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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 (不可),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21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02日17:43:43 星期二), 转信
黄尚香与杨莲香一齐回头,却见陆僧霞颓然无语,微微凹陷的面颊
灰败得怕人,若非厅上灯火通明,看来几与一具活尸无异。「师父┅┅
」黄尚香低声轻唤,隐隐带着些许哭音,陆僧霞低首凝然,恍若不觉。
馀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到了慕隐华手上。
那黝黑的指掌里握着一束四尺来长的淡绿水光,清澄透亮的绿芒自
尖锋处晕开层层波纹、幽碧起伏,波心处又似有无数游鱼翔底,益发搅
得浮光 ,荡漾不止。这静谧深邃的微光足令满厅的火炬、灯焰失色
,众人仔细瞧去,哪有什麽水光凝聚了?分明就是柄白霜霜的四尺长剑
,通体布满发丝粗细的水纹,剑身打磨得光可鉴人,以致水纹深入钢铁
肌理,倒像从中涌出来似的,与淡绿剑芒浑成一体,才有那活物般的荧
碧光华。
铭曰江鱼,剑啸楚州。
淮阴秋枫桃叶门的哀乐荣衮、一代神剑洛寒烟的流风伟烈,俱都留
诸此剑。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彷佛连风声都消失不见,众人沈浸於浮
光流挹之间,彷佛置身江心波影、龙宫深处,多已忘言。
常怀恩骤尔回神,暗自啐了一口:「呸,真他妈好东西!我说庄里
铸的、藏的宝剑多如牛毛,这迸丝老屁股瞧都不瞧一眼,原来是藏着这
等上货。」
贾威沉吟半晌,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依庄主嗜天下奇兵如命、
非得之而後快的性子,居然由得他宝剑随身,不予求取,可见在庄主与
大总管眼中,此人的价值还在江鱼剑之上┅┅奇怪,难道这慕隐华真有
什麽惊世骇俗的本领,能当庄主与大总管如此青眼?」
只听慕隐华厉声道:「当日我将他四人匆匆收殓,停於神剑祠,一
边派人连夜驰报淮阴,一边奉师父与太师叔的灵柩归返,中途却被淮东
铁袖门吴家、六合安铁枪等人马所截,说我欺师灭祖,罪行已传昭天下
,人人可诛。他们人多势众,杀得我难以招架,无奈弃柩而逃,从此亡
命天涯三十馀年。陆僧霞!若非是你,谁能散播这等谣言?你指使孙传
霞害我不成,竟挑唆天下人来杀我?」
陆僧霞黯然摇头,似乎突然老了几十岁,原本枯槁的容色更显憔悴
。
「我没有教孙传霞杀你。」半晌,他才轻声道:
「我只是让他,把剑带回来罢了。」
慕隐华等这天已足足等了三十年,恨不能在天下豪杰之前逼他俯首
,尽情折辱,此时心愿得遂,本想仰头狂笑,谁知却笑不出来,张着嘴
喘息几声,突然有些空乏之感;怔忪之间,肩膀缓缓垂落,既无大仇得
报的快意,反倒有些萧索。
「那又有什麽差别?你告诉我好了。」
陆僧霞凄然一笑。
「是啊,那又有什麽差别呢?」
两人无言对望,慕隐华倒转江鱼剑入鞘,双手捧过头顶。「你既承
罪行,当知该怎麽做。师父的遗命、本门的道统,你还放不放在眼里?
」陆僧霞闭目长叹,撩袍走下主位,慢慢跪伏:「弟子陆僧霞,叩见本
派掌门人。」黄、杨二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黄尚香识得轻重,随即跪
落,伸手轻扯杨莲香的衣袖。杨莲香猛一甩手,本欲造次,黄尚香低声
道:「你想让这麽多人看笑话麽?」
杨莲香怒道:「向这贼子低头,难道不是笑话?」黄尚香摇头:「
你忘了师父的教诲,忘了本门『宗重於师』的祖训,才是教人看师父的
笑话。」杨莲香胀红了脸,一咬钢牙,轰然跪地,向着慕隐华手里的江
鱼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隆震耳,犹如钟釜沉击;猛一抬头,额心血
肉模糊,虎目圆睁、面颊抽搐,周围兵士还待讪笑,见这模样也不禁骇
然,纷纷闭上了嘴。
慕隐华将剑系回腰间,斜睨了杨莲香一眼。
「冒犯掌门,其罪当诛。念在本座今日重掌门户,权且寄下脑袋。
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八代弟子黄尚香听着:给我掌嘴!」黄尚香闻
言一惊:「这┅┅」不禁望向师尊,却见陆僧霞伏地不动,犹如木雕泥
塑一般,竟是置若罔闻。
慕隐华冷笑:「本门祖训:『宗重於师。』你莫教我改变了主意,
到时候可不是几个耳光便能了事。」黄尚香知他非是虚言恫吓,无奈起
身。杨莲香双手按膝,腰杆挺直,脸现悲愤之色。
黄尚香不忍再看,扬手「啪、啪」两声,打得他双颊肿起。满厅官
兵顿时放声哄笑,杨莲香木然跪立,眦目欲裂,咬得嘴角血丝迸出,与
额际所流汇成一股,染得衣襟白领一片殷红。
贾威冲着慕隐华一拱手:「恭喜慕掌门重握权柄,秋枫桃叶门得以
正本清源哪!不想这陆僧霞除了造反作乱,居然还是个篡门夺位的恶徒
。咱们今日,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慕隐华作势抱拳,说得轻描淡写:
「门中家务,本座自有区处,不敢外扬贻笑。」
常怀恩横挑浓眉,瞟了他一眼,却见贾威在背後轻轻摇手,回头「
骨碌」一声,硬将满肚子污言秽语和着浓痰咽了回去,心里一阵磨牙疙
瘩:「给你扇扇风,你倒抖起来了?我呸!当咱们『残剑八肱』给人提
鞋抬轿的麽?哪天犯在老子手里,老子他妈踹你!」
突然「哔啦」一阵乱响,珠帘匆匆掀起,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青
衣仆僮闷着头奔出,陡然见到满厅扬刀拽弓的武装官军,吓得腿都软了
,一个踉跄跌趴在地,惊惶下也没瞧见老爷就在身前不远处,慌忙拉着
黄尚香的袖子:「大公子,太君┅┅太君不成啦!」
「什麽!」黄、杨二少猛然站起,面色惨白。
陆僧霞慢慢起身,慢慢抬头,目光终於与慕隐华交会。慕隐华被看百战BBS [baiz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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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心里一阵不舒服,蹙起稀疏的灰眉,别过视线。
「你去罢!莫教太君含恨,少了对你的教诲。」
「你不去?」陆僧霞轻声问。
慕隐华心底剧震,不禁恼羞成怒起来,猛然转头:「『你』?你这
是在和本座说话麽?你──」陆僧霞不让说完,俯首道:「多谢掌门恩
典,让僧霞与母亲得以见上最後一面。僧霞代母亲谢过掌门。」双膝跪
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慕隐华微一错愕,陆僧霞已然起身,缓缓
走向内堂;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一揖:
「启禀掌门,敝府延有十馀名大夫,俱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回春妙手
。这些大夫与陆府无涉,纯是来救治我的母亲,还请掌门网开一面、请
各位军爷高抬贵手,让大夫们先行离去,免受僧霞牵连。」
贾威在一旁冷眼瞧着,心想:「慕隐华呀慕隐华,比起陆僧霞,你
的心机可差得远了。今日若非大总管着我同来,只怕还得折在你师弟手
里,落得与三十年前一般收场。」笑着接口:「医者父母心,的确不该
枉受株连。慕掌门,咱们让这些大夫先离开罢?」
慕隐华冷哼一声,面色铁青。
「本座只为陆僧霞而来。其馀的事,两位大人尽管看办。」
「那好,」贾威拈须微笑:「少时请贵府延聘的诸位外医移驾後门
,我令弟兄一一送他们回府。啊!是了,人生在世,难保没个病痛,今
日万不得已,惊扰了金陵的杏林群英,在下想亲自向他们陪不是,免得
日後绝了自个儿的活路。」
珠帘掀动,十几名大夫鱼贯走出。贾威一一温言抚慰,态度十分亲
热。
「各位大夫,今日秋水帮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各位海量汪涵,切莫
放在心上。在下谨代表敝帮晏帮主他老人家,给各位陪罪了。」晏丹心
的名头威震两淮,在金陵城中直可擎天,哪个大夫敢不买他的帐?慌忙
摇手推谢,只怕腿都吓软了。
贾威笑道:「来啊!送诸位大夫出府,也顺便送陆老师与黄大公子
入内,探望老太君。」见杨莲香也跟着走去,随口喊住:「满厅俱是外
客,岂独主人缺席?还请杨三公子留步。」
这手固然是「留质」,但高明处正在於「留杨不留黄」。陆府的婢
仆老小多已扣於偏厅,要说人质,也够让陆僧霞忌惮的了,无须再扣一
个;然杨莲香性子刚烈,屡次冲撞慕隐华,将他留在大厅,不啻利刃加
颈,就算众官军无意寻衅,也难保杨三公子不会自讨死耳,其险又百倍
於偏厅诸人。内有老母死别,外有爱徒犯劫,复以重兵环伺、生杀在即
,饶是修为精深的高手,也恐难再保持心境空明,即使还想有什麽作为
,自然无甚可怕。
黄尚香心思缜密,一转念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本欲回头安抚,谁
知杨莲香居然自己停下了脚步,背转身子,双手垂立。「师父,徒儿不
孝,不能送太君一程。烦您给太君带句话,说莲香惦记着她老人家的教
诲,不敢或忘。」
在黄尚香心里,这位三师弟从来就不是个沈着忍气之人,倘若杨莲
香当场握拳咆哮,大吼大嚷着要去见太君最後一面,说不定能让他安心
一些。黄尚香看不见师弟的神情,只觉那熟悉的宽厚背影突然变得又暗
又沉,似有难言的紧绷与隐忍,心头一阵抽紧,不禁低声轻唤:「师父
┅┅」
陆僧霞摇摇手,头也不回地踱入帘中,厅堂里回荡着水晶珠帘的沙
沙声响,直到被清晨微冷的寒风呼啸所吞没。
※ ※ ※
陆府仅只五重院落,在城南一片深院大邸中不算突出,遑论与朱雀
挢乌衣巷的巨万豪宅相比。要说园林竞妍、重楼华美,陆僧霞的门第排
场直是金陵富户里有名的朴素,虽说寒伧了些,却与他乐善好施的美名
相称。饶是如此,院落间的走廊之曲折蜿 ,似直非直,已长得令押送
的官军们咋舌。
陆僧霞缓步而行,走在最前端,黄尚香随侍在後,四周沿镂窗雕栏
挨着十馀名拿刀亮剑、身披重甲的武装军士,其後更有廿五名弩弓手,
分前後五列,俱是从左右羽林军与金吾卫各班直里挑选出来的神射,个
个虚扣弓弦,指间引箭,距离前队始终有七步之遥;只要陆氏师徒稍有
异动,众人连珠手起,白翎狼牙箭雨倏忽便至,咫尺檐壁之间,更无一
处逃生。
这样的阵仗对「清明剑子」而言,或许还不足以表尽众人的畏惧之
意。即使只有孤身一人,在这些掣刀引弓的武装兵士眼里,眼前这名老
人的憔悴衰疲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外皮,谁知道什麽时候会突然撕破束
缚,露出它生杀无数、剑伏千里的狰狞面目?
陆僧霞突然停下脚步。
雕廊左侧的青石阶下露出一条花木扶疏的铺石小径,通往不远处的
肜漆小楼,门前三两个小厮丫头正低头拭泪,哀哀凄凄地啜泣着。
这里是陆府的最後一重院落,与後门之间隔着数重假山密树,两头
街上的车水马龙半点也传不进园子里,可说是城南众宅中最静谧的世外
幽境,正是陆僧霞专为老太君辟建的休养居停,府里都管叫「止清园」
。贾威今回带足五百名兵丁,除了进入前厅的百馀人外,其馀三百多名
将宅外围得水泄不通,尽管情势剑拨弩张,却没半点声息传入此间,可
见其幽。
「军爷,此廊尽处便是後门,请恕僧霞不送。」微使眼色,黄尚香
快步趋前,由怀里取出一大叠银票,呈交为首的 髯军官。
那为首的军官姓耿,单名一个「绂」字,官拜左金吾卫正七品下司
阶中候,虽是个领兵的武弁,却能够识字书写,可惜是孙儒旧部出身,
北人南用,苦熬了好些年。若非常、贾两人从天而降,莫名其妙占了果
毅都尉的职缺,原该由他升补才是。
金陵官场的规榘,凡公家登门干事,老百姓总要有些孝敬,名曰「
开门」。事主固然非给不可,军差却也不能不收,否则闭门绝户,两造
皆是不吉。耿绂干了十几年的军差,怎会不懂规榘?瞧也不瞧便接了过
去,顺手放入怀中。
陆僧霞俯首作揖,口中连称:「有劳各位,有劳各位!」黄尚香看
师父的眼色,又悄悄递了卷赭红滚边的黄纸,身子遮掩得颇有技巧,没
让後头兵士瞧见。「开门」的那一大叠银票虽交给了耿绂,其实是见者
有份,做长官的若要私吞,难免失了下属的心,所以照例都是平分。平
日官府对付百姓,也无须动什麽刀枪,只消拉着大队往老百姓家里走上
几回,光是「开门」就能弄得人倾家荡产,哪个敢不听话?俗语说:「
治世怕贼,乱世怕兵。」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只是兵士们分了花红,军长难免就少去许多油水,要想打通关节,
还得另外再孝敬些个,叫做「掀帘」;当然,若是请托得以圆满,事後
少不得也要准备份厚礼,以酬谢军长的恩情,又叫「落帐」。黄尚香塞
给耿绂的这份掀帘资,乃是金陵万宝楼的本铺票券,足足有七百两之谱
。耿绂虽畏惧「清明剑子」的名头,却没理由与银子过不去,忙将票券
收进贴肉衣袋,乾咳几声:「陆老师有什麽吩咐,但请明说。」
陆僧霞道:「僧霞想亲自向几位大夫致意,感谢他们不计辛劳,医
治我的母亲。还请军爷通融。」
耿绂微一沉吟,淡然道:「陆老师的心意,实在令人感动。只是下
官军令在身,碍难从命,还是请大公子代为致意罢。」陆僧霞点头:「
是。尚香,你替为师向几位大夫致意,要重重酬谢才好。」
黄尚香正要举步,突然发现陆僧霞双眼低垂,看似衰疲乏力,视线
却停在双脚的脚尖处,刹时心念电转,假装掏了掏衣袋,大声道:「师
父,徒儿┅┅徒儿身上没银子了。」陆僧霞瞟了他一眼,责备道:「你
这孩子,怎地这麽不经心!来,为师身上还有几张银票,你且来拿。」
说着从袖中取出大叠银票,伸手递去。
耿绂来回看着他师徒俩,突然大喝:「且慢!」疑心银票中暗藏诡
诈,本想一把抢过,随即转念:「不对!陆僧霞武功高绝,若是藉机擒
我,岂非轻易得手?我可不能上当。」唰的一声拨出腰刀,架在黄尚香
颈上,向旁边退开两步,身後的弓弩手见状,纷纷引箭待命。
「大公子,得罪了。」耿绂道:「请你慢慢接过尊师手中的券子,
可别起什麽歪心。下官的胆子一向不大,若有什麽闪失,未免可惜了两
位的性命。」黄尚香怡然一笑:「官爷尽管放心,尚香理会得。」慢慢
走前几步,双手将银票接了过来。
耿绂不敢大意,架着黄尚香穿过弓弩阵,一一将银票发给大夫们。
这些金陵名医早已吓得面色如土、魂不附体,哪还在乎什麽银票?只是
黄尚香谨遵师父的吩咐,热切地与每位大夫把臂交谈,将银票送到他们
手里。耿绂冷眼瞧着,眼看银票还发不到一半,突然把刀一沉,压得黄
尚香停下动作,咬牙侧颈:
「军┅┅军爷!您这是┅┅」
「你!」耿绂毫不理会,恶狠狠瞪着黄尚香身前那名可怜的大夫:
「叫什麽名字?」
「小┅┅小人邢┅┅邢安明。」
「把手张开。」
两张捏得皱巴巴的黄券黏在汗湿的掌心里,票面上的墨字红印糊开
一片,几不可辨。那邢大夫吓得哆嗦不止,忘了将黏住的票券揭下来,
一个劲儿的摊开手掌,谁知那两张惹祸的银票始终脱不了手,又不敢用
力甩动,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耿绂看清票券下并无夹带其他物事,神情怡然,也无尴尬之色,哈
哈一笑:「大公子,下官又得罪啦。公子大人大量,可别往心里去。」
黄尚香强笑道:「军爷说笑了。」微一凝神,继续将银票分派停当。
耿绂收回腰刀,冲着陆僧霞一拱手:「陆老师,我家都尉交代:您
与大公子尽管入内与令堂见面,下官与诸位兄弟在此等候。少时还请陆
老师敞开院门,一刻後自行走出,下官就不打扰了。」陆僧霞点点头,
领着黄尚香走向肜红小楼。
在两人身後,耿绂举起了手。
廿五张铁胎弓拉成满月形,搭在弓上的狼牙镝锋闪着狞恶寒光,似
乎正渴求着温热的血肉。早在押送陆氏师徒入内之前,「如果他们脚步
稍快,」贾威已然暗中嘱咐过他:「你便立即放箭,务必抢先动手!『
清明剑子』陆僧霞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人物,千万不能给他半点机会。
」
「如果他利用暗门或密道逃生呢?」
「这座宅子没有密道。」贾威的笑容里有着森寒的讥诮:
「你见过囚牢里还挖着密道的麽?」
如此说来,这里就是当今南唐天子软禁陆僧霞的囚笼了。能让皇帝
既不能杀、又不敢放的,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物?
凝神半晌,耿绂倏地握起拳头,廿五张强弓一齐垂下,又回复成弦
月模样。
望着不远处那对缓缓前行的身影,耿绂突然觉得有些可笑。那楼里
垂死的,难道不是陆僧霞的母亲吗?这个以孝行闻名全京城的城南首富
,怎还能走得如此宁定、如此不疾不徐,彷佛在楼里等待着的非是死生
契阔的凄楚诀别,而是一场午後微雨的三月舒眠?
「陆僧霞啊陆僧霞,你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 ※ ※
陆僧霞越过竹篱,停在小楼门前。
「在此候着,为师唤你再进来。」
「是。」
陆僧霞正要举步,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别慌,没什麽大不了的。」
「是┅┅是!」
咿呀一声,嵌着套方灯笼锦纹的镂花门扉缓缓推开,自花罩两侧垂
下的青纱帐里透出一团微弱的焰光,映得纱帐上黑影轻晃,似有人在桌
顶的琉璃 灯前往来走动。陆僧霞眉头微皱:「是谁在房里?」掀帐而
入,却见个佝偻的身影立在小桌前,一手拎着壶盖,一手提着压印儿莲
花纹的瓷蛙水注,低着头迳往茶壶中点水;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深陷
在鱼尾纹之中,额际垂下几络枯黄的散发,乾瘪的嘴唇紧紧抿着,压成百战BBS [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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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抹专注的笑意。
「娘!」
陆僧霞忍不住低声惊呼:「您┅┅您老人家怎麽┅┅」
「嘘──」陆老太君拎着壶盖往唇边一比,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
一眼:
「别吵!一会儿就好啦!你乖乖候着,别嚷嚷,啊?」继续往壶中
注入热水,一缕清香随着热腾腾的水气缓缓飘升,若有似无,闻之令人
精神一振。陆僧霞在病榻前亲奉汤药近十年,几曾见过母亲下床走动,
还容光焕发,提壶注水轻盈自如?赶紧张开双臂,小心环护。陆老太君
拿着壶盖轻轻拨了他几下,连声笑斥:「你还捣乱!」将壶里注满七分
,这才放落壶盖。
「娘,您┅┅您这是做什麽?」
「沏茶呀!傻孩子。」陆老太君执起壶耳,三两步走到床边,将青
瓷茶壶搁在床头扶几的一只黑漆长盒上,又拿来茶盏、茶海与两个杯子
。陆僧霞想要替她接过来,都被老太君笑打回去,连连摇头:「你啊,
一把胡子啦!怎麽还这麽淘气?跟娘抢杯子!」
忙了半天,老太君终於斟了两杯茶,一杯推给陆僧霞,自己小心翼
翼地端起另一杯,坐在床沿低头啜饮着。「唉唷,可真是好。我十几年
没喝过自己沏的茶啦,今天总算尝到滋味了。」
「娘,赶明儿我给您换个沏茶的小丫头,您就别自己动手了。」
「傻孩子!我又不是想喝茶,」老太君眯着眼睛笑开了:
「我是想自己沏茶。躺在这里快十年啦,总想亲手沏碗茶喝。可每
次要起来,身子骨又不舒服,就想:『等哪天病好了再说。』一想就想
了十年。刚才沏着沏着,心里还有点不乐意:『要早十年沏这碗茶,省
下十年工夫,不定还能做些别的。』後来一转念,又觉得开心:『现下
喝到啦,就不用再等十年了。』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有趣得紧?」
陆僧霞心中一动,低头饮着手中清茶,半晌无语。
突然听老太君道:「暮儿,娘累啦,想歇一歇。」陆僧霞抬眼望去
,母亲突然彷佛老了十几岁似的,脸上的那种熠熠神光已荡然无存,双
颊灰败,只馀嘴角一抹衰疲的笑意。陆僧霞看得心都揪紧起来,低声哀
唤:「娘!」跪在榻畔为母亲除去鞋袜,扶着她慢慢躺下。
横在床上的老妇人微微蜷缩,胸口起伏逐渐低缓,出气断续微弱,
彷佛方才沏的那杯茶耗尽了她原已不多的生命。陆僧霞隐约察觉是回光
返照,却又不敢惊扰,双手紧抓着床沿,绷得十指骨节呈现一种微泛着
惨青的苍白。
侍汤奉药、晨昏定省,数十年如一日,从没想到母亲的死竟会是如
此难当。
尽管以孝行闻名江南,陆僧霞却不是个盲信的村夫,从没信过孝感
动天、长命百岁之类的蠢话。他对母亲病情的掌握,甚至还在自己之上
,能拖到这时才逝世,对老太君的身子来说已算得是上苍眷顾。陆僧霞
做了十几年的心理准备,早已看淡,断无失措之理。
(只是┅┅只是那空荡荡的感觉,又是怎麽回事?再也不能来「止
清园」里问安侍药,为什麽会感觉如此失落?)
惯见死生,十馀年来阴谋擘划的淮阴首席剑客、威震江淮的「清明
剑子」陆僧霞,突然发现自己心乱如麻,彷佛失去了依靠似的,罕见地
慌乱起来。问题是:数十年的明争暗斗,他所恃的是利剑、家财与权谋
智慧,从未依靠过他那不通世务、镇日修佛的老母亲啊!
老太君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别揪着,傻孩子。」
老妇人的眼睛已睁不开了,却依然笑得通彻。
「我没事。」陆僧霞强抑着心绪波动,轻声回答。
「怎麽会没事?你想哭,你想笑,娘都知道。」老妇人呵呵笑:「
打从你出世那天,娘就准备好啦,等着你哭,等着你笑┅┅你揪着却是
为谁?」
这几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得他蓦然醒觉。
(我真是为了母亲才隐忍如斯,抑或只是逃避?)
(我的孝顺是出於对母亲的情感,是弭补欺骗母亲的愧疚,还是一
个用以龟缩十馀年的庸懦藉口?)
陆僧霞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眼泪簌簌而落。
「娘┅┅」他抚着母亲冰凉枯瘦的手掌,额头轻抵床沿,双肩不住
颤抖。「我骗了您。我一点儿都不想退隐,我好想接掌秋枫桃叶门┅┅
我不是师父唯一的弟子,我在韩侯祠前发的誓都是假的┅┅我对不起大
王,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很多人┅┅」
「我骗了您!我一直在都在骗您┅┅」热泪滚流,他鼓起馀力嘶喊
,出口却都成了软弱无力的哽咽,化在窗外的风声呼啸里。
老太君虚弱一笑。
「傻孩子,骗娘有什麽关系?你可别骗自己啊。」苍白委顿的老妇
人爱怜横溢,抚着他的手背:「我瞧见你师父啦,他也说不怪你。人生
在世,哪能事事都不糊涂?别糊涂到最後,也就是了。」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罢。」唇边抿着笑意,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娘累啦,想睡会儿。你别捣乱,要开开心心的啊!回头,菩萨娘
娘就来啦┅┅」忽然一阵大风扑入,吹开两侧的花罩青纱,不知怎麽「
噗」的一声,琉璃灯芯的豆焰骤尔灭去,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微呈透
明的墨蓝之中。
陆僧霞跪在床边,神情木然得可怕,直到开口呼唤黄尚香入内之前
,始终未曾稍动。
「太君┅┅」黄尚香双膝跪倒,忍不住流下眼泪。
陆僧霞凝视前方,彷佛变成了座乌沉沉的砾岩雕像,动也不动。
「别动,也别出声。你听我说。」陆僧霞将一张摺成四折的发黄纸
头放落床沿,黄尚香登时会意,不动声色拈起纸头,在袖下悄悄展开。
就着微弱的晨光望去,纸片背面尚有两个殷红的血字,笔迹粗钝、湿濡
未乾,似乎是刚才写就;正面写着七条人名,其中四条以朱笔划去,朱
砂墨色已转深赭,显是颇有年月。
广陵剑首 牟仲父
天星一剑 高墉之
红粉柔荑 丁采桑
雁字长歌 宋赋离
「朱笔涂去的四人已不在世间。馀下的姓字,你该很熟悉才是。」
黄尚香凝神细看,不禁一凛。
风火疾电 石夷生
执门将军 孟廷钊
洪沌波
在过去的数年里,黄尚香曾受命打听这几个名字──当然,这些搜
寻打探的行动都是分次进行,黄尚香并未意识名字之间的关连性,以为
只是师父的昔日知交,欲访来叙旧罢了,谁知全然不是这麽回事。
这七个名字再加上「陆僧霞」三字,卅年前曾震动江南。如今年华
隐去,人事全非,那赋予他们不世名爵的八柄宝剑是否豪光依旧?能为
黎明前的陆府带来最後一丝希望之光否?
陆僧霞微微摇头,泛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想找出谁是真正的叛徒,没想到如今居然
得把後事交托到他们手里。
「尚香,我很後悔没多跟你说说从前的事,现下想说也来不及了,
你要记住:石夷生外号『风火疾电』,又名『杀生冷剑』,性甚狂嚣,
喜怒无常;那洪沌波是北人,又非江湖出身,昔年在孙儒麾下效命,孙
儒死後被大王提拨为『黑云都』校尉,战阵之上杀人无数,简直就是恶
魔,与诸人素无深交。这两个都靠不住,你要想办法找到『执门将军』
孟廷钊,他若未死,定能继承我的志业。」
黄尚香悲痛不已,却不敢轻举妄动,浑身颤抖,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
「我平生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杨氏的後人,一是发扬秋风桃叶门
的武功,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陆僧霞低垂眼帘,伸手取下床头的那只
木盒。「尚香,四个弟子之中,你最像我。事到临危,我能托付的只有
你一个,你要记住师父今日的下场,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轻抚盒上的
黄铜锁钮,「咿」的一声将盒盖打开。
盒内的红缎衬垫上置着柄金鞘黄缠的华贵剑器,剑末的丝绦长约两
尺半,缀满玛瑙珠玉。鞘宽两指,居中突起一条棱脊,犹如盘龙背骨,
吞口处以一条小小纸捻系住剑柄与剑鞘;那纸捻色泽泛黄,撕口叁差,
似是信手搓就。
陆僧霞双手微一使劲,纸捻立时绷断,露出一小截白森森的细长剑
刃,似含秋水、光华湛然,然而剑脊平薄精巧,全无突棱,更显得外鞘
的那条龙骨凸槽诡异绝伦,不明所以。
「这纸捻是我当年在韩侯祠前发下重誓时亲手所系,用以昭告世人
:这柄『流萤光』与我从此同退江湖,永不出鞘;为了表示决心,我还
将剑藏入盒中,把唯一的一把锁匙交给了太君。谁知数十年里,我背着
太君涉足江湖,干下抄家灭门的大事,太君却从没锁上这只木盒,任凭
我晨昏出入,丝毫不疑。」
陆僧霞将「流萤光」系在腰间,惨然一笑:
「你要记住:你可以骗尽天下之人,唯独不能欺骗自己。」霍然起
身,大步走向屋外。
黄尚香如梦初醒,颤声道:「师┅┅师父,您要做什麽?」
陆僧霞头也不回,衰疲的嗓音似乎迸出一丝爽朗洒脱:「做自己。
」
大笑声中双臂一振,两扇镂花门扉猛然撞开,寒风吹得他须发皆逆
,猎猎飘舞!
※ ※ ※
耿绂见楼里踏出一条昂扬负手的身影,突然心里一阵不祥,印象中
陆府未有一人如这般高大凛然,踏步生气,令人难以迎视;尚不及看清
面目,腰际的三尺金鞘在晨光中灿烂耀眼,逆风飘扬的剑绦抖开一片珠
华,已然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这┅┅却是谁?怎┅┅怎地气势如许迫人?)
刹那间心念飞转,耿绂猛地回神,挥手大叫:「放箭!放箭!」
众弩弓手愕然。不知标的,纵是神射也难出手;不是要杀那佝偻枯
瘦、华发苍苍的「清明剑子」麽?人却在何处?
「是他!」耿绂眼中胀满血丝,背上冷汗浸湿,嘶声吼叫:
「是陆僧霞!」
人影倏忽将至,弓弦骤响,「飕飕」密雨连珠,无数狼牙箭飞也似
的攒向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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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施讽儿饿施傻,逆施皮鞋饿施耍,逆施哈咪饿施寡,逆不力饿饿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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