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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anut (笨拙精神),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 21（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17日21:54:12 星期三), 转信
幻剑书盟·水龙吟 （第二部 金陵梦华篇）
第二十一回 流萤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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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尚香与杨莲香一齐回头，却见陆僧霞颓然无语，微微凹陷的面颊灰败得怕人，若非厅
上灯火通明，看来几与一具活尸无异。“师父……”黄尚香低声轻唤，隐隐带着些许哭
音，陆僧霞低首凝然，恍若不觉。
余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到了慕隐华手上。
那黝黑的指掌里握着一束四尺来长的淡绿水光，清澄透亮的绿芒自尖锋处晕开层层波纹
、幽碧起伏，波心处又似有无数游鱼翔底，益发搅得浮光，荡漾不止。这静谧深邃的微
光足令满厅的火炬、灯焰失色，众人仔细瞧去，哪有什么水光凝聚了？分明就是柄白霜
霜的四尺长剑，通体布满发丝粗细的水纹，剑身打磨得光可鉴人，以致水纹深入钢铁肌
理，倒像从中涌出来似的，与淡绿剑芒浑成一体，才有那活物般的荧碧光华。
铭曰江鱼，剑啸楚州。
淮阴秋枫桃叶门的哀乐荣衮、一代神剑洛寒烟的流风伟烈，俱都留诸此剑。大厅里突然
安静下来，彷佛连风声都消失不见，众人沉浸于浮光流挹之间，彷佛置身江心波影、龙
宫深处，多已忘言。
常怀恩骤尔回神，暗自啐了一口：“呸，真他妈好东西！我说庄里铸的、藏的宝剑多如
牛毛，这迸丝老屁股瞧都不瞧一眼，原来是藏着这等上货。”
贾威沉吟半晌，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依庄主嗜天下奇兵如命、非得之而后快的性子
，居然由得他宝剑随身，不予求取，可见在庄主与大总管眼中，此人的价值还在江鱼剑
之上……奇怪，难道这慕隐华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本领，能当庄主与大总管如此青眼？
”
只听慕隐华厉声道：“当日我将他四人匆匆收殓，停于神剑祠，一边派人连夜驰报淮阴
，一边奉师父与太师叔的灵柩归返，中途却被淮东铁袖门吴家、六合安铁枪等人马所截
，说我欺师灭祖，罪行已传昭天下，人人可诛。他们人多势众，杀得我难以招架，无奈
弃柩而逃，从此亡命天涯三十余年。陆僧霞！若非是你，谁能散播这等谣言？你指使孙
传霞害我不成，竟挑唆天下人来杀我？”
陆僧霞黯然摇头，似乎突然老了几十岁，原本枯槁的容色更显憔悴。
“我没有教孙传霞杀你。”半晌，他才轻声道：“我只是让他，把剑带回来罢了。”
慕隐华等这天已足足等了三十年，恨不能在天下豪杰之前逼他俯首，尽情折辱，此时心
愿得遂，本想仰头狂笑，谁知却笑不出来，张着嘴喘息几声，突然有些空乏之感；怔忪
之间，肩膀缓缓垂落，既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倒有些萧索。
“那又有什么差别？你告诉我好了。”
陆僧霞凄然一笑。
“是啊，那又有什么差别呢？”
两人无言对望，慕隐华倒转江鱼剑入鞘，双手捧过头顶。“你既承罪行，当知该怎么做
。师父的遗命、本门的道统，你还放不放在眼里？”
陆僧霞闭目长叹，撩袍走下主位，慢慢跪伏：“弟子陆僧霞，叩见本派掌门人。”黄、
杨二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黄尚香识得轻重，随即跪落，伸手轻扯杨莲香的衣袖。杨莲
香猛一甩手，本欲造次，黄尚香低声道：“你想让这么多人看笑话么？”
杨莲香怒道：“向这贼子低头，难道不是笑话？”黄尚香摇头：“你忘了师父的教诲，
忘了本门“宗重于师”的祖训，才是教人看师父的笑话。”杨莲香胀红了脸，一咬钢牙
，轰然跪地，向着慕隐华手里的江鱼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隆震耳，犹如钟釜沉击；
猛一抬头，额心血肉模糊，虎目圆睁、面颊抽搐，周围兵士还待讪笑，见这模样也不禁
骇然，纷纷闭上了嘴。
慕隐华将剑系回腰间，斜睨了杨莲香一眼。
“冒犯掌门，其罪当诛。念在本座今日重掌门户，权且寄下脑袋。
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八代弟子黄尚香听着：给我掌嘴！”黄尚香闻言一惊：“这…
…”不禁望向师尊，却见陆僧霞伏地不动，犹如木雕泥塑一般，竟是置若罔闻。
慕隐华冷笑：“本门祖训：“宗重于师。”你莫教我改变了主意，到时候可不是几个耳
光便能了事。”黄尚香知他非是虚言恫吓，无奈起身。杨莲香双手按膝，腰杆挺直，脸
现悲愤之色。
黄尚香不忍再看，扬手“啪、啪”两声，打得他双颊肿起。满厅官兵顿时放声哄笑，杨
莲香木然跪立，眦目欲裂，咬得嘴角血丝迸出，与额际所流汇成一股，染得衣襟白领一
片殷红。
贾威冲着慕隐华一拱手：“恭喜慕掌门重握权柄，秋枫桃叶门得以正本清源哪！不想这
陆僧霞除了造反作乱，居然还是个篡门夺位的恶徒。咱们今日，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慕隐华作势抱拳，说得轻描淡写：“门中家务，本座自有区处，不敢外扬贻笑。”
常怀恩横挑浓眉，瞟了他一眼，却见贾威在背后轻轻摇手，回头“骨碌”一声，硬将满
肚子污言秽语和着浓痰咽了回去，心里一阵磨牙疙瘩：“给你扇扇风，你倒抖起来了？
我呸！当咱们“残剑八肱”给人提鞋抬轿的么？哪天犯在老子手里，老子他妈踹你！”
突然“哔啦”一阵乱响，珠帘匆匆掀起，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青衣仆僮闷着头奔出，
陡然见到满厅扬刀拽弓的武装官军，吓得腿都软了，一个踉跄跌趴在地，惊惶下也没瞧
见老爷就在身前不远处，慌忙拉着黄尚香的袖子：“大公子，太君……太君不成啦！”
“什么！”黄、杨二少猛然站起，面色惨白。
陆僧霞慢慢起身，慢慢抬头，目光终于与慕隐华交会。慕隐华被看得心里一阵不舒服，
蹙起稀疏的灰眉，别过视线。
“你去罢！莫教太君含恨，少了对你的教诲。”
“你不去？”陆僧霞轻声问。
慕隐华心底剧震，不禁恼羞成怒起来，猛然转头：““你”？你这是在和本座说话么？
你──”陆僧霞不让说完，俯首道：“多谢掌门恩典，让僧霞与母亲得以见上最后一面
。僧霞代母亲谢过掌门。”双膝跪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慕隐华微一错愕，陆僧
霞已然起身，缓缓走向内堂；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一揖：
“启禀掌门，敝府延有十余名大夫，俱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回春妙手。这些大夫与陆府无
涉，纯是来救治我的母亲，还请掌门网开一面、请各位军爷高抬贵手，让大夫们先行离
去，免受僧霞牵连。”
贾威在一旁冷眼瞧着，心想：“慕隐华呀慕隐华，比起陆僧霞，你的心机可差得远了。
今日若非大总管着我同来，只怕还得折在你师弟手里，落得与三十年前一般收场。”笑
着接口：“医者父母心，的确不该枉受株连。慕掌门，咱们让这些大夫先离开罢？”
慕隐华冷哼一声，面色铁青。
“本座只为陆僧霞而来。其余的事，两位大人尽管看办。”
“那好，”贾威拈须微笑：“少时请贵府延聘的诸位外医移驾后门，我令弟兄一一送他
们回府。啊！是了，人生在世，难保没个病痛，今日万不得已，惊扰了金陵的杏林群英
，在下想亲自向他们陪不是，免得日后绝了自个儿的活路。”
珠帘掀动，十几名大夫鱼贯走出。贾威一一温言抚慰，态度十分亲热。
“各位大夫，今日秋水帮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各位海量汪涵，切莫放在心上。在下谨代
表敝帮晏帮主他老人家，给各位陪罪了。”晏丹心的名头威震两淮，在金陵城中直可擎
天，哪个大夫敢不买他的帐？慌忙摇手推谢，只怕腿都吓软了。
贾威笑道：“来啊！送诸位大夫出府，也顺便送陆老师与黄大公子入内，探望老太君。
”见杨莲香也跟着走去，随口喊住：“满厅俱是外客，岂独主人缺席？还请杨三公子留
步。”
这手固然是“留质”，但高明处正在于“留杨不留黄”。陆府的婢仆老小多已扣于偏厅
，要说人质，也够让陆僧霞忌惮的了，无须再扣一个；然杨莲香性子刚烈，屡次冲撞慕
隐华，将他留在大厅，不啻利刃加颈，就算众官军无意寻衅，也难保杨三公子不会自讨
死耳，其险又百倍于偏厅诸人。内有老母死别，外有爱徒犯劫，复以重兵环伺、生杀在
即，饶是修为精深的高手，也恐难再保持心境空明，即使还想有什么作为，自然无甚可
怕。
黄尚香心思缜密，一转念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本欲回头安抚，谁知杨莲香居然自己停
下了脚步，背转身子，双手垂立。“师父，徒儿不孝，不能送太君一程。烦您给太君带
句话，说莲香惦记着她老人家的教诲，不敢或忘。”
在黄尚香心里，这位三师弟从来就不是个沈着忍气之人，倘若杨莲香当场握拳咆哮，大
吼大嚷着要去见太君最后一面，说不定能让他安心一些。黄尚香看不见师弟的神情，只
觉那熟悉的宽厚背影突然变得又暗又沉，似有难言的紧绷与隐忍，心头一阵抽紧，不禁
低声轻唤：“师父……”
陆僧霞摇摇手，头也不回地踱入帘中，厅堂里回荡着水晶珠帘的沙沙声响，直到被清晨
微冷的寒风呼啸所吞没。
※ ※ ※
陆府仅只五重院落，在城南一片深院大邸中不算突出，遑论与朱雀挢乌衣巷的巨万豪宅
相比。要说园林竞妍、重楼华美，陆僧霞的门第排场直是金陵富户里有名的朴素，虽说
寒伧了些，却与他乐善好施的美名相称。饶是如此，院落间的走廊之曲折蜿，似直非直
，已长得令押送的官军们咋舌。
陆僧霞缓步而行，走在最前端，黄尚香随侍在后，四周沿镂窗雕栏挨着十余名拿刀亮剑
、身披重甲的武装军士，其后更有廿五名弩弓手，分前后五列，俱是从左右羽林军与金
吾卫各班直里挑选出来的神射，个个虚扣弓弦，指间引箭，距离前队始终有七步之遥；
只要陆氏师徒稍有异动，众人连珠手起，白翎狼牙箭雨倏忽便至，咫尺檐壁之间，更无
一处逃生。
这样的阵仗对“清明剑子”而言，或许还不足以表尽众人的畏惧之意。即使只有孤身一
人，在这些掣刀引弓的武装兵士眼里，眼前这名老人的憔悴衰疲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外
皮，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撕破束缚，露出它生杀无数、剑伏千里的狰狞面目？
陆僧霞突然停下脚步。
雕廊左侧的青石阶下露出一条花木扶疏的铺石小径，通往不远处的肜漆小楼，门前三两
个小厮丫头正低头拭泪，哀哀凄凄地啜泣着。
这里是陆府的最后一重院落，与后门之间隔着数重假山密树，两头街上的车水马龙半点
也传不进园子里，可说是城南众宅中最静谧的世外幽境，正是陆僧霞专为老太君辟建的
休养居停，府里都管叫“止清园”
。贾威今回带足五百名兵丁，除了进入前厅的百余人外，其余三百多名将宅外围得水泄
不通，尽管情势剑拨弩张，却没半点声息传入此间，可见其幽。
“军爷，此廊尽处便是后门，请恕僧霞不送。”微使眼色，黄尚香快步趋前，由怀里取
出一大叠银票，呈交为首的髯军官。
那为首的军官姓耿，单名一个“绂”字，官拜左金吾卫正七品下司阶中候，虽是个领兵
的武弁，却能够识字书写，可惜是孙儒旧部出身，北人南用，苦熬了好些年。若非常、
贾两人从天而降，莫名其妙占了果毅都尉的职缺，原该由他升补才是。
金陵官场的规矩，凡公家登门干事，老百姓总要有些孝敬，名曰“开门”。事主固然非
给不可，军差却也不能不收，否则闭门绝户，两造皆是不吉。耿绂干了十几年的军差，
怎会不懂规矩？瞧也不瞧便接了过去，顺手放入怀中。
陆僧霞俯首作揖，口中连称：“有劳各位，有劳各位！”黄尚香看师父的眼色，又悄悄
递了卷赭红滚边的黄纸，身子遮掩得颇有技巧，没让后头兵士瞧见。“开门”的那一大
叠银票虽交给了耿绂，其实是见者有份，做长官的若要私吞，难免失了下属的心，所以
照例都是平分。平日官府对付百姓，也无须动什么刀枪，只消拉着大队往老百姓家里走
上几回，光是“开门”就能弄得人倾家荡产，哪个敢不听话？俗语说：“治世怕贼，乱
世怕兵。”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只是兵士们分了花红，军长难免就少去许多油水，要想打通关节，还得另外再孝敬些个
，叫做“掀帘”；当然，若是请托得以圆满，事后少不得也要准备份厚礼，以酬谢军长
的恩情，又叫“落帐”。黄尚香塞给耿绂的这份掀帘资，乃是金陵万宝楼的本铺票券，
足足有七百两之谱。耿绂虽畏惧“清明剑子”的名头，却没理由与银子过不去，忙将票
券收进贴肉衣袋，干咳几声：“陆老师有什么吩咐，但请明说。”
陆僧霞道：“僧霞想亲自向几位大夫致意，感谢他们不计辛劳，医治我的母亲。还请军
爷通融。”
耿绂微一沉吟，淡然道：“陆老师的心意，实在令人感动。只是下官军令在身，碍难从
命，还是请大公子代为致意罢。”陆僧霞点头：“是。尚香，你替为师向几位大夫致意
，要重重酬谢才好。”
黄尚香正要举步，突然发现陆僧霞双眼低垂，看似衰疲乏力，视线却停在双脚的脚尖处
，刹时心念电转，假装掏了掏衣袋，大声道：“师父，徒儿……徒儿身上没银子了。”
陆僧霞瞟了他一眼，责备道：“你这孩子，怎地这么不经心！来，为师身上还有几张银
票，你且来拿。”
说着从袖中取出大叠银票，伸手递去。
耿绂来回看着他师徒俩，突然大喝：“且慢！”疑心银票中暗藏诡诈，本想一把抢过，
随即转念：“不对！陆僧霞武功高绝，若是藉机擒我，岂非轻易得手？我可不能上当。
”唰的一声拨出腰刀，架在黄尚香颈上，向旁边退开两步，身后的弓弩手见状，纷纷引
箭待命。
“大公子，得罪了。”耿绂道：“请你慢慢接过尊师手中的券子，可别起什么歪心。下
官的胆子一向不大，若有什么闪失，未免可惜了两位的性命。”黄尚香怡然一笑：“官
爷尽管放心，尚香理会得。”慢慢走前几步，双手将银票接了过来。
耿绂不敢大意，架着黄尚香穿过弓弩阵，一一将银票发给大夫们。
这些金陵名医早已吓得面色如土、魂不附体，哪还在乎什么银票？只是黄尚香谨遵师父
的吩咐，热切地与每位大夫把臂交谈，将银票送到他们手里。耿绂冷眼瞧着，眼看银票
还发不到一半，突然把刀一沉，压得黄尚香停下动作，咬牙侧颈：
“军……军爷！您这是……”
“你！”耿绂毫不理会，恶狠狠瞪着黄尚香身前那名可怜的大夫：
“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邢……邢安明。”
“把手张开。”
两张捏得皱巴巴的黄券黏在汗湿的掌心里，票面上的墨字红印糊开一片，几不可辨。那
邢大夫吓得哆嗦不止，忘了将黏住的票券揭下来，一个劲儿的摊开手掌，谁知那两张惹
祸的银票始终脱不了手，又不敢用力甩动，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耿绂看清票券下并无夹带其他物事，神情怡然，也无尴尬之色，哈哈一笑：“大公子，
下官又得罪啦。公子大人大量，可别往心里去。”
黄尚香强笑道：“军爷说笑了。”微一凝神，继续将银票分派停当。
耿绂收回腰刀，冲着陆僧霞一拱手：“陆老师，我家都尉交代：您与大公子尽管入内与
令堂见面，下官与诸位兄弟在此等候。少时还请陆老师敞开院门，一刻后自行走出，下
官就不打扰了。”陆僧霞点点头，领着黄尚香走向肜红小楼。
在两人身后，耿绂举起了手。
廿五张铁胎弓拉成满月形，搭在弓上的狼牙镝锋闪着狞恶寒光，似乎正渴求着温热的血
肉。早在押送陆氏师徒入内之前，“如果他们脚步稍快，”贾威已然暗中嘱咐过他：“
你便立即放箭，务必抢先动手！“清明剑子”陆僧霞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人物，千万不
能给他半点机会。”
“如果他利用暗门或密道逃生呢？”
“这座宅子没有密道。”贾威的笑容里有着森寒的讥诮：“你见过囚牢里还挖着密道的
么？”
如此说来，这里就是当今南唐天子软禁陆僧霞的囚笼了。能让皇帝既不能杀、又不敢放
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凝神半晌，耿绂倏地握起拳头，廿五张强弓一齐垂下，又回复成弦月模样。
望着不远处那对缓缓前行的身影，耿绂突然觉得有些可笑。那楼里垂死的，难道不是陆
僧霞的母亲吗？这个以孝行闻名全京城的城南首富，怎还能走得如此宁定、如此不疾不
徐，彷佛在楼里等待着的非是死生契阔的凄楚诀别，而是一场午后微雨的三月舒眠？
“陆僧霞啊陆僧霞，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 ※
陆僧霞越过竹篱，停在小楼门前。
“在此候着，为师唤你再进来。”
“是。”
陆僧霞正要举步，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别慌，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
咿呀一声，嵌着套方灯笼锦纹的镂花门扉缓缓推开，自花罩两侧垂下的青纱帐里透出一
团微弱的焰光，映得纱帐上黑影轻晃，似有人在桌顶的琉璃灯前往来走动。陆僧霞眉头
微皱：“是谁在房里？”掀帐而入，却见个佝偻的身影立在小桌前，一手拎着壶盖，一
手提着压印儿莲花纹的瓷蛙水注，低着头迳往茶壶中点水；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深陷
在鱼尾纹之中，额际垂下几络枯黄的散发，干瘪的嘴唇紧紧抿着，压成
了一抹专注的笑意。
“娘！”
陆僧霞忍不住低声惊呼：“您……您老人家怎么……”
“嘘──”陆老太君拎着壶盖往唇边一比，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别吵！一会儿就好啦！你乖乖候着，别嚷嚷，啊？”继续往壶中注入热水，一缕清香
随着热腾腾的水气缓缓飘升，若有似无，闻之令人精神一振。陆僧霞在病榻前亲奉汤药
近十年，几曾见过母亲下床走动，还容光焕发，提壶注水轻盈自如？赶紧张开双臂，小
心环护。陆老太君拿着壶盖轻轻拨了他几下，连声笑斥：“你还捣乱！”将壶里注满七
分，这才放落壶盖。
“娘，您……您这是做什么？”
“沏茶呀！傻孩子。”陆老太君执起壶耳，三两步走到床边，将青瓷茶壶搁在床头扶几
的一只黑漆长盒上，又拿来茶盏、茶海与两个杯子。陆僧霞想要替她接过来，都被老太
君笑打回去，连连摇头：“你啊，一把胡子啦！怎么还这么淘气？跟娘抢杯子！”
忙了半天，老太君终于斟了两杯茶，一杯推给陆僧霞，自己小心翼翼地端起另一杯，坐
在床沿低头啜饮着。“唉唷，可真是好。我十几年没喝过自己沏的茶啦，今天总算尝到
滋味了。”
“娘，赶明儿我给您换个沏茶的小丫头，您就别自己动手了。”
“傻孩子！我又不是想喝茶，”老太君眯着眼睛笑开了：“我是想自己沏茶。躺在这里
快十年啦，总想亲手沏碗茶喝。可每次要起来，身子骨又不舒服，就想：“等哪天病好
了再说。”一想就想了十年。刚才沏着沏着，心里还有点不乐意：“要早十年沏这碗茶
，省下十年工夫，不定还能做些别的。”后来一转念，又觉得开心：“现下喝到啦，就
不用再等十年了。”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有趣得紧？”
陆僧霞心中一动，低头饮着手中清茶，半晌无语。
突然听老太君道：“暮儿，娘累啦，想歇一歇。”陆僧霞抬眼望去，母亲突然彷佛老了
十几岁似的，脸上的那种熠熠神光已荡然无存，双颊灰败，只余嘴角一抹衰疲的笑意。
陆僧霞看得心都揪紧起来，低声哀唤：“娘！”跪在榻畔为母亲除去鞋袜，扶着她慢慢
躺下。
横在床上的老妇人微微蜷缩，胸口起伏逐渐低缓，出气断续微弱，彷佛方才沏的那杯茶
耗尽了她原已不多的生命。陆僧霞隐约察觉是回光返照，却又不敢惊扰，双手紧抓着床
沿，绷得十指骨节呈现一种微泛着惨青的苍白。
侍汤奉药、晨昏定省，数十年如一日，从没想到母亲的死竟会是如此难当。
尽管以孝行闻名江南，陆僧霞却不是个盲信的村夫，从没信过孝感动天、长命百岁之类
的蠢话。他对母亲病情的掌握，甚至还在自己之上，能拖到这时才逝世，对老太君的身
子来说已算得是上苍眷顾。陆僧霞做了十几年的心理准备，早已看淡，断无失措之理。
（只是……只是那空荡荡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再也不能来“止清园”里问安侍药，
为什么会感觉如此失落？）
惯见死生，十余年来阴谋擘划的淮阴首席剑客、威震江淮的“清明剑子”陆僧霞，突然
发现自己心乱如麻，彷佛失去了依靠似的，罕见地慌乱起来。问题是：数十年的明争暗
斗，他所恃的是利剑、家财与权谋智慧，从未依靠过他那不通世务、镇日修佛的老母亲
啊！
老太君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别揪着，傻孩子。”
老妇人的眼睛已睁不开了，却依然笑得通彻。
“我没事。”陆僧霞强抑着心绪波动，轻声回答。
“怎么会没事？你想哭，你想笑，娘都知道。”老妇人呵呵笑：“打从你出世那天，娘
就准备好啦，等着你哭，等着你笑……你揪着却是为谁？”
这几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得他蓦然醒觉。
（我真是为了母亲才隐忍如斯，抑或只是逃避？）
（我的孝顺是出于对母亲的情感，是弭补欺骗母亲的愧疚，还是一个用以龟缩十余年的
庸懦借口？）
陆僧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眼泪簌簌而落。
“娘……”他抚着母亲冰凉枯瘦的手掌，额头轻抵床沿，双肩不住颤抖。“我骗了您。
我一点儿都不想退隐，我好想接掌秋枫桃叶门……我不是师父唯一的弟子，我在韩侯祠
前发的誓都是假的……我对不起大王，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很多人……”
“我骗了您！我一直在都在骗您……”热泪滚流，他鼓起余力嘶喊，出口却都成了软弱
无力的哽咽，化在窗外的风声呼啸里。
老太君虚弱一笑。
“傻孩子，骗娘有什么关系？你可别骗自己啊。”苍白委顿的老妇人爱怜横溢，抚着他
的手背：“我瞧见你师父啦，他也说不怪你。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不糊涂？别糊涂到
最后，也就是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唇边抿着笑意，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娘累啦，想睡会儿。你别捣乱，要开开心心的啊！回头，菩萨娘娘就来啦……”忽然
一阵大风扑入，吹开两侧的花罩青纱，不知怎么“噗”的一声，琉璃灯芯的豆焰骤尔灭
去，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微呈透明的墨蓝之中。
陆僧霞跪在床边，神情木然得可怕，直到开口呼唤黄尚香入内之前，始终未曾稍动。
“太君……”黄尚香双膝跪倒，忍不住流下眼泪。
陆僧霞凝视前方，彷佛变成了座乌沉沉的砾岩雕像，动也不动。
“别动，也别出声。你听我说。”陆僧霞将一张折成四折的发黄纸头放落床沿，黄尚香
登时会意，不动声色拈起纸头，在袖下悄悄展开。
就着微弱的晨光望去，纸片背面尚有两个殷红的血字，笔迹粗钝、湿濡未干，似乎是刚
才写就；正面写着七条人名，其中四条以朱笔划去，朱砂墨色已转深赭，显是颇有年月
。
广陵剑首牟仲父
天星一剑高墉之
红粉柔荑丁采桑
雁字长歌宋赋离
“朱笔涂去的四人已不在世间。余下的姓字，你该很熟悉才是。”
黄尚香凝神细看，不禁一凛。
风火疾电石夷生
执门将军孟廷钊
洪沌波
在过去的数年里，黄尚香曾受命打听这几个名字──当然，这些搜寻打探的行动都是分
次进行，黄尚香并未意识名字之间的关连性，以为只是师父的昔日知交，欲访来叙旧罢
了，谁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七个名字再加上“陆僧霞”三字，卅年前曾震动江南。如今年华隐去，人事全非，那
赋予他们不世名爵的八柄宝剑是否豪光依旧？能为黎明前的陆府带来最后一丝希望之光
否？
陆僧霞微微摇头，泛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想找出谁是真正的叛徒，没想到如今居然得把后事交托到他们
手里。
“尚香，我很后悔没多跟你说说从前的事，现下想说也来不及了，你要记住：石夷生外
号“风火疾电”，又名“杀生冷剑”，性甚狂嚣，喜怒无常；那洪沌波是北人，又非江
湖出身，昔年在孙儒麾下效命，孙儒死后被大王提拨为“黑云都”校尉，战阵之上杀人
无数，简直就是恶魔，与诸人素无深交。这两个都靠不住，你要想办法找到“执门将军
”孟廷钊，他若未死，定能继承我的志业。”
黄尚香悲痛不已，却不敢轻举妄动，浑身颤抖，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我平生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杨氏的后人，一是发扬秋风桃叶门的武功，你应该比谁
都清楚。”陆僧霞低垂眼帘，伸手取下床头的那只木盒。“尚香，四个弟子之中，你最
像我。事到临危，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一个，你要记住师父今日的下场，不要重蹈我的覆
辙。”轻抚盒上的黄铜锁钮，“咿”的一声将盒盖打开。
盒内的红缎衬垫上置着柄金鞘黄缠的华贵剑器，剑末的丝绦长约两尺半，缀满玛瑙珠玉
。鞘宽两指，居中突起一条棱脊，犹如盘龙背骨，吞口处以一条小小纸捻系住剑柄与剑
鞘；那纸捻色泽泛黄，撕口三差，似是信手搓就。
陆僧霞双手微一使劲，纸捻立时绷断，露出一小截白森森的细长剑刃，似含秋水、光华
湛然，然而剑脊平薄精巧，全无突棱，更显得外鞘的那条龙骨凸槽诡异绝伦，不明所以
。
“这纸捻是我当年在韩侯祠前发下重誓时亲手所系，用以昭告世人：这柄“流萤光”与
我从此同退江湖，永不出鞘；为了表示决心，我还将剑藏入盒中，把唯一的一把锁匙交
给了太君。谁知数十年里，我背着太君涉足江湖，干下抄家灭门的大事，太君却从没锁
上这只木盒，任凭我晨昏出入，丝毫不疑。”
陆僧霞将“流萤光”系在腰间，惨然一笑：
“你要记住：你可以骗尽天下之人，唯独不能欺骗自己。”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屋外。
黄尚香如梦初醒，颤声道：“师……师父，您要做什么？”
陆僧霞头也不回，衰疲的嗓音似乎迸出一丝爽朗洒脱：“做自己。”
大笑声中双臂一振，两扇镂花门扉猛然撞开，寒风吹得他须发皆逆，猎猎飘舞！
※ ※ ※
耿绂见楼里踏出一条昂扬负手的身影，突然心里一阵不祥，印象中陆府未有一人如这般
高大凛然，踏步生气，令人难以迎视；尚不及看清面目，腰际的三尺金鞘在晨光中灿烂
耀眼，逆风飘扬的剑绦抖开一片珠华，已然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这……却是谁？怎……怎地气势如许迫人？）
刹那间心念飞转，耿绂猛地回神，挥手大叫：“放箭！放箭！”
众弩弓手愕然。不知标的，纵是神射也难出手；不是要杀那佝偻枯瘦、华发苍苍的“清
明剑子”么？人却在何处？
“是他！”耿绂眼中胀满血丝，背上冷汗浸湿，嘶声吼叫：“是陆僧霞！”
人影倏忽将至，弓弦骤响，“飕飕”密雨连珠，无数狼牙箭飞也似的攒向一处！
※ ※ ※
精芒骤然炸开。
众弩弓手顿觉眼前一花，满天电蛇飞窜，久久不绝，犹如直视烈日一般，刺得颅中隐隐
生疼，不禁流出泪水，急忙闭眼；视线骤黑，稍觉清凉，却又跟着慌起来：“那光忒怪
，莫……莫要坏了照子！”须知射者最重目力，一旦受损，一身功夫便算是完了。
廿五人心念俱同，一齐睁眼，只见眼前电蛇依旧，那逼人的豪光却明显减弱许多，幻化
成璀璨耀眼的虹晕，一切景物只剩朦朦胧胧的轮廓，流转着七色雾彩；再眨几下，泪水
爬满脸庞，眼里的虹晕似乎又消退些个，视力逐渐恢复。
耿绂心知着了陆僧霞的道，惊出满身冷汗，连连揉眼，仍是难以看清，“锵”的一声擎
出腰刀，手腕微微发颤。
“陆……陆……陆老师！下……下官奉命办差，您又何必为难？”
口里说话，身子急忙靠向廊墙，以防背后遇袭。
“耿大人言重了。”
干涩的声音透着剑锋般的冷冽，却是自身后传来。
耿绂骇然回头，忽觉腰间一痛，已被点中穴道。一阵闷哼此起彼落，廿五名弩弓手纷纷
倒地，黄尚香连剑带鞘挽了个剑花，收于臂后，快步随身前之人离去。
在闭上眼之前，耿绂依稀见得一个高大的背影跨过地上诸人，脚步虽沈，却彷佛禁不住
晨间骤起的寒风，吹得发袂飒飒作响，带着难言的轻狂与快意。这究竟是人在风中，抑
或是风生意动？又是什么样的人或什么样的剑，能在顷刻间令形势逆转？
（是……风！这是“清明之风”！）
晨风倏地穿过长廊，压挤得咆哮声一现而没，只留下呜呜低鸣。
※ ※ ※
百里孤伤缓步下楼。
天未大亮，偌大的堂里仅点着两盏灯，一盏在柜上，另一盏则搁在堂中那张板桌。灯里
剔亮的焰芯轻轻摇晃，划出桌畔两个微暗的身影：
向着楼梯边儿的是个矮小精瘦的老汉，一身锦袍，帽上缀了枚龙眼大小的珍珠，眼角鱼
尾纹微微上扬，似乎饱含笑意，顾盼间频抚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装扮饶有富贾
气，却不知怎地总有些捍格之感。
另一名灰袍客坐在老汉右首，戴了顶范阳皮笠，笠缘的乌皂皱纱垂至胸前，将整个颅颜
环入其中，身量说不上高矮胖瘦，简直毫无特征。
百里孤伤看了那人一眼，却再也收不回目光，突然兴起一股拔剑的冲动，赶紧收束心神
，顺势打了个呵欠，脚步顿时滞重起来，“啪踏、啪踏 ”拖下楼。
“两位有何见教？”
“打扰百里先生清梦，还请恕罪。”那锦衣矮汉满脸堆欢，拱手相延，嘴上说得客气，
却似无起身的打算。“来、来！先生请坐。”
百里孤伤懒惫一笑，拉开长凳坐落，随手翻开桌上的茶杯。
“整夜没睡，怕是有些胡涂了。两位高贤……眼生得紧哪里！”
“小老儿姓丁，单名一个“琼”字。这位是名满金陵的奇人，人称 “鬼医”的宫青羊宫
大夫。”伸手一比，那戴笠垂纱的灰袍客微微颔首，并未开口。百里孤伤抱拳回礼，忽
然发现皂纱之后隐约浮着一张诡异的面孔，眉目五官当然无以望见，就是白得有些刺眼
。自称“丁琼”的锦衣老汉见他微露狐疑，将拇指上的玉环转得几转，咧嘴笑道：“实
不相瞒，我俩的确不识先生。先生的大名乃是听一位江陵来的郑大官人提起，我俩才寻
到了此间，想与先生做一单买卖。”
“哦？”百里孤伤剑眉微挑，却不接话，迳自斟了杯茶。
丁琼口里的“郑大官人”，是昨夜与百里孤伤同游秦淮的江陵客商之一，舟里觥筹交错
、随意攀谈，说不上认识。
放眼当今江湖，真正知晓“百里孤伤”这个名号的人不多，但并非意味着永远不会有人
找上门来。而避免恩怨缠身的最好方法，就是彻底消除身上的草莽气息，让同属“江湖
”这个无形界域的妖魔鬼怪嗅不出味道、看不出形迹，甚至被当作是另一个界域——那
儿有挥汗耕耘的佃户、放声叫卖的小贩，人人头上都插了枚“安分守己”的草标——的
人，成为戏台上布景几凳般的存在。
这点百里向来做得很好。
除非接受委托，否则绝不杀人；即使背着鲛囊，只要心思所至，在别人眼里那东西就如
枯枝破柴一般，完全感受不到压云剑与掩日刀的锋芒……利用这样的方式隐藏自己，几
乎比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追迹匿踪之术消失得更彻底，也使“百里孤伤”这个名字并未
成为负担，始终都还算得上是安全的保护。反正世间同名之人所在多有，谁敢相信眼前
这名懒惫温和、沧桑得略显淡漠的男子，便是那手底无幸的百里孤伤？
单从这点看来，两名不速之客显然还及不上百里。
那覆笠垂纱的宫大夫气势锋锐，仅只一眼，便足以引发百里孤伤的战意，绝对是罕见的
高手。至于“丁琼”二字却颇为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里听过，此人庸俗市侩的笑脸
之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与那身富贵员外郎般的奢华打扮格格不入。
（只是……这股“江湖味”究竟来自何处？）
黝黑的皮肤？深刻的皱纹？抑或是渗出青渣般的尖瘦下巴？
百里适时收起观察的目光。再看得久些，必然会泄漏出“同类”的气息，让眼前这两个
衣冠楚楚的东西嚎叫着挣脱人皮，显露兽形——压下体内那张牙舞爪、强烈想回应呼喊
的冲动，百里皱着眉眯起眼，将脸上的疲惫与漠不关心刻意揉杂，刹那间在灯焰下呈现
出一种极为生动的困惑。
“什么买卖？”
“买宅子。”丁琼露出满嘴黄牙，手上的玉扳指转过一抹莹润昏黄的焰光：
“敝上，想向百里先生买间宅子。”
※ ※ ※
“哗啦”一声，珠帘扬起放落，所有人突然都闭上了嘴。
常怀恩霍然转身，仍避不开那股莫名的锋锐之气，背脊一寒，竟隐约有些刺痛；几乎在
同一时间，贾威按剑遽起，又硬生生顿住身形，微蹙着稀疏的眉头，额际似有薄汗。慕
隐华提着“楚州江鱼剑”怡然前行，反倒显得最不意外，干瘪的嘴角抿着一丝冷笑，在
贾威耳边低声撂下：“是你放他进去的，可要仔细看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陆僧霞！”
贾威轻哼一声，兀自强笑：“慕掌门识得陆僧霞时，也是这般满面病容，一身煞气么？
”说者无心，却不经意点出一件极紧要的关键，引得慕隐华心中一凛，暗自思忖：
“瞧陆僧霞病奄奄的模样，分明是修习本门至高绝学《丧乱诀》的征兆。当年师父弥留
之际，曾吩咐我说：“诀在剑中。”又交代：“不假强求，功力自有；妄作窥探，徒惹
祸端。”我总以为剑法练到了火候，自能悟出其妙。莫非师父早将经诀传给了他，以致
无书授我？难怪陆僧霞如此从容，原来有恃无恐！”
秋枫桃叶门虽以剑法名世，其实还传有一部奥妙无方的内功心法，非悟性高超、天赋异
禀者不传，名为《丧乱诀》。淮阴剑派所遗，秋枫剑刚、桃叶剑柔，分开使之固然各臻
佳妙，但若以《丧乱诀》催动，刚柔合一，则威力暴增十数倍不止，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当年洛寒烟在楚州力战一十三名邪道好手，最终荡平群魔、立下功业，除了凭仗“楚
州江鱼剑”的绝世锋锐之外，主要还是拜了这部《丧乱诀》所赐。是故淮阴门下莫不以
此为珍，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有福缘一窥秘奥，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林。
奇怪的是，这《丧乱诀》与玄门正宗的内功大相迳庭，初练时尚无知觉，一旦修习日久
，将产生须发焦黄、形容枯槁的怪异现象；功力越深，则样貌越是衰老，终至形消骨立
，恍若一条活尸。因此，淮阴剑派择徒必以美男子为先，同样是消损颜色，美男子总比
丑汉好入眼，免得哪里天门中出了个独步古今的绝代高手，却因形貌太过恐怖而无法见
人，不免堕了本门的威名，为天下人笑。
引发骚动的男子走到主位前，霍地旋开衣摆，拄剑坐落。在他沈静的目光之下，军士们
尽皆无言，彷佛自己是那双锐利眼眸的唯一相对，是那柄金光粲然的薄刃窄剑即将出鞘
的目标，所有的轻蔑鄙夷霎时风流云散。他们就像他们曾听说过的那样悚然股栗，只不
过与初入陆府时不同，这回可是亲身体会。
这种逼人几死的煞气，只有在叠殍千里的战场上才能锻练出来，拥有者无一不是血海尸
堆里活过来的恶鬼修罗，放眼承平二十几年的南唐境内，已找不到几个这样的人了。那
厚颜龟缩、托庇于奉母孝亲十余年的“陆城南”，也曾是这样的人物么？
陆僧霞仰天一笑。
“大师兄，真对不住。这天，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若非师父，我一直想试试你的剑。”
“可惜你不明白，师父是为了你好。”
慕隐华冷笑。
“因为师父将《丧乱诀》传给你？”
“你以为练了《丧乱诀》？”陆僧霞微显错愕，转念之间，又不禁惨然。“我这人不像
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与《丧乱诀》无关。自始至终，《丧乱诀》的古本都在你的手上
。”
“一派无言！”
“我不与你争，你旋开江鱼剑的剑柄便知分晓。只是师父亲口告诉过我，《丧乱诀》虽
然威力奇大，却是一把双刃剑，既伤敌又伤己，练之有害无益，徒然缩短阳寿而已。说
与你听，希望你将来没有怨我的一天。”
临阵紧迫，战机一触即发，慕隐华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剑柄，取出经诀验明。然而
正因为心中早已信了七八成，益发不明究里：“陆僧霞没练《丧乱诀》，莫非真有重病
在身？不对！这厮素来诡计多端，我已被他害了几十年，今日千万不能大意。”面上不
动声色，淡然道：
“本门之事，轮不到你开口。本座今日即以第七代掌门的身份，将你陆僧霞逐出师门！
从此刻起，你再也不是本门之人，也不得再使用本门的武功，淮阴秋枫桃叶门的兴衰毁
誉，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陆僧霞默然，神色彷佛又黯淡了些，却更衬得双眼寒光熠熠，宛若刃霜。
武林中人首重门墙，一旦被逐出师门，无论黑道白道均容不得此人，严重处更逾生死。
忽听“噗通”一声，黄尚香不知何时进了大厅，闻言跪伏于地，颤声道：“弟……弟子
黄尚香，恳请掌门人收回成命！家师……”
“放屁！”一把黄梨纱帽椅猛地掷入厅中，“砰！”一声摔得支离破碎！一人长身振起
，几张几凳如风卷残云般离地飞旋，周围的官军踉跄闪退，避得狼狈不堪。只见杨莲香
两眼赤红，双拳握紧，大声道：“ 秋枫桃叶门又怎的？你带种，将我们全都逐出师门好
了！你自己顶着空壳，发你的千秋大梦去！”被撞倒的军士们爬将起来，不由得大声叫
嚷，几十柄明晃晃的长刀长枪一一攒紧，就等一声令下，要将杨莲香碎尸万段。
慕隐华愕然无语。
他半生漂泊，过的正是被逐出师门的悲惨日子。举目皆敌、朝不保夕，既无师长庇护，
也收不到门人弟子，一个人孤伶伶地四处流浪，活像条癞痢狗。好不容易撕下陆僧霞的
伪善面具，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谁知最后到手的，还是个空无一人的“秋枫桃叶
门”！
这是多么可笑啊！慕隐华缓缓抬头，眯起眼睛，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底的最后一处柔软
温情也随之消散，变得既冰冷又安静。“我不会将你们逐出师门。终其一生，你杨莲香
与黄尚香都是本门的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里，都将被视为是秋枫桃叶门之人，永远都在
本座的意志之中。只要本座不点头，你们到死都脱不出“秋风桃叶门”的掌握。”
凑近杨莲香因狂怒而扭曲的面孔，慕隐华淡淡的口吻却显得更加狰狞，隐约透着一丝残
酷的快意：“世人会记住我的宽大，记着我原谅了你们，还将你们收留于门派中，而你
的忤逆狂悖，将成为世人唾骂你师父的由来。在你面前，在你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
在你生前死后，这样的议论将永无休止。在别人嘴里，你师父会比现在更猥琐、更低贱
、更不堪。除非我为他平反，否则这种污秽肮脏的声名绝对还能更污秽肮脏，远远超过
你的想象……”
杨莲香狂吼一声，猛然扑去，却被慕隐华一掌击飞，迤着长长的血箭越过大半个厅堂，
将另一头的酸枝几椅撞得七横八竖，留下一大滩怵目惊心的殷红。黄尚香慌忙奔扶，杨
莲香却扬手制止，强睁着涣散的黄浊眼瞳，口边咬着一抹血污：
“我……我跟师父。你……你……你跟哪里边？”
“不要胡说！快起来！”黄尚香抓着他的手臂，面色惨然：“反出师门，何以立足？我
们一齐与掌门求情，请掌门收回成命，原囿师父的罪过。”
杨莲香阖上眼，轻轻把手挣开。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师哥。”
慕隐华冷眼看着，嘴角微微扬起，却无甚笑意。
“尚香，你过来。”
黄尚香身躯微颤，见杨莲香盘膝坐起，闭目调息，始终没再看自己一眼，不禁叹息一声
，快步走到慕隐华身前，垂手低道：“弟子听候掌门人差遣。”
“你很好。本座重掌门户，正要你这等识大体的人才，只要你真心为本座办事，本座绝
不会亏待你。”
黄尚香跪地俯首，大声道：“多谢掌门。弟子为掌门效力，本该万死不辞，不敢奢求赏
赐。只求掌门宽大为怀，饶恕弟子师尊的过错，弟子愿粉身碎骨，誓死报答掌门的大恩
。”说着泪流满面，频频磕头。
慕隐华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主位，两张漠然的面孔无言相对，宛若朽木雕成。
“陆僧霞，看在你徒弟份上，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自己了断罢！
我准你归葬淮阴，但姓字永不入楚州神剑祠。这已是莫大的恩典，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僧霞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慕隐华面色铁青。
“大师兄，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府里的奴仆丫头全是外姓，与陆家没甚瓜葛，烦你高抬
贵手，放他们条生路。如要杀尽，也请给个痛快，切莫侵凌。”
忽闻一阵粗暴豪笑，震得梁顶粉尘簌簌而落，常怀恩双手抱胸，挑眉咂嘴，眼神十分狠
恶：“陆僧霞，你不必拐弯骂人。慕老师是正人君子，谅必不会干这等事，你这话却是
说给老子听的。”
贾威料想他必有所图，唯恐慕隐华中计，当下一捻须茎，笑着接口：“陆老师此言差矣
！咱们今日登门，是听说玄牝庄卫三公子在您府上，为使血案真相大白，才前来迎接；
陆老师既然说没有，咱们也就信了。至于陆老师过去的诸般丑事，在下也是方才得知，
想来慕掌门是咱们秋水帮的座上佳宾，慕掌门之事，自然也就是敝帮的事。怎么陆老师
倒说得象是秋水帮专程上门为难似的，当我们是抄家灭族的魔头？”
“大师兄，你怎么说？”陆僧霞全不理会，直勾勾地盯着慕隐华。
慕隐华踌躇片刻，猛然点头：“好！我不杀你府上家人，也不教别人杀。”
常、贾二人双双回头，贾威眉头紧皱，常怀恩却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妈的！慕隐华，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这儿是你说了算？”
当着众人面前如此受辱，慕隐华自是难以下台，不由得心头火起，沉声道：“怎么不算
？昨夜离庄之前，大总管曾亲赐手谕，教我今夜专擅生杀！你若出了差错，我一样杀得
！胡兄也是亲耳听见的，你若不信，只管看好！”越说越怒，“呼”的一声从袖里抽出
一张四折蚕茧纸，便要摊开。
贾威赶紧拉住他，低声道：“慕兄，别说了！”面色极不好看。
慕隐华突然会意过来，不禁闭上了嘴，神情有些错愕。常怀恩余怒未消，斜眼横睨，唇
边却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冷笑，哼哼几声，转头朝陆僧霞竖起大拇指：“有一套。姓陆
的，你他妈的真有一套！”神情甚是凶狠。
黄、杨二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陆僧霞拄剑起身，低声道：“大师兄，多谢你了。”慕
隐华面色铁青，怒哼一声，猛将贾威的手掌甩开。
贾威斜睨了陆僧霞一眼，点头道：“陆老师不愧是老江湖，真个是目光如炬哪里！只是
此际揭了开来，若教旁人听去，不免连累贵府上下几十条性命，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陆僧霞傲然一笑。
“死生有命，我倒没想这么多。两位自以为天衣无缝，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陆某实在
看不过眼。以“剑牙”胡雪鳞胡大先生的武功造诣，便是用了化名，仍是难掩锋芒；倒
是“怀恩”之名所在多有，若非认出了胡先生，只怕我还想不到名满江北的“刀爪”份
上。”
常怀恩怒道：“你——！”
“贾威”拦着他，挑眉冷笑：“早知道陆老师这般利眼，咱们是该多些准备。胡某甚少
在江南行走，从未与陆老师照过面，没想到还是教陆老师瞧出了破绽，其中关键，倒要
请教。”嘴上说得轻松，暗地里却打醒精神，手心里捏了把冷汗。
摆平弩弓队，揭破大总管的精心布局，似乎连性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剑法、机谋，再
加上忝不畏死的决心，这原本衰疲踌躇的“清明剑子”已挣脱枷锁，撕开披覆的人皮，
显露出狂野的兽性。莫说五六百人的阵仗困之不住，便是教他临死拼搏，奋力拖几个垫
背的同去，己方这几名领头之人说不定还难以幸免。
“剑牙”胡雪鳞从未如此怨恨自己的从容。
一怔之间，陆僧霞低沉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里。
“几位一口一个“秋水帮”、“晏帮主”，说得煞有介事，倒真像晏丹心派你们来似的
。可知陆某与晏丹心是十几年的旧识，胡大先生撒得如此谎言，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那又怎地？”胡雪鳞冷笑：“人说“白首相知犹按剑”，陆老师干下这等大事，晏帮
主他老人家贵为今上的宠臣，行此大义灭亲之举，不定还传为美谈。陆老师江湖混老，
该不会如此天真罢？”
“晏丹心若要杀我，不会派几百人来，更不用等到现在。”彷佛无视于众人的错愕，陆
僧霞忽然抬头，目光越过胡、常二人，与慕隐华遥遥相对。“大师兄，你猜得没错，《
丧乱诀》古本虽藏于江鱼剑之中，但师父早将口诀传了给我。那时我已悟出“秋枫桃叶
剑”的真义，师父希望我能助你破解《丧乱诀》的难题，将本门的剑法内功发扬光大。
”
慕隐华以为他存心炫耀，重重哼了一声，颇有恚怒之意。胡雪鳞却与常怀恩交换眼色，
两人悄悄按着兵刃，俱都留上了神，以防陆僧霞突然发难。
“可我没练。”
慕隐华冷笑：“你是不肯练，还是练不成？”
“既练不成，也没法儿练。大师兄，你可知其中缘故？我没练《丧乱诀》，怎地变成这
般模样？又何以甘心避居于此，十几年来过着足不出户、形同软禁的日子？当年吴国江
山易手之时，我为何不潜回淮阴举兵，替杨王报仇雪恨？”
慕隐华被问得哑口无言，面色颇为不善。他不擅言语，思虑也难称迅捷，陆僧霞抓着他
最关心的《丧乱诀》接连发问，看似不着边际，实已将慕隐华的思绪搅得一团混乱，彻
底失去主动，若是猝尔间交上了手，只怕这位慕大掌门难讨便宜。胡雪鳞料定陆僧霞又
在耍弄机巧，连忙挥手打断：
“陆老师东拉西扯，净说些不相干的做甚？”
“谁说不相干？”陆僧霞冷笑不止，神情带有几分苦涩：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丹心的缘故。”
一瞬间，记忆里那个轻雪狂飘的夜彷佛又回到眼前。
壁上的灯焰火炬，已在激烈的剑风下悉数熄灭，只余檐前两盏灯笼迎风摇晃，照出幽蓝
的厅里满地轻烟，袅袅绕梁。由于逆光的缘故，那人的发丝衣袂笼了圈淡淡黄晕，长鬓
与束发的珠饰绸巾和着细雪翻飞，说不出的飘逸柔美。
灯光与雪光映得淡红色的锋刃微微泛紫，这柄剑的名字叫“红袖招 ”，据说锋利得足以
在切断喉管的瞬间，令死者产生莫名的颤栗与快美，犹如美人颦招般销魂——陆僧霞低
头望着喉前那一点秀气的剑尖，一时竟忘了言语。
那人“铮！”一声还剑入鞘，拄剑坐了下来，身后的披风被吹得向前卷动，几乎笼住大
半个身子，肩上、发上沾着点点碎莹，倏忽飘落于地，似是他笑了一笑。
“你很意外？”
陆僧霞嘴里干得发苦，俯身将战斗中被刺落的“流萤光”拾起，手指难以自制地发颤着
。
“其实大可不必。石夷生、牟仲父的剑法造诣远远在你之上，也不过多支持了几招而已
。”那人轻轻拂去肩袖上的雪片，口气轻描淡写：
“世上剑者无数，能让我使出“挥泪六绝”，你应该觉得骄傲。”
陆僧霞本想开口，却抑不住喉间剧颤；半晌深吸了口气，低声道：
“晏丹心，你杀了我罢！”
“我不会杀你。若是要杀，皇上就不派我来了。”披风翻开一角，那黄晕朦胧的轮廓缓
缓举臂，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陆老师，你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死节，剑在你手里，
我不会阻拦；第二条路是活下来。
皇上亲口说了：“我不求你做我的臣，只求你别反我，我俩永无刀兵相向之日。””
陆僧霞冷笑：“你道陆某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这条命，早就献给大王了，谁也拾夺不去
！”倏地飞退几步，回剑就颈，却见那人微微摇头，一拈长鬓，又抖落几片雪花。
“你笑什么？”
“笑陆老师的旌节下一片鲜红，原来是以血染就。”
短短两句，却让陆僧霞突然清醒，自尽后全家被诛、连累淮阴陆氏全族，甚且秋枫桃叶
门尽毁等画面一一闪过脑海，所有利害纤毫毕现，再也清楚不过。心思一起，就不容易
求死了，陆僧霞缓缓放落长剑，双眼却盯着那张因逆光而难以看清的面孔。
“你有什么条件？”
“长居金陵，永不得归返淮阴；退隐江湖，不过问武林之事。还有 ……”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罢！”
那人又笑。
“说出来，你便做得到么？如果我要你一条右臂，你能不能给？”
“你——”陆僧霞面色惨白，咬牙切齿：“晏丹心，你好狠毒！”
风雪骤停。
名为“晏丹心”的男子凝着堂外的大红灯笼，随手将披风上的碎雪掸落。
“我也是练剑之人，不会要你的右手。我需要别的保证。”
陆僧霞猛然睁眼。
尽管十六年来这幕几乎天天在梦里重现，他仍忘不了晏丹心的剑，忘不了那个覆雪寒灯
的昏暗厅堂里，拿来交换这十六年安逸与举族平安的“保证”。慕燕霞、胡雪鳞、常怀
恩……陆僧霞环视眼前众人，突然有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你们……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敌人么？日后你们挣扎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
怖边缘时，又会如何悔恨自己的愚昧？）
“没练《丧乱诀》，是因为我根本不能练。这点晏丹心比谁都清楚。”
陆僧霞惨笑：“十六年前，正是他亲自动手，废去了我全身的功力！”
“碰！”一声巨响，寒风吹开厅前的六扇门扉，吹得漆成大红的镂空木棂格格相碰，“
噗、噗”灭去了几支牛油巨烛，烛芯的余烟缭起骤散，在突然转暗的大厅两侧漫开一层
极淡极淡的灰白。厅外高举着的几十支浇油火炬迎风急颤，映得诸人脑后一片焰光跳跃
，陆僧霞几乎被飘卷的纱幔以及中堂屏风的阴影所遮挡，只剩一对森寒的眸子，似正嘲
笑着眼前众人的错愕。
慕隐华首先回神。
“你师父所言……”一把抓住黄尚香的衣袖，声音竟有些发颤：
“是真是假？”
黄尚香面色灰败，彷佛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已失去，软弱地点了点头，“噗通”一声双
膝跪落，伏地不住叩首，泪水沾湿了衣襟。角落里的杨莲香挣扎坐起，咬着一口血污，
狂怒道：“求……求他做甚？就算师父功力尽失，还有我们能够拼命！陆门之中，只有
战死的门人，没有摇尾乞怜的弟子！”这句话用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又牵动体内新创，
蓦地两手一软、向后瘫倒，兀自圆睁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慕隐华，胸口起伏不定。
慕隐华眼中血丝密布，怒斥声宛若焦雷：“住口！”骤闻几十年来念兹在兹的心腹大患
居然成了个功力全失的废人，教慕隐华如何能不激动？他猛然仰头，本欲大笑一阵，却
突然兴起一种骨哽在喉的感觉，胸臆间郁沉沉的一片，怎么也笑不出来。而第一个浮上
心头的，居然是昔年在淮阴学艺的片段。
那是个桃瓣纷飞的四月天。
师父白湘秀双手负后，口中一边讲解，一边让他给师弟们示招，只有陆僧霞既不跟从也
不离开，静静垂手观看；偶见慕燕霞心手稍疲，招式间露出破绽时，便忍不住皱眉轻呼
：“小心！”声音虽细，未必都传到诸人耳内，但神色却教众师弟瞧了去，原本看不出
招数有瑕的，这会儿全都清清楚楚。慕燕霞越使越是羞惭，门户益发不严，频频失手，
白湘秀也不加理会，由得陆僧霞继续旁观。
“师父，弟子愚鲁，这式“潜将桃叶送秋千”太过精深，实在难以领悟，请师父责罚。
”硬撑片刻，实在是捱不住了，慕燕霞讷讷地收剑俯首，全身汗水淋漓。嘴上说得恭敬
，心中却忍不住呐喊：“陆僧霞样样比我强，怎地不教他来示范？为什么让他在一旁品
头论足，教师弟们笑话我？”
白湘秀淡然道：“一试不成，再练也就是了，没甚严重。”彷佛听见他心里的不平，微
微一笑，转头对其余弟子道：“桃叶剑耗力甚钜，能够连连催动以为示范的，眼下也只
有你们大师兄一个。苦练如斯，犹有未逮，你们要把这事当作榜样，时时敦促自己。”
“师父！大师兄做不到，不如请二师兄示招罢。”
慕燕霞没抬头，也知说话的是陆僧霞的弟弟陆道霞，握剑的右拳绷得骨节发青，却假装
被汗水渗入双眼，频频举袖擦拭，一如往常地错过了这些尖刻言语。只听白湘秀轻哼一
声，似乎皱起眉头：“你们二师兄的修为尚不及大师兄，若要示招，苦的是你们这些后
学。”
慕燕霞听得身子微微一颤，几乎要流出泪来。“师父……师父说我的修为在他之上！”
满怀感激地抬起头来，刚好看见白湘秀转过半边身子，温言道：“僧霞，你虽掌握《秋
风桃叶剑》的精奥，但内力尚浅，须得努力精进，千万不可以此自满……”后面的话已
无心去听，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掌握《秋风桃叶剑》的精奥！那年，陆僧霞才……才二十岁啊！
慕隐华闭眼吐息，将仰着的脸面缓缓低平，彷佛已无语问天。
师父，您从没传过我什么秘奥。我这身本领是几十年来亡命天涯、深入荒山，看过无数
次桃艳枫红、花残叶落，才领悟出来的。您……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证明我才是您的衣
钵传人？
（老天爷！你就这么害怕，害怕我打败陆僧霞？）
“卑鄙小人！”慕隐华猛然睁眼，须发俱张：“无耻怯战的龌龊鼠辈！”袍袖一振，楚
州江鱼剑悍然出手，速度之快、劲道之疾，尚不容脱开鞘锷机簧，“呼！”连剑带鞘掠
过身畔，鞘尖曳过一抹淡淡烟硝，在地面的青石砖上擦出一条指头粗细的灰白剑痕。
有人却抢先了一步。
狂笑声中，常怀恩一拍腰间黑鞘，反握缠皮弯柄，拔出一口奇异的兵器，赶在慕隐华之
前挪动身形，直朝陆僧霞扑去！
那兵器似是一柄单刀，刀头嵌了颗铁珠活钮，镶着四枚尖刃，其中三枚与刀尖形似，只
是尺寸略小，第四枚作钩镰状，加上单刀的刀尖恰有五刃，展开时犹如一轮铁铸火焰，
收拢便成一口厚背折铁刀。纳之于寻常刀鞘，任谁也看不出玄机。
常怀恩少时曾拜入代州祁家村“威德堡”习艺，使得一手凌厉的“ 雁回留翅”刀法。祁
家村自来民风剽悍，以刀、剑、枪三绝震慑代北，只可惜流传日久，村内习刀之人大减
，枪法更是几成绝传，偌大的堡砦落入掌剑一脉手中，竟起了独占基业的歹心，对刀枪
两宗百般迫害。常怀恩因故被逐出堡，为一异人所救，授以刀爪奇技，能破天下长短剑
器；他苦练有成，独自潜返代州，将威德堡上下两百余口悉数杀死，从此声名震动黄河
两岸，专寻剑客与士族的晦气，被传为“一刀破一门”，又有“夜游神”之称。
陆僧霞既是世家大族，又是成名剑客，一旦知晓他全身功力尽废，常怀恩岂肯轻易放过
？
“他妈的，装模作样！”油亮的紫膛面皮狰狞如狮，戟髯根根竖起：
“陆僧霞，老子砍下你的狗头！”
呼的一声青芒滚落，眼看那日冕莲花般的五轮刀刃便要分裂头皮、斩入颅骨，似能想象
那红白浆液和着血肉飞溅的模样，陆僧霞仍闭目低首，动也不动，要说束手待死，唇边
却又泛着一丝极淡极冷的蔑笑。
太近了。
刀锋与头颅之间，相距已不足以逃生，甚至容不下另一柄刀剑……
“不好！”猛想起那柄剑来，胡雪鳞神情大变，一把抽出旁人佩剑，揉身纵去：
“常兄快回！”
听得脑后生风，常怀恩神情一狠：“平日与老子称兄道弟的，也来抢功！”忽地顿住身
形，佯作回应；脚下却未稍退，咬碎钢牙，刀爪使劲劈落！一抹明晃晃的青钢剑尖横里
递来，胡雪鳞语声未歇，堪堪赶至——
虹光迸碎。
“他妈的！日头……日头掉下来了！”
在失去视力的刹那间，残杀五百多条人命锻炼出来的战斗本能及时取代了思考，常怀恩
的意识还停留在“日头掉下来”的骇异里，魁梧的身躯已然飞退，恰好迎着背后一只莫
名手掌的接应，顺势被扯出战圈。
本想舞开刀爪护住头脸要害，蓦地手上一轻，他紧握刀柄后跃，背脊重重撞上某样极坚
极重之物，压得胸腹里的脏器骨骼揪紧成束，一股浊气炸开了似的窜上喉头鼻腔，直冲
脑门。他猜自己是吐了，可他妈的一点儿鸟声也没有。
似有什么物事铿锵坠地，撞击声此起彼落。
肩、臂、胸口，就这么突然冷飕起来。
有点儿疼痒，像给针刺着了似的。
（刺……刺痛。刺痛……）
（痛！）
烧烙般的疼痛倏地蔓延开来，常怀恩嚎叫着抓紧右臂，触手处湿热黏滑，铠胄军装的护
手甲早已不知去向；慌乱中抚胸摸背，果然围腹、搭膊、护心镜等俱都不见，取而代之
的是十余处深深浅浅的锋锐伤口，鲜血沾湿了铠下重袍。眼里始终飞窜不止的炽亮光点
，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张开了眼睛，伴随疼痛而来的强大恐惧却迫使他拼命眨眼
，通过溢满眼眶的泪水残光，周围的景物轮廓又才慢慢浮现。
倚着朱红色的大梁，他手里的兵器只剩下柄锷，被削断的“刀爪”
与残甲堆在身前，碎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呈波纹状的断口极为平滑，犹如滴水研
磨一般，显是遇上了极柔韧又极锋锐的利刃。身旁的胡雪鳞两眼红肿，苍白的面孔却颇
为镇定，随手扔去半截断剑，缓缓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轻响。
剑柄上连着的并不是一柄剑，倒像三尺来长的剑身被斩成了九截，每截皆是双刃隆脊，
最末一截还铸有剑尖，剑片与剑片之间以铜色细环相连，接成了条长剑模样的精钢九节
鞭。
“剑牙”原本就不是剑，而是剑的克星。在这件奇门兵刃一卷之下失去性命的剑客不知
凡几，寻常接敌，胡雪鳞绝不以之与人缠斗，出手便是觑准罩门，必将致于死地。
常怀恩兵刃已失，伸手拖过一名捂眼哀叫的亲兵，猛地抽出腰刀，抬腿踹得那兵士口吐
鲜血，连着几个筋斗摔出门去，回头狞笑：“陆僧霞，老子再陪你赌一把。有本事，让
老子瞧瞧你手里的骰！”彷佛全然无视“流萤光”之威，抡刀扑去，较先前又逼近了尺
余，刀锋直要贴上陆僧霞的胸膛，倏地反手劈落！
这记“裹刀”看似鲁莽，实为近身破剑的高招。剑身柔韧，精于击刺；刀背厚重，利于
砍劈，兼且剑长刀短，若两方相距长于刀而短于剑，则剑不利于刀。除非……
刀风及身，陆僧霞小退半步，自那龙骨突出的细长鞘里抽出一条白炽电蛇，咻咻几声缠
上单刀，豪光连转数匝，竟是柄百炼缅剑。常怀恩恶胆暴生，一见光起，居然丝毫不退
，咬着牙硬是缠架，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看清这流萤光的真面目；果然见刀上所缠，窄
约指半、薄如布疋，左右磨开两道细刃，通体无棱，却不发光，宛若一条淡银绸练。
刺眼的光芒来自剑身所嵌的一枚宝石，约于剑尖下缘寸许，即便旋至单刀背面，宝石华
光依旧令人无法迎视，刀剑相缠不过须臾，常怀恩已失去视力。“就是现在！”胡雪鳞
见机出手，剑牙猛击单刀，顷刻间飞旋急转，九节剑鞭连刀带剑一并卷缠，余势不停，
剑尖如活物般昂向陆僧霞的咽喉！
蛇一般缠住敌刃的瞬息间，将毒牙刺入对手的喉管，正是它被称为 “剑牙”的原因。胡
雪鳞的剑牙没有招数，也从不拆架应敌，它出手的目的就是杀人，不能攫取人命的攻击
对它而言全无意义。
可惜它遇上了流萤光。
蓝汪汪的剑尖将触喉头，陆僧霞手腕轻抖，巧劲所至，未被剑牙缠锁的小半截剑尖忽尔
旋松，在常怀恩左腕上削出一条弯月般的血痕。常怀恩目不能视，陡然间手腕吃痛，不
禁闷声低吼，想也不想，猛然将单刀抽回！
银练般的流萤光飞快旋扭，“唰！”剑刃随着宝石光芒甩开一抹弧浪，似将失去实体，
光芒却彷佛变成了有形有质之物，在众人眼里留下凝聚不散的狂乱轨迹。胡雪鳞凭借着
本能，在钢铁迸碎的刹那间飞退丈余，肩臂上的新创曳开满天血线，在落脚处洒开一圈
斑斑红点；常怀恩退到门边，又抢过一柄腰刀，狂吼着揉眼，胸前再添两处缓缓渲开的
赭红，袍上未见丝毫破绽，似乎伤口不过针尖大小，却深得止血不住。
扬起仅剩半截握柄的剑牙，胡雪鳞拦住了他。
“咱们未必输了陆僧霞，却决计赢不过那把剑。”下颔微抬，低声道：
“我现下明白大总管的用心了。只有它，才对付得了它。”
慕隐华大步越过两人，江鱼剑脱鞘横持，荧荧波光映碧了他瘦削的面孔，眼中精芒迸射
。陆僧霞将流萤光收于臂后，口鼻轮廓顿时被黑影吞没，变得朦胧起来，只剩一双凤目
炯炯逼人，宛若实剑。
“我功力虽废，剑术犹在。只是有句话得先说在前头。”陆僧霞淡淡说道：“大师兄，
真正的“秋枫桃叶剑”威力奇大，我如今已无内力，驾驭不易，胜负倒还是其次，出手
却难不伤人。”
慕隐华脸色一寒，本欲发作，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可笑，忍不住摇头：“从小到大，你就
是这般说话。我真不明白，都到了这步田地，说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假意扮好来欺侮
人，将别人踩在脚底下，你觉得很痛快么？”
陆僧霞微显诧异，但也不过一瞬而已，随即又恢复淡漠之色。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利刃无情，你且留心。”
慕隐华收敛心神，霎时所有的怨愤、凄苦、屈辱……等俱都淡去，彷佛回到独自练剑的
绝谷深处，悄立于满山桃花漫舞之间，脑中一片空明，便即出手。
这一剑去势平平，剑刃笔直不动，竟连半点破空声也无；递至身前三尺，突然爆出霹雳
劲响，震得江鱼剑剧颤起来，周围空气似被强大的风压收紧成束，剑尖穿透无形气墙，
挟着绿光直刺心口！
流萤光上所嵌的稀世宝石“真锆”再现，众人眼前一白，似乎陆僧霞不曾稍动，慕隐华
却“咦”的一声向后跃开丈余，足尖点地，须臾间化进于退，江鱼剑卷开半泓潋滟，斜
削陆僧霞腰际。变招之快，连常怀恩也不禁拍腿大赞：“好！前一招好，这一招更好！
”胡雪鳞捻须一笑，却不说话。
陆僧霞不闪不避，华光出手，慕隐华又被逼退，这回却只退开了五尺，便又拖转剑尖，
衣袍襟袂冲天扬起、啪啪作响，一步踩得主位前的三级矮阶塌去大半，江鱼剑高高举起
，迳往陆僧霞左肩斩落！
这“桃叶波平一棹轻”乃是桃叶剑中最平实的招数，上下一挥，使剑刃颤动如蛇，淮阴
门里多用来锻炼巧劲，连初入门的弟子都不屑拿来应敌。慕隐华自幼拙胜于巧，亡命十
余年间独对满山春桃，以击刺落花来锻炼自己，练到“一地凋残皆剑痕”的境界仍不满
足，终于突破自身，悟出刚柔合一、气剑相应的法门。在他手里，这朴实无华的一剑迎
风斩落，劲力到处，能令狂舞的桃瓣虚黏不动，顺着剑势缓缓着地，直视春风如无物。
胡雪鳞遮眼洞察，见前两剑虽颇不凡，或失于刚猛、或囿于轻浮，未必能当剑牙一击，
到这时才不禁变了脸色，暗忖：“此人居“刀剑双列”的“剑首”之位，与那神秘莫测
、至今未现的“刀冠”并列，果然有偌大能为！大总管如此用人，我等“残剑八肱”若
想在山庄出头，今夜绝不能有失。”心念飞转，忽尔一笑：
“今夜变量，悉尽于此。陆僧霞啊陆僧霞，你是否功力俱废，这一剑便能试出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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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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