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 (不可),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02日17:42:28 星期二), 转信

水龙吟(二十)流萤之光
水龙吟(二十)流萤之光 
杨莲香跨出门廊,目光从一众官军身上冷冷滑过,径自转头,对黄
尚香道:「师哥,师父他老人家来了。」厅内却无人与他计较,个个刀
出鞘、箭上弦,百余只眼睛紧盯着廊厅之间的锦织吊缦,全场静肃无声
。这一剎那的光景仿佛变得极其漫长,厅外晨风徐徐吹来,众人犹不知
寒,只听得擂鼓般的心跳声此起彼落,额间多已渗出微汗。
  锦幔缓缓揭开。
  常怀恩不由得捏紧拳头,捏得腰畔长刀猛然一跳,「锵!」倒撞出
鞘。他自己浑然未觉,陡然间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心中紧绷的杀气将
触即发,顿时狂泄如潮,不可遏抑;右臂一振,便要拔刀。
  贾威见机极快,忙运起独门「青丝劲」挥袖拂落,两股劲力相抵,
「铿」的一声长刀掼回鞘中,袍袖鼓风翻卷,不知情的亲兵还以为两人
一者抽刀示威、一者意态闲适,大有从容不迫的味道,气氛顿时稍见轻
缓。
  黄尚香、杨莲香两人一齐躬身:「师父,您老人家安好。」
  被称作「师父」的华服男子微微摆手,缓步入厅,朝贾威、常怀恩
等一一作揖,哑着嗓子道:「草民陆僧霞,见过几位军爷。尚香,快给
军爷们看座,别要慢怠。」黄尚香赶紧命家仆移开横倒的几凳,又从内
室挪来几张铺着软红的酸枣枝椅,重新奉上清茶细点。
  陆僧霞轻咳几声:「各位爷快请坐。草民贱体病衰、难耐久立,招
呼不周之处,尚祈见谅。」手扶软榻缓缓坐倒,也不敢骤然躺下,倚着
沉香木精雕的镂空扶座闭敛眉眼,竟似入定一般。贾威报拳回礼,捡了
首位坐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几遍,却未搭腔。另一名始终没开过口
的金甲军官也随之落座,仍是一贯地保持沉默。
  常怀恩瞪大眼睛,本想拿刀上前问个清楚,终究还是忍住,扭头大
剌剌地坐下,压着嗓子直犯嘀咕:「他是『清明剑子』陆僧霞?我瞧着
不像!怎地这么……」不经意间抬头,见陆僧霞面上无须,眉发未现星
霜,只是略显枯黄,分明就不是老态;若非双颊微陷,憔悴得怕人,怕
还是个修长伟岸的英俊男子。常怀恩越看越古怪,喉间骨碌一声,硬生
生将个「老」字咽了回去。
  贾威恐他按捺不住,忙低声安抚:「不忙,且看他玩什么花样。」
  却听陆僧霞随口寒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或字句含混,或语无伦
次,偶尔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不可闻,倒像喃喃自语一般,好不容易
才扯到正题。「几位军爷怎么称呼啊?却……却是哪位将军麾下?」
  贾威捻须微笑:「在下贾威,这两位是敝僚常怀恩兄,」一指末席
那沈默的金甲军官:「与慕隐华兄。咱三人隶属西都本道折冲都尉府,
居正六品下果毅都尉。这官职小得可怜,料想陆老师未曾听过。」
  他这话以退为进,说的也是事实。平日陆府接待朝中显贵,连座上
陪着吃酒的都不止六品,管辖折冲都尉府的右金吾大将军堪是个正三品
的官儿,曾来过陆府几回,也只做得宣徽院使、左右仆射、骁骑上将军
等文武将相的陪客,尚且轮不到他搜刮油水。其麾下小小的六品果毅都
尉,陆僧霞的确不该听闻。
  谁知陆僧霞思索片刻,喃喃道:「那是不属兵部辖内了。诸位典掌
下府宿卫,麾下三百余名精兵,维护京畿治安,宵旰勤劳,令人好生敬
佩啊!却不知是属金陵府统管,还是东宫陛下的亲随?」其时金陵府尹
由封为齐王的太子徐景通兼任,无论京城防务或东宫禁军,皆受太子节
制。陆僧霞如数家珍,直把常怀恩听了个矫舌不下,暗道:「呸!老子
干这捞什子果蝇肚胃个把月,尽是吃粮拿饷,连官屁也没放过几回,倒
似你还警醒些个,记得比老子清楚。」
  贾威却闻言一凛:「此人好精明的思虑!言必切要,半点不含糊。
」故意避而不答,冷笑:「陆老师身在江湖,难为如此精通官场事。我
等出身草莽,僭居官位,现今受秋水帮晏帮主节制,替他老人家办事。

  陆僧霞对「秋水帮晏帮主」几个字恍若未闻,一径点头:「各位辛
苦,各位辛苦!」作势扬手,黄尚香领着数名家仆转入厅中,每人手里
捧了只覆着红绸的乌木漆盘,绢绸下暗霭浮动,隐隐透出光华,恐怕已
非金条银铤之属,而是贵重百倍的珠翠奇珍。
  常怀恩「呸」的一声,提掌击塌半边木几,喝道:「他妈的,又来
了!你们能不能换点别的?」陆僧霞连忙起身:「常爷恕罪。小徒年幼
无知,拿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出来,没的辱没各位。这些是草民的微薄
心意,不同一般,请各位军爷千万笑纳才好。」说着伸手欲揭红绸。
  在场的军士多出自大内左右羽林军,余下也是金吾卫的精锐,不比
一般州县驻兵,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此时也不禁被红绸下的珠光宝气所
慑,十个里倒有八个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瞪大眼睛,引颈企盼,原本
严整静肃的场面隐隐骚动起来。
  常怀恩大喝:「吵什么?要发财,一会儿抄了宅邸,全都是你们的
!」一旁的杨莲香再也听不下去,怒道:「你胡说什么?」但听众军士
欢声雷动,霎时淹没了杨莲香的声音,谁还理会他叫嚷什么?
  黄尚香面色铁青,连忙拽住师弟,一时无语。
  众官军胡乱喊了一阵,渐渐止息,突然又归于静默。不同的是,厅
里厅外几百只眼睛血丝密布,闪闪发光,其中所流露的贪婪比刀剑更加
逼人,直如饥虎饿狼一般。常怀恩跷脚扛刀,视线里浮溢着残酷与满足
,将陆府诸人的惊恐一一收入眼底,神色怡然;眼角余光瞟至陆僧霞身
上,笑容忽地凝住。
  暗沉的面孔浑无表情,陆僧霞慢吞吞地拈起绸布,好象什么事也没
发生。
  贾威按住布巾的另一角。两人隔盘相望,手中同握一绸。
  「盘里之物自是价值连城,却不用看了。」
  「还请贾爷、常爷、慕爷赏光。」
  「敢问陆老师:这一盘宝物,该值几十万两罢?」
  「贾爷如若不弃,烦与众位弟兄买酒吃。」
  「陆老师随口几句,便赏下数百万两,真是好大的手笔。」贾威冷
笑:
  「只是小小六品官若值这等数目,又怎生打发一品大员?陆僧霞,
你也未免做作太过,如此忍得,必有大谋!」陆僧霞闻言抬头,贾威腕
臂不动,潜劲已出——绸布「劈啪」一声,陡然绷直,无形劲力拱起一
个拇指大小的波峰,曲折如蛇,倏地滑向陆僧霞!
  陆僧霞昔年名动江南,绝非泛泛,贾威伸手时,已暗藏了大力鹰爪
功、柳叶伏魔剑、缠丝擒拿手等数种不同门派的厉害招数,又运起独门
「青丝劲」内功,暗想这陆僧霞再怎么厉害,手中既无利剑,总不至输
了给他。谁知陆僧霞居然老老实实掀布,并未借机造次,贾威认定他心
怯避战,更是咄咄逼人,乘着他心绪稍动,蓄饱的「青丝劲」凝聚一点
,应手而出。
  这「青丝劲」缠转如索,走的是阴柔一路,具有「遇阻即偏」的特
性,于「钻」字一诀上大有文章。不知情者与之对敌,满以为自己一掌
将劲力挡开,殊不知青丝劲固被震得偏离要害,却不消散,径沿手掌腕
臂绕转直趋,从胁下钻入,「噗!」一声穿透心脉,往往毙人于自鸣得
意之间,到死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端的是厉害无比。
  陆僧霞突然松手。
  青丝劲沿着红绸窸窣窜进,犹如活物一般,乃因两人各执一端、将
布巾扯直受力的缘故。如今陆僧霞放开绸巾,就好象笔直的大路突然变
成一坑烂泥,浑无落脚处,劲力何以依凭?贾威脸色微变,仓促间手掌
一沉,将漆盘压得「匡当」坠地,玛瑙、翡翠、猫儿眼等洒落满室珠光
,虹彩晕然。那块红绸却在半空中停了一停,胡乱翻扭一阵,忽然「噗
」的一声边缘裂开一小角,空气中隐约可见烟尘迸散,在满地珠宝的光
耀下曳开一抹淡淡白痕,随着红绸缓缓飘落。
  陆僧霞转身欲回,听见漆盘落地的声音,脸上微露错愕,慢慢撩袍
弯腰,将宝石珠玉一颗一颗拾回盘里。黄尚香上前道:「您老人家别忙
,交由弟子来罢。」赶紧命家仆收拾。陆僧霞没多理会,嘴里叨念:「
哎呀!可惜啦……哎……」小心将散落的珠宝拾回盘中。黄尚香、杨莲
香等劝他起身,他自是不听;旁人横加帮手,他也不拦阻,自顾自的忙
和,活脱脱便是个昏聩固执的田舍翁模样。
  「我在江南字号不显,又用了化名,断无泄漏身份、教他事先提防
的道理。这人应变之速,手眼之准,不愧是成名三十年的人物!」贾威
暗自忖度,尽管陆僧霞头顶背心空门大开,却不再贸然出手,兀自冷眼
旁观。
  常怀恩素知贾威之能,见陆僧霞半点功夫未使,单凭拿捏机巧,轻
易化解了青丝潜劲,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低声啐道:「真他妈的邪
门!」
  陆僧霞拾完宝石,又来回数将几遍,露出安心的表情,将漆盘交还
那名失手的家仆,殷殷叮嘱:「当心拿好,别摔坏了军爷们的宝贝。」
扶几回座,掏出锦帕摀嘴,轻轻重重地咳了一阵,忽然抬头:
  「贾爷,咱们说到哪儿啦?」
  「说到陆老师的造作功夫,令人大开眼界。」贾威抚须冷笑。
  陆僧霞神色不变,仿佛听了句场面恭维似的,频频点头,半晌才道
:「贾爷,我从前也是江湖人,做过许多舍生忘死的事,后来想起,才
知自己不孝。幸老天垂怜,让我在这把年纪悔悟时,还有母亲可以侍奉
。我如今五十四岁,所要无多,只消奉养母亲终老,什么代价都愿意给
。」
  他凄然一笑。
  「江湖之事,我这衰病的耳朵已听不见了。您要什么直管取去,但
求皆大欢喜,绝无贰言。」
  贾威竖起拇指,赞道:「爽快!」与常怀恩、慕隐华等换了个眼色
,满是讥诮笑意,「爽快」云云,说的却是反话。「在下也不要什么金
珠宝贝,此次前来,乃奉秋水帮晏帮主他老人家的大命,想向陆老师讨
一个人。」
  「贾爷欲讨何人?」
  「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卫缺!」
  陆僧霞似乎有些茫然,低头自问:「玄牝庄?芦花荡的玄牝庄?那
不是仲清公的庄子么?」卫玄之父、即卫缺的祖父卫湛明,表字「仲清
」。陆僧霞冲龄出道,成名极早,素有「神童」之誉,他活跃于江淮武
林时,玄牝庄仍由卫湛明当家;及至卫玄接掌家业,陆僧霞已归隐淮阴
,旋又被迫迁至金陵,从此不再与武林同道来往。他这一问里带着些许
迷茫苍凉,不知横跨多少年月,颇有南柯梦醒之感。
  「尚香,谁是卫缺?」
  「启禀师父,卫三公子是玄牝庄卫玄公的幺儿。去年三月玄牝庄遭
逢大祸,举庄被戮,同时遇害的还有『八方夜雨』姚牧姚大侠。」黄尚
香道:「案发之后,洛阳的司徒先生曾亲至金陵,号召江淮武林一同缉
凶,奔走了大半年,终无所获。近来市井流传,说卫三公子侥幸余生,
不知躲于何处,正伺机指认凶手、揭发真相,但言者无据,多半也是妄
语。」
  陆僧霞「哦」的一声,突然神情萧索:「原来卫玄已死。我若记忆
无差,仲清公的独子该与我同年哩!」黄尚香劝道:「师父勿悲,身子
要紧。」
  一阵刺耳狂笑,只见常怀恩弯腰捧腹:「陆僧霞,你师徒俩一搭一
唱扮起参军戏来,真他妈的出神入化!老子若非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还
差点感动得掉泪。依我看,你这捞什子清明重阳剑子也别干了,改行当
戏子罢。」
  陆僧霞眉眼不动,毫无反应,倒是黄尚香硬拦住了身边怒气冲天的
杨莲香,朝着贾威一拱手:「贾大人,卫三公子不在敝府,我们既不识
此人,更不会与他有什么瓜葛。家师早已退出江湖,十几年来从未与武
林朋友交游,恳请大人千万不要误信流言才好。」
  贾威捻须摇头。
  「看来,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也罢!」从怀里取出几只厚纸
漆封,却不揭破。「敢问黄大公子,贵府的褚玄香褚二公子现今何在?
可否一见?」
  黄尚香闻言一震:「他们怎么知二师弟已护『那人』出府?既然知
道,又何必上门寻衅?难道……」心中惊疑不定,强抑着不露痕迹,杨
莲香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师父一眼,满是焦急错愕之色。
  「敝师弟前日出了趟远门,尚未回府。不知贾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想来褚二公子定是能干得紧,时常为令师出门办事了
?」
  「敝府少与外界接触,偶尔为之,均是由褚师弟负责。」
  贾威点头道:「晏帮主他老人家原想请陆老师过府一叙,看来陆老
师身子不适,还得相烦褚二公子走一趟。请问二公子几时回府?」黄尚
香当然不会天真到就这么信了他的话,但听他并未追着褚玄香今夜的行
踪不放,心里的大石稍稍放下,打定主意使个「拖」字诀,拱手道:「
约莫还要四、五天罢。待褚师弟回来,尚香再与他一同携礼登门,去给
晏帮主他老人家磕头。」
  「是么?」贾威阴阴一笑:「褚二公子若走句容、曲阿、常州至淮
阴,假太湖水路进入吴越国,再从杭州转回歙州、庐州、宣州等地,即
使顺着长江回转金陵,少则要十天半个月。四、五天的光景,怎能赶得
回来?陆老师,您说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黄尚香与杨莲香面面相觑,连陆僧霞都变了脸色。
  贾威续道:「陆僧霞,十二年来,你假意退隐江湖,暗里在庐、常
、宣、歙四州与淮阴组织江湖浪人,资助他们银钱房舍,阴为羽翼,所
费逾百万两。你让褚玄香以收纳田租为名,每年前往淮阴常州一带,大
肆宴请乡人士绅,流水筵席一摆十余天,农民无不感恩戴德。殊不知主
持宴会的却是个容貌近似的假货,真正的褚二公子已携着钜万票券偷偷
横越太湖,潜入吴越国境,或与那些亡命浪客于杭州相见,或改由水道
转往庐州等地,送上活动资金,行那大逆不道的勾当。」
  黄尚香面色惨然,兀自强笑:「家师退隐江湖已久,十余年间闭门
不出,从未与江湖人物见面,何苦沾染这等篡逆之事?大人所指,未免
无稽。」
  贾威冷笑:「是不是无稽,恐非你我说了算,应当问宣州李铁枪、
歙州陶家、常州『血手追魂』王德令、『金轮铁袖』吴信谦、『一线天
』王敬思、亳州『插翅虎』胡为、六合县安氏金枪世家……」一口气说
了卅几个名号,钜细靡遗,均是江淮地方的闻人。
  黄尚香听得手脚一阵冰凉,不敢回头去看师父,心中仅只一念:「
他……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这些年隐密行事,总以为天衣无缝,怎么
好象全摊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似的,竟被摸得一清二楚?」思绪一片混乱
,冲口道:「贾大人!凡……凡事都讲证据,请大人将这些武林前辈请
来对质,厘清事实真相,再行论罪不迟。」
  贾威就等他这句话,冷笑几声,打开手中漆封,抽出一大叠新旧交
杂的纸券来。「这是贵府过去三年来,暗中交给那些江湖人阴谋活动的
资金柜票,及歙州、常州等地数处大宅田产的地契。大公子可要瞧上一
瞧?」银票房契尚且入手,况乎其主?黄尚香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张口
欲辩,脑中却一片空白。
  当年杨行密举兵之时,身边有许多能人异士辅佐,杨行密为人豪迈
大度,与这些部属们结为异姓兄弟,时人称为「卅六英雄」。其中除开
英年早逝的首席智囊袁袭,以及后来篡窃吴国大权的东海王徐温之外,
最得力的该属刘威、陶雅、李简、李遇四人。吴国建立后,这四人驻于
外地,刘威知庐州,陶雅知歙州,李简、李遇分镇常、宣二州,各拥重
兵,手握一州军政大权,仪同节度使,可见恩遇之厚,与他人分外不同

  及至杨王薨逝,广陵大权落入左右牙都指挥使张颢、徐温之手。继
任的吴王杨渥是个少年昏君,父丧期间,居然不避忌讳,在夜里燃着巨
烛打马球取乐,每天要烧掉数万钱;又对父亲遗命辅弼的老臣十分厌烦
,常向左右道:「我有天定要杀了这些老匹夫!」徐温大为惊恐,遂与
张颢密谋弒主,以求自保。
  谁知张颢狼子野心,阴谋自代,派兵杀了杨渥后,把诸将召集到议
事大堂,自己站在国主的丹墀大位上,厉声喝问:「今日江东须有一主
!谁堪议政?」张颢武艺高强,性子又狂悖粗暴,少年时曾单臂将一头
白额虎活活扼死,他连问三声,诸将迫于淫威,竟无人敢发一语。徐温
伏首阶下,冷汗涔涔:「我忒也糊涂!怎地与这等凶人干下弒主祸国的
大错?」
  正当众人仿徨之际,素有「江东首智」之称的青年策士严可求突然
走上丹墀,对张颢附耳道:「公今日称王,众将固然心悦诚服,但庐州
刘公、歙州陶公等昔日同僚未必愿意称臣,一旦引兵回广陵,公如之奈
何?不如立一幼主,公自掌权柄,岂不妙哉?」张颢默然不语。
  严可求见他心生犹豫,遂走入内室,匆匆写了一张书信,藏在袖中
,回转大堂,朗声道:「宣读史太夫人懿教,诸将静听。」史太夫人是
杨行密之妻、杨渥的母亲,从来不问政事,自然是严可求假托之词。
  严可求取出那纸书信,大声读道:「先王忠武王(杨行密的谥号)
创立基业,实属不易;嗣王又不幸早逝,依照古制,当由他的弟弟隆演
继位。盼诸将齐心辅佐,不要辜负杨家的恩德!」诸将轰然答应,张颢
脸色惨白,才知上了严可求的当,但听他说得义正辞严,也莫可奈何。
后来严可求更与徐温合谋,诛杀张颢,吴国的军政大权遂由徐温一人掌
握。
  徐家掌权,分驻四州的刘威等人果然不服,宣州刺史李遇首先起兵
,声讨徐温弒主夺权等四项大罪。徐温在「江东首智」严可求的辅助下
,敉平宣州之乱,又以怀柔的手段笼络刘、陶等人,恩威并施,从此吴
国宿将心悦诚服,全都落入徐家的控制之中;至于为日后其义子徐知诰
篡吴称帝的大业打下基础,却是徐温所始料未及的。
  「八风剑子」昔日多为杨王的贴身侍卫或帐下先锋,与刘、陶等统
兵寓外的大将不同,无兵无权,所恃者不过一身惊人武艺。但陆僧霞又
与别个不同,陆家既是淮阴最大的望族,土地田产多不胜数、富可敌国
,秋枫桃叶门又是江南著名的正道门派,素孚人望,因此深为徐氏所忌
,先是命他归隐淮阴,到了徐知诰掌权时,干脆将陆家强迁至金陵,严
密监视。
  陆僧霞早已察觉徐知诰有不臣之心,于是一边悄悄部署,一边虚与
委蛇;当年宣州李遇起兵失败后,全族俱被屠灭,其麾下侥幸未死的部
属,大都流落江湖,陆僧霞暗中资以银钱,连同庐州、歙州阵营中许多
忠忱之士,结合成一个几乎遍及南唐大半的地下组织,伺机而动。
  对徐家来说,这当然是最最忌惮的狂悖之举,直与兴兵造反无异,
一旦发现,必除之而后快。故十几年来陆僧霞小心翼翼,一则是怕走漏
了风声,引得大军围剿,江湖豪杰固然武功高明,但猛虎难敌猴群,战
阵上毕竟不是正规军团的对手;二则是吴王杨溥逊位后,已死于庐州,
其后嗣消失无踪,陆僧霞花了数年的时间,在各州联络据点砸下银钱钜
万,始终遍寻不获。若无杨王正嗣,即使起兵反唐,也难以号召昔日吴
国旧臣、外州宿将,终究是一场白忙。
  为此,陆僧霞隐忍十余年,始终按兵不动,只在暗地里培养势力,
不想今日却惹上大祸。
  贾威见黄、杨二少的模样,心知这最后一击已然奏效,捻须笑道:
「陆老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尚香一心想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不让师父忧烦,无奈眼下大势已去
,饶是他通权达变,也挤不出只字片语以对,手足无措之际,不禁回头
望向恩师,惨然无言。
  陆僧霞轻咳几声。
  「贾大人……是奉谁的旨来查案哪?」
  贾威没想到他还有话说,微微一怔,并不接口。
  「贾大人方才所言,草民都听见了。草民身受皇上……」说着朝额
前一拱手,当真是做足了礼数,毕恭毕敬,直如皇宫里的宦官内侍。「
……的大恩,皇上的圣旨,便是草民的性命。皇上要杀草民,草民便死
;皇上要抄草民的家,草民就是连一粒微尘也不敢留下;皇上要提草民
去刑部问案,草民便自缚前往,绝无贰言。劳动各位大人的大驾,草民
万般过意不去,请各位收下这些个薄礼,他日草民再亲自登门,给各位
谢罪。」
  这番话说得有软有硬,却堪堪踩着贾威的痛脚。其时南唐大治,比
之北方正统的后晋石家王朝,还算是进步繁荣的国家,原是该讲王法的
;姑且不论贾威奉的是谁的旨意,单是「阴谋叛国,图谋不轨」这等足
以连诛十族的罪名,最少也是刑部的职权所辖,决计不是一个小小的金
吾卫果毅都尉可以过问。所以陆僧霞装聋作哑,照样行贿,却故意提起
「刑部」两字,摆明不欲深究,希望对方知难而退,彼此来个「哑巴吃
汤圆」,心中有数。
  贾威无言以对,一径冷笑。
  常怀恩「呸!」吐了口浓痰,本想污言咒骂,紫膛面皮一阵狰狞扭
曲,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老子服了,陆僧霞!你真是个龟孙子!你骨
子里是个反贼,偏又反得不干脆,累得自己十几年来婊子似的陪人笑脸
;都到了这抄家灭族的节骨眼上,还能睁着眼睛瞎扯淡……嘿,老子服
了!陆僧霞,你真他妈的是个活皮活馅儿的龟孙子!」
  「你……」杨莲香眦目欲裂,若非黄尚香使强拉住,早已冲上前去
与他拼命。
  那名始终保持沈默的金甲军官慕隐华突然起身离座,走到主位前,
冲着陆僧霞一拱手:「陆老师请了。」
  「好说。慕大人有何见教?」陆僧霞恭敬回礼。
  「陆老师记心真好。咱三人本是无名之辈,只通过一回姓字,陆老
师便记住了,这份心思着实教人佩服。」
  「不敢。」陆僧霞琢磨着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忽起一念:「这人
的声音好熟,怎地却如此眼生?」
  这慕隐华长得干瘦黝黑,形貌猥崽,若是剥去那身金铠锦袍,塞给
他一把胡琴,恰好在街边拉首嘶嘎悲凉的破落小曲,活脱脱的卖艺行当
;不过声音却十分低沉,似有满腹隐忍。
  「可惜陆老师犯了三条大罪,每一条都是普天下人可诛可伐,无论
陆老师心思再好,终究是难逃制裁,倒不一定非靠刑部不可。」他说话
不快,也不似贾威一般惯使官场话头,但自有一股逼人之气,稳稳抓着
对谈方向,始终采取主动,每句言语都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挥出沉重一击
,直教人难以招架。
  陆僧霞疏黄的眉毛微微轩起。
  「愿闻其详。」
  「国破不死,谓之不忠。蒙恩思反,谓之不义。罔顾母训,谓之不
孝。」慕隐华面无表情,扳着瘦长的手指,一条条数着:「像陆老师这
般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连老天都容不下,岂有余幸?」
  十余年里,人前人后,陆僧霞听多了关于「不忠」的抨击,这些带
着恶意鄙夷的嘲弄与指控,曾让他形同幽闭的隐居生活变得更加漫长,
也使得每次卑躬屈膝更形屈辱,甚至成为一种附骨之针,午夜梦回时还
常会隐隐刺痛,辗转反侧。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漠然以对,但那句「国
破不死」却像一记沉重的铁锤,敲得他心版上一片轰然狼籍:「一死殉
国,那真是再简单也不过。当初我浑没想过,活着,反倒要忍下这么些
难捱的苦楚!我是不想死,还是不敢死?」
  当年在杨王帐下,陆僧霞与徐知诰的年纪相若,两人感情很好。徐
知诰的父母死于乱兵,小小年纪,流落于濠、泗之间,被杨行密所救。
杨行密很喜爱他,本想收为义子,但长子杨渥偏偏讨厌这小乞丐,杨行
密不得已,只好让他认徐温作义父,改名「知诰」。徐知诰在徐家也受
徐温之子徐知训等的欺侮,于是努力上进,少年即从义父治军,办理各
项政务,反倒比徐家余子出色得多。
  一个是少年主簿,一个是冲龄侍卫,徐知诰与陆僧霞在军旅中建立
惺惺相惜的情感。听闻徐知诰出任吴国大丞相、齐王时,陆僧霞气得拔
剑而起;不久,徐知诰便派人带来口喻:「我时时念着当年清口大战时
你救我一命,也记得我俩在广陵大营同盖一束草茅,睡半丬马槽的旧事
。我不求你做我的臣,只希望你不要反我,你我永无刀兵相向之日。」
陆僧霞默然半晌,叹息弃剑,半个月后便乖顺地奉旨迁到金陵,却也开
始暗地组织反抗势力。如今想来,那也是徐知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刻意纵容的结果了。
  (今天……今天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么?)
  「蒙恩思反,谓之不义。」陆僧霞在心里轻念了一遍,突然觉得既
悲哀又可笑。到头来,忠和义好象浑没着落似的,竟是两头皆空;他既
负了故主,也负了故人。当初若是要全忠全义,一死岂非省事得多?这
般兜兜转转几十年,又图的什么?
  他突然想起自己隐忍十二年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我不认。」陆僧霞缓缓抬眼,面色灰败。「我侍奉我的母亲,爱
惜小心远胜于自己的生命。数十年来,没敢让她老人家有丝毫不悦,难
道不能说是孝顺?就只这一条,我不能认。」
  不认这一条,那就是认了其他两条。此言既出,连黄尚香都不禁为
之错愕。慕隐华却还有杀着未用,黝黑的瘦脸上掠过一抹笑:「在淮阴
韩侯祠前,老夫人有没有让你发下重誓,退出江湖?怎么你还恋栈『秋
枫桃叶门』的掌门之位,不肯罢手?」
  陆僧霞心中一凛:「他……他怎知那日的誓言?」面上不露声色,
淡然道:「家师猝逝,遗我单传,为维护本门列位祖师的香祚,不得已
而为之。这也是请示过家慈后才做的决定,何来『罔顾母训』之说?」
  「你明知本门不是单传。」
  「你——」陆僧霞猛然惊起:
  「原来是你!慕燕霞!」
  慕隐华冷哼一声:「你又错了,陆僧霞。」由鹦鹉绿的锦缎大披风
下取出个陈旧的暗枣长绸包袱,猛地扯开系绳,扬手一振,绸布包里露
出一口乌木雕柄、鎏金吞鞘的宝剑,剑首的丝绦长穗迎着晨风轻晃,更
显得华丽照人,煞是好看。
  「在这柄『楚州江鱼剑』之前,你该叫我『掌门人』!」
陆僧霞找了他近三十年,两人可说是仇深似海,当然不会被三言两
语恫吓住,正待接口,心念陡生,不觉多看了慕隐华几眼,竟有些愕然
:「怎地……怎地他老了这么多?」
  淮阴剑派择徒,除了资质悟性、家世人品之外,还有一项不成文的
规矩,非仪表堂堂、相貌出众者不取。陆府四少中,陆凝香承袭乃父的
俊美外貌、风靡无数金陵少女不说,黄尚香儒雅稳健,褚玄香英风飒爽
,便是杨莲香也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随便往街角一站都能吸引无
数目光,倍显出众,此即为淮阴剑派遗风所致。
  秋枫桃叶门下传八代,自开山祖师柳梦残伊始,按「残彤映照,烟
秀霞香」八字排行,无一不是姿容自胜的翩翩佳公子。「霞」字辈六人
之中以慕燕霞居长,但也不过大了陆僧霞两岁,岂知当年声动淮阴的俊
美少年,今日竟成了个猥崽干瘦、满面风霜的糟老头子。
  陆僧霞凝眸细看,几乎忘了两人之间有着长达三十年的空白,原本
要出口的诸般尖刻讥诮突然失去着力处,不禁有些欷嘘,半晌才道:「
大师兄,我们三十年不见啦!不想今日重逢,却是这般光景。」
  慕隐华料定他便是不出恶言,少不得也要唇枪舌剑一番,没想到竟
是这等温言相待。那声「大师兄」正触动了记忆中逐渐泛黄破碎的部分
,微微一怔:「三十年……我漂泊江湖、无以为家,竟然……已经三十
年了?」想着想着,种种苦处涌上心头,猛然醒觉:「我与这篡门夺派
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好说的?这三十年的颠沛流离,都是拜他所赐!」陡
然间心肠硬起,冷笑:
  「当年你派孙传霞、陆道霞他们来害我时,早该想到有今日。师父
他老人家不是时常教导我们『欲报不报现世到』么?你种的什么因,便
合当收什么果!」
  陆僧霞听到「陆道霞」三字,眼中精芒大盛,腾腾杀气乍现顿隐,
坐在下首的常怀恩不经意瞥见:「他妈的,这龟孙子好强的煞气!」回
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按刀柄,忍不住一阵悚然;身旁的贾威虽端坐不
动,但额间似有微汗,显然也被那一瞬的杀威所慑。
  不过眨眼功夫,陆僧霞神色尽复如常,摇头道:「我从未派人杀你
,而你却杀了我的亲弟弟。这些年来我不断寻你,为的不是报仇,也非
是要讨还掌门神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顿了一顿,又道:
「大师兄,我娘待你如何,你最清楚。她老人家为了道霞之死,日夜以
泪洗面,长侍佛前,法事、布施做了一场又一场,却不能稍减心中哀痛
。大师兄,我问你:当日你下手杀害道霞、经霞时,可有想过我的母亲
?」
  慕隐华冷哼一声,却未答话,面上神情闪烁不定,也不知是恨是愧

  淮阴秋枫桃叶门的第六代掌门「流云水剑」白湘秀座下共有六名弟
子,其中以慕燕霞居长、陆僧霞次之,余下分别是孙传霞、陆经霞、樊
师霞与陆道霞四人。陆家是淮阴首望,富甲一方,自来便是秋枫桃叶门
最有力的支持者,关系异常密切。
  陆僧霞甫未出世,便认给了秋枫桃叶门做记名弟子,五岁时更由白
湘秀亲自指点,打下扎实的功底,因此他虽在第七代弟子中排行第二,
入门的时间却是最长;不惟如此,其族第陆经霞、亲弟陆道霞也随后入
了淮阴剑派,三人既是血亲又属同门,这一辈中俨然已是陆氏一族的天
下。
  慕燕霞出身贫穷佃户,自幼父母双亡,白湘秀怜其孤苦,又爱他身
形颀长、手脚灵活,是块练剑的上佳材料,因而收之为弟子。慕燕霞入
门时才得九岁,别说是拜师的束修,就连一处栖身之地也无,白湘秀收
他为首徒,立时在门中掀起了一片反对声浪。
       ※       ※       ※
  「此子出身贫贱,岂做得掌门人的长弟子?」白湘秀的二师弟「灵
犀一剑」靖毓秀反对最力。「掌门师兄,你仁侠心肠,师兄弟们都是知
道的。可长弟子关系日后掌门大位的承继,怎能立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传将出去,本门的体面该置之何地?」
  排行第三的「万花剑」钟紫秀也劝道:「掌门人,二师兄所言甚是
。掌门要收那孩子为徒,也非不可行,只是僧霞既已做了本门的记名弟
子,也练足了两年的基本功啦,按照入门的先后,这长弟子的位置该由
他来坐才是,否则……咱们怎生向陆家交代?」众人纷纷称是,都说三
师兄考虑周到。
  白湘秀本还有些犹豫,听得众口一辞,反倒拿定了主意,淡然道:
「长幼有序,我心意已决,各位不必多言。立掌门的事少说也要十年二
十年之后才议,届时再择贤也就是了,未必便不是陆家的孩子屏中。莫
非诸位料定我命不久长,急在今日论个分明?」挤兑得靖、钟等人满头
冷汗,这才不敢再说。
  本以为陆家会勃然大怒,白湘秀于是携着慕燕霞亲自登门谢罪,不
料陆夫人丝毫不以为忤,抚着慕燕霞的小手,面上爱怜横溢:「这孩子
怎地如此消瘦?你爹娘在哪儿啊?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听白湘秀说起
他的身世,忍不住频频拭泪,半晌才道:「白师傅,我一个妇道人家持
家,不免少了见识,若说话有什么不得体的,还请白师傅大人大量,不
要放在心上才好。」
  「夫人但说无妨。」
  「我瞧燕霞这孩子可怜得很,想让他在府里住下,白日里再与僧霞
同往白师傅处聆听教诲,不知可好?这孩子拜师的束修、年资等,也由
陆家一并承担。」白湘秀拗她不过,遂让慕燕霞寄住在陆家。
  陆夫人固是视为己出,疼爱有加,陆僧霞从小与他同进同出、同门
习艺,虽未必亲如手足,但甘苦同尝,感情自也不恶。
  倒是其弟陆道霞很看不起这个出身寒伧的孤儿,待得拜入秋枫桃叶
门之后,听众师叔说起当年长弟子之争的始末,更是对这个横里杀出的
「大师兄」反感得很,时常与堂兄陆经霞借故生事,屡屡留难;在慕燕
霞二十岁搬出陆府之前,可说是无一日安宁。
       ※       ※       ※
  陆僧霞见他无言以对,慢慢道:「我喊你一声『大师兄』,是因为
我与你同门习艺十余年,知道你非是一个无端杀人的狂悖之徒。今天当
着我的面,请你说个分明:道霞、经霞,乃至于孙、樊两位师弟,究竟
是不是你所杀?」
  慕隐华眦目咬牙,冷冷一笑。
  「是。」
  陆僧霞默然片刻,长叹道:「慕燕霞,掌门之位当真如此紧要?便
是染满同门师兄弟的鲜血,你也在所不惜?」
  慕隐华仰头大笑,干瘦的黑脸上神情狰狞,笑得眼角挤出几滴泪水

  「陆僧霞!你当真是天下间第一无耻之人!这话原该我问才是,你
居然也问得出口?」
  陆僧霞不理会他的辱骂,沉声道:「当年师父带你前往楚州拜祭师
祖,不幸中道仙游。消息传回淮阴,众师叔师弟推我为代掌门,处理师
父他老人家的后事。我派遣『霞』字辈的四位师弟往楚州迎灵,怎知全
遭你的毒手,连掌门信物『楚州江鱼剑』也为你所占,从此亡命天涯,
未敢再回淮阴。你干下这等恶行,怎地我不能问?」
  慕隐华冷笑:「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师叔们利令智昏,贪图你
陆家的财富,师父尸骨未寒,便急着推你坐上掌门之位。你利用掌门权
势,鼓动江淮同道追杀我,令我无法归返淮阴,以致漂泊江北三十年,
性命几乎不保。当日我若不杀陆道霞那几个混蛋,焉能活到今日?你觊
觎掌门大位,密谋布置、顺水推舟,挑唆师弟来害我,如今还有脸面问
罪?我倒要问你:师父壮年猝逝,世人皆疑我暗中动了手脚,诬以弒师
的天大罪名,而你刚刚却说师父『中道仙游』……你早就知道师父当年
旧疾复发,已不久人世了,是也不是?」
  陆僧霞如遭重击,气势顿时为之一沮,缓缓点头:「是。」心念飞
转之间,思绪也随之沉沉跌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昏灯的小小禅房
里,虔敬地看着盘坐在蒲团上的佝偻身影。
       ※       ※       ※
  「你来啦?」白湘秀灰败的双颊在豆焰下倍显深削,半抬着枯枝般
嶙峋的右臂,一指身旁的蒲团:
  「坐。」
  「谢师父。」
  端详着心爱的得意弟子,白湘秀微微凹陷的眼窝里泛起一丝微弱的
光,虽不比灯焰耀眼,已堪为他憔悴的容颜增添些许生气。
  「你在杨行密手下,过得可好?」
  其时杨行密已扫平劲敌孙儒,接收了孙儒麾下强大的河南马军,坐
拥「弘农王」封衔,北抗朱温、南拒钱镠,足与天下群雄分庭,声势极
盛;陆僧霞担任他的随身护卫,历经扬州大战等重大战役,颇受器重。
  杨王看中淮阴陆家的家底,遂派陆僧霞回淮阴筹措钱粮兵马,欲擢
为一军之将。陆僧霞意气风发、跃跃欲试,计画利用本门声望号召江淮
武林人士,以自家的财力置办盔铠兵器、船马辎重,组成一支生力军,
当作投身疆场的重要本钱。
  白湘秀听得一阵默然。
  「僧霞,你是我座下最杰出的弟子,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剑术修为
远不及你,你那些个师叔就更不用提啦!日后发扬本门绝艺这个重担,
还须着落在你身上。为师知命,时日恐已无多,今夜的每字每句你都须
牢记在心,不可忘却。」
  陆僧霞先前的眉飞色舞尽皆褪去,换了一脸惶急:
  「师父……」
  「噤声,且听为师交代。你资质极佳,成名又早,兼之陆家贵为淮
阴首望,富甲一方,你师叔与师弟们向来当你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恐怕你自己也作如是想。」
  陆僧霞惊出满背冷汗,张口欲替自己分辩,却又不敢打断师父的话
头。
  「你替杨行密效力,为师本无异议。男儿当胸怀大志,况乎保境安
民?但江湖门派却不能与朝廷党争、藩镇割据有所牵扯,须知兴亡转眼
事,武功若要流传久长,乃至发扬光大,须避免与之牵缘纠葛,才能明
哲保身。为此之故……」白湘秀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掌门大位,为师不能传给你。」
  陆僧霞瞠目结舌,宛若从天上跌落万丈深渊,心头揪紧,竟尔说不
出话来。
  白湘秀眼眉低垂,低声叹息:「僧霞,你若能起誓离开弘农王部,
永不将本门卷入军斗政争之中,我今夜就当着六代祖师之前,将掌门之
位并『楚州江鱼剑』传给你;如若不能,为师将另外择贤任之,你不可
怨我。如此,你想明白了?」
  陆僧霞面色惨然,犹豫许久,终于慢慢摇头。
  「徒儿万死不敢埋怨师父。徒儿便是不做掌门,一般的为本门效力
,时时刻刻以发扬师父教诲与淮阴一脉为己任,终生不怠,至死方休。
承继之事,徒儿悉遵师父安排,无论谁做掌门都是一样的。」
  白湘秀无言凝视,将爱弟子的失望、怅惘、隐忍与压抑一一看在眼
里,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又仿佛不忍移开目光。
  「唉!终究你还是放不下。为师对不起你,不能传你掌门大位,只
好将《秋枫桃叶剑》的衣钵秘奥传授给你。这套心诀只有寥寥百余字,
毫无招式对应,全凭悟性,但识者却能将本门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因
此历来只传门中资质最佳之人,以免秘奥中绝。饶是如此,积累本门七
代之功,此诀也不过阐得六七成的威力,尚不能称为圆满。遍数『霞』
字辈中,也只你最有机会突破境界,发扬光大,你要好生钻研。日后大
成时,再传授给你师兄及诸位师弟,稍稍弥补为师中道见弃的罪过。」
  「师父——」
       ※       ※       ※
  慕隐华冷笑几声,眼中怒火顿炽:「你明知师父是痼疾复发而死,
怎地在众师叔面前不替我分辩?当武林盛传我是弒师疑嫌之际,怎地不
向天下人说明?」
  陆僧霞骤尔回神,面无表情,冷冷说道:「你不回淮阴交代清楚,
案情不明,我拿什么向人说?江湖流言难以禁绝,浊者固然不能自清,
但清者又何须惧怕?」
  「你——!你真是好歹毒的用心啊!」慕隐华三十年来反复思量,
早料到陆僧霞有这番说辞,但此际听他亲口说出,仍是禁不住恨满胸臆
;若非这些年饱尝流离亡命之苦,性子益发深沉,说不定便即出手。当
下怒极反笑,仰头哈哈几声,嘶哑的嗓音倍显阴冷:
  「好,咱们便把当年的帐一条一条揭清楚,瞧瞧你那顺水推舟的阴
毒手段。」
  「当日神剑祠里究竟发生何事,三十年前你早该回来说个分明。」
  慕隐华冷哼道:「那年的八月初七,师父带我到楚州祭拜洛师祖寒
烟公。师祖爷爷当年单人孤剑,在楚州力战一十三名邪道高手,令我秋
枫桃叶门扬威天下,举世皆知。楚州土人感念师祖爷爷舍身除魔的恩德
,特地为他老人家立了座『神剑祠』,终年香火鼎盛,故师祖爷虽已移
灵淮阴,与历代掌门同祀,但师父还是请『烟』字辈中硕果仅存的孟亭
烟孟太师叔长驻神剑祠,每逢祭辰更亲至楚州主持大祭,以追念师祖爷
的丰功伟迹。
  「这神剑祠的秋祭大典,历来都由师父指定一名弟子与诸位师叔陪
同前往,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你陆僧霞雀屏中选,众师兄弟中无人比你
更加清楚,看来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好说。」
  「哼!」慕隐华面颊微微颤动,双眼迸出怨毒的寒光:
  「那年神剑祠秋祭,师父执意带我一人前往,门里都觉得不对劲,
连我自己也犯疑,猜不透师父他老人家的用心。直到进入楚州地界,师
父才对我说:『为师这次带你前来,是想当着你师祖爷爷的面前,将第
七代掌门之位传给你。』
  「哼!陆僧霞,我当时猪油蒙心,还看不透你的贼子毒性,居然慌
得手足无措,没口子的对师父说:『莫说您英年正盛,还不到传位的时
候;便是要传,也该传给二师弟才是,怎能传给我?请您老人家收回成
命。』只见师父凄然摇头,苦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你那些个师叔
师弟都向着僧霞,这新掌门定然做得辛苦。只是事关本门气运,为师不
能眼睁睁看着秋枫桃叶门步向绝路,纵使我已活不到那时啦,却做不得
本门的千秋罪人。』
  「那时,我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觉得既慌又怕,不知该
如何是好。
  「自小师父便疼你,师叔师弟们又看我不起,我时时刻刻警醒着,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过要做掌门。师父与你、与众师弟言笑无忌
,夜里还时常同榻谈天,这些向来都没我的份;如今想来,当夜我慌的
或许不是掌门大位凭空落在自己头上,而是难得与师父这般促膝联床,
说的却不是门庭起居、习武练剑的公文应对。
  「师父似是看出我的茫然,叹息道:『僧霞天资极高,单以技艺论
,原也做得掌门。可惜他志大才疏,对驰骋争雄之事极是心热,但决断
的眼光却远不及使剑之才,注定难有作为。依为师看:高骈也好,孙儒
、杨行密也罢,不过是乱世军阀,绝非开立太平的帝王之材。僧霞若然
出任掌门,不惟要赔上淮阴一脉,恐怕整个江淮武林都是他组织网罗的
目标;一旦杨氏易帜,岂非又是场浩劫?故掌门绝不能传与僧霞,也不
能落入唯他马首是瞻之人手里;能保住秋枫桃叶门的,唯你而已。』
  「顿了一顿,又道:『你势单力孤,不免心惧。为师此行,一则避
开你那些师叔啰皂,其二,是乘着请你孟太师叔做见证之便,为你立个
德高望重的靠山。』
  「『我实已油尽灯枯,命不久长,但为防你诸位师叔作怪,除了你
与僧霞之外,我没敢让他人知晓;僧霞口风极紧,并未泄漏此事,想来
他心里还是很尊师重道的。要治得门中诸人服贴,关键在于与僧霞友爱
相处,才能令众人除却敌意,无由生乱。我已对僧霞晓以大义,相信以
他的明理,只要你肯诚心相待,必能安定众人,做个称职的好掌门。』

  陆僧霞听他娓娓道来,并未刻意模仿恩师神态,可是每字每句分明
就是白湘秀的口吻,剎那间竟有斯人复生之感,不觉心惊。听到后来,
又复感慨:
  「我这一生可悲可笑之处,师父他老人家三十年前便已看透!陆僧
霞啊陆僧霞,你怎会如此愚昧?」凄然一笑,起身向慕隐华行礼:「你
我恩怨姑且不论,多谢你在三十年之后,让我得以再度聆听师父的教
诲。」
  慕隐华漠然负手,微微欠身让过,锋锐的目光里再无丝毫余地,教
人冷彻心扉。
  「你不必谢我。你知道我的记心并不高明,若非当年的一切让我夜
夜自恶梦中惊醒,谅必也记不到今日。」陆僧霞闻言缄默,枯槁的脸上
看不出悲喜愧怒,只是显得有些疲惫。
  慕隐华续道:「我们到了神剑祠,才知孟太师叔卧病月余。师父连
叹:『失策!本门的擎梁又少了一处!』就着病榻边将立掌门的事向孟
太师叔说了。
  「孟太师叔虽在病中,神智却很清楚,对师父说:『掌门人的决定
,就是本门奉行不移的铁则,我虽老朽,也明白这个道理。请掌门人放
心,我当手持楚州江鱼剑与燕霞同归淮阴,宣达掌门人的旨意。毓秀、
紫秀那几个糊涂蛋若还有话说,便与我这老头子同往阴曹,向本门的列
祖列宗分辩去。』
  「师父点头道:『有师叔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便与太师叔将诸
事布置停当,备妥香烛牲祭,在师祖爷爷的神主前把江鱼剑传给了我,
命我为第七代掌门。当天夜里,师父他老人家便……便即仙去。」
  陆僧霞微微张口,似乎轻轻「啊」了一声,却没几人听见。只见他
眉目稍动,皱纹密布的眼尾掠过一抹哀恸之色,旋即隐没。
  慕隐华凝然片刻,又道:「我遵照师父嘱咐,派人急向淮阴发丧,
请诸位师叔师弟赶来楚州祭奠,谁知……哼!却教你抢先一步,遣陆道
霞那几条小狗前来迎灵。如今想来,我那时手腕确不如你,师父所虑果
然无差。」
  陆僧霞黄眉低垂,缓缓道:「门里不可一日无掌门,丧报飞抵淮阴
,师叔们便推我暂代掌门之职,教我难以推拒。既代掌门,就必须坐镇
中枢,筹备大丧事宜;各位师叔已有年岁,又复哀痛,自然不宜奔波。
我派『霞』字辈四人齐往迎灵,乃是天经地义的举动,有何不对?」
  慕隐华嗤笑几声,挑眉冷眼:「可惜陆道霞不是这么说的。」
       ※       ※       ※
  「那夜,他四人顶着大雨快马奔抵神剑祠,一路拍门直闯,『碰』
的一声撞入正房灵堂,陆道霞劈头便问:『大师兄!师父是怎么死的?
』我浑没想到这条小狗如此无礼,楞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是……是病
死的。』樊师霞没让说完,大嚷:『胡说八道!师父他老人家英华正盛
,偶染微恙,怎地便死?你……你……』说着眼眶泛红,眦目欲裂,简
直把我当成了凶嫌。我念他泪水滚流,也是对师父一片赤诚,又顾着掌
门人的体面,淡然道:『师父身故,孟太师叔也是亲眼见着的,明日待
他老人家晨起,再与你们细说。天雨路长,你们都辛苦了,我让人领你
们去歇息罢。』转身欲走,也不知是谁轻咳两下,忽听陆经霞咦的一声
:『六师弟,你瞧大师兄腰间佩的是什么?』
  「陆道霞那小狗最易受人唆摆,居然上前拽着我的衣袖,大声道:
『慕燕霞!这楚州江鱼剑怎会在你的身上?敢情是想做掌门想疯了,挂
着过过干瘾么?真是好不要脸!快解下来!』陆经霞更是火上浇油,忙
不迭地笑劝:『哎,六师弟,说不定师父已将掌门大位传给了大师兄,
你岂可对掌门师兄无礼?』
  「我听他故意将『掌门师兄』四字拖得长长的,不由得心头火起,
登时将师父及太师叔的交代全拋到九霄云外,板起脸道:『此剑是师父
亲手传我,由太师叔做了见证。你所言半点不假,我正是你们的掌门师
兄!』那时灵堂外突然一阵雷响,青白色的电光将我面前的四张面孔映
得清清楚楚:除了樊师霞那草包一脸茫然外,其余三张脸上俱是杀气腾
腾,似乎怨愤鄙夷还在错愕之上。
  「陆道霞把手一伸:『拿来!』不待答应,径往我腰间抓来。我见
他屈指成爪,直扣腰眼,分明就不是夺剑,而是要置我于死,连忙甩袖
将他摔出。这条小狗歹毒得很,身子还未落地,已然抖腕拔剑,险些将
我的左掌卸下;幸得我反应迅速,及时抽出江鱼剑一撂,『嚓』的一声
将小狗手里的长剑分成两段。其他人见了,纷纷拔出佩剑,樊师霞似是
惊醒过来,沉着脸道:『大师兄,掌门可不会拿江鱼剑对付门人。师叔
们已立了二师兄做掌门,你快快把剑交出来,别再胡闹啦。』
  「我听得哭笑不得,心又更寒了几分。我与这些王八蛋平日再不对
盘,也从未兴过动剑伤人的念头,怎知他们说翻脸就翻脸,竟想要了我
的性命,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怔傻,真要杀将起来,我怕还回不过神。
  「突然『咿呀』一声,偏厅的镂花门推开,吹进满地风雨。陆经霞
见机最快,立时将剑收起来,俯首道:『侄孙见过孟太师叔,您老人家
安好。』孙传霞等也赶紧还剑入鞘,低头行礼。
  「孟太师叔撑着木拐轻咳几声,颤巍巍地扶着门,使了个眼色没让
我开口,直盯着孙传霞:『这儿不算你大师兄,就要属你最长了。连你
也带着头拔剑么?』孙传霞还未答腔,陆道霞那小狗便急急抢白:『太
师叔!这厮霸占了师父的神剑……』孟太师叔目光一寒,慢条斯理道:
『你这般恶形恶状的,我以为你眼里没师父了。怎么……你还知道有师
父么?』眯着眼微一侧头:『传霞,给我掌嘴。』
  「哼,想那孙传霞如此老练,自不会随便动手。陆经霞察言观色,
赶紧替那条小狗求情。孟太师叔冷哼一声:『冒犯掌门,可不是三言两
语便能揭过,何况拔剑相向?』走到陆道霞面前,啪啪甩了他两记耳光
,转身冲我一揖:『这四人如何发落,还请掌门示下。』我紧记师父的
教诲,定了定神,挥手道:『不知者不罪。诸位师弟冒雨夜奔,十分辛
苦,让他们下去休息罢。』
  「太师叔道:『掌门胸襟开阔,实是本门之福。你们都听见了?今
夜好生歇息,明日晨起,到你们师父灵前跪两时辰,以示薄惩。还不快
谢谢掌门?』待他四人说了,才让小厮领到二进东西厢的寝房歇息,将
孙传霞与陆经霞分做一间,樊师霞与陆道霞一间,免得陆道霞那小狗禁
不住巧言挑唆,又干出什么蠢事。
  「我回到房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至中夜,忽觉心头一阵茫然
,抱着江鱼剑踱出屋外,冒雨胡乱行走,不知不觉走入灵堂,对着师父
的牌位怔怔发呆。也不知呆了多久,忽听堂外脚步细碎,似是数人低语
行来,我听出其中有陆经霞与陆道霞的声音,实在是不想与之照面,赶
紧闪入灵龛两侧的吊幔之后;仔细一瞧,几条黑影鱼贯进堂,果然是他
们四人。
  「陆道霞那小狗没口子的骂我,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尽了,又咒骂孟
太师叔,显是记着那两耳光的鸟气。樊师霞听得一脸不耐,轻推了他一
把:『咱们来给师父磕头,别净说些师父不爱听的。』那小狗横霸霸地
回瞪一眼,难得陆经霞那贼贱骨头居然没有帮腔,只得悻悻然闭上了
嘴。他四人一齐跪落,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陆经霞未曾起身,又给磕
了三下。那时堂里昏暗无光,仅余半盏豆焰,更映得他神色阴沉,十分
怕人。
  「陆经霞看了众人一眼,朝停棺处缓缓走来。我原以为他识破了机
关,慌乱之下便想干脆现身算了,谁知他却停在柩前,距垂幔仅只数尺
,几乎伸手可及。
  「我不敢再凑眼观视,紧贴着墙站立,忽听陆经霞沉声道:『师父
正当壮年,修为又高,就算染上了什么急病,也断无猝逝之理。更何况
师父向来疼爱二师兄,立意教他传承衣钵已久,人所皆知,决计不会传
位给大师兄,这其中必有文章。』陆道霞闻言大声称是,两人的地位突
然反过来了似的。又听樊师霞道:『我也觉得奇怪。可连太师叔都这么
说啦,只怕是真。』笃笃两声,似是陆经霞伸手轻拍棺木,道:『太师
叔一意维护,最是可疑。这种事除非师父亲口说出,否则我谁也不信。

  「忽地两声惊呼,樊师霞颤声道:『四师兄,你……你做什么?』
我再也按捺不住,挨着帘幔缝隙瞧去,只见陆经霞脸色惨白,伸手抓着
棺盖,咬牙道:『未得亲眼看见,我不信师父是无端暴毙。我要开棺验
尸!』」
       ※       ※       ※
  「我不信。」陆僧霞摇头:「经霞已死,无以对证,只由得你说。
他对师父崇敬无比,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慕隐华森森一笑。
  「你若早三十年问我,我也不信。可就在那天夜里,老天让我看清
了许多人的真面目,竟比十年同窗习艺还要看得清楚,看得透彻。」说
着仰头长笑,声音仿佛哽于喉间胸臆,闻之闷痛无比,哪里像是在笑了
?分明就是呕心咳血,滚动的喉管有如落石倾沙,一阵喑哑抽搐之下,
捶落满腹沉郁。
       ※       ※       ※
  「陆、樊二人听说他要揭师父的棺,吓得面无血色,樊师霞慌忙扯
住他的衣袖相劝,可惜言语不甚便给,连忙回头大叫:『三师兄,你给
来劝一劝!』
  「陆经霞将他甩开,肃然道:『五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死得不简单
,你见慕燕霞那厮手持掌门神剑,还有太师叔回护他的模样,就该知道
事有蹊跷。我入秋枫桃叶门十四年,打从识得掌门二字以来,便知道下
任掌门定是二师兄无疑,决计不会是那个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寒门贱
种。我敢说,咱们一掀起棺盖来,师父他老人家的胸口背心定然有个血
窟窿!』樊师霞惊道:『你是说大师兄杀……杀了师父?这……怎么能
够?他可不是师父的对手啊!』
  「陆经霞作势摇头,嗤笑几声,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没
见他一出手便断了六师弟的爱剑?那股子威风煞气,便是积怨已深的铁
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先前若非太师叔走将出来,说不定连你也杀
了。你手里那柄凡铁,挡不挡得住江鱼剑一击?』
  「樊师霞那蠢东西让他说得一楞一楞的,居然还打了个寒噤,点头
道:『别说怎地,还是得先将掌门神剑取回来才好,莫教大……莫教他
暴起伤人,咱们谁也不是对手。』这话一出,陆道霞倒是大声叫好,直
把陆经霞惹出一脸得色,益发笑得莫讳如深:『取剑止有一难,可不算
是那贱种本事。』说着往下颔虚捞一把,故意弯腰驼背。
  「陆道霞双眼一亮,抢着叫道:『孟太师叔!』陆经霞点头:『师
父武功高强,那贱种要害他老人家只怕还不容易。若有位修为深湛的本
门高手从旁帮衬,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得意洋
洋:『我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便即写成此信,将慕燕霞同孟太师叔谋害
师父之事详细说了,并请以权宜。此信一到淮阴,咱们今夜所为便不是
犯上,而是平乱,乃是天大的功劳。』
  「我想到这厮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原来是干这等为文构陷的卑鄙
勾当,不禁气结。陆经霞越说越显意气,俨然以众人的领导者自居,随
手将那封信塞给樊师霞,命他连夜赶回淮阴。
  「忽然堂外一声咳嗽,一人拄着木拐缓步入内,厉声道:『陆经霞
,你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哪!这番话让你师父听见了,不怕他化为厉鬼来
找你?』却是孟太师叔。可笑那陆经霞心大胆小,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
。孟太师叔重哼一声,冷眼巡梭众人,嘿嘿一笑:『你们不是要开棺么
?开呀!让你们师父瞧瞧这几张利欲熏心、不惜杀害手足的嘴脸!』
  「陆经霞深吸了口气,似乎慢慢回神,颤声道:『太……太师叔,
立……立掌门是大事,没有师父的口谕亲书,谁……谁能相信?况且所
立非人,师兄弟们都无法信服。太师叔久居楚州,不知门中景况,侄孙
恳请太师叔收回江鱼剑,率领我们护灵归返。等回到淮阴,几位师叔自
然会向您老人家细说分明,届时再议承继大典不迟,休要被小人所蔽,
误信妄言。』
  「孟太师叔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摇头冷笑:『你还真是张顺风帆
哪!难为你转得这般利索,说得像没事人似的。方才听说我与燕霞合谋
,害了你师父,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还护什么灵?』陆经霞道:『侄孙
口无遮拦,请太师叔恕罪。』
  「孟太师叔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陆家势大,已然收买你那些不
肖的师叔?哼,所立非人?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燕霞就是本
门的掌门人,怎么也轮不到陆僧霞!』陆经霞俯首道:『太师叔明鉴。
相信各位师叔听了,亦当有公断。』我听他口吻越显宁定,不知怎地突
然不安起来,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孟太师叔一阵长笑,连声道:『好,好!』突然身形一晃,倏地
穿过大半个灵堂,蝙蝠也似的扑到陆经霞面前。孟太师叔年逾七旬,又
身染重病,我那几日里常听他咳得弯腰俯背,一口气接不上来,显是经
脉受损、内息不继,没料到有如此身手。
  「陆经霞不及反应,连剑带鞘往前递出,只见孟太师叔一闪身便贴
着剑鞘滑进他两臂之间,左手拿住『肩井穴』,右掌猛然提起,作势要
往天灵盖下。樊师霞大叫:『太师叔留情!』连忙飞身来救,孙传霞也
同时抢至;孟太师叔忙将陆经霞的半边身子挟在左腋,右袖连勾带转,
一招『蕙花已老桃叶长』将孙、樊两柄带鞘剑拖至身前,腰腕一沉,旋
把二人压得膝头半跪,救之不得。
  「我当时躲在素幔后,便是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孙、樊两个一左
一右,遮在孟太师叔身前,陆经霞的右手肩臂箝在孟太师叔腋里,半身
瘫软,显是要穴被制。
  「剩下一个陆道霞似是扑向太师叔的背门,我那会儿却无以瞧见,
直到听得『铿!』一声清响,才猛然醒悟:『该死!那小狗居然对太师
叔拔剑!』
  「孟太师叔听得长剑出鞘,猛地松开陆经霞,左手拢入袖中,径往
身后拂去。我认出是桃叶剑中的极式『潜将桃叶送秋千』,太师叔化剑
于臂、化拦为缠,一旦卷住剑刃,劲力吐出,料想陆道霞那小狗不是倒
飞出去,至少也得虎口迸裂;怎知呼的一声霹雳劲响,竟尔落空。我忽
然想起一事,本想大声提醒:『太师叔!他的剑只剩半截!』却已然迟
了,太师叔左臂拂空,陆道霞连人带剑,旋即扑至。便在这个紧要关头
,孟太师叔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乎内息迟窒,身子向后一倒,『噗!
』一声那半截断剑撞入左胁,直没至柄。
  「我顿觉脑中热血上冲,却哭叫不出,擎着江鱼剑跃前,樊师霞作
势要拦,糊里糊涂被我拔剑砍翻,让孙传霞救到一旁。我抱起太师叔,
见他满嘴鲜血,枯瘦的脖颈下颔兀自抽搐不止,抓着我的手道:『别…
…别忘了你……你师父的……话……』未得说完,已然断气。」慕隐华
喃喃说着,眼神似已飘向远方:
  「我放下太师叔,站了起来,一剑将陆道霞那条小狗劈成两丬。」
       ※       ※       ※
  陆僧霞面色铁青,并未接口。他素知其弟的性格,自小娇生惯养,
从没受过半点委屈,除了师父白湘秀,谁也治不了他。太师叔当众搧他
两个耳光,那是平生未有的奇耻大辱,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是心中
恨极,说不定真会动手逆上,惹出大祸。
  慕隐华续道:「陆经霞见我提着血淋淋的江鱼剑,又见着地上肠脏
横流的尸块,约莫是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直打哆嗦,一边往后爬,一边
大嚷着:『大……大师兄,你……你别杀我!不……不干我的事……』
见我不加理会,哀叫一声,干脆转头死命爬行,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头剥
皮砍脚的猪。其实我那时心里空荡荡的,根本什么都没想,茫然还在愤
怒伤心之上;我一剑砍了陆道霞,却未必也要砍他。
  「陆经霞哀哀惨惨地爬行一阵,让我三两步追上了,忙不迭地嘶声
惨嚎:『别杀我、别杀我!三师兄,你来救我啊!』我给引得分神,不
由得转头瞧去。蓦地眼前白光急掠,我急急仰头,江鱼剑横里一挡,立
时将来剑分成两段;左胫一疼,却被剑鞘扫中,登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陆经霞跃起身来,跨在我背脊上,一手压死我的右腕,另一手却掐住我
的脖颈,狂笑道:『你要杀我,老子就先要了你的命!』笑得口涎直流
,全溅我脸上。我的左臂给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渐渐被掐得眼前发黑,
江鱼剑脱手坠地。
  「合着是我命不该绝,陆经霞那王八蛋做事向来不踏实,居然连生
死关头也是一般,我还未断气,他却先松了手,一把将江鱼剑夺过去。
我将醒未醒,趴着不敢动,依稀听得陆经霞喘息大笑:『绕了这么大的
圈子,结果还是一样。想杀我?没这么容易!你说是不是啊?三师……
』突然惨叫一声,倒在我身上,鲜血濡湿了我的衣衫,陡然间令我清醒
过来。
  「我悄悄睁开一丝眼缝,只见一人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蹲在身边
,死命掰开陆经霞的右手,欲取江鱼剑不果,沉声咒骂:『贱骨头!死
了才得这般硬手!』猛然起身,『唰』的一剑将陆经霞的右臂卸下,连
带也在我肩胛划开一道口子。
  「我骤然吃痛,冷不防地大叫一声,灵台突然清明起来,忍痛抓着
陆经霞的断臂猛向后挥,同时一脚踹开尸体,着地滚去;只听『嚓!』
一声,来人那柄还滴着鲜血的长剑登时去了半截,狞恶的神情交杂着几
分惊愕。陆僧霞,此人与你极有渊源哪!你可千万别推说不知。」
  「现场除你之外,仅剩一个活人了,自是三师弟无疑。」陆僧霞冷
冷道。
  慕隐华抚掌一笑。
  「真个是神机妙算啊!孙传霞当时的表情,你实在应该瞧一瞧。他
像是见到鬼似的,脸都白了,兀自强辩:『陆经霞冒犯掌门,死不足惜
。小弟擅自执行门规,未及请示掌门,请掌门恕罪。』自始至终,他都
未对我出任掌门一事稍加置喙,孟太师叔殉难之时,他也是未救陆经霞
而出手,按理我很应该相信他才是;天可怜见,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剎那
间,我忽然想起陆经霞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结果
还是一样。』
  「什么结果?怎么一样?仔细想来,就算陆经霞杀我,江鱼剑也不
见得归他,除非……除非在场活着的都是其共犯!这个念头一起,许多
片段便突然串接起来:陆经霞在口称『三师兄』之际被一剑贯穿胸膛,
死得全无防备;他平日只做得陆道霞的应声虫,美其名曰圆滑,其实就
是个见风转舵的摆荡之辈,岂有为文构陷、力主开棺验尸的能耐?定是
有人唆使;在他假意点出我腰悬江鱼剑、煽动陆道霞那无知小狗寻衅之
前,有人曾轻咳几声,阴为暗号;当陆经霞在厢房内剔灯振笔时,那主
使者定然就在身边明提暗挑,甚且亲口述说,陆经霞那个软骨头所为,
不过就是具捉刀的傀儡罢了……」
  「孙传霞。」
  慕隐华冷笑:「从头到尾都是他。我想通了这点,顿时也明白了孟
太师叔死前那一踉跄的玄机。孟太师叔非是因为真气阻滞才撞着断剑的
,而是当时在他身前的两人之中,有人忽施偷袭,踢了他老人家一脚;
以太师叔左胁中剑的死状来看,出手的自然是跪于左方的孙传霞。可笑
陆道霞那小狗无端拔出白刃,反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捡了个现成凶手
来做,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陆僧霞低垂眼帘,淡然道:「原来是他。真是想不到啊!」
  慕隐华瞟了他一眼。「孙传霞见苗头不对,兀自鼓舌如簧,拼命想
要说服我。我总以为他是个寡言之人,不料居然如此善于辞令,所言无
不入情入理,便是再聪明的人,只怕都要教他说得动心。」
  「但你终究杀了他。」
  「因为我那时还是个蠢笨的小伙子。」慕隐华笑道:
  「倘若我再聪明一些,说不定死的就不是孙传霞了。他武功本不如
我,手里的长剑又不堪江鱼剑一击,真动上了手,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
工夫。我一剑刺入他胸膛时,突然替他觉得悲哀:像孙传霞这种能忍能
狠的人,终该成为大人物才是啊!若非遇着了我这蠢得什么都不知道的
愚笨之人,怎会死得如此滑稽可笑?我茫然拔剑,忽见一物从他衣襟里
飘落,原来是那封由陆经霞代笔捉刀的诬信,封皮上鲜血殷然,想是从
樊师霞怀里取出时沾上的。」说着拿出一封染满深褐污渍的陈旧信柬,
扔到陆僧霞脚下。
  杨莲香见他神态轻蔑,不由得变了脸色;黄尚香赶紧一把扯住,皱
着眉睨了他一眼,俯身将信拾起,双手呈交师父。
  「当时我并不觉得这信有什么特别,想到它的龌龊内容,还险险撕
成一把飞灰,直到十年之后才恍然醒悟,只可惜为时已晚。」
  陆僧霞默然凝视手里的信柬,沉定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怕人。
  慕隐华视若无睹,继续道:「我一直想:孙传霞要这封信做什么?
这不过是引诱陆经霞的工具罢了——『摆脱应声虫的地位,一跃成为新
掌门的股肱心腹。』他或许就是这么暗示陆经霞。想着想着,我忽然觉
得:那夜陆经霞在灵堂里扮演的角色,若由孙传霞亲身施为,效果岂非
更好?以他的身份威望,要说服其余三人与之联手,谅必比陆经霞更易
成功,为何要教唆陆经霞来做?两个问题叠在一块儿,我才发现自己想
错了!原来孙传霞不是为了引诱陆经霞,才唆使他写这封信的;他是为
了得到这封信,故意将陆经霞拱出台面!
  「我明白了这点,却仍弄不清他要这信的目的,于是又想起另一个
问题:孙传霞要江鱼剑做什么?以他的聪明才智,当然不会笨得像我一
样,带着江鱼剑亡命天涯,弄得自己身败名裂;然而江鱼剑一旦回到淮
阴,立刻成为你陆代掌门的囊中之物,于他孙传霞有何好处?至多就是
新掌门赏下千金,嘉勉几句,陆经霞之流或许会因此心动,但以孙传霞
的狼子野心,犯得着为了区区赏赐杀太师叔、杀师兄弟么?」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纱幔幽然飘舞,厅外忽闻几声鸦啼,更衬得薄
蒙蒙的天色一片青惨,好不容易透出的些许天光似乎又暗沉下来,再也
不会光亮。
  在场数百名军士俱都悄然无声,连贾威、常怀恩两人都沉吟不语,
偌大的厅里只得一阵微风轻啸,仿佛又回到神剑祠那个大雨倾盆的灵堂
暗夜,当着满地自相残杀的凄厉尸骸,每个人都禁不住想:「孙传霞到
底要剑做什么?又要信做什么?」
  慕隐华凄然一笑。
  「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通了。楚州江鱼剑,代表淮阴秋枫桃叶门
的掌门之尊,孙传霞要剑,就是想做掌门。掌门可不比千金赏赐、几句
嘉勉,有人的确可以为了它杀几个手足兄弟,那也没什么稀奇。」
  陆僧霞神色木然,犹如一尊朽败的雕像。
  「可就算杀了我,他也做不得掌门,除非连你也一起除掉。这自然
是很难的,你的剑法比他高得多,又有师叔撑腰,于明于暗,恐怕都奈
何不了你。所以他需要那封信;江鱼剑可以杀掉我,而那封信可以除掉
你。靠着剑和信,便能让孙传霞坐上掌门的宝座。」慕隐华道:
  「你要不要看看信里写些什么?」
  数百道目光集中到陆僧霞手上。他抽出泛黄的信纸,缓缓展开,头
颈随着视线上下巡梭,终至静止不动。常怀恩瞧得气闷,偏生自己又看
不到,只能等人家开口,不禁攒紧拳头,暗自咒骂:「他妈的一副龟相
!要看到几时?老子的肚脐眼儿不识字,都看得比你利索!」
  陆僧霞突然「啊」的一声,颓然坐倒,喃喃道:「原来如此。」随
手放落信纸,半晌无言。黄尚香将信纸拾起,不敢观视,仍是恭恭敬敬
地捧还师父,陆僧霞单手支额,未曾理会。慕隐华冷笑:「怎么?见不
得人么?」陆僧霞闻言抬头,笑得苦涩:「老天都见着了,还在乎人么
?」对黄尚香一挥手:「看罢!为师没什么不能让你们知道的。」
  「是。」
  那信通篇所书,与慕隐华所说相去不远,只是详尽的程度远超过黄
尚香的想象,其中宣称慕隐华与孟亭烟如何合谋灭口,说得入情入理,
直与亲眼目睹无异。那陆经霞字迹挺秀,写得一手好字,文章钜细靡遗
,读来丝毫不乱,确是颇识经书。
  只是,这封信若送到了淮阴,以当时慕隐华连杀两名师弟、唯一的
证人又已身亡的情况,只有坐实罪名的份,陆僧霞更能稳坐掌门之位,
又岂能将他扳倒,令孙传霞当上掌门?
  「因为他知道信中所指,毫无可能。也就是说,孙传霞始终没有怀
疑过师父的死因,他既知道师父绝非遇害,也知道掌门之位传给了我。
他要用这封信做证据,指你唆使陆经霞杀害新掌门,夺取掌门神剑。倘
若樊师霞未死,他的指控将更为有力,樊师霞可以证明孙传霞始终置身
事外,所有的勾当都是陆经霞——也就是背后指使他的你——一人所为

  「这个计谋很简单,可是很有效,关键就在『情理』二字。陆经霞
一到楚州,便撞破这等天大阴谋,立刻写了封钜细靡遗、举证历历的密
信,抢在代掌门与众位师叔的裁断之前诛杀叛徒?简直就像套招一般,
任谁都会联想到栽赃。更重要的是:师父既传位给我,怎会不留下遗嘱
文书?届时只要找到这份文书,陆经霞所为便是不知不扣的篡逆;因其
篡逆而得益之人,岂能无辜?」
  黄尚香听得满头冷汗,总算明白过来,心中却无半点豁然开朗的感
觉,只是一阵恶心:「世间怎有如此毒计?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转头与杨莲香对望,两人俱都面色惨白。
  慕隐华续道:「我想通了孙传霞的毒计,却又发现另一个问题。孙
传霞怎么知道师父的死因?怎么肯定师父已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师父曾
说过,世上知道他老人家病情的,只有你我二人。我在离开淮阴之前尚
不知晓,自然不可能透露给孙传霞,难不成是你?」
  「我没有。」陆僧霞缓缓摇头。
  「我想你也不会。」这话倒是大出在场众人的意料之外,只听慕隐
华道:「既然你我都没说,那只有一个可能:是孙传霞自己想到的。孙
传霞当然很聪明,但绝不可能无端端便窥破了师父苦心保守的秘密,一
定是发现证据,才敢大胆设谋。我想过无数可能,都不能十拿九稳,让
孙传霞如此能忍、如此精明谨慎的人放手一搏,不知不觉想了十几年,
终于有天灵光一闪,让我恍然大悟。
  「孙传霞如何断定师父将死,掌门之位必落到我头上?其实很简单
,只要有个一直被认为是下任掌门的人,偷偷嘱咐他在楚州将我灭口,
并带回江鱼剑即可。人,何苦追求囊中之物?除非那样东西已不属于他
。自始至终,要杀我的幕后主谋不是陆道霞、陆经霞,也不该说是孙传
霞……」
  慕隐华猛然抬头,「铿」的一声拔出江鱼剑,眼中迸出精芒:
  「而是你!陆僧霞!」
娑靡嬷耍衲芪薰迹俊
  黄尚香听得满头冷汗,总算明白过来,心中却无半点豁然开朗的感
觉,只是一阵恶心:「世间怎有如此毒计?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转头与杨莲香对望,两人俱都面色惨白。
  慕隐华续道:「我想通了孙传霞的毒计,却又发现另一个问题。孙
传霞怎么知道师父的死因?怎么肯定师父已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师父曾
说过,世上知道他老人家病情的,只有你我二人。我在离开淮阴之前尚
不知晓,自然不可能透露给孙传霞,难不成是你?」
  「我没有。」陆僧霞缓缓摇头。
  「我想你也不会。」这话倒是大出在场众人的意料之外,只听慕隐
华道:「既然你我都没说,那只有一个可能:是孙传霞自己想到的。孙
传霞当然很聪明,但绝不可能无端端便窥破了师父苦心保守的秘密,一
定是发现证据,才敢大胆设谋。我想过无数可能,都不能十拿九稳,让
孙传霞如此能忍、如此精明谨慎的人放手一搏,不知不觉想了十几年,
终于有天灵光一闪,让我恍然大悟。
  「孙传霞如何断定师父将死,掌门之位必落到我头上?其实很简单
,只要有
--
逆施讽儿饿施傻,逆施皮鞋饿施耍,逆施哈咪饿施寡,逆不力饿饿资傻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28.170]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08.62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