亲耳边道：“老三一早便不见人影。大哥已派人去找，稍后即回。”
卫夫人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卫玄连忙打圆场道：“司徒兄，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贪新鲜的，好在芦花荡周围并
无险
地，乡人又十分淳朴忠厚，料想令嫒必不致发生危险，就由她去吧！一会儿我派人去寻
，将
令嫒接回庄里便是。”
“唉！顽劣丫头，贻笑大方。那就有劳卫兄了。”
姚牧在一旁看得有趣，笑道：“说到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家大小姐啊？冲儿，快把
你姊
姊叫出来，这会儿可是要见公公哩！还扭扭捏捏干什么？”
卫冲道：“义父不要误会，我姊姊正在厨房里忙着呢！可不是脸皮薄，躲着不敢见
人。
”
眼见众人一头雾水，卫夫人抿嘴笑道：“盈儿说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想趁着
餐前
做样小点心给各位尝尝。”说完轻轻击掌，数名丫鬟自后堂转出来，每位手里都捧着一
只木
盘，盘里有个梅红色的小巧漆匣及同色一套的筷、匙等餐具，按照宾主放置在各人手边
的小
几上。
卫玄事前也不知女儿准备了点心，于是率先举箸，笑顾众人：“来！大夥别客气，
且看
这丫头弄什么玄虚。”
揭开匣盖，一阵热气挟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初时还不觉浓郁，闻了片刻才发现
这香
气层层叠叠，似乎藏有多种变化，清、幽、淡、雅兼而有之；虽然若有似无，却彷佛无
处不
在，蒸得全身毛孔无不舒畅，刹那间竟有些陶然。
匣中盛着一方碧油油的糯米团子，缀着几丝醋溜紫姜，更衬得团子淡绿宜人。座中
诸人
里，徐紘不仅文采武功俱有可观，更是荆南有名的大饕家，曾经吃遍大江南北、湖广两
川。
盖因儒门中人多承袭曲阜孔门的遗风，一向以“食不厌精”为美，在饮食方面是很肯下
功夫
的。
徐紘尝了一小口，“咦”的一声，连道：“奇怪、奇怪！”再尝一口，闭起眼睛细
辨滋
味，片刻才又叹了口气，直呼：“可惜、可惜！”
姚牧挟着团子还未放入嘴里，不禁笑骂：“要吃便吃，偏就你这么多废话！”
徐紘正色道：“姚兄这话就不对了，此团之中大有文章。”举箸剥开团子，向众人
解释
：“这团子共分三层。最里头的糯米内藏梅肉、外裹兰叶，兰叶之外再包上一层猪肉，
照其
油脂分布之均匀甘甜来看，当属梅花薄片；这是第一层。第一层上头再包糯米，掺入糖
渍菊
花片儿，外面再裹一层紫苏及后腿肉薄片，这是第二层。最外面的这层糯米虽无拌料，
却有
荷叶与青竹的芳香，依我推断，当是裹上荷叶后塞入竹筒内蒸熟，食用前再取出剥去荷
叶，
因此才染上这等嫩绿颜色。”
众人一口咬下，果然竹叶与荷叶的清香满溢口腔，梅花肉脂甜油润、后腿肉爽口弹
牙，
菊瓣清冽、梅心微酸，兰叶与紫苏一嫩一脆，两样异香；糯米饱满晶莹，吸入各色材料
的精
华，一口之中滋味与香气迭变纷呈，却都没有一样突出过火，除了巧思之外，更完全掌
握了
“淡”、“雅”二字精髓。
厅内突然一片沈静，各人细细辨别舌上滋味，再无言语。
最后还是徐紘先开了口。
“我只有一处奇怪：菊花九月盛开，此刻正值初春，哪儿来新鲜的花瓣入菜？”
卫夫人笑道：“这个不难。盈儿将去年秋末采下的菊花腌渍成卤，浸入糖膏，收藏
于地
窖之中。食用前取出以清水洗净，再取地窖里的藏冰镇之，吃起来口感爽脆，与新鲜花
瓣制
成的渍物几无分别。此法另有一个名目，叫‘凌霜傲雪’。”
徐紘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
卢九真搁下筷子，微笑道：“绝顶的手艺，也要有知味的妙人才行。若非遇上徐施
主这
等才学，贫道的木鱼舌头岂不是要糟蹋大小姐的功夫？”惹得哄堂大笑。
卫玄心里得意，嘴上仍谦逊道：“小孩儿玩意，真箇是现丑啦！想是小女手艺仍有
不到
之处，惹得伯维连声‘可惜’，还要让盈儿趁机讨教才是。”
徐紘脸色一红，苦笑道：“这……说来就有些难为情了。盈儿的手艺无懈可击，比
之金
陵、广陵、成都等地的名店大厨亦不遑多让，我哪还禁得起她‘讨教’？正是因为这色
点心
风味绝佳，我便想：若无……”
一个苗条的人影自堂后转出，接口道：“若无上好西湖龙井相佐，那真是可惜了呢
！”
声音轻柔、笑语盈盈，瓜子脸蛋，一身藕色衫子更衬得体形窈窕修长，却不是卫盈是谁
？
她向在场诸人敛衽行礼，一边以手中的白磁茶海在杯里点茶，一边对徐紘微笑道：
“盈
儿心想：‘徐叔叔是饮食的大行家，怎能没有好茶相待？’这建州的贡品蜡茶虽不及西
湖龙
井清丽，但甘醇浓郁则有过之，请徐叔叔品评。”
果然那茶汤表面雾濛濛地浮着一层乳晕，好像溶蜡似的，异香扑鼻；入口虽嫌略苦
，但
随即舌底生津，满嘴甘甜，确是茶中极品。徐紘饮茶用点，沉吟了片刻。
“盈儿，徐叔叔也不来骗你，这色点心我在广陵的‘归去楼’曾尝过一回：团子里
集梅
心、兰叶、菊片、竹香于一身，正合花中四君子的意象，故名为‘合四君’。你这团子
里另
有荷叶、紫苏、姜条、肉片，滋味是远远赶过归去楼的大师傅了，但也逾四君之数，这
可不
能叫做‘合四君’了罢？”
卫盈敏嘴一笑，道：“自然不叫‘合四君’。君子相会固然文雅，但君子们若只独
善其
身，便是腐儒，于世人何益？古人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行而草偃。
’我
以梅、兰、菊、竹，调和紫苏、荷叶等寻常材料，使风味齐臻佳境，正是取君子兼善天
下的
意思，所以这道点心叫‘君子风’。”
徐紘大声赞道：“好！好一个‘君子风’！”回头对卫玄笑道：“卫兄，我看您也
别对
亲啦，盈儿这么一个水晶心窍的妙人儿，普天下哪里找去？不如嫁给我吧！”
众人哈哈大笑，卫盈脸上微微一红，只是她生来不好与人相诘，也没再多说什么。
从卫盈踏入正厅的那一刻起，司徒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卫盈虽然娇美可人，却还称不上倾城倾国的绝色，司徒齐在洛阳的风月场中见多了
比她
更艳、更美、更骚媚入骨的尤物，个个云鬓花颜、粉光致致，勾惹男人的欲火就像弹指
吹毫
一样容易。然而比起眼前的卫盈，他突然觉得那些莺莺燕燕腻得令人有些反胃。
他嘴里嚼着点心的滋味，却没办法将注意力自她的一颦一笑移开，心情随她轻盈但
端庄
的步子剧烈起伏，直到想起一句贴切无比的形容。
人淡如菊。
这样的女子怎会嫁不出去？怎能是她错过了姻缘，还是天下间的男子她都看不上眼
？
当她走到他的几前在他的杯里娉娉婷婷地斟满七分，司徒齐只觉得胸腔里的剧烈撞
击已
经到了疼痛的地步，那种灼热的痛苦甚至蔓延到鼻腔、耳膜、眼眶之中，使他几乎错过
了她
弯身时扑面袭来的淡淡幽香，错过了那几不可闻、却如银铃轻迸般动听的一声“司徒公
子”
，还有他点头回礼的刹那间掠过她粉颊的一抹酡红，映得那纤美的半截粉颈分外白腻。
然后他意识自己嘴角额间的青紫淤痕。
（她一定也看到了。）
一瞬间，司徒齐彷佛被浸入冰水之中，冷到背脊脑后传来一阵阵要命的刺痛。在无
人发
觉的平静外表下，司徒齐痛苦、懊悔、自责、失控地戳戮着鲜血淋漓的心，深恨自己在
这样
的女子面前竟带着如此狼狈的痕迹，唯恐那一丝丝的不完美成为两人之间的失衡。
卫盈是否注意到他的淤痕尚且不知，倒是卫玄看见了。
卫玄见司徒齐生得一表人才，颇为喜欢，突然发现他嘴角额间有些许淤痕，显然刚
与人
动过手、吃了亏；再看旁边的司徒燕云，则伤痕愈见明显。此事若发生在玄牝庄的地头
，卫
玄岂能故作不知？于是赶紧追问。
司徒千军道：“那也没什么。方才在码头边，小犬与一蒙面人发生龃龉，一时失察
为对
方所伤。”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司徒兄弟出言羞辱卫盈一事，说到卫缺出
手时
也刻意轻描淡写。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卫玄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雁书三复”分明是卫家的独门武
学，
天下间只得他父子女儿共五人会使，此刻四人俱在堂上，那蒙面人的身份还不呼之欲出
？
须知司徒千军说得越轻松，代表实际情况越是不堪，才须刻意遮掩，不好在大庭广
众之
下张扬。果然司徒千军三言两语说完，卫玄早已面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
望向
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来嘛！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一些，所幸彼此没有大碍，卫兄不必放在心上。”
司徒
千军匆匆下了结论。
卫玄缓缓离座，撩起衣摆向司徒父子深深一揖，道：“卫玄教子无方，累及两家亲
好，
还请司徒兄见谅。”
司徒千军连忙扶起，道：“这是干什么？小儿嬉戏、无伤大雅，卫兄何必放在心上
？”
姚牧、徐紘纷纷劝解。
司徒齐突然踏前一步，眼中精芒隐现。
“小侄有一事相求，请世叔成全。”
※ ※ ※
卫缺跑得气喘如牛，眼见家门已在不远处，一条黑黝黝的人影在墙下徘徊，正是滕
贵。
“喂——”
“三少！”
“嘘——小声点！”卫缺一拍他肩头，道：“司徒家的人进去多久了？”
滕贵道：“好一会儿了。三少，小人还以为您……”
卫缺笑道：“本少爷何等样人，岂会轻易失手？”说着便要带滕贵入庄，正好遇着
卫福
迎面走来。
卫福急道：“哎呀！三少爷，您到哪儿去了？一庄子的人都出去找您啦！”
卫缺心想：总不能说自己揍了人不敢回家，半路躲到船坞避风头吧？干脆直接跳过
，笑
道：“先别说这个。福伯，庄里不是还缺些长工么？这位大哥姓滕名贵，人讲义气，手
脚又
俐落，最是适合不过。请你给他安排衣食住宿，爹那边我再替他说去。”
卫福道：“是。三少爷，老爷与客人都在厅上候着呢！您快换身衣服去罢。”
卫缺点头，对滕贵道：“我这便去啦！你好好听福伯的话，尽力干活，我一有空闲
便来
瞧你。”
“小人知道。”
卫缺迳自入庄，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交代行踪，不知不觉来到荷塘小亭前。玄牝庄占
地广
衾，庄内遍布假山林石、流水飞桥，卫缺低头赶路，无心细看，直取捷径窜入小亭，“
哎呀
！”一声，差点撞上亭中之人。
那人抬头怒视，杏眼含威、桃腮涨红，倒竖着一双浓黑挺拔的柳眉，娇媚中隐隐透
着一
股英气，正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司徒楚倩。
她因厌恶兄长的无聊言语，一迳带着从人在芦花荡胡乱游玩，直到看腻了湖光渔景
，才
被卫玄派出的庄客寻回。这位七小姐素来不喜欢面见长辈的拘谨气氛，回庄后便一个人
坐在
小亭里发呆，不想却被卫缺撞见。
卫缺对她的面貌虽无印象，却认出了那一身明艳的黄衫，忙对她点头微笑，快步走
过。
忽听她一声娇叱：“站住！大胆乞儿，这庄子也是你来的地方？”
卫缺一愕：“怎地乞丐跑进我家来了？”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只见偌大的园中除了
他二
人之外，哪还有别人？低头瞧见自己一身脏污，登时醒悟。
“我瞧姑娘也不像卫家的人哪！怎地也在这里？”他嘻嘻笑道，一副无赖模样。
“呸！我是卫家的客人，与你大不相同。”司徒楚倩皱眉道：“你乞讨到别人府里
，不
怕主人将你乱棒打出去么？你赶快离开，否则让庄客拿了起来当贼办，可有你苦头吃的
。”
卫缺心想：“这姑娘模样凶霸霸的，心肠倒是不坏。”一时玩心大发，苦着脸道：
“姑
娘，这年月不好，乞丐若不做贼，怎能活得下去？我拿些零碎物事便走，还请姑娘不要
为难
。”
司徒楚倩摇头道：“你赶快离开，我只当没见过你。你若拿了卫家一草一木，我便
不能
放你啦，你明不明白？”
卫缺肚里窃笑，益发装得可怜，哀求道：“姑娘行行好，小人绝不贪多，拿些馒头
面饼
就好。姑娘与卫家非亲非故，又不急着做卫家的媳妇儿，何必如此紧张？”他玩得兴起
，满
嘴胡说八道，浑没想到这玩笑该如何收场。
果然司徒楚倩“唰！”一声拔出随身佩刀，明晃晃的刀尖指着他的鼻子，怒道：“
本姑
娘说烦啦！再不快滚，我一刀削下你的鼻子！”
“没鼻子不会死，没东西吃肯定死路一条。姑娘，你还是削下我的鼻子罢，削好了
我再
偷东西去。”
司徒楚倩愕然，没想到这个乞丐居然不怕刀，“削好了我再偷去”云云虽有戏谑味
道，
但为了几个馒头不惜一只鼻子，想着想着也不禁令人鼻酸，只见她那柄纤巧如眉的弯刀
仍指
着卫缺挺直的鼻梁，左手却忍不住拔下发上一枚金丝掐成的蝶形花钿，扔在他脚边。
“我随身没带金银，这钿子你拿去兑银钱罢。你长得高头大马、人模人样的，别干
乞丐
这等没出息的勾当，下回要是让我瞧见你向人伸手，本姑娘一刀剁了你的手脚！听明白
了没
？”司徒楚倩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只可惜她生得娇媚，一双杏眼水汪汪的，这句恫吓半点作用也无，卫缺看在眼里反
而受
用，突然觉得这个小丫头变得可爱起来。
司徒楚倩给他瞧得面上有些发烧，心想：“这小乞丐怎地生了双贼眼？”正想拏刀
再吓
唬他几句，蓦地身边一声惊呼，却是卫福经过。
司徒楚倩暗叫“不好”，忍不住瞪了“小乞丐”一眼，心里有气：“让你快走，偏
生在
这儿啰皂！这下可好，等会儿教人拿住了乱棍打死，看本姑娘救不救你？”话虽如此，
一想
到他给人乱棍打死的模样，胸口毫无来由的一紧，忙低声道：“待会儿我押你出去，一
到大
门你便逃跑，以后别再回来了。”突然扬声对卫福说：“老人家，我见这人形迹可疑，
约莫
不是府上的吧？”
卫福吓得呆了：“七姑娘，你……”
司徒楚倩不等他说完，抢先道：“那便是了。贵庄树大招风，难免遭人觊觎，今后
门户
须多加留意。我且拿他去见官。”说着用刀背轻推“小乞丐”胸膛，连使眼色，示意他
往大
门退去。谁知“小乞丐”纹风不动，一迳嘻嘻笑着，惹得她心头无名火起：“不识好歹
！”
银牙一咬，唰的一刀批开他的衣襟！
卫福颤声道：“七……七姑娘，刀剑无眼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三少爷，您若
是不
小心开罪了七姑娘，赶快给人家陪个不是……”
三少爷！
这一声呼唤直如旱地惊雷，轰得现场一片生机灭绝，时间彷佛停止了似的，顿时陷
入某
种尴尬难言的沈默之中。司徒楚倩看看卫福，看看那个天杀的“小乞丐”（还笑得一副
得意
洋洋的贼样！），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双颊滚烫，一路由错愕、晕眩、羞赧
、难
堪，终于勃然大怒：“你……你骗我！”
“我又没说自己是乞丐。”
“可你穿得比乞丐还脏！”
“你以为我挺愿意么？臭也臭死了。”
“你还说了那些个浑话！说我跟你家非亲非故……说……”
她涨红粉脸，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是女孩儿家脸皮子薄，“媳妇”两字无论如何也
说不
出口，心里又急又怒，泪水顿时涌入眼眶。她生性好强，不轻易在人前落泪，急忙背转
身去
、微微仰首，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滚落，神情极是倔强。
卫缺瞧得又怜又愧，心中大悔，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的确是我不好。跟你赔不是
啦！
”
司徒楚倩“锵！”一声还刀入鞘，手法沉猛俐落，还兀自带着几分火气，仍是背对
着他
不理不睬。
卫缺搔了搔脑袋，拾起脚边那枚蝶形花钿。
“你别生气啦！这钿子戴在你头上挺好看，戴在我头上是不成的了，还是还给你罢
。”
司徒楚倩想像他发上簪着花钿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忽然记起自己仍
在生
气，可不能如此轻易松口，连忙板起面孔道：“男人簪什么钿子？难看死了。”
卫缺笑道：“所以还给你啰！我拿着做甚？练剑哪？”
司徒楚倩忍住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我爹常说，送出手的东西，就
没有
再拿回来的道理，所以送的人固然要仔细，收的人也要好好思量。世上有许多事是没有
办法
回头的，这就叫做‘覆水难收’。”说着轻叹了一声，又道：“这枚钿子无论如何是送
给你
了，你爱自己簪便自己簪罢。要不，以后送给你……”忽然脸一红，这“媳妇”两字便
再也
说不出口，心中微感异样。
卫缺的脑筋比她还快，立刻转到了那句玩笑话上，也不知怎么浑身突然不自在起来
；转
头四顾，才发现卫福早已消失无踪。
一想到老人带着那种自以为是、了然于胸的暧昧笑容蹑手蹑脚离去，躲在暗处窥伺
他二
人的模样，卫缺面上不禁一阵热辣，亭内的两人四目回避，各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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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方圆神诀
司徒齐大步出列，俯首环视众人，神情傲岸。
“小侄领教过三公子的高招，实是获益良多，可惜时间短暂，不能多加请益。”他
打了
个四方揖，抱拳朗声道：“趁着今日聚会，小侄想再与两位世兄切磋一番，领教玄牝庄
卫氏
武学的精妙招数。”
“放肆！”司徒千军喝道：“你今天丢人还丢得不够么？”
徐紘劝道：“司徒兄不要生气。少年人争强要胜，也算是很有进取心了，我们做长
辈的
可不能一昧禁止，应当导之于正途。原本同侪之间相互切磋，进境最快，当年我们不也
是这
样？”
姚牧道：“是啊、是啊！今天我们这些个老的都在场，难不成还能玩出火来？当堂
切磋
一番，总比私斗得好。若能得卢道长指点一二，孩子们终生受用不尽，这等天大的便宜
，却
往哪里找去？”
卢九真微笑道：“贫道已十几年未与人动手，只剩得老骨头一把，哪谈得上指点？
倒是
几位公子步履稳健，气息充盈，果然是名家之后，用功颇勤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煞有介事，彷佛这场武艺切磋已势在必行；司徒千军手拈须
茎，
面无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卫玄自是十分为难，眼看卫缺伤人的事情尚未解决，堂上竟还要动到刀兵，若不小
心有
了什么闪失，休说女儿的婚事完蛋大吉，恐怕两家交情亦生变数。
正在思量之际，一旁的卫冲却捱不过众人言语相激，解下腰间长剑，大步而出。
“爹，孩儿素仰司徒家‘长空神掌’的威名，正好趁今日讨教一番，请爹应允。”
自家人居然先开口搦战，这便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卫玄万般无奈，叹道
：“
好吧！你便与司徒世侄切磋几招，切记点到为止。”
卫冲道：“孩儿理会得。”命庄客撤开堂中桌椅诸物，自墙上摘下一柄紫檀木剑，
凌空
虚劈两记，震得剑刃颤动不休，发出嗡嗡声响。
卫冲走入场中，剑尖指地，左手捏了个剑诀，神情平和，目光却极为锐利。
“司徒世兄请！”
司徒齐双手负后，全无对敌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
“原来卫兄弟已练到草木云气皆可为剑的境地，实在令人敬佩。”
“什么？”卫冲愕然。
“司徒齐一双肉掌向来只会真刀真剑，决不与朽木破柴相斗。”司徒齐冷笑道：“
想是
卫兄弟已练成了‘化气成铁’的上乘内家功夫，手中这柄木剑能够断金切玉、无坚不摧
，比
寻常刀剑更锋锐了罢？”
“司徒世兄见笑了。小弟功力浅薄，哪懂什么上乘内家功夫？”
司徒齐故作惊讶，连忙一揖到地：“既然如此，我认输便是。卫兄弟请了。”回头
就走
。
卫冲莫名其妙：“这……司徒世兄，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齐剑眉一挑，冷笑道：“长空神掌一出，当者非金即铁！岂能与一条木柴放对
？此
乃司徒家的祖训，等闲不得违背。倘若卫兄弟不愿换一柄铁剑来斗，我宁可认输，也不
敢令
传下神掌的先人们蒙羞。”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自己也十分得意，忍不住偷偷瞄了卫盈一眼，却见她眉头轻
蹙，
显然不甚欣赏。司徒齐心头一沉，瞧着卫冲的目光又森冷了几分，杀机隐现。
卫冲听得心头火起，沉声道：“司徒世兄有所不知。小弟使剑向来是全力施为，以
示对
剑器的敬意，只是小弟佩剑并非凡品，就怕稍有不慎，令世兄抱憾终生。如今听世兄之
言，
倒显得小弟量窄啦！”抛下木剑，右手一伸，大喝：“剑来！”
捧剑的庄客踏前两步，卫玄心中一凛：“此剑锋锐神异，绝非寻常青钢剑可比。若
有差
池，谁人救得？”
正要拦下，谁知卫冲突然一振袍袖，劲力卷出，长剑被拖得脱鞘飞出，场内登时幻
起一
片剧烈的寒芒，犹如雪光迸碎、冰河流辉。卫冲身形不动、迎空接住，满室飞窜的银光
逐渐
溶为一线，凝成了剑棱的形状，兀自颤着嗡嗡龙吟。
“飞化腾骧”一经挥动，便激起刺目的豪光；一阵锐利的破空声掠过，卫冲整个人
裹入
一团寒光里，一式“无边落木萧萧下”卷起无数锋芒，挟着刮人的劲风朝司徒齐扑去！
司徒齐双掌连环拍出，毫无花巧，强劲的掌力却迫得卫冲剑势一滞，只见电光倏地
炸裂
开来，飞窜的银芒里隐约露出卫冲的形相，顷刻间化成点点剑光，反将司徒齐裹在其中
。
这是司徒齐第五度遭遇“落叶满空山”，却万没想到从卫冲手里使出来竟如此之快
，威
力岂止强过卫缺十倍？
连忙圈转双手，抢在剑光着体的瞬间吐出劲力，一招长空神掌的“空城势”自反而
缩、
静极骤动，爆发时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又轰得卫冲身形一挫。
卫冲剑势未停、随即变招，满室电光凝于一处，突破掌力织成的无形气墙，直取司
徒齐
咽喉！
※ ※ ※
卫缺换了身干净衣衫，信步回到园中。司徒楚倩仍在亭里发呆，倏地目光一亮，晕
红双
颊。
“你这便叫‘整肃仪容’？”她眼波盈盈，澄亮的眸中闪着精灵慧黠的明光，笑得
娇媚
动人。
卫缺瞧得一阵怦然，暗忖：“这小丫头着实美貌，与姊姊相比竟丝毫不让。我先前
真是
给猪油蒙了眼，怎地毫无知觉？”故意转了个圈子，笑道：“怎么？莫非司徒小姐觉得
这身
衣衫不够体面？”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她，目光如电。
司徒楚倩俏脸一红，突然觉得胸口毫无来由的一阵剧跳，小小的手心里捏着一抹香
汗。
这种六神无主的感觉在她十五年的人生里，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当卫缺高大的身影
出现
在亭中，看着他一身白衣如雪、剑眉星目，简直就像从图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她不禁暗
自喝
采。
而真正让她着慌的，却是他那似笑非笑、狡狯里漾着炯炯光华的眼睛。
在他的注视之下，司徒楚倩觉得自己何止是落居下风而已？激得她要强好胜的倔性
子发
作，故意嘲笑：“衣服怎会不体面？要说不体面的，也只是穿衣服的人哪！”
这句话虽是违心之论，然而看到卫缺笑容凝结、瞠目结舌的驴相，司徒楚倩不由得
心中
大快，一扫方才脸红心跳的挫败感，笑得益发灿烂。
“你卫三少爷头上那堆杂草，”她纤巧尖细的下颔一抬，说不出的得意：“比乞丐
还像
乞丐呢！光换衣衫有什么用？”
卫缺就着塘中水影一端详，果然头巾松散、发丝凌乱，想来方才经历连场剧斗，发
髻岂
有长保整齐之理？不觉失笑，故意苦着脸道：“司徒小姐忒也客气啦，这堆岂止杂草而
已？
简直就是鸡窝。”随手拉掉绸巾，以手指梳拢几下，又重新束上。
司徒楚倩笑得直打跌，扶着纤腰：“喂，你这么随手弄几下，和原来有什么两样？
起码
也得梳个髻子什么的。”
卫缺两手一摊，笑道：“那真是对不住啦！本三少的髻子若非庄里的女史奶妈动手
，便
是由我娘、我姊姊处置，等闲还难以亲近哩！你要我自己弄出个什么花样，那是万万做
不到
的。”
司徒楚倩又好气又好笑，一指身前的石凳，叫道：“喂，你来坐着！”卫缺也没多
想，
笑嘻嘻地一屁股坐下。
司徒楚倩看着他那副嘻皮笑脸的懒惫德性，心中柔情忽动，低声叹道：“合着我是
欠了
你的。”轻打他的后脑勺，嗔道：“坐好！别乱动，眼睛瞧着前头。刮了头皮我可不管
。”
卫缺被打得糊里糊涂，还待分辩，两只白生生的小手已揪着他的头转向前方，脸颊
碰触
的掌心肌肤滑腻、微带冰凉，纤巧的指尖掠过他颈间、耳根以至脑后。他鼻端嗅着她怀
里散
发的淡淡馨香，不禁心神一荡，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乖乖闭上嘴，任她摆布。
某样冰凉之物随着司徒楚倩的小手滑进发间，原来是她拔下一枚微带细齿的金珠贝
饰，
替他梳整头发。卫缺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甜甜腻腻的桂花气息，料想是她习惯在发上擦
抹桂
樨香油，因此贝饰也沾染了淡淡的桂花甜香。
“我手笨得很，也只能梳个最普通的髻子，你就凑合着罢。”
卫缺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开口时带着一股幽幽的桂花味儿，还有呼在他
顶门
的那股微湿的温热。他想像她有点倔、有点羞，半生不熟里偏又带点心思的模样，舒服
得闭
上了眼睛——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比起娘亲姊姊、甚至庄里的奶娘丫鬟，这双手绝
对称
不上温柔，更不如她们灵巧熟练，偏教他心口冲撞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有种难以言
喻的
悸动。
“好了。”她替他挽好髻子、系上绸巾，却不忙着欣赏自己的手艺，急急转身面对
池塘
，自顾自的簪好贝饰，整理发鬓。
卫缺在她别过头去的刹那间，彷佛瞥见颊畔染着的一抹淡淡嫩红。
“多谢。”他讷讷地笑着，口齿不知怎地突然笨拙起来。
※ ※ ※
卫家大堂正弥漫一股惊心动魄的杀伐之气。
谁也料不到司徒齐与卫冲二人顷刻间便斗到了性命相搏的地步，满堂高手竟是相救
不及
——银光一闪，两条人影紧紧叠合，“哗啦”一声，将一张檀木小几绞成了虀粉，颳起
漫天
的木屑尘埃。两人拳脚相交、腰腿互引，动作快如轮转，连绵不绝。起初还在原地打转
，一
眨眼圈子已波及整个正厅，所经之处如遭旋风侵袭，打得桌椅尽烂、砖石俱糜。
“不好！”姚牧、徐紘看出凶险，一齐跃入场中，要将两人分开；不料两人却接连
避过
，任凭姚牧手劲沉雄、徐紘身法灵动，却连一片衣角都沾不到，反被一股无形气劲牵引
，逐
渐卷入圈子里，如陷泥淖。姚、徐二人心知不妙，连忙双双跃开。
这一搅和战圈又扩大许多，卫玄拉着夫人女儿退到墙边，眉间忧色重重。
他知道这是什么武功。
“八门金锁势”，长空神掌的无解之招。
当卫冲一剑刺向他的咽喉时，司徒齐便下了一个极大的赌注。
他可以选择倒纵避开，可以打出一记威力无俦的神掌将之逼退；甚至冒个小险，试
着弹
指震偏“飞化腾骧”的棱脊，好教这风驰电掣的一剑失却准头，含恨落空。
但卫盈那轻蹙眉头、抿着小嘴，连不以为然都显得那么玲珑的模样倏地又浮上心头
。一
瞬间，司徒齐的理智迸碎成灰，怒红双眼，捏紧拳头，颈间微微一侧——事后回想起来
，司
徒齐只记得血液由脑后冲入头颅时那种针刺般的胀痛，以致眼皮里灼热得像是能炙伤眼
珠，
自半闭的眼眶里渗出烫人的泪液。
“飞化腾骧”的剑棱几乎是贴着他的颈子呼啸而过，差两分便能削下他的脑袋。
这种程度的闪躲本身就是一种运气。而换来的代价却是他体势沉稳、气息充盈，丝
毫没
有因为应付这一剑而有任何不自然之处，状况好到足以全力发动世上最霸道、最具攻击
力的
守御之招。
卫冲手里还握着剑，却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八门金锁势”是一门借力打力的奇功，依照九宫八卦的原理精密演绎，一旦陷入
“招
阵”，所用的每一分力气都被导引回来对付自己，连绵不绝、至死方休。
此招一经施展，就等于布下一个奇诡的阵局——他若要困你于阵中，你便无论如何
也脱
身不得；他若不放你入阵，你却连衣袂也碰触不到。只要修为足够，举手投足间便能困
住十
人八人，引敌之力为我用，推汝于彼、推彼于他，使阵局更加坚不可破。方才姚牧、徐
紘就
是受到阵势牵引，以他们武功之高，也几乎身陷其中。
眼看卫冲就要被活活累死，蓦地横里抢出一人，左足踏“离”位、右足踏“坤”位
，顷
刻间踏着九卦方位反覆进退三次，一个箭步抢占了八门中的“景门”。
来人以道家的“三反九迹”步法抢进八门，可说是十分对症，其步法之娴熟、身形
之俐
落，连阵外的道门高手卢九真都忍不住暗赞一声：“好！”只可惜这八门金锁的格局非
比寻
常，“三反九迹”的九宫步法只能入阵，却无法走出阵局。
司徒齐杀红了眼，猛一咬牙：“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也罢，一并
收拾
！”立刻挪调阵形，将几乎力竭的卫冲推至“惊门”位置，向来人迳发一掌。这一着看
似平
淡，实则十分阴毒：只要能轰得来人倒退一步，便落入最凶险的“死门”，从此万劫不
复。
谁知那人竟是虚晃一招，抢先占住了“开门”，回身出掌；“碰！”一声两掌相交
，那
人借力跃出司徒齐手脚所能及的范围，顺势将卫冲拉了出来，八门金锁势骤失目标，登
时瓦
解。
司徒齐被打得踉跄几步，所幸司徒千军一把搀住，才没有失足露丑。他不敢迎视父
亲的
目光，低声道：“孩儿该死！”抬眼一瞥，赫然发现破阵之人竟是一旁沉默静立、貌不
惊人
的卫亢。
卫亢在入阵的瞬间使出“雁书三复”心法，抢位、还掌、救人、出阵一气呵成，就
像三
个心意相通、合作无间的卫亢同时闯阵，原本只因应一人变化的阵形突然挤进了三个人
，自
然大乱。
司徒齐终于明白这位卫家大公子的武功造诣到什么程度。
卫亢面无表情，抹去嘴角渗出的些微血丝，向司徒齐拱手道：“承让。”他素来寡
言，
常常几天也难得说上两句话，若非顾及宾主之谊，说不定连这两个字都省了。
卫冲神情委顿，全身大汗淋漓，若再晚个半刻出阵，只怕真会给活活累死；毕竟打
烂桌
椅、破砖碎石、带着两人旋风似的乱转，全是他一人出的力气，自然耗损极钜。
卫玄正待说几句圆场的话，司徒千军却一挥手，淡然道：“卫兄，小孩儿嬉戏，无
伤大
雅，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就此别过，三月十二自行聚首，共谋大事。”与卢九真、姚牧
等作
别。众人苦劝不住，只得一路送出大堂。
卫夫人见场面闹得颇僵，女儿的婚事却连半句也还没说上，心中早已不抱希望，不
由得
轻叹了口气，与丈夫四目相接，眼中俱都无奈。
众人且送且行，不觉来到园中的长廊上。
卫缺与司徒楚倩远远望见，吓了一大跳，慌忙各退一步；司徒楚倩抱着那柄小巧如
眉的
佩刀，卫缺低头拍弄栏杆，两人都是一脸心虚。众人虽觉奇怪，还是按辈分叙了礼节，
彼此
引介一番。
司徒兄弟恶狠狠地瞪着卫缺，眼中直要喷出火来；卫家诸人的面色皆不好看。卫缺
何其
乖觉，立刻明白已东窗事发，也不多说废话，乖乖垂手而立，一副老实模样。
司徒千军冷哼一声，缓缓说道：“卫贤侄临敌机变百出、活学活使，非但小儿不敌
，连
老夫都险些赔上一只右腕，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哪！日后贤侄内外兼修、武功大成之日，
前途
自当不可限量。”
卫缺一咬牙，暗骂：“老匹夫！我武功大成之日，你父子三只头一个倒楣！要你来
多事
？”然见父亲面色铁青，哪敢造次？赶快装出一副深自忏悔的样子，低头来个相应不理
。
果然卫玄向司徒千军连声告罪，好言抚慰司徒两兄弟，徐紘、姚牧等又是一阵劝解
，忙
得不可开交。
卫缺百般无聊，双眼乱瞟，忽见司徒楚倩似笑非笑，伸出小指轻刮粉颊，竟是讥笑
他的
狼狈。卫缺脸一红，还没想到如何应对，司徒楚倩又轻启朱唇，微微歙动几下，神色突
然认
真起来。
（你打我哥哥？）
卫缺一怔。他与司徒楚倩相处时，完全无法联想起司徒兄弟的恶行恶状，连打过人
的事
都差点给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她们是一家人，不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此时众人已送至庄门，司徒千军拱手作别，率着儿子、家将等掉头离去；司徒楚倩
被一
干家仆簇拥着，眼看便要走远，突然趁着旁人没留意，回头冲着卫缺一笑，嘴唇又轻轻
动了
几下。
（打得好！）
她那凝眸间夹着三分娇媚、三分英气，有如痛饮烈酒般的笑容，卫缺不禁看得痴了
，心
中五味杂陈，一下子也不明白是什么感觉。亭中那一缕带着淡淡桂花味的馨香彷佛又回
到了
鼻端，久久萦绕不去。
一声轻咳将他拉回了现实。这一次，冷汗是真的沿着眉角涔涔淌下；在卫缺的记忆
里，
父亲的神情从未如此凝重。
“你做的好事！”卫玄重哼一声，面色严寒，连头也没多回一下：“到后堂领家法
候着
，我一会儿过去。”迳与卢九真三人走入大厅。
卫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让娘怎么说你？你就算不为卫家着想，也该替你姊姊
想一
想哪！你……唉！”眼眶微红，摇头离去。
卫冲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他憋着一肚子窝囊，正愁没处着落，狠狠把卫缺骂了个
狗血
淋头；直到气力不继，才心有不甘地让卫亢拉走。卫缺暗自松了口气，走到姊姊身边。
卫盈笑道：“卫家大少爷、二少爷拼得双双见红，也不过堪堪走出那‘八门金锁势
’，
咱们三少却打得人家鼻青眼肿，真是好本领哪！”
“我打跑了你的如意郎君，姊姊恼不恼我？”
“恼！怎么不恼？”卫盈灿然笑道：“看来日后某人讨媳妇时，我少不得也要动动
拳脚
。”
“那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嗯，就娶司徒千军好啦，想来你也打他不过。”
卫盈本想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个爆栗，见他发鬓梳得松紧不一，怎么都不顺眼，竟忘
了打
人，自顾自的替他整理起来。
“你啊！油腔滑调、没几句正经，将来还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要吃你这个亏呢
！”
她轻叹了口气，温言道：“来！跟姊姊说，你是怎生破了那‘八门金锁势’？我在堂上
直想
破了头，着实无法可解，倒要向你好好讨教了。”
“我的武功都是姊姊教的，连姊姊都破不了，我哪有那个本事？我是压根儿就没让
他使
出捞什子门啊锁的啰唆招数。”说着将交手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他口才便给，又恼恨司徒齐出言不逊、重伤余七，嘴上着实卖力糟蹋了他俩兄弟一
顿。
卫盈明知他添油加醋，也忍不住抿嘴微笑；听到后来却渐渐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卫缺以为又惹姊姊生气，歉然道：“我使诈打败司徒齐，姊姊不欢喜了？”
卫盈轻呼一声：“果然如此！”解释道：“你能打败司徒齐，是因为他根本没使‘
八门
金锁势’，这是几千次里都遇不上一次的好运气，让你挑对时机故意跌了一跤。但你素
来不
是好使小聪明的性子，那司徒齐武功胜你甚多，你岂会在生死关头耍这等伎俩？除非…
…”
“除非我先猜到了他的手段？”卫缺笑道：“那倒也未必。我见那厮弃攻为守，必
有诡
诈，干脆先唬弄他；合着也是那厮该死，喜欢趁人之危，让本三少得了便宜。这‘八门
金锁
势’能令大哥二哥如此狼狈，恐怕我连半合都撑不过，真是难为姓司徒的平白挨了一顿
！”
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本来也以为你运气好，后来想想又不是。天下间最厉害的武功，也得要施展出
来才
有用。”
卫盈正色道：“你能骗得他不出招，或是尽出些不对的招式，任他武功再高，终归
要败
在你手里。这‘心战’也是门深奥的功夫，说不定比真刀真剑更有威力。”
“所以号称‘无解之招’的‘八门金锁势’遇上了你卫三少爷，还是非败不可。你
虽破
不了阵，但又何必破解？只要不让他布阵就是了。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但别说姊姊想不
到，
就连爹爹、卢道长这等高手也想不到，偏偏只有你，老三，只有你想出来了。”
卫缺听得似懂非懂，胡乱抓了抓脑袋，笑得有点傻气。
卫盈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个爆栗。
“快去领你的家法罢，小傻瓜！去得迟了，只怕爹爹又要生气。”
她温婉地轻骂着，一如过去十几个年头里每次面对这个闯祸的么弟，无视于他日渐
魁伟
的身躯与不再童稚的面孔，笑容里尽是爱怜横溢。
※ ※ ※
卫缺面对着那幅银钩铁划的《侠客》中堂，一直跪到了傍晚。
他膝前置着一部厚约寸许的青皮巨册，题面的楷体清秀挺拔，写着“百花剑汇”四
个大
字。外人可能很难想像这本大书就是卫家人口中的“家法”，更不知道蒲团上这本青色
封皮
、字迹挺秀的“家法”居然是出自卫缺的手笔。
“百花剑汇”并不是一部剑谱。
卫家世居河南汴州，系出河间剑派一脉，先祖仲甫公曾投于隋文帝杨坚帐下，被授
与行
军主簿一职，随大将韩擒虎南征陈朝，因而举家迁往南方。韩擒虎灭陈之后，纵兵在金
陵四
处劫掠，卫仲甫救之不及，暗里将皇宫的宫女太监，连同皇城附近的老弱居民数百人藏
入宫
内一处书库，自向韩擒虎索讨书库里的藏书。
韩擒虎是个粗人，见这位身怀高明剑术的青年主簿一不要金银珠宝，二不要美女宫
娥，
反而拿一屋子的陈年黄纸当宝贝，不由得大起疑心，随手推开怀里的美人，斜着一双醉
眼问
道：“卫主簿如此着意那库里的文书，莫非藏有什么宝贝？”
卫仲甫道：“属下家贫，却偏偏嗜书如命。韩帅若要赏赐银钱，属下只怕还是全数
拿去
买书，倒不如直接将书库搬回家好。”
韩擒虎哈哈大笑：“你弄了一屋子书，以后还能赌钱么？来、来，先喝几杯再说。
”说
着频频劝酒，卫仲甫苦无机会开口，只得陪着饮宴。
宴至中夜，几名兵士匆匆入帐，在韩擒虎耳边嘀咕一阵。韩擒虎对卫仲甫笑道：“
我派
人搜了你的营帐，果然除了书啥也没有，你的确没有骗我。你这人也真邪门，没事儿净
堆书
做甚？岂不是触自个儿楣头？”扔给他一块虎符腰牌：“呸，那些个烂纸你都拿去罢，
爱搬
多少就搬多少，可别说我没赏赐你哪！”满座轰然大笑。
卫仲甫不敢立刻走人，直到下半夜众人醉得不省人事，方才起身离去。
帐外亲兵一见他来便拔出腰刀，作势要砍，却被值宿的裨将喝住：“混帐！现下已
过了
三更天，你这狗崽子敢对主簿大人无礼？”连忙向卫仲甫赔罪。
卫仲甫一头雾水，只听那裨将说：“末将等奉韩帅之命，说是倘若卫大人拿了腰牌
，便
即离去，显示书阁中必有古怪，末将须取下大人首级，派人前去搜查。若大人喝过三更
才走
，即可放行，听任大人自由取书。”
卫仲甫吓出一身冷汗，心想：“我几乎死得不明不白！”再也不敢耽搁，连夜带着
难民
与数千卷的藏书逃走。
他凭着腰牌一路通行无阻，一直逃到了水道纵横、大船难以通行的芦花荡才定居下
来，
一手建立了玄牝庄。后经仔细清查，赫然发现从皇宫携出的藏书全是武学典籍，其中尤
以剑
术图录最多，共计一千七百五十余卷，原来那座书阁竟是陈朝大内的秘藏武库。
卫仲甫在庄内筑了座书阁，贮藏这些记载着精妙剑法的经诀图谱，穷毕生之力编排
整理
，还谈不上钻研，只堪堪编成一部索引目录。卫家后人继续整编，更大肆蒐罗武林各家
各派
的剑法，或补遗阙、或增收藏，因而赢得了“剑史”的美名。这座书阁被命名为“百花
阁”
，而那部用来按图索骥的条目明细，自然就是名动江湖的“百花剑汇”了。
因为这层关系，卫家处罚孩子的手段也就格外别致，无须着落藤条鞭子，受罚者手
捧文
房四宝，跪在后堂卫仲甫亲书的《侠客》诗前反省半日，然后关进百花阁里抄书。
玄牝庄卫氏虽是武林世家，然而肩负编纂“剑史”的重责大任，子孙不可不通文墨
。百
花阁的“悔过堂”上挂有一副楹联：“知过甯改，杖责徒伤志气。见贤思齐，笔缮更显
文章
。”正是卫家庭训的精华所在。
但是卫家的列祖列宗却万万没料到，后代竟会出了卫缺这等奇葩。
从他懂事起便三天一小过、五天一大过，在乱法犯禁的事儿上确有过人才华，屡屡
别出
心裁，发前人之所未发；未及十岁，一部三千言的《老子道德经》已抄过上百遍。卫玄
不得
已，改罚《庄子》内七篇，字数整整多了一倍不止，谁知卫缺短短半年内又抄了二十来
遍，
全无吓阻之效，于是乎从《庄子郭注》、《论衡》、《典论》、《中说》、《抱朴子》
乃至
初唐王杨卢骆的诗赋、韩柳二公的古文，一路罚到了祖传的《百花剑汇》。
卫缺读书不拘小节，向来不信微言大义那一套，十几年抄写下来，腹中文墨虽无甚
长进
，倒是硬生生逼出了一手好字。
这《百花剑汇》详载阁内所藏剑诀经谱共计一千九百八十五门，涵盖六朝、隋唐乃
至今
时今日，且按下近百页的绘形图说不表，光文字出处、条目简介等便有洋洋洒洒六万余
言，
就算日夜赶工，少说也要抄个十天八天。卫缺虽已抄过几次，仍觉得是件苦差。
“下回再到悔过堂来，我便教你抄史记汉书！”他月前因故被罚入悔过堂时，卫玄
曾经
严正警告他。
卫缺心知这次祸事闯得不小，生怕真要抄完一部《史记》才得自由，干脆带上那部
前几
日才抄就的《百花剑汇》，以提醒父亲确实执行“家法”，无须外求。
背后脚步声响起，卫玄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进堂里。堂外余晖灿烂，隐隐传来前院仆
役往
来喧闹的声音，正为了今晚大宴乡民的上巳筵席忙碌着。
“起来说话。”
卫缺低头起身，不敢迎视父亲的目光。
“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说，不许有半句虚言。”
“是。”
于是将司徒齐如何出言不逊、如何打伤余七、自己又是如何打败他兄弟俩、逃出司
徒千
军的掌握等，细细描述一遍。卫玄听他诈骗司徒齐，眉头一皱，着意多问了几句，居然
与卫
盈如出一辙。卫缺心知不妙，又不敢不答，说得七上八下、冷汗直流。
卫玄拈须凝视壁上的《侠客》诗，若有所思。卫缺不敢打扰，静静垂手而立；心里
叹息
一声，暗自祈祷《史记》里别有太多生难字词才好。
卫玄长叹一声。
“你姊姊的事我自有区处，你不用过问。无论如何，你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爹爹还
须罚
你。”说着掀帘走入内室。
卫缺快步跟进，嘴上却忍不住问：“爹，咱们不到悔过堂去？”
卫玄闭口不答，伸手在壁上书龛里轻轻按了几下，墙底忽然露出一处机关暗门，其
中黑
黝黝的毫无光亮，目测难知深浅。
卫缺心中一凉：“完了、完了！原来爹在这里还藏着一部大书，居然要偌大的地窖
才容
得下，怕没有百千万字罢？”深悔没抢先一步讨得史记汉书来罚，落得要在地窖里抄抄
写写
度过余生的悲惨下场。
卫玄带着他跨入暗门，下得几级石阶，突然转入一间宽敞石室，四壁堆满文卷，内
里空
气甚为干燥，夹着丝丝凉风，显然有秘密的通风口。
卫玄以火摺点亮角落里的铜柄长明宫灯，室内顿时一片光明，只见地上遍铺青砖，
接合
处几乎无隙可寻，材料作工皆极为考究；书龛壁笼，横几扶座，乃至几上的砚台镇纸、
瑞脑
金兽，无一不是鎏金嵌碧，古意盎然。
卫玄打开一个桐木密柜，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爹给你七天的时间，将此书抄写妥当。”卫玄指着门边的暗格，“此处是控制暗
门开
合的关键，你白日将门闭起，切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这个房间，连你娘、你姊姊都不行，
知道
么？”
卫缺讷讷点头，只觉这事委实太匪夷所思，一时间瞠目结舌，脑中空空如也。
卫玄轻抚着暗格上方的一处圆孔。那圆孔比制钱稍大，周围镶嵌着精巧古朴的铜饰
，作
虎嘴形状，被摩挲得晶亮无比，显是年代久远。
“我每日派人将饭菜送到堂门口，你从这个窥孔看人走远了，再上去取用。”交代
了些
生活琐事，无非叮咛他紧守秘密、专心抄写云云。
卫玄临去前从桐木密柜取出一个黑布包袱，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事揣入怀中，
动作
十分迅捷俐落。卫缺看得不很真切，依稀是具布满花纹的铜雕之类。
暗门倏地关上。
卫缺彷佛置身梦中，对周遭一切毫无真实感。他心目中的父亲是光明磊落、受武林
景仰
的正道巨擘，完全无法与密室、暗门、窥孔等产生联想，卫缺因为自己接触到父亲不为
人知
的、黑暗的一面而心生恐惧。为了抚平不安的情绪，他压抑着四处翻找查看的好奇，强
迫自
己将注意力集中于手里那本薄薄的册子。
那是本锦织绣面的精装书册，硬底封面以泥金题着“方圆诀”三个篆字，并无落款
，装
订得十分考究。
“方圆诀？没听说过。这书也不过才十几二十页，怎地要抄上七天？”卫缺自言自
语着
，随手翻看，发现内里纸质却是一般，斑剥黄旧，边缘还有几处蠹迹；微一凝神，不禁
露出
会心一笑。
须知武功秘笈与普通书籍大不相同，多半藏有夹页、夹层、套书、无形暗字、哑谜
图画
等机关，用来保护各家绝不外传的心法奥秘。卫家蒐藏了上千部的武功图录，穷尽十几
代的
心力努力钻研，正是此道的大行家。卫缺从小耳濡目染，拿到书一不看内容、二不管好
坏，
却先研究它的书页装订是否藏有古怪。
这部“方圆诀”封面华丽，内页却十分陈旧，显然外皮经过修补，那硬底的锦织绣
面是
后来才加上去的。卫缺看得趣味盎然，本想一刀划开装线，拆开来一探究竟，碍于此书
终须
归还父亲，只得作罢。
书中字句皆以锺繇体的雕版大字印成，印工粗劣，似是坊间手笔；行与行之间的距
离颇
宽，当中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夹杂着朱笔批注，令人眼花撩乱。
卫缺翻到的那页印着：“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
；无
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这段文字是他
自小
便抄熟了的，乃出自《庄子》内篇的《大宗师》。
卫缺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就是庄子内文，怎地换了个名儿骗人？”顺着首句“杀
生者
不死”看去，只见旁边一行小字写着：“绝贪生之虚觊，谓之杀生。夫观四肢百骸之用
，存
乎一息，不为物境所迁，随变化而俱往，流转川行，任其自将，焉得尽时？是人自尽也
。”
其后教人如何导气自然、如何发力于无意之间，竟是一门深奥的内家心法。
卫缺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是了！定是某人在读《庄子》时灵感忽至，创制了这
门武
功，随手写在书页的飞白处。后人为保留真迹，于是将写了心法的这篇《大宗师》拆下
，另
行装订。爹让我抄写的‘方圆诀’，自然是指这些写在行间的蝇头小字了。”
只见每句印文旁都写满小字，或引郭注，或引崔撰、向秀之注，甚至有骈四骊六的
汉赋
体裁，注明是出自汉代淮南王刘安古注的。但无论哪一家言，皆阐发为导气运行、心死
神活
的法门，信手拈来、旁徵博引，文字清丽晓畅。卫缺一路追读，越读越是骇异。
这页心法教人如何置身于变乱纷纭之中而五体不动，将四肢百骸、气脉运行化为一
面明
亮的镜子，藉此反照将、迎、成、毁的各种变化，一面送往、一面迎来，一面坏灭却又
一面
生成，因之旧力不断、新力迭生……
雁书三复。这是“雁书三复”的心法！从未出现在卫家任何一本典籍、仅靠父亲卫
玄口
传的卫门绝技“雁书三复”，竟是来自这部神秘的“方圆诀”！
卫缺双眼迸出奇异的光芒，不自觉地默诵着那些比父亲所授更精微奥妙、更博大深
邃的
的细小字句，以颤抖的手指揭开了下一页。
※ ※ ※
卫玄在书房里端坐片刻，倏地一挥手，数尺外的灯焰“噗”一声骤然灭去，灯上的
薄纱
罩笼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子时已过。
今晚的上巳宴热闹非凡，卫玄命厨房准备了丰盛的筵席，乡民无不尽兴，吃喝到入
夜后
才零星散去。庄里的仆役丫鬟忙碌了一天，俱都早早就寝，整个玄牝庄的灯火不到戌时
便已
全数熄灭，只剩下书房还透着些许微光。
现在，连书房都已笼罩在这片寂静深沈的黑暗之中。
卫玄换上一袭黑衣。并非寻常的紧身夜行衣，而是通体漆黑的华贵绣袍，两肩披挂
绸缎
缀成的披膊（软式肩甲），连着宽大的护项披肩，头戴模仿兜鍪（头盔）形制制成的掩
耳头
巾，哪里还像个武林世家的家主？简直就是昔日唐太宗凌烟阁里挂的边帅图像。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青铜面具，长吻炽目、飞鬃如电，制成怒贲的天马形象，线条俐
落如
刀，极为传神，正是卫缺见他自密柜取出之物。马脸上布满细密的表号兽纹，纹路间以
金银
鎏錾，涂饰以青蓝珐瑯，额间嵌着个篆体的“天”字。
卫玄叹了口气，戴上面具，一身黑衣在黑暗里几乎难以辨认，只见半空里浮着一张
狰狞
贲狂的金属马面，直如鬼魅一般。
马曰“绝尘”，属乾卦，象天，为八门之首。
戴上这张面具，他便成了另一个人。玄牝庄、妻子儿女、武林声名……再也和他没
有关
系，他所背负的是更加沉重的宿命，同时也更丑陋不堪。
卫玄永远记得当年父亲将面具交到他手里时，那种不忍、不舍、但又终于松了口气
，安
心死去的模样。如今他有三个儿子，却不知道要将这个可怕的命运交给谁——至少当他
还是
“卫玄”、仍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时，他不忍心做下决定。
但是戴上面具之后，这些都将与他毫无牵连。
梁间微微悉窣，传来一个晃晃悠悠、如阴魂索命般的瘖哑声音：“时辰已到，请主
人动
身。”
卫玄冷冷起座，倏地穿出书房。整间屋子的门窗似乎动都没动一下，既无声响，也
不见
有人影跨越，彷佛他突然间化成了一道鬼影，就这么穿墙而过。
月下，展袖急行的黑影犹如一头巨大的怪鸟，无声无息穿过高墙院落，片刻消失无
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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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风雷八将
一叶扁舟轻巧掠过，激得水面上一片星光翻腾，雾花四溅。
夹岸的树影间忽地一阵摇曳，迸出几下寒鸦惊啼，夹着阵阵惶急的扑翼声响，回荡
在空
谷之中。小舟在乱石阵中穿行灵动，逆流连着冲过几处浅滩漩涡，水势越显湍急，远方
隐隐
传来风雷般的轰隆声。
船头之人黑袍猎猎，只露出一张狰狞的铜嵌马面，正是卫玄。
身后撑橹的黑衣人矮小佝偻，竟是个驼子；头脸俱都蒙在黑巾里，仅露出两道银灿
灿的
八字白眉与眯成细缝的双眼，毒蛇般的眼中精芒闪动，绵密的鱼尾纹畔拖着几点深暗的
老人
斑。驼背老人的额际缀着片小小的天马铜饰，放足狂奔的四只蹄子合拥着一个篆写的“
天”
字，与卫玄面具上的如出一辙。
这种人被称为“哨子”。
他们没有姓名，只有代号；除非任务需要，否则一生只能穿着黑衣、蒙着黑巾，所
居所
行都要尽量隐蔽在阴影之中，据说是为了要与影子溶为一体。
身为一名合格的“哨子”，必须接受极为严酷的训练，其内容早已超越武学的范畴
，纯
粹是种杀人与避免被杀的反射动作，当然还有其他包括忍受痛苦、用毒、易容、刺探等
伎俩
，更重要的是培养出“唯主人之命是从”的行为本能。
驼背老人便是“天门”众哨子的领袖。他从卫玄的祖父那辈起便是天门之主“绝尘
君”
的贴身护卫，一直守护着这张天马面具的主人，直到卫玄继承“绝尘君”的名号与权力
，成
为八门名义上的领导者。
长橹握在驼背老人枯瘦干瘪、直如鸟爪般的手掌里，彷佛附上了千钧神力，每次轻
轻一
扳，小舟便如飞箭般电射而出，速度更逾平地奔马，足见其功力精纯，比诸一些寻常门
派帮
会的首脑亦不遑多让，犹更胜之。
几声鸱枭般的尖锐啸声响起，在谷间远远近近、忽高忽低地回荡着。老人竖耳凝神
，摇
橹的动作却未稍停。
“主人，孩儿们回报：七门之主已在左近，随后便至。”声音断续飘渺，与幽魂无
异。
卫玄昂首不语，隔着面具无法看见他的神情，月光下只见青铜面具上嵌着珐瑯的兽
纹闪
闪发光。
“主人？”
“没事儿。咱们得先到一步，免教天门失了礼数。”
“是。”
小舟“轰！”的一声冲出水面，撞起漫天晶莹的水花，稳稳落在一处波光粼粼的水
潭边
口。潭水的尽头，一线银练般的瀑布自山壁间飞落，发出擂鼓般的轰隆声响，迎面飘来
丝丝
雨雾，浸得人遍体生寒。
天边弯月犹明，映得山巅水际一片银白，只见瀑布前方十余丈处，正当水潭中央的
位置
安放着八个雪白的巨大石柱，按照八卦方位排列妥当。
卫玄长啸一声，飞身跃上瀑布正前方的石柱。那石柱比其余七柱略高，方位属正南
，完
全符合八卦中乾卦的徵象，看样子应是主位。
数条小船从潭口鱼贯射入，每条船上都飞起一道黑影，当先一人凌空换步，彷佛踏
着一
条无形绳索而来，眨眼间越过数丈的距离，落在西南方位的石柱上。此人的面具尖喙飞
冠，
布满羽形雕纹，竟制成雄鸡的形象，黑夜里只见鸡喙锋锐、眼目斜飞，头顶上的怒冠三
叉倒
弯，呈月形镰刀状，顾盼间发出闪闪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鸡曰“司晨”，属巽卦，象风，居奇四门。
随后一人翩然而至，两只宽大的袍袖挥舞如蝶，哪还有半点袖子的形貌？简直就是
两条
盘旋飞绕的仙子披绸，倏地化成翔动灵活的翅膀将之托上正东方的石柱，身法极为曼妙
动人
；黑袍虽然宽大，却掩不住那束堪堪盈握的纤腰，依稀是个妙龄女子。
她的面具亦作鸟形，但嘴喙尖勾，面上雕满流云般的双鸾衔绶纹，额间脑后拖着两
条长
长的飞羽，更显得飘逸生姿。
雉曰“丽羽”，属离卦，象火，居正四门。
另外两人几乎与她同时到达，分别落在正西、东南两座石柱上，一戴尖耳獠牙的野
猪面
具，一戴曲角颔须的山羊面具，身法都十分俐落，功力丝毫不在前两人之下。
豚曰“黑面”，属坎卦，象水，居正四门。
羊曰“挂角”，属兑卦，象泽，居奇四门。
潭口只剩三艘空船。
两个黑点在水面上腾跃起落，眨眼间便已接近石柱。
这两个人所乘坐的小舟离石柱最远，距离几乎比其他人多上一倍，纵使武功再高，
断无
可能一跃而过，但他俩双双施展登萍渡水的上乘轻功，足尖轻点、借力纵跃，直将水潭
当成
了陆地，光是这份修为已盖倒其余四人。
其中戴着犬形面具的那人突然冲天拔起，就在身形即将落下之际，左足尖在右脚的
脚背
轻轻一点，倏地又冲高丈余，从几乎三丈高的半空中斜斜扑向西北方的石柱，宛若一头
下击
狐兔的黑色大鹏鸟。
犬曰“啸日”，属艮卦，象山，居奇四门。
众人忍不住赞道：“好！”采声未落，另一人却不再跃起，双脚凌波交错，竟从水
面上
“走”了过来，步伐不急不徐，横着身子直挺挺地走上正北方的石柱，彷佛脚下生了对
吸盘
或浮板，非但遇水不沉，走壁更如平地。他头上的面具向天昂起一双扭曲的大角，圆睁
着铜
铃般的怒目，直似阴曹地府走出来的勾魂使者，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牛曰“兕牟”，属坤卦，象地，居正四门。
这一手“萍飘蚁缘蜻蛉步”的绝顶轻功不仅令前面几人暗自心惊，更硬生生压倒了
啸日
君所施展的“黄云断塞寻鹰去”身法。啸日君拂然不悦，冷冷“哼”的一声，面具的眼
孔里
射出两道逼人寒光：“兕牟君好俊的身手啊！地门之主，果然不同凡响。”
“好说！”
兕牟君双手负后，声音虽不甚大，却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心中又是一凛。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遍全场，沉声道：“大夥都来齐了么？怎地不见奇四门的老大
？”
竟将自己当成了主人，浑没把对面的“天门之主”绝尘君放在眼里。
众人虽慑于他出神入化的武功，却无一敢得罪号称“八门之首”的天门主人，现场
顿时
一片静默，只剩瀑布的击水声响回荡在空谷间。
“雷门的拏云君怎地没来？”
兕牟君再问了一次，刻意运动内力，声息有如风雷般轰隆震耳。风门的司晨君、水
门的
黑面君、火门的丽羽君、山门的啸日君四人互看一眼，仍是沉默不语，八只眼睛却一齐
投向
天门之主，饶富况味地等待他的反应。
兕牟君心中恚怒，暗骂：“没出息的东西！”目光射向斜对面戴着山羊面具的挂角
君，
示意他开口造势。
挂角君还没来得及言语，黑暗里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本座久候多时，天门
的主
人岂能不知？兕牟君说笑了。”
东北方的石柱上转过一张冠角长须、威猛无比的金龙面具，裹在黑袍之中的矮瘦身
躯略
显佝偻，头巾底下露出皜皓白发。此人何时到来、如何到来，场中竟无一人得见。
龙曰“拏云”，属震卦，象雷，为奇四门之首。
兕牟君心中一凛：“好可怕的功力！好可怕的身手！”额间不觉微微出汗。
拏云君也不理会旁人，迳自转向天门方位，俯首道：“雷门拏云君暨奇四门诸位弟
兄，
见过天门之主。”同属奇四门的司晨君、啸日君见统领已承认天门权威，也跟着一块行
礼，
挂角君自然不敢例外，躬身之际偷偷瞥了兕牟君一眼，似有深意。
兕牟君一咬牙，携着其余二人揖道：“正四门兕牟、黑面、丽羽等，见过天门之主
。”
俯身时眼中精芒大盛，杀机隐现。
卫玄打了个四方揖，朗声道：“事急从权，恕天门招待不周。还请各位缴还令牌，
验明
正身。”
七人各自取出一枚黑黝黝的八角铁牌，铁牌正面铸着一匹腾跃的奔马，背面刻着“
天门
绝尘”四个篆字，正是卫玄招集八门聚会的天门玄铁令。
“缴令！”一声断喝，七枚玄铁令挟着七种门派不一、性质大异的劲力，或逾奔雷
疾电
、或如流水行云，刚柔相杂、虚实不定，倏地射向天门方位。
卫玄身形不动，袍袖一挥，无论先后快慢、正奇强弱，一股脑儿的将七枚令牌全都
收入
了怀中，竟似举袖拂几般随手施为，无声无息地化解了七道异种真力。
众人无不叹服，均想：“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门的排名里，向来以
天门
之主居首，果然身负惊人艺业，不是浪得虚名。”
兕牟君不喜以武功自矜，但放眼八门，一向自认是罕逢敌手，直到今夜才赫然发现
：不
但啸日君与自己的功力相差无几，拏云君、绝尘君两人更是高深莫测，言语间竟隐隐有
互相
援奥的迹象；天门、雷门若当真联手，倒是个非常棘手的局面。他心里反覆推敲，殊无
必胜
的把握，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拏云君咳嗽几声，率先开口：“绝尘君，客套完啦！本座这便有话直说了：咱们‘
风雷
八将’十年一会，平日不得私聚，这是祖宗家门传下来的规定。如今距十年之期还有几
个月
，何故急召八门？况且八将聚会，当在祖宗家门，此地虽然风光甚好……嘿嘿，怕不是
言事
之地。此间缘由，倒要请绝尘君给大夥个交代了。”
卫玄道：“本座急召，自有紧要之事，诸位不必多心。”从袖里取出一叠黄笺，扬
手射
出，七张笺纸平平穿过空气中的丝丝雨雾，完全无视瀑布激起的水气微风，彷佛有只隐
形的
手掌一路托到了众人面前，这才轻轻落下。
笺上原原本本抄录着那封索讨“百花剑汇”的黑函，底下还列出薛家庄、韩门、太
湖金
华庄、钱塘蛟王等一十七条苦主名录，详载了血案的发生时间、地点、伤亡人数、损失
财物
等资料，钜细靡遗，自是出于天门哨子的手笔。
众人看完笺子，俱都沉默下来。
“此事十万火急，故召各位前来商量。此帮贼子一路由北至南，已干下一十七宗大
案，
手法俱都相同：事前飞函警告，署名‘武神宫’；作案时无分男女寡弱，不留活口，事
后一
把火烧个精光，干净俐落、无迹可寻。”
卫玄环视七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每张面具上的两个眼孔，彷佛要从其中捕捉哪双稍
有闪
烁的眼眸。
“问题是，”他缓缓说道：“咱们‘武神宫’绝迹江湖六十余年，故老多不知晓，
还有
谁能冒这个名？”
※ ※ ※
卫缺放下笔管，伸了伸懒腰。
这《方圆诀》的字数不多，写得却很驳杂，既无篇章分段，所记载的心法又包含行
气要
诀、拳脚招式等，应是作者在武功上的识见十分广博，依着读兴所至、任意阐发的结果
。
卫缺于是别出心裁，按照《庄子》的本文重新予以命名，譬如：记载“雁书三复”
心法
的那几页便取名为《撄宁篇》，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等种种变化之道的则是《顺化篇
》；
《大宗师》开头讲述庄子心目中理想的“真人”境界，头几页夹句之间所写的内功法门
，自
然便是《真人篇》了。
《真人篇》位于卷首，算是整部《方圆诀》的总纲，篇幅最大、论述最详，大约有
两、
三千字之谱。
卫缺对内功兴致不高，原本打算随意敷衍，赶快抄完便是；谁知每句旁边密密麻麻
的，
抄得他心头火起，正想直接跳过，突然瞥见一句“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不
禁大
为好奇：“这部内功若能教人用脚跟呼吸，倒真要好好练它一练。”
只见注释写着：“息由口经喉、入肺、至足踵，因有经脉以通之。”其后遍注经络
运行
、贯通窍穴的诸般法门，如何“起息于踵”，如何“遍体而深”，论述得颇为详尽。
卫缺心想：“原来这《真人篇》教人如何打通全身经脉，行大周天搬运而无所罫碍
；达
到‘天人合一’的境地时，各处窍穴均可起息导引，并非专指脚跟而已。说得挺神奇的
，也
不知有没有效？”
细细研读，辨明书上所载穴道位置、吞吐诀窍等，稀里呼噜地练了一阵，练得丹田
里气
滚如沸，却无法任意导行。越是心急，内息越不听控制，迳在胸腹之间横冲直撞，逼出
一身
淋漓大汗。
卫缺连忙收式，徐徐散功，吐出了几口浓重的浊气，腹中闷窒大减，心想：“罢啦
、罢
啦！我横竖不是块练内功的料，这又是何苦来哉？”他心胸豁达，即使练功无成也不觉
得懊
恼，继续翻阅那《方圆诀》，一路从《真人篇》、《六极篇》、《顺化篇》读到了最熟
悉的
《撄宁篇》。
“雁书三复”心法可说是内功领域里的一门巧艺，昔日卫玄口传时尚有许多疑难之
处，
如今书中一一加以阐明，霎时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左手捧书，右手凌空比划，暗自揣摩
运劲
的法门；练到酣处，随手拈起几上的兽形香炉，忽然瞟见一句“拳到着体方吐劲”，掌
力随
心意发动，轻轻一掌，竟将颇为沉重的青铜香兽打飞出去！
卫缺蓦地惊醒：“不好！”掌力尚未用老，忙施展“雁书三复”心法纵身追去，可
惜慢
了半步，“铿！”铜兽坠地，散了满地的瑞脑香末。
卫缺将铜兽拾起，心思却转到了“雁书三复”的心法之上，凝神片刻，又将铜兽掷
往石
室的另一头。这次出手更轻，力道却比方才更大；铜兽刚一脱手，整个人便已和身扑上
，速
度之快，也只能说是“如影随形”，实在很难想像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进步如斯。然而
要将
掷出手的东西追回来，却又谈何容易？他一连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可怜那铜兽已被摔
得斑
斑剥剥、扭曲支离。
卫缺心里约莫有了谱：“说到底，还是我的内力不够。这‘雁书三复’虽能分一为
多、
化小力为大力，但若无雄厚内力做基础，临敌时总是棋差一着，难以施展。”
突然腹中一阵蛙鸣，这才想起自己尚未用饭，眼睛凑近窥孔一瞧，只见堂外月上中
天，
都不知是什么辰光了。
卫缺看准四下无人，悄悄扭开了暗格，回到地面。
“咿”的一声推开堂门，一只竹篮置在门槛边，篮里盛着白饭菜肴，还有一壶清茶
，也
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凉透。
卫缺提起茶壶便饮，耳边听得堂边树影里一阵悉窣，沉声喝道：“谁！”甩手将茶
壶掷
出！
方才习练的《撄宁篇》要诀犹在心头，此时自然而然使将出来，腕若无力、身转而
出，
脱手之际骤然吐劲，甩得茶壶旋转如飞斗，带起一阵呜呜低鸣，力道浑不下于丢掷数十
斤的
石磨。常人若被砸中，不免脑浆迸流、横尸当场。
卫缺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掷竟有如许威力，这飞壶出手才看清来人面貌，吓得魂飞天
外：
“我这便枉杀了好人！”不及细想，纵身扑上前去，伸手一捞，居然将茶壶抓在手里！
壶身的螺旋劲力十分强横，几乎震开他的手指；卫缺身形如风中柳絮，顺着茶壶旋
转的
方向转至前方，稳稳将壶抱在怀里，顺势飞退几步，脚跟抵住一株梧桐，将壶上传来的
冲力
都化到树根处。
树旁之人瞠目结舌，浑不知自己已自鬼门关前踅了一遭，正是滕贵。
卫缺自己也是一怔，却没有搭理他，只是闭起了眼睛、微微仰首，将方才的每一招
、每
一个动作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一遍。
雁书三复。他在掷壶刹那间施展了“雁书三复”，使得却是《真人篇》的心法！他
终于
明白“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两句经文的意思，体悟到这《真人篇》的深湛内功不
能成
于一朝一夕，甚至也不能成于数十寒暑的苦练，必须化之于坐卧行走、呼吸吞吐等日常
作息
，而在无意之中成就。
是故，任凭他在密室里如何悟练，所得不过满身臭汗；在掷出茶壶、千钧一发的瞬
间，
之前苦练难成的《真人篇》内劲却发在意先，借“雁书三复”心法显露威力，不但追上
了丢
出去的茶壶，还能将附于其上的劲力化消，稳稳接住。这便是“有意”与“无意”之间
的区
别。
《真人篇》的至高诀窍，正是“无所用心”四字。
前所未见的武学境界在他面前豁然开展。卫缺心中一动，《真人篇》内的许多精要
之处
登时廓然无隐、历历在目，每过一刻便又多了有几分体悟：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能练到
发在
意先，身形快逾掷物；能够练到其息深深，出手轻若鹅毛、重如洪波；能够随手化去壶
上的
劲力，止于当止之处，再也无须依靠身后的梧桐树……
滕贵怔怔望着这位白日间佻脱飞扬、嘻嘻哈哈的三少爷，纵使心中茫然无措，却也
不敢
横加惊扰。
干枯凋蔽的梧桐树下，白衣如雪的少年正闭目沉思，犹如一方饱浸月华的坚润白玉
，散
发着肉眼无法看见的灿烂光辉。
※ ※ ※
卫玄站在船头，身后撑橹的还是那名驼背老人，主仆俩顺流而下，眨眼间已听不见
瀑布
擂鼓般的冲激声响。
卫玄命令八门各自散去，待九月初九十年之约届满，再到“祖宗家门”聚会。七人
默然
无语，倏地消失无踪；毕竟能够继承“风雷八将”名号之人，除了武功高绝外，心机、
智识
无一不是万中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个当口谁也不会蠢到留在附近，徒然增加自己的嫌
疑。
这也正是卫玄的目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怀疑过外人。“武神宫”是一个绝对隐密的组织，创立之初便未
曾对
外界公开，即使插手武林事也都秘而不宣，决计不可能在停止活动将近六十年后的今天
，成
为他人冒名的对象。
在长达一甲子的岁月里，没有任务指令，也无人节制，八门势力遍布天下，爪牙伸
入朝
野每个角落里，握有常人难以想像的财富、情报与各种不为人知的机密，就像八头被人
豢养
的猛兽突然间没了牢笼，开始自己觅食、自己成长，又与野生何异？实在很难冀望八门
里没
有一个眷恋名利权位的野心之徒，众人皆甘心死守祖宗基业，眼睁睁看着足以争雄天下
的本
钱日渐腐朽，终老于无人知晓的历史阴暗面。
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涉入。
这一切的徵兆都从八年前的“那件事”开始。第一件血案发生的时间、“祖宗家门
”的
变化……八年来，天门的哨子走遍大江南北，追踪每件血案的蛛丝马迹，不能说是毫无
收获
，却也没能将对方揪出来。
这是一场长达八年的棋赛，牵连十七家两千多条人命、财货总值七十多万两黄金，
双方
斗智斗力、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未见明朗。
现在敌人终于将棋子押到了玄牝庄上。
无论是巧合或刻意，如果三月十五当日玄牝庄安然无恙，那么今夜诸人里必有参与
其事
者，预先有了提防，不敢造次。如此一来，九月初九“祖宗家门”之会，卫玄就有把握
揭开
主谋的真面目，一举肃清叛徒。如果三月十五日贼人大举来犯，那么八将中必不止一人
涉案
，当场便能叫破其身份，使真相大白……
卫玄昂然而立，锋锐冷彻的坚定意志在思索之间逐渐凝聚成形，犹如一柄冰寒的铁
剑。
驼背老人凝视着他的背影，刹那间心中有些迷惑：“难道戴上了那张面具，便能完
全改
变一个人？”
老人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练武读书，看着他娶妻生子；要说他人生中有什么是老人
曾经
错过了的，大概也只有老主人临死之际，将那张面具与面具的命运交给他的时候。
老主人刚毅，卫玄却温良。老主人心坚，卫玄却格外重情；老主人御下极严，卫玄
却宽
仁得多。然而戴上面具之后，他们居然都变成了同一个人——心如铁石、波纹不惊、忘
情弃
爱，背影冷如锋伤的天门之主，位居“风雷八将”之首的天马绝尘君。
卫玄轻咳一声，透着一股难言的冷冽。
“巳癸，你的橹法虚乏不专，可有心事？”
“没有，主人。”驼背老人瘖哑着嗓子，低声轻道。
“巳癸”并不是老人的名字。哨子是没有名字的，有的只是代号。天门的哨子依地
支、
天干排序，死后代号便由他人顶替，常保任务堪用之数。身为哨子，连传宗接代的大事
都须
经过主人批准，生出来的婴儿倘若不够健康，当场便予以格杀；存活下来的即是主人的
资产
，由首领指派门中女子哺育，长成后再统一训练。
八门哨子的养成方法均不相同，组织型态亦出入颇大，唯须谨守“非人”及“唯命
”两
项原则：哨子不是人，而是主人的资产，此其一也。哨子必须完全服从主人的命令，死
生不
改，此其二也。这是“武神宫”传承百年的祖宗家法之一，等闲不得违背。
天门的根据地距离瀑布水潭约半里之遥，是一处住着两、三百人的秘密聚落，建在
山坳
秘径的尽头，十分隐密。玄牝庄周围另有卅三处暗桩据点，小到仅容一人栖身的岗亭密
哨，
大到芦花荡内四、五幢比邻而居的民宅，不分昼夜均有哨子据守，以保护卫家的安全。
一条纤小的黑影落在船中，向卫玄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对巳癸道：“禀首领：七门
之主
已经离去，各门哨子也已撤出了芦花荡。司徒家的船今夜泊于临江镇，估计明日正午将
抵金
陵。”口气虽冰冷低闇，但喉音娇嫩，竟是个妙龄少女。
巳癸微微点头，示意她离开。
“慢！”卫玄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话里余意未尽，一并说完。”
“是。各门哨子未及丑时，均已撤尽，五路人马分七处离去，出了芦花荡后便不知
所踪
。”
天门人手全用于布防，因此各门一离开芦花荡后便不再追踪，以防调虎离山之计，
这是
卫玄事前的吩咐。
“那又如何？”
“撤得快了些。”
巳癸低声喝道：“放肆！与主人说话岂是这等口气？”
卫玄挥手阻止，面具下的双眸闪过一丝赞许之意：“你叫什么？”
“未庚。”少女回答，口气依旧淡漠。
“很好。此事的确不寻常，怕是另有布置。”转头对巳癸道：“通令天门加强戒备
，以
防生变。”
“是。”
代号“未庚”的少女又静静磕了三个头：“属下告退。”反身跃入黑暗里，倏地消
失不
见。
卫玄静默良久，忽然道：“这孩子很聪明，是你的孙女？”
巳癸心中一凛，俯身道：“主人明察。”
“与你一模一样的脾性，一看便知。”卫玄的眼中微露笑意，又不免有些欷嘘：“
女孩
儿家还是别做哨子得好，舞刀弄枪的，终究不是个了局。趁着年纪幼小，赶紧帮她找个
好人
家嫁了罢，你也能够放心一些。”
“这孩子是做哨子的材料，请主人恩准。”
“再怎么是块料，女子也派不上用场。日后不管是亢儿、冲儿或缺儿接下祖宗家门
的基
业，随身也不需要一个大姑娘来做哨子……”突然醒悟，沉声道：“莫非……你是为了
盈儿
？”
“主人，将来大小姐远嫁在外，身边总不能没个照应。”
卫玄心中感动，半晌说不出话来。“笃”的一声，小船靠上了岸边浅水处，已到达
玄牝
庄山后小径的入口。
卫玄叹息一声：“日后的事，留待日后再说罢。”随即恢复冰冷神色：“未庚所说
颇不
寻常，你回去打点天门各处防备，莫教今夜有了什么闪失。”
巳癸领命，撑着小船隐入夜色之中。
※ ※ ※
卫玄展开身法，潜回玄牝庄，穿越重重亭台廊庑，终于来到书房门口。
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倏地穿出纸窗，卫玄双掌一合、劲力疾吐，来人连哼都没哼，胸
腔肩
臂的骨骼尽碎，狂喷着鲜血软绵绵倒下，犹如一条湿漉漉、黏呼呼的软虫。那柄夺来的
钢刀
自卫玄胁下穿出，搠入身后那人的心口，连人带刀一齐钉在梁柱之上。
卫玄双臂运劲震开房门，门板附着雄浑澎湃的内力，几无异于石闸铁壁，顿时将躲
在门
后的两人活活压毙，尸身直要嵌入墙缝里。
院落里无声无息的，彷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卫玄连杀六名好手，终于踏进了书斋。他反手关上房门，摘下面具放入怀里，扯落
身上
的黑袍收好，这才转身点亮桌上的烛台，喘了口气。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黑衣铜面的“绝尘君”走进玄牝庄。因此。当他发现庄里已
被一
群来历不明的武林高手侵入时，第一件事不是立刻把情况弄清楚，而是尽快回到书房将
这身
装扮卸下，才得以用“卫玄”的身份示人。
而看见“绝尘君”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墙边的阴翳里突然转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双手负后，气势逼人。
卫玄心中一凛：“原来是你！”
“自然是我。”那人笑道：“放眼八门，能取你而代之的，舍我其谁？”
摇曳的烛焰狂舞如蛇，映出那人全身黑袍，脸上的青铜面具闪闪发光，一双蜷起的
尖锐
大角向天怒展，竟是地门之主兕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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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三方夜战
“所以我爹便让你给我送饭？”卫缺将茶壶递去。
“嗯。”滕贵双手接过，就着壶嘴仰头便饮。
卫缺心想：“也对。爹爹不让人知道石室的秘密，自然得找个对庄内不熟悉的新人
，哪
知他竟是我的同党共犯。”想起白日间修理司徒兄弟的情形，心中十分畅快，嘴角不觉
泛起
微笑，回头道：“你安顿好了没？现下住在何处？”
“安顿好了，福伯让小人暂住二进东厢的秋字号。”
卫缺点头：“二进那几间房挺好的。你安心住下，每日且听福伯的差遣，等身边存
了些
银钱，再做打算。”
卫福通晓人情世故，暗自揣摩三少爷的心意，刻意安排滕贵住在平日招待宾客随从
的二
进东厢，也未曾替他着落什么粗重的活儿，浑没拿他当下人看待。
滕贵忽然抬头。
“三少，小人……小人想住到后进去。”后进的几座厢院邻着厨房、马厩等，是卫
家仆
役庄客的居所，虽然干净宽敞、环境不恶，却不能与二进东厢相比。
卫缺心思极快，听得剑眉一轩：“怎么？有人说闲？”
滕贵双手乱摇：“不……不是！三少待小人很好，福伯……庄子里的人都很好。屋
子也
好。小人是想……这个……”他是个老实头，口齿本就不甚伶俐，情急之下更是语无伦
次；
卫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聆听。
滕贵嚅嗫一阵，慢慢理出头绪，声音语气渐复如常。
“是该怎么，便得怎么。三少，小人现下当您的差，就该住下人的房，没有道理与
别个
儿不同。”他停了片刻，大声道：“您……您就当小人不识好歹罢！有朝一日小人真做
了三
少的客，再住二进东厢不迟。”
卫缺微感诧异，忍不住竖起了拇指：“有志气！你有什么打算？”
滕贵的黑脸皮一红：“这……小人还没想到。”
“无所谓。你筋骨强健、膂力过人，如果不嫌辛苦，倒可以学些本事傍身。我爹在
金陵
一带很有点威望，不定能荐举你往武馆镖行里谋个差使，将来闯荡江湖、成就一番事业
，就
要看你自己啦！”
滕贵喜道：“多谢三少！三少待小人恩重如山，真是……真是……”
卫缺拍拍他的肩膀。
“别这么说。我一见你便觉投缘，总拿你当朋友看，朋友间也要计较这些么？”说
着仰
望星空，自己却笑了起来：“你别瞧我成天只会惹事，玄牝庄虽好，我却没打算仰仗爹
妈兄
姊的照拂，一辈子在这里当个太平少爷。等过两年我武功有成，也要离家闯荡，教天下
人皆
知升州卫缺的名号！”
滕贵听得悠然神往，忽道：“三少，小人不去金陵啦。您若不嫌小人本事低微，便
让小
人跟着您罢。”
“我这点微末功夫可保不了你喔！”卫缺笑道：“你如不怕死，自然十分欢迎。”
滕贵大喜过望：“多谢三少！三少今个说了，日后可不能不算。”说着伸出手掌。
卫缺哈哈大笑，与他击掌为誓。
两人并肩坐在堂前，仰观头顶的无垠繁星，一时间只觉得未来辽阔如天，心中波涛
起伏
、壮志凌霄。
前院突然传来些许骚动。
卫缺一跃而起，正要冲去看个究竟，滕贵却低声喊住了他，伸手指着内堂。卫缺登
时醒
悟，连忙回到堂中，将门掩上。
要是让人看见在悔过堂受罚的三少爷从后院出现，难免要起疑心；如此一来，石室
的秘
密岂能久守？卫缺一时心急，差点忘记，幸得滕贵提醒。
“三少放心，小人这便去瞧一瞧。”
“小心点，别让人当成了贼。”卫缺说着，却忍不住露出微笑；一瞬间，司徒楚倩
俏生
生的模样又浮上心头。
滕贵不知道他心中所思，只是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
※ ※ ※
卫冲跃出房门时，对门一名披着单衣的丫鬟仓皇奔至，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直冲
入他
怀里，溅得他襟口衣袖一片温湿黏稠，原来那小丫鬟的喉管早已被利刃切断，挣扎两下
，立
时气绝。
卫冲虎吼一声，“飞化腾骧”骤然出鞘，黑夜里一道刺目的白光掠起，将随后追来
的黑
衣刺客连人带刀削成两段！
还来不及检视尸身，无数黑影突然自树影花丛、檐前廊下等难以想像的方位窜出，
彷佛
栖息深洞的蝙蝠群一般，顷刻间风声呼啸，身影交错形成的黑霾遮盖了星月光辉，几乎
不能
视物。
卫冲手持罕世利器，咬牙一迳挥舞，敌方兵刃多半稍触即断，众黑影一击不中，立
刻退
开，一时间倒也奈他无何。卫冲仗着兵器之利，更无一刀一剑能与之对击，接连施展百
花阁
内各家各派的精湛剑法，慢慢杀开约莫两丈方圆的圈子。
另一头卫亢提剑冲出寝居，长剑上的招数规矩平实，威力却是奇大，不多时已杀到
了弟
弟身边，两人合成一股，并肩御敌。黑衣人或趋近扑击，或抽身飞退，前仆后继、难以
清数
，卫亢兄弟凝神接敌，尚无暇开口说话。
忽然间一道沉雄的掌力轰来，卫冲首当其冲，被震得剑势溃散、踉跄两步，两名黑
袍客
挥刀扑上，“嚓、嚓”两声，在他左臂、前襟划开两道凄厉血痕。
卫亢双目圆睁，喝道：“二弟！”圈转长剑去救，背后掌风又至！卫亢咬牙使出“
雁书
三复”心法，身形硬生生挪开尺许，剑尖挑开黑袍客的两柄钢刀，堪堪救下卫冲；“砰
！”
一声右肩胛被铁掌夯中，打得他向前扑倒，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柄长剑突入阵中，掠起一阵金铁交鸣，将三名黑袍客各都逼退了一步，一道苗条
的藕
色身影凌空飞落，长发如瀑、纤足尖尖，正是卫盈。
“姊姊！”
“你们没事么？”卫亢微微摇头，勉力运功镇住内伤，伸手搀起了弟弟。
眼见院落里尸横遍地，仅有八、九名黑衣装束，其余皆是卫家的庄丁女眷，卫盈心
中大
恸，美眸里噙着一抹泪光，面色却寒逾冰霜。
廊庑间黑压压的一片，也算不清多少人，个个黑巾蒙面、窄袖紧身，清一色夜行装
扮；
额间微微光闪，似镶有金属薄片。当先三名黑袍客腰系玉带，头上没有金属饰片，却环
额滚
着一道细细的银线，所着黑袍均以织锦硬绸制成，身份显然与其他人大大不同。
树丛里一名黑衣人急于争功，身形一动，便要扑上前去，蓦地卫盈长剑一颤，随手
将他
刺落于地。旁边数名刺客见同伴丧命，纷纷叫嚷着冲来；喊声未落，竟然全数倒地，喉
间均
留下一点比钱眼略小的尖孔，鲜血汨汨而出。余人未及回神，但听卫盈一声清叱，长剑
幻出
点点星芒，转眼又刺倒几名黑衣人。
“贱人！”右首的黑袍客眦目欲裂，振臂吼道：“动手！”
黑衣刺客们骤然清醒，接连窜出，用起那如蝠群扑击般的诡异战术，霎时间风声猎
猎、
黑云遮顶，又是一片星月无光。
卫冲、卫亢急忙挺剑护住头脸，卫盈却凝立不动，秀目微闭；转眼第一波攻击已到
，卫
冲眼中血丝密布，嘶声叫唤：“姊姊！”
水银暴起。
卫盈长剑出手，顷刻间彷佛炸碎了满天星斗，数不清的耀眼光华倏地穿出暗影，夹
着黑
衣刺客的鲜血哀嚎飞散开来！
她以“雁书三复”心法使出“落叶满空山”，六六三十六剑乘以三，瞬息间连递一
百零
八剑，黑衣人身形再快，也快不过她手腕轻轻一颤；人数再多，总无法一百零八人齐至
。卫
盈索性闭起眼睛、听风辨位，毫不受阵形影响，剑尖尽往风起处招呼，众刺客哪里见过
如此
快绝的剑法？糊里糊涂给刺死了十余人，进退骤失法度，乱成一团。
卫盈飞身而出，明晃晃的长剑指东打西，眨眼又多添数条冤魂；忽地纤腰一扭，默
运“
雁书三复”心法，“云凝愁半岭”、“朔气动河山”、“日暮松烟寒漠漠”三式秋风剑
势连
环发动，娇躯和着剑身直扑为首三名黑袍客，叮叮咚咚一阵急响，迫得三人连连退后，
其中
一人兵刃脱手、一人右臂受伤，只有居中身形最魁伟的那人毫发无损，却怔怔瞧着她发
呆。
她挺剑俏立，粉脸煞白、娇喘细细，柔弱得宛若风中花蕊，直要逼人销魂；但那双
杏眼
不怒自威、炯炯如电，在场却无一男子敢再上前，眼睁睁看她挽着卫亢二人，慢慢退向
前院
。
※ ※ ※
门外的哀嚎声此起彼落，大批训练有素的哨子正在院落里来回飞窜，毫不留情地残
杀卫
家之人。仅仅隔了道门墙，书房内却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烛光掩映之下，卫玄与兕牟君
两人
凝眸相对，半晌无语。
“八年前的‘那件事’、十七件灭门血案……你都有份？”
“我是主谋。”狰狞的牛形面具后传来一阵悉窣，似乎正低声轻笑着。
卫玄点点头，神色平静得像是在垂询自己的下属，以确认交付的工作是否如数完成
。连
兕牟君都不禁折服于他的沉着，强烈感觉眼前之人那深不可测的领袖气息，彷佛今夜一
切早
在预料之中，彷佛陷入局里、命悬一线的是他兕牟君，而非这个既没面具遮脸、身份也
不再
隐密的“天门之主”。
兕牟君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终于了解自己选择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我从五年前便开始怀疑你了，只是一直苦无证据。”
兕牟君狞笑道：“胜兵先胜，你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卫玄道：“所以‘那人’特派你来杀人灭口，以防我在九月初九的‘十年聚会’上
揭发
你们的丑事？”
“凭他还指使不了我。”
兕牟君沉声道：“杀了你，我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今夜未曾来过，任你如何神通广
大，
一辈子也休想找到地门涉案的证据。我来只为两样东西：真经与名册。”
卫玄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喔？什么真经？”
“堂堂天门之主，也是扮疯卖傻之辈么？我说的是《方圆诀》。”
卫玄哈哈大笑，笑声虽不甚大，却震得梁间的泥灰粉尘簌簌而落，竟颇有轻蔑之意
。
兕牟君冷道：“你笑什么？”
卫玄纵声笑了一阵，渐渐停歇，目光却益发森冷，牢牢盯住面具后的那双瞳眸。
“我笑你目光如豆。身为八将，总领一门豪杰、手绾机密无数，江湖兴衰、成王败
寇之
事，难道还没看得透彻？还发梦做什么武林至尊？八门各拥一部祖宗赐下的经典，神妙
互异
、威力不同，纵使得了《方圆诀》，又岂能保你天下无敌？”
原来昔年武神宫排定八门组织之际，特别赐下八部真经，每门各拥一部，那奥妙无
比的
《方圆诀》便是天门获赐的真经秘笈。
八本真经之中，又以地门拥有的《风雷益》威力最大、最是刚猛无俦，此书于南朝
宋文
帝元嘉年间现世，曾引起武林一阵残酷的争夺仇杀，后来突然销声匿迹，传说被带入了
隋宫
。武神宫主将这部《风雷益》赏赐给地门时，曾对初代兕牟君道：“汝非首门，仍为股
肱，
今以‘八门第一经’赐汝，不得妄自菲薄。”
是故风雷八将的“风雷”二字并非专指风门、雷门，而是得名于这部“八门第一经
”。
兕牟君拥有号称“八门第一”的无上武籍，却甘冒与天门放对的危险来夺《方圆诀
》，
卫玄因此笑他利令智昏、目光短浅。
谁知此话一出，兕牟君不怒反笑，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箇不知？难道在你眼
里，
兕牟君竟如此浅薄无聊，为了捞什子武林至尊与你作对？绝尘君啊绝尘君，你若不知我
为何
要取《方圆诀》……今夜，你便算是白死了。”
卫玄明白已问到重点，刻意淡然一笑，语带讥嘲：“合《方圆诀》、《风雷益》两
部真
经的武功，你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我想要的东西，须合八部真经才能办到。”
“你……”卫玄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再也按奈不住心中骇异：“你却是从何处得来
这个
秘密？”他虽隐约猜到兕牟君的企图，故意又激又挑，在言语间徐徐套问，但如今听他
直承
其事，仍是难以压抑心中悸动。
兕牟君等的就是这一刻。
高手过招，武技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决胜的关键往往落在形神、动静、虚实、内外
等周
边因素之上，其中最重要的是武者的心理状态，也就是所谓的“势”。佛家说“诸法皆
空”
，道门说“心死神活”，其实都是指心中澄清如镜，不为外物所迁，动手之际才能反照
空明
，自行映出敌人的破绽。
从飞瀑水潭的八将聚会到书斋里的谈话，兕牟君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无非就是想
压倒
卫玄，在心理上取得优势；只可惜总是棋差一着，直到此刻才真正撼动卫玄，刹那间令
他钢
铁般的意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兕牟君弹指为号，一道乌光倏地破窗而入，宛若蛇行般扑向卫玄！
卫玄心神激动、恍若不闻，直到那乌沉沉的凶光扑至脑门才霍然惊觉，足跟轻轻一
点，
连人带凳平平向后滑开数尺；“轰”的一声，身前的圆桌已被数道银光砸得粉碎。
室内陡然间多出三条人影，均是黑袍玉带、银线滚额，浑不似哨子的紧身夜行装扮
，袍
襦靴袖等裁制讲究，颇有八门首脑的余致。
其中一人手握两条光华夺目的烂银九节鞭，一人壮逾铁塔，全身肌肉贲起，似要鼓
裂黑
袍；手中的盾牌形状如蟹，生满青光惨惨的倒钩尖刺，右手一柄金装双头短矛，都是罕
见的
奇门兵刃。最后一名瘦子双掌拢在袖中，从其余两者的兵器上推断，此人当是那神秘乌
光的
主人。
兕牟君见卫玄避得凶险，心中窃喜；微一挥手，三人再次展开攻击。
那使两条九节鞭的黑袍客双手翻腾，霎时银光暴起，朝卫玄的顶门、胸腹狠狠砸落
；手
持刺盾的巨汉却着地滚去，矛尖幻成点点金光，封住卫玄的下盘，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彷
佛为了这刻已演练过千百回。
卫玄施展“黄云陇底白云飞”身法退至墙边，伸手摘下壁上悬挂的长剑，突然脑后
风声
呼啸，急忙挥剑一格、闪身移开，“叮！”一只连着乌金细链的三尖精钢铁爪抓了个空
，倏
地飞回那名瘦汉的袍袖里。
卫玄喃喃道：“穿云挝！你是‘云里残心’魏无疾？”
那瘦汉魏无疾嘿嘿一笑，冷然道：“昔日贱名，不敢辱卫爷清听。”
魏无疾昔时以“穿云挝”铁爪横行河西，飞挝例无虚发，爪指下曾折无数正道豪杰
；岂
知卫玄的“雁书三复”已练到“意发并进”的境界，心念甫动、神功即出，瞬息间格挡
、闪
身一气呵成，速度竟比操纵铁爪合拢的机簧还快，硬生生教当年威震甘州的穿云挝一击
落空
。
除了“云里残心”魏无疾之外，其余两名黑袍客亦是大有来历。
使九节鞭的名唤韩当，九节鞭是软兵器里的硬门，自来十分难练，更遑论倚之成名
。韩
当双手能同使两条九节鞭链，左右威力无分轩轾，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给起了个外号
叫“
十方异手”。
那巨汉“刺鲎金鳐”赵一化原是东海长明岛的海寇，左手的蟹形盾牌边缘锋利如刀
，盾
面镶满锐利的钩刺，可攻可守、十分刁钻，“刺鲎”之名便由此盾而来；右手的双头矛
以玄
铁打造，重七十余斤，矛座雕满古朴的飞鱼连弧纹，其外再饰以鎏金，名曰“金鳐双尖
”，
是一柄珍稀难得的神兵。
韩、赵、魏等三人均是横行一时的黑道巨寇，武功足以媲美武林一流好手，十余年
前突
然销声匿迹，不知所之，成为武林悬案。
今夜于玄牝庄内再现，不但功力愈见精纯，联手更是默契十足。
卫玄仅以剑鞘相格，不多时已险象环生，却听他道：“你要凑齐这八部真经，莫非
要一
举灭去七门？”竟是对着兕牟君所说。
魏无疾大怒：“这厮没将咱们放在眼里！”穿云挝悍然脱手、矫若灵蛇，铁爪直扑
卫玄
头顶天灵盖，甩动的乌金细链里更运足了真力，稍有碰触便是筋骨摧折的下场，顿时封
住卫
玄的上跃之路。
兕牟君冷笑：“灭了天门，八将中还有谁是抗手？”
“拏云、啸日均非泛泛，只怕你还不足以连挑三门！”
言语之间，韩当舞鞭直取中宫，赵一化盾矛齐出，削向卫玄双足！三人攻势合在一
处，
圈子一收，眼看卫玄被逼到了墙角，全身笼罩在兵刃的寒光中，再无腾挪闪避的余地。
“以众击寡，分头为之，终有成功的一日。”兕牟君嘿嘿笑道，掌中暗自运劲，准
备补
上最后一击。
卫玄心想：“总算雷门、山门未与他联手，形势尚有可为。”
长叹一声：“名册非在我手上，《方圆诀》也不可能给你。你我二十几年的兄弟之
情，
难道非要走到这步田地？”
长剑离鞘，秋风十三势的“落叶满空山”发动；“雁书三复”心法到处，剑式未暴
增成
一百零八之数，却是六六三十六剑同至，顷刻间虚招变实、实招变虚，连半点兵器交击
的声
音也无，魏无疾三人闷声急退，身上俱都挂彩。
嘶的一声轻响，三条覆面黑巾裂成六爿，缓缓飘落于地，露出三张骇异至极的惨白
面孔
。
（原来这就是天门之主的实力！）
三人冷汗涔涔，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韩当、赵一化、魏无疾三人成名廿余年，卫玄听说过其人其事，但从没有见过他们
。然
而眼前这三张苍白的面孔却是他十分熟悉的，曾在某个地方……不！应该说是某个人的
身边
见过了无数次。
司徒韩、司徒赵、司徒魏。司徒千军的三名义子。
（该来的总是要来。）
卫玄叹了口气，脸色却渐渐阴沉。
兕牟君眼见变故陡生，震惊的程度绝不下于韩、赵、魏三人。
他早知天门之主非是易与之辈，却没料到竟难斗到这等地步，忍不住心想：“怎么
该来
的，到现在却还未出现？”
※ ※ ※
巳癸弃舟登岸，施展身法向天门总坛的方向掠去。
他天生是个罗锅子，左脚也因蜷曲而微跛，能练成这一身功夫、甚至当上天门哨子
的首
领，恐怕是当初主张要浸死他的长老们所始料未及之事。当上首领之后，他并没有因此
放宽
检验初生婴儿的标准，也没有对那些轻视他、阻挠他的长老进行整肃，终于赢得大家的
尊敬
，稳坐首领的宝座达四十年之久。
其实他只是贯彻天门的精神而已。
杀死不健康的婴儿，是因为不愿意承担日后素质不良的风险；放弃排除异己，是因
为内
斗会损及天门的实力……做与不做，无关乎好恶、恩怨或者其他，一切都是为了天门着
想。
这是他报答那个在水缸前救自己一命、又提拔他坐上天门第二把交椅的主人的方法
——
竭尽全力做个称职的哨子，也如此督促手下，严格要求。放弃情感、放弃欲望、放弃一
切关
于活着的感觉，只要把自己视为工具就好……
头顶的枝桠间微晃几下，一条纤细娇小的身影落在身边，与他并肩齐行。
“各门哨子可有什么动静？”他头也不回，声音冷漠如常。
“没有。”未庚的口气比他还冷，平平的没有丝毫感情。
明明操着稚嫩的喉音，却喜欢低声说话，外露的手掌、眼鼻肌肤白腻得几乎透明，
似乎
不带血色；紧绷的娇躯玲珑姣好，但动如牝豹，予人强烈的不安与威胁；深浓的睫毛又
弯又
翘，杏眼里总是笼着一层雾冰般的朦胧……
彷佛刻意与她浑身散发的女性之美作对似的，这些气质在人偶般的少女周身形成某
种诡
异的氛围，透着冰冷与肃杀。
她是巳癸最得意的作品。机警、敏捷、毫不犹豫，犹如一柄坚冰凝成的短剑，是世
上最
完美的杀人工具。
远方的天空掠过几点烟火，灿若明星。
“天门示警！”祖孙俩对望一眼，正要加紧脚步，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拦住去
路。
来人黑色绣袍、软甲披膊，头上的青铜面具拱吻尖耳，伸出一双巨大的獠牙，竟是狰狞
的野
猪形象，在黑夜里看来格外凶狠骇人。
“黑面君！”巳癸心中一惊，伸手将未庚扯到身后，微一俯首：“天门座下，见过
水门
之主。”他素知八门之主的能耐，隐约察觉黑面君的出现极不寻常，嘴里说得谦恭，但
全身
功力运转、蓄势待发，丝毫不敢大意。
那“黑面君”冷笑几声，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一张鹰勾薄唇、眉目坚冷的年轻面孔
。
巳癸“咦”的一声，大为震异：“是你！”声音竟有些发颤。
青年挑动半边斜飞入鬓的浓眉，冷笑道：“很意外么？还是这么多年来，你当我早
已不
在人世？”
巳癸暗自收摄心神，回复一派首领的威仪，重重哼了一声：“若这么容易便死在外
头，
你就连做天门的叛徒也不配。只是你居然敢再回来……嘿嘿，未丁，你好大的胆子啊！
”
青年道：“别叫我‘未丁’，我是人，不是哨子。我现下有个人的名字，叫做百里
孤伤
。”他微微停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阿爷。”
“呸！放屁！”巳癸勃然大怒，正要出手，身边突然掠过一阵疾风，未庚已拔出腰
间软
剑，狂风暴雨般攻向那自称“百里孤伤”的青年！
她速度极快，招式也不花巧，搠向咽喉的一剑眼看不中，手腕轻颤，立刻改刺肩头
；肩
头无望，随即撩向心口……一连十余剑后两人兵刃才初次相交，“铿！”一声未庚被震
退几
步，百里孤伤手里多了柄长约四尺的乌鞘长剑，剑茎（剑柄）颇长，剑格（护手部分）
却只
有小小一方。
巳癸沉声道：“未庚退下！你不是他的对手。”轻拗指节、默运玄功，全身骨骼喀
喀作
响，准备豁尽全力与他一斗。
百里孤伤奇道：“未庚？她是我妹妹？”眼见老人蓄势待发，倒也不敢托大，赶紧
退了
一步，冷道：“我不是来与你拼命的。我只是要说：天门今夜覆灭在即，劝你别去赴死
，如
此而已。”
“就凭那个？”巳癸冷笑，一指他手里的野猪面具。
“再加上地门、泽门如何？”
老人脸色一变。
“为了对付我，你竟投入了水门？”
百里孤伤摇头，神色傲然：“我便是我，不可能再做回哨子，无论天门或水门皆然
。我
现在是江湖买命的杀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人重金请我穿这身衣袍、戴这张面具
，今
夜来此杀一个人。”
巳癸看着他从小长大，把他当作衣钵传人、未来天门众哨的首领，甚至将一身武功
奇技
倾囊相授，知道他虽然狂妄叛逆，却不是说谎作伪的脾性，忍不住问：“你叛出天门多
年，
为什么要回来说这些？”
“因为你。”
百里孤伤淡然一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人，有感情、有私欲，也有喜怒哀乐，
不能
眼睁睁看亲人被杀而无动于衷；这就是人和哨子的区别。你要去死，我阻不了你，但总
希望
你在支使别人赴死之前，也能想想我的话。”说着看了未庚一眼，似有深意，随手将剑
收入
披风，掉头缓步离去。
未庚本要追赶，却被老人阻下。
风中送来一阵焦臭的气味，远方隐隐透出些许红光，正是天门总坛的方位。
看来他所言非虚；还真让主人料中了，今夜果然多事。老人惯见风浪，尽管心头沉
重，
仍迅速下了指示。
“我迳回总坛，你速至庄上回报主人。”
“是。”
老人思索片刻，又道：“主人若遭遇不测，你便保护三少爷，务必为卫家留下血脉
。”
敌人若连天门之主也能杀得，哨子当然绝非对手，不必枉作牺牲，当以抢救卫氏族
裔为
先。巳癸本要吩咐她保护大小姐或大少爷，忽然想起卫玄已将《方圆诀》传予卫缺，转
念之
间，随即改口为“三少爷”。
未庚沉默点头，正是天门哨子“不问缘由，贯彻任务”的本色；老人微一挥手，两
人倏
地往相反方向分开，各自离去。月光照在密林之间，洒落一地深浓的阴翳。
※ ※ ※
卫盈姊弟正要退出偏院，一篷黑影飘然落下，头戴羊角铜面，手提两个血淋淋的包
袱，
正是泽门之主挂角君。
卫盈见他来得无声无息，功力只怕还在那三名黑袍客之上，不敢犹豫，银牙一咬，
抢先
发动攻势！
挂角君浑没想到这个平日温柔斯文、袅袅娜娜的女娃儿竟然如此辣手，被她一轮抢
攻，
杀得连退几步，急忙运劲挥袖，拂开她的剑势；谁知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剑尖居然破
袖而
出，“叮！”刺中他的眉心！总算青铜面具发生作用，这一剑没能伤及皮肉，挂角君忙
以血
包袱击开长剑；嚓的一声，两相拉扯，整条袍袖被卸落于地，模样极为狼狈。
卫盈侥幸得手，岂肯放弃得来不易的胜机？忙以“雁书三复”心法运使秋风剑势，
“落
叶满空山”再次出手，满天银光暴绽，令人眼花撩乱；铿铿锵锵一阵乱响，两人倏地分
开，
挂角君手里多了柄寒光逼人的三尺青锋，竟一口气接下那快如骤雨的一百零八剑。
黑袍客等见挂角君被卸下半边袖子的狼狈相，原本有些鄙夷，认为这泽门之主声闻
过实
，是枚中看不重用的银样蜡枪头；此时方知他手段厉害，绝非浪得虚名，不由得收起了
轻视
之心。
卫盈自己如何不惊？她这招豁尽全力，快、狠、绝之处更非先前诸剑可比，却仍教
对方
轻轻松松接了下来，一剑都未曾漏掉。
她胸口起伏、发鬓紊乱，全身香汗淋漓，痠软的右臂微微发颤，心头渐渐沉了下来
。沁
着晶莹的水光、犹如梨花带雨的粉面上却不动声色、屏气凝神，静待对方一有不慎，便
要出
手。
挂角君点头赞道：“了得！这等剑法，便是放眼江南也少有抗手了，卫玄生得好女
儿！
谁能想见这一地尸骸，俱都折在一个仙子般的女娃儿手里？”
卫盈明知他别有用心，还是忍不住往地下瞟去。她天性善良，平日别说小猫小狗，
就是
连虫蚁也不忍心摧残；不意今夜连杀二十余人，心头一紧，泪水登时涌出眼眶，神情却
仍然
十分坚毅，并未动摇。
挂角君心想：“这丫头委实难缠，不能再虚耗辰光，以免误了大事。”其实他心中
极不
愿意与她动手，至少不希望她死在自己手里，灵机一动，悠然笑道：“卫氏门下，连女
子都
如此了得，想必卫大小姐的武功必是出自令堂亲炙，将门虎女，果真不同凡响哪！”后
院惊
传一声女子惨叫，恰恰为他的话下了注脚。
卫家姊弟面面相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娘亲！”
卫夫人出身苏州书香门第，心思灵巧、见识过人，却是半点武功也无。卫盈本想保
护弟
弟出了此院，再循别处秘径回头寻找母亲，此时也不禁心急如焚，渐渐失去冷静。
“姊姊！你快去救娘，我和大哥能照顾自己。”
卫冲最沉不住气，他平日自视甚高，若非今日连连受挫、志气已沮，只怕头一个便
要冲
去搭救母亲。卫盈与卫亢交换了个眼神，终于下定决心，出剑虚晃几下，纵身往后院掠
去。
挂角君微微冷笑，看卫冲、卫亢各挺长剑攻来，随手将卫亢之剑引到卫冲身前，“
铿”
的一声，卫亢手里的剑已剩下半截；卫亢不慌不忙，抄起地上一柄青钢剑，再度和身扑
上。
挂角君早看出卫冲的功力远逊乃兄，一出手便抢先制住卫冲的剑势，故意将他俩的
剑刃
引至一处，自行碰撞。那“飞化腾骧”锋锐无匹，一连几次，卫亢手里始终没一柄完剑
。
卫亢脸上漠然，既不着急也不惊怒，随手抢过其他兵刃，默默攻击。
挂角君心中一凛：“这小子一次比一次杀近，持剑一次比一次长久；如此下去，怎
么得
了？”突然剑招丕变，凌空斗转星移，划起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卫亢两人被强横的劲力
绞得
身不由己，长剑几乎脱手飞出——“铮！”一柄青钢剑笔直旋上半空，犹如一只竹蜻蜓
，却
不是二人之剑。
卫亢、卫冲面面相觑，看着两人的剑尖各箝在挂角君双手食、中二指之间，卫冲的
武功
不如兄姊，却熟知百花阁内的各派剑法，立刻认出了这一手的来历：“‘天行四式’！
你是
……”
语声未落，挂角君运劲折断卫亢之剑，刺入卫冲咽喉，一脚将眦目欲裂的卫亢踹开
几步
，抛至半空的青钢剑倏地笔直落下，恰恰从卫亢背后透体而过，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寒风飒飒，吹得树影摇曳、沙沙作响。
卫亢的口鼻不住溢出鲜血，半张脸陷在血沫污泥之中，暴睁的双眼神光涣散，手臂
痉挛
抽搐，兀自扒着地面湿土，半晌才渐渐不动。挂角君冷冷睨视，随手倒转“飞化腾骧”
，还
入鞘中。
“别怨叔叔。怪只怪你们生错了人家，落得如此收场。”
头戴公羊面具的黑袍煞星轻轻吐气、微微摇头，眼中不知是怜悯亦或鄙夷。
※ ※ ※
书房内的肃杀之气已升至顶点。
除了魏无疾、韩当、赵一化三人，百里孤伤与随后赶至的挂角君也加入阵容，挂角
君缓
缓拔出腰间的“飞化腾骧”，剑光照亮了整间厅房。卫玄知道爱子已然出事，心中伤痛
，面
上却不露痕迹，静静凝视着持剑的黑袍客。
挂角君一触及那双寒彻的目光，胸口便像打翻了一座剑戟森然的万丈冰山，冻得连
颅内
深处都剧痛起来，刹那间下盘竟虚浮起来，险些站立不稳。
他知道这位天门之主非死不可；放着这双眼睛活生生地绽射锋芒，让挂角君觉得比
死亡
还要痛苦，那种震慑心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无法与之相对。
当然另一双眼睛也令他很难受，彷佛要碾穿后脑勺似的。
兕牟君环抱双手，整个人与墙角的阴暗深沉浑为一体；他始终没加入战斗，却比任
何一
位参与其中的高手更能有效驱策众人奋力一搏，并为那个彷佛永远也打不败的“天门之
主”
带来难以平复的心理压力。
现在是表现的时候了。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挂角君想。
他扯开其中一个血包袱，运劲朝卫玄掷去。这一掷手劲极巧，松开的布巾被血污黏
缠着
几络长发，并未脱落，包袱内的物事滴溜溜地旋入了卫玄怀里！
卫玄双手运使“通臂搂红”的法门隔空托住，劲力柔到了极处，便是鹅毛也跌沉不
落。
只见那物事慢慢停止转动，落在卫玄掌中，沾了血渍的发丝早已凝成硬块，近乎透明的
肌肤
里浮现一层污浊的惨青色泽，闭目吐舌，赫然是卫夫人的首级！
卫玄双目充血、仰天狂啸，震得满室纸窗木棂一齐飞碎！众人虽已运起全身功力抵
抗，
仍不禁疾退几步，口鼻眼耳迸出血丝！
战斗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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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天马绝尘
卫缺在石室苦等半天，始终不见滕贵返回，凑近窥孔瞧了又瞧，渐渐焦躁起来。
忽见一点人影越奔越近，脚步踉跄，却看不清面貌；陡然间窥孔一黑，彷佛被什么
挡住
了似的，再也无法视物。
卫缺心里一阵不安：“什么人这会儿到后堂来？”随手将《方圆诀》塞入怀中，悄
悄扭
开暗门机括。
一离开石室，门外的声音骤然清晰，竟是男子嘶哑的嚎叫声，在静谧的夜里一现而
隐，
十分凄厉可怖。卫缺急忙开门，只见隐藏了窥孔的柱头伏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口唇
边血
迹殷然，却不是卫福是谁？
“福伯！”卫缺将他抱在怀里，看得心都揪痛起来。
老人目光空洞，沾满鲜血的嘴唇微微颤动：“三少……快……快走……”脑袋一歪
，登
时气绝。卫缺悲愤交加，回头欲找凶手拼命，月光下一名灰袍客缓步而来，脸上挂着狰
狞的
笑容。
卫缺一怔。
“原来是你！”
“你又知我是何人？”灰袍客蓦地双掌一振，炙人的热劲到处，赫然印上卫缺的胸
膛！
卫缺毫无抵御的机会，凌空倒撞入堂、僵卧不动，胸口衣衫裂了圈焦黄，兀自冒着
点点
火星。这一手“燎龙夜炬”乃当世罕见的绝学，便是卫玄亲至也须忌惮三分，何况他那
成不
了气候的儿子？
灰袍客料定卫缺必死无疑，冷笑几声，连瞧都懒得多瞧一眼，回头快步离去。
※ ※ ※
第十七次。
韩当、赵一化、魏无疾、百里孤伤及挂角君等五大高手第十七度出手，第十七度无
功而
还，众人退回原位，冷汗自眉角点点滴落，头顶上冒着丝丝白气，却无一人稍有松懈。
书斋正中央，卫玄端坐于一张紫檀木八角凳上，怀抱着妻子的首级，长剑脱鞘横置
在膝
腿之间，眉目低垂，松开的乱发掩住了大半边的面孔。
当他乍见卫夫人首级的瞬间，便下定决心大开杀戒，绝不让任何一人生出此门；没
有疯
狂的攻击，没有充满仇恨的凝视，卫玄在狂啸声中击退第一波攻击，静静坐下，彷佛化
成了
半截枯木、一蓬死灰。
也因此没有了破绽。
五人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今夜遇上绝顶高手，无不摒除杂念，小心应付。
在旁人看来，这十七次出手莫不是猝尔发动、又突然结束，对峙的时间远比实际交
锋来
得更长，有时连兵器碰击的声响也无，五人却益发退得狼狈；有时阵形甫一发动，卫玄
目光
到处，五人又硬生生顿住身形、挥舞兵器退开，彷佛目光是有形有质的神兵利器，逼得
众人
不得不退。
这是场高手间的对决。若非双方实力整齐，决计无法逼出如此精彩绝伦的无形之战
。
卫玄每空刺一剑、虚劈一掌，甚至目光所及，都直指攻势里的破绽；倘若击得实了
，恐
怕便是血溅五步的局面，双方生死胜负，难以逆料。
挂角君等均为当世一流高手，岂能轻易陷己于绝地，徒逞血气之勇？宁可冷静退开
，也
决不鲁莽从事，白白将命送到卫玄手上。
就好比普通人下棋，总是拼命想提去对方棋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甚至动辄
换子
；但大国手对奕却绝不轻易叫吃，只等布局完成、攻势一起，便要令对手满盘尽墨。
韩、赵、魏三人默契十足，进退浑如一人；挂角君形如鬼魅、剑法超卓，更兼有“
飞化
腾骧”之利，自然是五人中最扎手的一个，但要说到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反出天门的
神秘
杀手百里孤伤。
百里孤伤不仅招式凌厉，进退如风，所用兵器更是与众不同：除了那柄四尺来长、
细圆
如杖的乌鞘剑“压云”外，左手更多出一把薄刃曲柄的单刀，刀身弧弯如眉，长度几与
乌鞘
剑无异，足足比寻常单刀多出两尺余，通体泛着淡淡紫光，鲨皮铜鞘上镌有“掩日”两
个小
小篆印，绝非凡品。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这百里孤伤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不料身怀稀世刀剑，竟是
个精
刀通剑、左右皆能的奇才。”
百里孤伤本不是兕牟君麾下人马，一直无从得知他的底蕴；如今一见，连兕牟君也
不禁
微感诧异：“此子年纪轻轻，刀剑上的造诣却着实不差，难怪‘那人’愿意花五千两银
子买
他助拳。”
※ ※ ※
第十八次攻击骤然发动。
韩当手腕一翻，九节鞭霍然飙出，夺目的银光卷向卫玄胸口；同时间赵一化虎吼一
声，
刺鲎、金鳐双双出手，竟是后发先至，反而抢在韩当之前！
魏无疾正要动身，突然发现卫玄的目光射向赵一化左腋上方的“脉宗穴”；瞬息之
间，
一连串的连锁后着已在魏无疾脑中电光石火般推演一遍，他不禁背脊一凉，脱口叫道：
“错
了！快回来——”语声未落，肩头骤地一痛，已然中剑。只听得一声惨叫，赵一化的左
臂齐
肩卸下；卫玄身形一晃，韩当仰天倒下，喉咙竟被他运劲捏碎！
魏无疾若非即时煞住，只怕也要饶上一条性命。赵一化久战无功，出手时气息浮躁
，非
但未能配合韩当，反而打乱了攻势；与卫玄这等高手相对，心绪意志上岂能有丝毫动摇
？百
里孤伤、挂角君两人皆看出凶险，阻止不及，赶紧抢在第一时间抽身急退，堪堪避过。
卫玄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骤然出剑，陡然间彷佛化身无数；魏无疾飞挝急舞、百里孤伤刀剑齐施，均觉眼
前银
灿灿的一片绵密剑网，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自己究竟接下多少剑、又漏了多少剑，和
着全
身点点鲜血飞溅，一个劲儿的拼命后退。
蓦地挂角君闷哼一声，胸口中掌，“碰！”倒撞出门，摔入一片漆黑之中。
至此五大高手的合围策略可说是完全溃败，眼看百里、魏二人招架艰难，死亡只是
时间
上的问题。卫玄凌厉的目光射向墙角，只见兕牟君环抱双手，仍是静立不动，似乎没有
出手
的打算。
院子里传来一声长啸，啸声悲痛莫名。
“伯维！”卫玄心中一震，撇下魏无疾两人，抢入庭中。月下无数黑衣人飞窜交击
，合
攻一名仅着单衣、发髻散乱的持剑男子，却不是徐紘是谁？卫玄随手几剑，杀得众哨子
鸡飞
狗走、尸骸狼籍，解去徐紘之危。
“卫兄！”徐紘泪流满面，咳出几口鲜血，哽咽道：“这帮贼子、这帮贼子……姚
兄他
……”说着捧起一个须眉怒张、血污淋漓的首级，正是“八方夜雨”姚牧。
卫玄心中一痛，追问道：“卢道长呢？他与你们同住一厢，可有见到他老人家踪影
？”
徐紘垂泪摇头，指着卫玄后侧伏着的一具灰衣尸体：“我们三人力战至此，无奈敌
人太
多，卢道长年迈体衰，不幸殉难。”
卫玄大恸，连忙俯身抚摸，只觉触手犹温，却已没有了呼吸心跳。
徐紘看见卫玄怀里抱着卫夫人的首级，不禁痛哭失声。
“卫兄，您要节哀啊！”他哽咽道：“咱们兄弟俩并肩作战，定要与令夫人、公子
报仇
！”
卫玄虽然见到“飞化腾骧”时已有心理准备，但此时听他一说，仍不禁心神激动；
顺着
徐紘的手指转头望去，却见地上随处弃置着卫亢、卫冲兄弟怒目圆睁的头颅，气血蓦地
倒冲
入脑，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徐紘目光一寒，微微冷笑，一剑刺入他的腹中！
两人距离既近，这一剑又刺得十分阴狠，断无失手之理；谁知剑尖刺入分许，堪堪
擦破
油皮，却再也难以推进，原来竟已牢牢箝在卫玄的两指之间。
徐紘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强抑发颤的声音道：“我自认机关算尽，绝无疏漏，你
……
你却是从何处看出破绽？”
“你身上的每一剑都是出于我手，难道我会记不得伤口的方位形状？”卫玄神情冰
寒，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挂——角——君。”
将全身的劲力都灌注在指头上，穿透剑身直扑徐紘。
徐紘整个人犹如浸入沸水洪炉之中，面色一下子由苍白胀成赤红，直要滴出血来，
苦不
堪言，连忙以十成真力相抗。那柄长剑两端受强大内力压迫，剑身逐渐弯曲，眼看便折
断。
一双灼热的手掌无声无息印上卫玄的背门。
卫玄并非全无防备，然而这“燎龙夜炬”的掌力实在太过霸道，一掌打得他真力尽
散，
手指顿失后劲，“噗”的一声长剑透体而过。
徐紘大喜过望，正要运劲横削，顺势将卫玄从中削成两截，蓦地卫玄一口鲜血挟着
强劲
的内力迎面喷出，犹如无数灼热的铁砂打在脸上，疼得他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开来，忍不
住放
声嚎叫，几乎以为自己双目已盲。
卫玄反掌抡去，将那偷袭之人扫出一丈开外，迳自停步不住、一跤坐倒，口唇边血
渍宛
然。卫玄在遭受重伤、全身真气骤散之际，犹能聚力反击，正是“雁书三复”至高心法
的威
力所致。
那人运气调息，缓缓起身，一身沾满血迹的灰袍在月下犹如索命幽魂，正是道门正
宗“
濯龙宫”高手卢九真。
卫玄咬牙拔出长剑，运指如飞，疾点胸腹间数处大穴，只是这等创伤足堪致命，岂
是点
穴便能止血？他随手撕下衣摆按住伤口，脸色淡如金纸。
兕牟君、百里孤伤、魏无疾等三人由堂内转出，徐紘捂着红肿的脸面颤巍巍地站起
，眼
中满是怨毒凶狠之色；再加上调息完毕的卢九真，再度形成五人合围的态势。
卫玄剧咳几声，目光射向卢九真，凛然无惧。
“我该称呼你‘卢道长’，还是尊驾另有高姓大名？”
卢九真淡然一笑：“‘燎龙夜炬’乃道门‘四圣绝艺’之一，岂能有假？贫道行不
改名
、坐不更姓，正是黄庭山炎龙脊‘濯龙宫’门下的卢九真。”
“道长既非冒名顶替，原来是利欲薰心、认贼作父了。”卫玄冷笑。
卢九真脸色丕变，强自嘿嘿笑道：“庄主命在旦夕，还是多修养心口得好。贫道与
庄主
素无仇隙，此番前来，不过是想让一样道门失落已久的宝物回归原主而已；贵庄所藏之
《方
圆诀》百年前乃出自于一名道门仙长之手，庄主若能慨然交出，贫道定与众人说情，必
不为
难庄主的性命。”
卫玄仰头哈哈大笑，夹着阵阵剧咳抽搐，直至气力不继，才冷冷斜睨着卢九真。
“在场诸人，就属你最无耻。且不说偷袭暗算的卑劣之举，你为了一部经诀能造如
许杀
业，分明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何必假托什么索讨旧物的堂皇之辞？就算我交出《方圆诀
》，
今夜在场众人谁敢让我走脱？这么无耻的谎言你都能说得出口，可见其人！”
卢九真给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里倏地杀气大盛，浑不似之前仙风道骨的出
尘模
样。卫玄也不理他，迳自转向徐紘。
徐紘原本已预备好要面对一双世上最为冰冷、甚至足以隔空杀人的怨毒目光，谁知
卫玄
面上毫无表情，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双眼，彷佛视穿了他内心的震动与不安，眼底竟
隐然
浮现些许悲悯之色。
徐紘突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为了抵抗这种莫名的挫折与脆弱，他苍白的面孔略略胀起了些许血色，微颤的指掌
紧握
成拳，冷哼一声：“你不必问我。我的所作所为皆有其因，也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的
结果
早已在我忖度之中，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卫玄摇头，一指姚牧的首级。
“我只想知道，子冲是你所杀？”
“何止是他？我手下还有你两位公子，及无数卫家婢仆的性命。”徐紘狞笑。
卫玄微微点头，容色平霁，丝毫不起波纹。
“那便是了。伯维，今夜众人之中，就属你最是可怜。”
徐紘脑中如遭重击，浑身一震，霎时种种紊乱不堪的思绪涌上心头，不由得恼羞成
怒起
来。他双眼赤红、血丝密布，嘶声道：“满嘴胡言！待我取下你的首级，再看谁最可怜
！”
手腕一翻，隐藏在袍中的“飞化腾骧”霍地奔雷电射，直飙向卫玄咽喉！
兕牟君暗叫：“不好！”卢九真、百里孤伤俱都看出破绽，却已补救不及。徐紘识
见高
超、心思缜密，剑式甫一出手便觉不妙，立时从狂怒中清醒过来，想起韩当、赵一化的
惨状
，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咬牙硬生生顿住了身形，回剑挺护各处要害。
可惜为时已晚。
卫玄一言戳中他心底痛处，激得他冒然出手，等于在五大高手滴水不漏的合围之势
上打
开一道无形缺口；瞬间剑式发动，迫得众人连退几步，回头向后院掠去！
兕牟君与卢九真两人功力最深，几乎不受虚招影响，随后紧追上去。卫玄鬼魅般的
身影
自院墙圆拱底下穿过，突然回身出剑；“雁书三复”心法催动之下，长剑一分为二，分
别攻
向兕牟君、卢九真两人，百忙中左掌奋力上击，“轰！”一声竟将拱门击得崩塌四散。
漫天烟尘里卫玄飘然退去，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跃出尘灰雾团，万万想不到他重伤之际竟还有如此武功、如此智计，心中俱都
骇然
。徐紘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若今夜走脱了此人，咱们终是死路一条。”
卢九真瞪他一眼，冷笑：“徐施主帮他逃出生天，料想必不至死。”
百里孤伤沉默不语，迳自俯身检视地面的血迹，又捏起几撮尘土草屑凑近鼻端；微
一抬
头，正好迎住兕牟君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是两人第一次想着同样一件事。
“他朝后院去了。”兕牟君袍袖一挥，率先动身：“快追！”
※ ※ ※
卫缺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也不知过了多久。
说也奇怪，印在胸口的那掌如此沉雄，几乎震断了他的心脉，卫缺却丝毫不觉疼痛
……
不，应该说是四肢百骸都已没了感觉，彷佛三魂七魄空荡荡地悬浮在肉体上方，眼、耳
、鼻
、舌、口、肌肤等各处讯息不再传输到心识里，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大
家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
卫缺很想笑。
当然他感觉不到“笑”的其他部分，像是嘴角肌肉牵动、肚子里骨碌骨碌地灌着气
、喉
咙发痒等，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笑了没有；若非胸口那阵阵炙人的灼热正如沸浆般摇
晃滚
动，他几乎已丧失一切关于“存在”的感觉。
卢九真一记“燎龙夜炬”正中卫缺胸口，这胸口“膻中穴”是人身三十六处致命死
穴之
一，莫说给武林高手打一掌，便是让三岁孩童拿筷子戳一戳都有送命的危险。所以卢九
真虽
只用三成功力，却连回头察看“尸体”的功夫都一并省去，除非大罗金仙驾临，想来卫
缺必
是气绝倒地、立时身亡。
但卫缺却没死。
他胸口的衣衫尽皆焦烂，露出了那部《方圆诀》。诀外金丝绣面的书皮不仅未被火
劲灼
烧毁坏，反而陈年污垢尽去，显得更加灿然耀眼，彷佛刚用水清洗过似的。
合着也是卫缺命大，原来这《方圆诀》的绣面封皮是以乌金炼成细丝，再杂以金银
缕、
女子头发、天蚕丝等异物织成，刀剑不伤、水火无惧，用以保护书中秘诀，本身就是一
件十
分罕见的宝物。
卫缺将之放在怀里，等于穿上数层金丝软甲，因而得以抵消部分掌力；但余下的劲
力仍
足以致他于死，卫缺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就在他心识丧失的同时，卫缺的身体肌肉突然变得极为柔软，胸口顺着掌力微微凹
陷，
一股细小但坚韧的莫名真力忽地凝聚起来、护住心脉，与蜂拥而入的强烈火劲紧紧相缠
，竟
是先前在石室里练了大半时辰的《真人篇》内息。
昏迷之中，四肢百骸毫无意识的干扰，面对强大外力的侵袭，便以最自然、最合乎
体脉
运行的方式与之相应，那一小撮以《真人篇》心法练就的内力自然而然发动，不与“燎
龙夜
炬”刚猛无匹的的劲力负隅顽抗，却以细密黏缠之姿带着火劲散入任脉诸穴，一点一点
将之
化消。
卫缺只练了个把时辰的《真人篇》，又因“无心”的境界难以掌握，时有时无；全
凭经
诀神妙无方，一经习练，体脉百骸便记住了种种导行相生的法门，此际正好暗合“无心
”的
至高要旨，居然自行发动。然而毕竟修练日浅，这薄弱的内息仅化消了一成的火劲不到
，眼
看火劲便要脱出禁制，肆无忌惮地毁伤经脉。
须知宇宙循环，乃强弱相生、有无互赞，天地万物在面对变化流转之际，总能自行
调节
，循出一条最巧妙、最切合需要的大道：《真人篇》暗合大化至理，岂无相应之法？这
厢胸
口的真气即尽，丹田里又冒出了丝丝热气，却不再只是一昧缠住消解，反将火劲沿任脉
徐徐
导引，一路经中庭、鸠尾、巨阙、神关、阴交、关元、中极等各处大穴，来到了胯下的
“会
阴穴”。
这“会阴穴”位于两阴之间，地当任、督、冲三脉所起，既是要害，又是经脉真气
的要
冲。只见火劲真气在此紧紧交缠、逐渐积累，犹如一只紧闭鼎盖的炉上水镬；卫缺顿觉
胯下
股间彷佛有个灌满热气的皮囊，体内热气积郁、即将爆炸，当真苦不堪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脊椎末端传来一阵痠麻，灼热的气息竟冲破“会阴穴”的关
口，
沿长强、阳关、命门、风府等督脉诸穴直奔脑门“百会穴”，再回到胸口“膻中穴”；
顷刻
间已完成了大周天搬运，真气越转越强，直似川流。
那残余的“燎龙夜炬”火劲犹如陷入滔滔不绝的江海，几次往返间载浮载沉，终是
强弩
之末，逐渐化消不见。
倘若没有石室里那一个多时辰的习练，倘若没有顺手将诀册放入怀里；倘若卢九真
多用
了半成掌力，亦或回头补上一掌，卫缺此刻已是冰冷的死尸，断无生机，更遑论打通任
督二
脉云云。
这武学里最凶险的“生死玄关”一节，竟让卫缺就这么误打误撞一步跨过，突破了
无数
武人毕生无法克服的难关，完成《方圆诀》里最基础也最重要的根基，从此打开通往上
乘武
学的玄奥之门，得以登堂入室。
卫缺一跃而起，吐出几口瘀血，虽然胸口还有些许闷痛，但全身真气畅旺、流转自
然，
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隐约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忍不住仰天长啸，居然震得窗棂微
微晃
动，斗拱楹柱间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道人影倏地掠进堂内。
卫缺心念未起、手脚已动，眨眼间与那人连过数招，被一掌震退两步；揉了揉眼睛
一看
，竟是卫玄。
眼见父亲一袭黑袍、全身浴血，手里还提了柄血淋淋的长剑，卫缺不禁目瞪口呆：
“爹
……”
卫玄的讶异只怕还在他之上，但转念之间随即醒悟：“这孩子天资过人，短短半日
，竟
然悟通了《方圆诀》的入门根基。我过去失察，总是忽略了他，唉！”从怀里拿出那张
青铜
马面，交到他手里。
“你好生保管这面具与经诀。若不能两全之时，当以面具为重。”卫玄回头道：“
你速
与三少爷离开。以后，三少爷就交给你照顾了。”
一个矮壮的身影一跛一跛地上前，颤声道：“小人明白。”却是去而复返的滕贵。
滕贵一离开后院便遭遇哨子攻击，他虽身无武功，然而天生神力，拔起一株海碗口
粗细
的树木拼命挥舞，又接连投掷石磨、石鼓等重物，直若鸡卵布囊，打得院里飞沙走石；
虽被
杀得伤痕累累，但也拼命打死了几人，适巧卫玄经过，随手将他救下。
卫缺实在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心中惶乱，拉着父亲的衣袖道：“爹！你伤得这么重
，我
怎么丢下你不管？还有娘……”话还没说完，突然瞥见卫玄怀里抱着血淋淋的首级，却
不是
卫夫人是谁？卫缺张大了嘴，双目圆睁，泪水顿时溢满眼眶；脖颈涨得粗红，额际青筋
暴露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卫玄心中一痛，森然道：“你要尽力保全性命，莫教爹娘死不瞑目。”放下卫夫人
的头
颅，一手提起卫缺、一手提起滕贵，倏地奔至暗门之前，将两人投入石室里；一掌轰击
墙上
的暗格，厚重的石门“砰”的落下，机括尽毁于掌力之下，再也无法开启。
他轻轻叹了口气，强自抑制着失血过多所引起的晕眩与虚弱，环视窗门破落、满目
疮痍
的室内，一生中最难忘的光景彷佛历历在目：与妻子初识风光明媚的西湖畔，在栀子花
下互
结鸳盟、永结同心；盈儿出生，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学着女红、煮菜的模样；沉默
的冲
儿，好强自大、总是被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冲儿，还有最会闯祸的缺儿……
真是奇怪。反而最怀念的都是些不着痕迹的琐事，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天门之主微微摇头，与这些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记忆一一告别，再次拾起那张无形的
面具
戴上，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到堂外。皎洁的月光之下，五双凶狠残厉的目光正摒息以
待，
映衬着一地怵目惊心的血腥与尸骸。
※ ※ ※
卫缺发了疯似的拍击着石门，直到手掌都冒出血来。
“爹！娘！爹！放我出去……爹！”他双眼充血，嘶哑的声音与野兽嚎叫无异。纵
使滕
贵力大也拉他不住，更不知该说什么来劝解，脸上血泪混合，只得紧紧按着他的肩头。
卫缺使劲挣开，“方圆诀”神功到处，猛地将滕贵摔得背脊撞墙，沾了一墙一地的
血渍
；卫缺却恍若不闻，只觉得脑后丝丝凉风，吹得他遍体生寒，忍不住一阵哆嗦，突然呕
出几
口鲜血。
他内功初成，尚不能收放自如，心神激荡下血脉畅旺，全身毛孔开放，陡然间吹到
了凉
风，便犹如运功中途突遇干扰一般，顿时禁制不住、气血岔走，是受了颇重的内伤而不
自知
。滕贵挣扎站起，见他口唇边鲜血淋漓，骤然慌了手脚；卫缺却眼睛发亮，扑到石室尽
头，
伸手摸索着平滑的墙壁。
通风口。有风，就代表有通路。
果然“格”的一声，卫缺按下一方小小的掣扭，石壁微微震动，转开一扇高约一人
的活
门，门后漆黑潮湿，毫无亮光。卫缺连想都不想，一头钻入。
滕贵急得大叫：“三少！当心危险哪！”跟着钻入门中。这条密道窄仅容一人通过
，两
壁湿滑、生满青苔，脚下积水泥泞，有几处甚至深及足踝。
主仆俩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着，卫缺没命的向前奔去，有时跌倒了也不起身，手
脚齐
施，就着泥水石头继续爬行，口中兀自喃喃叫唤着爹娘兄姊，犹如中邪一般。好不容易
见到
一丝亮光，两人前拉后扯的出了密道，却现身在玄牝庄后的山岭之间。
滕贵地势不熟，但也知道此时循水路逃生才是上策；小舟顺流一夜能行数十里，等
天亮
敌人发现时，两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谁知卫缺却掉头上山，竟是想绕个大圈回庄里去
。
滕贵飞扑上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三少！我求求您：咱们快走罢！别教老爷夫人都白死了。”
“我要回去救爹！”卫缺吼道：“爹还没死，我要去救爹！”
使力挣脱，口鼻里俱都溢出鲜血来。滕贵抓不住他，只好拼命追赶，两人一前一后
，转
眼消失在山坳尽头。
※ ※ ※
卫盈倚在两面高墙的夹角，与众哨子对峙着。
包括为首的三名黑袍客在内，在场没有人能将她拾夺下来。卫盈虽然脸色惨白、气
息散
乱，但却微闭着秀目，面上神情冰冷平静；只要有人逼近她身前一丈之内，便是利刃断
喉的
命运，绝无侥幸。众人莫可奈何，只好将她团团包围，目光都集中到那名身躯高大魁伟
的黑
袍客身上。
只要他肯出手，这个女娃儿必定能够拿下。众人均如是想。
他身旁那名右臂受创、身材矮瘦的黑袍客忍不住低声抱怨：“大哥，快动手啊！咱
们在
这儿折腾一晚，便只为这个臭花娘？一会儿爹怪罪下来，却又如何是好？”
另一人哼笑道：“他若想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你胡说什么？你……”瘦小的黑袍客捂着右臂伤处，对那人怒目而视。
正要争吵之际，所有的哨子突然退到两旁、一齐俯首，让出居中一条大道，迎着数
人联
袂而来。
当先之人黑袍猎猎、头带牛角铜面，正是兕牟君，余下卢九真、徐紘、百里孤伤分
立两
旁；魏无疾手里拎着三颗头颅，正是卫夫人及卫亢兄弟之首。
卫盈几欲晕倒，怔怔流下泪来，强自压抑满腔悲愤，颤声道：“我爹呢？”
兕牟君摇头，沉声道：“令尊不是我等对手，已然身殉，请大小姐节哀。”
卫玄身负重伤，岂能再与这批魔星周旋？但他一力拼战，杀得五人心寒胆战、俱都
挂彩
，最后终于死在百里孤伤的压云剑、掩日刀之下，让他拔得头功。
百里孤伤欲将卫玄首级割下，却被兕牟君阻止。
“我本受雇于人，若无头颅，怎能交差？”
“你雇主那里，我自会与你说去。玄牝庄覆灭这等大事，岂能有假？就算没这颗头
颅，
料想你的雇主也非真假不分、食言背信的妄人。”
百里孤伤思索片刻，不再言语，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说法；突然冷冷一笑，炯炯有神
的鹰
目直视兕牟君，剑眉斜挑：“你欲置于他死地而后快，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怎么
人一咽气，你倒突然客气起来？”
一旁的魏无疾、赵一化等闻言，不禁怒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与我家主人这
般说
话！你……”
兕牟君微一挥手，制止了他俩。
“我杀他，自有杀他的理由。但除此之外，我却十分尊敬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他
的对
手，还是很想与之堂堂一战。只可惜我今晚输不得。”
兕牟君双手负后，凝视着年轻杀手那张棱角分明的瘦硬面孔：“你与他交过了手，
几乎
性命不保，你会不会想：其实自己并没有资格取他的性命？难道你不觉得，他是个值得
尊敬
的敌人？”
百里孤伤默然，缓缓收起刀剑。
兕牟君临去之前，向着空气冷冷抛下一句：“放火烧庄之后，在此山最高处将他好
好安
葬，碑上就刻：‘卫公讳玄之墓，八表第一名剑’。”
黑暗里一阵悉窣，众哨子领命而去。
※ ※ ※
卫盈看着徐紘，突然想起了那“挂角君”与她交手时所使的招数。
“徐叔叔，你的剑法很好，盈儿领教了。”她静静说道，脸上泪痕未干，雪一般的
肌肤
白得吓人。
徐紘面色铁青、双眼血丝密布，并不答话。兕牟君朗声道：“卫大小姐，令尊藏有
一部
名为《方圆诀》的书册，请你交了出来罢。”
卫盈凄然一笑：“我若交出此书，你便能放我一条生路？”
“不能。”兕牟君摇头：“但我若得书，必会为你妥善安葬令堂，免教她身首分离
、曝
尸火场，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投胎。”
“我没有书，也没听过这本书。”突然厉声道：“你且不怕沦入地狱，永世不得超
生，
我娘生前善行无数，又何必担心？”蓦地银光霍霍，挺剑疾刺兕牟君咽喉！
兕牟君不闪不避，等剑尖来到身前，倏地伸指掐住，一股强横霸道的劲力透剑而过
，震
得卫盈五指松脱，踉跄退后。
兕牟君心中一凛：“娃儿好深的造诣！硬接我这一手，居然还能站稳脚步；再教她
练上
十年，只怕又是另一个卫玄。”杀意大炽，随手倒转剑尖，指向卫盈雪白细腻的脖颈。
一人突然自横里抢出，急道：“且慢！”竟是那名身材魁梧的黑袍客。
兕牟君睨了他一眼，目光冰寒。“你做什么？”
黑袍客被他看得低下头去，颤声道：“此女所言必有诡诈，她身为卫家长女，岂能
不知
经书下落？不如……不如暂且留她一命，慢慢审问。”
“喔？”兕牟君紧盯着他：“你倒是思虑深长哪！不如你现在便去问问她，倘若她
肯说
，便饶她一命；若她坚不吐实，嘿嘿……便让你一剑杀了，嗯？”
黑袍客冷汗直流，心知只要稍不小心泄漏了心思，卫盈便非死不可，低头道：“孩
儿遵
命。”伸手接过长剑，剑尖抵着卫盈的粉颈，向前踏一大步。
只见卫盈面色苍白，却凛然无惧，犹如风中寒梅，望之令人自惭形秽。
黑袍客心疼得都揪起来，连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句
话在心里问了千万次：“司徒齐啊司徒齐，你要拿她如何？”回头瞥见她衣衫单薄，紧
抿着
唇坚毅不屈的模样，心中雷鸣似的轰然一响：“我当然要她活下去！那怕……那怕她恨
我一
世也好。”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故意道：“卫大小姐，你听明白了？乖乖说出经诀下落
，别
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剑尖一逼，低声道：“你反手夺剑，跃上墙头。东侧守备不严
，迳
转东南即可离去。”
卫盈微微一怔，还未有反应，司徒齐“哎唷！”一声故意向前踉跄，悄悄将剑柄塞
在她
手里，拦腰一掌扫去。这腰腿是女子的紧要之处，岂容禄山之爪唐突？卫盈想也不想，
施展
家传“揉云升”身法闪避，轻轻跃上了墙头。
司徒齐为防旁人追赶，也跃上了墙，挡在众人与卫盈之间，怒斥道：“呔！我好意
饶你
性命，你竟如此不识好歹！”双掌一分，假意攻击。
卫盈舞了个剑花，一剑刺进他的胸膛！
司徒齐目瞪口呆，总算长空神掌的护体气劲发生作用，他一痛之下骤然清醒，伸手
握住
剑刃，捏得指节紧绷着惨惨青白，指缝间汨汨流出鲜血。
玄牝庄依山而建，一边紧邻着山壁，另一边却接着峭崖，其下波光粼粼，正是芦花
荡的
湖心水港。
两人高立墙顶，一侧便是数十丈的高崖，风声猎猎，刮得卫盈单薄纤细的身子摇摇
欲坠
；司徒齐唯恐她失足跌下，紧紧抓着刺入胸口的长剑不放，掌间伤口几乎深及骨头仍不
自知
，彷佛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你要先活下来，才能报仇。”他强忍痛楚，一字一句的说。
卫盈凄然一笑。
“我全家都死了，我一个人活下来做甚？就算报了仇，我爹娘可会活转过来？”
司徒齐无言以对，鼓起勇气抬头望去，才发现她眼中并非怨毒憎恨，而是一种深沉
难言
的悲悯。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双眸笼着薄薄的水雾，黑夜里看来格外迷离，如梦似
幻：
“司徒公子。”她生性端庄善良，虽是悲伤至极，说话仍是客客气气的，说不出半句恶
毒言
语。
司徒齐如遭雷殛：“你……怎知……”
“我认得你的眼睛。”卫盈轻轻说道：“莫说今夜你们杀了我的爹娘弟弟，就算杀
的是
卫家的婢仆庄客，我也决计难以原谅。我不能死在你们手里，正如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一样
。”
司徒齐从小到大一直视人命为草芥，只要是父亲所命，对他来说就是无庸置疑的圣
旨，
为了贯彻父亲意志而杀几个人，可说是芝麻蒜皮之事；即使至今他仍不以为杀人有什么
不对
，却由衷希望自己杀的不是卫家之人。
卫盈看出了他对自己的情意，淡然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松开剑柄、闭
上眼
睛，缓缓倒向湖崖；只见那藕色的苗条身影临空坠落，长发飞散、衣袂飘飘，宛若仙子
凌波
，转眼没入湖面蒸起的大雾里，再也难以望见。
庄院顶上的山道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姊姊！”众人抬头望去，隐约可见一个小
小黑
点在岩顶移动着。
卢九真与徐紘对望一眼：“是卫家老三！漏网之鱼！”只听兕牟君低笑道：“卫玄
千算
万算，没算到他儿子是个直心直肠的大傻瓜；既然走脱，竟还巴巴的跑回来。那经诀必
在他
手里。”一挥手，沉声道：“快追！”哨子化为一道道黑影朝岩顶掠去，转眼便去得干
干净
净。
※ ※ ※
“姊姊！”
卫缺目睹姊姊跳崖自尽，大半个身子直要俯出山岩，喊得嘶声裂肺的，脸上血泪纵
横。
滕贵气喘吁吁追赶上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前抱住卫缺腰腿，才没让他骤失平衡，
摔落
岩下。
卫缺心神激动之下内创加剧，蓦地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鲜血，眼前金星乱舞，竟
然昏
了过去。
迂回的山道上无数黑影飞窜而来，越逼越近，滕贵心急如焚，连忙抱起卫缺奔回密
道出
口，剥下他的蜀锦白外袍与白绸头巾，将自己的灰布棉袍披在卫缺身上，对卫缺道：“
三少
，现下是小人报恩的时候啦！卫家只剩下您了，您要好生保重。老天有眼，定能保佑您
大仇
得报，福寿绵长，大富大贵。”说着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转头奔出密道，迳往反向
发足
狂奔，片刻便去得远了。
一道纤细的黑影无声无息落下，静待众追兵都过了密道口，才抱起卫缺，迅速地飞
掠而
去。
※ ※ ※
司徒齐不知自己在墙头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已在那个高大的黑影身旁
，掌
心缠着几层渗有殷红血渍的布巾，胸前的伤口也已点了穴道，不再淌出鲜血。
黑影严酷地凝着他。
“以你的武功，绝不该被她所伤。”
“孩儿知错。”每次说这句话的前后，他总是不自觉地浑身战栗，完全无法控制自
己的
恐惧，只想着要屈从。今夜，或许是心中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缘故，司徒齐初次觉得那
种戒
慎恐惧的感觉突然不真实了起来，他低着头随口应付，耳中却回荡着卫盈的话语……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司徒公子。”
“我认得你的眼睛。”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人世之中，能有几回“早知如此”？司徒齐怔怔望着遍地尸骸，眼中却彷佛看不见
任何
东西。
那个他最想注视，终于毫不犹豫选择了永远离开他的视线。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对照内心万马奔腾般无一刻安静的轰隆澎
湃，
司徒齐的神情却益发显得宁定；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尝试
抗拒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静静的、孤独的、清晰无比的品尝着自己的痛苦。
冰冷威严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里。
“…那女子等于被你亲手所杀，不过如此而已。你也该看得透彻，别再胡思乱想了
。”
说着呵呵低笑，厚实的大手按着他的肩膀：“男子眼界须宽如天地，日后功成名就之时
，岂
无绝色匹配？”
司徒齐心中一痛。
“孩儿明白。”
“嗯，待我取得经诀，必定传授与你。”
“多谢爹。孩儿留下善后，请爹无须挂心。”他面上不动声色，完全没让父亲疑心
他是
想乘机打捞卫盈的遗体。兕牟君点点头，随口夸奖几句，偕着徐紘等人往后山行去。
这一夜，玄牝庄从此自武林中除名；也就在这一夜，埋下了一对父子日后反目离心
的远
因。这是今夜还陶醉在胜利之中的兕牟君所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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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有凤来兮
越过漆黑的树林，他小心翼翼摒住气息、潜运玄功，将身形藏入一片片飞快自头顶
身畔
掠过的阴影里，藉此躲避天上皎洁明亮的星月辉芒。跟踪原本非是他的专长，更何况跟
踪的
对象轻功如此了得，纤细修长的娇躯几乎与林翳浑成一体，简直就是头叶间飞燕，好几
次差
点就这么从他的眼尾消失不见，倏地没入深林的某一处。
这片林子距玄牝庄后约莫五里，随峰峦渐伏之势，沿着溪流转入一处草叶蓁莽的低
谷。
谷中郁郁苍苍，偏生今夜月华透亮，银白色的朦胧光辉遍洒树顶林径，衬得亮处直如白
昼，
阴影间却愈加深沉晦暗。
尽管男子已竭力隐身于黑暗中，但穿透林叶的些许月光仍照出他一身黑袍如墨，头
戴月
冠尖喙的雄鸡面具，正是风门之主司晨君。
被追踪之人突然加快速度。司晨君眼前一花，那苗条的身形彷佛缩成一团拳头大小
的黑
云，竟然足不沾物，倏地自枝桠间穿去，曳出一抹水蛇般的残影！
“这是什么轻功？”司晨君不禁骇然失色：“难道她已参透书中秘奥，练成那‘天
星一
气’的至上功诀？”
明知继续跟踪绝非明智之举，只是一想起那经书的下落全系于此人身上，双脚便像
着了
魔似的，非但停不下来，反而更提气追赶，转眼又拉近了距离。
黑影却在他面前一分为三。
饶是司晨君追得眼红，此刻也察觉情况有异，袍袖一翻，银光一现而隐，一剑刺落
其中
之二；身形蓦地冲天拔起，掌中柔劲到处，将最后一团黑影抓入手里，稳稳落地。摊开
掌心
，一阵清脆的啁啾啼声，一头黑羽白翎的乳燕拍着翅膀飞去，另外两只燕子各中一剑，
颈间
浮起一点鲜艳夺目的殷红血珠，倒地僵卧不动。
司晨君错愕之间，头顶树枝微微晃动，传出“啪、啪”几下清脆掌声。
“好剑法！凌空中仓促出剑，竟连翱翔羽燕也闪避不及。这等剑艺，距离那‘天星
一剑
’的境界倒也不算太远了。”
喉音清丽恬雅，令人飘飘欲仙，直如置身十里香风送暖处、聆听佳人抚瑶琴，莫说
杀机
，就连半分尘寰间的烟火气也无，但听在司晨君耳里，却远比索命魔音还要可怕千倍。
他知道这女人的手段。
以当年师父修为之高、智计之深，尚且栽在“她”手里，自己又岂能与之放对？司
晨君
不禁冷汗浃背，脑中一片空白。
原本以司晨君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断无不战自溃的道理，但他自
幼承
师父教诲，听遍这名女子种种阴狠残毒的行径，心中早已烙下阴霾；又目睹那鬼魅般的
轻功
、以乳燕替代身形的诡秘手法等，将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冲动都化成了深沉的恐惧，从
此在
心中萦绕不去。
刹那间，司晨君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放松肌肉、平抑气息，指掌手臂软弱无力，几乎握不住藏在袍袖内的细剑……他从
身体
与心理上彻底放弃了抵抗，放弃所有的攻击与防御，藉由己身杀气杀意的完全消除，让
对方
潜藏的杀气与杀意失去目标，毫无发动的契机。
那人轻轻“咦”了一声，不知是赞许或惊异，声音依旧颠倒众生，不可方物。
“你是玄羽，还是赤眉？”
“弟……弟子玄羽。”司晨君掌心里又湿又滑，全是汗渍。他出口的每个字、每个
呼吸
顿点都经过深思熟虑，避免任何触怒这女魔头的可能。
女子微微叹息。
“四个弟子中，终究还是只有你能信得过。”
“师……师娘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一阵银铃般的轻笑，黑影飘身而落，漆黑的锦缎绣袍更衬得纤腰盈盈一束，尖喙羽
纹的
青铜面具拖着两条飘逸的雉尾，却是八将中唯一的女子、火门之主丽羽君。
司晨君汗如浆涌，强抑着鼓劲护身、甚至抢先出手的冲动，不敢泄漏些许战意，以
免在
最不利的条件下被迫迎战。
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缓缓抬眼，突然一怔。
尽管命悬一线，丽羽君那飘然落地的婀娜之姿依旧令他胸口一紧，颈间耳后竟微微
发烧
，心跳突然失去了规律。
司晨君是玄门修真之人，从来便不好女色，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仍处险地，不禁暗叫
“惭
愧”，忖道：“她黑袍裹身，浑没露出半分肌肤面孔，光是举手投足，便有如许疯魔人
心的
魅力……三十几年的岁月，怎全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转念之间，又忆起年少时曾目睹“她”面具后的绝代风华，饶是他修为精湛，却怎
么也
克制不住那股子心猿意马，明知这是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地，仍是心头一阵狂跳。
司晨君终于发现自己一败涂地。
两人连一招都还未交上手，他已败在她那世人难以想像、一见便再也无法摆脱的倾
世风
华里，只凭当年那吉光片羽般的稀薄记忆。“原来美色真可以杀人！真的可以杀人……
”司
晨君掌中捏着一洼冰冷的汗渍，心上那股炙人的热流轻悸犹未褪尽，忍不住喃喃说道。
丽羽君以手掩嘴，忽地噗哧一笑。
“玄羽叔叔，是我啊！不是我娘。我小时候你抱过我的，还记得么？”
司晨君一怔，登时醒悟：“难怪她身段窈窕如处子，原来非是那女魔头！”但一想
女魔
头机变百出、手段厉害，难保不会故作伪诈，心里着实忌惮，试探道：“来的可是凤大
小姐
？咱们在‘碧芜居’见过的，我还用草叶给你编过一只蛐蛐儿呢！大小姐可还记得？”
“记得。蛐蛐儿的眼睛是红豆做的，”丽羽君轻笑，语声温婉：“就好像昨天的事
儿一
样。”
司晨君心头一暖，紧绷的精神稍稍松懈，但随即又全神戒备。
小丫头穿戴“丽羽君”的行头，不见得继承了火门之主的位子，那女魔头说不定便
在左
近，暗地打着什么阴狠残毒的主意。他清了清喉咙，缓道：“算算都十三年啦！难为大
小姐
还记得。师娘她老人家可安好？”
丽羽君身躯微震，垂下粉颈。
“娘她……她……不在啦！”
“当真？”司晨君半信半疑：“师娘如许本领，世上谁能杀她？”
丽羽君摇头：“我也不知。五年前，娘与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约战湖北，教那人在背
心印
了一掌，回来之后缠绵病榻、药石难愈，没过多久便……我曾追问那对头的名姓，娘总
不肯
说，约莫怕我前去寻仇，白白饶上了性命。”想起娘亲临终前还殷殷替自己着想，她肩
头轻
颤、微带哽咽，俏生生的纤细身形在黑风月夜里益显单薄，教人又怜又爱，不可自拔。
“大小姐勿悲。”司晨君沉吟：“普天之下，足与师娘抗手者不过寥寥数人，更遑
论将
她老人家重创如斯。这仇家的名姓字号，所疑不脱单掌五指之数，玄羽纵使不才，也当
竭力
找出对头，与师娘报仇。”
丽羽君盈盈下拜：“娘生前常说，爹的四名弟子当中，便属玄羽叔叔最是殷实可靠
，可
怜我们娘儿俩孤苦，浑不似其他三位，多年来穷凶极恶地追讨先父的一点纪念遗物，尽
欺负
我们孤儿寡母。”
司晨君本想向她打听师门经书下落，此时被她软语挤兑，也不好再问，口中连称不
敢，
一揖回礼，心中却想：“这女魔头韩素履武功高绝，岂能轻易死去？一切还是小心为好
。”
又听丽羽君道：“我在瀑布前见了玄羽叔叔的身法，便猜是你，故将叔叔引来相认
。得
罪之处，请叔叔念我少不更事，原囿则个。”
雉形面具后传出些微声响，虽看不见神情，却令人忍不住想像她那抿唇嫣然、巧笑
倩兮
的绝代风情，心中又是一阵砰然。
司晨君强自收摄心神，嘴上随意客套几句，道：“大小姐，今夜玄牝庄多事，此地
不宜
久留，咱们还是速速离开，免淌浑水为好。”
“玄羽叔叔，我见庄内四门相搏杀，难道玄牝庄的卫庄主竟是天门之主？”
“我也犯疑。”司晨君道：“不过三门联手势大，连天门也难撄其锋，咱们风、火
两门
早已式微，连支像样的哨子也无，岂能与之相抗？既然雷门、山门都没出手，咱们也无
须强
揽上身，无端端的自找麻烦。”
丽羽君轻轻一笑：“正为保身，此事我们非管不可。不仅要插手，还得拉玄牝庄一
把，
莫教天门绝了门户。”
司晨君长眉一轩：“喔？怎么说？”
“我从娘手里接下大位，不过五年光景，八门之事所知甚浅，原不该妄加揣测。不
过叔
叔见识广博、阅历又深，可知地、水、泽三门何故对天门骤施暗算，竟须如此赶尽杀绝
？”
这个问题直问入司晨君的心坎里。
他反覆思索，片刻后才缓缓摇头：“我想了大半夜，始终没有头绪。按理说八门禁
绝私
下联络，结仇的机会几近于无，应该无关怨仇，便是寻仇，也不该干得这般大张旗鼓，
挑在
今夜八门之主的眼下动手；若说夺权称大，灭去天门非但无济于事，反而消损自己的实
力，
亦非明智之举。这其中必有我们不知的玄机，只是……唉！当真匪夷所思。”
丽羽君点点头。
“叔叔说得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背后定有诱人目的，才会教人死心塌地冒
险。
我见那地门之主兕牟君气魄很大，不像是做傻事的人。他愿意花费如许代价，所图者必
大过
整个天门，甚至是消灭天门方能到手之物……”
司晨君微微一怔，恍然大悟：“《方圆诀》！他要的是天门真经！”
“我也是这样猜想。只是地门《风雷益》号称‘八门第一经’，兕牟君既已坐拥至
高经
诀，却还要别门的经书做甚？”
司晨君道：“我曾听师父提起，说这八部真经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昔日也只有
武神
宫之主才知晓。莫非兕牟君将主意打到这秘密之上？”
丽羽君“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轻声道：“依叔叔之见，兕牟君今夜取得《
方圆
诀》后，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她吐气如兰，这几句话说得娇柔悦耳、清脆动听，不知怎地却令司晨君的背脊一寒
，隐
隐嗅到字句里迫近的血腥残杀，心中一凛：“小丫头好缜密的心思，好深远的眼光！我
只道
四门之间豚犬乱斗、事不关己，如今想来，危机竟迫在眉睫。风门衰败，实力尚不及天
门十
之一二，兕牟君若大举来犯，却要如何是好？”
丽羽君彷佛看穿他的心思，嫣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她仍习惯以手掩嘴，玉指纤长如新剥葱尖，白
皙的
皓腕被月光照得微显透明，在黑袍铜面映衬下，竟比银白色的月华更加耀眼。
“唯今之计，须与雷、山两门取得联系。四门联手，纵不敌兕牟君所掌握的三门势
力，
至少也教他心生顾忌，不能轻举妄动。而天门残存之众，正是说服雷、山两门与我们合
作的
铁证。”
司晨君一拍大腿：“照啊！大小姐，玄羽枉自闯荡江湖二十余年，今夜听这一席话
，才
知自己是井底之蛙，惭愧、惭愧！”
他这话倒不是乱送高帽，的确打从心底佩服她的见识。以她至多不过十七、八岁妙
龄，
尚且称得上是“涉世未深”，竟一照面便洞悉这错综复杂的危机，分析得头头是道，城
府只
怕还在司晨君这惯见风浪的老江湖之上，教他怎能不衷心叹服？
女魔头的女儿毕竟还是女魔头。
纵使那心狠手辣、武功足堪睥睨当世男儿的“飞天魔女”韩素履已死，本门真经落
在这
聪明绝顶的小丫头手里，也不见得乐观。
当年他从师父处继承了“司晨君”的名号，其他三位师兄弟心中不服，藉口索观师
传真
经《昊天鉴》来寻衅，终于弄得兄弟反目，势同水火；然而真经的确不在他手里，早在
师父
传他衣钵前就已被韩素履取去，让他平白揹了十几年的黑锅，不可谓之不冤。
“火门真经《洗心录》中有重大缺陷，练之身心变异，愈见凶残。《昊天鉴》让你
师娘
夺去了也好，省得她一迳钻研魔功，徒然为祸世间。我自《昊天鉴》里领悟的武功剑法
，已
分传你师兄弟四人，将来经书拿回来也好，拿不回来也罢，于你们也不甚了了。”师父
临终
前对他如是说。
司晨君心中一沉，思绪又凝重起来。
只听丽羽君柔声道：“叔叔又来取笑我了。”语气又软又腻，大家闺秀的斯文里带
着几
分小女孩的娇憨，令人荡气回肠。
她见司晨君半晌无语，虽不见他脸部神情，但却也猜到了七、八分；心中一动，袅
袅娜
娜地扭腰挽袖，从袍袖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册，轻道：“玄羽叔叔，如今情势大坏
，我
年纪幼小、本事低微，一旦身亡，唯恐守不住先父的遗物。叔叔是先父的衣钵传人，我
将此
物还给叔叔，也算遂了先父的遗愿。”
书皮写着《昊天鉴》三个大字，正是司晨君十余年来朝思暮想的风门真经。
司晨君双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顷刻间脑中一片空白，方才心中的计
较自
都消散于九霄云外。他伸出手掌，却始终不敢碰触那本《昊天鉴》，唯恐自己身在梦中
，一
碰经书便碎成了狂沙烟尘，从此不复相见。
“大……大小姐，你……你……你这是……”
“我娘说，若哪天遇上爹的传人，有言语间始终没提起这部经书的，便是真正关心
我们
娘儿俩，不是一昧打着夺书的歪脑筋、狼心狗肺的东西，可将此书交还给他，对爹……
也有
个交代。”
司晨君听她清脆的喉音娓娓道来，心中既惭愧又伤感，暗道：“师娘总算对师父还
有些
情意，早知如此，何必……唉！”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小姐可曾习得这真经的秘
奥？
《昊天鉴》还了给我，大小姐却要如何习练？”他见她的身法、运气等均与师门所传大
不相
同，十分诡谲奇幻，约莫是从这部《昊天鉴》里得了好处，故有此问。
丽羽君幽幽叹了口气。
“不瞒叔叔，除了先父传授的少许‘天星一气’功诀之外，我娘从没练过《昊天鉴
》里
的‘烈阳刀’、‘寒月阴指’、‘八风九天十绝手’等其他武功。本门的《洗心录》虽
有重
大缺陷，所幸得益于‘天星一气’的奥妙法门，其中诸多凶险处已被我娘一一克服，纵
使练
之无益，倒也不致伤身，叔叔勿忧。”说着将那本《昊天鉴》塞入司晨君手里。
司晨君一愕，直到触及她冰凉柔嫩的小手，突然醒觉：“她是师父唯一的骨血，若
因习
练《洗心录》魔功有了什么万一，我怎生向师父交代？罢了、罢了！我已过不惑之年，
早不
存剑试天下的雄心，这占夺真经的黑锅也已揹了十几年啦，还计较这些做甚？”长叹一
声，
又将《昊天鉴》还给了丽羽君。
“要说衣钵传人，谁比你更有资格？你好生习练，玄羽叔叔不敢自居前辈，但总也
痴长
了几十岁，你若遇书中疑难，咱们再一同参详。日后你以此经扬威江湖，振兴风、火两
门，
也算不负师父他老人家的期望。”
丽羽君也不推辞，娉娉婷婷福了半幅，敛衽施礼道：“多谢叔叔教诲，凤儿记住了
。”
小心将《昊天鉴》收回袖里。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突然远处的树丛里一阵悉窣，司晨君一凛：“有人！”身形微
晃，
迳往反方向扑去！
丽羽君由另一侧包抄，眨眼间也隐没于树影之后。两人均是心细如发的厉害角色，
一个
反向追溯声音来源，一个迂回绕往来人的动线，抢先截住去路，俱掌握了夜行追踪的要
诀。
只是两人都扑了个空。
一阵轻微的悉窣声响如蛇行般穿入林间深处，忽东忽西、飘忽不定，两人对望一眼
，倏
地分两边追去，片刻便消失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先发出声响的树丛里突然钻出一条娇小纤细的黑影，手里抱着
个手
脚颀长的高大少年，单衣之外仅披着一袭破旧灰袍，正是昏迷不醒的卫缺。
原来未庚赶往玄牝庄时，卫氏举庄已死了个干净，她谨记首领命令，四处搜寻还未
见尸
体的卫家三少爷，终于在后山发现卫缺与滕贵的踪影，便一直尾随在后。待滕贵穿卫缺
的衣
衫引去追兵，才匆匆将卫缺从密道里带出来，沿后山溪流逃向水边。
未庚身怀天门秘传“幻眼烛龙”之法，只消默运玄功，夜里视物便如白昼一般。她
一路
奔逃，心思却沉静如水，沿途催动幻眼功力索敌，一早便发现司晨君与丽羽君的踪影，
距离
之远，竟还在两人耳目的范围之外。
未庚尚在发育，便是踮起脚尖，高度也不过到卫缺的颈颔而已，十分娇小玲珑；手
里抱
着个比自己高出半截的魁梧男子满山奔行，片刻未停，还要催动内力使那“幻眼烛龙”
的法
门，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抵受不住，何况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女？
若非从小惯受严苛的非人训练，直视肉体痛苦如无物，未庚早已力竭倒下。尽管疲
惫不
堪，她的判断依然十分精准，宁可伏在数十丈远的树丛里耐心等候，也不愿冒着被司晨
君两
人发现的危险继续行动。
这一等，便等了半个时辰。
卫缺面如金纸，呼吸若有似无，浑不似平日的俊朗潇洒，未庚虽不擅医道，也知卫
缺的
伤势奇险，必须马上延医治疗。她从腰囊里取出一枚精钢锻造的暗器：七个由大至小、
泛着
乌金暗芒的锯齿圆环，环内有无数细小的机簧相互嵌合，一直连接到中央的锡心锁钮处
，以
同心圆的形式扣成了一个薄薄的碟子，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略大一些，制作得极为精
巧。
这暗器有个名目叫“索魂追”。少则两环相扣，名曰“双追魂”，三环则曰“索三
魂”
，四环则曰“索四魂”……依此类推，数不过七。女子手掌纤小，徒手施放顶多用到“
索三
魂”，男子有手掌宽厚、五指特长者，或可使到“索六魂”；若以特制的弩机发射，则
男女
皆不在此限。
这“索魂追”一经发射，疾转如飞轮旋刃，发出呜呜低响；等转速减慢，便触动锁
钮内
的机关，使外环分离，再度将内环弹射出去。尽管机簧弹射的力道渐次减弱，但比之于
其他
暗器一经脱手、再也无法着力的情况，“索魂追”的飞行距离、滞空时间岂止倍数而已
？故
天门群哨不以此物攻敌，却倚之于夜战里扰乱敌人耳目，专门对付擅于听风辨位的高手
，屡
见奇效。
果然这枚“索七魂”从未庚左腕间的牛角小弩激射而出，倏地穿破林叶，每层外环
脱离
时，余下的中心母环方位都为之一变，简直就像活物一般，登时便将司晨君、丽羽君两
人引
向树林深处。
突然一声低吟，卫缺骤尔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横卧在陌生少女的膝上，脑袋里沉重
得像
装了铅块似的，而被女子抱在怀里、枕着那种柔软温暖的羞赧又使得沉重变成了闷痛，
卫缺
忍不住呻吟起来。
“我爹……我姊姊呢？”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歙动，声音犹如迸碎的沙砖一般。
“我只能救你。”
卫缺蓦然醒觉，双眼暴睁，“呕”的喷出一口血箭，又晕死过去。
未庚察觉他血脉暴冲、内息散乱，连忙伸手按住他背心“大椎穴”，运起所剩不多
的内
息替他推血过宫。无奈《方圆诀》内功威力强大，纵使失控窜走，也不是未庚这等火候
的内
力所能镇压，不过片刻功夫，未庚面颊嘴唇已无半点血色，全身冷汗涔涔，颓然脱力坐
倒，
吐出一口鲜血。
还没来得及调息，未庚倏地一跃而起，右手四指反扣、拇指平伸，改以点穴法替卫
缺压
制伤势……她连换六、七种迥然不同的手法，屡屡被《方圆诀》内息冲撞得口吐鲜血，
好不
容易那脱缰野马般奔流失序的内力逐渐止息，但卫缺的呼吸心跳也微弱不堪，几与活死
人无
异。
“你不想死就不会死。”未庚很想这样告诉他，但她生来甚少与人说话，实不知该
如何
开口，紧握小小的拳头强支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微颤的右手仍按住卫缺胸口“膻中穴”
，试
图自空荡荡的丹田再挤出一丝内力灌入卫缺体内，为他续命。
卫缺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嘶哑透薄的声音却出乎意外的字字清晰。
“我……我不会死的……我还要为爹娘姊姊报仇……”他的瞳眸空洞，似乎已不能
视物
，很难分辨究竟清醒或昏迷；但未庚却觉得那双青白失焦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干裂的唇
角泛
起一抹衰弱的笑：“谢谢你。”
谢……谢谢？谢谢又为了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样……也要感谢
别人
？未庚回望怀里的少年，平静的心绪漾着圈圈涟漪；蛰伏片刻，抱起他窜出藏身的树丛
，飞
也似的掠向林外。
※ ※ ※
林外，月光照得水面一片波光粼粼，潺潺的溪水声里偶尔夹杂着些许拍岸击石的沙
沙声
响，显现出水流奔放的生命力，也象徵卫缺与未庚两人顺流而下、脱离险地的一线生机
。
一个修长苗条的身影俏立于溪畔石矶上，纤足踏着缠绑在大石上的粗缆，缆绳末端
系着
的舢舨正随溪水载浮载沉，显得既渺小又无依。那是未庚的舢舨，是她要带着卫缺一夜
百里
、逃出生天的救命工具。
来人扬手将一枚巴掌大的空心圆环掷在未庚脚边，月光映得环上乌金光闪，却是那
“索
七魂”最外一圈的锯环。只听她一声轻笑，悠然道：“这暗器制作得奇巧，可惜瞒得别
人，
须瞒不得我。”
声音清脆动听，正是去而复返的丽羽君。
她与司晨君两人分头追赶，偶然在地上发现这枚脱落的外环，微一思索，登时想通
了其
中关节，连忙抄近路赶到溪边，反而抢在未庚前头。
未庚眼神漠然，完全看不出丝毫反应，直勾勾地望着丽羽君，既无惊骇、也无愤恚
，更
没有不见急躁心焦，一双清澈的杏眼水波盈盈、深邃如海，反映着天际的银色月华，竟
显得
有些空洞朦胧。
丽羽君一凛：“我竟看不透她的心思！莫非她天生颠傻，以致全无反应？”袍袖一
翻，
手里登时多了柄极细极长、宛若水晶般透明的窄剑，清亮的刃口轻轻挑起船头缆绳，就
看着
半截剑身陷进粗如牛肠的绳索里，犹如热刀切牛油一般，缆绳倏地一股股飞旋迸散，竟
快得
发出“嘶嘶”声响。
“你将手中之人留下，否则这艘船随水漂去，谁也走不……”
未庚突然出手。
只要丽羽君的剑再轻轻一动，那裂得只剩几股的船缆便一分而二，立时将舢舨送入
滚滚
溪流之中，全无转圜的余地。此乃兵法里的“投鼠忌器”之势，双方均有所顾忌，便不
会轻
举妄动，不轻举妄动便不会两败俱伤；求的不是消灭对方，而是如何保全自己。此时弱
势者
固然要反躬慎战，占优势的一方也该因势利导、以战逼和，把握对话的契机，以求兵不
血刃
地达成目的。
可惜未庚不是普通人。
连丽羽君也没看清她何时将卫缺放下、何时拔出腰间软剑，只见一团旋风似的霍霍
银光
已卷至身前，劲风刮得肌肤隐隐生疼。丽羽君无暇细想，水晶剑反掠而上，叮叮咚咚一
阵急
响，未庚臂上、肩头俱被划伤，那柄水晶薄剑“临江月”的剑尖却渗出丝丝雾露，浸得
细窄
的剑身通体湿濡，更显晶莹剔透，竟连一丝血痕也未沾上，洵为神物。
丽羽君接下未庚的剑势、伤了她的身体，却逼不退她。
未庚彷佛全无痛感，手腕一翻，直把软剑当成了长鞭，根本无所谓变不变招的问题
，一
样还是一团银光，迳向丽羽君砸去。丽羽君剑法虽胜她许多，但只要一剑刺她不死，便
完全
阻不了她那风狂雨骤里透着股冷酷冷静、犹如野兽掠食般精准的攻势，一轮交手下来反
被逼
退一步，连忙纵身自大石飘落，手里的水晶剑挽了个剑花，清叱道：“且慢！”她自忖
武功
机智俱在这个女哨子之上，原想以舢舨要胁，逼得她乖乖就范，没想到交手不过眨眼功
夫，
居然是由自己先喊了停。
未庚还剑于腰，抱起卫缺跃入舟中，又将他轻轻放下。
“你就算能带他走，也救不了他。”
未庚拽起那条散了大半的缆绳便要扯断，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丽羽君心中一声冷笑：“好一个心如铁石的贱婢！”扬声道：“你带走一具死尸何
用？
我却能救他。”
未庚蓦地停下动作。
丽羽君道：“天门遭劫，我火、风两门感同身受，欲与雷门、山门联合，以正祖宗
家门
的规矩。卫家公子乃玄牝庄的遗孤，也就是未来的天门之主，我自当竭力相救，岂有加
害之
理？”
未庚凝眸以对，仍是不言不语。
丽羽君轻轻一笑。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火门式微多年，座下虽还有些人马，但早没了‘哨子’的旧
制；
坦白说，我也信不过你。我不保证助你恢复天门，不保证能取得雷、山两门的合作，甚
至不
保证能抵挡地门，但我保证救活他的性命。”
她伸手揭开自己的面具。一瞬间，未庚平静冰冷的瞳眸掀起一阵滔天巨浪，掺杂了
惊叹
、错愕、迷惘、眩目、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些许妒意，虽只短短的刹那，但仍对未
庚心
里某个隐而未现的部分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丽羽君早习惯了他人看待自己的惊异目光，似乎对未庚恢复之快还更惊讶些，不禁
微露
赞许之意，嫣然一笑：“现在你见到我的真面目啦！倘若我有负所托，又或是害了你家
三公
子，你自可来找我报仇。倘若你想与你家公子随我同去，我也是十分欢迎。”
“我给你七天时间。”未庚缓缓退向林边，澄亮的双眸始终没离开过丽羽君，语气
还是
一样冷冰冰的，半点感情也无。
丽羽君不禁失笑：“你家公子气血岔走、内伤沉重，调理恢复最少也得数月之功，
七天
岂能根除？你……”话没说完，陡然间发觉树影下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未庚的影子？
她一
向以轻功自负，但这女哨子来去无踪的本领早已超脱“武功”的范畴，实是另一门匪夷
所思
的精深绝艺，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丽羽君突然领悟到天门、地门等强势力量的根源所在。
火门早在数十年便已衰微，打丽羽君懂事起，“哨子”便只徒然存在于门中秘卷的
记载
而已，从未真实到足以亲身体会。她屡屡缠着母亲询问，却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覆，于
是十
三岁那年，便依着自己的想像训练了批死士，兴冲冲的拉着母亲前来校阅。
“娘！这便是火门的哨子，您且看看。”
谁知韩素履瞧也不瞧，随手将那些人都杀了。丽羽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手
训练
出来的死士们奋力抵抗，却仍在顷刻间全数倒在血泊里，连韩素履的衣角也未沾到。
“这些不是哨子。主人若要哨子的性命，哨子不但不会反抗，还会乐于献上；何况
哨子
一拥而上，纵使八门之主也未必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你训练的这批人，无论心思、
武功
都不够格称为‘哨子’。”
韩素履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凤儿，娘不反对你训练下属，但千万记住：如果
以这
种喽啰与八门哨子放对，最后定要吃大亏的。娘亲杀了他们，只是为你好。”
在遭遇未庚之前，她并不真的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如今，总算明白了当年母亲话
里的
殷切之情。拥有一支百人之数的哨子部队，足堪比下千军万马！难怪地门兕牟君如此野
心雄
图之辈，仍垂涎于总领八门的权位；若能号令八门哨子、便宜行事，莫说制霸武林，只
怕逐
鹿中原亦非难事……
比起倾城倾国的不世美貌，其实她向来对自己的智慧更为自负。遇到未庚之后，她
简直
无法想像一百个像未庚这样的哨子厮杀起来，会是何等模样；世上，或许真的有智慧无
法超
克的力量存在……
霎时间，丽羽君浑身一颤，竟有些旁徨起来，突然希望娘亲尚在身畔，能够引为强
援，
在背后支持着自己。
这是她接掌火门五年以来，初次强烈感觉自己已身在江湖，再也不是碧芜居里那个
抚琴
读书、无忧无虑的天真姑娘。
思念、无助、渴求、失落、权谋心计……丽羽君从纷乱的心绪里清醒过来，双手环
抱着
单薄的肩膀轻轻抚暖，缓步踏上船头。舢舨里的少年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脸颊微陷，
但憔
悴的容色却掩不住那剑旋刀舞般大开大阖的坚毅轮廓，可以想见他清醒时那股子神采飞
扬、
桀傲不驯的模样。
丽羽君撩着裙脚蹲下来，左臂环膝，纤巧好看的下颔轻轻挨着膝头，凝视昏迷不醒
的少
年。卫缺忽地微微颤动，两颊涨起些许微红，低声叫唤：“爹……娘……姊姊……”剑
眉紧
蹙，豆大的汗珠濡湿了额前几撮乱发，辗转呻吟一阵，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丽羽君心中一动，忍不住伸手替他整理汗湿的头发，拉过焦破的前襟衣衫遮住他赤
裸的
胸口，轻声道：“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啦！就和我一样。”
卫缺微略鼓胀的襟口里露出某物，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张雕满表号兽纹的青铜马面，与她的雉形铜面如出一辙，正是天门之主绝尘君
的面
具。丽羽君强抑着胸口的悸动，轻轻拨开面具，让压在面具下方的另一样东西露出全貌
——
《方圆诀》！她顿觉胸腔里一阵失控的猛烈撞击，撞得心脏几乎要从喉间蹦跳出来。
原来兕牟君不惜发动三门哨子挑去天门、甚至蒙受惨重损失，所求之物竟还在这少
年身
上！丽羽君已拥有火门的《洗心录》与风门的《昊天鉴》，若再加上这部《方圆诀》，
纵使
兕牟君握有地、水、泽三门的真经秘录，彼此之间也不过是五五均势、旗鼓相当而已；
更甚
者，兕牟君手中或许并没有三部真经，那么距离八部真经所藏的大秘密，只怕还远落于
她之
后……
丽羽君心中忽忧忽喜，整个精密的思绪理路却已开始运作，一边盱衡眼下利害，一
边拟
定其后的方针，春葱般雪白纤细的五指虚握成拳，轻轻敲击着船弦，早已不复方才那楚
楚动
人的娇弱神态。
直到一柄冰冷的锋刃指着她的后颈。
“放回去。”声音冰寒更逾锋刃，正是未庚。
丽羽君一时大意，竟连她何时来到身后也不知，显然未庚并未远离，始终躲在暗处
监视
她的一举一动。丽羽君纤腰微扭，正要回头起身，颈后软剑剑尖一送，又将她压回原处
，丝
毫动弹不得。
“放回去。”未庚重复一次。
丽羽君慢慢将马形面具与《方圆诀》塞回卫缺襟内，随手拉过衣襟掩好，微微冷笑
道：
“你以为堂堂火门之主，竟是乘人之危、顺手牵羊的宵小之辈么？我若要强占此书，又
何须
救治你家公子？你——”
语声未落，倏地回头一掠，水晶剑自宽大的袍袖里电射而出，快如华光隐没！同时
飘身
疾退，纤足稳稳踏落船尾木辕，整艘舢舨竟连晃也没多晃一下；但见船头空空如也，未
庚却
已消失无踪。
“唰！”一声轻响，丽羽君束发用的金钗银绶突然迸断，泄下一头如瀑长发，直如
出尘
仙子。
尽管她披发的模样称得上是美绝人寰，丽羽君的面色却十分阴沉——论出剑之快，
未庚
绝不可能快过她的“天星一剑”，恐怕未庚第二次说完“放回去”后便悄然离去，才得
免去
一剑穿胸之厄。
丽羽君自小便是众人捧入手心的明珠，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如此受辱，不由得气得
娇躯
轻颤，银牙紧咬；盛怒之余，灵台反而一阵清明，微一转念，居然笑了出来。
“原来这便是哨子的能耐！”她喃喃自语，声音轻柔缠绵，闻之令人耳根一热：“
欲一
统八门，须得有如此助力，才能成就大事。总有一天，我定要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哨子。
”
※ ※ ※
卫缺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油油的竹墙，身下的卧榻柔软舒适，依稀温着一股女子脂粉的
甜腻
，榻旁垂着两片薄纱吊幔，一方小小瓷盏里青烟袅袅，飘散满室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
卫缺彷佛置身梦中，连视线都有些朦胧起来，正要揉揉眼睛看个仔细，谁知手臂才
不过
抬起寸许，便颓然脱力，击得软卧下的竹榻“笃！”一声闷响。
一个稚气的女声欢叫道：“他醒啦！他醒啦！”另一人轻声道：“你莫嚷嚷，要是
惊扰
了公子，怎生是好？我且去请小姐来。”
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仍掩不住那股喜孜孜的欢悦之情。
卫缺听得满头雾水、挣扎欲起，蓦地一双柔嫩的小手伸来，扶着他斜靠着榻旁的绣
缎扶
几，笑道：“公子，您足足昏迷三天啦！除了药汤也没再吃过什么，怎地还这么精神？
”
这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圆圆的笑脸娇俏讨喜，水汪汪的眼睛与一身绿裙翠衫相映
成趣
，更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顽皮神气。
卫缺喘息片刻，低声道：“多谢姊姊救命之恩。”
翠衫姑娘掩嘴笑道：“唉哟！我可没这么本事，何况婢子还比公子小着几岁，怎当
得起
这声‘姊姊’？”
她小嘴一开便再也停不了口，信手拈来，什么都能咯咯笑着扯上一段，卫缺若身子
康健
如昔，当有棋逢敌手之叹；此时却只能乖乖听着，从而知道小姑娘名唤“凝翠”、是她
家小
姐救了他的性命云云，倒也非一无所获。
凝翠正说得兴起，一名身着紫衣的小婢踩着细碎的步子来到榻旁，匆匆放下手里热
气腾
腾的瓷盅，轻轻一拍凝翠的小脑袋，皱眉道：“尽说嘴！公子身体尚未恢复，怎好如此
折腾
？当心小姐怪罪下来，可有你受的。”
年纪与凝翠相差无几，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蛋却老成得多。她随手拿过两个绣花枕头
垫着
卫缺的肩背后腰，细心帮卫缺调整靠坐的姿势，服侍得无微不至。
凝翠吐了吐舌头，故意板起面孔：“好个厉害的紫嫣丫头，好人都让你做完啦！那
我服
侍公子用汤药好了。”
紫嫣白了她一眼，笑啐道：“你敢！轮得到你么？”
凝翠一拍额头：“唉哟！我倒忘了。”与紫嫣两人笑得颇为暧昧，卫缺被她们带着
戏谑
调侃的目光瞧得耳根一热，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几分血色。
“公子醒了？”一把清丽的喉音轻轻巧巧飘入竹庐内，卫缺心头突地一跳：“世间
……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到底……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他脖颈尚不能转动自如，正自揣想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鼻端忽然嗅到一股若有似无
的幽
兰馨香，由远而近、袅娜而来，耳边听得一阵丝绸摩擦的细细声响，卫缺只觉身边陡然
间温
热起来，蒸得那兰花香气沁入全身毛孔、中人欲醉，却是那女子来到榻前，不避嫌疑地
坐了
下来。
卫缺心口狂跳，气血沿颈后急冲入脑，不意牵动内伤，蓦地眼前金星乱舞，脖颈一
歪、
斜斜瘫倒。一只柔若无骨的冰凉小手搀住他的肩头，慢慢扶他躺下，揭开他胸口薄被，
纤指
运劲如飞，疾点鸠尾、中庭、玉堂、华盖等数处大穴；卫缺剧咳几声，悠悠醒转。
一名身着藕色衫子的女子坐在榻旁，纤腰盈握、肩圆如水，丰姿难画难描，如此近
看一
时倒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胸臆里鼓胀胀的一阵闷热，半晌无言。那女子双眼以下俱
都掩
在一块绛色薄纱里，睁着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眼波盈盈，澄如平湖翦水，手里捏着方锦
帕轻
拭卫缺嘴角，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终于醒来啦！”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姓韩，名唤‘凤兮’，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升州卫缺。”
凤兮故意轻呼一声，掩口道：“莫非是玄牝庄的卫三公子？”
“正是。”
“我虽为女子，却也素仰卫庄主的仁侠高义，听闻贵庄祸事，心中十分难受。请公
子节
哀顺变，务以身体为念。”
“多谢韩姑娘。”
卫缺惨然一笑，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天际暮云压顶，染开一片漫漫金夕，映得湖心
波光
粼粼、金芒万道，夹岸柳丝翻飞，林影间几只乳燕不住穿梭娇啼，宛若图画。
凤兮原以为他心伤父母兄姊之亡，必状若疯狂，早有了温言抚慰的准备；谁知卫缺
眼目
半闭，静静面对夕阳余晖，竟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委实大出她意料之外。
凤兮凝神片刻，端过桌上瓷盅，轻轻呵凉匙里的药汤，柔声道：“卫公子，良药苦
口，
你喝下这些苦药，身子也能早些复原。”
卫缺怔忪无语，凤兮又细细叫唤几声，总算将他拉回现实里。卫缺自知眼下手脚不
灵，
也没有推辞的余地，面颊顿时又多涌现几分血色，乖乖听任凤兮一匙一匙喂饮汤药。
凝翠在一旁瞧得窃笑喁喁，紫嫣虽然尽力节制，却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凤兮被她俩惹得心烦意乱，蛾眉一皱：“紫嫣、凝翠！给卫公子准备膳食去，吃了
也好
恢复些气力。”口气虽然严峻，但耳珠、脖颈等裸露于面纱外的肌肤早已微泛红潮，显
是大
羞。
紫翠二婢笑着退下，堂内只剩榻上默默相对的两个人。
“小时候我生病，我姊姊也是这般喂我。”
凤兮脸一红，轻声道：“卫公子与令姊的感情一定很好。”
卫缺点头，闭上了眼睛。
施恩、抚慰，本就是凤兮计画里的一部份；挽救未来的天门之主是件极危险的赌注
，若
无厚酬，岂非冤枉？卫缺的信任、依赖、甚至倾心，当是这场豪赌中比较值得期待的回
报；
但不知怎么的，凤兮现在却不想打扰他。她手捧瓷盅，斜倚着榻旁的锦绣扶座，静静陪
着他
品尝“一个人”的感觉——因为那曾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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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惊逢百里
正当卫缺微感困倦、半梦半醒之际，远处忽地一声清啸，一人漫声吟道：“满室天
香仙
子家，一琴一剑一盏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注）
初时犹自飘荡隐约，许在数里之外；及至最末一个“花”字落下，声音竟已到了竹
庐门
口。
凤兮回眸对卫缺一笑：“你的救命恩人来啦！”随手理了理衣鬓裙钗，正要起身相
迎，
来人却迳自跨入室内，笑道：“卫公子根骨奇佳、福寿绵长，乃天救自救耳，贫道岂敢
居功
？”
一阵玄檀薰香袭来，一名白衣鹤氅的中年羽士来到榻前，年纪约莫四十岁开外，生
得长
身玉面，五络长须飘飘，足上白袜胜雪、鞋履洁净，发顶玄纱垂背，簪着一枚碧油油的
翠玉
横钗，当真是超凡绝俗，彷佛全不受尘寰沾染。
“卫公子今日觉得如何？”他朝凤兮微一颔首，当是打了招呼，随意落座榻边，执
起卫
缺的手腕把脉，又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神色和煦自在，浑无半分前辈的架子。
卫缺听其诗号、观其言行体貌，对这初次见面的玄门羽士颇有好感，点头道：“多
谢道
长关心，晚辈觉得好多了。尚未谢过救命大恩，请道长见谅。”说着便要挣扎起身。
羽士淡淡一笑，手掌拂处，一股绵和的柔劲又将卫缺轻轻按回榻上，竟是身怀极高
明的
玄门内功。
凤兮嫣然笑道：“卫公子，我来给你引见：这位仙长道号‘玄羽客’，素以琴、剑
、茶
三艺与医道闻名于世，人称‘夜读千经’，取其精深如海、似千经万藏一般，便是连夜
禀烛
也探究不完。”
那“夜读千经”玄羽客连连摇手，笑道：“这等牛皮，没的让卫公子笑话。说来惭
愧，
贫道修真之人，却对诸般尘俗之物不能忘情，琴艺、剑艺等涉猎尚浅，医道更是皮毛而
已，
不值一笑。可惜卫公子犯的不是茶病，贫道堪称拿手的也仅只这一项，真箇是连夜禀烛
也探
究不完。”
卫缺还未会意，那厢凤兮早已掩着小嘴低声轻笑，玄羽客手捻长须，一副正经八百
的模
样。卫缺微微一怔，两人相视大笑。
笑声一开，距离顿时拉近不少。玄羽客言语清雅、颇为健谈，聊着聊着，便有意无
意向
卫缺说起当夜凤兮如何发现他倒卧道旁、又如何将他带回“碧芜居”治疗，惹得凤兮粉
颊微
红，低头不语。
卫缺对自己重伤后所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依稀记得有名女子曾竭力相救，感觉虽
与凤
兮全然不像，但也没起什么疑心，迳向凤兮投以苍白的笑容，眼中俱是感激之意。
三人随意聊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渐渐谈到玄牝庄当夜的情形。
卫缺因身处密室在前、受卢九真偷袭在后，其实对详细情形也不甚了了，只记得父
亲负
伤奔至、将自己推入密门，以及其后攀至庄后高岗，目睹黑衣人提着兄长母亲的首级，
还有
姊姊被逼坠崖等情景。
他说着说着，言语逐渐失了常度，雪白的脸上血色褪尽，睁着一双血丝密布的大眼
，说
起话来中气虚乏，声音却越来越大，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犹如着魔一般。
玄羽客叹了口气，扬手往他脑后轻轻一拂，卫缺登时晕厥，斜斜倒在他怀里。
“玄羽叔叔，他……”
“他身体的创伤倒没什么，心里的创伤却厉害得多。以后这等伤痛记忆，大小姐休
得再
提。”
“凤儿明白。唉！都怪我不好，给叔叔平添麻烦。”
她幽幽轻叹一声，语气浑不似虚应客套，当是心中真有所感，这话虽是对着玄羽客
说的
，眼光却投向榻上苍白憔悴的卫缺，彷佛有些悲悯、有些狠心，又有点同病相怜的喟叹
，十
分矛盾复杂。但这种起伏也不过一瞬而已，凤兮随即打醒心绪，水灵透亮的双眸移向玄
羽客
掌间，看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玄羽客背对她审视卫缺的伤势，当然无法察觉其变化。
他诊断停当，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银匣，揭开卫缺胸口衣衫，拈起匣中长短不一的
廿四
枚金针，指尖凝气，金针蓦地绽出点点星芒；双手连挥，转眼将金针刺入卫缺身上廿四
处大
穴，认度之准、手法之奇，直如腾龙矫矢，猎猎生风。举手不过在方寸间，却有着纵横
开阖
的气度，予人海天一阔、气象万千的感觉。
玄羽客并起右手食、中二指，真气疾吐，轻轻点中卫缺眉心，指尖与肌肤相接处竟
如金
针一般，隐隐透出淡淡晕华。
凤兮心中一凛：“娘说这‘天星一气’练到极处，非但伤人立死，更兼有通筋活脉
、起
死回生的功效，果非虚言。《昊天鉴》里的绝学以日、月、星‘三光’居首，如爹娘这
等高
手皆舍‘烈阳刀’、‘寒月阴指’而就‘天星一气’，其中必有缘故。”仔细观察玄羽
客运
使指气、手起劲落的窍门，与心中默记的功诀一一印证，若有所悟。
她自幼虽承母教，但韩素履知《洗心录》有重大缺陷，自己尚且受害，不敢以之教
导女
儿，因此凤兮虽是火门传人，内功根底却全系于那“天星一气”的基础之上。只是诀窍
虽好
，终非本门武功，韩素履对“天星一气”犹未能通盘掌握，影响所及，凤兮之学难免要
打些
折扣，更无法从中悟出其父夸称“天下第一快剑”的绝艺“天星一剑”来。
凤兮自恃聪颖过人，总想凭自己一迳钻研，虽不中亦不远矣，直到那夜见玄羽客剑
刺双
燕，才知父亲嫡传的剑术果然不凡。追根究柢，当是于“天星一气”的运用上有所差异
，看
来欲窥“天星一剑”境界，还须由内功入手。
卫缺昏迷以来，玄羽客每日为其用针行气，往往一日数回，无分风雨晨昏。期间凤
兮必
定摒退左右，亲自随侍照拂，好让他专心施展“天星一气”治疗。谁知玄羽客防得了别
人，
却防不了这位冰雪聪明、过目不忘的凤大小姐，凤兮由此每日精进，于内功剑术上得了
许多
领悟。
玄羽客用功片刻，缓缓吐出一口烟霞般的霭霭白气，回掌收式，取出一方雪白的锦
帕轻
拭额际。
凤兮见他似有疲态，远比前次更甚，不禁问道：“他的伤势如何？可是有什么变化
？”
语气虽轻，难掩其中殷切之情。
玄羽客苦笑摇头：“他这伤谁也帮不上。”凤兮脸色微变，正要发话，玄羽客却一
指卫
缺胸口：“大小姐请看。”
凤兮凝目望去，瞥见青年男子赤裸的胸口，不觉有些眩目，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红云
，却
瞧不出什么异状。只是她玲珑心窍、思绪奇巧，知道玄羽客刻意提醒，绝非泛泛，当下
耐着
性子等待，也不多说什么。
不消片刻，卫缺头顶突然冒出丝丝雾气，胸口“璇玑穴”上的金针颤动几下，缓缓
退将
出来，“叮”的一声掉落于地。其他廿三枚金针也逐一松动，速度虽然极慢，终究还是
徐徐
离体，彷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旋转拔起似的，竟无一例外。
“这是……”凤兮看得眉头轻蹙，脸上惊疑不定。
“这是他体内真气自疗的结果，药石、针灸对他而言俱是外物，直与伤病无异。他
周身
自成体系、浑无间隙，真气虽然微弱，但运转之间不仅护持心脉、收拾内息，还逐一将
内伤
治愈；如遇用针用药，更是一体排除，连我灌入的真气也仅能沿着他全身经脉运行一周
，又
自原处悉数奉还，半点也进不了他体内真气所布成的防御。”
玄羽客道：“我听闻天门《方圆诀》乃道家异宝，暗合天地运行的大道，这少年身
负之
真气如此神异，约莫得益于此。”
须知大化运行自有常道，密云则雨、损则有孚，人体脏腑、气血亦不脱阴阳五行的
生克
损益，在初生之时，都如同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宇宙。然而随着年纪增长，既多食五谷酒
肉，
复有七情六欲缠身，徒然消损先天之气而不自觉；及至伤病着体，已然无力调节，故须
依靠
药石。其实针药等亦属外物，身体若不能抵抗伤病，当然也不能阻挡药力，两者皆是损
伤，
只是程度、影响之别而已。
卫缺受卢九真一掌之赞，莫名其妙打通了任督之交，虽是千百武人中难得一二的奇
遇，
倒也不可能在一夕间内功大成，从此金刚不坏、水火难侵。
但这《方圆诀》内的《真人篇》神妙无方，一经习练，便埋下了先天真气复萌的契
机；
只要没有杂识干扰，这一点真气虽甚微弱，却能起于毫末、遍体而深，慢慢回复未出母
体时
那种损补有道的先天胎息，一点一点重塑根基，内固外抗。
倘若卫缺并未昏迷，又或刻意运动《方圆诀》疗伤，以他修习时浅，断无如此成效
；妙
就妙在他意识全失，完全交由体内真气自行作用，不但契合《真人篇》的无心境界，更
应了
《方圆诀》中“法天顺自然”的要旨，才有今日成就。
玄羽客初次为他施针时，便察觉他体内阴结自固的异状，以为内伤纠结得厉害，才
想出
以“天星一气”的淳正功力灌入他体内的法子，不料弄巧成拙，使得他体内真气益形强
大。
原来卫缺的《方圆诀》真气原本十分微弱，若要自行改变体质、治愈内伤，最少也
要数
月之功。但得玄羽客的内力注入后，虽不将其融为己用，却乘此外力打通体内其他郁结
之处
，几个周天循环下来，经络益发畅旺，真气当然也逐渐强大起来。
玄羽客不明所以，只觉得输进他体内的真气兜兜转转几圈又给送了回来，反抗针药
的力
量却增强许多，甚至能把汤剂从指尖逼将出来；心中一惊，又加紧催劲。
如此一连三天，等玄羽客想通其中奥妙，卫缺的《方圆诀》根基早已不同以往，远
胜过
日以继夜的埋头修练。
既然外力不生效果，玄羽客索性放弃用药，专以内力、针灸诱发他体内真气茁壮成
长，
加速自行疗伤的成效。这等倒行逆施的治疗方法，也算是医道上的一桩奇闻了。
凤兮不禁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他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大小姐无须忧心他的身体。依我之见，他的心绪空乏紊乱，仍沈溺于当夜惊心动
魄的
惨痛回忆，纵使身体痊愈，心病也难以根除，这才是棘手之处。”
“心病自有心药医。请叔叔费心照看，凤儿自能为他配得一帖良药，医好心上顽疾
。”
“但愿如此。如果我估算得没错，他这两三天内便能离床行走，再以温和药物调理
月余
，当能尽复旧观。常人负伤总是大损元气，此子负伤却是内力精进，更胜数年苦练，若
非亲
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玄羽客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医道好手，为人又十分谨慎小心，若说他有什么疏漏的
地方
，那便是估错了《方圆诀》先天奇劲的威力。
当夜晚膳过后，凝翠端着温水巾帕进房，要与卫缺擦拭头脸手脚、更换衣物等，以
维持
周身洁净。这是每天的例行工作，凤兮信不过旁人，便由紫翠二婢轮流为之。
蓦地一声惊呼，“噹”的一声瓷盆坠地，碎了一地水流花开。正在外堂品茗闲话的
凤兮
与玄羽客双双抢进房里，只见榻上被褥凌乱，墙上两扇镂空花窗随风摆荡，吹得纱幔一
阵轻
舞，哪里还有卫缺的影子？
凤兮一抚榻上锦被，只觉触手微凉，已无余温，蹙眉道：“走了许久，难道是被人
所劫
？”
玄羽客袍袖一振，凭空截住花窗，摇头道：“风吹被凉，算不得数。这窗闩从里头
被人
发劲震断，敢情他是自己溜出去的。”
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同样心思：“好个起死回生的《方圆诀》，竟然一神如斯！”
凤兮面色微青，纤足一点，衣袂未动，已然穿窗而出。
玄羽君随后追赶，叫道：“大小姐！夜黑风高，却要往哪里找去？你且回屋里等候
消息
，叔叔自能将他平安带回。”
凤兮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脚下不停，犹自加紧速度；黑暗中只见她纤腰一束、襟
袂飘
飘，犹如流落凡尘的天上谪仙，又隐约带有些许风中幽魂的森森鬼气。这身法里揉杂了
《昊
天鉴》的绵和内力与《洗心录》的奇诡路数，是以忽正忽邪，总之不似人间之物。
玄羽客劝她不下，正要急起直追，前头的凤兮素手一扬，甩来一枚黑黝黝的八角铁
牌，
牌后铸了头栩栩如生的雉形图腾，中央镌着“火门丽羽”四个小小的篆字，正是火门用
以调
遣麾下的玄铁令符。
“请叔叔回头，调动两门人马听用！凤儿截得住他便罢，倘若追之不及，还要请叔
叔来
救。”凤兮头也不回，风中语声细如尖针，却清楚传入玄羽客耳中。
“这……”
“他父母新丧，只得一处好去——”
此时此刻，凤兮不敢再有保留，将平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双袖飞展如狂蝶醉舞
，足
下金莲错落，身形突然变得层层叠叠、飘忽不定起来。
玄羽客的武功修为远胜于她，长程较量自是稳操胜券，但若论短程内趋避挪移的功
夫，
却非是《洗心录》中“百鬼夜行奈何功”的敌手，转眼已被抛在后头，追之不及。
只见凤兮倏地没入黑暗，钻入他耳里的最后一丝“传音入密”兀自透着一股心焦：
“我
若是地门之主，必在那里等他！”
※ ※ ※
踏莎而行，飘狂的逆风吹得他发飞衣扬，益发显出那锋棱寒峭的瘦硬身形。
朦胧月下，男子黑衣草履、绑腿束袖，腰间系着一只黄油葫芦，肩后负着双股乌沉
沉的
鲨皮长囊，一副落拓江湖的浪人模样，手里却拎着一束黄花。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却片刻未停，也不见变换方向什么的，突然就消失了踪影，令
隐蔽
在草丛后、一路紧追不舍的地门哨子全看傻了眼，面面相觑。
“不自量力！”
百里孤伤冷哼一声，嘴角浮现一抹蔑笑。
地门群哨多达千余人，数量号称八门第一，在百里孤伤看来，这恐怕也是他们唯一
的优
点。当夜灭门行动结束后，百里孤伤因任务已了，须北归向雇主赴命，便与兕牟君等分
道扬
镳，更不稍停。
兕牟君对这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杀手着实有些忌惮，于是暗中派人跟踪调查。
岂料
百里孤伤行踪飘忽，想出现就出现、要消失便消失，令兕牟君派去的一众哨子完全无法
掌握
，但人在眼前又不敢轻易放弃，只好任他带着在芦花荡附近兜兜转转，一晃便是三天。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追踪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百里孤伤扶住皮笠边缘，低着头向风中迈开步子，手里的花束零零落落，随风曳开
一串
蛾飞蝶舞般的鲜黄。走着走着，地势逐渐蜿蜒而起，四周芳草菲菲、花木扶疏，隐约传
来流
水声响，竟已来到玄牝庄后的山道间。
然后他便看见了他。
百里孤伤练有“幻眼烛龙”的奇门功力，造诣犹在未庚之上，遍数昔日天门群哨，
怕也
只有首领巳癸堪与比肩，是以夜里视物直如白昼，有时还比白天更清楚些。
这是他投身杀手行当的雄厚本钱之一，试想：一片深浓如墨、指掌难分的黑夜里，
秉烛
尚且看不到身前五尺，他却在数十丈外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静静端详其咽喉要害，细
数每
回吞咽唾沫时，随着颈间滑动刹隐顿现的青筋幼脉，或以利箭照准、或衔寒匕鹄候，只
等它
一步步走近身来，浑不知已踏入死亡陷阱……
百里孤伤随手将黄花弃置于地，凝神直视对方；漆黑深林的另一头，那人也止步不
动，
一双眼睛炯炯逼人，似有恨火窜动。
他只能当对方已看到了自己，虽然那必须拥有至少廿二年以上的“幻眼烛龙”功力
，虽
然放眼当世也只剩他百里孤伤有此造诣。
绝顶高手如卫玄、韩素履、兕牟君等修为已臻化境者，当内力到了一定程度，耳目
自然
比常人灵敏许多，未必比不上“幻眼烛龙”之流的奇门异术。然而以卫家三公子的修为
，若
说能在黑夜里视物直如平明，也难怪百里孤伤会大感诧异，凝神停步了。
来人正是卫缺。
其实卫缺并未“看见”百里孤伤。
严格说来，他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方圆诀》先天胎息影响所及，不但让卫缺的五感变得灵敏，也使他天灵顿开，深
藏于
心绪脑智之后的无上神识倏地清明起来，似乎更能掌握某种微妙难言的感觉，如初生婴
儿眼
几不能视、耳几不能听，却能分辨父母亲疏；野兽无有智识，却能感受天灾地变，此即
为先
天之机，是造化赋予万物的珍贵潜质。
卫缺甫一入林，眼睛能见不出身前丈余，耳朵虽然尽收林内各种声音，但毕竟缺乏
夜行
经验，什么都听得见反而什么都分不清，正自惊疑，脑中倏地轰隆一响，一阵意识恍惚
之中
，当夜高岗所见顿时涌上心头，彷佛又回到了那寒风凄苦的血案现场，隔着一层飘渺如
烟的
朦胧看一众黑衣人残杀庄丁婢仆，看娘亲与兄长的头颅被弃置于地，看姊姊跳落湖崖…
…
无数张云遮雾罩般的模糊面孔飞快掠过，陡然间停了下来，凭空浮现一张清瞿瘦削
的长
脸，迫人的目光如紫电奔雷，清晰得就像是迎面而来似的。
灭门当夜，在场只徐紘、卢九真、百里孤伤三人未有蒙面，卫缺虽是短短一瞥，已
将三
张面孔牢牢记住，深刻得犹如染上一层浓稠的血色，隐然痛在脑髓深处，片刻也难以忘
怀。
（是他！）
刹那间，卫缺怒上心头，或许因为这幻象太过真实，教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悲愤狂怒
一口
气爆发出来，想也不想便发足狂奔，穿破重重林叶，几个起落间已冲到百里孤伤面前，
蓦地
狂啸一声，抡拳扫去！
尽管卫缺的内力速度均大出百里孤伤的意料，他仍抢在第一时间弯腰俯身，从卫缺
的左
腋下轻轻钻过；还未转身，脑后忽地一阵劲风袭来，百里忙跨前一步，堪堪避过卫缺这
记拧
腰扫腿的妙着。
百里微感错愕：“好快的身手！他的‘雁书三复’怎地也有这等威力？”心念一动
，猛
然回身出掌；“砰”的一声，卫缺被震退几步，百里孤伤的双臂却也隐隐生疼，真气一
滞。
卫缺这一拳隐含仇愤，劲道极为刚猛，能在拳势将尽之际回身出腿、以刚力承接刚
力者
，正是《撄宁篇》的精华所在，其心法早已超脱“雁书三复”的范畴，更臻佳妙。而腿
招甫
一落空，卫缺双掌立时轻飘飘地拍出，若非百里孤伤福至心灵、及时转身，背门早已中
招；
如此刚柔转折不落痕迹的上乘手法，却是缘自《方圆诀》里的另一章《顺化篇》所载。
以卫缺现时的修为，倘若要练到《顺化篇》发在意先、刚柔互易的境界，兴许还要
数年
乃至十数年的钻研领会，然而他狂怒之下不假思索，空心无意，真诀反倒应手而出，若
要照
样再来上一次，只怕一百回里也碰不到一回。
两人隔着几步凝神对峙，黑暗里只听见卫缺浓重的鼻息，还有他额际泛起的一抹汗
光。
“我要杀了你，替我全家报仇！”卫缺捏紧拳头，颈间青筋暴露。
“凭什么？”
卫缺双眼圆睁，怒道：“就凭我一双手！”挥拳欲上，忽然“铮！”一声清越声响
，脖
子一凉，一柄通体漆黑、细圆如杖的四尺长剑已抵住咽喉，竟连对方何时拔剑也没看清
。百
里孤伤以空着的左手解下背上的双股长囊，斜里抽出那紫芒闪闪的长刀“掩日”，原来
长囊
两侧设有开口，能够轻易从旁擎出刀剑，无怪乎他出剑如风，全无罣碍。
百里孤伤倒转剑柄，将那柄四尺杖剑“压云”递入卫缺手里；掩日刀交到右手之中
，随
意一指，刀锋带起一阵淡淡紫光，犹如落日余晖透云而出，映得光华变幻，隐隐散发一
股深
如暮霭的青紫气息，果然不负“掩日”之名。
卫缺望着手里的压云剑，不禁微微发怔。
“你不是练拳脚之人，下回若要厮杀，别忘了准备称手的兵刃。今日权且借你一剑
，如
要使刀，咱们再来交换。”百里孤伤面无表情，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没将他放在
眼里
，但又不像有意折辱。
卫缺虽然血气方刚、天生傲骨，但也非毫无自知之明，方才一轮交手下来，深知百
里的
武功远胜于己，莫说刀剑相对，便是仗剑斗他一双空手也无必胜之把握，当下执剑指地
，左
手捏了个剑诀，沉声道：“请！”口气还比先前冷静得多。
百里孤伤微微点头，心想：“这小子见机得好快。能记取教训，临斗之际平心静气
，不
受激将、不以私情自伤，实为大将之材，不愧是卫玄的儿子。”横刀当胸，说道：“我
不让
你招数，你想清楚再动手。”
卫缺居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眼前景物历历，从密室里初见《真人篇》经诀、无意间掷出茶壶顿悟《撄宁篇》，
一直
到方才脱手使出的《顺化篇》等，《方圆诀》内所载的诸般秘奥霎时浮上心头，与记忆
中的
每场战斗相互印证；思绪飞动之间，真气也随之流转、直似川行，未有片刻停歇，一种
前所
未有的充盈与平静在他体内恣意伸展——
卫缺蓦地睁眼，剑势未动、气劲已发，顷刻间连递六六三十六式，出手便是秋风杀
着“
落叶满空山”！他对司徒燕云、司徒齐兄弟用过此招，也对司徒千军用过；曾倚之为克
敌绝
招，也从中尝到过惨败的滋味。这些不过发生在数天之内，对卫缺来说却恍如隔世，此
时同
样的招式出手，心中所思所想已全然不同。
锐利的劲风划断草叶，卷起一蓬狂飘乱舞的惨青碎屑，全身笼罩在气劲当中的百里
孤伤
还未有反应，满天剑光突然一收，在他身前合而为一；风骤静、影还形，刹那间如鹰鴞
长唳
、苍鹘破空，三十六式连环剑势迸碎雷霆，最终的指向竟只他胸口一处……
紫光一闪。
“铿！”压云剑脱手飞出，紫气缭绕的刀口斜斜抵住卫缺咽喉，与前次交手浑无二
致。
卫缺融合《真人篇》的内力与《撄宁篇》、《顺化篇》的法门，心中灵感乍现，把
自身
剑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才令这招“落叶满空山”脱胎换骨，得以蜕变出如此威
力。
不料交手未及一合，竟败于百里孤伤随手一刀，卫缺犹自目瞪口呆，一时间难以恢复。
“你要不要再试试？”
百里孤伤拾起压云剑递去，面无表情，口气平淡，却毫无轻佻讥嘲之意，令人无从
揣测
他的心思。
卫缺接过压云剑，低头凝着黝黑深邃的剑身，脑中不住自问：“我败在哪里？我究
竟败
在哪里？”
过去他剑法内力均无可取，然而便是独对司徒千军那强横无匹的霸气，却也能全身
而退
，绝不轻易言败；自从修习《方圆诀》后，不但冲破生死玄关、内力飞进，更得兼各篇
所载
之神奇法门，按理说应是一日千里，早非吴下阿蒙，谁知反而敌不过一个百里孤伤，竟
连一
招也接不下。
卫缺冷汗涔涔，瞧着掌中之剑呆呆出神，半晌才如梦初醒，慢慢挽了个剑花，刺向
百里
孤伤的胸口。
百里孤伤一刀将压云剑拍落，摇头道：“你现下这个模样，只怕杀不了我。”俯身
捡起
压云剑，再度交到卫缺手里。
卫缺心中一凛：“我这般失魂落魄，不但报不了仇，还要靠仇人同情施舍！罢了、
罢了
！如不能手刃此獠，我有何面目行世？爹娘姊姊又岂能瞑目？”
思之倍感凄苦、心神激荡，蓦地一声长啸，内劲澎湃如潮，自掌间剑上狂涌而出，
也不
见他用什么招式，迳将压云剑使得如浪里扁舟一般，挟着强大的内劲袭来。
百里孤伤双眼迸出精光，赞道：“来得好！”顿时战意勃发，掩日刀横锋一扫，一
团紫
气霞光裹着点点乌芒，眨眼两人已对过十余合，刀剑俱不脱颈间胁下等贴肉要害，却连
半点
交击声也无。
百里孤伤浸淫刀剑十余年，练得左右皆能、刀剑不分，实是不世出的奇葩，要使出
这等
毫无守御路数、全以击刺取胜的无形快剑，原来也非难事；但卫缺剑法上的造诣与他天
差地
远，全凭鼓荡内力于剑，使气劲像流水一般，寻隙而趋、遇阻则避，与其说人使剑，倒
不如
说是内息带着人剑一同动作，动静皆因敌使然，恰好发挥了《方圆诀》通篇所阐述的一
个“
顺”字。
因此不管百里攻得再快再狠，卫缺总能在刀锋着体的瞬间退开；只要他出刀稍有疏
漏，
卫缺的剑尖亦能在间不容发之际绞入其中，几次差点胜负逆转，不可谓之不险。
总算百里孤伤经验老到，缠斗片刻，终于看出这“内息之剑”的蹊跷，心想：“常
人若
这般运使内力，纵未虚耗殆尽，也当有气力不继的时候，怎地他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惊
异之余也不恋战，陡然间撤刀凝立，空门大开，任凭卫缺手中的压云剑直贯胸膛！
眼看剑尖穿透黑衫、即将入肉，百里孤伤左手食、中二指戟出如电，一把箝住剑身
，剑
上所附的内息登时落实，转为外抗之力；只见紫气一闪，掩日刀的刀背击在剑锷与剑身
相连
处，劲力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卫缺顿觉气息一滞、手腕痠麻，还来不及使出“雁书三
复”
心法相救，“铿”的一声，压云剑已脱手坠地。
百里孤伤拭去额上汗渍，虽未言语，神情却像吞下满盅的陈年女儿红，满是酣畅淋
漓的
痛快。卫缺弯腰拾起压云剑，刹那间，错愕、失落、迷惑等各种心绪起伏如流云翻转，
一一
闪过他那略显苍白的年轻面容，由浓转淡、由炽烈到湛然，彷佛经历了一场旁人无法了
解、
也无法参与的奇幻之旅，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他倒转剑柄，将压云剑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
“了得！”
百里孤伤拇指一竖，眼中微露赞许：“杀身酬仇、稍折即死，常人以为义烈，其实
也就
是个莽夫而已。莽夫只知胜负，剑客却能从中读到剑的声音。能与一名剑客交手，今夜
已然
不虚。”说完迳自背起刀剑，由披风里伸出一只左手按住笠缘，转身逆风行去。
“你今夜不杀我，日后必败于我的剑下。”
百里孤伤停下脚步。
“我现今杀人，起价白银三百五十两，酌视对象增减。妇孺残寡不杀，天雨潮湿不
杀，
心情不好不杀；酬劳须事前付讫，有拖欠亦不杀。如此身价，若无买主，我又何必动杀
？”
“但我却非杀你不可。”
“喔？”百里孤伤瞥嘴一笑，细目半睨、薄唇斜抿如刀，初次露出轻蔑之色：“我
杀人
为钱，你又为了什么？”
这句话勾动卫缺胸臆里的悲狂，令他再度激动起来。
“你杀了我爹，我要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杀了我，你爹便能活转过来？”
百里孤伤神情严峻，冷然道：“人做每一件事，都要先想清楚所为何来。你口口声
声说
报仇，可曾想过：怎么才算报了仇？你的亲人拼死救你，是希望你牺牲性命为他们报仇
，还
是继续自己的人生，好好的活？把这些想清楚了再动手，不要活得浑浑噩噩，成天拿‘
报仇
’这种空洞的字眼来敷衍自己！”
他踏前一步，目光炯炯逼人，毫不留情：“你爹缘何被杀？是何人着意要杀？又何
致要
杀你全家？你又怎么知道，你阿爹不是该杀之人？”
卫缺被他一轮逼问，想起密室、经诀、面具等种种诡秘难解的关键，顿时语塞。
百里孤伤冷哼一声。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此报仇，不过杀人与被杀而已，岂不冤枉？”说着从随
身的
衣囊里取出一张拱吻獠牙的青铜假面，额间镌了个篆写的“水”字，正是水门之主黑面
君的
面具。
百里当年因故反出天门，自不能另投水门麾下，重为冯妇；此次纯粹是为了偿还恩
情，
才受托假扮成黑面君的模样，其雇主为避免各门识破机关，甚至复制了一张几可乱真的
赝品
面具供他配戴，等闲难辨真伪。
卫缺从怀里摸出父亲临危殷寄的那张天马面具，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凤兮，心道：
“我
昏迷的这几日里，面具与经诀始终完好，便是衣衫有所更换，也似乎未曾离身。看来凤
兮姑
娘不但风华绝代、心地善良，品德更是高洁。”胸口微微一热，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虽没见到凤兮的面貌，然榻前一会，慑于她举手投足、言行谈吐间的动人风姿在
先，
又感念救命之恩于后，已将凤兮当作仙子一般看待，心中好感更甚。
百里孤伤不知他心里所想，只道他惑于面具的谜样来历，一时出神，淡然道：“我
带你
去一处地方，或许能解开你心中些许疑惑。”转头迈步，自顾自的走向山林深处，背后
空门
大开、毫不设防，也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全没将卫缺放在眼里。
卫缺心想：“此人若非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倒是个坦荡磊落的汉子。”不禁有些
佩服
起来，当下更无疑心，随后跟去。
两人一路曲曲折折，总是自藤蔓纠葛的密林间转入蹊径、从流水激石的飞瀑下跨进
洞门
，每每走到了尽头，便能在最难以想像之处觅得通路，卫缺在附近居住了十八年之久，
自认
前后遍游不下千次，却从不知有如许密径，若非百里带路，恐怕一生也无缘识荆。
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谷间平地，只觉鞋底地面绵软、不甚踏实，一脚踩下直
陷至
胫骨部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揉合了潮湿水气的异味，似腐肉、似焦炭，中人欲呕。
卫缺以手掩鼻，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祝融肆虐过后、又连夜遭露水打湿的火场
之中
，四周横七竖八地留着烧剩的残梁断柱，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湿软余烬，此外更无其他
稍能
辨认形体之物，可以想见当时火势的猛烈。
百里孤伤默不作声地穿过废墟，在一块稍微宽阔的空地驻足。地上整整齐齐插着数
十根
粗如小臂、高低相若的木桩，每根桩下均隆起一个宽约双手合围、高不过半尺的小小圆
丘，
犹如植树一般。
“这是……”
“坟墓。”百里孤伤口气淡漠，背着黯淡的月光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这些人死的时候只得一副焦烂的骨头，连着血肉衣衫全烧成了模糊一团，占不了
多少
位置，周身上下只留着这个。”说着甩手掷出一点银芒。
卫缺忙握拳接住，顿觉掌心微凉，摊开一看，却是枚烧烂了的小小铁徽，形状类似
某种
四脚兽，当中彷佛还刻有文字。
脑中一阵电光石火，深藏于卫缺心中的痛苦记忆顿时复苏。
当夜袭击玄牝庄的黑衣刺客，每人额间都有一小块这样的饰片，同样的四脚兽拥着
居中
的文字，卫缺虽然看不真切，却清楚记得黑夜里那伴随血花哀嚎一同掠过的一抹银光。
“是他们！我认得此物！那天夜里偷袭玄牝庄、残杀我家人的……”
“错了。当夜有些黑衣人的饰片是牛、有些是羊，有些是一头形貌狰狞的野猪，当
中还
刻着个篆写的‘水’字。”百里孤伤扬了扬手上的黑面君面具：“就像这个一样。”
卫缺微微一怔，低头瞥见手里的天马面具，登时恍然大悟。
“你是说我爹他……这里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你爹而死。他们是你爹的下属，是为了你爹一声号令
便能
百死无悔、忠心如犬般的可悲之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一生浑浑噩噩，听命行事，
最终
还是埋骨于斯，却不知自己因何而亡。”
对照卫缺的瞠眼结舌，百里孤伤目光森寒，犹如天际朦胧晦暗的一弯冷月：“明白
了么
？此地便是‘天门’！藏着你爹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这百余具尸骨堆砌而成的‘天门’
！”
※ ※ ※
注：本出白玉蟾《武夷集》之《卧云》一诗。白氏为道家内丹南五祖之一，少年击
剑任
侠，中年后炼丹修道，豪迈不羁，为世间剑侠人物之典型。唯白氏生于宋元交界，晚诸
《水
龙吟》故事背景百余年矣！此诚小说家言，诸君且笑而置之，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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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白衣老者
卫缺半晌无言。
百里说，他静静听，一个信步走在漆黑的火场余烬上，一个抚着半截焦烂的屋柱呆
呆出
神。哨子、天门、武神宫……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卫缺心里慢慢成形，延伸向深处的
各个
角落。
两人走走停停，不觉百里孤伤已领着他离开了面目全非的天门总坛，沿途随手指点
：这
株树木之后是“辰”字号的暗桩、那处山岩里有密道通往山下何处……
卫缺突然停步。
百里孤伤一边说话，一边与脑中不断翻腾涌现的记忆负隅顽抗，既要重复这些他曾
经不
惜牺牲生命、冒着终生被天门追杀拼死舍弃的点点滴滴，又要保持口吻平静，不泄漏半
点心
中的波澜起伏，毋宁是件费神的苦差。直到走出丈余，才发现身后卫缺并未跟上。
他一转头便迎着一双寒逾冰锋的森冷目光，不禁蹙眉。
“怎么？”
“天门若真如你所说得一般隐密，地门等又岂能轻易识破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掩
杀过
来？”卫缺双眼圆睁，突然厉声喝道：“百里孤伤！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莫非是你替
贼人
引路、出卖了满门的同胞手足？”
寒风飒飒，在两人间吹起一蓬夹着草屑翻飞的阴冷，卫缺激亢的声音在风中慢慢变
得悠
荡旷远，终至消失不见。百里孤伤面无表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半晌才淡淡一笑，微
略歪
斜的嘴角露出些许自嘲。
“只怕他们临死之前，也如你这般想头。”
“难道不是你？”
百里孤伤仰头大笑，苦涩更浓：“我只希望自己从没做过哨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
名姓
、有了起码像个人的生活，何苦到处宣扬过去？坦白告诉你：包括我的雇主在内，地、
水、
泽三门无人知晓‘百里孤伤’这个人的出身。我也是到了此处与之会合后，才知他们要
突袭
天门，按我当时心中所想，其实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得手。”他顿了一顿，直视卫缺：“
天门
覆灭，与我无关。由始至终，我只为杀你爹而来。”
卫缺原本还将信将疑，兀自在心里斟酌推敲，听到他这句不禁胸口一痛、恨火填膺
，登
时把诸般心思抛到九霄云外，怒道：“我爹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竟要你这般衔
恨追
杀？”
“衔恨？”百里孤伤冷笑：“我没有恨。若要雪恨，再杀他几次都不够，绝不会如
此便
罢；我之所以杀他，是希望世间少几个像我这样的人。从我十三岁开始执行任务以来，
没有
一次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死于非命。只要你爹一声令下，我们便火里来水里去，
眉头
都不皱一下，渐渐习惯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每个都是孤伶伶的、麻木冰冷的杀人机器。
”
“有一回我们奉命到北方刺探某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人围剿。为避免暴露
天门
的联络动线，指挥行动之人数度放出烟花暗号，通知那些等着接应我们的后部一一退走
，直
到孤立无援……”
※ ※ ※
那一日风雪交加。
失去黑夜屏障的十几名哨子在雪地里拖命窜逃，显得渺小又脆弱，然而染满血污的
黑色
夜行衣却将他们的行踪赤裸裸地投射在皑皑白雪上，彷佛嘲讽一般异常刺眼，引得铺天
盖地
的骑兵铁蹄杂沓奔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卷起一片猩红披锦连成的血色赤霞。
倏地“飕飕”一阵急劲破空，漫天雪花里彷佛炸开一蓬乌金暗芒，无数翎羽狼牙箭
如雨
点般疯狂落下，顷刻间又射死了几人。一名女哨子闷哼一声、俯身栽倒，一杆长约三尺
的角
镞利箭从背后穿透她的右肩胛骨，几乎将整个人钉入雪地，热烘烘的鲜血一触冰雪便冒
起丝
丝雾气，自身下扩散成大片怵目惊心的艳红。
像这样的同伴沿途已倒了十几个，其余的人恍若不闻，专心一意继续奔逃，以免稍
有不
慎，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当此之时，身为头领的那名哨子却突然拧步掠回，出人意料地
将那
重伤的女子抱了起来。
百里孤伤好不容易看到有人抢救同伴，连忙随后掠阵，及时挥刀砍倒一名迎面冲来
的武
装骑士，强忍右臂被撞得几欲脱臼的痛楚，连滚带爬扑到头领身边，一扯那头领的衣袖
：“
快叫人来接应！她走不了啦，再拖下去大家左右是个死！”
这是他被调到这路专责潜伏北境的敌后秘伍以来第一次行动，非惟叫不出其他成员
的代
号，更对他们动辄弃子、罔顾牺牲的非情手腕十分骇异；虽说哨子本应视死如归、绝情
弃爱
，但这种一遇危险便毫不犹豫斩断同胞手足的作法仍教百里孤伤难以苟同，若非沿路追
兵飞
骑迫紧，逼得连丝毫余裕也无，他必定脱离队伍，想办法回头带受伤的成员一起逃走。
那头领望着女子苍白的面容、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紧锁着两道斜飞剑眉，竟是十
分心
痛；听了百里的话语，彷佛如梦初醒，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花竹筒。
百里孤伤精神一振，奋力使刀敌住蜂拥而来的追骑，拼着全身血流如注，也要替头
领争
取发放求救信号的宝贵时机。
“轰”的一响，红色的喷烟自竹筒里冲上半空，犹如滴入水缸里旋转扩散的一团血
雾。
百里孤伤一怔，还来不及开口，背上陡然间热辣辣地一痛，已被驱马追来的红甲缇骑砍
中。
他向前扑倒在地，突然一阵狂怒充满胸臆，蓦地一跃而起，手里钢刀化开一团白
的
迷雾，雾里银光暴绽；宛若伤狮怒吼的长啸声中，三名红甲骑士一齐落马、身首分离，
马匹
兀自向前跑去，浑不知背上已无人驾驭。
（那……那不是求救信号！那是最后一支断绝接应的示警烟花！）
百里孤伤既惊骇又震怒，猛一回头，发现那头领一剑搠入女哨子心口，女子哼也没
哼，
立时气绝。
“你——”
他飞扑过去，那头领却一跤坐倒，身下一片血渍四向蔓延，积成了浅浅小洼。原来
他背
后横七竖八插了几支箭，腰腿手臂都露出血肉外翻的惨白伤口，方才追兵赶至时他迳以
施放
信号为先，罔顾飞舞而来的刀锋羽箭，因此受了重伤。
那头领挣扎一阵，提起长剑自刎，然而手臂重伤无力，只擦破了些许油皮，再也难
以动
弹。
“杀了我。”他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对百里孤伤下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百里孤伤吼道，声音在风里听来竟带着些许哭音。
“落在敌人手里，比死还痛苦。我这是为了她好。”男子的面孔泰半被蒙在黑巾里
，只
露出一双苦涩的眼睛，眼角眉间的皱纹里填满血渍，目光渐渐涣散。这应该是很陌生的
一双
眼睛，但不知怎地，百里孤伤却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杀了我，你赶快逃！以后……以后要好……好自为之……”
“快！”男子的声音倏如雷击，与逐渐逼近的马蹄声一样轰隆震耳。
百里孤伤再不犹豫，唰地一刀斩断男子的头颅，温热的鲜血泼得他一头一脸；等他
回过
神时才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脸上冻得皲裂的血块泪渍隐隐刺痛，宛若针炙。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下那种茫然与空无，一个人踩着雪没命奔逃，彷佛天地间再也没
有终
点。若非风陵渡前的一箭射穿他的左肩，那种自皮肉钻入体内、倏地爆炸开来的激痛又
将他
唤回尘世，痛得他再度有了“存在”的感觉，他或许会跑到最后一滴精力消耗殆尽，就
这么
连着身躯灵魂一同粉碎在无边无际的冰雪间。
后来他还是逃了回去。一行廿三人，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饵”。当他们舍命奔逃、像困兽般遭受敌方数以百计
的武
装铁骑无情剿杀之时，另一支代号“开明”的天门精锐已悄悄潜入标的，神不知鬼不觉
地达
成了任务。
从一开始就没有支援。
这是首领对他的考验，看他是不是顽强得足以从绝无生机的死地逃脱出来，具备未
来领
导天门群哨的坚冷与韧性。
当他还在病榻上因失血疲惫而发烧昏迷、与死亡苦苦挣扎时，天门之主已对他死里
逃生
的出色表现做出褒奖，授命首领巳癸栽培他为下一任天门群哨的领袖。
“有子若此，他们也算不枉了。”意识模糊之际，他依稀听见主人宽厚沉稳的声音
如是
说，还有身旁那佝偻老人充满感激、如奴犬般的嘶哑低应。
※ ※ ※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名被我砍下头颅的男人真的认识我。”百里孤伤淡淡一笑
：“
如果不是活在哨子的世界里，我该喊他一声‘爹’，而他亲手杀死的那个是我娘。”
卫缺瞠目结舌。
“从此我便决心杀你爹。尽管后来逃出了天门，这个念头却始终没变。”百里孤伤
道：
“我从小看着你爹，看他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看他随手发号施令，便把门里一个个轻
易送
到了鬼门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我不恨他，也不想替我爹娘讨还什么公道，只是想以
手中
的这副刀剑问他一问：在他的心里，人命到底是什么价钱！”
卫缺与百里孤伤素昧平生，又兼有杀父大仇，但今夜一会无论交战抑或交谈，只觉
这杀
手不失坦荡磊落，是个直言异行的江湖奇士，似非信口雌黄之辈；然而要他承认父亲是
草菅
人命的冷血魔头，却又如何能够？
卫缺心乱如麻，此时不做抗辩只会使自己更加心慌，情急之下脱口怒道：“一派胡
言！
只有你这种江湖买命的杀手，才将人命称斤论两算价钱！人命无价，我爹岂能如你？”
百里孤伤冷笑：“人命怎地没有价钱？一两白银在金陵能兑一千文铜钱，一个馒头
五文
钱，一千文能换两百个馒头！北方遍地赤芜，父食子、夫食妻，犹自不活，你可知两百
个馒
头能折多少条人命？”突然揪住卫缺的衣襟拖到面前，恶狠狠的目光暴射如电：“我杀
人起
价三百五十两，是不忿老天贱人如刍豆，偏要和它作对！你出身山温水软的江南，穿锦
衣、
食美馔，过惯了豪门钜万的好日子，懂得什么人命？懂得什么价钱？”
卫缺被他一把掼倒在地，气得全身颤抖却又无一言以辩驳，不禁气沮。
百里孤伤冷冷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不是凭着满腔热血、几分天
真就
能平履如夷。你若想留命替家人复仇，最好紧记此节。”一指林翳里的一座土坟：“我
总算
将你带到啦！自个儿瞧去。”
黄土一坯，冷月萧索，坟前既无奠供也无砖石栏陌，只孤伶伶竖着一块狭长的木牌
，新
近削成的表面白惨惨的一片，写着“八表第一名剑卫公讳玄之墓”几个歪歪扭扭的硬笔
瘦字
。卫缺双膝落地，手掌紧紧揪着衣衫下摆，低着额头轻轻抵住坟前的木片碑牌，泪水滚
流，
却哭不出半点声音。
百里孤伤站在他身后不远，想起当夜卫玄那惊世绝艳的剑法、孤身杀敌的气魄，也
不禁
为之心折，默默拔开腰畔黄油葫芦的塞口，酾酒凌空，心中暗祷：“生前万般恩怨，死
后俱
化水流；愿你黄泉路遂，不染血雨尘霜。”仰头喝了一口，当是举杯相酬。
卫缺肩头颤动一阵，缓缓起身，侧着耳朵怔了半晌，失了魂似的走向林间。百里提
着酒
葫芦不即不离尾随在后，走着走着突然听见一阵极细微的悉窣声响，彷佛有人在林地上
拖行
什么东西似的，心中微惊：“这小子耳力之佳，竟还胜我十余丈。”他不知卫缺身负《
方圆
诀》的先天胎息神功，若非心神激荡，又不懂运用之法，这整座林子只怕都脱不出他的
掌握
，所有风吹草动都像连了条悬铃索通往心神耳目深处，一有变化便能察觉。
在林间转得几转，眼前豁然一开，露出一块生满青竹乱草的空地，空地尽处是突出
的峭
崖，崖下雾气缭绕、水声沛然，临崖眺望难以见底，约莫是瀑布深潭一类的险地。只见
空地
上整整齐齐排着数十个插有木牌的圆丘，与天门火场如出一辙，竟也是个宿满孤魂的乱
葬场
。
一名矮小佝偻、须发俱银的白衣老者蹲踞在坟场一角，长长的眉毛浓密如戟，几乎
遮住
那细如合缝的眼睛，枯瘦干瘪如鸟爪的双手掬着泥土慢慢堆覆，身旁置着一枚刚削去树
皮的
木片，在欲未光的青紫色夜空之下显得既阴森又诡异。
就着微光逐一望去，只见当前一列木牌写着“卫夫人赵氏之墓”、“卫氏长公子讳
亢之
墓”等，居然是卫家满门的坟墓。除了母亲兄姊，其余诸坟均书“卫氏庄义客葬此”或
“卫
氏庄节女葬此”，显然埋葬之人对卫家的遭遇极为同情，虽不知各庄客婢仆的姓名，却
一律
以“节义”铭之。
卫缺低头一瞥，只见老人脚边木片上歪歪斜斜几个大字，写的正是“卫氏季公子讳
缺之
墓”，心中一惊：“我尚且活在人世，怎地替我摆布坟墓？”
老人慢慢捧土、慢慢洒落，宛若扯线傀儡一般，眼看茕丘即将造毕，土堆下只剩一
张微
微发青的僵白面孔尚未掩埋。
卫缺仔细一瞧，几乎晕厥过去。那人脸上虽然洒着几把泥土，兼且闭目吐舌，死状
凄惨
，但仍能看出他生得方头大耳、阔口细目，却不是滕贵是谁？卫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若非
及时扶住身畔的墓冢碑牌，只怕已仆倒在滕贵的坟堆上。
白衣老者慢吞吞地抬头，咧嘴一笑：“小兄弟，夜路多险，你要走好啊！”声音嘶
哑、
晃晃悠悠，教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深夜未晓时分，独自在荒山野岭间掩埋尸体，任谁也瞧出其中绝不寻常。百里孤
伤站
在丈外迳自饮酒，右手却在身后悄悄握住掩日刀，冷眼盯着白衣老者的一举一动，只要
稍不
对头，便要一刀斩去。
卫缺听老人的话里隐有示警的意思，不禁一凛，俯首揖道：“多谢老丈关心。这坟
里埋
的是我一位朋友，不意他遭此大难，是以心神激动，请老丈原囿。”
白衣老者“喔”的一声，点头道：“你朋友很好啊！虽非什么文武拔萃的资材，但
能为
朋友赴义，也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好男儿，强过无数猪狗不如的朝官武者，咱们可不能让
他白
死了。”又低头继续洒土，竟欲李代桃僵，以滕贵的尸身替卫缺抵数，欺骗仇家耳目。
卫缺伸出微颤的手指抚着滕贵青白冰冷的面孔，额头轻触坟堆，眼泪一滴滴落在土
里、
化开砂泥，旋即又沾上脸颊，已分不清面上的污渍是泥是泪。
“好兄弟！我们的江湖尚未闯荡、尚未名动天下，我怎能让你埋没于斯？怎能让你
埋没
于斯？”卫缺心里发出无声悲嚎，想起两人那夜并立中宵、豪情万丈的言语，胸中一痛
，不
由得狂气发作，蓦地抬头：“老丈，请借炭枝一用！”脸上泪痕未干，双眼却是精光暴
射、
熠熠逼人。
白衣老者眯着眼缝打量了他半晌，“嘿”的一声，将书写墓碑的炭枝递将过去。
“多谢！”
卫缺举袖擦去木牌炭迹，重新写下“山东义士滕公讳贵之墓，升州卫缺愧立”等字
，笔
力癫狂如风吹杏雨，一笔笔钩划得腕指皆颤，几乎持不住炭枝。
白衣老者怪笑几声，冷冷道：“你倒讲义气。只是如此一来，嘿嘿……且不说贵友
落了
个平白牺牲的收场，难道你也忝不畏死，无视仇家继续追杀？”
卫缺霍然起身，大声道：“死则死耳！有什么好怕的？”一指滕贵的遗容：“世上
有许
多事重于生死，他能拼死救我一命，难道我不能为他立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碑，
教世
人知晓他的名字？老丈，我的仇家一个个都比我本事，但我对老天爷立了誓，绝不轻易
死去
！为了家人，为了舍生救我的朋友，不惟要留存一命，更要活得顶天立地，活得磊落光
明！
如要藏头露尾，又与死何异？”
白衣老者哼笑：“蛮勇！徒逞血气，不过引颈就戮罢了，以为挺有志气么？”嘴里
虽说
得轻蔑，眼中却隐隐含笑，似有赞许之意。
林中突然传来一个沉雄厚重的声音：“你如交出经诀，本座自可饶你一命，依旧教
你活
得顶天立地，从此无须再藏头露尾，苟且偷生。”
话声虽不甚响亮，但在风里听来清晰无比，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胸中气闷。一名身
形伟
岸的男子自阴影里缓步而出，披膊缳甲的宽大黑袍迎风猎猎，牛角铜面泛着奇异的惨青
暗芒
，正是地门之主兕牟君。
几乎在同时，一道苗条的黑影凌空飘至，长发如瀑、纤足尖尖，身段容姿均艳极无
双，
撩人遐思，却是凤兮循迹赶至。
她料定卫缺突逢家变，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必是确认家人的生死，希望赶在地门之前
将他
阻截下来，以免暴露行踪，谁知百里孤伤带卫缺绕往天门遗址，耽搁了不少时间，反而
落在
凤兮后头。凤兮以卫玄之墓为中心在附近传了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地，恰好与兕牟
君一
齐现身。
兕牟君由林中走将出来，一步踏出，强横的气势立即迫得凤兮胸口一窒，两人目光
犹未
相对，凤兮却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心悸不止，硬生生将喉间一声“卫公子”咽了回去，
双腿
似乎重逾千斤，再也动弹不得，不禁骇然：“此人好霸道的势头！与之敌对，岂有胜算
？”
心中微生惧意，白腻的掌心捏着把冷汗，竟连自己都没发觉。
兕牟君继续前行，眨眼便将凤兮抛在身后，步至与百里孤伤齐肩处，两人相隔丈余
，视
线并无交会。兕牟君颔颈未动，目光先寒：“我以为你回大梁覆命去了，不意在此与仇
人之
子厮混。传到汝主耳里，难道不怕瓜田李下之嫌？”
百里孤伤一耸肩：“雇主非吾主，只有百里孤伤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况且五百两
只得
买天门之主一条命，如今银货两讫、买卖已了，我爱怎地便怎地，何须他人啰皂？”
“喔？那本座也出五百两银子买这少年的命，你看如何？”
“我今夜没心思杀人，倘若多等几日再动手，你看如何？”
兕牟君仰头大笑，笑声掀得林叶震动、狂风乱卷，在场众人的内力修为立分高下：
凤兮
猛地退了一步，胸中烦恶不减，只好边退边运功相抗，逼得俏脸煞白，隐隐浮露一股微
带淡
金的青气。
卫缺与百里孤伤俱都一晃，百里孤伤凝立不动，脸上一阵黑一阵白，显是以一门奇
异的
内功对抗音波；卫缺连着退了两步，但步子却跨得极慢，动作滑稽可笑，哪有半分被音
波震
撼的模样？倒像是蹑手蹑脚、偷偷倒退着逃跑的小贼一般，脸色平霁如常，一点都看不
出运
功抵御的迹象。
白衣老者低头捧土，恍若未闻，心中却颇诧异：“卫家小子的内力修为竟跳过‘随
意而
发’、‘意发并进’两个阶段，直窥‘发在意先’的上乘化境，居然是真气先做出回应
、身
体才随之运转，只怕他的脑子里到现在都还没想到这一层，糊里糊涂便化解了穿脑魔音
。如
此奇功奇境，岂不令世上千千万万勤勉苦修的武人为之气结？还有那小丫头的内功很有
点鬼
门道，莫非……嘿嘿，真是教人意想不到啊！”
兕牟君对百里孤伤冷冷说道：“本座会记住你今夜的言语，下次挑个适合杀人的时
机，
咱们再做买卖。”
百里孤伤不敢开口以免泄漏真气，连忙收摄心神，争取时间将全身气息调整平复，
脸上
却淡淡一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
兕牟君轻易从他身边走过，转向那名神秘的白衣老者。
“阁下与卫家相熟？”口气虽然倨傲，但仍是双手一拱，不教失却礼数。
老者一身黄白葛衫、灰布棉裤，脚下蹬着双破草鞋，身边还置着鱼篓、竹笠、钓竿
等物
事，不像搜尸劫财的土公，活脱脱便是芦花荡水港走来的老渔夫，饶是兕牟君见识极广
，却
怎么也想不起江南武林中有生得如此样貌的高人名宿，心中沉吟：“难道玄牝庄里还隐
藏这
等避世高手？”他自恃武功高绝，怕倒是不怕，只是不愿节外生枝，故在言语间预留余
地。
老人咧嘴一笑，黝黑的面孔皱纹密布，犹如一枚被晒得皮开肉绽的陈枣。
“不熟。”
“何故代殓？”
“难不成放着烂透？恶心死了，教人瞧得难受。”
“如此义举，本座委实佩服。只是江湖恩怨难以廓清，逝者固然从此无涉，但生者
却不
能置身事外，总要有个了结才好。此间山清月明，任阁下畅意遨游，无须过问江湖之事
，真
是好生令人羡慕。”
白衣老者啧啧两声，转头对卫缺道：“你瞧瞧，人家还怕我回护你咧！看来我是不
好出
手啦，你说该怎么办？”
卫缺瞪着兕牟君，眼里恨火熊熊，大声道：“此人是害我全家的祸首，就算他想作
罢，
我也决计不放过他！江湖事江湖了，卫缺不敢拖累老丈，我玄牝庄举庄的殓葬之情，请
容卫
缺改日再报。”
白衣老者摇头：“你现下同他拼命，我待会儿还不得多埋一个？”对兕牟君道：“
你苦
苦逼杀，所图不过经诀而已。倘若得手，你可愿意了却恩仇，不再赶尽杀绝？”
兕牟君冷哼一声，双手负后，并未言语；心中却兀自犯疑，不知老者究竟是何来历
，又
对八门真经之事了解多少。
“现下，是你做出抉择的时候了。”老者回头对卫缺道：“闯荡江湖，不能心存侥
幸，
老盼望有人在危急关头拉你一把。你当然可以与他拼命，只是依你现在的功力，不但保
不住
经诀，还得饶上一条性命。其中利害，你自己考虑清楚。”
“要我交出经诀，除死而已！”卫缺怒道。
“你现在跟他打，还真箇是‘除死而已’。”白衣老者凑近耳边，低声道：“不过
一年
之后……嘿嘿，那就未必尽然了。”
卫缺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白衣老者突然出手拿住他胸口“璇玑穴”，倏地从他怀
里摸
出一束薄薄的纸片，对兕牟君叫道：“喂，经诀在此！你拿去便了，此后莫再为难这小
子啦
！”扬手掷出，纸片陡然间绷直如钢片，紧密叠合、并不飞散，挟着尖啸般的破空声射
向兕
牟君！
那束纸片正是卫缺在密室里所誊写整理出来的《方圆诀》抄本。他离开密室时，连
同正
本、面具等一同揣入怀中，在昏迷期间凤兮刻意保持他随身物事的完整，虽有翻看，也
即放
回他衣袋之中，因此这束抄纸一直跟随在卫缺身边，须臾未离。
虽说抄纸并非正本，毕竟也详载了《方圆诀》内的各篇秘奥，岂容落入仇敌之手？
卫缺
又急又怒，《方圆诀》神功相应而生，胸口肌肉变得柔软如棉，猛地一放一收，老者只
觉手
中内劲顿失着力之处，彷佛凭空陷入一股无形漩涡，难以抓实；便只这一刹那间的诧异
，卫
缺竟脱出箝制，飞也似的扑向兕牟君！
兕牟君始终摸不清神秘老人的底细，也无从揣测其意图，见那抄纸上墨迹簇新，压
根儿
就不信是天门秘传的古籍经书，然而卫缺的焦急愤怒出乎自然，又令他大起疑心：“莫
非这
纸头真是什么紧要物事？”思虑一变、伸手欲接；蓦地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凌空攫住抄
纸，
竟是卫缺！
当夜卫缺练习追掷香炉，已远远超越“雁书三复”之限，几乎掌握到《撄宁篇》的
神髓
，所欠缺者不过内力不纯、不足以发挥神诀心法而已。如今他《方圆诀》神功已有小成
，心
念未动、气劲先出，竟然后发先至，奔前、上跃、取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以毫厘之差
抢在
兕牟君前将抄纸抓入手中。
兕牟君冷笑：“你倒颇有长进！”右掌并指如刀，凌空劈下，正是当日在芦花荡的
窄巷
里将卫缺凌空扯落的一式“子午谷势”。
卫缺纵跃夺纸，已连续变化了三段转折，无论“雁书三复”也好，《撄宁篇》也罢
，都
到了旧力使尽、新力未生的紧要关头，此时身在半空更毫无闪躲的机会，眼看就要毙于
兕牟
君的掌力下。
谁知掌刀才到胸前寸许，突然陷入一团无形气劲里，犹如劈中实体，顷刻间掌力化
实，
便要发劲。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卫缺已趁着掌力将吐未吐、半实半虚的当儿找到借
力之
处，《撄宁篇》心法施展开来，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般飘然退开，但“长空神掌”
终是
世间一等一的刚猛掌法，就算堪堪避过，仍不免被震得气血翻涌。卫缺连退数步，被白
衣老
者一把搀住。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目不暇给，莫说百里孤伤、凤兮插不上手，便如白衣老
者这
等高人也全然料想不到，难以救援。若非《方圆诀》的护身气劲及时发挥作用，恐怕卫
缺已
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是你！”卫缺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圆睁双眼，怒意勃发：“原来是你！”
兕牟君冷冷看着他。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全身漆黑的地门之主宛若闇夜里的勾魂使者，一步步逼着
背向
悬崖的卫缺与老人，可怕的杀气与霸气如夜色般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难以喘息，刹那
间彷
佛失去了抵抗、甚至逃走的能力。
白衣老者突然咧嘴一笑。
“这可是宝贵的一课哪！小子。‘信’之一字，要与人说才有用。与畜生论之，便
是这
等下场。”他背对着兕牟君迳与卫缺叨絮，像个街头巷闾里碎嘴无聊的糟老头似的，浑
没把
身后步步逼近的煞星放在眼里。
兕牟君目光一寒，双袖鼓涨如帆，周身罡气窜流，扯得两丈方圆内草叶飞旋、砂石
四溅
，眼看恶招便要出手。
“且慢！”
白衣老者蓦然回头，眼里精芒暴现，射出剑一般的冷冽寒光，气势陡然间强逾万里
沛关
，如潮如海；看在旁人眼里，他那佝偻猥崽的矮小身躯彷佛一下子变得巨大无比，直要
压倒
兕牟君的无俦霸气，竟隐有一方皇者的威仪。
兕牟君心中一凛，才知此人的武功绝不在卫玄之下，只怕犹有过之，实是平生仅见
的大
敌，急忙凝步不动，以高深的修为收敛怒意，运起《风雷益》的强横内息，双掌半蓄长
空掌
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不敢稍有轻忽。
白衣老者手拈长须，灰白交杂的浓眉一挑：“你好歹也是一门之主，何必与一个乳
臭未
干的小毛头争较？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不留余地，终究是要吃大亏的。你若
得了
经诀，又何妨放他一条性命？”
兕牟君原本就打算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与卫缺交手后更复惊讶于《方圆诀》的威
力，
心想：“卫家小儿进境简直匪夷所思，就这么让他练将下去，数年后岂非又是一个卫玄
？”
更加深了赶尽杀绝的决心，当下静静摇头：“我要经诀，也要他的性命。”
“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两样都要，老天爷罚你贪心不足，说不定一样都不给。”
白衣老者怪笑几声，突然反手抓住卫缺前襟，一把将他丢落山崖！
这一下变故陡生，众人全傻了眼。
兕牟君暗叫：“不好！”急忙纵身追去，蓦地眼前白影一晃，“碰！”与老者对了
一掌
，退后两步，已然救之不及。
凤兮扑到悬崖边，只见崖下云雾深深、难以见底，怕不是个万丈绝谷，摔下去肯定
尸骨
无存、死路一条，饶是她聪明绝顶，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手抓着崖边的半截悬藤，瞪
大了
杏眼兀自发呆。
就在混乱之际，一条黑影倏地由林间掠出，奋力一跃，也跟着坠下了深谷。
※ ※ ※
百里孤伤几乎与凤兮同时冲到悬崖边，同样见到云遮雾罩的一片迷，同样也是心
里一
紧，又对眼前的局面万分不解，摸不清那老者为何要加害卫缺。
只是他毕竟从小在这里长大，对附近的山势水文知之甚深，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难道
崖下便是那个……”知道事有蹊跷，举目欲寻那白衣老者，才发现老者与兕牟君两人皆
已消
失不见；突然一道娇小的影子迎面射来，从他胁下钻过，想也不想便跳下悬崖，倏地没
入雾
霭之中。
（是未庚！）
百里的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错愕、愤怒、后悔等情绪顿时涌上心头。他几乎
忘记
自己的妹妹是巳癸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心杰作，即使在素质奇高的天门里亦是出类拔萃的
顶尖
菁英，跟随主人赴汤蹈火乃哨子本色，更何况是哨子中的哨子？
如果他料想无差，这崖下谿谷的确深不可测，然而却非死地。
他的疏忽已使得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投身谷中，现在他要竭尽所能
去发
掘她存活下来的每一分可能性。
百里孤伤霍然转身，飞也似的隐入深林，转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 ※ ※
凤兮始终没发现她是最后一个留在现场的人。
眺望着云气缭绕的深谷，只见天色渐渐染薄，远方的山头映着背后一大片微带透明
的深
靛天空，犹如即将磨开壳鞘、吐露光辉的孔雀原石，郁郁深深地预告着终要到来的黎明
。
卫缺是一枚棋子，凤兮想。她投入棋局、拈起棋子，无声无息地布好阵局，该杀即
杀、
当放则放，在众人尚且迷醉于她那得诸天眷、倾城倾国的绝世姿容之际，一举拿下胜利
。她
从小便是这般玩棋，从无败绩，她的聪明与美丽同样稀世罕有，是凡人所不能抵抗的造
化之
力。
但她从不知道，失去一枚棋子竟能如此痛心。
凤兮在悬崖边伫立良久，始终填不去那种整个人被掏空似的奇异感觉。是《方圆诀
》，
她告诉自己，一定是《方圆诀》的缘故。她试着回想《方圆诀》在卫缺身上所显现的神
效，
失去这本她寄望甚深的经书，毋宁是件令人痛心的事……
“小时候我生病，我姊姊也是这般喂我。”她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
原来她心里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孤伶伶的一个人也能继续活下去，虽然
偶尔
会有些寂寞，但只要愿意，还是可以活得很好，就像她一样……
这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罢？凤兮对自己稍稍让步，即使凭崖
犹虚
，即使那种空荡荡的寂寥冷落就像缠上了她似的，怎么也挥之不去。
风里忽地传来一阵呼喊，却是玄羽客的声音，挟着他浑厚绵和的内力悠远不散，似
乎正
往崖边移来。
彷佛被呼喊声催促似的，凤兮转头凝望着脚下的万丈悬崖，刹那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心
中隐隐希望玄羽客永远不要寻到此间，不要让自己带着如此怅然的心情离开，胸口似乎
哽着
某些东西，却又不愿吐露出来，逼得自己非要面对不可。
“大小姐——大小姐——”呼喊声愈来愈近，依稀能辨出凝翠、紫嫣断断续续的娇
嫩喉
音，混杂着碧芜居一干婢仆的焦急叫唤，已然到了林子之外。
凤兮终于明白自己退无可退。
在玄羽客面前，在凝翠、紫嫣面前，甚至是火门中的任何人，她都必须如白璧一般
完美
无瑕，不惟容貌风采，连心神意志也都一样。这是她之所以被景仰、被期待、被崇拜，
超越
她的年龄与女儿之身，进而凝聚众力、得以统率一门的重要关键。
带着这种莫名的惆怅离开此地，将会损及她的完美；在转身面对玄羽客及一干下属
之前
，她必须回复成那个身心内外都没有丝毫缺憾的“韩凤兮”，必须与胸口纠结的千丝万
缕做
个了断。这独处的短暂片刻，是她面对胸中那一缕纠结的最后机会。
她试着开口，吐出的却是哽咽。
“卫缺……”眼泪不知何时已滑落脸颊。
就在破晓时分的断崖边，年仅十七的火门之主初次卸下了冰雪般的坚强与冷傲，对
着云
波幻动的绝谷一跤坐倒，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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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生死相随
耳边风声呼啸，卫缺只觉得脚底发麻、掌心刺痒，全身冷飕飕的，一颗心几乎跳到
了口
腔里。若非脑中牢记着坠崖前所听到的最后一缕“传音入密”，他说不定就这么失去意
识，
一口气摔它个粉身碎骨。
“以掌击壁，使‘落叶满空山’！”声音透耳如针却依旧嘶哑，正是那白衣老者所
发。
凌空下坠，双脚踏不到实地，纵有数十年的深厚功力，却要如何发劲？放眼古今诸
般武
典绝诣，普天之下也只一部《方圆诀》有此巧妙。
卫缺心念甫动，全身真气沛然流转，自丹田内不绝涌出，双掌击处，轰得崖壁间石
屑纷
飞、藤芜四起，彷佛被只巨大的五爪钉耙狠狠锄过，落得一路疮痍；但下坠之势也不知
不觉
减缓了些，若能持续发掌，或有机会觅得石梁之类的突出物稳立身子，未必便葬身谷底
。
一条黑影“唰！”飞过他身畔，直直坠向深谷。
卫缺不禁一愕：“那是什么玩意儿？”动念之间，思绪稍见驳杂，立时干扰了体内
先天
胎息的自然运作，腹中真气一浊，纵使拼命挥掌如鸭鹅拍翅，哪还有半点劲力轰出？卫
缺顿
觉身体重如铅块，吓得脸色铁青，“啊”的一声惨叫尚不及冲出喉头，整个人已加速跌
落！
正当危急之际，突然颈后一紧，后领已被人拿在手里，揪紧的衣襟勒得他胸口气窒
，险
些晕厥过去；好不容易心神稍复，挣扎着扭头回望，才发现出手相救的是个覆面黑衣人
，整
张脸孔蒙在黑巾之中，只露出一双朦胧清冷的大眼睛，身材娇小纤细，竟是名年轻女子
。
这名蒙面的黑衣女子，自然就是未庚了。
她紧跟在卫缺身后跳落悬崖，原本两人一前一后，除非坠到了崖底，否则是无论如
何都
撞不到一块儿的，但卫缺发掌击壁，减缓了下坠的速度，未庚又锐意追赶，手脚合拢如
一枚
入水银梭，大大降低了逆风阻力；两人一个慢一个快，恰巧合拍，才让未庚赶在卫缺真
气顿
失的紧要关头一把将他拉住。
未庚右手抓住卫缺的衣领，左掌朝崖壁一挥，扣动腕间暗掣，蓦地从袖里射出一条
细如
钓丝的透明丝线，尖端连着一枚枝叉横生、形状怪异的紫金小钩，只听得“咻咻”一阵
破空
急响，“叮”的一声，小钩已牢牢嵌入崖间乱石之中。
这丝线原是收纳于未庚腕间的银筒内，质料非金非铁，乃以天蚕丝混杂了动物筋、
女子
白发、百锻银缕等异物搓制而成，极为坚韧，刀剑等闲难以毁伤；靠着机簧之力卷藏于
长仅
寸许、粗如拇指的银筒里，毕竟长度有限，两人又下坠了约莫五、六丈的距离，索线已
放到
尽处，倏地一绷一弹，拉着未庚连同手里的卫缺一齐撞向山壁。
未庚左腕系着钩索，等于直接承受两人加起来百余斤的体重，陡然间钩索一绷，几
乎将
她一条左臂扯得脱臼，她忍着剧痛凌空转身，迳以背门撞向崖壁，减少卫缺所受之冲击
。
卫缺此时意识逐渐清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我与她
素昧
平生，她竟这般舍身相救！”连忙伸手攀住崖间悬藤，突然指掌间一阵剧痛攻心，几乎
使不
出力气，才发现双手十指指甲迸裂、鲜血长流，彷佛被乱刀斩过一般，手心里没点完整
的肌
肤。
原来他发掌击打山壁，山壁固然被打得狼籍不堪，阻却了身子下坠的速度，但手掌
乃血
肉造就，岂能丝毫无损？他真气运转之际全无感觉，直到此时方知疼痛，咬着牙死命揪
着扎
手的粗藤不放，唯恐那位素昧平生的黑衣女子再为自己受苦。
未庚见卫缺稳住身子，便松开他的衣领，迳自从山壁间扯过一条坚韧的藤葛牢牢缠
住腰
际，她生得娇小玲珑，腰身自是十分纤细，长藤绕着那一束蛮腰缠了三四匝，还留着一
大段
在外头。未庚试过藤葛的强韧度后便抓紧岩壁，松开左腕钩索银筒的系带，任凭它悬空
吊着
，竟是随手弃置，毫不吝惜。
“是了，无论攀上抑或爬下，这钩索已嵌死在岩缝当中，取之不回，终究是无用之
物。
”卫缺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她那拿得起、放得下的决绝与果断。
只见未庚双手交替，飞快攀到卫缺身旁，扯过一条结实的藤葛系在他腰间，身手矫
健如
牝豹，似乎早已习惯于此，进退全不受峭壁影响。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卫缺心底逐渐蔓延开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
，曾
经遭遇过这名女子？卫缺想得头都疼了起来，几乎忘记了手掌的痛楚，当然也没注意到
死命
握着的粗藤被尖锐的岩角削出裂痕，正如融冰般渐渐扩大。
“啪！”粗藤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拦腰断成两截，卫缺顿失依附，心头一凉，再度
坠下
悬崖。未庚为他系着的藤葛尚未固定，已然来不及完成，情急之下，只得伸手紧紧抱住
卫缺
的身子，盼望自己腰间的藤葛能够一次拉住两人。
风声猎猎，卫缺身在半空，只记得一眨眼便穿过了重重云雾，那股子沁入肌肤的凉
湿阴
冷，时间彷佛变得极快，从小到大所识之人、所遇之事一一过眼，竟无半点遗漏；又彷
佛变
得极慢，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都静止了似的，怎么也跌不到尽头……刹那间天旋地转，
顿失
知觉。
※ ※ ※
卫缺张开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尚在人世，并未摔成一团虀粉肉
泥。
他挣扎欲起，只觉得胸口压着团热烘烘、软绵绵的物事，双手撑住地面却难以着力，几
乎无
法坐直身子；定睛一看，不禁怔然。
胸口压着的，自然是那名神秘的黑衣女子，但两人却非置身于什么平坦的砂石地面
，而
是落在一张巨大的渔网上。卫缺仔细观察四周，终于稍微有了概念：原来这谷底是个水
潭，
水潭中央固然是其色如墨、深不见底，潭边却是一大片水深不及小腿肚的碎石浅滩，沿
着潭
岸绵延有十余丈之远。
有人在靠近悬崖这一边打入了四根粗大木桩，两根在岸上，另外两根却在浅滩里，
悬空
架起这张六、七丈见方的巨大渔网，倒像专程为卫缺落崖一事预作准备似的，方位、角
度无
不计算妥贴，才能救得他二人的性命。
绝处逢生，虽过程有些莫名其妙，但卫缺仍旧心情大好，若非担心惊扰了那黑衣女
子，
他几乎要跳起来大笑三声，胡乱喊叫一番。正准备将女子摇醒，突然发现她呼吸断断续
续、
混有气声，眉头紧紧皱起，额间冷汗涔涔，彷佛受了什么重创似的，但全身并无显着外
伤，
也并未大量失血。
卫缺的目光扫着她胸际勒住的一圈断藤，微一思索，心中登时有了答案。
原来未庚抱着他坠落谷底，全靠腰间的藤葛牵系，两人落至谷底三丈高处，藤葛已
被拉
到了极限，自然就像如先前未庚腕间的钩索般斗然绷紧；两人的重量加上藤葛的拉力上
下一
扯，系在未庚腰间的藤索被扯到胸际，登时将她左胸下方的两根肋骨压裂。若非藤索随
即断
成两截，只怕肋骨一断，被勒得刺入胸腔脏腑之内，立时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卫缺当然不会知道其时惊险，但猜也猜得出她受伤不轻，心道：“姑娘见谅，卫缺
不是
有意窥你私隐。”除下她的覆面黑巾，露出一张雪白得微带透明、浑没半点血色的俏丽
面孔
，年纪只怕还比他小了一两岁，下颔尖细、脂粉未施，弯睫深浓如黛，与肌肤相映更是
黑白
分明，简直不似人间容色。
卫缺平生所识女子，除开母亲、姊姊等自幼亲熟之人，当以凤兮之美最为惊心动魄
：她
以柔纱覆面，只一双眼睛便足以慑人心神，那份艳丽华贵已非眼目唇眉等形象之美可以
形容
，该说是种由内而外的绝世风情；司徒楚倩则是道地的北方姑娘，刚健婀娜、身段玲珑
，英
风柔媚兼而有之，亦属罕见的美人。对比二姝，眼前这名黑衣少女最引人注意的却不是
粉雕
玉琢般的精巧美貌，而是那连昏迷都显得冰冷、不易亲近的漠然与孤寒。
人偶，这是卫缺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想到百里孤伤说过的“哨子”，依稀忆起当夜秘道之中自己半昏半醒，也是一名
黑衣
女子舍命相救；想着想着，那日玄羽客说凤兮救他时闪过脑海里的种种破碎片段逐渐清
晰，
将每个零落的环节都拼凑了起来，终于想起对这名神秘女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心中既
是亲
切，复感凄然：“原来百里孤伤说的都是真的！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哨子罢？那天是你带我逃出秘道，才让韩姑娘得以救我。”卫缺虽与她素昧
平生
，但想到她是父亲的旧部，又两度舍身相救，一股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谢谢你。”
怀里的苍白少女闭目无言，兀自昏厥，犹如一枚凝在坚冰内的折翼粉蝶。
卫缺见她口鼻没鲜血溢出、脸色也未转乌青，显然内脏无损，至多是肋骨折断之类
的，
小心翼翼将她抱起，以《方圆诀》内力运使家传的“通臂搂红”之法，双臂间虚抱如绵
，柔
到了极处，未庚蜷着身子横卧在他怀里，姿态与先前倒在他胸口之时浑无二致，连衣袂
发丝
都未有分毫挪动。
卫缺怕触动她的伤处，运起全身功力，左脚底下生出一股旋扭缠劲，踏住网间绳罟
，身
子缓缓上提；那巨大的渔网微微晃动两下，余力便被卫缺脚下的潜劲所制。卫缺慢慢立
直了
身子，右腿虚提，全副重量落于左脚脚尖一点，渔网被压得下沉尺余，紧紧绷实，再也
动弹
不得。
蓦地卫缺吐气开声，脚底劲力一收，渔网积蓄已久的反弹力道顿时爆发，卫缺藉弹
力一
蹬，飘然登岸，姿态泠若御风，丝毫不与罗网纠缠。
就在这片刻之间，卫缺对《顺化》、《撄宁》乃至《真人》诸篇所载的吞吐开阖、
动静
有无等法门又有更深一层的体会，这是从他习得这套《方圆诀》内功以来，初次不是放
任体
内的先天胎息自行作用，而是依靠自己的意志运使，全靠他救人心切，反将自身的修为
造诣
又推进了一大步。
他将未庚安置在潭边的岩洞里，又担心她重伤失温，除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也不管
天色
初明，便在洞口升起一堆篝火为她取暖。
卫缺出身武林世家，虽未学过医术，但玄牝庄武风颇盛，卫玄偶尔也指点庄客家丁
们练
拳拆招，从小见多了跌打意外，卫缺对伤科还有点粗浅的认识。
未庚面色惨白、冷汗直流，呼吸断续艰难，全身不见外伤，分明是胸骨受创。卫缺
轻轻
解下她胸际的几匝断藤，只听她“嘤”的一声皱起了眉头，显然极为疼痛；身子微微蜷
向左
侧，左臂贴向腰腋又不敢触及，约莫便伤在左胸。
卫缺心道：“姑娘莫怪。卫缺非是有意唐突，这是为了救你性命。”大着胆子轻触
她左
胸下侧，沿着肋骨细辨伤处，果然未庚又哼了一声，突然睁开眼睛。
卫缺慌忙缩手，脸红得像颗熟透的大柿子，暗自哀嚎：“惨了、惨了！姑娘醒得不
是时
候，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啦！”饶是他牙尖嘴利、脑筋灵活，霎时间也不知如何替自
己那
只缩得狼狈的禄山之爪辩白，脑中轰然一响，兀自呐呐发呆。
未庚甫一睁眼，随即又眯了起来，匆忙躲避洞外熊熊跳动的火光，一向冷若冰霜的
脸上
初次露出慌乱无助的神色；正欲起身，陡然间痛得委顿瘫倒，“唰”的一声拔出腰间软
剑斜
指卫缺，强忍着左胸剧痛慢慢蠕退，直到缩入火光难及的幽暗角落。
阴影之中，只听她荷荷低喘，一双碧燐似的眼瞳透亮逼人，绽着充满敌意的朦胧冷
光，
竟如困兽一般。
卫缺万万料不到这等反应，心中狐疑：“难道她怕光？”放低身子慢慢靠近，唯恐
惊吓
到她；本要开口叫唤，才想起自己还不知她的名字，声音哽在喉间吐之不出，顿时语塞
。
“答！”一粒水珠自洞顶的石笋尖滴下，落在未庚脸上。
她苏醒之时，蓦地看见洞外篝火，目力还未能习惯过来，此时只觉得脸上微凉，本
能地
举起右手背擦拭，突然发现蒙脸黑巾早已不翼而飞，先前强自压抑着的惶急惊惧终于一
举溃
决，彷佛遭遇什么前所未有的冲击一般，眼中杀意大炽，低叱一声，举剑撩向卫缺心口
！
剑尖入肉，即被两指牢牢箝住，再也难以寸进。卫缺唯恐她奋力一挣，不免使伤势
加剧
，于是连人带剑弯下身子，伸手环住了她的肩头，温言道：“别怕！是我。你救我两次
，现
下换我救还你啦！”
未庚认出他的声音，手腕一松，软剑登时坠地，剑尖犹自沾着凄红的鲜血。
卫缺将她抱至洞中平坦处轻轻放下，拾起掉落一旁的外袍替她披上。
未庚闭着眼睛转过头去，似乎不愿面对火光，也不愿被他看见脸孔。洞外火光艳艳
，映
得她肌肤晶莹如玉、宛若琉璃，衬着深浓弯翘的睫毛，更是白皙得连半分血色也无，卫
缺不
禁看得痴了。
“你……你别看我。”她背对着他说，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冷冽如冰，听不出丝
毫喜
怒。
卫缺脸一红，连连抓耳挠腮，傻笑道：“你别生气。我见你生得很美，忍不住多看
了几
眼，可没别的意思。”
“美？”
“是啊！你真的很美。”卫缺笑道：“我认识不少很美的姑娘，可没一个像你一样
的特
别。你生得如此美貌，任谁都想多看几眼的。”
“别看着我。”她又重复一次。
“我先替你疗伤。你伤得不轻，要是放着不管，以后成了罗锅子姑娘怎么办？”卫
缺故
意逗她：“等你身子大好了，要挖掉我的眼珠子都行。”
未庚沉默片刻。
“好。”
卫缺听得背脊一阵寒，心想：“这会儿你倒干脆。”打定主意，等她伤势好转，便
立刻
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省得这姑娘哪天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当真挖去自己的眼珠。
他扯下半爿前襟与外袍衣摆，到水潭里濯洗干净，就着火堆烘干之后，将衣摆撕成
四条
长幅、前襟撕成三角巾备用；又摘些嫩草捣成糊，混入剔净碎石杂质的潭中稀泥，盛在
一方
呈凹臼状的缶形石片里。这诸般准备虽然繁琐，但他心悬未庚的伤势，嘴上说得轻松，
却未
敢稍有拖延，不到半刻便已洗净双手，带着布片、石缶等返回洞内。
未庚脸色煞白，蜷着身子俯卧于地，尽管疼痛却不哼一声，咬着银牙兀自忍受。
“姑娘，事急从权，卫缺不敢心有他念。唐突之处，请姑娘见谅。”卫缺肃然说道
，目
不斜视，直勾勾地望着未庚。
未庚点点头，反倒不再躲避他的目光，眼波朦胧冰冷，犹如黑暗里拥抱着倾天星光
的大
海一般，深邃却不带情感。
卫缺深呼吸了几口，颤抖着双手，轻轻解开她的衣扣，裸露出那如细瓷般紧致的肩
颈肌
肤，以及月白色的细棉小衣。
他心跳如鼓、汗流浃背，比起未庚那面无表情的漠然，堂堂卫三少爷竟紧张得手指
不听
控制，连她的贴身小衣都不敢多看一眼，更遑论衣下紧裹着的玲珑起伏；好不容易才松
开她
颈间背后的红丝系带，将那朴素得毫无花巧的月白小衣轻轻揭起。
未庚的腰肢纤细、肩头浑圆，肌肤如同纯白的蜡脂一般，连因为接触到冷空气而骤
起的
一小片微悚都细密得极不真实；胸前彷佛伏着一对水精凝成的温柔白鸽，尖端小巧挺秀
，带
着一抹粉晕淡然，直是世间最诱人以死的美丽失足。
卫缺一阵眩目，努力想将视线移开，谁知眼眶里倏地烘热起来，连同耳膜里、脑海
中的
血液奔流，似将一并融化。
他终于明白女子何以被称为“玉人”。
但无论其他女子的肌肤多么美好，都无法与未庚那种由内在散发出来、寒玉般的清
冽相
比。她的冰冷形诸于外，凝成含光微明的晶莹胴体，年轻、强悍，却又锋利如刀；潜藏
的则
是某种看似与世间一切毫无关涉，独自存在、却又独自骄傲着的冷漠气质。
她睁着杏眼毫不瞬目地望着他，把他的羞赧与悸动都看在眼里，带着一种从容而空
洞的
神情。
卫缺触及她淡漠的眼神，犹如被迎头浇了盆冰水，登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卫缺啊
卫缺
，人家如此信任于你，你却心存绮念，难道要做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么？”提起手掌
连打
自己七八个耳光，毫不留力；突然想起昔日父亲常说他律己甚宽、除恶不尽，只怕这几
下耳
光还打得轻了，又一口气劈哩啪啦多打了十几下，打得他头晕眼花，双颊高高肿起，早
已不
复柿子形状，俨然便是颗南瓜。
心神稍定，卫缺连忙施展“通臂搂红”，《方圆诀》浑厚内力到处，五指扶着未庚
断裂
的肋骨归位。他专心行功，渐渐到了神识空明、心澄如镜的地步，指劲绵软如虚、跌羽
不沉
，轻轻扶正伤骨，敷上草泥，以一条长幅叠成垫褥，垂直覆盖于左胸伤处；另外三条横
向绕
着胴体固定垫褥，避免断裂的肋骨移位。
未庚闭起了眼睛，双颊微红，一方面是肋骨伤折十分疼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卫缺
滚烫
的指掌触摸她肌肤敏感之处，那种酥痒的感觉令她心中微生异样，突然间不知所以。她
在严
格的训练中长大，被刻意塑造为完美的哨子、毫无缺陷的任务工具，尚且不知情感喜怒
为何
物，更遑论男女之别；比之于裸露胴体，或许除去覆面黑巾、暴露在火光之下等更令未
庚感
到不安。
她还不懂得羞赧。闭起眼睛、脸颊泛红，对未庚而言是非常忠实的生理本能，与小
儿女
的娇态、触动心弦等毫无关联。
至少现在还没有。
卫缺包扎妥当，替她将衣衫一一穿回，最后以撕成三角巾状的衣襟把她的左臂悬吊
于胸
前固定，总算大功告成；吁了口气，笑道：“好啦！十天半个月后，保管你活蹦乱跳，
决计
不会变成罗锅子姑娘。”他包扎经验丰富，昔日看多了庄丁们的疗伤情况，这话倒不是
信口
胡诌。
未庚细细检视巾帕的包裹之法，若有所思。
卫缺打趣：“怎么？你在偷师啊？”
未庚也不理他，伸手在颈后巾帕打结之处摸索一阵，突然将结松了开来。他正要上
前替
她重新结好，只见她左臂微抬，雪白纤细的粉颈夹着三角巾的一端，右手伸到颈后绕得
几下
，竟已打好了结，包扎得虽不及卫缺漂亮齐整，却也相差无几，全然看不出是单臂所为
。
卫缺喝了声采，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她事事不假他人之手，从来只作孤身一
人的
打算……这人生至今短短的十来年里，会不会活得很寂寞？”想起自己家破人亡，从此
漂泊
天涯，不禁有些同病相怜的凄楚，话到嘴边反而不忍相问，暗自打定主意：“只要她还
挖不
了我的眼珠，我便继续待着，陪她多说些话也好。”
未庚默然无语，斜倚着一处火光较弱的岩壁闭目养神，紧裹着卫缺给她的外袍保暖
。卫
缺不欲打扰她修养恢复，正准备外出觅食，顺道勘查四周地形；走出两步，突然回头。
“是了，我叫卫缺，想必你早已知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未庚。”
“怎么你也姓我的姓？”话才出口，卫缺便已后悔。他向来口快，无甚遮拦，倒也
不是
有意唐突；何况经过方才那等尴尬场面，听在有心人耳里更不免带有几分轻薄调笑的况
味，
难脱瓜田李下之嫌。
所幸他遇上的不是别人。未庚的表情毫无变化，伸出纤白的食指在地上写了自己的
名字
，又转头侧卧，闭起眼睛。
“不是你的‘卫’。”她轻声道，细微的鼻音略显倦慵，但语调仍带着冷意。
卫缺一笑，大步踏出洞口。
※ ※ ※
这谷底水潭仅于靠近悬崖的一侧有滩岸，卫缺沿着新月形的狭岸绕了几圈，确定已
没有
其他的出路。“倘若有，那也是在水潭对面了。”卫缺望着水面上氤蕴缭绕的浓浓雾霭
，在
心里叹了口气。
他水性极佳，纵使潭水冷得出奇，料想要游到对岸也应非难事；只是现下未庚无法
游水
，就算对岸能出得谷去，也须等她伤势复原再说。
卫缺天性旷达，从不为未来之事发愁，索性劈下一段树枝削尖、制成鱼叉，涉入浅
水里
捉鱼。
他虽出身豪门世家，但从小就是个顽皮不听话的孩子，八、九岁上便常溜出去与庄
下的
渔夫玩耍，及至年纪渐长，更是天天随船出港，喝酒、赌钱、打鱼、操舵、补帆结网…
…举
凡芦花荡码头的诸般技艺，鲜少有人玩得比这位三少爷更出色当行，舵工水手们喜欢他
甚于
他的两位兄长，便为此故。
眼看不过盏茶功夫，卫缺已捉到七、八条活鱼，随手拿石块在岸边水浅处围砌出一
方渔
塘，将鱼扔进塘里，拣了两条肥大的刮鳞剖腹，就着火堆边烤将起来。
未庚伤后疲惫，正自睡得酣熟，忽被一阵扑鼻浓香熏醒，只见卫缺高大的身形钻进
洞来
，手里捧着两团碧油油的物事，笑道：“瞌睡猫！闻到鱼味儿便醒啦？来，多吃点，等
你伤
好了，咱们游出谷去。”将其中一团递到未庚手里，原来是包热腾腾、油滋滋的芭蕉叶
。
未庚打开蕉叶，顿时鱼香混着热气直冲上来，叶里包着一条对半剖开的白鳞鱼，雪
白的
鱼肉微带一层竹叶般的碧青，油脂丰润甘美，又隐然有股香草的清甜。
卫缺自幼与姊姊最是亲近，耳濡目染之下，对吃食也颇为考究。原本烤鱼须浸过姜
、葱
、桔皮、花椒、紫苏、豆豉、盐、醋等才能入味，此际却要往哪里找材料去？所幸潭水
边生
满野生蓼草，卫缺灵机一动，大量摘取嫩叶捣出汁液、边烤边淋，再以芭蕉叶相隔，文
火慢
熟，留住鱼身油脂，效果总算差强人意。
未庚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炙鱼，初时还慢慢辨别滋味，看卫缺吃得稀哩呼噜如秋风
卷叶
，动作也不自觉跟着加快；两人并肩囫囵，不消片刻便吃得剩下两枚鱼头、两段鱼骨，
还有
两张狼籍不堪的油嘴。
卫缺撕下一小片衣角抹抹嘴，又撕下另一片干净的递给未庚，笑道：“怎么样，客
倌？
这味道还过得去罢？”
“很好吃。”
“再给你烧一条？”
未庚摇头，迳自蜷回角落里卧着，话也没多说一句。
卫缺念在肋骨伤折确实是世间最难忍受的剧痛之一，自不会与她计较，摸摸鼻子将
吃剩
的鱼骨、蕉叶等收拾干净，又去找别的新鲜事儿忙和。
其实他心里隐然察觉：若非落在这个与世隔离的绝谷中，自己此刻还须面对地门的
无情
逼杀、肩负亲友的血海深仇，若无一方倒下，只怕永远难了。在继续踏上江湖血路之前
，卫
缺很珍惜这片刻间的心绪宁静，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武功无足可取、成天惹是生非的
时光
，觉得天宽地阔，无处不能放怀高枕。
他知道未庚怕光，特意找了些石头扔进火堆烧热，再放入岩洞深处，烤得洞里空气
暖洋
洋的，中人欲睡。未庚仍旧卧着不动，除了吃晚饭的片刻，几乎连眼睑都没打开过，当
然也
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些什么。
卫缺夜里抱着块烤热的石头在洞口守着篝火，就这么过了第一天。
※ ※ ※
发现未庚起身，是第二天午后的事。当他返回岩洞时，看见她正扶着洞壁慢慢行走
，苍
白的脸孔轻皱着眉，汗水濡湿了额际鬓角，在颊畔黏着几络微乱的发，一贯的冰冷里带
着些
许惊人的凄艳。
卫缺伫在洞口呆呆出神，看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看她小小的身躯在壁后拖开了长长
的、
轻寒微颤的影儿，看得心里也跟着一阵哆嗦；蓦地未庚微一踉跄，卫缺急忙抢入洞里，
她却
及时站稳脚步，慢慢扶着石壁与他交错而过，连目光也未曾抬起。
她用过饭后又走了一阵；走累了，就回到洞里最幽暗的角落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卫缺宰了几只螃蟹，可惜季节不对，既不鲜甜也无腴肉，到头来还是饶上
了两
条活鱼。他嘴里叼着块干瘪的螃蟹壳，对着满天的星星胡说八道：洞内流窜着烤石头的
温暖
与气味，未庚半阖着浓黑的弯睫毛，圆润的肩头随呼吸轻轻起伏，照例一夜无语。
※ ※ ※
第三天早晨卫缺醒来，抬头瞥见未庚坐在潭边的石头上。
稀罕的阳光射穿谷底的雾霭，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不知怎地竟褪去了未庚的苍白
，映
得那张小巧的脸蛋格外晶莹透亮，宛若曦华。卫缺看得心头一阵砰然，正想逗她几句，
突然
发现她眉头轻皱，被水光照得微微眯起的眼里又透出带着朦胧的冷冽寒芒。
“有人。”未庚沉声道。
卫缺运起《方圆诀》内功，耳力顿时远远超过未庚，只是他不懂听音之术，好不容
易才
从众多音源里分辨出竹篙的点水声响，水面上已然露出一点黑影。撑船之人轻轻一点，
小舟
便像飞箭般电射而来；距离远时还感觉不出，只见那竹篙动得几动，尖翘的船首竟已从
眼前
十丈内破水而来，撑篙者身形佝偻、白须飘飘，正是前夜将卫缺掷下断崖的白衣老者。
卫缺与未庚交换目光，两人竟是同样心思。未庚伸手按住了腰间剑柄，卫缺则潜运
《方
圆诀》内息，倘若那白衣老者是敌非友，便要抢先发难，绝不给贼人半点可乘之机。
小舟冲上碎石浅滩，老者竹篙一扳，竟然舟行不停，“唰！”
两舷平平切开大片白色水花，稳稳滑至两人面前。
白衣老者放下竹篙，弓着身子缓缓走下船来，翻着乌鸦般的黄浊怪眼将两人从头到
尾打
量了一番，怪声笑道：“不到三天时光，你小俩口倒也进展得不错。这水潭秘洞里的旖
旎风
光，嘿嘿……真是羡煞旁人哪！”语音嘶嘎低哑，犹如破锣未尽、砸锅声起，听得人浑
身股
栗。
卫缺脸上一红，也懒得多来解释，沉声道：“老丈为我玄牝庄举庄大殓，当夜在崖
上又
慨然提点，卫缺时时感怀于心，不敢或忘。但恩是恩、仇是仇，卫缺江湖见识短浅，不
明白
那些个高来高去的言语；老丈若是为我的性命而来，还请示下，卫缺纵使不幸丧于老丈
之手
，也能死得清楚明白。”
谁知白衣老者却不理会他，迳自走向那张巨大的渔网，伸手将网拆下。
卫缺昨日禁不住好奇，早已对这张巨网做过一番彻底的研究，发现此网网罟非丝非
缕，
在日光下隐隐透出金属光泽，他随身的短匕、未庚腰间的软剑都斩之不断，弹力、延展
性俱
佳，光是四角紧紧缠死的诡异绳结就令精通渔家结网技艺的卫家三少束手无策，白白浪
费了
大半天。
只见那老者左绕三圈、右穿几回，三两下便解开绳结，随拆随卷，不多时已将整张
六、
七丈见方的巨网收成比拳头稍小的绳球；渔网一层卷过一层，原本看似半透明的绳糸渐
渐叠
成了微带酒红的深紫色，网络间不时闪着乌金光芒，显是一件难得的异物。
卫缺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呐呐道：“老……老丈，这……这是您的……”
白衣老者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是啊！挂得老人家好辛苦哪！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
挂渔网与推落崖的是同一个人，相救之意已然不言自明。
卫缺一揖到地，愧然道：“卫缺不识好歹，言语上多有冒犯，请恩公原谅则个。”
说着
撩起衣摆，便要跪地磕头。
白衣老者衣袖卷出，一股绵和的无形气劲顿时将他凌空截住，再也叩跪不下。老者
拈须
悠然道：“我不喜欢捞什子恩不恩公的。我与汝父神交已久，论辈份还比他稍长了些，
你喊
我声‘前辈’即可，不必多礼。”掌中气劲微吐，竟隔空将卫缺稳稳托起。
卫缺心中一凛：“前辈好深湛的内劲！我几时能有这等修为？”顺势站了起来，正
要拱
手说话，谁知脚跟才刚站稳，蓦地一股大力自脚底涌起，越想抵抗，反激之力越强，几
乎掀
得他一跤摔倒。
卫缺见机极快，当下松胯拧腰，以《方圆诀》的“顺”字要诀相应，顺着这股潜力
连退
三步，堪堪将之化解。
白衣老者赞道：“好！年纪轻轻能有此造诣，实属难得。”
卫缺愧然道：“前辈见笑了。前辈潜劲能钻伏入体、伺机而发，才真是教人匪夷所
思，
着实教晚辈开了眼界。”
白衣老者呵呵笑了一阵，忽道：“你这《方圆诀》练了多久啦？”
“约莫半月。”
“嗯，那也是很了得啦！”白衣老者点头道：“这《方圆诀》是道门瑰宝，神妙无
方，
能重塑人体之先天胎息，练之纵使不成，对身子还是很有助益的。你体内的先天真气，
想来
也救过你不少回啦！只是你这个‘发在意先’是先天胎息所致，不是自己练成、不受控
制，
临敌之际帮助不大，遇上高手反倒危险。你须得由‘随意而发’重新练起，依序领会‘
意发
并进’、‘发在意先’等境界，才有机会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
“晚辈谨遵教诲。”
白衣老者举手覆额，眯着细目看了看天，喃喃道：“走啦！再不走，老天爷就不给
走了
。”迳自颤巍巍地踅上了小舟，坐在船末的木板座上。
卫缺跟着跃入舟中，回头见未庚立在岸边，神色漠然，却没有丝毫动作。
卫缺踏上船头，伸出了手。
“你得跟我走。”他眼中的期盼更浓，混杂了害怕、怜悯、不豫等种种纠葛的情绪
，彷
佛将被遗弃在这深谷里孤伶伶一个的是他自己，而非眼前这容色苍白的黑衣少女。卫缺
也不
知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清楚自己没法接受她的拒绝，手掌伸得更加鲁莽专横，像个任
性的
孩子。
“你得跟我走。”
“我会跟着你。”
未庚淡淡注视着他，眼里漾着海一般的朦胧。
那是卫缺越来越熟悉的冷漠。
白衣老者冷哼一声：“这潭子只一处出口，雨后水涨便成绝地，谁也走不了！哪来
这么
多废话？”拎着卫缺的领子拖入舟中，一把将竹篙塞在他手里：“你最好撑快点。要是
手脚
慢了，咱们都要到龙王府吃寿桃去！”
卫缺还待分说，蓦地眼前白影一晃，一条纤细的黑影忽地被掷入舟中，却不是未庚
是谁
？白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船头，哑着嗓子对卫缺怒道：“撑呀！发什么楞？”说着朝
岸边
虚劈一掌，“轰！”一声冲起滔天水浪，白花花的水沫里还挟着无数碎石泥沙，小舟被
推得
离岸入水，足见这一掌之威。
“瞧！你果然还是跟着我。”卫缺满心欢喜，回头对身畔的未庚笑道。
未庚既不生气也不还口，面上清冷一片，彷佛什么事也发生过，扶着船舷默然凝视
前方
。卫缺早已习惯了她的无言，心中快意不减，运足功力、长篙点出，小舟登时如乘风鼓
帆，
不多时便驶入一条狭窄水道，这才发现舟行逆水，水道的坡度斜斜升高，尽头竟是个巨
大黝
黑的甬道，源源不绝涌出溪水，正是水潭的源头所在。
原来这潭是个低于谷外地面的深洼，每当春夏交界、天雨水涨之际，流入谷中的溪
水便
会淹没地面，包括卫缺与未庚两人栖身的岩洞在内，都将沉入水底，是以白衣老者呼之
曰“
绝地”。
随着水道的坡度升起，卫缺撑篙已愈见吃力，一来是由于逆水直上，水势越来越湍
急，
势必多费气力；再者爬坡载重，更加难当。撇开这些不谈，其实最要命的是手上那根又
细又
脆的长竹竿，稍加施力便有摧折的危险。一旦在半途失却这根宝贵的撑篙，小舟的价值
便与
一只大脸盆无异，遑论溯溪出谷。
卫缺非出力不可，又不敢出尽全力，眼看小舟还离那源头的入口足有几十丈远，便
再也
难以寸进。
他持篙撑住溪床里的石缝，一方面运动全身功力，一方面施展《撄宁篇》里的巧劲
，也
只堪维持舟身不被急流冲退；但这法子等于同时分力而二，纵使身负“雁书三复”、《
撄宁
篇》等绝学，亦是耗力甚巨，不消片刻卫缺已满头大汗，脸色淡如金纸，只怕随时都有
脱力
的危险。
未庚看出其中的关键，可惜她惯用软剑，若随身有柄长剑或长刀能替代竹篙，等于
有了
柄铁桨，以卫缺目下功力，只怕整艘船都能让他扳飞起来，何愁过不了源头？她在船板
间四
处摸索，寻找可供使力的新桨，又试图攀折夹岸的树枝来应急，无奈天不从人怨，终是
一场
徒劳。
白衣老者冷眼看着，忍不住哼笑：“你倒是贤内助，可惜你相公却是扶不起的阿斗
。”
突然扬声叫道：“喂，你除了几斤笨力气，还能不能拿出点脑子来？使铁桨铁篙乃是乡
野莽
夫的路数，你身负《方圆诀》的不世奇功，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
卫缺一下分心，手上劲力不继，小舟登时被冲退丈余，舟尾卡在两块溪石当中，幸
好他
及时撑住，否则小舟的后半截难免要撞得支离破碎。
在大自然之前，卫缺觉得自己的力量十分渺小，不禁气沮：“这水流直逾万钧，纵
有铁
桨也未必能成，还有什么能与之相抗？除非飞起来……”猛地想起《方圆诀》里曾引《
庄子
》之“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来解释“适物适性”的道理，恍然大悟：“我以一己
之弱
对抗水的刚强，早已违背《方圆诀》的要旨，岂能成功？应当将水之强引为我用！”
卫缺心领神会，顿时恢复自信，笑道：“你们坐稳了！”扬起竹篙凌空画了个圆弧
，挟
着沉雄的劲力拍落水面，激得船首猛然昂起，仅余船尾腹底的一小部分沉在水中，受激
流影
响的面登时大大减少；随即施展《撄宁篇》心法，第二击斜斜落在船尾的后方，小舟几
乎腾
空向前飞越，重重落入水中。当此之时，卫缺手中竹篙又倏地击落，船首再度弹出水面
……
如此反覆为之，竟比先前以竹篙撑持还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然冲入源头的甬道中。
迎面一阵潮湿阴冷，小舟逐渐没入黑暗。
甬道内的水流平缓，比先前的坡段慢了许多。这个甬道穿过山腹，正是出谷的唯一
通路
，虽然略微阴暗，但依稀能辨别周遭诸物的形状轮廓，似乎距离前方光源并不太远。
卫缺抹去额间汗渍，慢慢撑船前进；微一侧头，正好迎着未庚那朦胧如星的盈盈目
光。
黑暗里，她并没有刻意躲避他的目光，也不畏惧他那直勾勾的凝视，彷佛这一切都有了
正当
的理由。卫缺细细感受她贴近身畔的余温，嗅着她那没有丝毫脂粉气息、带着轻潮微汗
的肌
肤香泽，觉得这段黑暗旅程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心，或许值得永不结束。
直到一把苍老瘖哑的喉音打碎他的迷梦。
“记得我曾告诉你：一年之后，你未必便不是兕牟君的对手？如今你能悟出溯溪而
上的
法门，就证明你有资格练成足以报仇的武功。”白衣老者的话语中带着难得的赞赏，彷
佛来
自背后遥远的黑渊里。
“记住刚刚的感觉，记住你在崖畔与兕牟君誓不两立的决心。走出了这条甬道，你
将再
也不是昔日的卫缺，而是另一个武学颠峰的可能。”
走出这条甬道，意谓着绝谷里短暂的宁静即将结束。走出这里，他还能不能直视着
那双
朦胧清冷的眼睛，彼此不必再费心躲藏？
走出这里，他将带着一身血仇踏入另一段即将染血的征途，这黑暗里的温馨将成为
回忆
深处的珍藏，抑或是另一种遗憾？
卫缺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驱离脑海里的杂识。
眼里突然一片刺痛。
原来光明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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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孙子剑法
春雨绵绵，挟着雷霆不断，远方的溪谷里水势暴涨，轰隆如万马奔腾，声势犹自在
惊雷
之上。山洞里篝火熊熊，映得嶙峋的岩壁间黑影晃动，白衣老者半眯着眼，就着火堆烤
干衣
服；蓦地洞口一蓬雾花花的细雨随风扑来，一条高大的人影曳着满身水珠走到火边，将
手里
的大捆湿柴一一架好烘干，浓眉下的那双大眼却直往洞穴深处游移，显得魂不守舍。
“前辈，她……”
“哪儿最黑便在哪儿啰！你不也十分清楚？”白衣老者瞟了他一眼，尽管几乎眯成
了条
细缝，那白多于黑的黄浊眼瞳里仍是精芒熠熠、锐利如锋，似笑非笑的隐着些许讥嘲，
令人
难以相对。
卫缺却未有留意，快步走入洞内最幽暗的角落，微弱的火光勾勒出一抹圆润如水的
动人
曲线，未庚侧身俯卧，苍白的面容与浓睫相映，衬得分外精神。卫缺从怀襟里取出叠成
一团
的半截外袍，替她盖住身子；袍子揣在他怀里多时，蓄与身体同温，自是十分暖和。
未庚睁开眼睛。
“再睡会儿。睡醒了，我烧条鱼给你吃。”卫缺笑道。
她微微摇头，坐起身子。虽说肋骨伤折并不影响坐卧行走，但疼痛所及，少说也得
静养
个十天半月方能活动；未庚在短短四天内能复原至此，若非左臂悬起，已几乎看不出异
状，
委实令人咋舌。
卫缺怕她受寒，从前洞移来火苗，隔着块突出的岩石升起一个小火堆，火光被石背
遮去
大半，空气却渐渐温暖起来。
“你给那山谷起个名字。”卫缺边架柴引火，边逗她开口说话。
未庚眉头微皱，脸上无甚表情，眼里却有些疑惑。
卫缺笑着解释：“我的名字叫卫缺，你的名字叫未庚。你若听说卫缺怎么怎么，便
知说
的是我不是你。咱们给那山谷起个名字，将来若有人说：‘喂，未庚，请问山谷怎么走
啊？
’，天下山谷何其之多，你怎知他问的是不是咱们去过的那个？有名字便不会弄错啦。
”
他信口胡诌，料想以未庚之冷静空明，压根就不理会那些无聊言语，应是单刀直入
、一
句了帐，说什么理由横竖都差不多。果然未庚微微摇头：“我不会。”
“其实取名儿很简单的。你说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卫缺迳自把半湿的树枝围
在柴
堆边烘烤，又往火里添了几枝烤得干透的，“所以挑你印象最深、最不会忘记的也就是
了，
譬如云哪、水啊什么的，一说到那座山谷便能轻易想起。”
火堆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哔剥声，几点火星倏地迸散如蝇，洞外大雨渐渐平息，只剩
下岩
顶不住滴落的水珠，更显得洞内温暖静谧，恍若隔世。卫缺正低头忙着，突然听到未庚
轻声
道：“烧鱼。”
卫缺微感错愕，抬起了头。
“烧鱼。”未庚又重复一次，微弱的火光映红了她秀美的小脸，眸里星光朦胧、清
冷如
玉，看不出半点波澜。
卫缺恍然大悟，微笑道：“好，便叫‘烧鱼谷’罢。这名字取得真好，我一生都不
会忘
记。”他这几句话发自内心，毫无调笑戏谑的意思，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平静与暖意，
当日
并肩吃鱼的情景又浮上心头。
两人视线交会，未庚轻轻别过头去，弯浓的睫毛微颤了颤，玉一般的双颊红艳艳地
回映
着焰火，面上仍是毫无表情。
白衣老者忽地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颤巍巍地走出洞外。
“小子，来！陪老人家出去走走。”嘶哑的语声在偌大的岩穴里尚未回荡开来，余
音已
消失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洞口外。
卫缺对未庚低声笑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回来再给你烧鱼吃。”未庚微微点头
，淡
然无语。
洞外的天空澄明洁净，犹如被清水洗过一般，空气里饱含湿气，微带些许刺骨的料
峭；
若非阳光已露，恐怕有些难当。卫缺跟着老者漫步溪边，只见溪水暴涨，水道比起昨日
出谷
时还宽了丈余，混浊的水浪翻腾奔流，声势十分惊人。
白衣老者拣了块大石坐下，眯眼抬望，喃喃道：“好暖和的日头啊！”慢条斯理地
伸展
手脚，缩着脖颈享受阳光。卫缺不知他要谈些什么，恭谨地垂手而立，没敢搭腔。
“玄牝庄的血仇始末，你知道多少？”半晌，老者凝着溪水蜿蜒消逝的彼方，随口
问道
。
卫缺不敢有所隐瞒，强抑着心中悲愤，道：“是地门兕牟君所为。”将从百里孤伤
处所
知悉的八门牵连、当夜三门联手等诸事一一详述。
老者连连点头，道：“你知道的也算是不少了。但你可晓得，那兕牟君的真实身份
是谁
？”
卫缺双目圆睁，咬牙切齿道：“便是化成了飞灰我也认得，是司徒千军那个猪狗不
如、
丧心病狂的老混蛋！”说得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原本击打崖壁留下的伤痂又
被弄
破，缠在手掌间的布条上渗出血渍来。
老者稀疏的白眉一轩，“咦”的一声，凛然道：“你由何处得知？”
“晚辈曾与那老贼交过手，当夜于崖上再度遭遇，认出了他的长空掌劲。”
“嗯，那也是天意使然。兕牟君机关算尽，一到你这小子身上却处处失着，合着是
冥冥
中自有定数，谁也勉强不得。”白衣老者道：“纵使兕牟君真是司徒千军，也只是一人
而已
，你的仇家尚有水、泽两门之主，以及当夜围杀汝父的诸多好手，虽未必要一一清算，
但却
不可不知。”
“晚辈当夜见到面目的有徐紘、百里孤伤等，那老杂毛卢九真打了我一掌，必是同
夥无
疑。其余的人都脸罩黑巾，无从得知身份，尚待查证。”
“这几个都是首脑，其余之人约莫是司徒千军手下喽啰，不知也无甚妨碍。那徐紘
便是
泽门之主挂角君，此人虽然甘为地门附庸，但一身艺业却是扎扎实实的儒门正宗，不可
小觑
，你日后遭遇，务必谨慎应付。”
“多谢前辈指点。”卫缺躬身一揖，心里却着实犯疑：“照百里孤伤所说，八门之
主的
真实身份连彼此间都未必知晓，前辈纵使见识广阔，若非与武神宫渊源极深，岂能说得
出这
等重大机密？”
他天生机灵，一想便知其中牵连必广，说不定藏有不可告人的隐密，万万不能贸然
窥问
；但终究年轻阅历浅，话虽未出口，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还是露出一丝狐疑之色。
白衣老者捻须眯眼，怪声笑道：“你怀疑我的身份，是也不是？你以为老夫与八门
关系
必深，是也不是？”
卫缺被他点破心思，脸上一红，笑道：“前辈好厉害的神通！莫不是修成观心天眼
？”
白衣老者斜睨了他一眼，啐道：“呸！你的武功要是能有嘴皮子一半厉害，怕不是
横行
江湖的拔尖儿角色？你可知道，你的怀疑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对的一半或许能救你
一命
，但救下的性命却要断送在错的那一半里。”
卫缺的笑容倏地凝结。
“行走江湖，不能轻信于人。这是个子食父、臣克君、遍地猪狗多过人的世道，莫
说江
湖恩怨，便为一顿饭饱、两口米汤，都有人出卖朋友兄弟，甚且捋袖拔刀，乐得亲自动
手。
老夫救你，当然也能害你；你心存怀疑，这是对的一半。”老者目光阴沉，眼里半分笑
意也
无，瞧得卫缺背脊森冷，头皮发麻。
“但你纵使怀疑，也不该让人知晓，这是错的一半。许多江湖人横死，不是因为知
道，
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教别人摸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你的脸藏不住心思、嘴皮子藏
不住
话，如此行走江湖，就与一条盐腌的尸殍无异，还用不着别人杀你，走着走着便能丢了
性命
。”
卫缺冷汗涔涔，猛然想起当夜百里孤伤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一时心中愧然，低头
无语
。
白衣老者拍拍他的肩头，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死是件容易的事，活着才难，
更遑
论活得顶天立地，活得豪气干云。你那夜在崖上曾说：‘我对老天爷立了誓，绝不轻易
死去
。’但转头便与兕牟君争抢经诀，哪有半分爱惜生命的模样？老夫将你掷下山崖，就是
要你
尝尝死亡的滋味。你自去死你的，以为是英雄好汉的行径，殊不知辜负了多少人的心血
，又
白费了多少人的牺牲？”连连摇头，起身慢慢走回洞窟。
洞里火焰依旧跳动不休，却已空空如也。卫缺随着白衣老者入内，陡然间不见了未
庚的
踪影，不由得着慌起来，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只有那件撕得只剩半截的外袍叠得整整齐
齐，
置于未庚曾经蜷卧的角落里，显是她料理妥当后自行离去，而非遭遇什么不可抗力的危
险。
他颓然坐倒，面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下可好，省得老惦记她挖我的眼珠子，落得
清静
。”嘴里说得轻松，却着实挂念她的伤势，心中五味杂陈，隐隐自问：“她为什么不让
我照
顾？为什么不领我的情？难道真如前辈所说，我总是辜负他人的心血、白费他人的牺牲
，如
此不堪，以致她在我身边多待片刻也难受？”想得胸臆间愁闷气苦，半晌怔然，竟似痴
了一
般。
白衣老者嘿嘿笑道：“怎么？小丫头跑了，心里不痛快？”
卫缺摇摇头：“我不懂她。昨日出谷时她说：‘我会跟着你。’但身子却动也不动
，如
今又不告而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懂。”将谷中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细说
了一
遍，虽似向老者倾吐心中的苦闷与疑惑，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他凝着焰火，目光如醉，
脸上
带着些许温情、些许笑意，又有些茫然不解，说得旁若无人，直到声音渐渐低落，终于
结束
于那句“我会跟着你”。
但，还未开始的结束怎能算是结束？
白衣老者突然哈哈大笑。卫缺倏地被那鸱枭般刺耳的嘶笑惊醒，脸上微红，却也不
禁有
些恚怒：“前辈！我将心事说与你听，怎地如此取笑？”
白衣老者笑道：“唉唷！真是对不住了。你这个聪明脸孔笨肚肠的傻瓜，你忘了她
是哨
子么？”
卫缺一怔。
老者又笑了片刻，好不容易止歇下来，正色道：“哨子不是人。他们生于黑暗、长
于黑
暗，不知有是非善恶，凭藉的是野兽一般的本能；行动如飞、无声无息、忝不畏死，所
谓妖
魔鬼怪，也不过就是如此。你见那小丫头千娇百媚，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胚子，可知道她
毫不
吝惜这张脸孔、不在乎身子污洁，只要是为了你，一切都可以轻易牺牲？”口吻虽然淡
漠，
但句句掷地铿然，浑没半点嘲讽戏谑之意。
“为……为了我？”
“没错，哨子的存在，只为主人而已。八门之主从手下的哨子里选出能力最高的做
为‘
影子’，以领导群哨，贯彻自己的意志与命令，一旦主人身亡，‘影子’必定随之消灭
，同
生同死，永不背离。按理说，以天门哨子首领之能，怕须兕牟君亲自出手，方能拾夺得
下；
但汝父一死，天门随即土崩瓦解，应是首领以身相殉所致。你是卫氏唯一的遗族，她是
天门
最后的余众，她毫无选择必须成为你的‘影子’，难道还会有错？”
卫缺只觉得难以置信。莫说他不愿把未庚视为奴隶，证诸她独来独往的种种冷淡行
止，
实在无法与不离不弃、祸福相依的“影子”联想在一起。
老者灰眉一挑：“你可知道，她为何倒头就睡，连话也不和你多说一句？你可知道
，她
为何要忍痛行走，却不要你的搀扶？你可知道，她为何不与你同船出谷？”
卫缺一样也答不上来，这些正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白衣老者道：“她争取时间睡眠，是为了恢复体力；强迫自己运动，是为了加速伤
势痊
愈；不与你同船出谷、甚且不告而别，是因为影子只能在主人背后默默存在，却不应该
成为
主人念兹在兹的焦点！你活着，所以她活着；你死了，她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因此
她毫
不犹豫跳落悬崖，强迫自己复原身体，离开你目光能及之处，回到人所难见的幽暗里--
”
黄浊的眼里突地精芒大盛，低沉瘖哑的声音犹如一记焦雷：“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卫缺脑中轰隆一响。
（你活着，所以她活着；你死了，她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几句，耳里回荡着老人沉重的声音，而未庚在黑暗里回望着他的
那种
朦胧深邃彷佛又浮上眼帘。
卫缺低头无语，身子微微颤抖，未庚那俏生生的模样突然飞散开来，幻化成满身鲜
血的
父亲、跳落悬崖的姊姊、面色灰败的滕贵、焦黑腐臭的天门故址、高大狰狞的兕牟君等
影像
，挟着种种迥然不同的心绪起伏明灭，或痛苦，或愤怒，或黯然神伤；纷乱的画面一一
过眼
，不知怎地最后竟重新叠合，又恢复成未庚的形貌；当夜百里孤伤对他说的那番话言犹
在耳
，卫缺恍然大悟，那时百里咄咄逼问、自己却无言以对的问题，霎时间都有了再清楚不
过的
答案。
半晌，卫缺抬起了头，正好迎着老者的目光。
“现在，你还觉得死是你一个人的事么？”
卫缺双膝跪倒，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前辈指点，令晚辈茅塞顿开。”说着又
再磕
了三下。
白衣老者心想这礼也未免行得太过了，隐隐觉得不妥，挥袖道：“你能体会生命的
宝贵
，那是再好不过，却也不必行此大礼。你起来罢！”
卫缺摇头，肃然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前辈收我为徒，再为我破除心中疑
惑，
得窥武学堂奥。”脸上神色坚定，浑无半分犹豫，足见其不可动摇的钢铁决心。
白衣老者面上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平复如常，捻须道：“我平生不收徒弟；便是要
收，
也不能收你。你身负《方圆诀》奇功，再配合卫家《百花剑汇》里的各门上乘剑艺，自
能有
所成就，又何须外求？”
卫缺沉默片刻，忽道：“百里孤伤曾问我为什么报仇、报仇之后又该如何云云，我
答不
上来。承蒙前辈指点，晚辈终于想通了：以杀止杀，那是不可能的事。若卫家真有什么
十恶
不赦之处，合当满门覆灭，自然不该再多添杀业；若是兕牟君的阴谋所致，我就算不欲
讨还
公道，也该挺身阻止，莫教他人如我一般，遭受这等灭门惨祸。家父是个是非分明之人
，相
信他在天之灵亦会赞同我的作法，而不希望我成为被仇恨蒙蔽的杀戮工具。”
白衣老者微感错愕，不禁一拍大腿：“难得！你能说出这番言语，便是老天爷真的
不长
眼，让你报不得大仇，你也不致愧对你爹了。卫玄生得好儿子！这等胸襟气魄，真是十
分难
得！”
“前辈谬赞。但卫缺拜师，却不是为了报仇。”卫缺剑眉一轩，大声道：“我一直
有个
心愿，想练就绝世武功，扬名天下！灭门之前如此，现今亦然。百里孤伤说得对，唯有
活得
精彩、活得丰富充实，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朋友，胜过镇日沉溺于血腥杀戮，用‘复仇
’这
个藉口来麻痹自己。我想亲身体会什么叫武学巅峰，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未解、太多太
多的
秘奥想要知道……卫缺一片赤诚，恳请前辈收我为徒！”说着伏身下拜，额头触地，宽
阔的
肩背凝如渊停岳峙，更不稍动。
老者叹了口气。
“我已说过，绝不能收你为徒。”老人手捻须茎，几乎眯成细缝的怪眼里光华隐现
，虚
咳几声，悠然道：“不过咱们爷俩练上几手，切磋切磋倒也不妨。这不是什么拜师学艺
，也
没有师徒之名，你可千万别想歪了。”
卫缺大喜，心想：“无师徒之名又怎地？我一生将你当作师傅般尊敬爱戴，又与旁
人何
干？”用力又磕了几个响头。
老者闪身一旁，哼道：“你若心里还有老夫，就别把我说过的话当放屁。”话虽说
得严
厉，语气却甚为平和；与其说是谴责，倒像刻意提醒他似的。
卫缺何等知机，应道：“晚辈明白。”起身垂手，脸上不禁露出欢喜雀跃的神情。
白衣老者冷哼一声，也不理他，迳自漫步前行。
“你卫家以‘剑史’闻名江湖，剑道上的造诣是很了不起的。汝父虽然不以武功行
世，
但依老夫之见，他的剑足以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由此证明卫家的家学博大精深，是
你对
不起卫家的武功，而非卫家的武功亏负了你。”
卫缺脸一红，嚅嗫道：“前辈教训得是。”
“我知道有部精妙至极的剑艺，纵横古今千百年来，能练成者寥寥无几。一旦参悟
，则
天下间再也没有任何招式能脱出其范畴，反掌取胜、胸罗万有；你的体悟有多高，这剑
的境
界便有多高，除了天地自然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师法的对象。不知你可有兴趣？”
卫缺听得悠然神往，胸中热血涌起，不禁喃喃道：“便是世间真有如此武学，却要
往哪
里找去？”
老者突然咧嘴一笑。
“不用找，我这儿便有一本。”从怀里摸出一卷青皮薄册扔给卫缺，封皮簇新，半
点也
不像“纵横古今千百年”的模样。
卫缺怔怔瞧着手里的书册，心想：“一说就有？那敢情好，下次我要司徒千军的脑
袋，
不知灵是不灵？”若非亲眼见识过白衣老者的武功手段，卫缺几乎以为这是江湖郎中的
唬人
把式。
低头仔细端详，只见封皮上写着“孙子兵法”四个大字，内里印刷粗劣，确是《孙
子》
十三篇无疑，既无夹层内衬，墨水纸张也瞧不出蹊跷，卫缺反覆翻看几次，又凑近鼻端
嗅了
半天，不禁皱眉：“前辈，这书里没有机关啊！难不成是假货？”
“哦？此话怎讲？”
“请恕晚辈直言，这部书所值至多不过一两银子，在金陵城里随处出售，岂是什么
不世
出的武学秘笈？”
老者竖起拇指，赞道：“识货！不愧是‘剑史’世家，书本上功夫无人能及，这部
《孙
子兵法》老夫在广陵城中购得，足足花了七、八百文；若是在金陵购买，恐怕真要一两
。”
看卫缺瞠目结舌的模样，老者嘿嘿笑道：“小子无须怀疑。老夫所说的那部绝世剑艺便
藏在
这《孙子兵法》之中，千百年来任世人一一过眼，能从中看出剑学至理者寥寥无几，但
无一
不是领一代风骚的绝顶人物。小子，在你我之前，早有了不起的英雄豪杰从这部书里淬
炼精
华，成就功业；在你我之后，也将有人继续钻研此书，用以突破界限……而你呢？你又
能从
中获得什么？是庸庸碌碌、失之交臂，还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踏上后世再难超越的巅峰
？”
卫缺听得心头狂跳、热血沸腾，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捧书的手掌微微颤抖。《孙子
》内
文是他打小便抄熟了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白衣老者的话语在他心中描绘出一
幅幅
豪杰驰马、剑试天下的壮丽图画，胸臆里交织着向往与疑惑，霎时间茫然一片、不能自
己，
缓缓吸了口气，便要翻开书页。
老者忽地按住他的手背。
“关于剑，你懂得多少？”
卫缺闭目回想，发现自己学剑练剑，向来都是顺应父亲要求，以卫家“剑史”的深
厚家
学，自然对剑、对剑法，甚至对剑者的涵养修持等都有一套绵密的理论，然而每每听父
亲谈
论这些，卫缺却难以认同，多半是大打瞌睡，最后以领受家法收场。
他想了又想，终于摇头。
“我不知道。”
“很好。”老者赞道：“你心中无剑，原本便说不出什么。能够直承这点，已强过
许多
拿着柄磨利的铁片便大言不惭的浑人。老夫果然没看走眼，你这小子确是块上佳的材料
。”
卫缺不敢答话，凝神倾听老者之言，深怕漏失了只字片语。
“剑，有三种境界。手握三尺青锋，运使自如，极尽一击之力，谓之‘剑法’；‘
法’
者，法度也。人们把关于剑的技艺统称为‘剑法’，其实是种概略之说：此间所说的‘
剑法
’非彼‘剑法’也，专指操使剑器的技巧而已。要练成一招剑法十分容易，只须两膀气
力、
十年辛苦，便能练到陆断犀象、水击鸿鹄，甚者伤人立死。常人提剑练剑，约莫便是这
个境
界。使剑的技巧练到了某种程度，为求增加威力，便将一招一式串连起来，攻无须尽力
、守
不必自固，但使头尾相接，前后呼应，谓之‘剑术’；‘术’者，方略也。乡野村夫有
天生
神力者，纵使未曾习练武艺，也能一剑劈碎金石，如此剑者与常人有何区别？能在招式
之间
分出攻守进退，自成体系，不盲目追求一击的破坏力，避高趋下、因地制流，便是妇人
孺子
也能倚之制服莽汉；练到这等地步，才有资格称为‘剑客’。要成为一名剑客，如筋骨
强健
、天资聪颖、少年得遇名师，又肯潜心钻研，约莫需要十年的时间。”
“放眼江湖，凡佩剑行走之人，十有七是属于第一种境界，能搆得着第二种境界者
不出
三成，其中高下有别，相差甚者天地云泥，不可以道里计。”
卫缺听得挢舌不下，心想：“江湖上能称之为‘剑客’者十中尚且无三，这第二种
境界
已如此难得，那第三种境界岂不是飞剑杀人，好似神仙一般？”越想越觉得荒诞不经，
只是
慑于老者说话的惊人威势，终究没敢开口发问。
老者续道：“剑客毕生钻研剑术，终于发现趋避受限于躯体、攻守受限于剑臂，于
是潜
修天道，求胜于心，以达到手不动、身不移，剑未出鞘便能败敌于无形的超然之境，谓
之‘
剑势’；‘势’者，无形之剑也。到了这步功夫，剑者浑身直如一剑，目光伤敌、踏步
取胜
，剑便在他的心中，无须依恃三尺凡铁。”
卫缺愕然：“这剑势如此神异，却要几年才能练成？”
白衣老者肃然道：“练成一招剑法，耗时十年可成；练成一套剑术，再多花十年亦
能成
就，但这剑势么……嘿嘿，谁也不敢说。剑道如棋道，要攀上巅顶之境，全凭悟性。棋
语有
云：‘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便是这个道理。所以就算你穷尽毕生心力研究剑
理，
也难脱剑术的局限；要突破至剑势之境，除了顿悟一途，没有其他蹊径。“一指卫缺手
里的
书册：“这部《孙子兵法》，便是你顿悟的关键！”
卫缺听得怔愕如痴，随着那苍老瘖哑的语声落处，不由得伸手翻开了书页。
老者悠然道：“这《孙子》共有一十三篇，始于《计》，终于《用间》，据传为春
秋时
大兵法家孙武所写，一说为孙武之后、战国时齐国大将孙膑所撰，也有说是吴王阖庐的
功臣
伍子胥假托‘孙子’之名著书，凡此种种均属谬误，不足采信。孙武这人挺有意思，他
写作
这部兵书之前并未亲身参与过军旅之事，又无籍籍之名，世人皆以为虚妄；唯独伍子胥
知晓
他的能耐，七次荐之于吴王阖庐，才教孙武为吴所用，替吴国谋划攻打楚国的诸般准备
。”
这段故事卫缺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
根据《史记》所载，伍员（伍子胥）原为楚臣，楚平王昏庸狂悖，听信小人费无忌
的馋
言，杀了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哥哥伍尚，逼得伍子胥亡命出国，辗转逃入了南方新兴的
势力
吴国。教坊说部里著名的话本段子“伍子胥过昭关”，便是描写伍子胥连夜由小岘山的
昭关
窜入吴境，竟急得一夜白头的轶事，可知当时楚国追杀之切、伍子胥逃生之险。
伍子胥到了吴国后，便依附于公子光麾下，先后启用专诸刺杀吴王僚、以要离刺杀
公子
庆忌，扶助公子光登上王位，是为吴王阖庐；又向阖庐力荐名不见经传的隐士孙武，拜
为大
将，经过九年的准备，由孙武率军自吴都姑苏起兵，千里直驱、深入楚地，终于攻破楚
国的
首邑郢都，楚昭王（楚平王之子，其时楚平王已亡故逾十年）弃国出奔，天下震动，举
世皆
知“孙武”之名。
卫缺叹道：“我从前听过孙子伐楚的故事。这位孙先生不是军旅出身，却能一战成
名，
帮助吴国打垮了强大的楚国，真箇是不世出的奇才。”
老者嘿嘿笑道：“明白致胜的关键，自然能够一战得胜，否则又何来这‘孙子剑法
’的
巧妙？不过徒具智识之巧，不见得真有大智慧。这孙武急流勇退，毫不恋栈名利权位，
才是
最令人佩服之处。”
吴军入郢之后大肆烧杀搜刮，吴国君臣镇日沉醉于楚国醇酒美人之中，寒了孙武的
心；
伍子胥更是倒行逆施，一意掘开楚平王的棺椁，鞭尸三百以泄恨，世人皆以为疯狂。于
是吴
军班师之日，孙武便飘然遁去，从此行踪杳如黄鹤，不复见于史册稗官。
卫缺扼腕道：“这伍子胥千里逃亡、为父报仇，我总以为是条烈性汉子，怎知竟如
此怨
毒，连死人也不放过？”
老者道：“这便是仇恨的力量了。伍子胥潜越昭关，居然能急得一夜白头，又好用
刺客
施袭，可见其为人之阴鸷狠辣、心胸偏狭，注定他日后不得好死；仇恨误人之深，由此
可见
。你若学伍子胥的聪明，终不免死不瞑目，脑袋还得给人枭在姑苏城上，眼睁睁瞧着越
国亡
了他辛苦扶起的吴国；若学孙子的聪明，则肉身虽腐、无缘富贵，却能在千百年后启发
咱爷
俩，一窥上乘剑道的堂奥。大丈夫行世，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卫缺闻言一凛：“我若未遇前辈，岂非步上伍子胥的后尘？”
吓出一背冷汗，心中顿时澄清空明，犹如云拨月绽一般，不禁露出淡淡笑容，长揖
到地
，脸上神情却极是轻松。
老者连连点头，微笑道：“好、好！你的心已洗清拭净，是学剑的时候啦。”手指
书页
，疏眉一挑：“这部《孙子》，你从前读过么？”
卫缺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一、二岁时便抄过几十遍，已到了闭着眼睛都能缮写的地步
，伸
手抓了抓脑袋，小心陪笑道：“这……晚辈稍有涉猎。”
这“涉猎”两个字含意颇深，兼容并蓄，“心喜而往取”之谓“猎”，固为所指；
然而
心不甘情不愿，伴着满脸墨渍、一肚子窝囊伏案振笔，嘴里还不住唠叨埋怨者，也勉强
算得
一个“涉”字。
此话由卫三公子口中说出，真箇是血泪斑斑，其中辛酸惨澹之处，诚不足为外人道
矣。
老者当然不知其中计较，心里还直夸“剑史”世家果然庭训森严，门下子弟莫不知
书，
点头道：“这门‘孙子剑法’，便是由《孙子》诸篇演绎而来，你通晓书中精义，学起
来自
能事半功倍。听好了：‘孙子剑法’总纲，尽载于第一篇〈计篇〉，可分为‘慎战’、
‘先
知’、‘算胜’、‘致人’四大要诀，大凡武家之争，循此四诀者胜，违逆者败。四大
要诀
中，当以‘慎战’最为重要，余下三者皆因其而生，《孙子》开宗明义便说了：‘兵者
，国
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所以求胜的第一步，便是不打会输的仗
。”
卫缺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如果遇上打不赢的强敌怎么办？”
“那就别打。”老者不疾不徐，说得神色自若，彷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小子
！战
无常胜，即令是修为已臻绝顶的高手，只要临敌时稍一闪神，又或发生什么难以想像的
机遇
巧合，也可能折在武功远比自己低微、甚至不懂武功的愚夫愚妇手里。因此真正善战之
人，
并非攻无不克、成天杀个不休的蛮勇之士，而是知道自己缘何而战、又何以为战，从而
谨慎
选战、布置胜机，才得以不败。我且打个比方：若你今日与司徒千军一战，如何？”
“这……必败无疑。”
“所以你要战？”
“当然不战。”
“可司徒千军与你有杀父之仇、毁家之恨哪！你这便不战？”
“当然不是！”卫缺大声道：“我今日虽胜不了他，待得日后练成武功，未必便输
！”
老者一拍大腿：“这就是了。‘今日不胜，他日未必。’你若避开今日的牺牲，日
后便
还有机会能扳倒司徒千军。由此观之，你的不战已为来日之战先胜了一筹，司徒千军纵
使逼
得你弃战而逃，却又胜在何处？”
这番话听得卫缺无言以对，心里隐隐有些意会，却又还难以捉摸清楚。
“为此之故，你必须具备洞悉敌我消长、权衡优胜劣败的眼光知觉，此即为‘先知
’；
乘敌消我长、胜多败少之势，甚至制造敌消我长、胜多败少之势，此即为‘算胜’。最
后才
是如何把握这瞬息即变的优势，不稍错失、也不予敌人可乘之机，谓之‘致人’。你想
，若
非‘慎战’，这三者从何而出？”
卫缺凝思片刻，蹙眉道：“按照前辈的意思，只要是没有把握的争战，打不如不打
。那
么临阵脱逃，又或施用些扔石灰迷眼之类的下流把式，若未与‘慎战’、‘先知’等要
诀相
冲突，难道也是孙子剑法的应用之道？”
“是，也不是。”老者嘿嘿笑道：“若然争战无益，逃之何妨？至于扔石灰、钻狗
洞等
下三滥的手段，真要到了命悬一线的紧要处，难道你还能抵死不用？孙子剑法突破狭隘
的门
户之限，钻研古往今来的致胜诀窍，便是要培养宏大周延、精锐如剑的非凡手眼，在临
敌的
刹那间盱衡度量，找出决定胜败的关键，务求立于不败之地而促敌以败，胜于未战之先
。依
此看来，用绝世剑招或用石灰败敌，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你若学得孙子剑法的精要，
当知
世上欺敌之法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任一种都比扔石灰有用得多，自然不屑用这等愚劣
伎俩
。”
随手将那部摊开的《孙子兵法》翻过几页，指着〈计篇〉里的一段文字道：“喏，
你瞧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若你有十成功力，却故意装出
半死
不活的模样，教敌人错估你的实力，存了轻视之心，只拿出五成的气力与你相斗，此间
消长
之钜，上哪儿去赚这等天大的便宜？遥想汉初，陈豨联合匈奴造反，汉高祖派人前往侦
察，
皆回报说叛军势弱、不堪一击云云，结果汉军轻易深入，吃了个大败仗，被困于白登城
中；
若非陈平献计，几乎无以脱困归国，这便是中了‘能而示之不能’的计策所致。此计运
用得
宜，等于平白削弱敌人一半实力，如此厉害，岂是扔石灰可比？”
接着阐明凝力欺敌、乘敌以虚的诸般心法秘奥，旁徵博引、极尽精微，听得卫缺如
痴如
醉，无处不是惊喜快意，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眼见“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诀窍即将授完，老者兴致不减，又循着余
下经
文继续解说“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
”、
“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
无备
”、“出其不意”……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十二诡道”的原理与应用之法悉
数传
授，不知不觉已接近正午时分。
卫缺打了只山鸡，洗剥干净、剖腹空肚，和着泥团炙烤起来，手里拿着枯枝不住比
划，
浑没半点心思放在烧鸡之上，将好好一只鸡烤了个半生不熟。老者也不与他计较，连皮
带骨
、希哩呼噜地啃掉了大半只，吃得连连咂嘴，满掌油腻；休息片刻，又开始传授孙子剑
法的
心诀。
孙子剑法的中心思想为“慎战”，引伸于临敌交手之上，即为“谋定而后动”五个
字。
这“慎战”用于交战之前，便有“谨慎备战”的意思，武者相斗当然不比两国交兵，还
须齐
备粮秣兵甲之类的物事，而是指调整己身的内外条件，使之达到最宜取胜的状态，同时
也要
看穿对手的条件、状态等，才能明白胜机何在，从而去布置、去掌握。这方面的眼光技
巧俱
都归诸于“先知”一诀，对照《孙子》内文，则多出自于〈计〉、〈谋攻〉两篇，可说
是一
开始便能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所在。
将“慎战”发挥于对战之初，即有“慎选战机”的意思。应用“先知”的诀窍探得
敌手
的厉害与破绽后，便要计算如何避开厉害、打击破绽，配合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来拉
开双
方差距，以己之最强对付敌人之最弱。
如果没有这种机会，便要谨慎固守，先立稳不败之地，等待敌人暴露出可乘之机，
故曰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由此归
结出
“算胜”的种种利害衡断、布置破敌之法，其精义泰半由〈作战〉、〈军形〉、〈九变
〉、
〈地形〉、〈九地〉五篇演绎而出，篇幅浩繁、理论细密，将《孙子兵法》通篇所阐述
的一
个“谋”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看出敌人的弱处、布置妥当之后，最后就是出手制敌了；“慎战”在此又作“慎勿
错失
”解释，乃是主动掌握战机、不容有失之意，也就是孙子所谓的“致人而不致于人”。
须知
掌握优势时固然要处处主动攻击，居于劣势之际，却更须争取主动，才有机会以点制面
、以
少取多，扭转胜负之势。在孙子剑法之中，“致人”一诀说得最多，论及的层面也最为
广泛
，几乎散见于《孙子》各篇，已到了每篇所载无不可用于实战制敌的地步。老者先前传
授卫
缺的“十二诡道”，便是“致人”一诀里的欺敌、乘敌之术。
一老一少浸淫于剑学浩瀚如海的世界里，听者固然别开生面，走入一个前所未见、
难以
想像的雄奇境界，恍惚迷醉，有如出神；说者将数十年用剑的经验倾囊相授，彷佛又从
自己
初出茅庐的那刻走来，再经历了一次闯荡崛起、快意恩仇的江湖之路，何尝不是心驰神
摇，
平添感慨？不觉天色渐沉，才说到了一个段落。
这“孙子剑法”乃汇集无数高手的心血钻研，累积他们毕生用剑对敌的宝贵经验，
从千
百回生死交关、命悬一线的凄绝比斗中淬炼而出，随着每一代传承者的资质天赋、机缘
遇合
相异，又有不同的阐绎应用，原本便没有固定的篇章长短。
老者抖落一身尘埃霜露，缩了缩颈子，长叹道：“我便说到这里啦。余下的，是你
一辈
子的事儿；成或不成，都非旁人能够插手。”也不理会卫缺的反应，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迳
自入洞歇息。
卫缺凝神无语，在溪边呆坐了一夜，任凭露湿衣衫、又被朝阳晒干，始终不知不觉
。老
者直睡到次日近午方才起身，出洞伸展手脚，慢吞吞地踅到卫缺身边，笑道：“怎么？
还抓
不住窍门？”
卫缺吓得跳了起来，猛然回神，正欲开口；心念电转之间，又颓然垂肩坐倒，对着
溪水
闭上了嘴。老者丝毫不以为意，与他并肩而坐，眯着眼睛享受阳光，皱巴巴的脸上带着
一抹
莫测高深的笑。
“你想了一夜，觉得这‘孙子剑法’奥妙无方，却不知如何用之于剑，提升剑招的
威力
，是也不是？”
卫缺懊恼道：“晚辈资质驽钝，明知这样想是限于‘剑法’、‘剑术’的窠臼，而
自绝
于‘无形之剑’的境界之外，但这孙子剑法只有理论，没有招数，纵使听起来十分有道
理，
却要如何习练？我如今一剑刺出，威力如昔，就算时机拿捏得再巧，也不可能倚之打败
司徒
千军。孙子剑法的精微之处，我全然发挥不出。”
老者笑道：“你若真悟通了孙子剑的奥妙，便是净使你家的‘秋风十三势’，又或
其他
门派的剑招，亦能发挥孙子剑法的绝世威力，与天下英雄一较短长；至于有没有一套名
曰‘
孙子剑法’的武功招数，其实并不相干。话说回头，你学了十几年的剑法，所学俱是一
招一
式的陈旧套路，如今立时便要舍弃这些个招式路数的狭见，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日后
你历
练足够，自然能够开窍，老夫也不来怪你。”
“不过，凭你现下的能耐与处境，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老者沉吟片刻，道：“
这样
罢，老夫再传授你三式剑招。比之于真正的孙子剑法，又或你家百花阁内珍藏的各家剑
学，
这三式剑招实是微不足道。你将这三式练得熟了，一则保身，一则用以叩关入室，若能
由此
进窥孙子剑法的堂奥，也算是不枉了。”
卫缺大喜道：“多谢前辈！”
老者嘿嘿一笑，嘎声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这三式剑招的诀窍，其实昨儿便与
你说
过啦！之所以没有挑明传授，是怕你惑于剑招的威力，从此故步自封、不思长进，与孙
子剑
法、无形之剑等最上乘的剑道绝缘。如今迫于形势不得不传，你自己还须时时警惕，切
勿满
足于肤浅的有形之剑，白费了老夫昨日的一番口舌。”
卫缺凛然道：“晚辈铭记于心。”
白衣老者点点头，目光中饶有深意：“但愿如此。”折下两截长约三尺、拇指粗细
的树
枝，提掌削去细枝杂叶，将其一塞到卫缺手里，两人对面而立，那剑一般的长枝尖端相
交，
轻轻贴靠。
“我昨日说过的‘十二诡道’，你还记得多少？”
卫缺不敢怠慢，忙将记得的经文注解、老者的阐发说明等一一背诵出来，条理明晰
，分
毫未错。“十二诡道”是卫缺于孙子剑法里最先接触的部分，其中所阐述的欺敌、乘敌
之法
又精妙无比，令人耳目一新，正合他应变机敏、聪明灵活的脾性，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才背得十来句，只见老者左手连摇，点头道：“行啦，你这小子记心倒好，也难为
你记
得这般仔细。这三式剑招里的第一式，便是依照‘十二诡道’推演出来，将剑理化成剑
招，
你看好了。”手中慢慢比划，招式连绵不绝，曲直互引、动静交替，竟然全是虚招。
“你以为虚招不能制敌死命，便瞧它不起？错了、错了！”老者退开一步，树枝斜
斜指
地，随手摆了个“仙人引路”的寻常架势，灰白稀疏的眉毛一挑：“你可知道我一剑何
时出
手？又欲发向何方？”
卫缺微感错愕，仔细观察半天，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摇头道：“晚辈不知。”
“但我却知道你的剑何时出手，又将落向何处，你信也不信？”老者嘿嘿一笑，黄
浊的
细目里闪过些许狡狯之色。
卫缺心想：“我连架势都还未摆出来，莫非你是通灵半仙？”老实不客气地大摇其
头，
道：“我不信。”
“信与不信，一试便知。”老者笑道：“咱们爷俩过两招，注意了。”手腕微微一
抖，
树枝反撩卫缺颈间。
卫缺见这一下来势奇缓，若是贸然相格，势必被老者绵和淳厚的内劲震断树枝，心
想：
“我内力修为与前辈天差地远，岂能硬拼？看来只得以快制慢！”
觑准老者肩胸间空门大开之处，挺枝欲出；蓦地喉间微感刺痛，老者手里的树枝不
知何
时已抵着他的咽喉。
“我本不知你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但只要卖个破绽，立时便知道了。你以为虚招
只是
随手一晃、声东击西这么简单么？若是运用得宜，想教敌人何时出手，他便何时出手；
想教
敌人攻向何处，他便攻向何处，随心所欲，莫不中的。这等威力，你说厉不厉害？”于
是将
各种对应的招式悉数传授。
卫缺从不知道一柄剑上骗人的玩意儿能有这许多花样；说是一式，其实涵盖了无数
精妙
繁复的变化，极尽机巧之能事，卫缺这辈子所学过、见过、甚至听过的剑术诀窍通通累
加起
来，其庞杂深奥只怕还不及这式剑招于千百分之一，他足足花了七天七夜，才将这一式
生吞
活剥地记了起来。
“这一式名为‘爝火式’；‘爝火’也者，星星之火也。你须将这式剑招练得隐晦
不明
、似幻似真，犹如无心所致，当者莫不乖乖上钩；一旦沾上，便骤然以燎原之势摧毁之
，勿
令侥幸。”老者如是说。
第二式叫“绳墨式”。老者教他如何使剑如圆、如何黏缠不放、如何借彼力为我力
，如
何推移吞吐，将剑锋化为绕指绵柔，引得敌人由锐而钝、由钝而无。卫缺在林子里与老
者折
枝为剑，树枝尖端微微交叉相触，无论怎么进退趋避、攻击防御，两枝皆不可分离；耗
费三
日，才将这“绳墨式”传授完毕。
第十日夜里，老者将卫缺唤至跟前。
“最后一式‘容瓠式’的心法，我写于此间，你要好生参悟。”一指身旁平滑如镜
的大
石，石上以炭枝写着七、八百个字，字迹突叉如刀戟森然，隐隐有肃杀之气。“‘容瓠
式’
一经施展，犹如凭空建起坚城壁垒，任你攻势如何凌厉，皆无由脱困；单以一柄剑能穷
守至
此，可见其精妙。三式之中，当以此式最难，老夫想了又想，却又觉得这‘容瓠式’最
无可
说之处，故将心法抄录与你。”
卫缺诧然道：“若无前辈指引，晚辈岂能领会这一式的奥妙？”
老者摇摇手，忽道：“你终不能成日躲在这荒山僻野里。若然离开此地，可有什么
打算
？”
卫缺道：“晚辈曾听司徒千军说要往金陵去，欲调查我家的血案冤屈，还须着落于
此人
身上。不过在前往金陵之前，晚辈想与两位恩人辞行，免得他们以为我葬身崖底，徒然
伤心
。”
“那是要往碧芜居去了。”老者微微点头，长叹一声，淡然道：“也罢，你我本不
同路
，何必强求？小子，无论金陵抑或碧芜居，皆非老夫应去之地，现下是咱们分手的时候
啦！
你可要好好保重，别把命丢了。”
卫缺大惊失色，急道：“前辈！这……”忍不住伸手去抓老者的衣袖，老者一声怪
笑，
倏地抄起半截枯枝，击向卫缺的手腕！卫缺甩袖避开，已将地上另一截柴枝抓在手里；
两人
顷刻间连换十余招，两截树枝竟未相交，连半点风声呼啸也无，使的俱是“爝火式”里
的精
妙招数。
卫缺心知只要稍有差池，今夜再难将白衣老者留下，暗忖道：“我若让前辈如此离
去，
岂非辜负了他一番教导？”当下凝神应战，丝毫不敢大意。两人虽然出的都是虚招，然
而一
旦诱敌陷入、将招数坐实了，其后便有连绵不尽的杀着相应发动，实是凶险无比。
蓦地老者剑势一变，枯枝尚未触即卫缺，已然绷成了弧状，爆出“唰”一声破空低
鸣，
内劲压人欲窒。卫缺非但不怕，犹自窃喜：“你还不中招？”树枝轻飘飘地搭上老者手
中的
枯枝，按住虎口上方寸许，正是旧力冰消、新力无以为继之处，枯枝被压得微微一沉，
原本
风雷般的声势霎时荡然无存。
老者赞道：“好厉害的‘绳墨式’！”斗然间劲力一收，枯枝软软垂下，卫缺施于
其上
的力道顿时失去标的，“啪”的一声击落地面，自己手里树枝反而断成了两截，不觉一
怔。
“老夫未动，地面未动…那么，是谁打断了树枝？”老者以枝拄地，眯着眼睛笑问
道。
卫缺恍然大悟：“是我！”低头凝视石上草草写就的“容瓠式”诀窍，心中若有所
得；
猛然回神，才发觉老者已消失无影，不知所之。
溪水潺潺不绝，迳自流去。星空下，手持半截断枝的少年怅然若失，任由微弱的柴
火余
光映红了面庞，更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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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拒剑还情
当凝翠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差点把心跳都吓停了。
其实天气凉爽、初阳半露，徐徐沁入浓碧的柳林树梢，映得叶尖露珠略带晶莹，举
目摇
曳着一片珍珠海似的朦胧透亮。如许晨光，合当享受世间一切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
但凝
翠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看到“那种东西”--她两腿发软，几乎一跤坐倒，怎知手却
比
腿还不争气，“啪”的一声，臂弯里装满鲜花的提篮就这么落了地。
她满以为自己会晕过去。
其实晕过去倒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那紫嫣丫头每回一听“有老鼠”或“屋子里
有蛇
”之类的尖叫，不由分说立时晕厥，把麻烦事全留给别人，那些个老鼠、蛇什么的她是
从来
都没瞧见过，眼底清静得很。
哪知今天轮到自己活见鬼了，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已吓得手脚冰凉，偏生脑
子益
发清醒，凝翠恨不得找块砖角石头把自己打晕而不可得，只能直勾勾地望着那个高大的
身影
推开柴门，缓步越过竹篱，最后终于停在她面前。
凝翠面色惨青，心里不禁有些愤慨，又隐隐带点得意：“原来说书的骗人！‘那种
东西
’明明是有脚的，哪会飘飘荡荡？下回谁再胡吹大气，本姑娘有他好看！”想到要教训
人，
胆气似乎稍见回复，顾不得上下两排贝齿撞得喀喀有声，双手合十，暗自祝祷：“你生
前人
挺和气，死后也要从一而终，千万不要晚节不保，化成厉鬼什么的……”
肩上陡然间一沉，一只手掌轻轻拍了她几下。
凝翠“哇”的一声哭叫出来，最后一丝理智霎时冰消瓦解，整个人烂泥似的瘫软在
地，
蜷成一团，抽抽噎噎地哆嗦着：“卫……卫公子，你大人大量、有怪莫怪，我这辈子天
天给
你焚香念经，烧素帛冥纸，你……你念在我曾给你擦身洗脸的份上，别……别来找我…
…”
手掌的主人笑道：“便是念着姊姊的照拂之情，这才回来找你啊！”声音清朗中微
带笑
意，可以想见其人嘴角轻扬、满脸狡狯戏谑的模样。
凝翠吓得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了这许多？闭着眼睛猛摇头，啜泣道：“呜……呜…
…你
在阴曹地府要找小丫头服侍，怎地便找上了我？谁都知道紫嫣丫头比我能干一百倍，你
真是
死了也不睁眼，呜……呜……”
她天生是个直性子，平日与紫嫣情若姊妹，没有大户丫鬟争宠的小心眼，但碍于面
子，
人前死也不肯承认紫嫣比她心细体贴。此时却觉得自己既委屈又冤枉，遇上个不辨曲直
的糊
涂鬼，想着想着竟是悲伤大过了害怕，一迳哀哀婉婉地落泪自怜着。
来人哈哈大笑：“紫嫣姊姊自有紫嫣姊姊的好处，你也不差呀！这叫做‘春兰秋菊
，各
擅胜场’，岂可混为一谈？”
凝翠听得微微一怔，暗忖：“这死鬼说话好没正经。”越想越不对，搭在自己双肩
的手
掌温暖厚实，岂是阴魂厉鬼所有？猛然醒悟，顾不得脸上涕泪未干，跳起来骂道：“你
没死
！你是骗我的！”又羞又怒，胀红着一张白嫩俏丽的圆脸，抡起粉拳便往来人身上招呼
。
那人见她步履不稳，不敢闪躲，双手微微扶着她的肩臂，笑吟吟地受了顿好打；虽
然仅
着一件肮脏单薄的内袍，依旧难掩其魁伟挺拔，眉目间英华隐现，正是大难不死的卫家
三公
子卫缺。
凝翠胡乱捶打一阵，理智渐渐回复，想起卫缺在小姐心目中的份量，着实不能得罪
。况
且自己虽属婢仆，却也是云英未嫁的清白闺女，岂可与男子这等贴身打闹？她面上彤红
未退
，赶紧收起拳头、退后几步，到底还是拉不下脸皮道歉，假意掠了掠鬓发，强笑道：“
我可
不是故意打你的，谁让你要吓我？你……你别放在心上。”神色颇为尴尬。
卫缺笑道：“不行！我这人最小心眼了。待会我找紫嫣姊姊去，说你不讲义气，死
到临
头还把她供出来。”
凝翠被逗得噗哧一笑，顿时忘了顾忌，叉着腰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嗔道：“你敢
！”
两人话匣一开，当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从门篱到竹舍间不过短短几步路的光
景，
已各自将这十日里的情况交代得精采万分，只可惜四周无人听见，否则必定拍案叫绝，
如痴
如醉。
凝翠拉着卫缺兴冲冲地奔入厅堂，嘴里话未说尽，已等不及转头叫道：“小姐、小
姐！
你看是谁来啦！”忽听锵的一声，一把彤绳缠柄的银装小剪掉落于地，伫立在几前修剪
茶花
的紫嫣睁大眼睛，举袖掩着樱桃小口，满脸俱是惊异之色。
凝翠暗叫“可惜”，心道：“怎地忘了教公子也装鬼吓吓紫嫣丫头？”但转念一想
：紫
嫣的反应八成是牙关一咬，当场晕死过去，这种情景司空见惯，也就无甚可惜之处。只
见紫
嫣轻抚胸口，定了定神，喜道：“公子吉人天相，平安归来，真……真是太好了！”
卫缺点头道：“托姊姊的福。是了，在下想当面向韩小姐及玄羽道长说一声，免得
他们
担心，不知姊姊可否替我通报？”
凝翠扯着他的衣袖，笑道：“你这人，真是好没良心！要找道长和尚呢，这里就没
有；
可有个世上最美丽、最聪明，又救过你性命的痴心女子，整天茶饭不思，伤心得人都瘦
了，
你见是不见？”急急要拉他入内。
卫缺被抢白得面色一红，反而有些犹豫，幸好紫嫣及时将凝翠拦住，低声斥骂：“
口没
遮拦，说什么呢！”转头歉然一笑，道：“公子历劫归来，想必受了许多苦。待婢子准
备些
热水香草，服侍公子沐浴更衣，洗去灾气，再与我家小姐相见，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卫缺想想也是，自己满身肮脏，的确不适合与凤兮见面，点头道：“那就麻烦姊姊
了。
”突然想起一事，赶紧补充：“姊姊为我准备清水即可，在下向来习惯自己洗浴，不敢
劳烦
姊姊。”紫嫣掩嘴轻笑，粉颊微红，细声道：“婢子理会得。”
凝翠见他神色困窘，伸出幼细白嫩的小指轻刮面颊，捉狭道：“你昏迷的那几日里
，我
们也不知替你洗过多少回啦！害什么臊？”
此语一出，卫缺固然尴尬无比，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紫嫣却比他羞得更厉害，
心里
直把凝翠骂上了千百遍，杏眼一瞪，杀气腾腾。凝翠心知不妙，赶紧陪着笑脸，姊姊长
、姊
姊短的同去准备，不消片刻便将卫缺带到后堂的浴房里，张开屏风，放下门帘。
※ ※ ※
卫缺浸入浴桶，将身上的汗泥积垢搓洗干净，又洗了头发，正准备起身将披在屏风
顶端
的破烂衣物取下清洗时，忽听房外足音细碎，赶紧坐回桶中；怔愕之间，凝翠与紫嫣已
掀开
门帘，双双进入浴房。
卫缺顿时手足无措，挣扎着是否要先拿下衣物穿好，还没打定主意，内袍衫裤等已
被拖
过屏风，显是紫翠二婢所为。
他心中大急，慌忙叫道：“两位姊姊手下留情！这……这衣衫已有十余日未曾替换
，沾
染鲜血泥巴、汗水鼻涕，脏污得紧，我自己洗就行了，不劳姊姊们费心。”
女子多半爱洁，这招旨在强调衣裤之污秽恶心，好教她们知难而退。
果然屏风外“哇”的一声，双姝闻言色变，将那套已几乎染成暗铁色的衫袍扔在地
上，
跟着悉悉窣窣一阵折腾，竟是凝翠用脚尖将衫袍蹭出浴房之外，来个眼不见为净。
卫缺暗暗叫苦，忽见一抹翠衫俪影闪入屏风，双颊酡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却
不是
凝翠是谁？吓得他赶紧缩入桶里，不敢轻举妄动。
凝翠两手负在身后，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得极是不怀好意。
“公子，这水温还可以罢？要不要婢子再烧些热水？”
“不……不用，姊姊不必客气。”
“哎呀！公子的头发湿了，要是染上伤风怎么办？婢子给您擦擦。”
“我……我还没洗好，等、等会儿再擦。”
“公子可别洗得太久。洗久了皮皱肉松，对身子不好。”
卫缺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好立时发作，僵着脸强笑道：“多谢姊姊关心。”
“既然如此，让婢子服侍公子穿衣罢？”
“别！别……别客气，我自己来行了。”
一只紫绸袖子从屏风外伸进来，在凝翠臂上拧了一把，责备的口吻里带着面颊发热
似的
羞意：“你别作弄公子啦！快……快把衣服给人家。”
凝翠笑道：“我要替他穿衣服，是他自己不要的。不然你替他穿好了。”作势要掀
倒屏
风，紫嫣惊叫一声，吓得掩面而逃。
凝翠咯咯娇笑，总算出尽胸中恶气，倒也不敢太过为难卫缺，将藏在背后的一套簇
新衣
物置在桶畔小几上，故意叹道：“公子如此见外，婢子也无话可说啦！我将替换衣衫放
在这
里，公子自便罢。”说着翩然转身，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自屏风外飘传进来，隐隐掺杂着
紫嫣
的低声叨念，片刻仍依稀可闻。
※ ※ ※
卫缺确认她二人走得远了，赶紧擦干身子，穿好衣衫。
小几上的紫檀木托盘里置着一袭蜀锦绫纹白袍、一双厚衲乌皂短袎靴，其他如头巾
、腰
带、内里衫裤等一应俱全，从头到脚均极为舒适妥贴，不惟尺寸合身，就连款式服色都
与他
当日逃出玄牝庄时所着衣衫相彷佛，料子做工十足讲究，足见费了番心思。
卫缺着衣完毕，出房与紫翠二婢相见，两人均是目光一亮；凝翠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晕
红双颊，捂着嘴嘻嘻窃笑着。
“你笑什么？”紫嫣用手肘轻轻撞她一下。
“我笑小姐眼光不坏。”
“多嘴！”紫嫣白了她一眼，回身道：“公子这边请。”领着卫缺转入内堂。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行走，只见两旁小园植满青竹，栽种之人技艺十分高超，竹丛致
密如
墙却不显杂乱，映得满眼新绿，令人心旷神怡。
园里除了竹子之外，仅有几枚奇石、数盆兰花，更无其他多余点缀，显得清新雅致
，余
意悠然。
卫缺当日被救来此地时昏迷不醒，随后又自房内跳窗离开，从没见过这园子里的景
致，
不禁脱口道：“这竹林好雅，看得人心境平和，好生舒坦。”
紫嫣笑道：“原来公子精于园艺之道，我家小姐听了，必定欢喜得很。”
卫缺尴尬笑道：“姊姊见笑啦，在下哪懂什么园艺？倒是韩小姐天仙化人，精通莳
花布
景等技艺，当真令人佩服。”
紫嫣抿嘴一笑：“我家小姐会的，可不只这些。不知公子觉得身上的衣裤鞋袜，裁
制得
是否合身？针法还算精到罢？样款选料，可是一等一的手眼？”
卫缺一怔，恍然大悟：“姊姊是说……这是韩小姐她……”
紫嫣道：“正是我家小姐手笔。从公子来到碧芜居的第一天起，小姐便着手挑选衣
料、
画样裁布，每日除了照料公子的汤剂起居，就是一针针的缝制衣衫，往往夜里仍不肯休
息，
直到公子苏醒时都未得完成。公子墬崖后，我家小姐依旧天天缝衣，到昨日终于大功告
成；
婢子们怕小姐睹物思人，伤心太过，赶紧把这套衣物藏起来，不料今天居然派上用场。
”
卫缺听得胸口一热，却又隐约有些异样；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卫缺何德何能
，当
得小姐这般对待？”
“公子，我家小姐是万金之躯，在婢子心里，就是公主娘娘也及不上她的半点尊贵
。”
紫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正色道：“公子是磊落光明之人，我家小姐能交到公子这
样的
朋友，婢子也很替小姐欢喜。婢子听人说：‘君子相交贵乎诚。’我家小姐以真心对待
公子
，公子尽管报以真心便是，其余的上天自有安排，何必多加揣测，平添困扰？交朋友，
难道
不是这样？”她见卫缺有些错愕，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婢子说话不知分寸，冒犯
了公
子，请公子原谅。”
卫缺经她这么一说，反倒释怀，坦然笑道：“姊姊说得极是，何来冒犯？”
一名侍婢能说出这番道理，可见其主人睿智。卫缺打心底对凤兮又多了几分敬重，
先前
那些别扭顿时烟消云散，步履也跟着轻快起来。
两人继续前行，随着廊庑弯得几弯，停在一片水晶珠帘之前。
紫嫣拨开垂帘，一颗颗细小的水晶珠子撞得叮咚轻响，煞是好听。她伸手将帘内的
薄纱
吊幔拢到门边，以垂在门框上的鹅黄绶带系好，低声唤着：“小姐、小姐！”连喊了几
声，
房内静悄悄的，未有回应。
忽然一阵微颸轻动，凉意扑面，卷得另一边未收拢的纱幔微扬，珠帘如水波般来回
晃了
几晃，掀起一片风铃也似的清脆响声，想是房内小窗未闭，引来窗外柳堤夹岸的凉风所
致。
紫嫣轻声道：“这几日来都是如此。小姐一个人坐着发呆，既不说话，唤她也不答
应，
眉目里无甚神情，看得怪怕人的。”
“如此闯进小姐香闺，大大不妥。”卫缺皱眉道：“我看还是多唤几声罢？”
紫嫣摇摇头。
“就算喊破了喉咙，小姐还是听不见的。”
卫缺见她神色坚定，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想到像凤兮这样一名素昧平生的千金小
姐，
竟会为了自己的生死如此挂怀，不禁又是感动，亦复歉然。他本非拘泥小节的性子，当
下不
再推托忸怩，对紫嫣微微颔首，拨帘而入。才走得几步，突然觉得房中的摆设十分眼熟
，不
想当日凤兮竟是将他安置在闺房内，思之双颊微微发烧，心口突地一阵狂跳，自己也说
不上
来是什么滋味。
软榻边的小窗向外敞开，一条藕色俪影凝眸斜倚，仍以绛纱掩面，削肩单薄，说不
出的
寂寥冷落，看得人心都揪疼起来。她的身形似乎比十日前还消减了些，更衬得纤腰差堪
盈握
，卫缺心中温情忽动，先前那股脸红心跳的旖旎感觉反倒逐渐淡去，澄化为某种说不上
来的
怜惜与感激，柔声道：“窗边风大，别要吹坏了身子。怎地这么不小心？”
凤兮浑身一震，慢慢回头，眸里还来不及浮溢错愕，刹那间泪水已盈满眼眶，扶着
窗边
小几站了起来。
卫缺见她细润纤美的藕臂微微发颤，娇躯几乎撑持不住，心头一紧，忍不住伸手相
扶，
不料凤兮素手轻扬，颤声道：“你……你别过来。”两只手掌还差尺许便要接触，卫缺
闻言
一怔，讷讷地停下脚步，两人相隔咫尺，默然对望。
窗外风吹柳丝翻飞，阵阵扑入房内，触臂微凉，不知何时竟开始下起雨来。
凤兮右臂环肩，左手垂在身畔，捏紧衣角，深深吸了口气，起伏不定的胸口渐渐回
复平
静；抬头望去，眼底虽还隐约掠过一抹水光，却蕴着从容镇定的笑意：“我就知道，你
穿这
身衣衫定然好看。”
卫缺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微笑道：“那肯定是衣衫的功劳了。我打小穿衣，从来只
有给
人嫌邋遢的份。”他自与凤兮结识以来，对她只有敬重感激，从不敢像对待司徒楚倩、
未庚
、紫翠二婢那样，与她说些浮滑无聊的调笑言语，唯恐稍有亵渎；此时不知怎地脱口而
出，
却是再自然不过。
凤兮被他逗得忍俊不住，掩着嘴轻笑了会儿，忽然低声道：“你平安无事，真是太
好啦
！”
这几句话说得情致缠绵，犹如贴近耳畔呢喃一般，卫缺听得脑中烘然如沸水滚流，
顿觉
眼前这名女子竟是这般娇弱、这般惹人怜爱，禁不住跨前一步，两人几乎贴面而立，小
小罅
隙间的空气却热得彷佛能灼烫人似的，压得人心头狂乱迷茫，难以喘息。
凤兮脸红心跳，不禁低下了头，内心里也是万分矛盾，分不清这样毫无来由的悸动
、这
样使人迷惑的眩然，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挣扎片刻，终于现实得失的权衡战胜了温
情，
她强抑着心猿意马，咬牙走过卫缺身边，落座于房间中央的小桌畔，执起瓷壶点了两杯
茶，
淡淡一笑：“卫公子坠落崖底，想必是迭有奇遇，才能毫发无伤归来。我平生最是好奇
，不
知是否有幸一闻？”
一声“卫公子”叫得生份，两人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情愫顿时烟消云散，卫缺骤然清
醒过
来，暗叫“惭愧”，赶紧落座，举杯谢道：“小姐太客气了。在下坠崖之后，恰巧落在
一处
水潭里，因而得以捡回一条性命。”说着将落崖、出谷等的情形概略说了一遍。
他刻意隐去白衣老者与未庚之事，只说在潭边巧遇渔夫撑船捕鱼，乘便离开山谷云
云。
凤兮见他内伤尽愈，精神更见畅旺，心里暗赞那《方圆诀》神奇巧妙，面上却不动声色
，殷
殷垂问他的身体状况。
两人随意聊了片刻，言谈间客客气气的，彷佛又回到了病榻边初识之时；聊着聊着
突然
没了话题，两人对坐无言，房里寂然一片，只听得窗外微风轻响，飘来一蓬一蓬如银针
暴绽
般的细密雨丝。
凤兮凝眸半晌，笑道：“碧芜居之外湖岸夹柳，景色优美，本欲陪公子一同泛舟游
览，
不想却下起雨来了。”
“雨总是会停的。小姐依湖而居，自然无须担心错过美景。”
“雨过天青，湖景更佳。”凤兮笑道：“公子且在寒舍用饭，待得雨停，我再陪公
子同
去游湖。”
卫缺摇头道：“多谢小姐好意，卫缺心领了。”
凤兮微感错愕，一转念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变色道：“公子这便要离开了
？”
卫缺点头道：“在下身负血仇，仇家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魔头，长居于此，唯恐
连累
小姐家人。”
“公子此去，可有安身之处？”
“男儿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安身？小姐毋须挂怀。”
凤兮见劝他不下，又道：“不瞒公子，我家在金陵城内着实识得些武林朋友，公子
若不
嫌弃，待我与公子一一引见。有金陵武林同道出面主持，一来可增强缉凶的力量，二来
也能
保护公子的安全，免去势单力孤之危，公子以为如何？”
卫缺心想：“八门行事，犹如鬼魅，别说找武林同道做帮手，我便是在这里多待几
天，
难保不会教他们查出行踪，顷刻间让碧芜居惹上大祸，万劫不复。”摇头道：“无论如
何我
不能留下，小姐莫怪。”
凤兮沉吟片刻，叹道：“公子既然去意坚决，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说着轻轻击掌
，紫
嫣转入房中，凤兮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紫嫣点头而去，不多时已捧着一个蓝布包
袱回
来。
凤兮轻轻挥手将她摒退，对卫缺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公子千万不要拒绝才
好。
”
卫缺打开包袱，只见其中置着数套衣物、一封白银，还有整叠折好的银票，俱是金
陵万
宝楼银号的三百两面值，算算总数竟有千余两之谱。
凤兮淡淡一笑，道：“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银钱便使。公子若然不收，便是没把我
这个
朋友放在眼里。”
卫缺心中感动，将银子银票取出，置于桌上，重新结好包袱，负在背上。
“小姐缝制的衣服，在卫缺心里是千金难寻的无价之物，胜过一切珍珠宝贝。至于
银票
金钱，在下真的有不能领受的苦衷，决计没有慢侮之意，请小姐原囿。”
他倒不是自命清高，才坚决推拒凤兮的餽赠，而是百里孤伤曾告诉过他：哨子寻人
，不
只尾随跟踪那么简单，举凡衣食用物，只要沾过了正主儿的手，都能成为掌握行踪的重
要凭
藉；当时百里随口举的例子里，便有银票这一项。
而凤兮之所以送他银票，恰恰也是为了同一个原因--只要卫缺兑了这些银票，便能
从
金陵万宝楼的本号里查出他究竟是何时何地兑换，如此一来，即使卫缺走出碧芜居，却
仍旧
走不出她韩凤兮的视线眼界，他的一举一动、行踪落脚，她都能一清二楚。
这一下凤兮的如意算盘陡然落空，原本该是十分懊恼，然而听他亲口说出“小姐缝
制的
衣服，在卫缺心里是千金难寻的无价之物，胜过一切珍珠宝贝”云云，又不禁感到一阵
甜丝
丝的，心里十分受用。反正她尚有其他更厉害的跟监手段，也不急着在这一项里做文章
，反
倒希望能听他多说几句贴心话，直想着要再找一样礼物相赠；心中思绪飞转，立时有了
主意
，自床头取来一个长约三尺余的紫檀木匣。
那木匣顶端原来安置了一张焦尾瑶琴，已被凤兮移至一旁。卫缺本以为是个收藏瑶
琴的
琴盒，见那长匣颇有份量，赶紧替凤兮接手，将木匣捧到桌上；一掂之下，觉得那匣子
也不
甚沉重，堪堪便只木材的重量而已，只怕真是个空盒。
凤兮打开铜纽，掀起匣盖，衬里的红缎铺垫中嵌置着一长一短两柄剑。
长剑约莫三尺，比普通长剑略短一些，由柄至鞘无不嵌满掐金细丝、铜翠珐瑯，做
成仿
汉玉钩带构纹的图样，妍丽古朴兼而有之，丝毫不落俗艳。剑首之后系着长长的鹅黄穗
子，
穗上串着一枚翡翠、一枚鸡血，剑格乃是整方羊脂白玉雕成，温润晶莹，上下镶着鎏金
雕铜
护帽，端得是华贵非凡，哪有半点像是杀人的利器？分明是件价值连城的珍稀古玩。
至于短的那柄长仅尺半，粗不过两指，一般的掐金珐瑯、汉带构纹，装饰与长剑浑
无二
致，但通体平直，犹如一根压得略微圆扁的管子，别说没有剑柄、剑首、剑格等部位，
就连
剑鞘的吞口也找不着，若非与长剑同款成套，任谁也不信这是柄短剑。
卫缺仔细一瞧，赫然发现长剑的白玉剑格当中，镌着个篆写的“盈”字，而短剑中
央嵌
着枚小小的玉坠，上头却有个篆写的“缺”字，两字不过指甲大小，字迹雕工似乎同出
一匠
之手，看得他不禁有些错愕：“怎地这对剑上，居然嵌着我姊弟俩的名字？”
凤兮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这对剑有个名目叫‘临江月’，乃是先父的珍
藏。
长剑名曰‘圆月’，剑铭为‘盈’；短剑名曰‘蚀月’，剑铭自是‘缺’字了。”说着
从匣
内取那柄三尺长的雄剑“圆月”，交给卫缺鉴赏。
卫缺双手接过，觉得此剑的金丝缠柄固然华丽，但握感极佳，入手份量轻盈，彷佛
扣除
了金银镶饰的重量之后，鞘里装的尽是烟华雾气似的。
“锵啷”一声，长剑缓缓离鞘，带起一阵锐利刺耳的呜呜龙吟，剑身宽约两指、薄
似蝉
翼，材质非金非铁，通体透明得犹如水晶一般，直可隔空视物；剑上笼着层淡淡雾露，
未近
肌肤，先觉其寒。
卫缺脱口赞道：“好剑！”昔时卫家交游广阔，座上多有江湖名士往来，卫缺惯见
名贵
兵器，眼光不俗，却完全猜不出这“临江月”是何等材料所制，能兼具锐利与质轻两种
相悖
的属性，又能自动生出奇异的寒露之气。
凤兮道：“这‘临江月’的剑身，据说是以万年晶矿的脉心研制而成。水晶虽然通
体透
明、引水含露，但一来质地坚脆，稍遇撞击则会沿着裂面断开，二来难以寻觅长逾一尺
以上
的完整水晶，因此不为铸炼兵器的大匠所喜；然而藏于矿脉深处的脉心却是至坚至硬，
绝不
逊于乌金玄铁。制作这对‘临江月’的前辈偶然得了形如剑锋、一长一短两支完整的万
年水
晶脉心，才有此二剑之生成。”
卫缺感叹道：“若非天生两枚剑锋一般的万年脉心，纵使剑鞘、剑柄做工再怎么精
巧，
也得不到这样的罕世利器。”忍不住再三把玩，啧啧称奇。
凤兮见他的神情犹如孩童见到了新玩具一般，不禁掩嘴轻笑，嫣然道：“这柄剑的
制造
过程固然十分难得，但更难得的，是为它找一个匹配的主人。公子若不嫌弃，这柄剑便
送了
给公子罢。”
卫缺赏剑兴浓，未及仔细聆听，随口“嗯”了一声，突然脑中灵光飞掠，立时清醒
过来
，愕然道：“这……这怎么能够？”
“宝剑赠英雄，乃是古人的遗风。”
凤兮正色道：“公子此去江湖，身边可以没有银钱，可以没有枕席安睡，却不能没
有一
柄称手的好剑。”
卫缺见她关怀之意溢于言表，心底不禁暖洋洋的，本想直言推拒，又觉有些不忍，
突然
间童心大起，故意指着那短剑“蚀月”，笑道：“这剑上有我的名字，小姐要送就送我
这柄
好了。”他料想凤兮未主动表示要送短剑，说不定短剑有什么不能送出的理由，于是以
退为
进，想藉此婉拒长剑。
当然卫缺不知道那柄短剑“蚀月”里装有机簧，用时无须拔出鞘，只要轻轻按下枢
纽，
便能弹出一尺半的透明剑锋，乃是凤兮化身火门之主丽羽君时藏在袖里的贴身利器，还
曾经
以此杀伤未庚。
果然凤兮见他伸手取剑，连忙抢先一步将短剑抱在怀里，急道：“此剑是我贴身收
藏之
物，不能送你。”话才出口，已然发现不对：这剑上镌有卫缺的“缺”字，她不但将它
贴紧
胸口，还自言要“贴身收藏”，这是何等的旖旎缠绵？
卫缺思路极快，霎时间两人都想到同一件事上，房里气氛突然变得尴尬无比，再次
陷入
一片默然。
凤兮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我赠你衣物，是因为不能时时在你身边，赠你宝剑
，是
希望你好生珍重，千万不能有所闪失。你……你明白么？”说到后头已禁不住低下头去
，声
如细蚊，几不可辨。
卫缺胸中热血上涌，心道：“你如此替我着想，我岂能不替你想？”将长剑还入鞘
中，
轻轻放回匣内，摇头道：“多谢小姐的好意，这剑卫缺绝不能收。”
凤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蚀月”，微微一怔：“公子这又是为何？”
“这柄‘临江月’如此名贵特殊，我的仇家按剑细查，难保不会查到碧芜居来。卫
缺身
受小姐与玄羽道长的救命之恩，尚且还谈不上报答，岂能再连累你们？其中苦衷，还请
小姐
见谅。”
凤兮摇头道：“我不怕。”
卫缺听她语意坚决，不禁既是感动，又复为难，暗自盘算：“我在这里多待一刻，
碧芜
居便又多添一分危险。莫要将时间都花在这般缠夹推拒之上，到头来反而累得韩小姐与
碧芜
居的姊姊们无端受害，那才叫冤枉。”当下打定主意，也不再多说什么，冲着凤兮一拱
手，
朗声道：“卫缺这便告辞了。待日后报得家仇、遂了心愿，再回来答谢小姐的救命恩情
。”
说完转身就走。
忽听背后一声娇叱：“站住！”凌厉的劲风劈头夹脑而来，激得发根如剃刀逆刃刮
过，
隐然刺痛。
卫缺心中一凛：“谁有这般身手？”思绪飞转之际，“雁书三复”心法随之发动，
他足
尖微点，向前窜出数尺，突然腰间一拧，整个人横里平平转开，反倒抢到来人身后；定
睛一
看，只见凤兮手持“圆月”猛然回头，连剑带鞘指着他，柳眉倒竖，眼中颇有愠意。
“小姐，这……”
“卫公子，朋友相交，不言负累。你口口声声不想连累于我，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
凤兮气得微微发颤、双颊酡红，犹如饮酒一般。若依她原先部署，即使留不住卫缺
，也
万不致断了他的行踪掌握，按理无须如此恼怒，但凤兮从小到大俱是他人手里千万珍贵
的明
珠，向来只有人求她，几时有她求之不得之物？送其金银、赠其宝剑，羁之以温柔深情
，析
之以利害轻重，却不见他有半点依依不舍的模样，居然转头就走……世间怎会有这等不
识好
歹的东西！
这一来一往两人位置互易，换成凤兮持剑拦在门前。卫缺浑没想到她这么一个嫋嫋
娜娜
的美丽女子竟有如此身手，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凤兮以为他干脆来个相应不理，益发恼火，怒道：“我一番心意，你却这般推托！
你把
我当成什么了？你……”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何其幼稚、何其失态，放
着大
局布置不管，假朋友道义的名目质问卫缺，但自己要的难道只是朋友而已？如果卫缺所
给的
不仅仅是朋友，她又能够坦然接受么？凤兮理智渐复，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丝自怜，眼眶
微微
一红，闭口不语。
卫缺看着她由怒而静、由静而泪，虽然不甚了解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她，但却依稀
看出
了她眸里的压抑与自持，顿时又怜又疼，不由得放软了语气：“韩小姐，我时时念着你
对我
的关怀照顾，决计不会忘记。”
凤兮心中一声叹息，深吸了口气，将心情一一收拾，转眼面色已平复如常，淡淡说
道：
“公子不依于人，足见志气宏大、顶天立地，是凤兮目光短浅，看得忒小了，公子切莫
见怪
。来，卫公子，我送你出去。”
※ ※ ※
两人并肩走出，紫翠二婢原以为卫缺必会长留碧芜居，见他二人迳自走向前门，显
然凤
兮并未将他留住，均感诧异，但见凤兮神色淡漠、两人一路无言，只得随在身后，不敢
贸然
说话。
行到竹篱边，卫缺拱手道：“韩小姐，咱们就此别过，勿要再送了。”
凤兮淡然道：“公子路上小心。”
紫、翠二婢尾随而至，均有依依不舍之意。卫缺虽也颇感临行情切，心头微酸，却
不欲
多耗时光，以免让人见到自己步出碧芜居，将她们一并连累；简短话别之后，转身离去
。蓦
地背后一阵脚步细碎，紫嫣撩着裙角踩水追来，递过一把乌亮的油纸伞，低声道：“公
子千
万珍重，要多注意自己身子才好。”
卫缺点点头，狠下心来不再回顾，沿着湖岸柳堤大步前行，柳丝和着骤雨迎风飘散
，吹
得他巾袂翻飞，猎猎作响，远方湖天交界之处云色灰沉，犹如残墨晕染，压得人心头抑
郁，
更添愁绪。
东行约莫里许，渐渐偏离了湖岸，转入一条人迹自然走出的窄小僻径，两旁竹林密
布，
被吹得沙沙有声、摇曳不止，卫缺踏着遍地竹叶低头独行，跫音隐没于飘风骤雨之中，
直到
他停下脚步。
前方的林径里有三人拦路。
居间的中年书生一袭靛紫宽袍、腰系玉带，五络长须飘飘，鬓边眉角染有些许银白
；凤
眼尾端斜飞，额间一道淡红血痕，更衬得肌肤白如敷粉，看来十分妖异。
右首那人身穿同款袍带，却作藏青颜色，身材高瘦异常，长长的马脸黑如蘸墨，望
之俨
然便是庙里彩绘的夜叉金刚，浑不似人身肌肤的色泽；另一人则是绛色装扮，樱桃小口
、眉
若远山，分明是个面容姣好的妩媚佳人，但尖细的瓜子脸上浓妆艳抹，画得像妖姬一般
，除
了失于俗丽之外，更平添几许阴森气息。
这三人样貌奇特，对比身上鲜艳夺目的衣衫装扮，那三张毫无血色、涂漆饰粉般的
黑白
面孔，犹如灵堂里的纸扎人偶，立于竹林风雨当中，实是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那绛衣女子举袖掩口，轻声笑道：“小兄弟，天雨湿滑，姊姊与你借把伞可好
？”
语气极尽娇媚轻佻之能事，但尖薄的嗓子衬着一脸厚厚白粉，教人汗毛直竖，不忍卒听
。
卫缺从走出碧芜居的大门起，便知有人暗中窥看；他的《方圆诀》内息已有小成，
除了
眼耳观听胜于常人，对杀气、敌意等无形之物的感应更是隐然成形，虽不比百里孤伤与
未庚
的“幻眼烛龙”能直接索敌，却可以清楚感觉这股极不友善的气息亦步亦趋，甚至意图
赶到
前头埋伏，因此刻意绕开了湖堤，将其诱至这片荒僻的竹林里。
他一心想把敌人远远引开，以确保碧芜居诸女的安全，至于如何应敌退敌，一路上
倒也
未及细想，此时盱衡眼前情势，恐不免陷入以一敌三的险境，干脆见招拆招，涎着面皮
懒惫
一笑：“我只此一把伞，如何借给三个人？我见姊姊脸上脂粉其厚如墙，别说是雨水，
只怕
用药也化不开，这便不用打伞了罢？”
绛衣女子面色一寒，气得浑身发抖，咬牙狠笑道：“小兄弟好利的口牙，让姊姊瞧
瞧如
何？”说着便要上前，却给那紫袍秀士拦住。
紫袍秀士细眉斜挑，凤眼锐利，朝着卫缺拱手作揖。
“在下‘鬼邪侯’紫阳卿，那位是‘蛊毒侯’娄青子。至于这位红衣姑娘，”修长
秀气
、留着尖尖指甲的手掌一比那绛衣女子，嘴角微扬，煞白的脸上浮现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
是敝师妹‘阴尸侯’褚绛仙。我等师兄弟三人，见过卫三公子。”
卫缺抱拳还礼，笑道：“好说。我道地门哨子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只得趁
夜出
来透透气，净干些卑鄙龌龊的下九流勾当，不想还有如三位这般光……呃，光鲜亮丽的
人才
，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他嘴里尽说些阴损刻薄的言语，眼睛却睁得雪亮，观察着眼前三人：那自称“鬼邪
侯”
的紫衣秀士紫阳卿掌控全局，应是三人当中的首脑；另一个脸涂得像猛张飞的瘦鬼娄青
子始
终不发一言，怕也是个沉稳难斗的狠角色。那妖娆女子褚绛仙最受不得激，说翻脸就翻
脸，
再加上女子先天体弱，武功决计不会是三人之冠，算来算去，那是唯一能够突围的缺口
……
卫缺故意装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态，意在激怒敌手，使其自曝弱点；脑中思绪飞转
，暗
自估掂着双方斤两，用的正是那《孙子剑法》里的“先知”要诀。
谁知紫阳卿也不生气，手拈须茎，阴阴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在我地门之中，共
有六
禽六兽十二门：‘狮、虎、熊、罴、豺、貅’等六兽门，干的是蒙面衣黑不见光的哨子
勾当
；而我等六禽字门下，却是专责行走江湖、打探消息的明桩，若无非常事况，等闲不为
那梁
顶夜行之事。”
地门的哨子人数众多，但说到精锐狠厉，却远远不如八门居首的天门群哨。非是兕
牟君
的才干及不上天门之主，而是各门原初的属性、任务本就不同，因此编制组织大相迳庭
，历
经几百年的流变兴革，终于形成难以跨越的实力差异。
司徒千军接掌地门之后，野心勃勃，一心想统合八门，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如何建
立起
一支善战的劲旅，在短期内大幅缩小与天门之间的差距，甚至拥有足堪挑战天门的实力
。
司徒千军用的方法是“楚失其才，求之于晋”。与其训练哨子、重新做起，不如直
接求
诸于江湖中的奇人异士，或以重金礼聘，或以利害要胁，如赵一化、魏无疾等当年叱吒
一时
的魔头巨寇纷纷投入地门，有的是为了躲避仇家、改头换面，有的则是利欲薰心、甘为
驱使
，二十余年间地门实力突飞猛进，乃至扩展势力、劫杀一十七家武林大户、甚且灭去天
门等
等，实是拜这些左道奇士舍命效死所赐。
这些人投入地门后，司徒千军将其分为三品，编入“鹰、鸇、鵰、鹗、鸱、鴞”等
六禽
字门之中，与地门群哨原属的六兽门分开管理。攻打天门当夜，司徒千军以六兽门围杀
玄牝
庄，却以六禽字门的精锐压制天门总坛，便是忌惮天门群哨之能，而欺玄牝庄内仅卫玄
一人
扎手的缘故；六禽字门的实力与受倚重的程度，可见一斑。
紫阳卿、娄青子、褚绛仙三人昔日在江湖各有一番显赫声名，归顺地门后舍弃原本
姓字
不用，以紫、青、绛三色道绫为号，自称“玄英三素”，同为六禽“鹗”字门的掌令使
，在
六禽字门众多高手之中位列第一品，绝非易与之辈。
卫缺听紫阳卿亲口说出地门机密，心知激将法已然失效，紫阳卿三人决计不欲留下
活口
，今日自己若技不如人，便是死路一条，于是慢慢收拢纸伞，故意轻松笑道：“地门之
主要
的，不过是我身上的经诀而已。咱们或可打个商量，何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暗地里
运动
《方圆诀》的浑厚内力，只待紫阳卿三人稍有松懈，便要乘机突出包围。
紫阳卿嘴角慢慢扬起，越笑越是酣畅，笑到最后犹如一张扭曲变形的鬼面，令人不
寒而
栗：“我先杀你，再搜身也是一样的。”
一旁的褚绛仙掩嘴嗤笑，娇滴滴道：“小兄弟不必惊惶。姊姊待会儿杀了那一屋子
漂亮
的女娃娃，陪你在黄泉路上卿卿我我，死要也做个羡煞旁人的小风流鬼，嘻嘻……”
卫缺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紫、青、绛三人分别由身后取出一把伞，奇彩各异，恰与服色相映。三人分散开来
，将
卫缺团团围住，“篷”的一声彩伞齐开，在水雾里一片灰青沉黄的林中显得分外夺目。
一瞬间，卫缺心中掠过十三种突围而出的奇策，有七种肯定能够穿出包围，其中有
四种
可以确保他平安离开竹林，而至少有一个方法能使他摆脱紫阳卿三人的纠缠，远遁而去
；但
他却站在原地不动，以伞代剑，横在胸口。霎时间四柄伞在雨中凝然相对，任着它们的
主人
迎风肃立，让雨水打湿衣襟肩头。
为了碧芜居的安危，卫缺已经没有了选择。
雨点骤大，打得竹叶沙沙低头，刹那间犹如倾天豆洒、点落八方，吞噬了天地间的
其他
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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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风雨同路
凤兮微步入内，娉婷的背影泠若摇花，彷佛连窗外飘动的柳丝都及不上她半分轻盈
。
凝翠从五岁起便一直待在凤兮身边，这人间应无、只许天有的曼妙身影已整整看了
十年
，至今每回再见，仍禁不住为之神迷，在心里反覆千遍，无法自己。像这样的人儿，难
怪连
老天爷都妒忌罢？妙龄十五的少女暗自叹了口气，踩着她主人长曳于地的美丽与孤寂，
难得
地安静下来。
凤兮并未目送卫缺离去。
当紫嫣拿伞追上卫缺时，凤兮已舞着衣袖翩然转身，毫不犹豫地返回碧芜居的门篱
之内
。在凝翠心里，小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她那算无遗策的精心
排布
之中，是最值得信赖、也最无可犹豫的必然；因此当凤兮断然转身、放任那个伟昂的身
影独
自消失在柳丝斜雨的彼端时，凝翠甚至以为这可能是对卫公子最好的安排。
显然紫嫣也是这么想。她提着湿淋淋的伞快步跟上廊间的主仆俩，容色平霁，眉间
带着
些许看淡世情的宽容与体谅，丝毫不认为小姐做了件狠心的事；充其量，只是心疼着她
的压
抑与沉定罢了。
走着走着，凤兮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玉蝉，蝉尾形状略扁，染有几
点血
一般的殷红，煞是好看。她将玉蝉尾端轻轻咬在口中，吐气吹送，微露出上下两排皓白
晶莹
的贝齿，竟将最上等的和阗羊脂白玉也比了下去，霎时间衬得玉蝉微略泛黄，似不复先
前的
灿然夺目。
廊侧的镂花小窗外仍是风雨细碎，一阵低呜呜的鸣声突然响起，似是极细极微，却
能清
清楚楚钻入耳朵里，任凭外头雨落风嘶，丝毫不受影响，竟是凤兮口里的玉蝉所发。原
来这
玉蝉是枚造得十分精巧的无音鸣笛，乃昔时火门之主用来召唤哨子的随身之物，火门虽
已不
复过往的风光势力，但还留有不少部众，其中不乏隐身暗处保护主子的好手，迄今仍听
受这
枚无音玉蝉的节制。凤兮吹了片刻，蓦地一团黑影自廊顶翻落，伏跪在廊外的湿草地上
。
“怎地来得这么晚？”凤兮柳眉轻皱，淡漠的口气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快，“我让你
们好
好跟着‘他’，可有仔细办妥？”她平日极少苛责部属，但这几句垂询的话语却说得棱
角分
明，颇有些故意板起脸似的不自然；可想而知，话里提到的“他”必是卫缺无疑。
“属下失职，主人恕罪。”
黑影的声音晃晃悠悠，几不可辨：“请主人赶快离……”
凤兮心中一凛，这才听出他内息紊乱，显然是受了重伤，诧道：“喜儿，你受了伤
？”
弯身欲搀，蓦地黑影闷哼一声，“嗤！”
背上黑衫迸开一条长长裂缝，浓稠如墨的赭红血液飞溅而出；凤兮反应极快，足尖
轻点
，拉着紫翠二婢飘退数尺，陡然间嗤嗤一阵连珠密响，那被称为“喜儿”的黑影全身裂
开十
余道血痕，裹在一团暴绽的溶血水雾之中，软绵绵地瘫伏倒地，眼见不能活了。
紫嫣轻呼一声，几欲晕倒，凝翠赶紧将她搀住，面上一片惨白。凤兮拉着她二人飞
快穿
入房中，将床头小几置着的销金瑞兽轻轻转得几转，一阵喀喀轻响，床板登时翻直竖起
，露
出一条斜入地下的漆黑甬道。
“妳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小姐！”紫嫣、凝翠齐声哀叫，眼中泪水盈盈。
“放心，我自有区处。”凤兮淡淡一笑：“妳们俩待在这里，反而累事。”
房外隐约传来几声短短呼喝，乍现而隐，打斗声却一次比一次接近，转眼已到廊庑
间。
凤兮眉头一皱，低声道：“快走！回楼子里再说。”在紫翠二婢心里，小姐说的话就是
颠扑
不破的至理，自有其无庸置疑的因由，不敢再推拖，连忙噙着泪水钻进秘道。
凤兮转动金兽，床板“喀”的一声回复原状。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几前，拈起锦盒中
的三
尺雄剑“圆月”，抚着那金丝细缠的华丽剑柄，剑首的鹅黄穗子垂落桌沿，曳着温润耀
眼的
翡翠与鸡血轻轻摇晃。
一阵轰然巨响，两团黑影撞倒竹墙门扉，摔入房中，抽搐几下便无动静，服色依稀
是火
门之人。门楣上的水晶珠帘“哗啦”一声四散于地，来人一脚踏碎无数珠子，爆出连串
炒豆
声响，巨大的身影彷佛遮去了门外所剩不多的残余日照，房里顿时变得比天边的阴霾还
幽暗
得多，只有那兽一般的眼神熠熠发光，透着逼人的贪婪与饥渴。
※ ※ ※
柳丝飘狂如浪，百里孤伤隐身于柳浪之中，注视着碧芜居外的一举一动。
当夜他目睹卫缺与未庚坠崖后，隐约察觉崖底另有生路，因此在烧鱼谷附近仔细搜
索，
苦候十日，终于发现了卫缺的踪迹，料想未庚也当平安无事，但哨子习惯潜伏于暗处，
等闲
不会现身，只有跟紧卫缺，才能等到她露出行藏。
直到他来到碧芜居。
照理说卫缺一离开此地，他就该尾随而去，但百里孤伤发现这幢小小的碧芜居外竟
藏了
三十几处暗哨，看守得密不透风，分明是哨子模样；然而这些人却都没有哨子的能耐，
他在
附近往来几回，将所有暗桩摸得清清楚楚，却无一人察觉他的存在。
这下引起了百里孤伤的好奇心：寻常的大家闺秀，怎地会有这等排场阵仗？这些似
是而
非的哨子暗桩，难道与八门有所牵连？他忍不住多等了会儿，看着卫缺走出竹篱，看着
五、
六名暗哨随后暗中保护，看着暗哨们渐行渐远、尚且未及淡出远方天野之际，突然消失
了踪
影。
（有人偷袭！）
那几名暗哨的跟踪伎俩虽然稚拙可笑，但步履轻健，显是功夫深湛的好手，岂能片
刻教
人掩杀殆尽？刹那间，百里孤伤脑子里涌现“哨子”两字，正欲纵身跃出，突然间一阵
天旋
地转，全身真气如溃堤般四散岔走，胸中阵阵针刺绞痛。
“可恶！这天杀的‘子午贯’！”百里孤伤眼中金星乱舞，全然无法视物，所幸他
与这
“子午贯”剧毒相缠已逾十年，纵使访遍天下名医皆无法破解，总算也习惯了毒发时的
痛苦
，他捂着心口倚树而立，空洞的淡褐色眸子遥望着远方虚空之处，外表几乎看不出异状
。
天门有部名为“玄阴冲关”的奇异功法，是历代天门主人与麾下高手从道家绝学《
方圆
诀》中撷取锻练阴体之气的偏门，创制出来的左道秘法。
这门“玄阴冲关”能将人练得阴火炽烈，越接近子时功力越强，若遇每月盈满之时
，功
力还能暴增数倍；反之，越接近日正午时，外阳大盛，对身怀“玄阴冲关”的人便会产
生克
制的效果。为了解决这个致命的弱点，天门研制出一种奇药“子午贯”，利用药物来抑
制阳
躁之气，但这“子午贯”本身就是剧毒，一旦服食便再也不能中止，否则全身阴气岔走
，心
脉如针刺蚁啮，死得苦不堪言。
天门哨子擅于夜行，习练这门“玄阴冲关”对执行任务实有大大的好处，天门自首
领以
下各重要干部、驻外秘员等，大多得授此术，一方面增加夜战威力，另一方面伏之以“
子午
贯”的药瘾毒性，以便进行控制。
百里孤伤曾是天门群哨的准首领，自然身怀“玄阴冲关”之术，他拼死逃出天门后
，断
了“子午贯”的供应，几乎丢掉性命，万分危急之下为一异人所救。这位异人不但救了
他的
性命，更将独门的“白阳交泰”功法融入“玄阴冲关”，合成一部全新的“坎离冰火劫
”神
功，压制百里孤伤体内的阴气反噬；又传他刀剑绝艺，赠与压云剑、掩日刀两柄罕世奇
兵。
“‘坎离冰火劫’虽能抑制阴气反噬，然而阴阳相抵，势必削弱你三成修为。失去
的功
力可以重练，但这‘子午贯’的毒却无法彻底祛除，一天之内越接近午时，你的功力会
越趋
薄薄，若逢夏日暑气炽盛，恐怕还要更严重一些，你好自为之。”老人对他如是说。
百里孤伤潜运“坎离冰火劫”内劲，存想黑气起于泥丸宫、白气起于心坎、黄气起
于脐
中，三气交缠如云，绕体如火，边以“白阳交泰”之法抵消“玄阴冲关”的反噬，边咬
牙挺
受“子午贯”发作的寒气攒心之苦，额间冒出豆大汗珠，面上黑、白两气迭变纷呈，蔚
为奇
观。也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孤伤缓缓吐气收功，不觉脚步虚浮，自身功力仅余不足七成
；微
一推算时刻，果然已届巳午之交。
天色越趋阴沉，柳浪骤分之处，露出一条高瘦的青色人影。
“幻眼烛龙”最忌强光，在白日里不起作用，再加上“子午贯”与“玄阴冲关”接
连发
作，百里孤伤的功力急遽消退，竟未察觉有人来到。他目里金星未散，尚且头晕眼花，
当下
不动声色，凝眸望去：只见来人一袭劲装，外披青紵横襴窄袖袍，左肩以金线绣着头五
彩斑
斓的扑翼猛禽，栩栩如生。那人身畔柳丝翻涌，偶尔掠过几抹剑光，凝重的杀气将百里
团团
围住，显然四周还伏得有人。 青袍人左手负后，右手两指拈着一根柳条，声音犹如
金铁交迸：“百里孤伤，你若还想
留命，奉劝你速速北返，勿要插手闲事。”
百里孤伤面无表情：“这是你说的？”
“这是我家主人的口谕。你若不识相，休怪‘广寒十三飞羽’无情。”
“我本就要走，是你们无端拦路。”说罢，往先前卫缺离开的方向缓缓走去。青袍
人却
未让路，右手松开柳条，突然多了柄极细极长、犹如针一般的薄刃剑，周围的空气彷佛
凝结
成冰，森寒的气劲压得人难以喘息。
“百里孤伤，此路通往森罗地狱，你可要走？”
百里孤伤冷冷一笑：“地门之主的口谕，只得使唤地门的走狗。你敢拦路，半条腿
已踏
入了森罗地狱，哪有资格问我？”
青袍人仰天狂笑，声音嘶嘎刺耳，直似寒夜鸱枭：“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如此‘
广寒
十三飞羽’方能教你知晓，究竟谁才是天下间最好的杀手！”语音未落，人然消失。
百里孤伤心中忽动：“不好！”反手抽出掩日刀往后一削，向前急掠；铿铿几声，
三柄
自柳丝中穿出的薄刃剑已被削断半截，但第四柄终于还是快了半步，“噗”的一声刺入
百里
孤伤背门。
那飞羽杀手兀自窃喜，蓦地掩日刀脱手射出，刀身没入他的胸膛，直抵刀锷。
百里孤伤疾返、拔刀、抢进，眨眼间已扑入柳浪，掩日刀紫光炸碎，三名断剑的飞
羽杀
手一阵闷哼，浴血急退；几乎同时，前后左右不同方位刺来七、八柄薄刃细剑，百里孤
伤被
逼得放弃追击，回刀一一接下，突然间刀势暴长，将其中一人砍翻在地，转身跃上树头
，似
要逃出林子。
离他最近的一名飞羽杀手揉身追去，大喝：“点子要跑啦！快--”
百里骤然停步转身，“唰！”将那人首级斩落，顶着尸身坠向地面。那具没了脑袋
的尸
身替他挡下十余剑，百里挟着尸体着地滚开，一刀透尸而过，登时将另一名措手不及的
飞羽
杀手钉死在树干上。
九柄薄刃剑穿透柳叶递来，“叮叮咚咚”一阵急响，掩日刀凭空舞出一团暮霭也似
的青
紫烟华，地上又多添几截断剑；百里孤伤猛然跃开，顾不得胸膛、肩、腿各处血渍殷然
，如
大鹏般扑入柳林深处。
剑上有毒，他走不了太远。除了杀死所有敌人外，百里孤伤并没有其他选择。
“广寒十三飞羽”，位列六禽“鹗”字门第二品的十三位好手，地门数一数二的暗
杀集
团，竟在第一波袭击里便已折去四人。为首的青袍客眼中迸出熊熊怒火，扭曲微颤的薄
唇里
一字一字地吐声开息，那神情彷佛要咬碎金铁：“百·里·孤·伤！”利剑一扬，撮唇
长啸
，其余八人倏地分开，消失在柳林中。
第二波围杀行动已然开始。
※ ※ ※
风吹竹林，一地青黄叶舞，衬着天阴雨落，更添肃杀。
“且慢！”战端未开，卫缺突然叫了停。
褚绛仙挑眉媚笑：“要讨饶么？太迟啦！”
卫缺笑道：“谁说我要求饶来着？三位以伞为兵器，顺手得很，我拿伞却是情非得
已，
能不能让我换样兵器再打？”
褚绛仙冷笑：“你道是小孩儿扮家家酒么？你说换就换？”轻轻拈起手中红伞，丰
姿娇
娜，面上却杀气隐现。
卫缺淡淡一笑：“我也知道姑娘不敢。我若换了兵器，三位肯定不是对手。”
紫阳卿捻须斜目，煞白的脸上泛起一丝阴寒笑意：“卫三公子要什么兵器，尽管换
去，
我等三人不占你这等便宜。只是这竹林里无刀无剑，不知卫三公子擅使竹枝竹叶否？”
这话听来大方，实则阴损，竹枝只怕比油纸伞更不利于厮杀，他三人成名多年，又
占尽
武功与人数的优势，临阵居然连一柄像样的刀剑也不让后生小辈使用，其残毒可见一斑
。褚
绛仙听这话里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笑得花枝乱颤，更显娇姿；那高瘦的黑脸汉子娄青
子面
无表情，低垂眼帘，仍是不言不语。
谁知卫缺听了也不生气，满脸笑意，拱手谢道：“多谢紫阳先生。”迳自向褚绛仙
走去
。
褚绛仙心中微感诧异，没料到这个少年当真忝不畏死，竟敢来戏。她“阴尸侯”褚
绛仙
手里折过无数狂蜂浪蝶、名门子弟，哪怕是床第间抵死缠绵，有过几许缱绻恩情的，真
要杀
时一般的干脆俐落，绝不手软。
她微微侧身让过，着实将卫缺打量了一番，心想：“好个英风飒爽的魁伟少年！待
会儿
杀了，可要将他那对勾魂眼儿挖将出来，增添收藏。”故意对卫缺抛了个媚眼，抿嘴轻
笑。
她恼恨先前卫缺嘲笑她脸上粉厚妆浓，犯了她的忌讳，就算看上卫缺的身形容貌，仍不
肯饶
他一命。
卫缺将纸伞收拢，插在腰后，走到竹丛边上东拾西拣，居然真的挑了根拇指粗细的
竹枝
，顺手挥舞几下，点头道：“这竹子挺顺手，就它了罢！”
褚绛仙斜睨着他，轻蔑一笑，暗道：“敢情他是吓傻了，这……”陡然间耳边劲风
呼啸
，颊畔热辣辣地一痛，已然中招！
卫缺偷袭得手，将竹枝使得如狂风暴雨一般，卫家秋风剑势“落叶满空山”猝尔展
开，
挟以《方圆诀》的淳和内劲，竟将褚绛仙杀了个措手不及，口中娇叱连连，舞伞护住头
脸，
退得狼狈不堪。
紫阳卿冷哼一声：“小儿把戏！”也不见他曲腿弯膝，整个人突然如僵尸般凌空扑
来，
紫伞收聚，伞尖“嚓！”弹出一截蓝汪汪的利刃，猛然攒向卫缺！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
左支
右绌的褚绛仙，相距岂止两丈？却不足他轻轻一跃，其身法快逾鬼魅，委实令人咋舌。
但他身法再快，也快不过“孙子剑法”。
卫缺一轮抢攻，固然逼得褚绛仙万般狼狈，但两人功力毕竟尚有差距，这个先机稍
纵即
逝，决计不能持久；卫缺真正的目的，是想诱得紫阳卿、娄青子舍身来救，他已预先在
来路
上留了后着，只等他们踏进陷阱，再伺机一举击溃，此即是运用了白衣老者当日所授的
“爝
火式”精要。
果然紫阳卿伞刃未至，卫缺运起“雁书三复”心法，刹时满天竹影一分为二，一式
“落
叶满空山”将紫、绛二人一同锁入剑网，竹枝去势一紧，往两人要害刺落。
忽地眼前青影一晃，卫缺暗道：“黑脸瘦子来啦！”以他现今的武功修为，还及不
上玄
英三素中的任何一位，若非出奇，实难致胜；百忙中圈转竹枝，疾刺娄青子的眼、喉、
心、
腰，故意显露些许破绽，只要他稍有动作，便要受“落叶满空山”的快剑所制。
哪知娄青子竟不救人，也不急攻，张伞将刺来的竹枝一一挡下，完全无视于破绽虚
实，
简直就是个睁眼瞎子。卫缺被他一阻，快剑登时无以为继，紫阳卿挥伞抢击，反倒刺得
卫缺
踉跄几步；褚绛仙乘机跃开喘息，一双云袖袖被刺得千疮百孔，犹如百结鹑衣一般，脸
上厚
粉裂开一条血痕，分外凄厉。娄青子仍是无意进攻，执着青伞悄悄退回原位，再度形成
三方
合围的阵势。
这一轮攻守变换如风，转眼间又回到最初的模样。卫缺的《方圆诀》内力已有小成
，尽
管连刺了几百剑，却也不怎么耗费气力，只是他先机已失，武功、人力、甚至兵刃都与
敌人
差了好大一截，其中凶险，实已到了有死无生的境地。
紫阳卿捻须冷笑：“我倒是小看了你。卫三公子的剑法好俊哪！”
褚绛仙咬牙切齿，笑得狠厉异常，眼中杀意大炽：“大哥！这个小杂碎的狗命，做
妹子
的先要了。你若心疼妹妹，可别争抢。”
“夜长梦多，徒增困扰。”紫阳卿见她颇有不忿，冷哼一声：“妳别忘了还有个百
里孤
伤。若然生出什么差池，如何与主人交代？”
卫缺闻言一凛：“百里孤伤？他也来了？”百里与他有杀父之仇，但此时听到这个
名字
，心中却突然有种亲切的感觉，彷佛当夜那个背对着自己、行止磊落的黑衣男子又神不
知鬼
不觉地出现，就这么“唰！”一声从鲛皮囊里抽出“掩日”，给眼前这些卑鄙小人来顿
快刀
似的，思之倍觉痛快。
褚绛仙咬牙道：“百里孤伤纵使要来，也得先过了‘广寒十三飞羽’与石疯子那关
。且
不说十三飞羽如何辣手，那石疯子……嘻嘻，根本就不是人，就算百里孤伤有三头六臂
，未
必能讨得便宜。我不管，这小杂碎须得让给我。”
紫阳卿默然片刻，淡淡一笑：“妳是不听大哥的话了？很好、很好。”
褚绛仙突然清醒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恨恨地瞪了卫缺一眼，啐道：“呸！便
宜了
你！”深吸了口气，神情丕变，遥遥对着紫阳卿柔媚一笑，腻声道：“大哥的话，小妹
都爱
听，你怎么说怎么是罢。只不过这个小杂碎的眼珠子须得归我，小妹想慢慢的挖。”
紫阳卿笑道：“就依妹子。”
他两人言笑晏晏，全然没把围在当中的卫缺放在眼里。卫缺摒气凝神，突然间眼前
艳彩
掠过，红伞如鬼爪怒张，兜头罩落，青伞急向下盘旋来，伞缘泛着狞恶的钢刃锐光；紫
影居
间扑入，蓝汪汪的尖刃直搠中宫，劲风已逼至咽喉！
紫阳卿与褚绛仙两人前一刻还在说话，眨眼间阵势发动，三人分占上、中、下三路
，到
位的时机竟无分轩轾，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可惜世间武学里唬人骗人的路数，均难脱“
爝火
式”范畴，卫缺早有准备，竹枝觑准而发--嗤嗤几声，紫阳卿腕间中剑，首先飘退；褚
绛
仙尖叫一声，肩上绽出血花；娄青子退得最慢，却全然不受虚招所动，爝火式的诡异路
数对
他似乎难起作用。三人退成一列，三顶彩伞箕张并连，妖艳夺目。
紫阳卿明知眼前的这名少年临敌经验尚浅，功力也无甚惊人之处，所恃者不过一路
前所
未见的奇诡剑法而已，竟逼得“玄英三素”未组阵、先溃退，当下怒极反笑，白惨惨的
脸上
一片阴云，衬得额间的血痕倍加殷红：“你的剑法很好啊！我闯荡江湖三十余年，能在
我等
施展‘风雨同路’前抢先阻绝阵势的，你卫三公子是头一个。只可惜，也该是最后一个
。”
卫缺不敢分神说话，只见三伞飞卷而来，紫、青、绛三人俱都隐身伞后，难以望见
，正
是恶招“风雨同路”的起手。这“风雨同路”原载于地门镇门之宝《风雷益》中，先代
地门
之主见这部功夫太过刁钻，强将一人之力分做数人运用，除非集旷世内力与绝顶聪明于
一身
，等闲难以练成；为免其中的精妙招数老朽于书中，于是将部分秘奥抄录出来，交与下
属研
究。
“风雨同路”一人难使，经地门历代高手钻研，终于化之为合击阵法，流传下来。
司徒
千军接掌大位后，特别授意六禽字门的高手加以改良，当夜玄牝庄围杀卫玄之时，韩、
赵、
魏三人使的便是这部“风雨同路”，只因卫玄功力远远凌驾其上，逼得阵形施展不开，
这是
双方的实力差距所致，而非阵形之过。在六禽字门之中，又以“玄英三素”对这路阵法
所下
的功夫最深，几经变化，以其独门的伞形兵器施展，更有铺天盖地之能。
伞面骤至，战圈收拢，顷刻间卫缺已被团团围住。这“风雨同路”的第一式变化“
梧桐
雨”模拟三叶梧桐的形状，由三方将敌人逼入中心，伺机而杀，玄英三素以宽阔的伞面
为之
，更是滴水不漏。
但“爝火式”乃天下间第一等寻隙破关、欺敌诱敌的精巧绝艺，紫阳卿、褚绛仙二
人只
要肢体稍有不在雨伞遮挡范围之内的，立时成为竹枝攻击的目标，卫缺连攻带骗，硬生
生逼
开一个方圆丈余的圈子，这“梧桐雨”的阵势再也难以推进。
可偏偏还有一个娄青子。
青伞缓缓削向卫缺足胫，卫缺连使几个虚招，或佯攻、或诈退，这青伞就是视若无
睹，
一迳攻他下盘，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逼得竹枝招数坐实，啪啪几下全击在伞面上，登时
折断
半截。紫、绛二人的伞刃乃精钢铸就，照理说一下便能将竹枝削断，但爝火式避实击虚
，根
本就不与钢刃相触，直到此时娄青子迟缓催逼，让竹枝击实，果然让它自行折断。
卫缺终于察觉不对。
须知爝火式寻隙诱敌，快绝天下，所迷惑者不仅仅是敌人的耳力目力，而是“反应
”。
遇攻击则闪避、见寡弱则逼进，人兽皆有此本能，而武功高手修练内息外体，这方
面的
反应远远在常人之上，有时甚至无须透过眼耳，自然能够察觉发动；除非刻意为之，否
则一
名正常的习武之人岂能遇到危险反而迎上前去、敌手溃退时也跟着一起逃跑？“爝火”
一式
就是专为这等武功高手所设，哪怕眼瞎耳聋，只要还有一丁点儿战斗本能，就得乖乖落
入陷
阱中。
紫阳卿的武功居三素之冠，无论内力外功，在武林中堪称一流好手，如此阅历修为
，如
何分辨不出招数虚实？实是爝火式“虚”在不可抗力之处，他武功反应越是一流，自然
被箝
制得越厉害。
但娄青子却全然不同，此人迟钝如龟，连一丝正常反应也无，不攻不闪，只随着阵
形前
进后退，在“战斗本能”上简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眼瞎耳聋，犹如槁木顽石一般，爝火
式的
精妙招数猝尔失效。刹那间战局生变，卫缺辛苦牵制紫、绛二人，却完全不能阻挡青伞
攻势
，几番腾挪之间，肩臂已遭锐利的伞缘割伤；所幸娄青子只呆板地配合阵势，并不乘机
急攻
，卫缺左支右绌，渐渐困不住紫阳卿等二人。
紫阳卿加紧突破竹枝封锁，长笑道：“我虽不知你从何处学来这诡异剑法，但我师
弟为
突破修为，苦练‘禁口禅’，十二年来不发一言、不吐一声，仅以薄粥清水果腹，不嚐
甘味
，练得心如止水。你的怪异剑路纵能眩惑人心，对他直如无物，不必再白费心思。”
武学中有断六识以提升境界的说法，认为只要禁绝了眼、耳、鼻、舌、身、意等杂
识干
扰，便能功力倍增；最下乘的禁法当然是自残身体，但上乘的修练方法却全凭定力，这
娄青
子口舌俱在，十二年来断绝口腹言说之欲，定力十分惊人，难怪不受爝火式诱动。
卫缺支撑片刻，慢慢退到竹丛边，突然脚下踉跄，倒入一条小径之中。这片竹林颇
为茂
密，除了方才四人缠斗的那一小块空地之外，林中仅余几条差堪一人通过的羊肠小径，
四周
青竹粗如小腿，茂密如墙，几乎没有钻伏容身的余地。
褚绛仙见他扑入小径，手脚并用地往前逃去，冷笑：“走得了么？”拢起红伞，蓦
地脱
手射出，只留小半截伞柄在手里，当中以乌金细链相连，竟化成了一柄链子枪。卫缺以
竹枝
击落，转头就跑，褚绛仙怒道：“你作死么？”收回红伞追了进去。
小径仅容一人磨肩而过，紫阳卿心中一凛：“小鬼使诈！”提气喝道：“师妹莫追
！”
已然慢了一步，卫缺猛地回转身来，刹时窄小的空间里竹影如电、劲风锐利，这几十下
全都
扎向一处，褚绛仙毫无闪躲的机会，带着浑身血痕惊声抽退，整个人撞入身后的紫阳卿
怀中
；紫阳卿左掌抵着她的后心，化去大部分的冲撞力道，紫伞倏地从褚绛仙胁下穿出，嗤
嗤几
声，将卫缺掌中竹枝划成数截；头顶青影一闪，娄青子已越过两人，直扑卫缺！
卫缺突然一笑。
爝火式之所以对娄青子无效，是因为他全不到位，骗他往左他不往左，骗他往右他
偏不
往右，预留的后着根本没有发动的机会。
但这竹林小径窄得仅容一人，再也没有其他转圜的空间，若非向前，便即退后。卫
缺故
意逃入此地，就是为了对付这个娄青子。
因为这条青竹林径，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位”。
娄青子还未落地，突然无数青光飞缠上来，攒向全身上下所有的空隙，手里的青伞
顿时
像消失了似的，明明拼命挥舞格挡，却怎么也碰不到敌人的兵器，阻不了流萤般的青光
电射
蔓延，彷佛就要将他吞没。
除了激痛，他脑海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娄青子狂吼一声，震得竹叶急摇、雨点偏落，卫缺疾退几步，《方圆诀》神功自行
感应
发动，卸去音波之力。高瘦的青色身影越过紫、绛二人头顶，摔到小径之外，衣上剑痕
、血
渍密布，沾黏了满身青黄竹叶；娄青子原本呆板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沉声怒吼：“我
要杀
了你！”他十二年未曾说话，口舌黏滞、声音低哑，听来如兽嗥一般。
卫缺一扬手里的匕首，微微一笑，却未搭腔，仍是不骄不惧，全神应对。
他这柄随身匕首一直藏在靴里，从踏入竹林、拾竹枝为剑，一直到方才亮出预藏的
匕首
，这一切都是他盱衡情势所做的布置，是欺敌示弱、临机应变的结果，是依循“孙子剑
法”
四大要诀所生出的手段。
致胜之道，原本就与武功高低无关；知战者胜，不知者败。经过白衣老者十日的教
导，
内力仍是半生不熟的《方圆诀》，剑法也还是用惯了的“秋风十三式”，卫缺早已不是
原来
的卫缺。
紫阳卿扶着全身浴血的褚绛仙退出林径，与伤痕累累的娄青子再度并肩，收起轻视
之心
，重新面对眼前的少年。玄英三素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嚐过这等惨败，不惟狼狈负伤，
连娄
青子苦修十二年的“禁口禅”都被逼破戒，十二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今日杀卫缺已与执
行任
务无关，赌的是“玄英三素”的声名与尊严。没有了轻视托大，就等于没有了心理上的
破绽
，卫缺虽然重挫三人，但将面对的是更不利的战局。
真正的战斗，现在才要开始。
※ ※ ※
凤兮打量着来人，心里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那人身披重甲，连披膊、束袖、绑腿、靴鞋等均为精钢所铸，颈间围的顿项、铠甲
下穿
的袍袄、腰间的圆护抱肚等也不用布料，居然全以细小铁环缀成的锁子连环甲代之，头
戴兜
鍪，脸上挂着一张铁打的笑面，全身都包覆钢铁之中，上下加起来恐怕有百来斤重；手
甲上
铸有长约尺半的三指利爪，爪上染满鲜血。
“我叫石虎。”那人指着自己的脸说，声音又闷又浊，可以想像他湿热的气息吐在
面具
内里的模样。
凤兮看他说话的样子有些痴呆，何况身为杀手自报姓名也实在太不像话，与他利爪
杀人
的狠辣手法颇不相称，心中犯疑，故意顺着他的口气道：“我叫韩凤兮。我们本不相识
，你
却跑到我家中杀人，却是为何？”
那铁甲巨人石虎一怔，茫然道：“杀人很有趣啊！妳难道不杀人？”
凤兮指着地上那两具黑衣尸体：“你杀别人有趣，杀我的人可就无趣得紧了。”
石虎又闻言不禁抓头苦思，怔了半晌，突然嘿嘿一笑：“小姑娘胡说八道。杀人很
有趣
，杀谁都一般的有趣，杀妳也很有趣。”
门外四条灰影飞掠进来，服色不似火门之人，看样子似乎与石虎同路。当先一人对
凤兮
冷声道：“妳若识相，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们不会伤害妳的性命。”
凤兮见对方人数颇众，已先自打了撤退的主意，但她火门在碧芜居里一折三十余名
好手
，还未算上用来充小姐排场、掩护她火门之主身份的仆僮婢妇；这些人平日服侍她的起
居生
活，感情甚笃，若然不知对手来路，日后如何讨还这笔帐？当下不动声色，淡然道：“
尊驾
拿刀剑来吩咐，小女子岂敢不从？却不知是哪一路高人赏光，可否见教？”
那灰衣人冷笑：“哼！妳屋里屋外伏得这许多好手，还敢假扮寻常千金小姐？我若
说‘
地门’二字，谅必妳也不会陌生罢？”他们奉命前来捉拿碧芜居众女，原是为了对付卫
缺之
用，但一路掩杀进来连遇好手，也与百里孤伤一般起了疑心，料想这名女子绝不简单，
擒回
门里定然是大功一件，更是志在必得。
凤兮一凛，暗自叹息：“娘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训练的人，毕竟还是差了真正的
哨子
一截，带在身边反而累事。此番脱险，必然要回去重新调整编制，莫教楼子那边也出了
差错
，让人窥破机关。”冷冷说道：“我没听过什么‘地门’。你们杀了我的家人，我要去
报官
。”
那四名灰衣人哈哈大笑，正要动手拿人，忽然一人惨呼倒地，脑后爪痕凄厉，竟是
石虎
所杀。
为首的灰衣人又惊又怒，喝道：“石疯子，你干什么？”
石虎转头嘿嘿一笑：“杀人哪！你看不出来么？”
灰衣人怒道：“你杀自己的同志做甚？要杀也该杀她才是。”
石虎微愕，点头道：“也对。”大步跨前，倏地扬起利爪。
那灰衣人“锵”的一声拔出腰刀，堪堪格住铁爪，眼中血丝密布，嘶声道：“此女
要捉
回门中交差，岂能杀她？石疯子，你装疯卖傻，故意杀我兄弟，休怪‘阴风四煞’无情
！”
说完与其他二人抡刀围杀，砍得石虎全身火星四溅、铿然有声，却丝毫连丝毫伤痕也无
，遑
论见血。
石虎笑道：“你们真蠢。我杀了她之后，自然也要杀你们的，还不都一样？”利爪
猛地
一阵撕扯，顷刻间“阴风四煞”被扯成十几段残肢碎体，惨嚎未落，泼得一地腥红白浆
，血
污里浸着三柄钢刀、几片灰布，已然分辨不出人形。
凤兮俏脸煞白，却没有露出惊惶失措的样子，石虎点头道：“果然将妳留到最后是
对的
，杀妳定然有趣得紧。”铁靴踏过地面上黏呼呼的血肉尸骸，发出浓稠至极的啧啧声响
，逐
渐向凤兮逼近。
这石虎来历不明，十五年前初现身时便只一阵残杀，所到之处腥风血雨，被称为“
西山
狂人”，在江南一带为祸甚烈；后来被九位顶尖的剑客联袂追杀，几乎丢掉性命，走投
无路
之下才投入地门。
他原在六禽字门里位列一品，为“鸇”字门掌令使，然而嗜杀成狂，性子一来不分
敌我
，见人就杀，已无故杀死鸇字门不少高手。司徒千军一怒将他贬为二品，交由鹗字门玄
英三
素看管，一方面戴罪立功，一方面也因鹗字门里均为集团分组，如玄英三素、广寒十三
飞羽
等，不易落单，可免遭他的毒手，没想到今日还是饶上了阴风四煞的性命。
蓦地一声娇叱，凤兮先发制人，纤巧的身形在斗室中穿梭如风，眨眼已绕着那披着
铁甲
的巨大身躯前后连发十余掌，身法如鬼如魅，似于幽暗的光线里留下残像。石虎低吼一
声，
铁爪横扫，凤兮贴着他的手臂腰际倏地矮身闪过，足尖微点，水蛇般滑回原位，瞬息之
间竟
不足以令石虎再挥第二爪。
她娇喘细细，柔媚到了极处的胸脯急遽起伏，小巧的额间香汗微渗，双颊绯红；低
头摊
开手掌，只见白腻的掌心肌肤微微红肿，石虎一身铁甲仍旧闪着狰狞寒光，连指纹掌纹
都没
沾上。
石虎哈哈大笑：“小姑娘，这不是杀人的法子，我来教你。”
唰的一声劲风掠过，房间中央的八角圆桌连同剑匣被一爪分成数段。凤兮抢先一步
抓起
桌上的圆月剑飘然退开，犹自轻喘，强笑道：“杀人的法子就只这样么？我也会！”
房里乍起一片璀璨光华，“临江月”骤然出鞘，凤兮再度施展那游鱼般的诡异身法
，只
见剑光绕着石虎周身迸碎开来；石虎身形高大，又穿戴百余斤的铁甲，行动不及凤兮轻
盈，
连连挥爪均贴着她娇柔的身子呼啸而过，却伤她不着。霎时间水晶电芒飞窜如蛇，凤兮
一轮
抢攻，气力不继，赶紧退回角落，脸色苍白。
石虎狞笑道：“我的法子，妳学不会的。”正要举起利爪，突然发现手甲上空空如
也，
地上横七竖八掉了数截精钢利刃，却不是自己双手的铁爪是什么？怔愕之间，忽听铿铿
锵锵
一阵金铁乱响，全身重量似乎减轻许多，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甲胄、锁子衣袍
等被
切成一片一片的，掉得满地都是，露出黑铁一般的纠结肌肉，全身仅余头盔、铁面，还
有内
里的一条棉裤。
凤兮平举手中的圆月剑，冷然道：“你杀我家人，我饶不了你。”
石虎恍若未闻，突然问道：“妳的身法俊得很哪！可是‘百鬼夜行奈何功’？这柄
剑可
是‘临江月’？妳说妳姓韩，那也是没错……但，怎么不是姓高？”
凤兮大吃一惊：“他怎么识得《洗心录》里的秘传武学？又怎地知道爹跟娘的姓字
？”
她心机深沉，未明其人底细之前，绝不轻易松口，冷笑道：“你打不过我，便编造这些
拖延
时间，没的让人笑话。”
石虎静立无言，似乎正呆呆出神，突然仰天大笑：“当然是‘临江月’！当然是‘
临江
月’！我这些年都快要忘记啦，怎地偏偏又让我遇上了妳！”伸手掀掉铁盔，扯下面具
，赫
然露出一张扭曲得不可思议的黝黑脸孔，脸上划了四道剑痕，呈“井”字状，让他鼻梁
歪斜
、嘴唇翻起，颧骨眉线全都离了位，这哪里是人？简直就是妖魔鬼怪！非是美丑之故，
而是
受了这种伤居然还能活命，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饶是凤兮镇定，此时也不禁退了一步，身子微微发颤。
石虎的五官一阵绞扭，似在发笑，闷钝的声音嘿嘿道：“我脸上这四道剑痕，其中
一道
便是拜妳手中的‘临江月’所赐。当年那八个混帐东西与那贱人在姑苏天平山骤施偷袭
，毁
我脸面、废我武功，‘西山狂人’从此除名，嘿嘿……那时我栽在最后一手刁钻身法上
时，
那贱人俯在耳边，亲口笑着对我说：‘你记好了，这一下收拾你的，便是百鬼夜行奈何
功。
’我怎么忘得了？”他当年战败后被废去大部分的功力，再加上心脉受损，故而变得疯
疯癫
癫，记忆时有时无；虽然后来服食灵药恢复了部分功体，却始终没能治好疯癫痼疾，直
到此
刻突受刺激，记忆才渐渐复苏。
凤兮冷笑：“以你这般身法，今天还是要败在‘百鬼夜行奈何功’之下。”
石虎啡啡怪笑、有若驴嘶，丑脸痛苦地纠成一堆，厉声喝道：“是么？妳看仔细了
！”
凤兮顿觉眼前黑影一晃，石虎那巨大的身躯已塞满视线，大惊之下圆月剑疾刺他心
口，
谁知以“临江月”的锋锐却也刺之不入，犹如刺中一张滑溜无比的大鱼皮，顺着胸膛、
肩窝
往上拖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从旁滑开，掉落在地；刹那之间，石虎的巨掌已一把攫
住凤
兮的粉颈，将她整个人凌空勒起。
他卸下了百余斤的铁甲，动作岂止快上一倍？凤兮错估他的轻功造诣，竟将自己推
入了
死地。
“妳那该死的爹娘没告诉妳，”狰狞的丑脸贴近凤兮逐渐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的面
孔，
血盆大口里喷出浓浊的气息：“‘西山狂人’最厉害的武功便是‘玄武真龙不死身’么
？当
年若非韩素履那贱人以‘百鬼夜行奈何功’身法刺中我眉心罩门，怎能破得了我刀枪不
入的
护身气劲？”手中加劲，便要将凤兮捏死。
异变突然发生。
石虎右掌一松，将凤兮掷落地面。凤兮翻了几翻，抚着颈子剧咳一阵，渐渐缓过气
来，
只见石虎整只右臂翻转扭曲，青筋浮露，每一条肌肉俱都剧烈痉挛，涨成了紫酱色，由
腕到
肩蜷成一个“之”字形，看来既怪异又恶心。
他闷吼一声，疼得汗泪齐出，正准备拉扯右臂舒展，谁知连左臂也痉挛起来；接着
双腿
、胸背、腰臀……不消多时，整个人已跪在地上，五体扭成常人难以想像的诡异角度，
犹如
一株泌着汗水血珠的丑陋珊瑚，石虎额头疯狂触地，口吐白沫、涕泪失禁，发出呜呜怪
声，
恐怕连舌头也痉挛了。
凤兮抚颈喘息，余悸犹存，暗道：“不想今日娘竟又救了凤儿一命。”对蜷在地上
痛苦
颤抖、彷佛将缩成一团的石虎道：“你可知道，‘百鬼夜行奈何功’是两门武功？你两
次见
到的只是‘百鬼夜行’身法，我先前将潜劲打入你周身经脉，用的正是‘奈何神功’。
”
“奈何神功”是整部《洗心录》的根基所在，能以透劲穿过宝衣宝甲、甚至横练金
钟罩
之类的护体外功，潜伏在人体之内，破坏全身经脉，中者莫不剧烈痉挛；在衰竭致死之
前，
须嚐遍肌肉扭曲、经脉反转、眼珠爆裂等种种痛苦，真的做到“比死还可怕”的地步，
乃是
世间一等一的魔功。
当年韩素履参与天平山之役时，“奈何神功”尚未大成，为防日后还有再遭遇“西
山狂
人”的一天，故意将“百鬼夜行”身法说成一体的“百鬼夜行奈何功”，埋下今日的伏
笔。
凤兮见石虎铁甲护身，没把握以圆月剑破之，故意趁初交手时石虎轻忽托大、防备
不严
，连打了十来掌，暗将奈何功的异种真力以透劲打入他的体内。天幸石虎虽然功力深厚
，练
的却是外门硬功，若然遇上了卫玄、兕牟君，甚至白衣老者这等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
恐怕
当场就被发现，难以奏效。眼下凤兮修为尚浅，将来她内功大成之时，不但可以无声无
息种
劲入体，还能自由控制潜劲的发作时间、发作程度，收发自如，威力自是大不相同。
蓦地石虎大吼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跃起，拼着最后一口气扑向凤兮，想与
她同
归于尽。这咫尺之间毫无转圜余地，凤兮手无寸铁，眼看就要香消玉殒，忽然袖里华光
一现
，“噗”的一声轻响，一小截透明剑尖自石虎左背透出，水气温润、滴血不沾。
她从一开始就将蚀月剑藏在袖里，以防不测，果然派上用场。
石虎口鼻溢血，气息渐衰，奈何功劲的痉挛痛苦也稍见消退，歪斜的眼角瞥见弃于
一旁
的圆月剑，目光又慢慢移回胸口的蚀月剑，不觉溢出泪水，扭曲的五官似乎泛起一丝苦
笑：
“我……早该想……到，这……这两把剑……原……是一……对……”头慢慢低下，终
至无
声。
凤兮拔出剑来，颓然坐倒，整个人似已脱力。屋外风雨仍频，从倾坏的竹墙破处飘
打进
来，濡湿了地面，将原本将要干涸的血迹慢慢洗去。远方柳浪迎风乱舞，其间隐约闪过
几点
剑光，另一场更激烈的生死相搏正悄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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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飞羽玄英
第三个。
青袍人抚着部属的颈侧，微温的肌肤下一片宁定，再无声息。
匆匆一瞥，廿三年的杀手经验立刻在心里还原了狙杀的瞬间：宽不及寸、深逾数分
，堪
堪割断喉管。正面一刀，没多花半分气力，无论杀人或被杀都没来得及犹豫。
他不禁蹙眉，既非愤怒也非懊恼，而是真正的疑惑起来。
“广寒十三飞羽”决杀无情，在投入地门前已颇负盛名，是杀手行里响叮当的字号
。当
然成名以来不是没遭遇过强敌、折损过人手，但在狙杀的过程里反被当成狙杀对象的，
倒还
是破题儿头一遭。
此番六禽字门奉命搜捕卫缺，一众高手撒于芦花荡到金陵城外的数十里之间，由各
门掌
令使指挥，互不相属，暗中更是较劲得厉害。
“将人带回，死活不论。”据说传令当夜，黑暗里兕牟君双手负后，只冷冷说了两
句。
鹗字门被分配到芦花荡周围方圆二十里的范围，恰于今晨卯辰之交发现了卫缺的行
踪，
随即又察觉百里孤伤尾随于后，“玄英三素”当机立断，在半个时辰内完成部署--这“
部
署”除了针对卫缺、百里及碧芜居的部分，当然也包含对其他五禽字门的保密封锁。
紫阳卿三人身为鹗字门首脑，自然要抢占头功，但广寒十三飞羽的任务除了监视石
虎、
避免西山狂人阵前发狂外，对百里孤伤就只消牵制他不要插手，并无动武的必要。事实
上，
兕牟君曾谕令六门：非到必要关头，切勿撩拨百里孤伤，在尚未摸清此人的来历底蕴之
前，
地门暂时不欲与之为敌。
这一切都是出于他的意志。
杀手无名，隐于血肉之间；世人的畏惧、唾骂无法为他们增添光华，唯有在不断的
杀戮
中生存下来才是真正的荣冕。
以五千两的代价延请百里孤伤刺杀绝尘君，对号称“地门第一刺客”的广寒十三飞
羽来
说，不啻是最最难忍的侮辱--青袍人对着手里的薄刃剑下定决心，要在这片柳林里永远
埋
葬百里孤伤的杀手生涯。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百里孤伤一照面便收拾了四名杀手，逃入柳林之后，又迅速无
声地
解决了另外三名，丝毫不像负伤中毒，随时有生命之忧的模样。
青袍人翻转尸体，苦苦思索：百里孤伤究竟是如何在双方都隐蔽起来的情况下，准
确无
误地索敌出手，一击毙命？森冷的目光由尸体的颈间移到肩头，那一道创口浅窄，可以
想象
敌人下手局促，正是先前百里孤伤遇袭反扑所留下的伤痕。
被杀的三人正是那三名偷袭不成、反被杀伤的杀手。
青袍人恍然大悟。
血。这三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身上带伤。
百里孤伤凭着风中一丝淡淡血腥，无声无息地割断了三名一流杀手的喉管。以伤毒
交煎
的疲累之躯，居然选在极端劣势的下风处杀人，这份胆识与其说是自信，倒不如说是累
积无
数生死搏命的经验，从中淬炼出来的杀手本能。
前方忽传一声闷哼，背后却跟着一阵窸窣急响，仿佛水蛇游滑而过，倏然消逝在身
后的
柳浪里。林中几抹身影分两方追去，青袍人却跃上树头，将身剑隐入翻飞不息的柳丝之
后，
霎时间声息全无，似与灰翳的柳色天阴融为一体。
奔窜扑击，是猎物的举动；猎人该做的是等待。
※ ※ ※
当第一名循声而来的飞羽杀手赶到时，百里孤伤正靠着柳树缓缓坐倒，身前趴着一
名刚
刚断气的狙击者，百里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染有淡淡的乌青酱色，两眼神光涣散，
额间
冷汗涔涔，仿佛连伸手推开尸体的力气也无。广寒十三飞羽的剑上抹有剧毒，中者在一
刻间
便即毙命，若勉强运动功力、催行血气，当然发作得更厉害，绝对支持不了一刻钟。
身形高瘦、勾准鹰目的飞羽杀手放慢脚步，硬白的薄唇微微扭曲，泛起一丝残酷的
笑，
薄刃长剑照准百里孤伤的咽喉，却不急着狙杀，神情犹如一头正准备玩弄猎物的猫。
一道黑影突然从柳树后方冒出来，手中细剑倏地刺入树干，眼看要穿透百里孤伤的
颈椎
。先前那名高瘦的飞羽杀手双目圆睁，怒道：“老八！你敢抢功？”唯恐百里先死于他
人之
手，自己不免要与首功擦身而过，急急挥剑扑去--
百里孤伤头颈微侧，一截剑尖“噗”地透树而出，与肌肤仅有数分之距。两名杀手
一怔
，突然紫光暴起，匹练也似的刀芒挟着鲜血回旋疾舞，碰碰两声，两人同时倒地，圆睁
的四
只眼里留下最后的惊惶、错愕与不甘，却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不容百里喘息，第三柄薄刃剑猛地刺来，剑尖直抵咽喉！
掩日刀虽比寻常单刀长了将近一尺，仍比广寒十三飞羽所用的薄刃剑短着几寸，对
刺绝
无胜算，百里孤伤急忙偏开颈项，掩日刀脱手掷出。便只这毫厘之差，薄刃剑“唰！”
在他
右肩颈削出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狂喷，掩日刀却穿透杀手的身躯，百里孤伤猛将杀手
连人
带刀踹开丈余，“笃”的一声，牢牢钉死在对面的树上。
第四柄薄刃剑倏忽而至，无声无息穿透百里的右肩窝。
百里孤伤惨叫一声，死命抓住来人右手，不让剑锋再进；忍痛将右腕对准飞羽杀手
，蓦
地一蓬乌光从袖中激射而出，因距离太近、劲道太猛，乌光没入杀手喉间，几乎将颈子
削断
。那急旋如电的乌金光芒被下颔颅骨卡住，顿时落影还形，竟是片生满锯齿的薄薄圆盘
。
百里仗着这天门的“索魂追”将四人引向两边，使自己不必一次面对四名强敌，虽
然被
诱往另一边的两人随即赶回，还伤了百里持刀的右手，但总算没能联手合围，终被分别
击杀
。
百里孤伤咬牙将薄刃剑拔出，撕下衣袍下摆草草裹伤，拖着伤疲不堪的身体踽踽前
行，
伸手将掩日刀取下，背后绿柳婆娑处赫然立着一条高瘦人影，青纻襕袍迎风飘逸，散发
着一
股凛冽逼人的威仪。
百里右手提刀，并未回头，沉重的杀气排山倒海般压迫着他的背脊，来人蓄势凝力
，已
逼至极点，一回头便是生死搏杀，毫无转圜。
“牺牲十二个人，仍换不了你一条右臂，百里孤伤果然无负虚名，值上五千两身价
。”
“牺牲十二个人，只为换我的右臂？”百里孤伤冷笑：“好大的气魄。你可还有另
外十
二个人，再来换我的左臂？”
来人哈哈大笑，声如金铁撞击：“只怕你的左臂没有这等价钱。”
百里孤伤沉默无语，青袍人狂笑一阵，冷然道：“你中我‘血蜥红’剧毒，决计支
持不
过一刻钟。我不想与一条尸体互争雄长，你若能胜我，便有解药；再拖延下去，恐怕大
罗金
仙也救不了你，倒省得我动手杀人。”
百里孤伤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青袍人此言原是为了试探，眼见他似乎连转身都有
困难
，心头窃喜，便即出手。
劲风压体，百里孤伤猛然回头，顷刻间刀光剑影交织一片，铮然声不绝于耳，气劲
绕着
两人撑开一个六、七尺方圆的无形护罩，激得雨点反弹回去，犹如飞泉击石，却半点也
溅不
到两人的衣衫头脸之上。
猛烈的刀剑交击仿佛无休无止，似逾盏茶，又仅或一瞬，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
铿！
”一声薄刃剑脱手飞出，掩日刀还未及搠入胸膛，蓦地另一柄薄刃剑自青袍人的左胸贯
出，
不偏不倚刺入百里的右上臂。
一模一样的青袍，一模一样的身形样貌，被利剑穿胸的“青袍人”面色惨然，混杂
着错
愕、恐惧、痛楚的神情，颤抖着回头：“师父，你……”
利剑猛然拔出，当啷一声掩日刀坠地，百里孤伤捂着右臂踉跄几步，看着“青袍人
”颓
然倒下，露出背后的颀长身影。
青纻襕袍，肩绣金雕，青袍人苍白无须的脸上微露皱纹，带着一抹胜利者的笑。
“我早知你没有中毒。”
那金铁交迸般的声音依旧刺耳，听得人脑中隐隐作痛：“不过‘血蜥红’是极为罕
见的
毒药，若非我独门手法，就算服下解药也无用。你是如何解得此毒？”
百里孤伤冷笑：“我身上的‘子午贯’比什么血蜥红、血蜥白还要毒上千倍，十年
来日
日发作，早已习惯。我的血液毒性剧烈，远比你的毒药厉害得多，你的毒又岂能害我？
倒是
‘广寒十三飞羽’竟有十四人，哼！好高明的布置。”
青袍人仰天狂笑：“自始至终，‘广寒十三飞羽’便只我一人！这十三人不过是工
具，
现下死了，随时都能再补上一批，有什么可惜的？我干这杀手营生廿三年来，只换过五
柄剑
，手底下人来来去去，却岂止五十而已？这些人，还不如我的剑！”
百里孤伤摇头。
“人不能跟刀剑比。人不是工具，人就是人。”他面色严寒，语调冰冷：“你轻易
牺牲
他们十三人的性命，只换得我一条右臂，这算盘未免算得不精。”
青袍人狞笑：“我牺牲十三人换你一条命，当然值得。”
“只怕你换不到。”
“是么？”迎风振剑，爆出一阵劈啪轻响，犹如甩鞭炸开连串雨花，更衬得薄刃青
芒暗
吐、闪烁不定。青袍人飞步跃前，内力劲风逼得衣袂猎猎，“唰！”一声破空疾响，薄
刃剑
倏然出手！
黑气一闪，一抹乌光没入青袍人的咽喉，从颈椎后“噗！”突出一小截浑圆如锥的
漆黑
剑尖，仿佛烧红的钢针刺穿牛脂猪油，就连丝毫阻力也无，伤口与黑剑紧密相合，红白
浆髓
喷溅不出，“嘶--嘶--”冒着些许鲜血沫子。
百里手中多了柄四尺杖剑，方窄的剑格上镌着“压云”两个扁长篆字，通体乌沉沉
的毫
无光亮，比青袍人的薄刃剑还长了半尺有余。至于他何时出手、又如何出手，竟是快得
肉眼
难辨，倒像青袍人自己把咽喉送往剑尖似的。
百里孤伤挺剑前行，压云剑滑溜溜地自颈后穿出两尺余，青袍人浑身颤抖、嘴角溢
出鲜
血，薄刃剑啷锵落地，血丝密布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的惊惶与错愕。
“你……”
“我的右手刀很快，与你的快剑几无轩轾，你若非用分身偷袭，决计伤不了我。只
可惜
你不知道，我的左手剑比右手刀更快，教我使刀用剑的那人曾告诉我：‘行走江湖，永
远不
能让人摸清你的底蕴。你要将右手练得能写字吃饭、能使兵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
让人
看见你使用左手。’”
“你……你是左撇……”
压云剑一送，剑格直抵青袍人喉结，他蜷着肩颈不停抽搐，口鼻里骨碌碌地冒着血
污，
再也说不出话来。
百里凑近他耳边，冷冷一笑。
“是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 ※ ※
柳林深处，两条人影踏枝而立，迎风不住上下摇晃，犹如鬼魅。
“鹗字门的行动都失败了，你鸱字门还在作壁上观？”
“那尊驾呢？眼下两败俱伤，正是鸮字门抢占首功的大好时机，怎地又在这儿与小
老儿
烂嚼舌根？”
两人默然片刻，忽尔哈哈大笑。当先的红衣男子双手抱胸，鹰鹫一般的眼神锋锐刺
人，
干硬的唇边泛起一丝邪笑：“要拿下百里孤伤，我全无把握。你若自认本事高强，不妨
一试
。”
另一名葛衫老人挑起半边疏眉：“难道尊驾看不出他一身伤疲，只剩半条命啦，这
样还
杀不了他？”
“你不必激我。”红衣男子悠然道：“此人杀敌拼搏，犹如野兽求生，凭的是本能
，而
非武功。就算他功力全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你我未必要得了他的性命。”
葛衫老人点头：“还是尊驾眼力高啊！像广寒十三飞羽这等货色，目光短浅，也只
得做
人家的剑下冤魂啦。只是走脱了卫缺，倘若司徒老儿怪罪下来，怕又多生事端。”
“你怕么？”
“坦白说……”葛衫老人敲敲烟杆，眯着细目吐出一口白雾：“还真是不怕。”
两人相视大笑。红衣男子一挥手，邪笑道：“此间纰漏，自有那小畜生来扛，他老
子爱
任用私己，早该想到有今日。尊主既未下令捉拿卫缺，你我也不必轻举妄动，省得露出
破绽
，反倒不美。”
葛衫老人笑道：“尊主他老人家放卫家小鬼一条生路，怕不是为了对付司徒老儿罢
？可
怜司徒老儿机关算尽，却不知六禽字门里居然还你我这等‘赤胆忠心’之人，替他大开
后门
哪！哈哈哈……”
笑声飘散，斜风骤起，柳枝被吹得狂飞乱舞，却哪还有半条人影？远方林间，百里
孤伤
从尸体上撕下大片衣摆，抹净压云剑、掩日刀的血渍，收入背囊，扶着柳树缓缓前行，
循着
卫缺先前的足径，终至消失在阴霾与大地交界的彼端。
※ ※ ※
竹叶飞舞，紫、青、绛三人围着居间的白衣少年，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战。
玄英三素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卫缺自己先跃出了林径。这条竹林小径逼得玄英三
素无
法结阵，每次只容一人与卫缺对敌，在爝火式的威力下几乎无以为继，紫阳卿等唯恐他
龟缩
于内，岂知卫缺竟抢先杀出，大出三人意料，顿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再一次，卫缺抢得了主导权。
交手以来，虽然爝火式屡见奇功，但真正使卫缺支持至今的，却是他那完全不按牌
理出
牌的路数。卫缺目标锁定娄青子，娄青子苦修十二年的“禁口禅”被破，心性逐渐浮躁
起来
，初时还着意收摄，但被卫缺一轮抢攻、剑剑到肉，满头满身披血裂创，疼得他狂吼连
连，
反倒最先失去了理智。
卫缺以爝火式独对三素，所惧者唯娄青子一人而已，如今强敌已去，爝火式更是所
向披
靡，越用越得心应手，“十二诡道”奇招迭变纷呈，原本还使着卫家嫡传“秋风十三势
”，
偶尔才寻隙夹几招爝火剑式；此时体悟渐深，每一剑刺出都有全然不同的崭新意会，甚
至已
超越了白衣老者所传授的范围，干脆舍弃家传剑招，纯以爝火式应敌。
卫缺以一敌三，但在紫阳卿三人眼中，自己面前俱都是一个完整的卫缺，仿佛卫缺
舍下
其它两人，只朝自己攻来似的。三人拼命抵挡那无孔不入、星火燎原般的疯魔剑势，尚
无暇
分神说话，双方一轮攻守急争，三人竟不约而同退了一步，压力丝毫不减；撑持片刻，
又再
齐退一步。紫阳卿心中骇然：“怎地转瞬之间，他的剑法进步如斯！”
激斗中，卫缺体内血气畅旺，自行催动《方圆诀》内劲，匕首注满真力，逼出尺余
的锋
锐劲风，不啻使兵刃凭空加长一倍，几与长剑无异。三人连退数步，将战圈拉至丈余，
终于
摆脱爝火式的烈火之势。
卫缺不敢放松，正要追缠上去，紫阳卿突然张伞兜落，喝道：“结阵！‘断肠雨’
！”
语声未毕，红伞、青伞一齐张开，朝卫缺聚拢过来，将四人包入三合伞盖里。
卫缺暗叫：“不好！”
伞盖里空间狭小，若然短兵相接，充其量不过刺死一人，其余两人猝尔进袭，岂有
闪躲
腾挪的余地？只见三人扭开伞柄，抽出明晃晃的竹叶短匕；伞盖里漆黑一片，三柄匕首
寒光
流窜，与六只闪亮的眼睛同样狞恶逼人。此阵将敌我同封入伞，以短匕将敌人刺得肚破
肠流
，残忍无比，故曰“断肠雨”。
杀阵发动，卫缺顿觉腰际、喉头、心口凉风逼近，窄小空间里腾挪不开，情急之下
灵光
乍现，匕首轻飘飘搭上短匕，顺势斜引；“铿铿锵锵”一阵急响，三柄短匕竟未刺着，
反被
击了回去。
三人再度出手，又被一一击回，卫缺绕起圈子，越转越快，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蓦地一声娇呼，三素同时飞退，褚绛仙捂着肩上一片鲜血狼籍，怒道：“大哥！你
怎地
刺我？”突然一怔，原来紫、青二人身上数道新伤，手里的竹叶短匕俱都染血，然而卫
缺的
匕首却半点红渍也无，敢情方才三人竟彼此互刺而不自知，一时心中骇异，愕然无语。
自与白衣老者分手后，这是卫缺初次使用“绳墨式”，只是没料到这式剑招有如许
威力
，随手便将“风雨同路”的第三变化“断肠雨”破去，教三素十几年的苦功付诸东流，
顿成
废物。
爝火诱之、绳墨引之、容瓠困之……卫缺不禁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当夜与白衣老
者的
对话：“前辈！爝火式诱以深入，绳墨式使之疲老，容瓠式困敌不出，这三式剑招皆无
杀着
，如何将敌人击败？”
老者哈哈大笑。
“傻小子！你已将敌人耍弄到了这等地步，还要杀着何用？胜，与力量无关，须胜
在敌
人不可抗力之处。”
力无须胜人，须胜其无以抗力！
这才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风吹发飞，卫缺骤然睁眼，平举着匕首踏前一步，玄英三素被那无懈可击的气势逼
得几
乎断息，心中竟只一念：“怎么在他的剑下，我辛苦练就的武功全然无用？难道……难
道我
们全都练错了？”
紫阳卿紧握紫伞，想起当初三人为习上乘武功，不惜杀师斩关，盗出被列为“六派
禁招
”的道门重宝《形神三一大法》秘籍，遭中原六大派无情追杀；如何苦练秘籍不成，历
尽千
辛万苦才从中参悟“三尸一旡”秘法，斩断七情六欲，练成这般不阴不阳的僵尸模样；
又如
何被逼无路，隐姓埋名入了地门，蒙兕牟君赐与“风雨同路”抄本，继续钻研……
“我一生为练绝学，付出多少代价！难道老天派此黄口小儿取笑我，这数十年来都
白费
了？”
他发髻歪斜，束发的紫绶玉钗早已在剧斗中不知所之，几撂乱发散在额前，凤眼里
血丝
浮露，衬得如敷厚粉的长脸更加苍白，哪里还像个人？简直就是森罗殿前的怨魂，说不
出的
凄惨可怖。
“我不服，我不服！老天，你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轰隆一声，天边一道焦雷砸落，雨点骤然成箭，打得竹叶沙沙低头。
紫阳卿仰天狂笑，声若嚎哭，竟隐隐掩过雷雨之声：“罢了、罢了！事已如今，还
有什
么好藏的？”张嘴咬破舌尖，雨中骤然染开一蓬血雾，两只眼胀得赤红，除了当中两点
碧磷
磷的乌光，再也没有其它颜色。
褚绛仙尖叫道：“大哥！你……”
紫阳卿猛一瞪眼，沉声道：“死自死我，你怕什么？”声音陡然间变得如虎狼一般
，不
复先前的尖亢，直似妖魔鬼怪。
娄青子怪叫一声，也咬破了舌尖，张伞朝卫缺扑去。褚绛仙脸色遽变，神情既是惋
惜，
又有些害怕，不敢回头与紫阳卿相望，叹息着拢起红伞，一只白生生的纤细手掌已按上
娄青
子的背门。
紫阳卿疯狂大笑，拢伞隐没，三人似乎排成一列，但被青伞遮住，仓促间难以望见
。卫
缺不敢大意，匕首劲道放空，斜斜按向青伞边缘，正是绳墨式的卸力妙着，这一手里还
伏有
一十四路繁复陷阱，无论伞后的紫、绛二人从哪个方位进袭，决计逃不出爝火式的埋伏
。
谁知匕首刚与伞面接触，一股巨力如浪潮般扑来，卫缺被掀飞出去，摔入林间小径
；蓦
地迎面炸开一团锋锐刀气，又轰得他连翻几个筋斗，背脊重重撞上一株粗逾碗口的青竹
，啪
的一声压裂竹干；跟着一股奇寒针劲当胸贯入，“嗤！”穿透裂竹，箭一般的在雨中曳
开一
抹淡淡水烟。
这是“风雨同路”的最后一式变化。
玄英三素舍弃所有招数机巧，融入“三尸一旡”，以全身功力逆向行气，将所修练
的奇
劲集中在一人体内，合三尸之气于一击，就算挡得娄青子的“蛇蛊神雷”，也挡不住紫
阳卿
的“鬼风刀”；侥幸挡住了“鬼风刀”，仍逃不过褚绛仙的“石母阴针”，拼着真元耗
损、
逆行血脉，也要教敌人肝肠俱碎。
最是相思摧肝肠。
这至极至绝的一式，就叫做“相思雨”。
卫缺“哇”的吐出大口黑血，紧捂着嘴，指缝里血污汨汨，连呕了几口，渐渐由黑
转青
、由青转红，巍颤颤地扶着竹枝站起，若非《方圆诀》神功及时护住心脉，那一记“石
母阴
针”便能要了他的命。
三素一击得手，娄青子倏地凌空后跃，落到紫阳卿背后，双掌拍向他的背心；紫阳
卿同
时出掌，轰得最前头的褚绛仙两眼凸出，额间青筋暴露，惨叫一声，指尖挟着阴寒针劲
疾刺
卫缺胸口！
卫缺气息顿窒，暗忖：“黑瘦子当先，气劲便如铁锤一般，能将人活活砸死；轮到
女鬼
便似冰针扎心，令人气闷……莫非气劲如兵器，随人不同？”料想世间岂有爝火式骗不
来、
绳墨式引不开的兵刃招数，咬牙道：“我身负天下无敌的剑法，怎地会输？”深吸了口
气，
并指疾点褚绛仙的手腕，以绳墨式将“石母阴针”引开。
然而气劲肉眼难辨，卫缺不明阵法奥妙，直到“鬼风刀”、“蛇蛊神雷”两股劲力
着体
才赫然惊觉，闷哼一声，又被轰击出去。
卫缺固然全身剧痛，差点爬不起来，褚绛仙却绝不比他好受。
紫阳卿与娄青子两人咬破舌尖，坏了全身经脉，虽有性命之忧，但眼下功力大幅攀
升，
已非她能相比。“相思雨”由最后一人控制阵形，但最前头的那人却要承受三尸汇聚之
苦，
因此每次攻击后均须变换次序，争取调息回复的机会。紫、青二人拼着性命不要，以道
家偏
门的凝精秘术催谷功力，三尸气烈性暴增，方才在她身上聚力一击，几乎将丹田气海谷
爆。
好不容易泄出真气，褚绛仙心中又怒又惊：“好端端发什么疯？犯得着丢掉性命么
？”
赶紧跃至末位，正要逆运功力灌入娄青子体内，腹中隐隐生疼，显是方才催谷过度的遗
害，
心想：“大哥做事不择手段，若拾夺不下那小杂碎，怎能不让我也赔上性命，运使凝精
之法
？”想着想着，不禁害怕起来。
忽然紫阳卿扭头吼道：“还不动手？”声音咆哮如兽，白牙森森、口涎飞溅，竟已
有几
分不似人形。
褚绛仙惧意更深，暗自琢磨：“他心脉已伤，脑智昏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若要
保全
性命，须想个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的法子。”把心一横，恶念陡生，双手刁作鸟
喙形
状，低声道：“二哥，你莫怪我！”运起石母阴针十成功力，猛朝娄青子背上“悬枢”
及“
灵台”两穴啄落。
她俩武功同出一脉，彼此知之甚深，这悬枢穴与灵台穴位于督脉要冲，正是蛇蛊神
雷发
劲的禁制所在。娄青子被她打得鲜血狂喷，双掌却依旧吐劲，整个人撞上紫阳卿的背门
，颈
折骨断，眼见不能活了。紫阳卿猝然间被神雷、阴针击伤心脉，狂性大发，鬼风刀劲应
手而
出，体内的三尸气顿失控制，轰的一声，击得竹根翻起、雨溅叶飞。
褚绛仙闪过刀气，拼着仅存的气力远远逃开，直到确定紫阳卿难以一跃而至，才倚
着一
丛青竹稍稍喘息，颤声狠笑：“大哥，别怪做妹子的心狠。你要怪，就怪自己罢……”
忽觉
胸口一痛，低下头去，赫然发现半截软剑穿出胸脯，剑尖的一抹嫣红被雨水逐渐洗淡，
兀自
迎风轻晃。
这几下变生肘腋，卫缺怎能尽料？眼前一黑，猛被失控四散的刀气掀倒在地；再睁
眼时
，紫阳卿那狰狞如恶鬼的惨白脸孔倏忽贴至，血红的眼中满是疯狂，又隐然有些痛苦，
突然
伸手来掐卫缺的脖子。仓促间卫缺举左臂相格，右手本能抓起地上的青伞，爝火式寻隙
破关
、应手而出，倏地插入紫阳卿的双掌之间，伞刃离喉头尚有寸许，两人四手已紧紧相缠
。
一股奇寒劲力由紫阳卿的指掌间钻进体内，卫缺不知三尸气的来历，只觉这股寒劲
异常
刺骨，远比自己的内力强上几倍，一遭侵入，脑中、颈后均不由自主刺痛起来，胸中烦
恶大
盛，却又难以抵抗，赶紧运起《方圆诀》内劲，一点一点将之化消。
当日他被卢九真的“燎龙夜炬”所伤，也是靠方圆真气将火劲导行周天，逐步化解
，只
是当时先天胎息自行作用，慢虽慢矣，却无比顺畅；此刻一意催动真气，却遇上三尸气
这等
厉害的对手，难免有些施展不开，所幸相持一久，《方圆诀》连绵悠长的好处便显现出
来，
三尸气无以为继，渐渐被消磨耗尽。
紫阳卿心脉受损，早已神智不清，变得有如野兽一般，又颇似孩童：三尸气占上风
时，
他便龇牙咧嘴、蠢蠢欲动；三尸气逐渐失利，又禁不住面露惊惶。
卫缺瞧得一阵可怜：“这人原本武功高强，也是个人物，怎地把自己弄成这样？”
想到
他从此痴呆，也难再对凤兮及碧芜居诸女有什么危害，心肠登时一软，准备伺机撤去功
力，
将他点晕了事；谁知手劲稍松，紫阳卿却突然狂笑起来，右臂暴长，牢牢掐住卫缺的颈
子！
《方圆诀》真力谷劲而出，卫缺还来不及懊悔，赶紧加速化消三尸气，紫阳卿体内
的真
气全力抗衡，右掌再也难以握实，堪堪保住卫缺的小命。接下来便是一场时间的竞赛：
究竟
是卫缺先将三尸气化得点滴不剩，让紫阳卿脱力倒地？抑或真力不继，教紫阳卿捏紧了
右手
，活生生被扼死？
“你快放手！”卫缺咬牙运劲，额际滑落豆大的汗珠：“我不想杀你。”
紫阳卿桀桀怪笑，唇色惨白、全身汗如浆涌，露出白森森的尖牙低声咆哮，若非体
力、
内息随着三尸气被一点一滴化去，只怕要扑上来咬人；对卫缺的话充耳不闻，犹自瞠目
衅叫
，状若疯虎。
突然间，一道烟花直飞上天，焰火在雨中连燃都没得燃起，但依旧发出尖锐刺耳的
声响
，宛若鸱枭。
顺着眼角余光望去，不远处的娄青子挣扎而起，手里握着一枚响筒，卫缺大惊：“
我命
休矣！”真气稍滞，紫阳卿嘿嘿邪笑，右手五指又束紧几分。卫缺被勒得眼冒金星，忙
运起
十足劲力，《方圆诀》神功到处，压得紫阳卿两臂弯曲，口中呜呜悲鸣，青伞尖端的利
刃差
一点便要触及他的咽喉。
娄青子慢慢站定，拾起紫阳卿遗落的紫伞，歪歪倒倒地朝两人走来。他苦修十二年
的禁
口禅，到底还是有些根基，面临生命将尽、回光返照的当儿，脑中突然一片清明，伞尖
照准
卫缺，步步逼近。
卫缺催动功力，伞尖压抵紫阳卿的下颚，怒道：“放手！你…………你赶快放手！
再不
放手，我要杀你啦！”眼见三尸气渐衰，已抵挡不住淳厚的方圆气劲，紫阳卿神容枯槁
，汗
浆涕泪如涌泉般淋漓直下，血红的双眼满是痛苦哀怜，犹自发出困兽般的低嚎，竟是与
卫缺
紧紧缠住，死也不肯放松。
娄青子继续逼近，歪斜的笑容里带有几分揶揄嘲弄，神情十分狰狞。
已经没时间化消三尸气了，在娄青子的利刃着体前，必须尽快摆脱纠缠。将伞尖戳
入紫
阳卿的喉管，似乎是眼前唯一的路。
“你想死么？”似要将这念头驱出脑海，卫缺用力甩头，却忍不住背脊发凉，冷汗
淌湿
衣衫，急急喝道：“快放手！”
卫缺从未杀过人。
虽然先前为了保护凤兮，他的确有过杀人灭口的念头，甚至放弃逃生，与三素周旋
，然
而在今日之前，紫阳卿三人实与他素昧平生，就算是卫家的满门血仇，也当找司徒千军
清算
。在卫缺看来，哪怕天大的怨仇也仅止于一身，关旁人何事？除非让他逮到紫阳卿干下
什么
滔天罪行，出于义愤或许还能上前一拼；真要到了杀人时候，那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的。
刃尖压着紫阳卿的喉，卫缺觉得自己几乎崩溃。如果说地门的逼杀是丧心病狂，那
么心
智已失的紫阳卿是什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仍坚持要杀他的娄青子是什么？被逼得无
路可
走、非杀人不可的自己，又是什么？
他的剑能够杀败他们，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卫缺心底茫然，看着娄青子慢慢蠕行过来，死命将伞尖戳入他的小腹--轰隆一声，
雷
电映得四周一片惨白，卫缺大叫一声，伞刃挥落，及时匀出气力将娄青子踹飞出去，腰
际伤
口不深，渗出些微血渍。紫阳卿“碰”的一声仰天倒下，喉间划开一道凄惨创口，温热
的鲜
血泼得卫缺满头满脸都是，被雨水冲成淡淡桃红，流满衣袍襟带。
卫缺呆立片刻，顾不得三人是否断气，茫茫然如游魂一般，拖着伤腿慢慢走出林径
。走
不多时，突然扶着一大丛竹根弯下了腰，胸口喉际痉挛一阵，张嘴呕吐起来。
刹那间，卫缺觉得风声停了，雨声停了，连自己反胃干呕的声音也不复听见，难闻
的气
味、抽搐的痛楚……一切都消失殆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毫无知觉的“我”，慢慢
沉入
宁静、缓缓死去……
只可惜风雨不息。尘世之间，哪有一处是真正的平静？
剑光一闪，几株青竹拦腰斜断，“喀--啦--”朝卫缺缓缓压倒。
卫缺吐得头晕眼花，几乎被断竹压着，千钧一发之际抱头滚开，躲得万分狼狈。娄
青子
所施放的是鹗字门掌令使专用的烟花炮筒，附近的鹗字门众一听号响，便即蜂拥而来；
卫缺
逃离虎口不久，旋又陷入重重杀机之中。
六条黑影将他团团包围，当先一人挥剑斩落，卫缺伤疲交加、手无寸铁，来不及反
应，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谁知那人突然闷哼一声，向前扑倒，背心鲜血长流，莫名其妙便断
了气
。“天罗六枭”的其余五人以为卫缺突施暗手，气得哇哇大叫，五样兵刃一齐攻至，情
况万
般危急。
卫缺无暇细想，连忙抄起长剑，连着挑开一双判官笔、两只日月轮，却被一条镔铁
九节
钢鞭扫得踉跄后退，一脚踩着自己呕出的秽物，几乎被地上七横八竖的竹干绊倒；猛一
咬牙
，突然间狂怒起来：“杀人很有趣么？怎地你们个个这么爱杀人？玄牝庄满门血债，我
还没
上门讨还，你们却如此逼甚！”剑尖斜指，登时穿透一人胸膛，猛地拔将出来，眨眼又
有两
人伤在剑下。
他手上的招数越来越精妙，也越来越狠辣，越来越疯狂，竹林里斜风密雨不断，鲜
血伴
随连串的惨呼哀鸣，沿着地面的竹叶湿泥蔓开一片怵目惊心的绯红。
战圈飞快移动，打打停停；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倒地……少年仿佛掣着一团
攫自
天际的奔雷疾电，青白耀眼的剑光映出那眉发戟张的模糊身影，时而被黑影遮挡，时而
飘散
于血肉之间……
※ ※ ※
“启禀大公子，属下发现了卫缺的行踪。”
“人呢？现在何处？”
“往东廿五里的竹林里，眼下正继续东行。”
“你是怎么发现的？据实报来！”
“今晨鹗字门行事鬼祟，暗地里聚集人手，属下于是冒险尾随，这才发现卫缺的踪
迹。
玄英三素等擒拿失利，已然身亡，现下鹗字门群龙无首，胡乱追杀一气，损失极为惨重
。请
少主下令，让我等六兽门出动，必定活捉卫缺回来。”
“我明白了。这事除了你，还有哪个知晓？”
“只有属下一人。玄英三素临死前虽放出传令响筒，但五禽字门未予理会，料想应
不知
情。”
“很好，你过来。”
“是。”
蓦地一声闷哼，那年轻哨子倒地时双目圆睁，怎么也不敢相信主子竟然会对他出手
。司
徒齐轻轻击掌，门外两名大汉躬身走入，虽作寻常武人打扮，但眼神冰冷，额际太阳穴
高高
鼓起，必是从六兽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顶级好手。
“把这儿处理干净。传我号令：六兽门将搜查范围往西再移二十里，加紧搜索。此
间翻
也翻烂了，连个鬼影儿也无，没的叫人心烦。”他平日动辄杀人，部属们都看得惯了，
两名
大汉丝毫未起疑心，将尸体抬出了房，回头传令去了。
司徒齐凭栏独坐，望着窗外飘着细雨、云气蒸腾的芦花荡湖面，喃喃道：“我能为
你弟
弟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不过你放心，他连玄英三素都杀啦，本事大得很，说不定真
能化
险为夷。”语气温柔，竟似痴了一般。
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从小到大，他只懂得努力练功博取父亲的欢心，不但无涉
琴棋
书画等杂艺，更没有游山玩水、赏弄风月的心思。父亲的双眸就像锋锐无匹的利箭，即
使远
在视线不及之处，依然可感受那股压人的气息，逼得他不敢懈怠，唯恐达不到父亲的要
求。
在司徒齐的心里，从来不需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美”。
直到他遇见了她。
连着十几日来费尽心思，始终捞不着她的身躯；玄牝庄付之一炬，也没来得及留下
她的
遗物，但司徒齐却不觉得有什么好失落的。自从那夜以来，他逐渐发觉：原来抛开了武
功、
抛开了心头枷锁，真正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居然能见到云有许多形状、风里有各种声音
，雾
在晨昏之际变化不同；草木是活生生的，不是死物……
在他的世界里，突然有了“美”，而在这些美好的事物之后，都隐约浮露着一个美
好的
身影。他对着云、对着风、对着雾，甚至对着兰花枯树，对着熟悉的、陌生的，在一切
的事
物里都真确地感受着她，何必找什么遗物？
这是他与她的秘密世界，在这世间只得他一人知晓。
没有人察觉他的变化。对部属们来说，大公子只是比从前更沉默了些。
窗外风雨骤狂，露于云蒸外的湖面一角忽然荡开万千涟漪，吹落无数针点。高大苍
白的
青年静静坐在窗前，再度陷入独自一人的静谧里，暂时搁下肩头的沉重负荷，对着迷离
的雾
景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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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悬颅剑谷
骤然拔剑，卫缺看也不看，转身慢慢前行。
忽觉左肩后一阵激痛，他长剑斜斜向后掠出，来人心口中剑，愕然倒地。
那名刺客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因为刺中卫缺才丢掉性命的。“孙子剑法”讲
究的
是“后发制人”，爝火一式寻隙破关、快绝天下，虚招指处，不仅要找出敌人的破绽，
更积
极为敌人制造破绽，哪怕是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借题发挥，更何况剑已着体？便只背门
一痛
，来者的方位路数、后着劲道等，卫缺顿时了然于胸，身体的反应犹在心思之前，反手
一剑
便将对方了结。
长剑嵌在尸身胸骨间拔不出来，卫缺直楞了好半天，才发现露出的半截剑身边缘如
锯，
布满参差细密的缺口，钝得像刀背一样，难怪被血肉牢牢紧咬，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
对这
柄剑到底砍斩了多少躯体、令多少鹗字门的好手骤然饮恨，卫缺已全然想不起来，这几
日他
茫然前行、遇袭即杀，几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杀得剑钝无锋也毫无知觉。
卫缺木然片刻，随手松脱了剑柄，转头拖着伤腿继续前进，突然两条人影从草丛中
杀奔
过来，速度快逾奔雷，眨眼间一刀一剑已迫近背门。卫缺看也不看，右手往后一捞，秋
风扫
叶般连转几个圈子，转得长剑势头一歪，斜斜偏开；他顺势旋过身来，左手两指搭上刀
背，
下沉右引，“噗、噗”两声，剑尖刺入刀者的胁下，刀锋却恰恰砍中剑者侧腹，使的正
是“
绳墨式”里的精妙招数。
只见使剑那人闷声软倒，尸身犹未触地，卫缺突然右臂暴长，已将他的配剑抢在手
里；
蓦地脚下踉跄几步，一跤坐倒在蔓草之间，倚着荒道旁的一块大石微微喘息，仰天张嘴
欲笑
，却只发出兽咆般的荷荷声响，意态若狂。
纵使暗处还伏着鹗字门的其它刺客，一时之间恐怕也无人敢再上前送死。
当日卫缺在竹林里开动杀戒，爝火、绳墨两式大显神威，一连杀了十余人，后来且
战且
走，到林外又杀了两阵，剑下多添冤魂。
鹗字门人见围杀无效，于是改采车轮战术，轮番缠战，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所
幸卫
缺仗着《方圆诀》先天胎息的悠长韧劲，内力虽不甚强，却仿佛永远用之不尽，反而在
不知
不觉之中由实战汲取经验，对两式剑法的体悟渐深，剑上威力突飞猛进，杀人犹如切菜
砍瓜
，时间越用越短，招数却越见狠辣。
鹗字门的一众高手被杀得心惊肉跳，尽管完全无法理解这名少年愈战愈勇、宛若妖
魔附
体般的疯狂剑法究竟从何而来，但到底是老于江湖的亡命之徒，杀人经验十分丰富，一
见苗
头不对，立即变换策略，改采狙击的方式，打算乘着卫缺吃饭、睡觉、稍事休息之际突
施偷
袭。谁知卫缺拖着长剑茫然而行，饿了就胡乱扒些青草树皮塞入口中；累了，便靠着路
树岩
石，睁着眼睛呆呆出神……
一连四天，刺客们始终等不到适当的机会，当中有几批憋得狠了，硬是动起手来，
又给
杀了十来个，终于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方才卫缺随手弃剑，平白将自己置于极端不利的
情况
下，才又引得“阎婆双判”这等投机份子跑出来捡便宜。
卫缺靠着大石狂笑一阵，喉间虽然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眼角却笑出几滴泪
水，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喜是悲，只觉得胸中郁着一股狂气，就算再多杀几人也难以发尽，
直压
得喘不过气来。
突然后脑勺微感刺痛，伸手向后胡乱摸索，摸出那石上凹凸不平、坑坑疤疤，心中
一凛
，神志稍稍恢复，转头仔细端详，赫然发现大石一面给人乱剑削平，上头横七竖八地划
着“
悬颅剑谷”四个大字。写字之人显然不是什么骚人墨客，完全不讲布局章法、骨肉盈虚
，字
迹甚是丑陋，四个海钵般的斗大字体几乎全由直竖横划组成，浑无半点转折，每一笔凹
入石
面足足有寸半深浅，均是一路到底，就算拿凿子铁锤来凿，恐怕也不易弄得这般俐落。
卫缺凝着大字，脑中还没想到字义这一层，却不由自主被那一横一竖、点斜如飞的
丑陋
字迹吸引，陡然间眼前一片干戈突起、杀伐大盛，仿佛置身修罗战场，似有无数兵马迎
面驰
来，轰隆隆地战鼓擂动……
白日当空，卫缺蓦然醒觉。
石碑字划所生的幻象远比他这数日间经历过的更加血腥，同时也更加残酷无情，若
看在
常人眼里，必定被那浓烈深沉的杀意吓得掉头就走，避之唯恐不及，但卫缺却像被当头
浇了
盆冷水似的，突然从随手杀人的麻木感中清醒过来，顿觉背脊一冷，满身疲惫：“怎地
……
怎地我全身是血？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茫然间挣扎起身，一跛一跛地拖剑入谷
，心
底隐隐有个念头，只想见一见在石碑上留字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却又隐晦不明，说不出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意图，荒唐之处，
就连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此间说是“剑谷”，其实不过是处小小山坳，两边崖壁仅三、四丈高，相距约莫丈
余，
差不多就是条官道的宽窄，夹道草木翁郁，绵延而上。走着走着，只见谷道越来越宽，
崖壁
却越来越低矮，不多时已来到谷中腹地，乃是大片光秃秃的碎石土地，目测约有百余丈
见方
，地面上布满沟渠般的低陷凹槽，仿佛被犁头犁过一般，四周堆满石磨般的大块山岩，
横着
无数干枯树木，情景直若荒漠。
卫缺微微一惊：“难道此处本是片茂密森林，被人硬生生辟成一片鸟不生蛋的光秃
漠地
？”趋前观察残干的底端，果然切口平齐、触手光滑，竟是损于锋利无比的神兵之下。
须知剑器之利，在于击刺，若是用于砍柴斫木，神剑未必及得上一把称手的镔铁斧
头。
此非神剑无能，而是大化流行、适物适性的道理。以剑削断整片树林，绝对比一击刺穿
心口
还要困难。
这“悬颅剑谷”既以“颅”、“剑”为名，想当然尔，主人若非藏了把极名贵的剑
，便
是有颗足以拿来说嘴的脑袋；而单就砍树一事来看，前者显然要比后者合理得多。
卫缺自幼便觊觎二哥卫冲的佩剑“飞化腾骧”，既爱其锋锐神异，又贪图它出鞘时
的凛
冽豪光，早已不知偷偷弄出来试过多少回，颇有操使神兵的经验，暗道：“这谷里至少
得有
把削铁如泥的好剑，还要有个顶尖的使剑之人，方能一举铲平这大片林子。”张望片刻
，发
现右边的枯树石堆里有条陡峭的羊肠斜道，高是不高，但弯弯曲曲的没入岩缝背后，竟
无丝
毫驻足之处。
卫缺把长剑往地下一扔，在掌心里吐了口唾沫，脚尖一蹬，攀着岩边牵缘纠葛的垂
藤爬
上去，双手交错几下，已然跃上崖顶。
凉风扑面，胸中烦恶稍减，卫缺睁眼望去，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平坦的土台上，四周
林木
郁郁苍苍，只有崖边光秃秃的不见花树，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搭了个简陋的干
茅草
棚，一人盘膝坐在棚下，闭目不语。
那人全身黑衣，长发披面，隐约可见乱发下的肤色极白，两道剑眉紧锁，在眉心处
纠成
几道深痕；面颊微微凹陷，唇上颔下生满浓黑的胡渣，容色憔悴，似乎颇经风尘沧桑，
却又
看不出多大年纪。
黑衣人手里握着枚大如碗口、扁平似盘的白色石子，手背的颜色几乎与白石合而为
一，
隐隐浮露些许淡青色的筋脉，竟不见丝毫血色。
卫缺端详片刻，发现那人的衣衫肮脏破烂，茅草棚子的支架底下微生蛛网，居然已
蔓延
到黑衣人身上。那小小蜘蛛乐得有这么一大片瘦削宽阔的肩背遮挡风雨，殷勤地往来工
作，
在黑衣人的衣角背门牵开一缕缕细密的灰白丝络。
看不多时，卫缺胸臆间一阵气闷，脑海里似有万马奔腾、片刻不停，尽管周身疲惫
，但
心中的魔障却难以稍稍止歇，突然觉得如黑衣人这般静坐，能坐到蜘蛛结网而不自知的
程度
，未始不是件天大的幸福，心里万分艳羡：“我天生好玩好动，从前爹只差没拿条铁链
将我
锁在房梁上头，犹嫌不足，从来不知道‘静’的滋味如此珍贵，竟也有求之不得的一天
。”
强抑着烦恶之气盘膝坐下，运起《方圆诀》内所记载的炼己心法，却怎么也收摄不住飞
窜乱
走的思绪，逼得额间冷汗涔涔，浑身发颤。
蓦地一阵襟风猎猎，五条人影飞上崖顶，二话不说，便即动手！
“五色云气”乃是地门有数的好手，行事向来隐密低调，不轻易与同僚交游。放眼
现今
鹗字门里，除开“玄英三素”与降级待罪的“西山狂人”石虎之外，也仅只这五人得享
第一
品的名位待遇，排名犹在广寒十三飞羽之上，因此被视为是下任掌令使的红牌首选，在
门里
耳语飞传，时有所闻。玄英三素忌恨之余，每次行动均故意委派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杂务
绊住
这五个不听话的“下属”，好教他们无功而返，锋芒渐趋黯淡。此番擒杀卫缺的任务关
系重
大，事成则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不会例外。
这名列“五色云气”之首的“隐月黄云”蓟门君是个精细人物，不动声色，淡然接
受安
排。玄英三素一死，鹗字门人不悲反喜，个个争先踊跃，抢着砍下卫缺的脑袋来换取掌
令使
的位子，谁知错打算盘，接二连三惨绝于爝火、绳墨两式的惊人威力之下，落得凄惨收
场。
蓟门君看出这卫家小儿剑法邪门，不宜硬斗，于是紧紧尾随、仔细观察，即便卫缺
兵刃
脱手之际，也绝不轻易行动；一直到了这“悬颅剑谷”的山崖边上，见卫缺盘膝运气、
唇白
汗涌，分明就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心知良机稍纵即逝，当下再不犹豫，骤然发动奇袭。
青色人影轻晃，五色云气里的“丽日青锁”九门君绕到背后，双手握拳一束，将卫
缺的
左臂连腰牢牢箍住；几乎在同一时间内，“苍烟黑雾”洞门君、“皎镜白发”长门君、
“丹
樨赤霞”朱门君倏忽而至，黑、白、红三条影子分别扑向卫缺的双足、右臂与胸口要穴
，四
色合围，犹如无数匹鲜艳的锦缎飞卷成团，绚烂不及瞬目，似要将卫缺缠成一只色彩缤
纷的
大粽子，再也难以动弹。
蓟门君连续观察四天，仔细研究卫缺的剑路，终于得到一个结论--这种前所未见的
诡
异剑法，根本破解不了！
唯一的致胜之道，就是别给他出手的机会。
卫缺心绪本就十分烦躁，即使运功行气也震慑不住，此时猝然遇袭、身陷危机，更
是全
无定力，心底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隐隐有一抒胸臆的痛快感觉，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狠笑
，左
足点出，主动踢向朝下盘扑来的黑雾洞门君。他左臂、腰际被青锁九门君铁箍般的双臂
圈死
，这一踢不免难以及远，反将脚踝卖与敌人。
须知左脚脚踝前有足背的“昆仑”、“仆参”两穴直通足太阳膀胱经，复有内踝的
“水
泉”、“火钟”直通足少阴肾经，后接脚筋、内藏关节，乃是武家接敌的要害，洞门君
心中
大喜，粗短的刀字眉微微一耸，豆粒般细目里迸出精光：“小畜生目中无人，自讨苦吃
！”
运动功力、飞抢几步，一张锅底似的方颚大脸顿时涨成深浓墨色，“呼”的一声屈指拿
落！
卫缺不惊反笑，面露狠戾之色，突然身体使劲一挣，连同背后的九门君一起扯得微
向前
倾，倏地右腿疾抬，几乎踢中洞门君的眉心！
洞门君没料到他居然能利用左半边身子受制的弱点设下陷阱，连忙一个空心筋斗向
后翻
开，避得十分狼狈。卫缺右手并指戟出，疾刺白发长门君；蓦地一声惨叫，九门君掩面
退开
，原来“爝火式”妙着所至，卫缺的剑指无声转向，竟尔戳中身后九门君的右眼。
白发长门君怒喝一声，掌力轻飘飘拍来，似乎挟有某种莫可名状的衰腐之气，卫缺
右手
连划几个圈子，“碰！”双掌相交，顿觉体内精气快速流失，刹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赶
紧藉力飘退；左手剑指刺出，恰恰迎着最后来到的赤霞朱门君，双指正中胸口，忽觉触
手处
温软柔腻，绝非男子坚实的胸膛肌肉，微微一惊，脑筋顿时清楚起来：“她是女子！”
缩手
急退，忽然全身一阵酸软，颈后“大椎穴”已被人拿住，五色云气之首、“隐月黄云”
蓟门
君终于出手。
朱门君退回原位，剑眉倒竖，抿着丰润的淡绛珠唇，森然无语。脸上脂粉未施，但
鼻梁
挺秀、明眸弯睫，唇上一抹纤微汗毛，容颜十分秀丽。她一身红白相间的男装打扮，红
者极
艳、白者净洁，髻顶扎着及背红绸、横插玉钗，望之犹如冰雪炽炭，有种痛饮醇酒似的
英气
与烈性。
黄袍扬起，蓟门君退开两步，手掌不离卫缺的颈项。
“卫三公子剑法凌厉，请恕贫道不敢放手。”
卫缺没看清他的面孔相貌，此时也来不及看了，只觉得此人说话中气绵长，甚是平
和，
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木气息，一派修道人的模样。长门君等三人见卫缺已被制伏，当下
背转
身去，全神防备那盘坐在草棚下的剑谷主人，丝毫不敢大意。朱门君双颊微红，神色目
光却
十分森寒，瞥了卫缺一眼，随即别过头去。
蓟门君见卫缺并未答话，淡淡一笑，一股暖流从卫缺颈后“大椎穴”缓缓透入，将
散于
督脉与手足三阳经等七大脉的衰腐之气逐一化去，卫缺心神渐趋宁定，连先前胸口的郁
躁闷
痛也稍稍减退，意识略一清醒，不禁诧异：“那个白头发、焦黄面孔的黄疸鬼忒也厉害
，一
对掌便种下如许要命的潜劲，我竟毫无知觉，几乎被他所害！这牛鼻子不知打什么主意
，假
意卖好，莫非另有图谋？”
其实他也将白发长门君那一手“岁月流风”的威力估得太高了，“岁月流风”的衰
腐之
气虽能钻入人体，破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等六大脉的气血运行
，更
会损及督脉诸穴，造成精气流失、体脉衰委，外表出现急遽老化的征候；但，这只是就
常人
而言。以《方圆诀》先天胎息的能为，纵使蓟门君未出手相助，自能在一刻钟里将“岁
月流
风”的衰腐之气尽数化去，不受遗害。这其中的奥秘莫说蓟门君无从得知，连卫缺自己
也不
甚明白。
运息之间，只听蓟门君道：“公子心有不平，无怪乎听不入贫道的言语。贫道若要
加害
，不过反掌之间耳；公子是聪明人，当是再明白不过。”
卫缺心道：“要杀便杀，哪这么多废话？”但心里隐隐觉得这牛鼻子说话虽迂，倒
也不
是全无蹊跷。
以他卫三公子与地门所结的梁子，一旦失风被擒，除了苦刑拷打、逼问《方圆诀》
的下
落外，终是不免一死，断无耗费己身辛苦修练的内力，主动替他解去潜劲的道理。卫缺
心烦
意乱、内息不顺，无法仔细思考；稍一动脑推敲，便觉得颅内胸中似有人在跑马擂鼓，
狠戾
之气大盛，干脆闭上嘴巴来个相应不理。
蓟门君也不生气，源源不绝将内息送入他体内，加紧化去“岁月流风”的余劲，温
言道
：“公子身怀厉害剑法，或许不希罕他人的援手，但公子在明、敌人在暗，终非明哲保
身之
道。贫道非是胁迫公子，须知地门之中，另有关心公子安危之人，请公子随我等……”
这几
句话以“传音入密”的上等内功说将出来，尽管声音细如蚊蚋，旁人附耳也难以听清，
但句
句钻进卫缺耳鼓深处，仿佛直透入脑，却无一字遗漏。
正当卫缺暗自心惊，蓟门君突然停了下来，手中亦不再输送内劲；卫缺只觉得身后
的躯
体陡然紧绷，大有蓄势待发之兆。
“放手。”
声音清脆如雨打玉磬，不带丝毫情感；冷漠如霜，森寒却犹在冰雪之上。
卫缺的心“突”的一跳，大喜欲狂：“是她！”猛想回头，但要穴受制、全身动弹
不得
，胸中浊气翻涌，“哇！”吐出大口鲜血。
身后几下脚步细碎，来人飞步逼来，蓟门君向前急跃，抓着卫缺倏然转身，颈后热
辣辣
的一痛，被横里抹出一条血痕；左手食、中两指忙运劲立起，堪堪夹住迫近喉头的软剑
，两
指之间红光大盛，犹如鼓风炙炭一般，“嘶--”飞起一缕飘渺白烟。
锵啷一阵激越清响，九门君、朱门君、洞门君、长门君等发现有人，纷纷拔出背上
长剑
，青、红、皂、白四色衣袂相连，分进齐至，眼看战圈一收，长剑便要在来人身上穿成
“米
”字。
突然几声撕纸般的细响，众人只觉眼前青影一闪，四色云气停下脚步，手里的剑只
剩下
了半截。蓟门君急退半步，左手双指间箝着一小截炙红的软剑剑尖，右手负在背后，面
色煞
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棚下的黑衣怪客，犹如看见什么长角生鳞的恐怖怪物似的。
一只白腻得仿佛不带半点血色的小手拉着卫缺向后跃开，掌心微凉，被削断的半截
软剑
横在胸前；身高尚不及卫缺肩头，然而浓睫弯弯、黑衣黑发，白晰晶莹的侧脸上波纹不
惊，
自有股冰雪般的坚寒清冷，正是未庚。
卫缺握着她的手，嘴角血渍宛然，眼里兀自金星乱冒，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平和
，仿佛这几日里所经历的血腥杀戮、恶心、迷惘等突然离体远去，在这片陌生疏离的境
域又
遇着了亲人，又回到了当日阳光和煦、碧波荡漾的烧鱼谷里似的，不禁露出微笑：“你
终于
来啦！伤好点儿没？”
未庚微微颔首，手眼身剑均直指蓟门君，凝然无语。
卫缺休息片刻，脑子逐渐恢复运转，暗自忖度：“这崖上别无他人，还有谁能在眨
眼间
连断五剑、逼退六人？”
蓟门君的惊恐骇异恐怕还在卫缺之上，他的右手负在背后，五指拢入袖里揪紧，将
腕间
伤口压在腰际，避免鲜血滴落地面。要无声无息削断五柄剑，只要手握神兵，蓟门君自
认也
做得到；但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正当他已箝制未庚手里的软剑之际，背后劲风忽至
，他
霍然转身，指间劲力不减，欲将未庚扯到身前作挡箭牌，右掌运劲击出，使足八成真力
--
“嚓”的一声，软剑一分为二，蓦地右腕一痛，已然中剑。
便只一剑。
入谷以前，蓟门君早已料到这剑谷主人绝非易与之辈，特别加意防范，本想一将卫
缺擒
下便即出谷，谁知还是教剑谷主人出手阻挠。那顶简陋草棚距离众人所在之处还有六、
七丈
远，若非崖顶已别无他人，任谁也不敢相信那草棚下长发披面、衣衫肮脏破烂的落拓汉
子，
一出手便断五剑退六人，在场皆无以看清其身形手法。
蓟门君心想：“难道世间真有这等迅捷无伦的身法？还是这崖顶另外伏得有人，另
有什
么机关玄妙？”提运真气，朗声道：“请恕贫道眼拙，不知何方高人见教，敢问尊驾高
姓大
名？”
剑谷主人低头不语，右手握着那方白色圆石，似乎动也不动。
蓟门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自知讨不了好，不敢贸然硬拼，冷道：“既然尊驾不
肯见
告，贫道也无话可说。日后山高水长，自有重遇的一天，届时我师兄弟五人再行讨教。
告辞
！”左袖一挥，沉声道：“走！”其余四色云气徐徐后退，目光、断剑都不敢稍离草棚
下的
剑谷主人，连朱门君都未再多看卫缺一眼，扭头随三位师兄弟匆匆离去。
蓟门君缓步退走，经过卫缺身旁时微一稽首，只见这五云之首生得面貌方正，颔下
一部
美髯乌亮浓密，与双颊长鬓、髻顶的杏黄绸巾同风轻扬，飘散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果
然颇
具仙风道骨之姿。他眼中饶有深意，嘴唇轻轻歙动，似说了“后会有期”几字，杏黄袍
袖扬
处，已然跃下土崖。
卫缺牵着未庚的手，还未举步，突然看到鞋尖有一个黑点在攀爬蠕动，原来是只小
小蜘
蛛；心念微动，目光急忙移到草棚的朽败支架底，只见几缕透明发亮的银丝轻轻飘扬，
哪还
有什么蛛网的踪影？卫缺心中一凛：“果然是他！”眼角余光瞥去，棚里的土地上插了
根微
泛暗青光泽的扁平铁条，宽约两指、中央有棱，顶端一圈一圈缠着澄黄油亮的交股草绳
，似
是一支未装剑柄、未安剑格的粗胚铁剑，乍看与草棚支架没什么分别，难怪卫缺先前未
曾留
意。
卫缺心知有异，就地盘膝坐了下来，继续运功收摄心神，将胸里紊乱的真气慢慢压
下。
一会儿才想到冷落了未庚，连忙睁眼瞧去，只见未庚安安静静坐在身边，横着仅剩半截
的软
剑守紧门户，左手还握在卫缺掌中也不挣脱，低垂着睑帘，眼波一片清冷。
她纤巧的下颔微转过来，虽仍无语，但卫缺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内息运动
不顺
，竟通过掌心波及，连她也感觉到了。”不禁面露微笑，心想：“我有《方圆诀》护身
，没
事的。”
未庚凝视片刻，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语，微微颔首，转头又全神防备那草棚里的剑谷
主人
，留心周围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剑谷主人将手里的白色圆石扔下山谷，长吁了口
气，
睁开眼睛。卫缺猛被惊醒，赶紧起身；两人四目相对，卫缺背脊一凉，几乎要别过头去
。
那是双血丝密布的眼。
该说是疲惫、迷惘，还是濒临疯狂？卫缺突然觉得既熟悉又恐惧，这样的眼神仿佛
招魔
一般，将他重新拖入过去四天里由血肉嘶嚎所构筑的丑陋境域，粉碎他好不容易收束起
来的
平静，复归于杀……
卫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刚才为止，他的眼睛与眼前这双有多么相像。
“你的内功根柢不坏，怎地走火入魔了？”声音不甚高昂，也没有到低沉嘶哑的程
度，
该说是很平凡的声音。听不出年纪，却令人觉得很沧桑、很倦乏，有些稀薄似的空洞。
“我？走火入魔？”卫缺大感诧异，一时忘了江湖礼数，走前几步，未庚连忙拦在
身前
，唯恐剑谷主人对他不利。
卫缺心想：“以此人的剑法，再多来几十个卫缺、未庚也一样杀得。若要对我们不
利，
何必等到现在？”捏着未庚微冷的小手，淡淡一笑。
未庚明白其意，轻轻挣脱他的手掌，一闪身到卫缺背后，隐入他颀长宽阔的背影里
。卫
缺知道背后有她，便再也没有空隙死角，没有可供挂怀之处，霎时多添几分笃定，走到
棚前
躬身一揖。
剑谷主人哼笑两声，神情依然淡漠。“你的伤再拖将下去，早晚气血岔走，若非谷
爆丹
田，便是七孔溢血。受了这等严重内创，自己居然毫无知觉，那也是死得很冤枉了。”
卫缺苦笑：“前辈教训得是。晚辈这几日捱了不少刀伤剑创，但既没生受掌力，也
未与
人比拼内劲，这伤如此厉害，倒似老天爷偷偷给我来上这么一下子，当真是天外飞来，
莫名
其妙。”
“你以为拳脚着身，才会积郁内伤？愚昧无知。我问你：你修了门进境很快的神奇
内功
，或服食灵药，或得师长相助，因而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生死玄关，精进至小周天境界，
是也
不是？”
卫缺一想：虽然自己打通两脉凭的是机运遇合，与灵药、灌顶无关，但硬要说将起
来，
勉强也算是“有人相助”。当下不再辩解，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你的伤，是你自己造成的。”
看着卫缺错愕的神情，剑谷主人泛起一抹苍白的淡淡微笑，悠然道：“修练内功可
分为
‘炼精化气小周天’、‘炼气化神大周天’、‘炼神还虚’三个境界。据说人出生时任
脉与
督脉的连结自行中断，如何打通两脉，让真气起于头顶百会，经前三田、后三关循环搬
运，
进入先天胎息之境，便是‘小周天’的功夫。”
“寻常丹家练气，如有正宗秘传，加上悟性过人、根骨奇佳者，最快也要一百天才
能有
成；这还是指炼气求仙、钻研长生道术的牛鼻子而言。武家练刀练剑、练拳脚内功，先
求伤
人，其次保身，远不如牛鼻子精纯，况且各派内功心法良莠不齐，有人练了一辈子，也
未必
能突破生死玄关，打通任督二脉。试问：你从后天凡体精进到小周天的先天胎息境界，
花了
多少时间？”
卫缺沉吟半晌，面有难色。“坦白说，晚辈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给人打了一掌
，全
身好象浸入沸水洪炉之中，难过得要命，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其实《方圆诀》乃是天下间第一等的道门长生绝学，书中岂无关于练气原理的阐述
与解
释？然自古以来，练气养生、修化金丹、房中之术等长生学均为道家最隐晦秘密的一支
，强
调由名师“临炉指点”，几乎不落文字，就算写成经典，也多用些旁人听不懂的暗语，
如：
“铅”指精气、“汞”指神，“铅汞”又称“虎龙”、“坎离”、“婴奼”或“玉兔金
乌”
等，令人眼花撩乱。
卫缺抄读《方圆诀》时，多半略过这些语焉暧昧、解释曲折的地方，直接跳到运气
使劲
等修练法门，对原理算是一知半解，所以迄今还弄不清楚自己的功力是怎么一回事。当
日白
衣老者曾殷殷嘱咐他，莫要依赖先天胎息、须自根基重新练起云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
须知先天胎息固然神奇，但也只不过是初窥至高内功的第一步，其后尚有威力更强
的干
坤交媾大周天，更遑论修道者梦寐以求的“炼神还虚”境界，其中的差异无法以年岁度
计、
以言语形说，或许穷尽一生也难以触及，或许只是刹那间的心领神会。如白衣老者、司
徒千
军，甚至儒门出身的徐纮、道门的卢九真等高手，虽未练过《方圆诀》神功，但各凭本
门心
法，也早已打通自身经脉，突破至小周天之境；卫缺若无自觉，仅仅满足于先天胎息的
初层
威力，恐怕永远没有追上他们的一天。
剑谷主人轻轻颔首。“修练内息，有‘顿’与‘渐’两派说法。以此看来，你是机
缘遇
合，顿悟而成了。便是这种万千人里也难找出一个的好运气，让你受了这等严重内伤，
几乎
送命。”
卫缺一怔。
“你可见过沟渠河道？”
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怎会不识？卫缺讷讷点头，仍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大渠行大水，小沟行小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若然有天水流暴涨，超过了沟渠
的涵
量，便会造成水患。可是在某些极少数的特殊状况下，河水可能会冲开河床，将小沟冲
成大
渠，将大渠冲成河道：等到水退了，水道已然变得更宽阔，下回暴雨骤来，也不怕酿成
水患
了，是不是？”
卫缺笑道：“前辈肯定不是江南人。溪流改道、河床加宽，最是容易造成水旱涝灾
。河
床骤然变宽，但雨量如昔，致使水量变浅，不但舟行困难，更有干涸的危险。而水流趋
缓，
淤积更重，等到豪雨一来，随即成灾。大抵上来说，运河越是宽大，越需设置水闸调节
；至
于河流改道所冲开的天然水道，会越来越容易泛滥，酿成下一回的改道。”
“说得好。”剑谷主人微微一笑：“你，就是条未设水闸的改道之河。”
寥寥数字，却仿佛在卫缺心上砸落惊雷，霎时心念电转，恍然大悟。
“你原先练的是什么，就从那儿练回去。‘不知’不是境界，‘忘’才是；你须从
‘知
’入手，日后才说得上‘忘’。”
“多谢前辈。方才得前辈出剑相救，如今又蒙指点迷津，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你不必问，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之所以出手惩戒，是因为那五只乌鸦不懂
规矩
，吵人清听，可不是为了你。”剑谷主人剑眉一轩，苍白淡漠的脸上露出些许变化，似
乎饶
富兴味：“你说我‘出剑’相救，难道你看见了么？”
“前辈之剑，无须用眼睛看。”
“呵，你这娃儿很有意思。”剑谷主人淡然道：“你剑法很不错，只可惜入了魔道
。”
“晚辈方才并未使剑，前辈何以知晓？”
“你的剑，”剑谷主人淡淡一笑：“也无须用眼睛看。”
卫缺默然无语，静静思考那句“只可惜入了魔道”，半晌才笑道：“前辈不仅剑法
通神
，连佩剑都是柄难得一见的神兵，无怪乎人剑如此相合。”
“你怎知这剑是难得一见的神兵？”
卫缺无所隐瞒，随口将对崖下秃林的推断解说一遍。剑谷主人抬头瞥了他一眼，脸
上又
出现些许微妙的变化，仿佛遇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其新奇怪异的程度，竟足以在这
个疲
惫困乏的灵魂深处擦出一丁点儿火花，掀动几圈涟漪。
他指着那柄青光黯淡、犹如铁片般的草绳剑，低声道：“这剑名叫‘陌上霜’，是
个重
要之人所赠。剑本无握柄，也无吞鞘，若非亲手使动，任谁也看不出它吹毛可断、削铁
如泥
。”目光投向远方，似是陷入回忆之中。
剑谷主人并没有告诉卫缺，当年那人赐剑之际，曾亲自撩着紫袍从金阶丹墀走将下
来，
伸手将他搀起，笑着说：“我一见此剑，便想到了你。你们啊！个个都不肯做官得赏，
宁可
漂泊在外，也不愿与我同享富贵；看来功名利禄，还比不上剑客的一柄剑。这样罢！我
便以
剑为爵、以剑为印，封你们八人为‘剑子’，命你们行走江湖，远扬八方！如此可好？
”
※ ※ ※
卫缺不敢打扰他，也不会傻到去擅动那柄黯淡的“陌上霜”，目光四处流窜，突然
望见
草棚后方的两株树木间，横架着一根青竹，竹上每隔数尺垂着一条交股麻绳，绳上系着
一枚
颅状的圆黑物事，共有四个之多。
卫缺心中一凛：“‘剑’已见着啦，这该是‘颅’了罢？原来悬颅剑谷中当真吊着
人头
！这四人的脑袋被砍下之后，还吊着发腐发臭，怕不是与此间主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想起
自己这几日来杀了不少人，虽是心情激荡下引发真气岔走，自己又未能及时察觉收敛，
导致
心脉受了内创，神智大受影响；但无论如何，杀了就是杀了，双手已然沾满血腥，卫缺
不禁
为之黯然。
所幸经由剑谷主人点醒，卫缺在谈话间边以《真人篇》心法导行疗伤，心神已逐渐
恢复
正常。他天性乐观，难过的心情持续不久，随即被旺盛的好奇心所取代，突然心里闪过
些许
狐疑：“这人头就算刚才砍下，也该有血腥味才是，怎地既无苍蝇蚊蚋飞缠，又无鲜血
腐败
的恶臭？”定睛细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那麻绳上悬着的不是人头，而是四枚大小、形状与头颅相仿的灰色圆石。
圆石悬在树翳里，本就不易看清，再加上卫缺先入为主的观念，才会将之错认为是
真正
的人头。仔细望去，四枚石上还划得有字，最右边的那枚圆石写着“无耻弄臣徐温”六
字，
余下三枚依次为“不忠不义徐知诰”、“奸佞小人晏丹心”、“负义罪人石夷生”，字
迹交
错纵横、全为直角，杀意凌厉，隐隐有股悲愤之气，显然与谷外石碑同出一人之手。
“徐温？徐知诰？这两个名字好熟，却是哪里的武林人物？”
卫缺楞了片刻，突然醒觉：“徐知诰！这……这不是当今皇上的名讳？他竟吊起了
皇帝
的脑袋！”吓出一身冷汗。
这“徐知诰”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南唐之主，君临江淮、与北方石家晋王朝分庭抗
礼的
升元帝李升（注）！
徐知诰本是旧吴国东海王徐温的养子，三十多年前吴国太祖杨行密病逝后，重臣徐
温、
张颢扶世子杨渥登位。杨渥是个挥霍无度的公子爷，不甘在徐、张的操纵下做个太平傀
儡，
于是密谋诛杀两人；谁知事机败露，反教张颢杀了，徐温又乘机捕杀张颢，暴其弑君之
罪，
改立次子杨隆演为君，从此徐温父子把持吴国朝政。
徐温死后，徐知诰袭爵东海王，威权更甚。他逼着新君杨溥建国称帝，逼着他将都
城由
广陵迁至金陵，最后逼他禅出皇位，自己当起皇帝来了；先建国号为“齐”，后来又改
成“
唐”，定都于金陵，时人皆呼为“南唐”。从此吴国自历史上除名，其版图全由新诞生
的南
唐帝国所接收，完全重叠、丝毫无漏。
三十余年来，吴国的政令皆出自徐家父子，因此这“禅让”是意料中的平静顺利，
老百
姓一觉睡醒，江山已然易主，其实几乎没什么改变。徐家父子的夺国手段虽不甚名誉，
但他
父子俩减低赋税、鼓励生产、消除苛刑、禁止买卖奴婢等，联手在江淮建立起一片繁荣
乐土
，着实下了不少心血，照理应该支持者众、怨怼者寡才是，这剑谷主人干犯大不讳的罪
名，
将金陵天子与天子的老子枭首以示，其中必有曲折之处。
卫缺依序读下，见那第三枚石头上写的“晏丹心”三个字，心中惊骇丝毫不减，暗
想：
“此间主人的仇家来头也忒大了些。惹上这三人，等于在南方已无处立足，倒不如早早
收拾
家当，溜之大吉得好。”
说起晏丹心其人，横跨长江南北、两淮东西，已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由他
一手创立的“秋水帮”虽然号称“金陵第一大帮派”，但盱衡整个江南武林的形势，说
是“
长江以南第一大帮”只怕也无人敢有异议。
卫缺常听父亲与座上宾客谈起这位单人孤剑打下基业的“江左剑绝”，其名字总是
金陵
朝廷连在一起，每次说着说着，就说到国事上去了，因此对他的生平来历、武功师承等
也无
甚深刻印象。感觉上秋水帮虽然盛名远播，但晏丹心个人行事却颇为低调，只知他与金
陵天
子关系匪浅，其它一概无从知悉，算是个神秘莫测的奇人。
至于那第四个名字，总算卫缺没有听过，不禁吁了口气，稍稍放心。
剑谷主人睁开眼睛，将他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冷冷说道：“我平生杀人无数，唯
不能
手刃此四人，深以为憾。吊起石子是提醒自己，千万别忘了要砍下他们的脑袋。”
他说话时眼帘低垂，口气轻描淡写的，但卫缺不知怎地想起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
只觉
得背脊一阵恶寒，不禁退了小半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想那东海王徐温已死去多年啦！听说做皇帝很辛苦的，只怕命也不长。前辈若有
耐性
，等它个三年五年，皇上总有千秋万岁、驾鹤西归的时候，就不劳前辈杀进皇宫、亲自
动手
啦，费事儿又危险。”他向来贫嘴滑舌，讲得兴致一起就满口的胡说八道，但倒也不是
全无
道理。
徐知诰未及弱冠，便随着徐温参赞内政军务，比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都要能干，也
干得
更加拼命，做出漂亮的成绩。徐温的长子徐知训荒淫无道，在镇守广陵期间恣意欺凌吴
王、
侮辱百官，终于引起大将朱瑾激愤，将徐知训一刀宰了；徐知诰当时人在润州，及时渡
江敉
平变乱，从此徐温真正对他推心置腹，将大事都委交给他。
徐知诰从年轻做到老，掌握国家大权廿余年，吴国与南唐的繁荣，可说是筑基于他
与一
批精干的文臣幕僚宋齐丘、王令谋等苦心经营的结果。他曾揽镜自照，望着灰白的鬓发
叹道
：“国家安泰，而我却老了，如之奈何！”以他不过五十出头的岁数，竟尔弄得两鬓星
霜，
“等它个三年五年”云云，怕不只是句戏言。
不过，放眼当今南唐国境内，能如此满不在乎拿皇帝的生死来说嘴的，大概也只有
他卫
三公子了。
“烂嚼舌根！不能手刃仇人，算哪门子报仇？”
剑谷主人冷冷一笑，脸上的严峻稍减了些。
“我曾入东海王陵，斩下那老贼的狗头，可惜被人拦住，带不出来。后来杀进金陵
城大
丞相府，几乎砍下潘彭奴那下贱奴才的脑袋，可惜又教人拦住。大承相府墙高如城，东
海王
陵坚如壁垒，可我一样去了，也不甚危险费事儿。能拦阻我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民间传说徐知诰本姓潘，小名彭奴，这剑谷主人连名带姓直呼他“潘彭奴”，已是
轻蔑
至极的口吻。
他轻轻说着，神情木然，但卫缺却听得挢舌不下，没想到他不怕罪及九族，居然真
的潜
入王陵砍斩死人之头，还行刺皇上，不唯艺高胆大，其仇恨之深、偏执之重，已到了匪
夷所
思的地步。更不可思议的是，连大丞相府、东海王陵的兵马都不能稍阻他的疯狂行径，
居然
还有人能两度将其挫败，那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剑谷主人缓缓回头。
阴寒的目光到处，石上字迹凄厉如刀，深深嵌着那人的名字。
“就是他。”苍白瘦削的脸孔青筋浮露，惨然一笑：“晏·丹·心！”
※ ※ ※
注：李升（音“变”。上“日”下“弁”）。古代皇帝登基后，喜欢造新字做为自
己名
字，一方面宣示权威，一方面可以免去天下百姓避讳改名的困扰。这个上日下弁的“ㄅ
ㄧㄢ
ˋ”字，照他的解释，是“旭日东升”的意思。这个字在注音输入法里找不到，故暂以
“升
”字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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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推秤而悟
卫缺本已猜到了七八分，然而见他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禁打了阵寒颤，暗忖道：“
前辈
身手如鬼如魅，快得几乎无以望见。晏丹心两度将他击败，凭藉的是什么？难道那姓晏
的竟
比前辈还快？”
自他习得“孙子剑法”以来，所思所想已不比从前，经过几日实战磨练，对孙子剑
的各
种衡度破视之法越来越有心得，此时推想晏丹心与剑谷主人之间的比斗，不知不觉便想
成了
：“倘若是我，该怎么应付前辈的剑？”
剑谷主人却全没留意卫缺的凝思，兀自眯着眼睛望向“晏丹心”三字，空洞的视线
彷佛
越过了圆颅般的灰石，落在遥远的虚空处。
“身为剑客，你一生都不应错过晏丹心。”他喃喃说着，声音沙哑乾涩，犹如梦呓
。那
轻柔的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恨意与敬意，令卫缺骤然回神，刹时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卫缺从未见过晏丹心，但在卫缺心里，晏丹心的形象却彷佛变得无比鲜明，那种凝
重、
那种刺痛，那种难以言喻的沉着与压迫……卫缺突然明白了眼前这名落拓汉子的痛苦。
晏丹
心的剑赢得了他的尊敬，几乎与他的仇恨同样根深蒂固，无由挣脱。
“只是我们都错了。当初，就不该留下这个祸胎……”
剑谷主人微微叹息，声音里透着复杂的情思起伏，低头轻抚手里的黑剑，那柄无鞘
无锷
的“陌上霜”彷佛要吞噬一切光线似的，便是迎向日头也不起半点金属钝光，通体乌黑
，犹
如墨炭。
但卫缺并未看见他伸手取剑。
严格说来，即使在心里转着念头的当儿，卫缺的眼睛也没有真正离开过草棚，剑谷
主人
若要伸手拔剑、横于膝上，再好整以暇的轻轻抚摸，势必得在卫缺一眨眼间完成。这等
神速
在他使来，居然如信手拂霜一般，全然不落痕迹，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就算晏丹心的身手再快，也决计快不过这人！”
卫缺再无疑惑，终于在心里下了结论--当然，这结论其实只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
“晏丹心之胜、前辈之败，谅必与速度无关……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教前辈这般
无影
无形的快剑失却作用？”
凝神推敲之际，随手捏个剑诀比划，一连十几手佯攻争先，其后却隐有七、八路后
着，
使的是“爝火式”里的厉害杀着；最后一手回旋引渡，并指戟出，招数平淡无奇，还带
点儿
生涩稚嫩，却自有股渊停岳峙的气魄，彷佛指尖之前凭空竖起了万丈高墙，任何攻击都
不能
稍越雷池一步，正是卫缺从未使用过的防御绝招“容瓠式”。
剑谷主人挑动半边眉毛，枯槁如僵尸的面孔掠过一抹神光，嘴角动了几下，像要开
口说
话似的；谁知话到嘴边又赫然停住，摇头叹道：“可惜。终是一场白忙，可惜啊！”
卫缺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在不经意间泄漏了心思，教剑谷主人看出这几手剑路里的
较劲
之意，脸上微微发烧，强笑道：“晚辈不自量力，前辈见笑了。”
剑谷主人摇头。
“以你眼下功力，最后那手是唯一的活路，使得极好。我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还
没能
有这等手眼。”他抬起眼帘，将卫缺的诧异与惊喜都看在眼里，嗤笑几声，调子极冷。
“……但若然对上了我，你恐怕使不到那一手。”
卫缺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是了，我原
不该
以虚招相应。前辈的身手太快，岂能再卖破绽与你，没的自寻死路？应当严守才是。”
“不对，你还是不懂。看来我高估你了，原来你的剑是筋骨皮肉之剑，没半点管用
脑袋
。”剑谷主人冷哼一声，蔑笑道：“如果只比速度，我出剑之快远胜于你，你欲守何处
？拿
什么来守？又如何才能守得严密？”
这一连串的问题，卫缺已在心里想过了无数次，就是因为苦思无解，想得太过投入
，才
随手比划，遭致剑谷主人讥嘲。卫缺明知他此举意在相激，话里颇有衅意，肚里一阵冷
笑：
“本少爷打出娘胎就能说话，干了十几年的口牙翰林、铁嘴相公，在芦花荡方圆几十里
内未
逢敌手，能看上你这点儿微末伎俩？”不觉犯着意气，冲口道：“前辈的剑快绝天下，
如若
要胜，想来还得再比前辈更快一些了。”
剑谷主人浑身一震，如遭电殛，突然安静下来。
卫缺心中大悔：“该死！我怎么这般口无遮拦？”所幸“晏丹心”三字还未得出口
，否
则伤人更甚，心里愈加过意不去，事后少不得要刮自己几个耳光。
说也奇怪，旁人若是得罪了剑谷主人这样的棘手角色，不免终日惶惶、寝食难安，
不知
何时会被冷剑取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如此提心吊胆，纵使侥幸未死，这辈子也算
是完
了。普天之下，敢在开了这等要命的玩笑之后，居然还忙着懊悔自己出言不逊、做人不
够厚
道什么的，大概也只他卫三公子一个。
未及片刻，剑谷主人缓缓抬头，脸上却不似伤心黯淡的模样，剑眸半闭、眉头轻锁
，彷
佛陷入久远的记忆之中。
“不快，”他微微叹息，淡淡的笑容既有些悠然，又隐含着苦涩。“晏丹心的剑一
点都
不快。在他面前，再快的剑也没有用。快剑所能伤的，不过是有形有质之物；晏丹心之
剑伤
人于内，绝非寻常剑法所能匹敌。”
“世人皆以为晏丹心仗‘五侯神剑’成名，殊不知‘五侯神剑’乃雕虫小技，充其
量不
过是筋骨皮肉剑的顶尖罢了。日后你若对上了晏丹心，须得小心他的‘挥泪六绝’。”
卫缺对“五侯神剑”、“挥泪六绝”等剑艺不甚了了，听剑谷主人说罢，不禁哂然
：“
前辈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料想那晏丹心声名之大，便是专程找上门去，恐怕他手下的徒
子徒
孙争相尽孝，光吐口唾沫都能将我活活淹死，哪得与他动手？况且连前辈都讨不了好，
我真
要与之放对，恐怕是‘当场死绝’，他那捞什子六绝也无由献宝啦。”
剑谷主人哼笑一声。
“年纪轻轻，忒无志气！你的剑法颇为不俗，若非入了魔道，将来进境如何，尚且
难料
，未必不能挑战晏丹心。”
卫缺两度听他提到自己“入了魔道”，想起这几日来自己恍恍惚惚、用剑杀人的情
况，
剑术固然突飞猛进，但却无形中受了沉重的内伤，的确十分不寻常，不由冷汗浃背，收
起嘻
皮笑脸的懒惫模样，躬身道：“晚辈身入魔道而不自知，其中缘由，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
“指点？”剑谷主人冷笑：“我昔年有个外号叫‘风火疾电’，人人都说我是柄嗜
血魔
剑，杀人不眨眼。你要我指点什么？”
卫缺听得目瞪口呆。
“我用剑数十年，杀人无数，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心魔。一被人点悟，却又为心魔所
困，
难以挣脱。”
剑谷主人将那柄无光黑剑“陌上霜”往地上一掼，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枚黑色圆石，
淡然
道：“我在谷里待了年余，摒弃剑术不用，靠此道洗涤思绪，若有勘破迷障、除却心魔
的一
天，便是我走出悬颅剑谷的时候。与其让我‘指点’，不如你自己下来一试。”也不见
他举
袖抬臂，黑色圆石倏地脱手而出，挟着呼啸劲风飞落崖谷。
卫缺好奇心起，走近崖边一看，只见谷中树木伐倒、乱石分布的平地上，划着横十
九、
纵十九的深邃剑痕，整个谷底竟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每条凹陷如槽的棋道深逾尺许、长
约十
余丈，均是一划到底，笔直如尺规斗弹，更无半分犹豫，可见出剑之人的决绝。卫缺在
攀上
崖壁之前，见到谷底随处散落的黑白圆石，即是这谷底棋秤上未完的一部残局，此时居
高临
下，眼界顿开，才得以一窥全豹。
须知布置这个巨大的棋盘，除了要伐去谷底的密林之外，更要有一手又狠又快的剑
法，
才能一剑曳地十余丈，没有丝毫歪斜中断。况且这悬颅剑谷的崖壁虽不甚高，但离地也
总有
个四、五丈，坐在崖顶往谷里扔石头，要能准确无误的落在罫点之上，拈近及远、分毫
未错
，这份手劲眼力委实令人咋舌。
“前辈要下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卫缺啧啧称奇之余，忍不住问：“石碁木秤
，难
道不能合前辈的意？”
剑谷主人凄然一笑：“寻常棋盘不过小小一方，怎能吸引我的剑心杀意？若非悬颅
剑谷
里能辟出这个百丈见方的棋秤，天下之大，却有哪一处能困住我的杀心、困住我的冷剑
？”
说着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宛若鸱枭夜啼、豺狼嘶哮，隐隐透着慑人的疯狂与
肃杀
。
卫缺顿觉天色彷佛暗沉下来，四周突然颳起了阵阵怪风，吹得树摇衣飞、彻骨生寒
，不
由得打了个寒噤。未庚软剑当胸，悄悄挨近他身边；两人肌肤虽未接触，卫缺却清楚感
觉到
她的娇躯绷紧如钢片一般，显然也被剑谷主人突如其来的狂态所震慑，赶紧拉着她后退
，掌
心里小小的手掌冰凉柔腻，更衬得自己的手汗格外湿冷。
才没退几步，剑谷主人蓦地眉目扭曲，睁眼暴喝：“你退什么？回来！”右手微晃
，插
在地上的“陌上霜”突然动了动。卫缺大惊失色，不敢让他的快剑有所发挥，足尖一点
，揽
着未庚跃下山崖！
※ ※ ※
这已是他们俩第二次跳崖。
卫缺落崖经验可说是十分老到，甫一跳落，右手立即缠住崖畔垂藤，以减缓下坠之
势；
左手紧搂着未庚纤细的腰肢，脚尖飞快蹴壁，扯动无数残叶飞沙，一路风风火火滑向崖
底。
距离地面丈余时，未庚挥剑斩断长藤，双足往崖壁蹬去，两人一同藉力转身，轻轻巧巧
落了
地。
卫缺拉着她的手远远退开，以防剑谷主人掷剑伤人。他临场见机极快，凭藉的是过
人的
反应与本能，起意即行，也没来得及犹豫，直到此时才涌现惊心动魄的感觉，握着满掌
冷汗
与未庚冰凉的小手，不觉笑道：“这回咱们跳得不错，好手好脚，没人受伤。下回跳崖
若有
什么差错，我再烧鱼给你吃。”
未庚鬓额微汗，纤巧的胸脯急遽起伏，面上虽无甚表情，但显然也知方才凶险。听
卫缺
一说，冰冷如霜的俏脸微露诧异，居然凝眸侧颈，认真考虑起来，半晌才点头道：“好
。”
卫缺心中流过一阵暖意，暗忖：“便是拼上我一条性命，也决计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
脚尖挑起先前随意弃于地上的长剑，反手抄在背后，拉着未庚再退几步，提气高声道：
“今
日良晤，晚辈受益匪浅。不敢继续打扰前辈清修，待他日了却大事，再行入谷相叙。”
抬头
望去，隐约见崖畔露出小半个黑色身影，似乎动也不动。
突然间，一个黑点临空划了道弧线，“砰！”扬起一小蓬黄沙，稳稳落于地面一处
横沟
直渠相交的“罫”点上。
卫缺吓了一跳，想起剑谷主人先前已掷过一枚黑石，不禁大感奇怪：“他不追杀我
们，
反而下起棋来了？就算下棋，这手也应该轮到白子才对，怎地又掷了枚黑子？”
卫缺并不知道，其实早在他与未庚跳下山崖之前，剑谷主人已迅速拔剑又插回，刹
那间
硬逼着自己收束心神，抓起身旁的白色圆石，却因强抑杀心，控制不住手劲，反将白石
一把
捏成虀粉。所谓“棋手无回”，既然捏碎了白子，便是放弃一着，因此这手只能下得黑
子，
别无选择。
“你到对面去，持白子。”剑谷主人沉声道。
他说话声音不大，仍是一派衰疲平淡的神气，卫缺却觉得这两句话彷佛贴耳而出，
与崖
顶草棚下浑无二致，倘若闭上眼睛，几乎要以为说话之人就坐在身边，心想：“这人武
功高
得出奇，又是个喜怒无常的狂人，真要与他杀将起来，只怕有死无生。且看他弄什么玄
虚。
”跟着提气扬声，哈哈大笑：“前辈盛意拳拳，晚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啦。不过白子先
着已
失，颇为不利，晚辈想持黑子。”
剑谷主人冷笑几声，似乎饶负兴味：“哦？你尚未审局，怎知白子失先？”
卫缺原本就是信口开河，哪里知道什么先后？但《孙子剑法》讲究“胜于未战之先
”，
眼下双方实力悬殊，倘若不能先声夺人，势必落入极端不利的境地，哪里敢轻易松口？
只得
硬着头皮，继续扯淡：“晚辈用不着审局，便知白子先着尽失，因此不敢逞强，只好向
前辈
讨黑子来下。”
须知碁道源远流长，相传在尧舜时代便已出现。棋盘如战场，布局、侵凌、用计等
种种
讲究，无非是为了“争先”两字，由此可见先手的重要；然而自有围棋以来，“黑先白
后”
与“白先黑后”两种规则并肩而存，棋制紊乱，难以混一。及至唐朝棋道大盛，不但王
宫贵
族热衷此道，连皇宫翰林院里也设有“棋待诏”的官职，聘请名家国手来陪皇帝下棋，
善奕
而晋仕致富者比比皆是，平民百姓莫不风闻景从，举世注目之下，围棋的规则自然也就
益形
完备。
等到卫缺学棋时，“白先黑后”（注）已是最最根本的常识，就是市井贩夫、乡间
老妪
也多半识得，更无疑义。
白子本就是先手，眼下又恰好轮到白方，单就“争先”来看，可说是掌握了双重优
势；
除非局面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否则这一子之先，说不定就是转变优胜劣败的重要关
键。
卫缺连棋局都未曾细看，却一口咬定占有双重优势的白子失先，果然语出惊人，立
时攫
获了剑谷主人的注目。
“你……”剑谷主人沉吟半晌，突然冷笑：“莫不是因为白子少下一着，故而如此
断言
？”
卫缺肚中暗笑：“只要是你说的，全都不对！本少爷这招就叫‘空穴来风’，哪还
能教
你蒙出个道理来？不管白子少下或黑子少下，反正我说白子失先，它就是白子失先！”
这无赖念头还没转完，心里忽然像是触动了什么似的，当日白衣老者所传授的孙子
剑诀
、竹林里与玄英三素的生死鏖战、数日来徘徊在清醒与失神之间的血腥屠杀……脑海中
思绪
翻腾如万顷碧波，所有原本纠结模糊的原理、概念、领会、迷惘“唰”的一声飞展开来
，变
得再也清楚不过；陡然间灵光乍现，猛然醒悟：“啊！正是如此！”
剑谷主人见他突然安静下来，料想自己猜得不错，蔑笑道：“我原以为你有什么惊
人之
见，原来也是个庸才。白子固然少下一着，但你尚未审局，焉知不是白优黑劣之势？两
方对
阵，官子、征子本属平常，就算消损了枚棋子，也犯得着这般大惊小怪么？”
卫缺定了定神，凝思片刻，抬头笑道：“前辈教训得极是。只不过，无论方才消损
的是
黑子或白子，晚辈依然认为白子失先。晚辈棋艺拙劣，不敢托大持用后着，还请前辈见
谅。
”
这回轮到剑谷主人沉默了。
无论少落一着的是黑子或白子，都是白子失先？明明白子占有双重先势，为什么连
棋局
都未看一眼，便能肯定“白子失先”？
瘦削的黑衣剑者静肃无言，由于相隔遥远，卫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却彷佛能想像
出那
张苍白面孔上纠结着的凝思与苦闷；蓦地，崖顶射来两道剑一般的锋利精芒，卫缺心头
突的
一跳，被这逼人的锐光压得胸口气窒，几乎有种被青钢实刃贯穿身体的错觉。
剑谷主人缓缓抬头。
“你最好不是信口胡言。”
卫缺收起嘻皮笑脸的无赖神气，正色道：“晚辈不敢。只是晚辈曾听一位剑道中的
前辈
高人说过：‘剑道如棋。’对奕其实就跟比剑一样，除非前辈存心杀我，否则若愿意放
下身
段，与我这样的后生小辈交手，所图者绝非死生胜负而已，其中必有深意；依前辈的磊
落风
骨来看，自然也不会占晚辈的便宜。”
“你不必拍马逢迎。我只是想下棋，没这么多心思。”虽说如此，但毕竟千穿万穿
、马
屁不穿，这几句恭维还是起了点作用。剑谷主人容色稍霁，哼了一声：“继续说下去。
”
“是。晚辈猜想：前辈既不肯占人便宜，当然不会让晚辈持劣子，因此盱衡盘中情
势，
才决定将白方让与晚辈。”
“可惜有个笨蛋不要。”剑谷主人冷笑。
“自然不能要。前辈怎知白子不是劣势？因为此局乃前辈所设，因为前辈在心中拈
起白
子，连下十余手、甚至数十手之后，终于确定白子有生无死，绝非劣局。”卫缺浓眉轩
起，
眼中绽出光芒：“两军对阵，首重‘争先’。白方的后手让前辈想得如此透彻，足以放
心交
给晚辈而无负于前辈的磊落胸怀，那是极有把握的了。这种被敌人摸得一清二楚的棋路
，就
算是必胜之势，也早已失却先机，要来何用？”
他面露微笑，顾盼间自信满满：“因此晚辈断言：只要是前辈所让，无论黑方白方
，定
然失先！”
风吹低谷，倏地掀起一阵滚地黄云。刹那间，除了呜呜低啸的风声、崖顶的林叶沙
沙声
响外，偌大的悬颅剑谷似乎陷入一种奇异的静止与凝重之中，更无余音。垂首盘膝的黑
衣剑
者沉默良久，瘦削的面孔被散发切割成一缕缕模糊的苍白，远望犹如一尊褪色凋败的木
像。
“你说得对。”半晌，剑谷主人拂开乱发，突然展颜一笑：“但你把这些告诉了我
，让
我有所准备，‘争先’的效果岂非大打折扣？”
“是啊！”卫缺笑着回答。
“这算是晚辈让前辈一子了。”
剑谷主人只觉得不可思议。想他“风火疾电”石夷生仗剑卅余年，杀人无数，于胜
败一
道上无比自矜、目空一切，那股决杀无悔的气势足以折服所有敌手，即便是当年两度将
他打
败的晏丹心，也不曾与他如此说话。
无关乎尊严与冒犯，眼前这名少年的话里透着某种坦然无欺的自信；这种奇异的特
质似
乎是突然发生，与先前信口胡诌的市井无赖口吻迥然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到底是自
己看
走了眼，终于遇着一名深不可测的对手，还是方才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在少年的心中
发生
了什么自己无由知悉的神奇变化？
（让……让我一子？）
黑衣剑者觉得自己沉寂多年的战意似乎又重新燃起，在体内深处转化成一种暌违已
久的
热度，一点一点令他原本麻木僵死的心回复知觉。
那是自从他败给晏丹心之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已经整整十年了，他初次兴起了
抛开
所有包袱--责任、忠诚、愧疚、仇恨、荣辱的念头，想好好与这名少年一较高下，甚至
意
识到自己心底竟隐隐期待着这场较量所能带来的种种兴奋、刺激与出人意表。
剑谷主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他僵硬惨白的面部线条而言，这个笑容无疑是十分扭曲的，但与他惯常露出的淡
漠、
倦乏与愤世嫉俗相比，已足以令卫缺眼前一亮。诧异之际，一枚白色圆石倏地飞落崖底
，“
砰”的一声巨响，居然摔得粉碎。
“你让我一子，只怕会输得更快。”剑谷主人淡然说道，语调虽然还是一样的疲惫
清冷
，但却颇为平和，明显比之前友善得多。
“我不承你这个情，还你一子。你快快就位，咱们再来下过。”
卫缺点头称是，假意弯腰捡拾弃于棋盘边的黑色圆石，伸指在地上飞快写了“躲起
来，
接应我”两行小字，随即又以手抹去。他深知未庚的性格，要她弃己逃生，那是万万办
不到
的事，说了也是白说，不如教她施展哨子隐于黑暗、销声匿迹的拿手本领，躲到剑谷主
人的
感官知觉之外，一来避免危险，二来也能使自己了无牵挂，专心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他拾起一枚黑石，站直身子，正要回头开口，才发现身后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半
条人
影？心中暗喜：“好未庚！真是聪明的好姑娘！”慢慢走向棋盘彼方，扬声道：“前辈
真箇
是高人风范，教晚辈好生心折。晚辈这就出手啦，还请前辈指点。”脚下不停，迳自行
入棋
局，看也不看便将手里的黑石放落罫点，再踱到崖边攀了上去，与剑谷主人隔着谷底的
巨大
棋盘遥遥相对，恰好见到他剑眉轻蹙、满面狐疑的模样。
这一手当然是莫名其妙。
不仅落子之处毫无道理，出手的时机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剑谷主人反覆推敲，研
究得
入了神，也不知过了多少，始终没有头绪，不禁暗忖：“他没有审局便下了这着，观其
走势
，既非‘粘’也非‘断’；以大局来看，又不能说是与左右全然无关，却看不出确切的
关连
……难道这少年真是不世出的国手神童，落子神妙异常，难以忖度，才敢如此大言不惭
？”
他平生奕棋如使剑，一经照准便即出手，棋路干脆俐落，绝不困于一着爿角之间。
然而
卫缺这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既未审局，出手又复从容自信，实在很难教人相信这是一
着胡
蒙乱下的瞎棋，偏又难解其义。
剑谷主人想了又想，毫无收获；抬头望去，只见卫缺双手抱胸，专注看着谷底，似
乎正
在研究棋局走势。
“他这时才在审局？那么这一手又是缘何而发？难道我又犯了什么错误，与‘白子
失先
’一般？”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着棋下得莫名其妙，简直就是毫无章法；况且未及
审局
便仓促落子，却又是为何？”
卫缺回过神来，笑道：“前辈真想知道？”
剑谷主人冷哼：“这种棋你都尚且下得出来，我有什么不敢听的？你直说便了，不
必弄
什么古怪。”
卫缺一拍大腿。“好！前辈真箇是快人快语。晚辈这手的确是莫名其妙、毫无章法
，其
实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抢在审局之前出手即可。”
剑谷主人微感错愕。
“下在哪里都……一样？”
“正是。”卫缺笑道：“此着虽然莫名其妙，却非毫无道理，主要有两个用意：第
一，
这盘棋是由前辈布局起手，想必对黑白两方的棋路都已了然于胸，纵使晚辈的棋力与前
辈相
当，所能走的步数也难脱前辈掌握，况且棋力不如前辈乎？所以，与其规规矩矩出手，
倒不
如下一着莫名其妙的瞎棋，如果前辈中计，因而打乱了原先预想的棋路，晚辈岂非大赚
便宜
？”
“第二，晚辈棋艺平平，审局的眼光自然也不太高明，须得耗费不少时间。倘若这
段期
间也让前辈继续审度推算下去，再多想出几步好棋，只怕全盘的后着俱入前辈眼中，对
晚辈
大大不利。下一着莫名其妙、大违常理的瞎棋，既能教前辈伤伤脑筋，晚辈也好争取时
间，
安心审局。”
卫缺两手一摊，下了最后的结论。
“因此，这着只要下在审局之前即可。至于下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话虽如此，能骗倒剑谷主人这等善奕的好手，此着“瞎棋”自有它巧妙之处。
试想：倘若这手棋下在不着边际的偏僻角落，或落于短兵相接、厮杀正激烈的战圈
里，
一眼便能看出是废子或劣着，又岂能诱得对手乖乖中计，在这上头虚耗如此辰光？卫缺
虽未
审局，但充分应用了围棋“角不如边，边不如腹”、“近不必比，远不必乖”的原理加
以布
置，更把握先前“白子失先”诡论对敌手所造成的心理负担，积极扩大战果，才能顺利
设下
陷阱，瞒过剑谷主人的眼光判断。
卫缺的棋术稀松平常，所知者不过基础的棋理而已，还谈不上“善奕”两字。能将
简单
的原理原则转化为临阵对敌的精妙招数，从无到有、化无形为有形，正是“孙子剑法”
的拿
手好戏；卫缺恃以应付剑谷主人，变化出“白子失先”与“未审局、先落子”两步妙着
，果
然连连取得心理上的优势，绝非随意落子、侥幸所致。
为此之故，尽管他从头到尾都是虚张声势，但剑谷主人却觉得彷佛欣赏了两招精妙
至极
的剑法，其中每处考量、每着计算，都是大胆设局、细密执行的结果，倘若用之于实战
，则
无不是足以扭转胜败的高明之作。也只有像剑谷主人这等身经百战的用剑高手，才能领
会这
同存于剑道与棋理之中的攻守妙着。
“你将自己布下的诡局尽数拆穿，岂非立时失效？”
“是啊！”卫缺微笑。
“所以我又让了前辈一子。”
剑谷主人静默良久。
“看来，这子我是还不了你了。我十年来未曾再战一场、再杀一人，舍剑就棋，原
以为
可以消除心魔、抑制杀气，不想竟是自欺欺人。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棋逢敌手之时
，棋
与剑本就是同一件事。我的杀气既非因剑而起，又怎能自棋中消去？”说着拔剑在手、
站起
身来，缓缓走出草棚，一直走到了悬崖边。
居高俯下，褴褛的黑袍“唰！”一声迎风飘展，衬着他的黑靴黑发，远望犹如一头
巨大
的蝙蝠。
卫缺福至心灵，将孙子剑中的战术原理延伸运用，以棋发之，乃出于刹那间的领悟
启发
，其实并未真正意识到“理论”与“应用”的问题。如今听到剑谷主人这句“原来棋逢
敌手
之时，棋与剑本就是同一件事”，不由得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 ※ ※
峡谷对面的黑衣剑者以手覆额，遮挡着在日光照耀下更显白晰的面孔，似乎离开了
草棚
下的阴影，一时间还不能习惯阳光的温热与明亮。
“日头呵……怎地还是这么烫人？”他喃喃自语着，在悬崖边上盘膝坐下，将手里
的“
陌上霜”横在膝前。
“少年，我要感谢你。你让我看清了自己，看清我这十年来白白浪费的时光。”
“前辈心魔尽去了么？”卫缺正在沉思之际，猛地被唤回现实，不觉脱口问道。
“我不知道。”剑谷主人摇头。“我只知道这些年来我弃剑避战，并没有让我恐惧
的事
稍稍远离，也没有让我比较靠近我想要的东西。是你，终于让我明白了晏丹心打败我的
方法
。”
卫缺细细咀嚼着这几句话，心里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却又不是那样清楚。剑谷主
人一
挥手，淡然笑道：“我身无长物，所练的剑法又不适合你，这柄‘陌上霜’还要留来斩
杀仇
人，恐怕现下也不能相赠。我所能给你的，只有这一局棋而已。你留心了。”袍袖拂处
，将
一枚海碗大小的白石扫落谷底。
卫缺仔细审过全局，心里隐隐有些异样，却又说不上来。见这一子落在东南角边缘
，斜
拆紧扣，与周围数子连成一气，长驱直入，颇有穷追猛打的狞恶之势；反观黑子被拦腰
斩成
几块，无以争先，若任由白子乘势进逼，势难招架。他心中一阵苦笑：“若单以此间看
来，
‘白子失先’云云，那可真是胡说八道了。”
这东南角的盘势再也清楚不过，黑子抢攻不得，必须先断白子之势以自守。卫缺抄
起手
边黑石，觑准罫点，运劲掷出；谁知黑石的去势虽强，却没甚准头，“砰！”一声轰然
落地
，半枚石块深陷黄土，离先前瞄准处足足有拆二之遥，几乎压不着罫点。
武学之中，“暗器”一门是极为专精的领域，若非锐意钻研，很难由旁项兼通。有
些练
就浑厚内力之人，除了拳掌以外，或许劈一刀、刺一剑，都能产生断金碎玉的惊人威力
，未
必逊于精研刀剑多年的顶尖高手，独独暗器不然--只消没有准头，任你暗器掷出的力道
多
强，也不过是徒惹笑话罢了；而准头、认穴、巧劲拿捏等暗器技艺，绝对是痛下苦功的
结果
，非是依赖灵丹灌顶之流的奇遇可以取巧成就的。
卫缺出身剑术世家，从没练过暗器，这下子一掷失准，影响甚钜，彷佛白方的利剑
已然
插入颈间，黑方却胡乱挽了个不痛不痒的剑花似的；纵使面上强作镇定，如何能逃过剑
谷主
人的眼睛？
只听剑谷主人一声冷笑：“你这手是‘大飞’么？差点儿便飞出棋盘啦。”呼的一
声白
石飞落，与周围两子合成三聚之势，眼看下着便要提去枚黑子。此“眼”一成，黑子在
东南
角的盘势便再无可为，战况极为不妙。
卫缺看得眼睛都直了，自然是懊恼不已，猛抓着脑袋苦思对策，只差没把自己的脑
袋给
扭下来。正想得心烦，突然闪过一念：“想出破解之法又怎地？站在崖上往下扔石子，
简直
就是碰运气，什么妙着也没用。”赶紧攀着垂藤爬下悬崖，走入棋局，朝剑谷主人一拱
手，
朗声道：“晚辈功夫未到，落子须在局中，请前辈见谅。”
剑谷主人挥挥手，当是应承之意。
身在局中，当然不会有下错子之虞，但也失去了居高临下、综览全局的优势。怀里
揣着
黑石，卫缺慢慢踱向东南隅，心想：“原来棋盘竟是如此之大，怎地在崖上全然不觉？
”还
未走到，又想反正不知下哪里好，干脆绕道四处看看，说不定能另觅新机。
他沿着棋盘走了一圈，小心跨过疏密不一、罗列如阵的黑白石群，时而停下脚步，
甚至
蹲下来观察，紧皱着眉，不言不语。
剑谷主人并未催促，任着他缓缓走在阵局里，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
卫缺终于又回到棋盘中央，神情却越来越迷惑。
如何挽救黑子的颓势，早已非他专注的焦点。漫步局中的这段时间里，那种异样的
感觉
渐渐浮现心田，似乎越来越清晰……
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什么似曾相识呢？卫缺双手环胸，轻蹙着眉，缓缓转向东南隅那一片最初的目的
地。
黑子与白子的配置在记忆中已逐渐模糊起来，毕竟卫缺不是真正的棋道国手，能够过目
不忘
，轻易还原所见过的残局；他还留存着的印象是白子长驱直入，间不容发地将黑子车裂
四散
，不留余地。
这样的盘势在四角与中央腹地反覆上演着，有时优劣互易，有时相持不下……那是
因为
黑白双方都采取同样的策略，决杀无情、正面交锋，所以胜者直驱，败者碎折……
（是剑！）
顷刻间，卫缺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棋盘上的争较厮杀、谷外石碑上杀伐纵横的“
悬颅
剑谷”四个大字、四枚灰色圆颅上凄厉的石刻……等，突然叠合成一个清晰鲜明、能够
确切
掌握之物，在他心里若隐若现、悬浮飞窜着的无数念头，彷佛都一起落了地，变成再真
实也
不过的存在。
在此之前，《孙子剑法》对卫缺而言，是一部攻守致胜的细密原理，是由爝火、绳
墨、
容瓠三式剑招所组成的克敌利器，是独立的概念与独立的招数，在当夜白衣老者传授三
式剑
招之前，卫缺无法将《孙子剑法》用于实战；而以《孙子剑法》的心理布局对付剑谷主
人时
，卫缺也未能意识到棋与剑之间的关联。
两边的经验与体会在他心里各自累积着，历经无数次若有似无的碰触交会，就在这
巨大
的谷底棋盘里，“概念”与“招数”终于合而为一，打开了少年对武学的“心眼”，呈
现另
一个迥然不同的新境界。
这是白衣老者无法以言语文字告诉卫缺的部分，一如此刻卫缺无法告诉任何人。
谷中黄沙漫起，吹得白衣少年巾袂飘飘。卫缺反手提剑，闭起眼睛，脑中浮现石碑
上的
“悬颅剑谷”四字，剑招倏然出手。
剑谷主人身子浑身一震，眼中绽出利芒。
“杀生冷剑？他使的是‘杀生冷剑’？”
尽管招数不尽相同，尽管在少年的手中使来圆转如舞，不若它原先的迅捷狠辣，但
那决
绝无悔的剑路与剑意，的确是剑谷主人当年纵横江湖的绝技“杀生冷剑”。卫缺“读”
出了
留字于石碑与圆石上的剑意，而棋盘里黑白双方厮杀拼搏的路数，在他看来就像在身边
周围
试演了一套活生生的“杀生冷剑”一般，他只是照着做一遍罢了，又有何难？
剑光顿止，卫缺收剑于臂，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却被远方天际所吸引。
“云……”
他发出梦呓般的喃喃低语，话未说完，剑已舞动。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字横
开、
一竖到底……一字横列向天开，一竖平波落云底……动作从生硬到圆熟，从犹疑到宁定
，手
里的长剑幻开一层层云波雾绽，剑锋与气劲似乎交织成一团无形的线团棉絮，足以陷住
当胸
贯来一记的冷冽杀着。
这随手舞开的剑招当然无法阻挡剑谷主人的“杀生冷剑”，但除却功力火候的问题
，单
就它层层相因的绵密剑势来看，或许能够封住卫缺所使的“杀生冷剑”也说不定。
快刀与乱麻，本就是相互牵制的存在。
卫缺的用剑生涯，刚刚跨过了一个名为“孙子剑法”的门槛。
他在这个常人难以抵达的境域里所得到的，并非绝世无敌的杀人之法，而是一种独
到的
眼光。
一种在天地万物里都看得到“剑”的眼光。
卫缺再次停下了剑，却没能从他初初走入的奇异世界里走将出来。他曳着剑缓步而
行，
一路朝山谷深处走去，彷佛忘记了崖顶的剑谷主人，忘记了悬颅剑谷的四颗石颅，忘记
了巨
大的黄土棋盘与四散的黑白石子，思绪不断被急遽涌现的灵感与惊奇所占据，眼中所见
、耳
中所听，每一刻都有全然不同的体会。
※ ※ ※
“真是后生可畏啊！”剑谷主人喃喃说道。
“是么？石郎以为，老夫的这位小朋友如何？”一把苍老的声音透出林翳，语声未
落，
清健的步履已来到悬崖边，和煦的阳光映着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形，竟是当日传授卫缺《
孙子
剑法》与三式剑招的白衣老者。
剑谷主人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龙王高足，自然是非同凡响。”看似十足礼遇，但神情、语调却出乎意料的冷漠
。
白衣老者“嘿”的一声，也不以为意，捻须笑道：“老夫平生从不收徒。这小朋友
十分
有趣，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承你指点一二，想必日后受用无穷。老夫且代小友谢过啦
。”
剑谷主人冷然道：“不敢。他悟力奇高，与我无关，龙王无须客气。”
白衣老者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又回头看看草棚后悬着的四枚灰颅圆石，叹息道
：“
‘风火疾电’石夷生，昔年可是威震江淮、传遍天下的万儿啊！谁人听了，能不忌惮三
分？
你要杀徐温父子、杀晏丹心的心情，老夫或可体会，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石郎，这
些年
来你吃的苦还不够？”
“龙王万金之躯，该当关心万民之事。我等乡野鄙人，不劳龙王费心。”
白衣老者倏地回头，冷哼一声：“你渡海十年，以求绝艺，可还记得当年是谁送你
由杭
州出海，避过徐家父子与晏丹心的追杀？”
剑谷主人石夷生剑眉一轩，原本倦乏的双眸忽地精光暴绽，森然道：“龙王十年前
诈薨
弃国，退隐江湖，莫非今日是专程来向石某讨还人情？”
自白衣老者出现，他的右手一直按着“陌上霜”缠满草绳的剑柄，须臾未离，不管
白衣
老者所言或疾或徐，都不敢稍有大意。
白衣老者凝眸片刻，突然轻轻叹息。
“老夫弃朝于野，十年来隐姓埋名，今日不过想看看故人而已，这也不行么？”语
声低
沈，竟满是萧索之意。
剑谷主人手按剑柄，丝毫不为所动，冷冷说道：“石某记忆中的龙王，是个十分可
怕的
对手，令人好生敬畏；龙王对石某的记忆，恐怕也与温情无涉。不知龙王今日欲访者，
是越
州之役的石某，还是广陵之役的石某？”
白衣老者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有些怜悯，又有些遗憾，但也只是
刹那
间而已；随即神色尽复如常，仰头哈哈大笑，鸱枭般的嘶哑笑声震得林叶簌簌飘落，哪
有半
点意兴萧索的模样？只见他拇指一竖，嘿嘿笑道：“好个‘风火疾电’石夷生，果真是
铁石
心肠！倒显得老夫小家子气了。看来石郎的‘杀生冷剑’早已练到心剑如一的境地，那
晏丹
心居然能够两度将你杀败，老夫倒想会他一会。”
石夷生冷道：“龙王剑法通神、威震九州，的确不该错过晏丹心。”
白衣老者笑道：“我老啰！哪有你们年轻人这般兴头？是了，你当日离开杭州，东
向入
海，可有找到那传说中的武林秘境‘万法莲座’，习得足以对抗晏丹心的绝世剑艺？”
“有。他们教了我一百零八式的‘去烦恼剑’。”
其实当白衣老者一听说石夷生重返中原时，心里早已有谱：以“风火疾电”的激烈
性格
，若非找到了足以克制晏丹心的绝顶剑法，是决不会再回到这里的。只是老人万万想不
到，
三百年来武林中最神秘的佛门净地“万法莲座”，居然会允许石夷生这柄杀人无数、双
手染
满鲜血的世间魔剑登堂入室，还传授他号称“佛门第一杀着”的“去烦恼剑”！
石夷生与“去烦恼剑”的结合，会不会是另一场即将发生的武林杀劫？
白衣老者不动声色。
“呵，想必石郎已然练成绝艺，武功大成了。”
“我练了，”石夷生淡淡一笑，笑容竟有些苦涩：“所以走不出这座山谷。”
“哦？”
“若非龙王的那位小朋友，石某说不定一生都困于此间，无由挣脱。”
依白衣老者所掌握的情报显示，石夷生由南海弃舟登岸，到这座距离金陵城不过数
十里
的“悬颅剑谷”中已有年余，以他的性格，是决不能放任仇敌高卧睡榻之外，安枕如此
时光
的。按常理推断，应是有极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白衣老者原本猜是晏丹心，又或是其
麾下
的秋水帮众、南唐武林的亲晏派系等造次，如今才知是石夷生的武功出了问题。
被传为“天下无敌之剑”的佛门至宝一百零八式“去烦恼剑”，难道真有什么重大
缺陷
？无论如何，白衣老者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从石夷生的口里得到答案了。况且，听他的语
气，
似乎还是卫缺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对白衣老者来说，这已是太足够的回覆。“去烦恼剑”的威力如何？晏丹心的剑术
造诣
究竟到了什么境界？石夷生脱出禁制，将入金陵，他若与晏丹心三度遭遇，将会导致什
么样
的结果？还有金陵城内的秋水帮等一干正反势力相互较劲……
这些问题其实无须探究。在不久的将来，答案将会一一显现，恐怕任谁也阻止不了
。白
衣老者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佝偻的老人望向山谷深处。在那一片山与林绵延交缠的尽处，正是金陵城环山傍水
、巍
峨壮丽的石头城墙－－那恰恰也是卫缺离去的方向。
极目远眺，几乎已变成一小撮黑影的少年正走走停停着，慢慢在远端深谷的林翳间
消失
了踪迹，彷佛被广衾的山林一口吞没。跟着他的，除了白云清风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
纤细
身影。
※ ※ ※
第二部“金陵梦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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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长干故里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旛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首七律《西塞山怀古》乃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之手，说的是三国末年天下复归一
统，
吴主孙皓缚手抬棺、出降晋司马氏的遗事。如今时光飞逝、豪杰枯朽，不仅孙吴已去，
两晋
已去，就连隋唐的兴盛衰败也已然过去，转眼七百余年光景。然而金陵王气始终未曾断
绝，
眼下的金陵城即为南唐帝国的首邑，繁华犹胜六朝隋唐七百年。
南唐的前身是杨行密建立的吴国，史称“杨吴”，都於广陵，也就是唐代的通商贸
易大
城扬州。
扬州乃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城邑，在唐代两大巨变——“安史之乱”与“黄巢之乱”
后，
北方大城如长安、洛阳等饱受摧残，工商活动几乎破坏殆尽，南方的扬州遂取代了其地
位，
成为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与蜀中益州的成都并称“人间仙境”，素有“扬一益二”之
称。
杨行密死后，吴国大承相兼东海王徐温把持朝政，权势远远凌驾於其主杨氏。徐温自己
稳坐
根据地广陵，派遣心腹养子徐知诰出镇金陵，以冀与广陵形成犄角之势，从两端箝制长
江，
互为奥援。
徐知诰到了金陵之后，大刀阔斧推动一连串改革：除了奖励农桑、活络商市、禁贩
奴婢
之外，并发动民夫修建金陵城墙，重新规划街道，於城中遍值杨柳……不出数年，金陵
城已
然改头换面。
徐温巡视后觉得非常满意，金陵的繁荣虽不及广陵，但整座城池筑基於孙吴的石头
旧城
，依山傍水、高墙厚垒，城中街道宽阔，分布如棋盘一般，确有国都首邑的气派；喜爱
之余
，竟与徐知诰交换镇地，将徐知诰调回广陵，自己留镇金陵，可见其时之盛概。及至徐
温薨
逝，徐知诰袭东海王爵，继续主掌吴国军政大权，不多时便篡了吴王之位，建立南唐帝
国，
同时将首都迁至金陵，改广陵为东都。
大抵上来说，广陵（扬州）拥有江河漕运与海运的双重厚利，来自波斯、大食、南
海各
国的商人多聚居於此，贸易之盛冠绝当世，还在吴越国的杭州、蜀国的成都、南汉国的
南海
（广州）等之上，甚至流传有“人生只好扬州死”的诗句，意思是说广陵的繁华已到了
极处
，令人无比眷恋，就是死在这里也好。金陵虽经徐家父子锐意经营，终究是略逊一筹。
然而要说到形势险要，金陵地当长江、秦淮之分，倚石头山、栖霞山、紫金山之险
，周
围城墙环绕长达廿五里，最高处足有六丈，均由厚重的玄武石材砌成，真个是气象万千
，绝
非广陵这样的通商闹市可比。
城内更是里坊井然，楼高三层的建筑随处可见，足以媲美盛唐时的长安街景，街道
上万
头钻动、车马熙攘，果然是一派大国首邑的风范。
金陵城南一直到秦淮河畔，古称“长干里”。
唐代大诗人崔颢的传世诗篇《长干行》中云：“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
借问
，或恐是同乡。”行船、水色，还有那水一般玲珑心窍的多情女子，自古以来便是最典
型的
长干风情。而诗里的“横塘”指的是六朝时期从长江口向着秦淮河筑堤，沿堤於城西秦
淮河
口岸所形成的聚市。横塘至长干的夹岸十里是金陵最热闹的所在，所谓“六朝金粉，十
里秦
淮”，说的正是此间。
这十里之上歌台舞榭林立，由横塘直抵长干，交织着秦淮河上的桨声俪影；一到夜
里，
沿河千门万户点亮朱灯，衬着水面薄烟细细、倒影粼粼，竟比白日里更加金碧辉煌，恍
如置
身梦中。这样的热闹几乎是整夜不休，只有在黎明前的小半个时辰才又慢慢归於宁静，
此时
宴席将散，灯火渐熄，挥金如土的才子富贾们各自拥着席上邂逅的娇美佳人，钻入某处
朱门
深院的暖衾之中，正要展开另一场旖旎的荒唐；酒肆里的乐工舞伎，乃至於厨子、小厮
、跑
堂的闲汉等，这时也才得收拾下工，带着满身的灯烛烟火气息下到河畔的舢舨，倚着船
头慢
慢摇回家去。
要不多时，整个金陵城还浸在一层蒙蒙亮的灰蓝之中，周围景物尚且看不真切，城
里的
客店、分茶（五代时的一种食店，兼卖洗脸水与茶汤。都市里的居民早上都会到这种地
方去
坐一坐，漱口洗脸、吃吃早点什么的）、各种铺子又纷纷掌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开
始。
※ ※ ※
男子入城之时，恰恰是黄昏时分，赶上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
整整八年了。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到金陵，是为了执行一桩跟监查访的秘密任务
，待
的时日不短，却没能尽兴游览，印象中只记得漆黑的巷道与树影，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
笑。
因此这回重游故地，他不忙着打尖落脚，反而跟在一群江陵来的药材商人后头四处游玩
，吃
干烧鲫鱼，听乐府吴声、江南小曲，夜游秦淮、莫愁湖、桃叶古渡……
当他拖着微倦的身子与行囊来到“浮云阁”前，天色还未亮起，阁子刚刚开铺掌灯
，映
亮了大门两侧“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楹联，远处的江水闪着微光，犹
如一
条迎风轻晃的灰银带子。
“好一个‘望断长安’。”
他抬头望着门上的乌木横匾，喃喃念着那四个清瞿挺拔的泥金大字。这“浮云阁”
是间
客店，座落於金陵西南隅，楼高三层、院落数进，西面高处能远眺河中名胜白鹭洲，视
野极
佳，因取诗仙李白名篇《登金陵凤凰台》的诗意而得名。
浮云阁地处皇城南门的御街大道与秦淮酒市之间，附近是东晋大门阀谢安、王导等
集聚
的朱雀航乌衣巷故址，留有不少华宅美园，闹中取静，比起秦淮河畔、长干横塘的酒楼
多了
几分清幽，又兼有极目白鹭洲美景的好处，所以一年到头生意极佳，不少识门道的富人
巨贾
旅居金陵，都喜欢落脚浮云阁、夜游秦淮河；若非熟客，等闲还不易住得。
男子缓步入店，择座坐定，解下背后的范阳毡笠与双股长囊置在桌顶，随手放落行
囊。
他这几下动作不快，桌灯里豆大的焰火却连晃都没晃一下，居然不起半点风烟，俐落得
教人
不可思议。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跑堂的小厮赶紧上前招呼，服侍他洗面漱口，奉上清
茶，
满面堆欢：“客倌爷要用些什么？小的替您准备。”
“我要住店，替我准备一间上房。”
跑堂面露难色，连连鞠躬哈腰，正要开口，却听男子道：“你先别忙。请你家掌柜
来见
我，自有分辨。”这跑堂的小伙子虽不过十六、七岁，但在“浮云阁”干了这么些年，
也算
得是阅人无数，这种场面话早已听惯了，但要像这人说得如此平淡、没半分火气的，倒
还是
第一次。
当下不敢怠慢，回头将掌柜请了出来。
“是‘居先生’让我来的。”男子笑道，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柬。
老掌柜的突然警醒起来，原本客气的态度变得更加恭谨，微微点头行礼，双手接过
信柬
展读。男子啜饮手中清茶，也不催促，静静待老掌柜读罢收摺，才淡然笑道：“怎么？
可有
不清楚的地方？”
老掌柜腰杆微俯、团手一揖，固然是万般和气，做足了礼数，却也不给人卑躬屈膝
的市
侩之感。
“不敢不敢，印信花押都没问题，确是‘居先生’他老人家的亲笔。贵客旅途劳顿
，定
是十分辛苦，我这就安排间上房，让您好生歇息。请随我来。”当先带路，引男子往楼
上行
去。
一旁的小厮察言观色，抢先替这位大有来头的客人肩起行囊，又伸手去取桌上那匣
形状
狭长、黑黝黝的双股鲛皮硬囊，一边陪笑：“客倌爷，让小的替您背罢。”
男子按住他的手背，另一手将鲛皮囊上了肩，笑道：“不忙，我自己来行了。”
老掌柜领着他登上三楼，住进了西面一间未安字号的厢房。
“贵客，这是本店最好的一间房，平素留着应些熟客急用，曾经招待过无数王公贵
人哪
！”
这房里十分干燥凉爽，半点也不觉阴湿，显然经过特别的通风设计。老掌柜推开纸
窗木
棂，清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倍觉清爽。凭窗望远，只见天色靛蓝，逐渐转青，微光映得
秦淮
河上紫碧幽幽，宛若浮着无数玛瑙珠翠。河心一处小岛似的黑影从水光中冉冉现形，四
周帆
橹交错，直如碧纱剪影一般，景色难画难描。
“天光未亮，居然也有这等绝景。那便是白鹭洲么？”男子不觉感叹。
老掌柜小心拉起窗上数重半透明的纱帘，不让窗外微冷的雾露沁入，面上却难掩得
色，
温言笑道：“可惜贵客来得迟了。眼下即将入秋，白鹭洲上草叶渐黄，鹭也飞走啦！若
是春
夏之际来看，那才叫人间绝景哩！”
男子笑道：“掌柜的所言甚是。不过我听人说金陵栖霞山枫红似火，也是天下知名
的景
色，我若春天前来，岂非亦有遗憾？依我看，金陵四季皆有美景，什么时候来都不可惜
。”
老掌柜微笑道：“贵客说得有理。我这就去给您准备几样小菜，待贵客吃饱喝足了
、修
养精神之后，再让您一一过目。”
男子道：“我不睡了，吃些东西就好。一边吃一边看，也有精神些。”
老掌柜唯唯称是，不多时又叩门进房，手里捧着文房四宝、几件漆封及两大本厚厚
的帐
册，身后的小厮端着满盘精致酒菜，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男子随手摊开帐册，时而飞快翻页，时而细细比对，看得颇为入神；忽然想起一事
，抬
头对老掌柜说：“老人家自己忙去。我瞧完了，自会唤你。”老掌柜的点头答应，垂着
双手
站在一旁，却未离去。
男子笑道：“既然老人家如此有心，那就暂坐一会儿，无须客气。”
老掌柜摇头：“宾主分谊，不宜僭越。小老儿站着就好。”言语客气，态度却颇为
坚决
。
男子见他着意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直看了大半个时辰，右手拈起朱笔在末页批
点几
处，终於掩上帐册，交还给老掌柜。
“这三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贵客这么说，是折煞小老儿啦。想当初若非居先生大力相助，我祖上传下来的这
座阁
子恐怕早已沦入恶人之手，化成一片焦土了，还谈什么家业、什么辛苦？居先生的恩德
小老
儿时时牢记，金陵焦氏的宗祠里，还给他老人家立了长生牌位。贵客千万别再说这等见
外言
语，教小老儿心里难受。”
男子举手笑道：“好、好！都依老人家。”
焦掌柜察觉自己的失态，老脸微红，忙递上手里的厚茧漆封，道：“贵客见笑了。
这是
柜上封好的票券，是前几个月结存下来的。因不知贵客要来，未及事先准备，小老儿手
边还
有百余两的银钱未结，一会儿天光便差人上柜坊结清，再交由贵客便使。”
“那也不忙。”
男子揭开厚茧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两张印着“金陵万宝楼号”字样的票券，票底给
撕得
参差不齐，留有大半个红彤彤的柜坊大印，票面以端正的字体写着“持卷寄附纹银参仟
伍佰
两正见数折铤”，干透的墨迹上还盖着几方大大小小的红印，约莫是柜坊本号、联号与
经手
之人的印信，以防银两数遭人变造。六只信封里各装有两张三到四千两不等的票券，合
计将
近五万两。
唐代为方便各地商人到京师做生意，各道在长安均设进奏院，商人在长安卖了货物
，将
所得的银钱交给各道所属的进奏院，或在京设有联号的私人富商，写下票券为证，半联
由进
奏院或联号寄回本道，另外半联则由商人自行保管；等回到家乡之后，再前往各道衙门
或联
号合拢两联，取回银钱。这种被称为“飞钱”或“便换”的票券类似今日的银行支票，
因为
所存兑者多以白银计数，所以百姓之间也有管叫“银票”的。
唐朝末年政治大坏，政策朝令夕改，“飞钱”一下禁止、一下放松，居然还发生过
票券
积得太多、白银铜钱却不够给付的荒唐事，官设进奏院的信用日益受损，逐渐被民间私
人经
营的联号所取代，演变成专事储蓄和调度的“柜坊”、“寄附铺”等商号。这种风气一
直延
续到五代，尤其在南方金陵、广陵、江陵、成都、南海等未受战火的大都市里特别盛行
，影
响所及，连规模较大的道观、寺庙、药铺、做金银细活的“金银铺”等也兼做起了柜坊
的生
意，帮人保管钱财。
浮云阁的盈余颇丰，每半年结算一次，支付些许保管费用（时人称为“僦柜”）之
后，
存入金陵首屈一指的联号“万宝楼”中，三年来总共累积了五万多两，数目可谓十分惊
人。
这焦掌柜的十分硬气，固定每半年结存营收、妥善保管，存起来的银铤便再也不动分毫
，绝
不因为东家不在身边，而挪去做什么旁的投资。当年浮云阁还是焦家祖业时他就是如此
持重
经营，若非遭奸人陷害，几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也不致要将阁子顶让出去。
“居先生”，就是及时对他伸出援手的贵人。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富者拿出三万两
纹银
，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非但没动浮云阁的一砖一瓦，还让他继续经营阁子，一如过去的
四十
几年。
而他甚至连“居先生”的样貌都没见过；唯一认得的，只有那一手挺拔劲瘦的墨字
。
男子沉稳的声音打断了焦掌柜的思绪。
“这些，请老人家收下。”他抽出三张票券，推到灰发老掌柜的面前。老人一瞥票
上总
和万余两的面额，突然醒悟过来，颤声道：“这……恕小老儿不能收。”说着连连摇手
。
男子双手抱胸，丝毫没有取回银票之意，鹰鹫般的锐利眼神环视房内，从枕蓆、几
凳、
墙面的那幅《云台山》真迹，一直回到桌上燻成了琥珀蜜色的嵌铜琉璃灯，微抿的唇边
泛起
一丝淡淡的笑，伸手轻抚桌面。
“当初居先生救下的浮云阁，是间一等一的好店，阁子里的每爿每角，若非值得救
、应
当救，料想居先生也不会出手。要维系这么一间上好的客店，不教声名沉坠、宝物蒙尘
，岂
能没有银钱便使？这些，都是居先生的吩咐，老人家千万别辜负了他的好意。”
老人愕然半晌，眼眶微露湿红，双手拢在袖中，仍是恭恭敬敬接过银票，珍而重之
收入
怀中，哽咽道：“贵客教训得是，小老儿受教了。”虽是心中感念，仍不忘将笔墨递过
去，
摊开帐本：“这些联号票券，还请贵客画押签收。”
男子一笑，鹰目里熠熠生辉，却无甚逼人之意。
“真是好森严的规矩哪！”
他右手接过笔管，不假思索便签下了“百里孤伤”四个大字，笔划纵横如铁骑驰骋
、刀
剑突出，说不出的率性俐落。焦掌柜阅人无数，一见字迹，就知道居先生的这位朋友定
是闯
荡四方、惯见风浪的江湖客，只是……
（只是混迹江湖的浪子，怎地也有如此淡然的笑意？）
“砰”的一声，跑堂的小厮跌入门里，脸色惨然。
“掌柜的，不……不好了！”
“别这么冒冒失失的！”焦掌柜低声斥责，回头连连告罪。
百里孤伤摇手：“老人家无须管我。”
却听那小厮连打了几个哆嗦，颤声道：“掌……掌柜的，大事不好了！那……那些
歹人
又……又来啦！”
焦掌柜登时会意，不由得面色一沉，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噤声，别惊扰了贵客
。”
转身向百里孤伤一揖：“昔日浮云阁受人威逼，几乎断绝门户，幸遇居先生搭救，没让
歹人
得手。那些歹人无赖得很，迄今偶尔还会到此走动，倒也不敢生什么事端，就是喝茶吃
饭、
聊以示威而已，贵客不必担心。请贵客先将息片刻，小老儿去去就来。”
“老人家自便。”
焦掌柜正要行礼离去，却见小厮还楞着发呆，眉头微皱，心里直犯嘀咕：“这张阿
根平
日乖觉得很，怎么今天一点都不灵光？”想起楼下等着的那批凶神恶煞，更是头疼，想
着想
着不觉肝火微动，强抑着怒气哼道：“走啊！你，净在这儿发楞！”
“掌柜的，您去也没用。”
“你在胡说什么？”
“又不是我说的。楼下那些个歹人说啦，他们要找的……”
小厮满腹委屈，伸手往灯影下一指：“是客倌爷哩！”
※ ※ ※
漆黑的巷道里，凌乱的马蹄与车轴声交迸四散，惊醒无数好梦。
石板路被践踏得爆出连串辘辘闷响，马车的篷顶像要解体了似的，在两侧高墙的阴
翳里
晃开一团雾惨惨的白色叠影，几乎让人以为它下一刻就要化成晨霜烟霭，一晃眼便消散
无踪
。
驾车的中年汉子恍若不觉，没命挥动长鞭，抽得两匹健马一阵凄厉短嘶，血红的口
里甩
出白沫。
车驾旁的皂衣青年紧抓木辕，勉力保持平衡，忍不住催促：“陆全！再快些！”
汉子脸色惨白，一迳摇头，手里并不加劲。青年也知好马不禁打，但眼下非比寻常
，岂
能再有顾忌？右臂暴长，倏地将汉子手里的长鞭夺过。汉子怒道：“你……”青年甩手
扬鞭
，正要往马背抽落，眼角瞥见团黑影斜斜飞下，扑向车篷！
“啪！”一声爆裂似的急响，长鞭未上击来人，却将另一名逼近车尾的黑衣骑士抽
下马
来；那匹失控的坐骑歪头折腿、惨嘶一声，撞倒在高墙之下，与坠马之人的骨碎哀鸣同
淹没
於马蹄声中。青年骤然拔剑，一泓清亮的秋水临空掠过，将篷顶的黑衣客刺下车去。
“陆全！”他猛将长剑搠入车座，回头嘶吼。汉子圆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相应狂呼
，铁
褐色的手背上青筋浮露，使劲抽动缰绳，拉车的两匹踏雪青云骢放足狂奔，速度竟比先
前更
快了些。
皂衣青年眼明手快，抓着车顶横辕霍然起身，长鞭奋力回扫，劲力直扯得鞭身离手
甩出
，“唰！”划开一道肉眼难见的扇形利刃，鞭梢的锐风扫中车后两匹追骑的眼睛，倏地
一阵
马嘶人嚎，平地卷起一大蓬黄扑扑的烟沙石屑，沙尘里黑影杂踏、人马歪斜，顿时与马
车拉
开距离。
青年颓然坐倒，若非紧抓着车辕未放，几乎要跌下车座；突然间福至心灵，急忙抽
出座
畔的长剑一挡，叮叮两声，堪堪格开两枚自右侧高墙射下的白羽袖箭。他剑不敢离手，
遮护
身畔驾车的汉子，抬头见天色苍郁、不见星月，透着灰黯的惨青微光，心底一片冰凉：
“这
天，怎地还不亮？”
车后风烟扬起之处，又似有无数黑影奔来。
※ ※ ※
天未亮，陆府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还透着光，映得那块“城南第一家”的金漆牌匾
略呈
紫红，在靛沉沉的天色里看来格外妖异。
其实府里的家人们整夜都没睡。陆府的管家姓鲁，他里里外外奔波了一夜，只觉得
肩颈
僵硬如铁，早已没了疼痛的感觉，但心里的忐忑不安却远超过倦乏的程度，让他连小憩
片刻
也做不到；才吩咐完厨房做准备，不知不觉又踱到了堂前中庭。大门边两个负责看守的
仆僮
呵欠连连，一个倚着根长竹竿打瞌睡，另一个刚从门房里掀帘而出，手里提着两盏白灯
笼。
鲁管家脸色丕变。
“你做什么？”他三两步逼到小僮身前，指着他手里的白灯笼，虽然刻意压低了声
音，
面色却十分严峻。
“谁让你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了？”
那小僮原本打瞌睡打得迷迷糊糊的，见管家突然发这么大脾气，不禁有些茫然，颤
声道
：“没……没有啊！我……我拿出来备着……”
鲁管家狠狠敲了他脑袋一记，低喝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快收起来！你这
是咒
老太君么？要是教老爷看见了，怎生是好？”
小僮登时醒悟，吓得腿都软了，抱着白灯笼连滚带爬冲进门房里，瞧得鲁管家连连
摇头
，心里不禁暗自祝祷：“天年有限，本是常情。可老天爷啊！请你可怜可怜我们家老爷
的苦
处，千万保佑老太君长命百岁，福寿连绵。唉……”
另一名小僮见机极快，偷偷将手里换灯笼用的长竹竿搁在一旁，趋前陪笑道：“鲁
爷，
现在可以开门了么？”
鲁总管道：“开了罢。待会还有几个大夫要进出，省得麻烦。”小僮连连称是，赶
紧回
头去拉门闩。手还没碰到涂着乌漆的粗大闩木，突然响起一阵砰砰砰砰的叩门声，门外
有人
扯开喉咙大喊：“开门！开门！”声势直逼擂鼓奔马，内堂里的婢仆小厮无不吓了一跳
，纷
纷跑到廊上来瞧。
那门房小僮首当其冲，只觉得两扇门彷佛要被撞倒了似的，吓得险些跌跤，鲁总管
面色
铁青，猛推他一把，急道：“快开门！别让惊扰了太君与老爷。”小僮如梦初醒，慌忙
上前
拉开门闩。横木才刚脱出一侧闩孔，两扇乌木门扉已被轰然推开，撞得小僮踉跄倒地；
一群
配刀执枪、兵丁装扮的彪形大汉蜂拥而入，沿着两侧廊庑将整个中庭前厅团团包围，军
靴镶
的铜钉铁扣踏得青石板上一阵喀啦密响，吓得廊上的女眷们低声惊呼，争相逃往内堂。
三名穿戴锦袍盔铠的军官鱼贯入内，鲁管家赶紧上前拦住，团手揖道：“几位军爷
，这
……”
当先一名紫膛面皮、虬髯如戟的银铠军官一把揪住鲁管家的衣襟，猛将他提得离地
半尺
，睁着双铜铃怪眼低头逼视，白森森的尖牙几乎咬上鲁管家的鼻头：“你是陆僧霞？”
“不……不是……”鲁管家骇得连挣扎都忘记了，手足僵硬，犹如一具吊屍。
“你姓陆？”血盆大口里吐出浓浊酸臭的隔夜酒气，蒲扇般的巨掌又将老管家提高
寸许
，两人贴面相对。
“也……也不……不是……”
蓦地军官虎吼一声，将管家用力摔落，摔得老管家口吐白沫、两眼翻起，不知是被
摔得
昏死过去，还是被那打雷般的吼声给震晕的。门外对街的几户人家亦被惊醒，发现陆府
内似
有变故，街上又有数百名高举火把的官兵紧密包围，纷纷探头观望。那名身量高大的虬
髯军
官“唰”的一声拔出腰刀，回头咆哮：“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进去！”一连串砰砰急
响，
四周邻舍门窗紧闭，偌大的街道空空如也，宛若死城。
虬髯军官哈哈大笑，扬声道：“陆僧霞！给老子滚出来！再敢慢怠，这个老龟公便
是榜
样！”手起刀落，便朝鲁管家的喉间砍去。
“刀下留人！”一道银光由堂内电射而出，倏地缠上刀身，眨眼间“铿铿铿”连响
十余
声，将长刀引得斜斜弹起。虬髯军官赞道：“好快的身手！”语声未落，猛地扬刀一振
，将
银光反震回去。银灿灿的耀眼光芒落地还形，变成一名白衣青年手里的红穗长剑。到得
此时
，众官军才看清这青年生得玉面长身，两络长鬓垂落胸前，模样十分斯文。
另一名身穿翎黄箭衣的黝黑少年随后跃出，手中红穗剑一指众官军，怒道：“你们
这是
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你……”白衣青年将他拦住，微微摇头，当先把红穗剑还入鞘
中。
黄衣少年余怒未消，方正的下颚与两颊一阵抽紧，兀自咬牙忍受，“锵！”猛将长剑倒
撞入
鞘，声势惊人。
白衣青年冲着军官一抱拳，朗声道：“在下黄尚香，这位是敝师弟杨莲香。陆府避
居已
久，家人少见世面，若有慢怠之处，还请几位军爷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计较才好。不知
军爷
们怎么称呼？”边寒暄招呼，边对身旁两名家仆使眼色：“将鲁总管带到后进休息。”
两人
相应趋前，不料那虬髯军官长刀一挥，狠霸霸地横眉瞪眼，竟是不让放行；也不理会白
衣青
年黄尚香的言语，上下打量了他几遍，蔑笑道：“你小子剑法不坏，是陆僧霞的弟子？
”
黄尚香拱手道：“承蒙恩师不弃。只怪在下天资浅薄，又疏於习练，自是难挡军爷
神威
，实在惭愧。”
虬髯军官扛刀上肩，嘿嘿冷笑几声，态度狂妄已极。另一名身材瘦小、黄面鼠须的
军官
微一抱拳，接口道：“黄公子，我们只想见令师一面，还请陆老师出来相见。”
黄尚香连连点头：“是、是！几位军爷厅里请，待在下奉上清茶，便即为各位通传
。”
那虬髯军官还想造次，却被他那矮小黄瘦的同伴制止，怒哼一声，大剌剌地扛刀入内。
黄尚
香殷勤延请三人入厅，背里向两名家仆摇手示意，两人赶紧将鲁总管抬了下去。
杨莲香追进厅里，扯着黄尚香的袖子道：“师哥！那些官兵……”
黄尚香面色微沉，皱着眉睨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回身对那黄瘦军官笑道：“军爷
，外
头的弟兄寅夜出勤，自是十分辛苦。在下吩咐厨房在外边摆下桌椅凉棚，请各位爷们吃
酒。
”
那黄瘦军官面无表情，挥手道：“不必！你只管请陆老师出来，无须多言。”果然
厅外
百余名官军刀出鞘、枪露尖，戒备十分森严，既不许陆府的婢仆出声交谈，也不让走动
，竟
将陆府上下都当成了人犯看待。
黄尚香虽不明所以，但也知情况绝不单纯，思量片刻，垂首道：“实不相瞒，我家
太君
日前旧疾复发，情况危急，府里上下已几天都没得阖眼，就怕……唉！家师事母至孝，
举国
皆知，眼下更是须臾未离。按情按理，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都不敢惊动他老人家，请各位
军爷
明察。”
这府邸的主人姓陆名僧霞，表字思暮，原是淮阴剑派“秋枫桃叶门”的掌门，昔年
随吴
主杨行密自庐州起兵，以精妙的剑术助杨行密打下江山，居功厥伟。杨行密其人武艺高
强、
豁然大度，尤其与江湖侠客意气相投，麾下拥有无数奇异之士，在唐末南方群雄中，仅
有邻
近的吴越国主钱鏐堪与匹敌。
杨行密称王之后，大封功臣，谁知陆僧霞等八名剑客却不愿在朝为官，宁可归隐江
湖，
杨王无奈，遂命八人以剑为爵，敕封为“八风剑子”。
杨王死后，大权落入徐家父子之手，及至徐知诰逼杨行密之子杨溥退位，自建南唐
帝国
，虽然滴血未流、黎民不惊，美其名曰“禅让”，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篡国。徐知诰登
基后
，运用手段笼络人心，在朝者官居原职、在外者爵按原封，其中又特别拿陆僧霞侍奉母
亲至
孝的事大做文章，将陆氏举族从淮阴迁至金陵，在城南僻静处赐华美大宅一座、手书“
城南
第一家”的御匾一块，陆僧霞无不一一接受，表现得十分恭顺。
江淮一带的武林人物对徐家改朝换代无甚敌意，却十分看不起陆僧霞这种卑躬屈膝
、甘
为顺臣的姿态，背地里议论纷纷，陆府行事也就相对低调起来，一应婉拒访客登门，几
乎形
同退隐，淮阴“秋枫桃叶门”的字号名存实亡。陆老太君不通政务，也从未过问江湖之
事，
平日虔心礼佛，每逢初一、十五、于兰盆节等必开门布施，一日散数百金而毫不吝惜，
在平
民百姓间薄有善名，的确无负於“城南第一家”的赐号；说起陆府的陆僧霞陆老爷，都
管叫
“陆城南”。
黄尚香搬出老太君弥留的因由，倒也不是信口开河。陆僧霞日夜苦守病榻，三日来
粒米
未进；金陵最好的太夫已请来了十余位，没一个敢说能再撑上几天的，这几日陆府上下
偷着
准备寿衣白挽等物事，以防变故陡生、措手不及，却又不敢让陆僧霞知晓，人人强颜欢
笑，
含悲忍泣，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黄尚香是陆僧霞座下大弟子，平素掌理家务，帮
着陆
府打点一切，是众弟子中最能干的一个，自然又比他人担心更甚、加倍辛苦。
他见三人面色不善，一副无动於衷的模样，心里横竖也没当这些人是什么好东西，
哪还
能巴望他们体念人情？说着说着轻轻击掌，家仆捧出一只铺着绸垫的深底漆盘，盘里盛
着几
十枚光灿灿的银铤，毕恭毕敬置於黄瘦军官手边的扶几之上，总数怕没有二、三百两。
黄尚香走下座席，作揖道：“小小资酬，不成敬意，与弟兄们买酒吃，爷们可别笑
话才
好。各位军爷专程登门，必是有紧要之事，其实同在下说也是一样的。待家师事了，再
整治
一桌上好的筵席，请各位爷们前来相叙。”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作势呈交。陆府这几
年极
为低调，金陵南唐朝廷里的文臣武将等藉机前来勒索，算是司空见惯的事，几千两、甚
至万
余两的应酬也没放在眼里，务求干净俐落、皆大欢喜。
那黄瘦军官微微冷笑，一抹鼠须：“我们这事，凭你还扛不起。贵邸百余口人，可
不止
老太君一个，请陆老师速速来见，以免自误。”
这话无礼至极，言下之意竟是拿全府人丁的性命要胁，饶是黄尚香修养极佳、老成
持重
，也不禁变了脸色。一旁的杨莲香忍无可忍，怒道：“你们这些走狗，说的什么疯话！
”手
按剑柄，跃入厅中；还没交上手，数十柄尖枪长刀已将他团团包围，连半点腾挪转身的
空隙
也无，霎时动弹不得。
虬髯军官拍桌而起：“兔崽子，你找死么？”突然扬声喝道：“哪个敢妄动的，都
给老
子杀了！”厅堂内外的官军轰然相应，纷纷扬刀呼喝，制住了几个沉不住气的壮仆家丁
，内
室里的婢女们惊叫连连，场面大乱。
“且慢！”
黄尚香一把拽住师弟的臂膀，咬牙凑近他耳边：“三师弟！你忘了师父的教训？想
想师
父的苦处，想想太君的身子。”
杨莲香登时气沮，钢牙咬碎、怒目不语，微颤的右手慢慢松脱剑柄，手背上窜起一
条条
蚯蚓般的扭曲青筋。
虬髯军官哈哈大笑，挥手道：“来啊！给老子缴了兵刃！”数名官军狞笑奔前，手
里明
晃晃的钢刀押着黄、杨二少的脖颈胸膛，将两柄红穗剑一并夺下。黄尚香紧紧捏着杨莲
香的
臂膀，清楚感觉他浑身剧颤不止；只差一点，这平日最刚烈正直的三师弟便要不顾一切
地冲
出去拼命。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堂外二百余名官军沿着廊庑入内，逐一搜查，府中不分男女老幼，全被赶进东厢侧
厅，
哭叫啜泣声不绝於耳，简直就像抄家一般；唯一未染指的，就只剩下老太君养病居停的
后进
大院而已。看来这几名军官十分忌惮陆僧霞之能，宁可将他逼出，也不敢擅自闯入。
黄尚香忍住悲愤，沉声道：“各位军爷，你们这是在抄没陆府了？却不知是哪位将
军麾
下？奉的又是谁的旨意？”
黄瘦军官冷冷一笑。
“是不是抄家，就看陆老师怎么做了。你速去通报，就说：秋水帮晏帮主他老人家
座下
贾威、常怀恩等求见，请陆老师务必赏脸。”
秋水帮！黄尚香脑中轰然一响，顿时醒觉。
在金陵城里，还有谁可以调动大批官军，干这等绿林劫掠般的江湖行径？还有谁的
势力
能深入朝廷，同时知晓师父昔日之威，戒慎以待，而不仅仅把陆府当成有求必应的财神
爷、
摇钱树？当这些与“秋水帮”、“晏丹心”等字眼串接起来，一切突然都变得再合理不
过。
只是，不问世事许久的陆府，能与秋水帮有什么纠葛？师父避居於城南的这座府邸已超
过十
个年头，有什么样的恩仇宿怨，须得十年后才上门讨还？
秋水帮。这代表事情已超过自己能判断的范围，黄尚香定了定神，对杨莲香道：“
你去
请师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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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秋枫桃叶
红烛将尽，凝成满盘泪堆。「噗！」绽开几点刺目残芒，房内倏地
浸入一片微带透明的墨蓝，空气里除了混着薰笼与汗渍的淫靡异香外，
又多添几缕淡淡烛烟。
他静静欣赏身畔的女子。
锦被沿着圆润如水的臀部曲线陡然爬升，蓦地向柳腰边缘跌落，那
起伏的剧烈程度，犹如一场诱人深陷的美丽失足；被外裸裎的肌肤布满
细汗，彷佛还回味着方才的缱绻。他伸出食指，从那双线条柔细、白如
象牙的肩胛当中轻轻抚落，沿着光裸的背脊一直来到腰下的两爿峰峦之
间；女子蒙着枕衾低声呢喃，慵腻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娇躯一阵轻颤，
幽暗的房里彷佛荡开一片白生生的雪光，直要诱人销魂。
「公子爷，您要走了？」
女子枕臂转身，轻轻拉过锦被掩住赤裸的胸脯，眼里还有几分迷蒙
，语带幽怨：「去得忒急，怎地……怎地也不唤我？」
他微微一笑：「你多睡会儿。」
彷佛读出男子眉宇间的抑郁，女子拥被而起，轻按他的手背。
「怎麽了？是不是倚香服侍得不好，惹公子爷生气？」
「我没生气，只是心里有些难受；惊醒了你，我就更难受了。」
「公子爷说的什麽话来？能承公子爷垂爱，是倚香的福气。您有什
麽心事，同倚香说了罢。」
他别过头去，沉甸甸的碧色薄曦里勾出一张冷冽分明的轮廓，鼻梁
直挺、下颔尖细，丰润的唇珠紧抿着唇瓣，线条宛若玉石肌理，看得女
子心猿意马，又忆起中夜种种荒唐情事，竟是难以自禁。
「你唤我什麽？」
那女子倚香不觉一怔，樱唇微启，却答不上话来。
「我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该怎麽说。我只想疼你怜你，唯恐不及
，从没想过要你服侍。」男子慢慢回首，深深望进她的眸中：「你睡着
的时候，不会管我叫『公子爷』、不会想着服侍我，只记得夜里我疼你
怜你，疼爱得身子都倦乏了，睡得那样香甜，我很欢喜。」
他叹了口气。
「你醒了，我就该离开了。可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别唤我『公子爷
』？」
倚香轻抚胸口，眼中的错愕一现而隐，随即浮现雾露。
「倚香只是风月场里的苦命女子，不值得公子爷……」
「嘘——」他的食指轻轻落在唇上，止住了她的幽怨自怜：
「别说了。」
以他的家世容貌、文才武功，足令全金陵城的名媛淑女倾心，何苦
与一名欢场女子痴缠？倚香六岁就被卖入青楼，十五岁挂牌见客，在金
陵首屈一指的风月场「玉荷风」里倾倒无数显贵，从不敢期盼在床第间
觅得真情，却无由怀疑眼前这男子的温热眼神。她轻吻他的指尖，心底
柔情忽动，嘤宁一声、纵体入怀，咬着他的耳珠喃喃低唤：
「君艳……」
「君艳」是陆凝香的字，是无数金陵女子午夜梦回、偷偷咬着纤指
低声密唤的名字，伴着阵阵绮丽羞人的遐思。在今晨以前，倚香不曾想
过自己有在斯人耳边叫唤的一天。
而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玉荷风」的倚香姑娘是出了名的花中魁首，精擅歌舞，尤以琴箫
技艺称绝，座上往来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能蒙她垂青、做得入
幕之宾的，可说少之又少。若非权势滔天，连「玉荷风」这块金字招牌
也阻却不下，便是品貌非凡，令倚香姑娘欣赏眷爱者，才有机会一亲芳
泽。陆凝香在「玉荷风」住足了廿五天，日夜与她饮酒赋诗、弹琴吹箫
，一掷千金而不改色，又执守翩翩君子的风度礼仪，终於赢得佳人青睐
，在昨夜成了好事。
尽管欣赏、青睐，但在妓女眼里，恩客毕竟还是恩客。
陆凝香容貌出众，从小随母亲出入广陵名门，对那些贵妇俏婢乍见
他的错愕、随之而来的灼热目光，与她们以种种藉口亲近他时，那蒸着
体温汗泽的脂粉浓香，早就习以为常。这种魅惑般的吸引力几乎是女子
的天敌，从为人妻母的姨娘叔婶到情窦初开的小姊姊、小妹子，他掳攫
她们的芳心就像呼吸饮水一般自然，甚至与个人意志无关。
打从十六岁涉足风月伊始，陆凝香又发现女子脉脉含情、断肠心碎
之外的别样好处。
短短三年，他出入金陵城大大小小的歌台舞榭、妓馆娼寮，采遍花
国舞艳，一品名芳。妖冶的、放浪的、娇怯的、柔腻的……各种的风月
手段见得多了，早已不觉得新鲜。被当成第一流的销金客来服侍讨好，
渐渐令他觉得无聊，丝毫提不起劲头。他尝试加快枕边替换的速度，却
发现这一具具裸裎的身躯间似乎并无区别，根本不能视为是一种改变。
这样的颓唐无趣约莫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新的灵感突然出现。
名门淑女含情暗渡，固然百转千回，但与欢场女子缠绵，却更令人
销魂蚀骨；比将起来，那些自矜身份的大户千金在床第间显得乏善可陈
，还不如写写情书、隔案调情来得有趣。但，若是妓女动了真情呢？这
些擅以身子取悦男人的女子，会用什麽样的手段取悦情人？
当一日在某女子身上萌生此念时，陆凝香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当
然他没有这麽做。他在风月场中声名极佳，不仅因为俊美多金，还有一
贯的体贴与温柔。陆凝香沈静而缓慢地持续动作，在身下的女子第三度
被抛越慾望的尖峰、猛地弓起一阵海波般的轻颤之前，已悄悄在心中拟
妥了目标计画，然後慢条斯理地起身着衣，抚剑离去，只留下床头可观
的渡夜资、床上软弱乏力的娇美女子，以及女子迷蒙的眼中所映出的最
後一抹秀气背影。
走出倚香的闺房，直是大半个时辰後的事。倚香是长干名楼的头牌
伶伎，能歌擅舞、艳光照人，但要说到承欢取乐，自不能与那些赚惯皮
肉钱的娼妇相比。只是与昨夜一样的娇媚身躯，动情时竟也有着迥然不
同的滋味。
「真是不枉这廿五天的工夫啊！」陆凝香整了整衣襟，带着酣倦的
身子与四尺乌桐剑缓步下楼，面含春风、踌躇志满；心底，却隐隐有些
不踏实的感觉。近来得遂心愿的愉悦与满足似乎越来越难持久，有时竟
不及门里门外、盈尺之间，往往才出得香闺，便捺不住心头的空虚厌憎
，只想赶快离开。其中心境转变之突兀，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
或许又该是翻新花样的时候了吧？陆凝香想。
廊庑里点着几盏铜灯，镂空的窗屉间透入些许幽蓝，和着摇曳的灯
火，抖开一片暗影婆娑。横塘夹岸酒楼娼馆林立，夜里灯火通透时一般
的金碧辉煌，几无差别。但金陵人自有一套妙解：天未大亮即掌灯的是
酒楼，晌午才开门做生意的是娼馆——酒楼有时兼卖早点、洗脸水之类
的，也得应付赶早出入的商流客旅，可没人刚起床就想嫖妓。
空泛的脚步声在楼板间响起，一名窝在楼底打盹的龟奴揉揉睡眼，
立时认出他束发金冠上那枚拇指大小的鲜红猫眼儿石，慌忙跳了起来，
满脸堆欢：「陆公子起得好早！怎麽也不多睡会儿？」
陆凝香笑笑，随手赏了他一小枚银饼。
「拿去喝茶罢。」
龟奴露出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样，千恩万谢，双手将银饼揣入怀里，
凑上前去低声陪笑：「公子爷放心，小的都明白。倚香姑娘人挺美的，
不过就是老实了些，兴许不合公子爷的口味。公子爷喜欢什麽样的姑娘
，还请吩咐，着下回小的再替您打点，保证……」
陆凝香微一挥袖，无意继续话题。龟奴却不肯死心，人说城南陆府
的独生公子外号「不过眼」，花钱直如流水，流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哪怕是打赏下人，也从没使过铜钱。只消多说上几句，到手的赏银能教
全家老小痛痛快快吃上大半年，谁肯放过这等便宜的过路钱财？
「是了！公子爷，您府上的老家人来过几次，说有急事相寻。」
「怎麽回的？」
「都说公子爷没在楼里。」
「很好。」
口里说「好」，陆凝香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大感扫兴；突然瞥见个
小小的身影，提着盛满清水的木桶走上楼来，却是一名侍婢装扮的妙龄
少女。
那龟奴讨了个没趣，正愁没发作处，忙不迭地斥喝：「去去去！没
看见陆公子的大驾麽？滚开去！」少女吓了一跳，脚下骤滑，连着倒退
几阶，泼去大半桶清水，溅得乌木楼板上满满一滩深黑水渍，也濡湿了
下半身的嫩翠绸裤。
龟奴益发恼怒，作势要打，却被陆凝香拦下。
「这麽凶霸霸的做甚？」说着往他手里塞了枚银饼，板起脸道：「
喏，去後头找人来收拾收拾。」龟奴就等这一大枚白花花的银饼，连忙
弯腰接过，欢天喜地往後进去了。
「你跌伤了没有？」
陆凝香走下两阶，少女也瑟缩着退了小半步，粉颈低垂，秀美的小
脸浮露红霞，紧张地摇头。陆凝香端详半晌，将她的娇羞困窘看了个够
，这才微微侧身让过，嘴角泛起一抹教人心慌意乱的笑。「多……多谢
公子爷！」娇嫩的喉音细如蚊蚋，碎步轻盈，蓬飘萍转般自他身旁仓皇
掠过，在晨间微冷的空气里留下一丝未染脂粉气息的淡淡馨香。
抬头望去，少女白腻的赤足、裸出裤脚的半截小腿，以及紧绷着的
腰臀曲线，令陆凝香原本渐熄的兴致重又燃起。隔着披在单衣之外的薄
衫与濡湿的绸裤，他放任想像力一层一层剥去少女浑无防备的外在束缚
，在脑海中构筑起那羞涩而健美的青春胴体，彷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它
的鲜嫩紧致……
或许「玉荷风」是个值得再来的地方。
陆凝香突然改变主意，在楼下的雅座坐了下来。举杯沾唇，杯里碧
幽幽的西湖龙井映出那张俊美无瑕的面孔，浮挹着悠然沉醉的笑。
※ ※ ※
长剑抽回，劈头一阵温热浇下，还匀不出手揩抹，皂衣少年紧闭着
满眼刺痛狂吼出剑，刺落一名挥刀逼近的黑衣骑士。「轰！」一声，马
车突然拐入右侧小巷，不可思议的弯幅压着车厢急向右倾，撞塌了一小
堵土墙篱笆，左半边猛然弹起摔落，几乎将少年甩下车去。
「我的眼睛！」少年滚倒车座，死命抓着木辕：「陆全！」
陆全甩动缰绳，百忙中伸手揩去他眼上秽物，少年突然一把拂开：
「用油布！你手心有汗，别让石灰烧坏我的眼！」
「不是石灰！」陆全大吼，将手掌摊在他眼下：「是血！」
少年猛然举臂一抹，睁眼跃起，见马车两旁矮檐低迫，宽窄仅容车
身通过，篷顶不时掀落几片残瓦，全丈陆全驾车技巧高超，车身才不致
翻覆。原本在拐弯时甩开的追兵又渐渐追赶上来，因巷道狭隘，无法两
骑并行，当先一骑追至车後丈余便不再逼近，只是一路紧紧尾随。
「往西走！」少年心念一动，猛然醒悟：「陆全，沿矮房走！」
「往西出不了城！」
「我们不出城！」
打一出府，他们便教人给盯上了。原本计画避开贯穿城中南北纵线
的朱雀大街，择小路从东南侧门悄悄出城，万万料不到这些刺客竟如此
明目张胆，全然不顾城中官民注目，一路从城南展开追逐，沿途还在街
巷楼高处设下暗箭埋伏，几度要将车驾拦住。
等少年意识过来时，马车已从城街边缘越过朱雀大街，一路南行，
速度之快、逼催之急，甚至来不及惊醒沿街的豪门巨富，充其量不过在
他们乍然受扰的好梦里扯过一串疾风呼啸，倏地又没入夜色彼端。
黑衣刺客们唯一没想到的，就是陆全那异乎常人的驾驭之术。
当年在杨王的精锐部队「黑云都」里，只有一人号称能「同御六马
三乘」，骑术精湛不说，以一条两丈长的鞭子轻松控制三辆马车，战阵
上长鞭到处，甚至能教敌骑转向狂奔，直视骑者如无物。要论起马上功
夫，即使骁骑如云、吃睡杀人都在马背的「黑云都」之中，也找不出第
二个。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陆全」。
马车在不顾一切的疯狂狙击中继续驰往南方，路线几经变换，却始
终离城门只近不远。只要马缰还握在陆全青筋贲起的双手里，就没有人
能阻挡这辆篷顶马车的灵活神速。
重拾光明的刹那间，少年从那个奇诡的转弯里得到灵感。
——因为我们要出城。
少年知道，陆全知道，刺客也知道。可以沿途伏击十余里不曾间断
，莫非是大罗金仙掐指算定，将他们原本计画的、临机应变的逃亡路线
都算得一清二楚？这其中只有一种可能：这群黑衣客的埋伏网络遍及每
条可能的路线，无论如何变换均难脱伏击。少年由此断定，通往全城六
处城门的必经道路上，肯定都有敌人的伏兵！
这些陆全都没能想明白，但他相信少年的判断。
一声闷雷般的呼喝，车前的青骢马八足齐放，马车再次改变方向，
斜斜切入右侧长巷，原本朝南迂回的路线猛然西转，以更惊人的速度直
奔城西。照此速度推断，至多半刻，马车将越过紧密的民居长巷，冲入
全金陵城最繁华的长干街区！
倘若这辆疯狂的马车冲上朝阳灿烂的长干街头，将会引起什麽样的
骚动？黑夜消逝後，这些黑衣黑甲的杀骑们是否仍能横行无忌，全然不
顾金陵举城的眼睛？
刹那间，黑衣刺客似乎读出少年的心思。
马蹄声骤然逼近，领头的那一骑加快速度，卷尘而来，马上骑者弓
身俯低，似乎正伸手自鞍畔解下什麽物事。少年凛然一惊，暗忖：「莫
非要用箭？」这场追逐刚开始不久，他就清楚察觉敌人的意图：他们要
的是活口。因此沿途羽箭暗器均往他与陆全身上招呼，甚至连马匹也未
敢伤及，生怕一个不小心车辆翻覆，教篷里的「那人」发生意外。难道
刺客们眼见生擒无望，恶念陡生，竟想来个人车俱亡不成？
黑衣骑士左手握缰，右臂连着肘腋间一阵夹旋翻动，突然多了根黑
黝黝的尖细长杆。少年还没会意过来，蓦地黑衣骑士横臂急甩，「唰！
」一声清亮爆响，乌光没入车尾遮布，射穿车篷，自少年与陆全之间猛
然钻出，余势不减，消失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色之中。
少年面色雪白，反身扑入座後吊帘，将车里那人一把按倒；只听头
顶劲风飕飕，也不知有多少乌杆枪穿透车篷，慌乱中少年摸索着拔出长
剑，砍断几根钉入车篷辕柱的枪杆，猛一抬头，一点精光恰恰穿透遮布
，「呼」的一声来到眼前！
生死交关，少年急忙抖开长剑，精钢打造的四尺青锋突然变成了绸
带似的，倏忽黏上枪身；剑枪一触即分，彷佛绞紧的牛筋脱手，咻咻一
阵急旋，柔韧的枪身斜斜偏开，仅在少年颊畔擦出条血痕。乌杆枪一击
不中，旋即穿出吊帘，「笃！」一声牢牢钉住，似乎射中辕木之类的沈
重物事，留在帘内的大半截枪尾兀自晃动不休，嗡嗡作响。
这一手「若将江上迎桃叶，一帖何妨锦绣同」的剑法，师兄弟四人
当中只有他能使得这般纯熟，在紧要关头应手而出，化极刚为极柔，以
反缠丝劲弹开尖枪藤杆，即时化解危机。若然换了他师兄又或其他两位
师弟，免不了要被尖枪穿额透脑，徒然送了性命。
「得罪！」少年死里逃生，未及想到自己的安危，赶紧松手起身，
急问：「卫公子无恙否？」
「我没事。」那人一撂发鬓，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柄细窄的红鞘长
刀，微弯的银柄缠着彤红色的麂皮茧绸，通体如柳叶眉黛，又似远山起
伏，确是精工打造的名贵刀器。车内光线幽暗，隐约见得那人面色苍白
，仓皇里却不失原先刚毅倔强的神气，身上并无血渍，显然未被尖枪所
伤。
少年松了口气。
「公子爷勿忧，便是拼上我褚玄香一条性命，也要维护公子爷周全
！」头也不回，扬声叫道：「陆全！前头怎样？」陆全隔着帘子唔了一
声，声音低沈，仍是惜字如金，不曾多说几句。
那皂衣少年褚玄香再无顾忌，剑交左手，拔起半截乌杆枪衔住，右
手抓着枪杆上的一圈铜环转得几转，六尺长的乌漆藤杆顿时一分为二。
原来那金灿灿的铜环竟是一处制作精巧的锁纽机关，两端阴阳交榫，以
螺纹相嵌，阳凸阴凹的榫点上装有磁石细链，便於行进间摸索接合，无
须以眼力照准。
乌杆枪的枪尖约莫两尺，枪杆分作三截，以榫点接成一柄丈二大枪
，最适於远距抛射，尤其乘马投掷，又或挟在腋下突刺冲锋，威力惊人
。一旦分解开来，不过就是束三尺来长的短棍，与判官笔、三节棍何异
？挂於马鞍侧袋，任谁也看不出它的致命处。这乌枪的每个部份，无论
榫接机关的巧思，或铜件、钢尖与藤杆等材质的重量配比，均出自上乘
工匠之手，寻常人抱着金银还未必能买到，这群黑衣骑士居然随手抛掷
，毫不吝惜，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褚玄香见那为首的黑衣骑士单臂组合，凭空变出杆大枪来，於是依
法炮制，果然将枪杆分成两截。他用力扯断榫接处相连的细链，对那人
道：「请公子爷稍避，我来阻却追兵。」那人依言伏低身子，却拔刀在
手，摒息以待。
车尾篷布骤然掀开，褚玄香脚踏扶栏，放声大笑：「来而不往非礼
也！」右臂一振，半截乌杆倏地标向为首那名黑衣骑士的咽喉！那人先
前掷了一枪，随即组合另一柄夹在腋下，准备策马乘势，将丈二长的尖
枪搠入车内，不想却教褚玄香抢先出手。眼看乌杆来势劲急，胯下脚力
又停顿不得，黑衣骑士反应极快，刹那间弃枪伏低，堪堪避过。
褚玄香见他身形一动，怀里数截乌杆连环掷出，黑衣骑士踏着马镫
滚落鞍侧，闪过其一，百忙中挥出右掌隔开其二，第三截枪杆却自他头
顶斜斜掠过，正中後方第二骑！
一声嘶厉，受伤的马儿人立起来，猛将背上骑者甩下。急驰间变故
陡生，後方人马哪里来得及反应？数骑登时撞成一团，原本做为攻坚利
器的丈二长枪或穿过头颅胴体，或卡於砖墙矮檐，横七竖八，黏着血肉
衣甲、尘沙碎瓦，将扭曲的人马屍身架成了座诡异支离的马防栅。冲得
最近的一名骑士见状，赶紧使劲揪紧马缰，急急顿止，拉得胯下的黑鬃
健马扭颈蹬蹄，前脚凌空挣扎几下，几百斤的肥大身躯仰天掀倒，「轰
！」重重压入石板地中。
余下诸人好不容易勒住坐骑，只见漫天尘沙渐渐消散，那匹黑鬃马
横卧在乌枪与肢体交缠成的奇异工事前，马膘下的骑士暴眼吐舌，迸出
鲜血口涎，眼见不能活了。
污浊的红褐色液体混着些许黄白，自歪斜的屍堆下缓缓扩散，侥幸
生还的骑士们犹未回神，当先的几匹马儿却张着血红的口吐气踟躇，「
踢踏、踢踏」後退两步，避开了地面上逐渐逼近的深浓血色。
※ ※ ※
领头的黑衣骑士循声回望，才发现自己是唯一跟着马车的人，冷彻
的眼中恨火顿炽，猛然转头——
褚玄香抓着篷顶辕木，拔剑在手，长笑声随风远送：「单剑放对，
便不敢了麽？无胆鼠辈！」黑衣骑士木然直视，自怀里摸出枚铁壳炮筒
，「咻」的一声白光冲天，绽开无数火花，犹如搅散流星和雨坠，在清
晨刺骨的冷空气里渲开一股浓浓的烟硝气息。
褚玄香的笑容顿时凝结。
这一记烟花火号，是通知前方预藏的伏兵，还是召集沿途狙击的同
党？是引来更多的尾随追逐，还是预备在长巷的尽头拼死阻截？
头顶炽红的火星未散，黑色幪面巾下的鹰眼骤然转寒，黑衣骑士从
鞍畔解下另一束四节连杆迎风一抖，只听得喀啦几声，手里顿时多了柄
七尺长兵，枪杆漆红如火，尖端铸成五只扁平利爪，爪背上镶满斜飞逆
鳞，十分狰狞。
黑衣骑士一夹马肚，迎风抡起五爪尖枪，犹如挥舞着一只七尺长的
金鳞鬼手，猛朝车尾抓落！
除了武功，果决的判断与魄力也是他被赋予这项任务的重要原因。
褚玄香踏木而起，挥剑大喝：
「来得好！」
轰然一响，五爪尖枪抓塌小半顶车篷，将车尾的横板扶栏抓成碎片
。褚玄香摔入车内，左肩至右腹侧的衣衫被钩出五条可怖的爪痕，破碎
的衣衫渗出斑斑血渍，连腰带都不知所之。
剑爪相接的瞬间，他以三分劲力格挡，却以七成力道卸劲，原是十
分对症，可惜七尺长的爪臂运使於急驰之际，力道岂止百余斤？顿时将
他重重弹开，几乎撞倒在「那人」身上。若非褚玄香的「桃叶剑」柔劲
颇有火候，及时卸去利爪下撼之势，说不定这下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黑衣骑士一击未能得手，也是暗暗纳罕：「此子年纪轻轻，眼力忒
准！」思量间马势稍慢，前头的马车却不知怎地突然奔狂起来，距离顿
时拉开，眨眼已脱出五爪尖枪之所能及。
褚玄香挣扎起身，见那人扶着车厢，挽刀欲起，赶紧一把拦住，急
道：「公子爷万万不可犯险！您若是有什麽不测，岂非白费了家师的心
血？」那人还待争辩，突然轰的一声，车厢像是要散了似的，发出震天
价响，无数碎石沙尘溅入车内。原来马车越跑越偏，已贴着右侧砖墙一
路摩擦，拉车的两匹马如癫似狂，速度不减反增，眼看篷车就要扯撞得
四分五裂，当场解体。
「陆全！」
他心头掠过些许不祥之感，掀帘欲出，谁知触手湿凉滑腻，那充当
遮帘的青布上一片乌渍，当中插着的半截枪杆兀自急颤，宛若蜻蛉鼓翅
。帘子掀不开，他连忙一剑削断枪杆，「哗啦！」扯脱大半幅青布，一
条矮小的身影连着青布倒撞入车，半截枪杆透背穿出，还足足留在胸膛
外三尺来长，令人不忍卒睹。
「陆……」
少年忽然收声。
他被收入师门的那一天，就是与相依为命的母亲永诀的那一天。又
酸又刺的大雨模糊了眼里的一切，几乎让他误以为「悲伤」原来就是眼
疼的意思，还有那怎麽也停不下的泪水。
「娘……」他抽抽噎噎地哭着，直到驾车那人回头吼道：
「哭啥？娘都不在了！」
吓得他。
後来他真的没再哭过；後来，他才知道陆全说话就是这样，嘶哑的
嗓音像是打在沙子里的闷雷，还带着浓浊的鲁腔。他总是藉故去找这个
矮小黝黑，带着一身肌肉伤疤的初老汉子喝酒，在汉子与人相处的极少
极少的时间里占据了大部分，差不多……差不多就像汉子和牲口、酒酲
相处的时间一样长。
现在，陆全已经不在了。这车里，只賸下「那人」和自己。
失控的马车疯狂擦撞着砖墙，黑衣骑士渐渐追至，那人突然攀上前
座，紧紧攫住马缰，回头叫道：「车交给我，小心後头！」两手一阵忙
乱，马车居然又重回巷道中央。
褚玄香微感错愕：「这南方水乡的豪门公子，怎地也驾得一手好车
？」没来得及弄清楚，身後凉风忽至，「喀啦」一阵刺耳狼籍，半边篷
顶连着後半截车厢已被箕张的金鳞鬼爪抓个粉碎，差得寸许，便要连後
轮轴也一并遭殃！
原来那五爪尖枪分成四截，相连的铜链特意造得比乌杆枪更长，只
消按动机簧，枪身的榫接铜环便会自行松脱，拉出内藏的七尺铜链，变
成一条将近两丈的五爪四节链子枪，用於远攻近缠，威力更见猛恶。
褚玄香险死还生，神色却十分宁定，左手拉着篷顶残梁缓缓站起，
脚下使出「千斤坠」立稳，四尺乌桐剑当胸横握，霜白的剑刃反照天光
，映得他刚毅的脸上暗芒浮动，闪烁不定。
陆全，你看好了。我一定将公子爷平安送出金陵，教你不负所托。
你看好了。
黑衣骑士踏镫而起，右臂疾旋，五爪链子枪在身侧突然消失了踪影
，急转成一篷呜呜低鸣的暗红金光，轰然击向马车！褚玄香咬牙眦目，
奋力击回，巨大的劲力抽得他身子骤然下沉，几乎一脚踏穿木板，却不
曾後退半步。
链子枪甩荡开来，倏忽又至，宛若张牙舞爪的毒龙，褚玄香使开「
秋枫剑」的刚劲与之对撼，仗着精纯的剑艺与满腔怒火血气，居然与黑
衣骑士斗了个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剑枪的交击狠戾慑人，长巷两
侧的居民纷纷推窗探望，但半开的纸窗木棂旋即被马车撞得粉碎，接连
着毁去门前无数水缸瓦瓮，老百姓的惊呼声此起彼落，顿时蔓延开来。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响，依稀有人大喊：「报官啦！报官啦！」褚玄
香精神一振，心想：「兀那鼠辈，还敢追来？」谁知黑衣骑士却未掉头
，反而加速追赶，那锐利逼人的目光令褚玄香心中一凛，不禁愕然。
——他……他在笑！
刹那间，褚玄香似乎产生这样的错觉。
车骑距离又拉近些许，骑士突然扯脱夜行衣，衣下所着之物映着破
晓晨曦，泛起一片光亮夺目，竟是锦袍金甲的武官服色。他揭开覆面黑
巾，露出一张瘦长尖削的面孔，两条眉毛前疏後浓，末端暴绽如焰，飞
入额际，压得那双细长锐目倍加阴鸷，令人望之生寒。
他凹陷的右颊畔划了个歪斜的「冯」字，范围含括额顶颔下，几乎
占据大半张脸面。那纵横交错、宽约一指的深赭色疤痕怵目惊心，可以
想见受伤时的凄厉痛楚；依形状深浅看来，似是被剑所伤。
冯魔鬼手。「冯魔鬼手」莫成仇！
尽管是近半年来才自江淮武林崛起的新名号，但褚玄香仍然迅速想
起此人。
莫成仇来历成谜，出道时连诛廿三名江淮成名好手，往往同亲属门
人一并屠戮，手段凶残。有人问他何苦赶尽杀绝，他回答：「除恶务尽
。」被杀者多为绿林巨寇，原本死不足惜，但江浙正道大豪、人称「仁
义单一刀」的金华双溪「双龙庄」庄主单若海也赫然在内，一时群情哗
然，挞伐四起。莫成仇不稍辩驳，一迳冷笑：「仁义杀人。」後来查出
单若海徒负盛名，暗里弑兄逼嫂、欺压佃农，干下诸多恶行，这才不了
了之。
由於金鳞鬼爪下从无活口，江湖中人未闻其名，只知疑为凶手之人
脸上似乎有个「冯」字印记，故以「冯魔」呼之，说他杀人如魔，没半
点人性。直到双龙庄一案震动江南，黑白两道纷纷插手，虽仍奈之无何
，但终於查出此人姓字，也总算有人活着见识到金鳞鬼爪链子枪的厉害
。从此，「冯魔鬼手莫成仇」七字传遍江淮岭南，正邪皆惧，直教豪杰
丧胆，小儿休啼。
这样的人物，为何要与陆府为难？那群黑衣骑士行动迅捷，埋伏追
击次序宛然，明显背後有强力的组织运作……是什麽样的组织，可以吸
收「冯魔鬼手」莫成仇这等煞星？
褚玄香混乱的思绪，在那身衬缎金甲反射朝阳、蓦地令他双眼一花
的当儿，突然清明起来——
江南舟行如履地，谁得驰马？能调动大批马队寅夜追逐，全然不顾
城民目光，除了朝廷军队、皇城缇骑，又有谁能办到？还有莫成仇身上
的武弁袍铠，岂是寻常百姓可以私自穿戴？
明明是江湖人，却能调动朝廷兵马；手绾皇廷缇骑，却来插手江湖
之事，放眼金陵全城、甚至南唐国全境之内，只有一个组织办得到。
秋水帮！
※ ※ ※
马车倏地冲出长巷，逃亡之路终於到了尽头。
长干街区的青石大道上，意外地没有熙攘的人群，也没有吆喝的小
贩，店铺商家若非紧闭大门，便是敞开的门内空无一人；偶有几个赶早
入店洗面饮汤的客人，也多半瑟缩角落，连头也不敢抬一抬。四周官军
黑压压的一片，当先十余名金甲缇骑散立成环，将巷子口团团围住，手
里的乌漆大枪对正巷口，枪尖寒光闪动，一如盔沿下的二、三十几只眼
睛。
褚玄香若然见到这些人的眼神，一定会觉得很熟悉。他的剑夺去了
他们许多同伴的性命，将黑夜里的金陵城变成一处处血肉堆叠的迷离街
巢，几乎让他们的追逐成为另一种迷失。
晨间清风徐来，道旁低垂的杨柳指臂婆娑，隐约送来阵阵河渠水气
，吹得人遍体湿凉。
轴辘声轰隆震耳，车厢陡然倾斜，那人慌忙大叫：「前头没路啦！
你抓稳了！」说着勒紧缰革，拉车的两匹青骢马踏蹄立起、长声哀鸣，
几乎踢中前方领头的铜甲骑士。那名披着铜色甲胄的骑士强抑胯下坐骑
的骚动，飞快後退几步，举手一挥，身边十余柄乌漆长枪一齐挺出，登
时将两匹青骢马洞胸穿腹！
「喀啦」一响马屍倒地，硬生生把车前的扶木、横轭等压断，车马
分离。一柄乌杆枪横里绞入轮辐，顿时将两只前轮卡死，篷车猛打几个
圈子，斜斜甩入街边的一间食店，轰然撞塌大爿凉棚，停在狼籍破碎的
桌凳之间。
官军们发一声喊，将小小的食店围成铁桶一般。莫成仇勒住坐骑，
只见领众来援的，乃是一名身披铜色甲胄的魁梧汉子，斜背着一面青钢
长盾，盾的两端平阔，居间微微凹入，其形如臼，铸满古朴花纹，几乎
有一人多高。汉子脸上有条蜈蚣也似的疤痕，由右额斜向左颊，将偌大
的狮头鼻斫成两截，连挑眉眨眼等小动作都能使淡红色的肉疤跳上几跳
，看来既恶心又骇人。
「原来是你。」
「追了一夜，你便追成这副德行？」疤面汉子冷笑，满面衅色。
莫成仇目光森寒，漠然无语。疤面汉子得理不饶人，一指支离破碎
的马车，讥嘲道：「你路上折了多少手下？那些死人死马怎生处置？若
非我替你善後，这会儿天大亮了，还不闹得满城风雨？」还待继续数落
，突然瞥见马车里钻出一人，衣衫破碎，手持四尺乌桐剑，正是褚玄香
。
疤面汉子兴致忽来，回头冷笑：「你且看看我的手段。」翻身下马
，解开肩上铜环皮带，将巨大的长盾提在手里。周围的官军赶紧让出道
来，疤面汉子狞笑走近，每步落下，均在青石砖上踏出一圈淡淡足印，
激起些许烟尘，衬着他比常人高大的魁梧身形与巨盾，气势直如巨灵降
世，压得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褚玄香被甩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稍稍回神，却见这疤面巨汉提盾
逼近，不怀好意的笑容因着那条丑陋的肉疤倍显扭曲，十分狰狞。不同
於莫成仇，褚玄香几乎是立时忆起此人的容貌：
「『离魂金钟』童万城！他怎会在这里？」
童万城本是太湖一带的水寇，转掠湖域各地，为祸甚烈，手中长盾
据传为大匠所造，镌有「闭合金钟，当楯离魂」八字金铭，故名「离魂
楯」。此盾厚逾三寸，首尾轻重分配极巧，合攻合守，莫说宝刀宝剑砍
之不碎，就连劈空掌、穿山指之类的透劲功夫也拿它没辄，号称是天下
兵刃的克星。褚玄香月前奉师命到吴越国办事，曾在杭州看过此人的缉
拿榜文，於市井间多闻这「离魂楯」的种种流蜚，不想今日居然在金陵
城遇见。
「好小子！能弄得『冯魔鬼手』灰头土脸，」童万城打量着他，挑
眉蔑笑：
「不愧是昔年威震广陵的『清明剑子』陆僧霞门下啊！」
褚玄香心思细密，暗忖：「此事既然牵扯朝廷，万不能让师父他老
人家涉入。」反唇相讥：「你说什麽，我全听不懂。我们一介百姓，安
分守己过日子，你们这些官军要追便追、要杀便杀，眼里还有王法麽？
好歹也说出个道理来。」
童万城重哼一声，笑容转寒。
「打从你们一出陆府，便教咱们给盯上了，还想抵赖？再说，你那
手『秋枫桃叶剑』帅得很哪！普天下除了陆僧霞，怕也没人教得出来。
小娃儿，江湖事江湖了，你少给我打哈哈！我纵横太湖几十年了，说的
话就是王法！乖乖把人交出来，或可免去一死。」
褚玄香心想：「果然是他！」却听童万城续道：「……再说我们找
卫三公子，也不是要为难他，只想将玄牝庄血案调查清楚了，还卫老英
雄一个公道。」最後两句用上气力，震得人耳膜生疼，明显是说给车内
那人听的。褚玄香听车里并无动静，稍稍放心了些，仔细盘算：「秋水
帮如此阵仗，看来是铁了心。眼下多拖得片刻，公子爷便多几分脱身的
把握。我今日唯死而已，决计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连累师父。」
他自知佩剑不是什麽削铁如泥的名器，无法刺穿「离魂楯」，唯一
的办法就是攻其无备，倏地揉身直上，长剑化为点点星芒，犹如林间红
叶飘落，幻开一片秋风般的肃杀！
嗤嗤两声，剑尖划破童万城的左臂衣袖；在巨盾乌青色的金属钝光
猛甩过来的刹那间，又在童万城右袖上划开另一条口子。褚玄香所料无
差，凡力大擅使重兵者，必不利於小巧腾挪之术，但他知道机会已然擦
肩而逝——
长剑吞吐如蛇，眨眼间连刺一十七下；叮叮一阵清脆急响，这十七
剑全都刺在「离魂楯」上，童万城舞动盾牌，全身上下再无可乘之机。
褚玄香急急後跃，跳出盾牌所及的范围，重新估量巨盾挥舞之际的每一
处空隙，额间冷汗涔涔，沿着面颊悄然滑落。
童万城哈哈大笑。
他浸淫盾术近三十年，非常了解自己的罩门所在——与其他着意将
盾使得更急更巧、妄想和快刀快剑一搏的同道不同，他选择了广蒐各家
各派的横练秘笈，居然从中发现一门速成的护身奇功，於是将秘笈占为
己有，对门人下属谎称是自己苦心创制而成，特以《闭合金身》题之。
他又花费十年的时间改良盾法，把空门挪至肩臂腿侧等外缘部位，再佐
以护身铁甲、「闭合金身」之威，遂成就今日的盛名。
正当他跨步上前，准备将那毛头小子的长剑砸飞之际，一抹金光倏
忽越过头顶，直扑褚玄香。
「莫成仇！」童万城霍然回头，却已来不及阻止——
金鳞鬼爪飞越褚玄香头顶，似乎用力过猛，失却准头；褚玄香本能
地向上一撩，一剑劈中铜链。莫成仇嘴角微扬，按下枪尾机簧，本已越
过褚玄香头顶的枪尖与第一节枪身突然折下，鬼爪牢牢扣住他的右肩胛
，爪尖深及筋骨，痛得褚玄香嘶声惨叫，向前扑倒，长剑当啷落地。
鬼爪扣实後，枪内机簧继续绞动，将铜链收卷回去。褚玄香痛彻心
肺，左掌紧抓住背上鬼爪，不让钩状的爪尖破肉抽出，竟因此被硬生生
拖行数尺，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蓦地巨盾夯下，「铿！」一声火花四溅，卷至中途的铜链被一盾铡
断，褚玄香的身子顿时停住。童万城拄着「离魂楯」斜眼回睨，脸上恶
疤跳动，眼里直要喷出火来。
「莫成仇，你要脸不要？陆僧霞的徒弟撞在我手里，用得着你多事
？」
「该怎麽做，就怎麽做。便是陆僧霞亲至，我一样动手。」
「你——」
莫成仇冷冷瞧着，瞧得童万城怒火益炽，反而沈静下来，扶着巨盾
的手掌微微捏紧、浮露青筋，全身骨骼劈啪作响，已然蓄势待发。莫成
仇收回剩下的两节枪杆，跨马俯视，气劲所及，连坐骑都凝然不动，冰
寒的眼神更见肃杀。
一是屠戮巨寇成名的武林煞星，一是威震太湖水域的江洋大盗，两
人居然在任务将成的紧要关头反目，旁若无人，眼看便要展开一场恶斗
。
褚玄香背上血流如注，力保最後一丝神智不失，勉强撑起身子，不
想却牵动右肩肉里的利爪，痛得他浑身剧颤，冷汗湿透衣衫。蓦地鼻端
一缕淡淡香风，却是那人跃下车来，欲将他搀起，但苦於褚玄香身形结
实，搀得颇为吃力。褚玄香奋力睁开眼皮，悚然一惊，低声道：「公…
…公子爷快……快走！」可惜为时已晚，莫、万二人双双回头，童万城
目光一亮、心念电转，抢先舞盾扑来！
刀光乍起，绽开满天残红。
胭脂般的粉色锋芒一现而隐，「铿！」一声激越清响，周围众人顿
觉眼前一花，宛若彩蝶缭绕，几乎无法视物；好不容易刀芒消散，只见
童万城舞盾跃开，右肩的铜甲披膊几被削断，露出一脸狠笑。
褚玄香身前立着一名眉目清秀的白衣少年，白绸束发、鬓额微乱，
又狠又倔的神情犹带几分稚气，手中刀刃如酒浸胭脂，透着一股淡淡嫣
红，不但不显阴柔，反衬得少年英气逼人，煞是好看。
少年虽砍破童万城的铠胄披膊，却也被「离魂楯」砸退几步，喉头
微甜，一小口鲜血让银牙咬在嘴里，嘴角溢出些许殷红。童万城见他刀
尖微颤，手腕下垂，显然虎口受创不轻，当下再无顾忌，仰头大笑：「
原来玄牝庄卫三公子竟是个兔儿爷。我是不好此道，要不然……嘿嘿！
生得这等俊俏，想来家中女眷也是不错的，真是死得可惜。」
「放屁！」少年气得脸色煞白，啐了口血沫，柳眉倒竖。
童万城狂笑一阵，半晌才慢慢收敛笑声，面露冷笑：「卫三公子，
你托庇於陆僧霞，已然害了他一家。若不乖乖随我们去，只怕还要再惹
大祸。此间利害，你要思量清楚才好。」说着逼近几步，手中巨大的青
钢盾牌闪着狞恶的光芒。
褚玄香听得「……已然害了他一家」云云，心神激荡之下，猛地扯
动背後伤处，顿时晕厥。那白衣少年毕竟稚龄，面对眼前强敌环伺、身
边助力顿失的恶劣情况，也不禁有些着慌，只凭着天生一股倔强之气，
兀自提刀峙立，丝毫不让；心下却是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下一步棋还能
落在何处。
清风徐徐吹来，一阵铃铛声骤然响起。
拉车悬铃，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铃声却彷佛有种独特的魔力，
瞬息间攫获了众人的注意力。
少年抬头望去，一辆老旧的太平车自街角行来，车厢如枸栏一般，
四面平整、顶上有篷，车座两侧向上伸出两根木条，车後还拖着两根斜
木脚，那铃铛便是挂在木脚上，随着车辆颠簸发出清脆响声；拉车的是
头灰毛蹇驴，嘴吻圆钝，前额特长，配上两只尖黑的长耳朵，看来还比
寻常骡马更蠢些。
车里似乎载着极为沈重之物，车行既缓、轮辄又深，压得轮辐略扁
，发出刺耳的嘎嘎声。那驴似也嫌车重，一副爱拉不拉的模样，拖得步
履颟顸，引人发噱。
以童万城廿余年的劫掠经验，一眼便能分辨点子的斤两份量，「这
车里拉的东西太沉，决计不能是值钱之物，约莫是木料石材之类。他妈
的！是哪个混蛋放这二百五进来闹事？」横行太湖的水寇头子抚着颔下
青髭，立刻做出了判断。只是想起部属的怠惰无能，童万城便忍不住犯
着火气，忙眺望不远处的防线部署，看看是哪个家伙擅离职守，居然放
辆驴车进入这片早被封锁的区域。
莫成仇却注意到车座上空空如也。
（是调虎离山？还是声东击西？）
他凝立马上，眼力与耳力却向外延伸到最大范围，敏锐的五感环绕
着身子四周飞快寻梭，绝不放过任何一处街角檐间，右手悄悄自鞍後解
下另一束备用的链子枪，只要有些许动静，金鳞鬼爪便立时击出，绝不
给敌人半点机会。
就在三人三种目光、三样心思之间，驴车已来到了食店门口。
来到近处，众人才发现灰驴生得异常高大，几与马匹无异，但长脸
依旧獃蠢得紧，丝毫不因比例放大而有所改变。靠得最近的两名金甲骑
士如梦初醒，急忙拍马上前，长枪一指：「军爷办差，哪个敢来胡闹？
去去去！识相的，快滚开了去！否则……」话未说完，车前的青布倏地
掀起，两匹健马嘶都没嘶便滑开数尺，砰然倒地！
马背上的骑士被一左一右抛飞出去，重重摔落，滚得几圈後慌忙站
起，左首那人怒道：「你干什……」口中突然喷出鲜血，瘫软倒地，骨
骼脏腑似已被震碎大半，犹如一团烂泥。另一人见状，吓得不敢说话、
不敢移动，双手捂着嘴簌簌发颤，只见他惊恐的眼中红丝充胀，慢慢渗
出血来，不多时已溢满指缝、耳鼻等，再也顿止不住。
那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缓缓委顿，蜷着身子抽搐一阵，片刻後便无
声息，却不知他是死於那令得骨碎脏裂的一震之威，还是先被自己奇异
的伤势给吓死的。
黑色斗蓬扬起，一条人影跨出篷车。众人顿觉眼前一暗，彷佛晨曦
全被遮去。
驴车的主人迈开大步，踏得青砖迸裂、尘沙飞卷，眨眼间已穿过层
层包围，来到那辆支离破碎的篷车前，竟无一人敢稍加阻拦。那人弯下
腰来，将一团黑黝黝的物事抄在臂弯里，双手横抱而出，竟是陆全的屍
身。
白衣少年微感错愕，乘机仔细打量一番：那人满头蓬乱银发，随意
挽髻插荆；须眉皆白，虯浓似剑戟直竖，远望犹如狮鬃，衬得灰铁色的
肌肤倍加黝黑，眼尾额际的皱纹深如刀镌，掩不住满面风尘沧桑。这麽
一张苍老的脸，却有着虎背熊腰的体魄，浑身上下筋肉纠结，更无半分
余赘，与黑衣斗蓬、草鞋绑腿的浪人装扮极其相称。
银发老人抱着陆全的屍身，迳自走向驴车，突然地上一只染满血污
的手拉住他的脚踝，指尖颤抖，竟是褚玄香。
「我……我要葬……葬他，你……你别……」话未说完，旋又晕死
过去。老人低头俯视片刻，喃喃道：「陆僧霞，连你的弟子都尚且知道
义气，你做人家的师傅，惭不惭愧？」虽是低语，但嗓音沈雄如金铁交
鸣，众人均为之一震，胸中气血翻涌。
莫成仇冷眼旁观，心知来人实是平生仅见的高手，若要相斗，必要
占尽天时地利方能动手，故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童万城却另有想头。他率众寅夜奔走、狙截篷车，好不容易赶在莫
成仇之前一举奏捷，只差半步便要擒住正主儿，抢下首功。这功劳连份
属同僚的莫成仇也不让分沾，又岂容旁人造次？当下巨楯一挥，大声道
：「当着我的面杀我的属下，你也未免将童某看得忒小了！来人啊，给
我乱枪刺死这个老匹夫！」
凉风吹过，众官军望着地上两滩血肉模糊、除了头颅残肢外几无人
形的屍堆，顿觉清爽的晨风突然变得有些刺骨，大夥我看看你、你看看
我，竟无人敢出声相应，更遑论上前将那「老匹夫」乱枪刺死。
童万城气得七窍生烟：「一群废物！」举盾欲出，突然身子一顿，
彷佛撞上山壁城墙，再也难以寸近；仔细一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老人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前，右臂环着陆全的屍身，左掌抵住
「离魂楯」，任凭童万城用尽气力，偌大的盾牌就是动也不动，就像生
了根似的。老人身量也不特别高大，比童万城还矮了半个头，但童万城
只觉身前犹如凭空竖起一道铁铸高墙，难以撼动，霎时间竟失去与之相
对的胆气。
「说，」宽逾两指的浓密白眉下，那双锐目精光逼人，简直就是活
生生的杀人刀剑，与黑色斗蓬里若有似无的淡淡血腥同样慑人心魄。
「陆僧霞在哪里？」
童万城面色惨然，汗水湿透重袍，不敢移开目光。众官军却被这一
声擂鼓扬波般的喝问所慑，不由自主地望向城东；但见朝阳的绚烂金光
之下，林立於金陵城东南的华宅楼宇都化成了细小黑点，彼此层叠错落
，似乎已将繁华遗落在刚刚消逝的黑夜里，只賸下单薄而模糊的檐影轮
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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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
烟消云散。
</font><br><br>转自 <a href=http://whj.xilubbs.com target=_blank><font 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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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施讽儿饿施傻，逆施皮鞋饿施耍，逆施哈咪饿施寡，逆不力饿饿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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