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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anut (笨拙精神),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水龙吟三马同槽（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02日14:15:2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幻剑书盟·水龙吟（第二部金陵梦华篇）
第二十二回三马同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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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一声，待众人看清时，陆僧霞似乎向左移动了尺许，背后的镶玉屏风一分为二
，慕隐华不知怎地又退回原位，江鱼剑斜斜指地，表情颇为狰狞。常怀恩揉了揉眼，不
觉一惊：原来慕隐华的甲胄被鞭出无数细痕，渗出点点血珠，由肩而背、遍腰及腿，均
是人身的要害大穴。
最要命的一剑刺在喉下数分，那“廉泉穴”周围并无衣甲环护，以流萤光之利，却只擦
破些许油皮，看在常、胡等高手眼里，等于签下了四个大字：
“饶你不死！”
慕隐华咬牙瞪眼，面色铁青。
“这不是秋枫桃叶剑！你使的什么妖法？”
“什么才是秋枫桃叶剑？大师兄，不如你告诉我罢。”
“本门……”慕隐华本要说“本门剑法中正淳和”，一想到自己苦练数十载，已练到“
气剑合一”之境，论威力、论修为，比师父盛年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陆僧霞手下却直
如无物，登时气沮，再也接不下去。陆僧霞的剑光如蛇窜鹰扬一般，攻无处可避、守无
隙可循，动静皆伤，简直就像长了心眼似的；慕隐华骇异之余，那渊停岳峙的一剑便有
了破绽，只得分裂屏风，却教陆僧霞躲了开来。
陆僧霞缓缓说道：“大师兄，我使的“秋枫桃叶剑”乃是真诀，是本门祖师爷所授。这
套真诀易懂难行，除了洛师叔祖外，百年来无人练成；本门弟子大都见过，却无一识得
。在我二十岁那年豁然领悟之前，连师父也不知道。”言下之意，其师“流云水剑”白
湘秀所传亦非“秋枫桃叶剑”。世间之大，只有他陆僧霞窥破了秘奥，连授业恩师也多
有不如。
“你……你……你胡说！”慕隐华气得全身发抖，居然结巴起来。
“我没有胡说。大师兄，你以为我说这话是侮辱恩师么？你错了！我领悟真诀之后，一
五一十禀报师父；师父他老人家闭关苦思十余日，将我唤到跟前，勉励我继续修悟，盼
能早日得成。我听师父没有钻研的意思，慌忙追问，师父淡然一笑：“我练剑几十年，
今天才知自己全练错了谱，心里当然难受。但仔细想想：正因不知有本可循，本门历代
祖辈仰观枫红桃开，将天地自然都练进了剑里，这宿诀的威力虽不及真诀，自有一股淳
和正气，纵然有一天我不再使剑，却终生得益于此。这等价值，绝不亚于剑上决胜，我
想传授给你的师兄与师弟们。””
陆僧霞轻声叹息：“师父的眼光，早已不泥于生死胜负，而是寓道于剑。我从那时起，
便清楚知道：我这一生，是不可能超过师父的了。不知真诀而练剑求道，知有真诀仍自
行其道，正是师父他老人家了不起的地方。”
慕隐华还记得那时师父突然宣布闭关的旧事，听陆僧霞言语间自然流露的倾慕与怀想，
怒气虽平，仍大不以为然：“你说真诀人人见过，但本门剑法历代口传，以成宿诀，未
有什么图谱经解，怎能生出祖师爷所传的真诀？”
陆僧霞嘴角微扬，笑了一笑。
“大师兄，你手里的剑叫什么？”
“哼，明知故问！”
“好。我再问你：淮阴大堂里的屏风上，又写着什么？”
慕隐华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呈楚州韦中丞》诗！”
“没错。”陆僧霞双手负后，彷佛又看见淮阴大堂里几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忍着玩心，摇
头晃脑背诵诗句的模样，不觉微笑，漫声吟道：
“垂钓荆江欲白头，江鱼堪钓却西游，
刘伶台下桃花晚，韩信庙前枫叶秋。
淮月未明先倚槛，海云初起更维舟；
河桥有酒无人醉，独上高城望庾楼。”
这首《淮阴阻风寄呈楚州韦中丞》是唐代诗人许浑所写，乃是吟咏淮阴风光的着名诗篇
，淮阴剑派在大堂屏风上留题此诗，可见爱甚。只是许浑诗原作“刘伶台下稻花晚”，
描摩淮阴米乡的富饶景象，然而唐季战祸频仍，绵延千里的黄金稻田饱受摧残，刘伶台
四周稻花不再，却被大片桃林所取代，因而稍稍更动一字，使古诗今景益形相契。淮阴
剑派后来正名为“秋枫桃叶门”、剑法曰“秋枫桃叶剑”、掌门信物呼以 “楚州江鱼”
等，均根源于此。
陆僧霞轻声喟叹：“这诗本门人人会背，殊不知真诀便藏在诗句之中。大师兄，本门剑
法以秋枫桃叶为名，并非如宿诀所本，教后人模拟枫桃姿态，从中练出刚柔劲力。“桃
叶”两字乃射“桃花晚”，意指刘伶；“秋枫”便是“枫叶秋”的意思，指的自然是淮
阴侯韩信。“秋枫桃叶剑”的真义由此而来，只有短短八个字。”
刘伶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诗文写得很好，却是古往今来数一数二的酒徒。据
说他放浪形骸、酒不离手，喜欢乘鹿车四处晃荡，车上放着一柄铁锹，吩咐从人说：“
我在哪里儿醉死了，便将我就地埋起来。”又曾赤裸身体睡在屋内，为旁人所笑，反唇
讥道：“天地是我的居所，房子是我的衣裤，你们钻进我裤裆里干什么？”人皆无言。

韩信与张良、萧何同列“汉初三杰”，号称“古来长胜不败之将” ，用兵如神，定三秦
、灭魏齐、破项羽，立下不世之功，封为楚王。因功高遭忌，先被汉高祖刘邦削去王爵
，贬为淮阴侯，后与陈豨密谋反汉，被吕后、萧何诱杀于长乐宫。后人为纪念这位旷代
的军事奇才，遂在其故乡立庙祭祀，又称“韩侯祠”。
刘、韩等俱是淮阴名人，他们的故事慕隐华从小听大，知之甚详，却不知与剑法何干。

“哪里八个字？”他急急追问。
“使剑无它，当如'刘伶舞醉，韩侯用兵'！”
刘伶舞醉，其胜也狂；韩侯用兵，其利于准。将“狂”与“准”两种全然相悖的属性合
而为一，才是秋枫桃叶剑得以睥睨群雄的威能所在。陆僧霞二十岁就悟通了这个道理，
却直到近十年才逐步掌握，因此说它“知易行难”。寻常人狂乱挥剑，纵使全无武功，
声势也十分惊人；这秋枫桃叶剑却要练到其势若狂，但每一剑出手皆有所指、每一次进
退皆能伤敌，完全摒除耳目知觉，将剑式由极狂练至极准，再由极准练至极松，最后无
心而动，方有所成。
当慕隐华藏匿深山，努力揉合师传宿诀的刚柔法门，致使“气剑合一”之时，陆僧霞也
逐渐摸索出秋枫桃叶剑的刚柔巧妙，却走上了“气剑分离”的路子，一心追求“招狂劲
不狂”的境界。这点原是极难：武功练至上乘，自然是“意发并进”，甚至“发在意先
”，如何能分开招式内力而不动心？谁知陆僧霞被晏丹心打坏经脉，废去了全身功力，
反倒突破藩篱，大彻大悟，一口气越过廿多年的苦恼踟躇，完成真诀的第一层功夫。
陆府有间密室，四壁以青石砌就，室内设有十几面高低错落的人形木牌，围成圆圈，直
径不过比两臂平举略长，每面木牌以赭、墨两色精描人身各处经络穴道，前面各竖了根
海碗粗细的圆木，几乎将牌上的图案遮去大半。过去的十年里，陆僧霞每天来到这个密
室，站在圆圈当中，手持一根涂满白垩的竹子练剑，以求在木牌上的各处要穴留下白点
，圆木却丝毫不沾。
陆僧霞全身经脉毁伤，体力比寻常人还不如，但他累了休息，一恢复便继续，每天总要
练足两个时辰。渐渐的，手里的竹枝换成了竹篾，竹篾又换成了柳条。木牌与木柱也从
原本固定在地上不动，变成以绳索悬在半空，又变成由随侍练功的弟子如褚玄香、黄尚
香等任意推动，而后蒙起双眼……
在胡雪鳞等大举来袭之前，陆僧霞正练到“出剑无声”的阶段，那小小密室里的木牌早
已不再描绘经穴，牌上的白渍却远比练暗器的木招更为精准。密室的角落置着一桶白垩
泥粉，桶上横了柄青钢剑——自从突破“落剑无痕”的境界后，陆僧霞的兵器越换越沉
，出剑却益形飘渺。以他今日的修为，倘若内力不失，纵使高墉之、牟仲父复生，洪沌
波、石夷生亲临，“八风剑子”的排名恐怕还在未定之天。
（刘伶舞醉，韩侯用兵！）
忆起那星子迸碎般的狂烈剑光，再对照遍体伤痕，胡、常等面面相觑，俱都出了一襟冷
汗。“他妈的！”常怀恩恶狠狠地啐了口浓痰，低声道：“好在这龟儿子给废了功。没
想到老子的命居然是晏丹心所救，呸！”声音虽轻，厅内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却无人笑
得。
“八风剑子，何等样人！岂是你常怀恩之流能够知晓？”
陆僧霞傲然一笑，朗声吟道：“风火疾电起洪波，广陵剑首御门中。僧霞采桑翩千处，
争如南风东北风！”诗虽是一般，却嵌着八风剑子的名号，昔日在广陵城里被当成歌谣
诵唱，遍及江南，连乡下老妪都能朗朗上口。徐唐篡吴后，剑子们死的死、隐的隐，二
十年来市井不传，除了少数武林耆宿，如今已少有人知。
陆僧霞内力全失，中气衰弱，然而这首诗念得清旷悠远，衬着一身衣袂飘飘，更显出尘
，宛若剑仙托世。慕隐华看着这个半生仇敌，只觉得十分陌生，彷佛从来就不识此人，
突然醒悟：“是我！原来是我继承了师父的衣钵。陆僧霞的剑，早已不是师父所传，不
属于任何门派，只有他自己才练得出来。”
白湘秀明白，陆僧霞明白；迟误将近三十年，慕隐华终于也明白了。
长夜将尽，恩怨到头。慕隐华亮起江鱼剑，陆僧霞抖开流萤光，三十年来两人的心思终
于有了交集，初次想着同一件事。“师父来不及看到的真诀，我替他老人家领教！”
“好！”陆僧霞猛然睁眼：“你可别让我失望！”
炽芒飞旋，流萤光缠上江鱼剑，倏地抽回。这一扯之下，曾令刀爪断碎、剑牙无功，可
惜遇上剑质特异的江鱼剑，铿锵一阵密响，半透明的碧绿波光脱出“真锆”烈华，剑身
丝毫无损，反倒映得四壁幽影荡漾，彷佛置身琉璃龙宫。
慕隐华未得逼近，向后飞退几步，江鱼剑圈转如绵，疾送陆僧霞咽喉；退、转、进三式
一气呵成，更无余赘，若非剑势险恶，直教人看得心旷神怡。尚不及喝采，陆僧霞挥剑
抽落，流萤光高高弹起，倏地削向慕隐华右肩，又硬生生将他迫退。
常怀恩低声咒骂：“他妈的！姓慕的发什么鸡瘟？硬逼上去就是了，又不是他没了内功
！怕什么鸟？”胡雪鳞残酷一笑：“慕隐华上了陆僧霞的当，两人只比剑法，不拼内力
。少时若陆僧霞突施毒手，咱们便一齐上去，使硬招将他了结。”左手捻须，右手却自
背后握住了预藏的短剑。常怀恩登时会意，命人取过一柄单刀，双眼虎视眈眈。
不过眨眼功夫，陆、慕已换过十数招，两人越打越快，身影尚在，剑器却逐渐失去形状
，场中炸开一团电光，挟着咻咻劲响。陆僧霞高据主位，后发先至，腰下一动也不动，
肩臂却幻化为一团淡影，彷佛被真锆宝石的光芒所吞没：慕隐华进退如风，全无半分踌
躇，江鱼剑的剑锋散成一爿扇形绿光，剑过留影，周身漫开点点荧碧，如泄水银。
两柄宝剑交织成的光团随慕隐华的趋避不断改变形状，忽大忽小，或扁或圆。旁人见慕
隐华剑未及身，便即飘退，均不明所以，只有胡雪鳞瞥见他头脸襟袖间飞快增加的细微
血丝，彷佛听见他心中的怒吼。
“如陆僧霞内力尚在，这剑便能要我性命！”
是以一被流萤光沾上，他便自动退开，重新组织攻势。无奈这“刘伶舞醉，韩侯用兵”
的八字真诀极其凌厉，陆僧霞在斗室中蒙上双眼，连交错摇摆的木牌均能刺落剑下，不
让圆木沾染半点粉尘，况乎一人一剑？慕隐华接连抢攻三十余合，无一不是精妙绝招，
却难有尺寸之功，逐渐烦躁起来；须臾右肩硬受了一剑，后退不及，流萤光杀招已至，
又在左胸、胁下各拉开一条细口，转掠喉间。慕隐华被杀得性起，暴喝一声，回剑抹向
陆僧霞！
两人相距迫近尺余，出招更快更猛，宝剑所形成的光团不但没有扩大，反而急遽缩小，
彷佛两人合抱着一枚耀眼光球，光球四周不时窜出电芒波影。相缠片刻，慕隐华又踏前
一步，光球似乎缩小几寸，变得更加刺眼。
“这老小子是他妈的开窍了？”常怀恩悄然冷笑：“还是老了脸皮？”
胡雪鳞看得大起疑心，暗自沉吟：“不对。陆僧霞剑法略胜一筹，但江鱼剑长逾四尺，
流萤光却是柄三尺软剑，虽利近缠，终不免要拼搏劲力。若要诱杀慕隐华，何不保持三
尺间距，乘他变招之际下手？”
咫尺之间，已不容两剑平伸，激烈的交击声却未停止，慕隐华眦目咬牙、须发齐动，以
剑锷剑身接敌，肩颈迸出无数血丝，夹着破碎的襟袂片片飞舞。两人战不多时，陆僧霞
体力已然透支，面色灰败、汗湿重衫，身子微微发颤；然而神情冷彻，全凭意志支撑，
更不动摇，剑芒疾转，居然还能加快，顿时将绿光扯入漩涡，两剑缠绞已至极处。
一声断喝，陆僧霞眼神转寒，终于跨出这场拼斗里的第一步，居高临下，猛将光团压向
慕隐华！
这是没有退路的一招。刚柔相缠，光团已凝缩到极限，再也无可转圜。
“铿！”华光散去，陆僧霞挟着残余的剑芒向后疾飞，撞倒半截屏风，鲜血自口鼻中狂
喷而出。慕隐华发髻散乱，江鱼剑映得那张槁木死灰般的面孔碧油油一片，煞是骇人。

胡、常四目相对：“就是现在！”各拏刀剑，双双扑向陆僧霞——
一道豪光自陆僧霞手里飞出，常怀恩大叫一声，单刀坠地，按着颈侧慌忙退走。脱出掌
控的流萤光越过大半个厅堂，“叮！”一声落在门边，厅外近百根火把熊熊燃烧，似乎
掩去宝石光芒，流萤光显露剑形，孤伶伶地躺在青石地板上，不再令人难以逼视。
慕隐华手腕一翻，立将短剑裁成两段，江鱼剑横里拦去，逼得胡雪鳞无功而返。“本门
之事，本座自有区处，不劳费心。得罪之处，胡兄莫怪。”胡雪鳞冷冷一笑，面色严寒
。慕隐华还剑入鞘，迳自走到陆僧霞身前。
陆僧霞闭目斜倚，凹陷的面颊全无血色，眼见不能活了。“你赢啦，”慕隐华喃喃说道
，声音极轻极轻，宛若喑哑：“你逼得我别无所对，只能出力震死了你。师父说的半点
没错，你的剑真是了得，我始终都比不上，难怪你看我不起。”见陆僧霞的嘴巴微微歙
动，慕隐华将江鱼剑放落一旁，俯身凑近，正好捕捉到他唇边逸去的最后一丝笑意。
“你……又错啦！大师兄……”抽搐的语声渐渐低落： “我从未看……看你……不……
不……”
话未说完，手指一松，名满江南的“清明剑子”溘然长逝，真诀从此成为绝响。
大厅内外一片寂静，只剩火把燃烧的劈啪声响。黄尚香扑倒阶前，抚尸痛哭，慕隐华怔
立无语，竟似痴了一般。常怀恩撕下袍角按住颈间的伤处，低声啐了口唾沫，下颔朝黄
尚香比了比，转头看着胡雪鳞，作势抹颈。
押在偏厅里的仆役与那批金陵名医一样，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 秋水帮”抄了城南陆
家的，就是悉数放走也没干系，但黄尚香目睹陆僧霞揭破机关，岂可任其自去？胡雪鳞
捻须冷笑，也不说话，目光却射向另一处；一条人影自横里杀出，举刀劈向慕隐华！
黄尚香听得背后风声，抄起地上的江鱼剑回身点出，将来人格开，凝神瞧去，却是杨莲
香。“让开！”杨莲香额际青筋浮露，眼角泪痕未干：“你心里要还有师父，就别挡着
我报仇！”
“胡闹！你想让师父身后还背着骂名么？快把刀放下！”
“你——”杨莲香咬牙切齿：“是鬼迷心窍了你？这混蛋杀了师父啊！他……”其后一
串污言秽语，骂得不堪。胡常所部都是金陵城里的虎狼之师，平素横行无忌，什么样的
粗鄙言语说不出口？杨莲香怨愤至深，其咒骂之恶毒凄厉，却连这些官军都听得背脊生
寒，相顾愕然。
“你快住口！只要有我在，绝不让你伤害本门纲纪，冒犯掌门！”
杨莲香怒不可遏：“谁拦我便杀谁！你且一试！”纵身跃至，黄尚香提剑欲格，他居然
不加理会，举刀迳扑慕隐华。万不得已，黄尚香拔出江鱼剑，一泓绿光破空刺去，谁知
杨莲香视若无睹，足下疾点，“噗！”一声江鱼剑穿腹透背，直没至柄，剑锋如抹重油
，不沾半点血污。
变故陡生，黄尚香茫然失措，杨莲香与他贴胸并立，口里咬着狂涌的鲜血，双手高举过
顶，压着他逼近数尺，眼看刀锋便触及慕隐华。慕隐华昂首冷对，丝毫不为所动。
黄尚香猛然醒觉，想将剑锷顶住，不料杨莲香催谷余力，几乎将他掀翻过去；情急之下
把心一横，运劲握实剑柄，推着杨莲香的身子猛向前冲，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
突然“嚓！”剑尖刺入木柱，脚下顿止，黄尚香这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什么也看不清
。
一只手掌搭上了持剑的手，将他的颤抖紧紧握住，手心渐凉，血却温热。
“一个人活，好……好过两个人死。”散乱的发下，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孔绽开一抹爽朗
的笑，霎时连血污也变得豪迈起来：“不……不是只有你，才了解师……师父的心思。
你……你要替我报……仇……”
黄尚香睁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感觉到那只粗糙大手正缓缓用劲，一点、一点地将江鱼
剑推出体外。“不要！莲香！不……不要死……”
他张嘴欲唤，谁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江鱼剑的碧绿波光越来越长，师弟的
手却与自己的心一样，逐渐失去热度。
杨莲香将最后一截剑握在手中，剑锋深深嵌入掌骨，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下……下辈子，我要做……做师兄……”
彷佛看穿黄尚香的软弱，垂死的少年“啧”的一声，嘴角带着不以为然的笑，犹如偷饮
了一坛师父私藏的好酒：
“换你……换你……听……我……的……”
大叫一声，江鱼剑溅血而出，杨莲香横里奔出两步，纵声狂笑：“ 九泉之下，有种战来
！”倚门扶膝坐倒，乱发披面，渐渐没了声息。周围的兵士不禁被这肆无忌惮的笑声所
折，又畏惧他肚破肠流的凄惨死状，纷纷别过头去。
寒风吹过，纱幔飘卷。当生命走到了尽头，恩仇可会随之消散？
只可惜逝者无语。
黄尚香面无表情，用衣角抹了抹剑锋，还鞘高捧，匍行至慕隐华跟前。
“弟……弟子犯了两条死罪，请掌门人责罚。”
“哦？你为了回护本座，不惜杀死自己的师弟，这是大功啊！又犯了什么罪？”
“弟子未及请示，杀害同门，便是第一条死罪。”黄尚香垂首道：
“妄动掌门神剑，是第二条死罪。”
慕隐华无言凝视，半晌才接过江鱼剑，系在腰间。
“你很好。起来吧！本座赦你无罪，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说着负手前行：“看在你
的份上，本座一并赦了你师父与师弟的罪，让他们归葬神剑祠，重列本门门墙。你若能
对另外两位师弟晓以大义，令他们明白道理，本座也能宽赦。”
“多谢掌门！”黄尚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撩衣起身，垂手侍立一旁。
胡雪鳞、常怀恩两人对望一眼，常怀恩连吐几口浓痰，脸色不善。
胡雪鳞命亲兵拾来门边的流萤光，笑吟吟地双手奉上：“恭喜慕掌门！今日大仇得报、
重掌门户，又收了个好弟子，可谓三喜临门哪里！待明日大总管论功行赏，还请慕掌门
替咱们哥儿俩美言几句，大伙儿同沾雨露。”
慕隐华微露喜色，忽然想起自己是一门之主，身份不同以往，须与这等江湖浪客保持距
离，不能太过亲近，轻咳几声，拱手道：“胡先生客气了。若非大总管算无遗策，今夜
断不及此。”接过流萤光，随手要交给身后的黄尚香，隐隐觉得不妥，唤人取过流萤光
的金丝缠鞘，还剑于腰。
忽然“砰”的一声，远方天际青光骤闪，直冲云霄，迎风洒落一串耀眼星芒，犹如火树
银花。常怀恩神情一凛，低声道：“他妈的，是花脸猫和老贼头！”胡雪鳞微微扬手，
并未多言。片刻，两名身披重铠、身形魁梧的甲士匆匆奔入，全身行头捉襟见肘，倒像
大人硬挤进婴孩兜里似的，显是临时急就，但盔鍪下的太阳穴高高鼓起，脚步沈稳，竟
都是身怀武功的好手。
“胡爷！”为首那名黄脸军汉拱手一揖，声势虎虎：“是莫、钟两位的烟花火号，在城
西朱雀大街左近。火信连发，催之甚急，是……是 “青蝇火”。”
常怀恩眉头大皱，一脸不可置信：“讨救兵？怎么，那俩龟蛋失手了？”胡雪鳞挥手打
断，急忙问道：“高信，可有线报传回？”那黄脸汉子“追风矛”高信迟疑片刻，如实
禀报：“还未打探。不过据孩儿们回报，沿途……死了很多人，眼下童爷的人马还在收
拾。两位爷可要等等？待小人弄个清楚，再拿主意不迟。”
胡雪鳞摇头:“天将大亮，再拖便迟啦。连'冯魔鬼手'”也拾夺不下，肯定遇上硬点子。
”目光沉定，捻须道：“高信、徐骧！吩咐弟兄收拾返营，你二人赶紧出城，莫要露了
形迹。回到庄里先别声张，一切等我回去，若遇总管召问，便推说不知，万勿多口。明
白么？”
“小人明白。”两人俯首应道。
“很好。速去！朱雀大街那头，我与常爷打点便了。”
“还有，”常怀恩将两人唤回，一手搂着一个肩膀，笑得十分狰狞：“替老子放个大大
的'红莲火'，有多大弄多大，火信不成，便烧他妈几条街！教大总管看清楚：“老子得
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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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百里孤伤决定成为杀手时，从没想过酬金竟是如此棘手的难题。
“我给你五百两白银，请你帮我杀个人。当然，你可以考虑要或不要。找你不是因为你
欠我人情，而是你有这份能耐。”救了百里的那人如是说，在点着昏灯的桌顶放了一副
刀剑，一纸薄笺。
剑铭“压云”，刀镌“掩日”，笺上则以蝇头小楷写了个显赫的名字。
“暗杀，你比我内行得多，所以我只给你这个。”那人的笑容很淡，却让人觉得朴实，
似乎一切本该如此，再也自然不过。“如果你拒绝差使，这副刀剑仍是送给你。我实在
想不出，天下间有比你更适合它们的主人。”
百里最后还是收下了刀剑。
“我接这差使，不是为了还你人情，而是杀这人会让我觉得痛快。至于欠你的人情，我
希望能用别的东西偿还。”百里将压云剑、掩日刀负在背上，顺手试了试出鞘的速度：
“你希望他怎么死？”
“人死万事休，利索就好。少受点折腾，也是造化。”那人罕见地蹙了蹙眉，旋又笑开
：“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人的头能值一千五百两，可我出不了这么多。只要你能杀他，
领别人的赏不妨，我这份一样给你。”
就这样，百里拿到平生第一笔酬金：五百两太原库铤，以及十六张面额合计一千三百两
的银券，共一千八百两。那人遣心腹将首级送到洛阳某一品大员府中，领取一千五百两
的赏银，又将那张洛阳进奏院的一千五百两本道票券辗转存兑，换成十六张吴越国杭州
金佛寺坊的联号券子，连同银铤一并交给百里孤伤。后来听说案子东窗事发，后唐明宗
皇帝李嗣源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抄了那一品大员的家，却始终没查到那人与百里孤伤
身上。
“我派人连夜快马快船，辗转于吴越、荆楚等地兑换券子，花的食宿旅费、打点关节的
散银、付给柜坊的酬金，合起来恰恰二百两，可不是吞没了你。”那人笑着对百里说：
“二百两不是小数目，可很值得，对不？打滚江湖，要混得锦衣玉食、富贵太平，本就
是大学问。任你武功盖世，也不能凭空生出银两，便是自天上掉下来，也不见得能存守
花用。这门道里的功夫，远比刀剑还要厉害得多。”
这是百里孤伤初次见识到“行商坐贾”的力量。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许多第一流的杀手并非死于艰钜的任务或难缠的目标，而是处理酬
庸时引起他人注意，因此失去了黑暗的遮蔽——到寄附铺里存入一笔数目庞大的银钱，
可以有上千种解释；而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则需要一个清清楚楚的来历，以及各种可依
可循的往来脉络。
百里孤伤有幸在入行之初，便体认到这个脉络的重要性，决心为“百里孤伤”四字建立
一个“清清楚楚的来历”。
握着平生第一笔酬劳，他用其中的三分之一打点洛阳城里主管市易的官吏，取得一纸官
放文券，再用三分之一顶下洛阳东市里一间卖杂货玩意的星货铺，雇了两个从山西逃乡
的货郎当伙计，他自己却拿着剩下的三分之一，从蜀中带了些锦疋珠翠，搁在铺里簇新
的柜上。重新开张的那天还摆下几桌酒，延请东市里的门吏及各行行老等同吃，着实热
闹了一番。
就这样，“商人百里孤伤”诞生了。
这名字被录于洛阳城尹的市易文卷之中，每年安份缴纳各种苛捐杂税，生意做得半大不
小，当过几年杂货行会里的行老，跟城里半数以上的柜坊、寄附铺都有往来；从帐面上
看，显然也干了些放贷孳息、转手存兑的勾当，就跟洛阳城里所有稍具规模的行商一样
。
利用同样的手法，他在高平国的荆州以“居广之”之名转手木材，从吴越国的杭州以“
邢正道”之名出口绫罗，到蜀国的成都以“郑立心 ”之名购买蜀锦，沿水路运往楚国；
楚国的国主天策上将军马殷精打细算，境内铸铁钱而不用铜钱，逼使他国商人购买湖南
土产出境，百里便大量采办楚地的丹砂、茶叶与布匹，转贩南北牟利。
更妙的是，在居、邢、郑等名下，居然还有银钱物业的往来，如洛阳的杂货商人百里孤
伤四处办货之余，也充当荆南木业大贾居广之的“ 牙纪”，领有南唐、吴越等国的官放
印纸，可于境内代人贸易中介，转手屋舍、茶椎、金珠宝贝之类的大宗买卖，有凭有据
，谁能想到这原来都是同一个人？
每门生意里均有大学问，许多商人累世经营，花费无数资本，才能以一窥门径。百里的
物业跨足各行、遍布大江南北，岂能样样精通？所恃者无它，只有“识人”与“舍的”
两大诀窍而已。
百里天生精于计算，用来狙杀布置固是一绝，做起生意亦不遑多让，每每选择当地最大
的行业，收购没落的旧铺陈号，委由雇员打理，对银钱调度少有干涉。而长年的哨子训
练，则让他拥有异常敏锐的观察力，目光所停，铺是好铺、人是信人，生意自然稳当；
偶遇诈诡，也能及时抽身，损失不大。一个铺号经营三五年有成，又转手售出，身价数
倍于前，甚且廉让给底下的掌柜伙计，久而久之人面渐广，四处皆有报恩还情之人，生
意越来越是好做。
为了有效掌控天门动静，稳占情报优势，百里也收购邸店行驿，更冒险在离芦花荡不足
八十里的金陵城顶下“浮云阁”，做为日后落脚的据点。
像这样的店在杭州、潭州、江陵等地还有几处，几年下来盈利颇丰，百里孤伤照例钱不
留手，沿途收购名宅大院，偶尔也让“居广之”、 “郑立心”等彼此买卖一番，藉机洗
兑太过高额的杀人酬庸，彻底消除形迹。
这间宅子，便是今夜在秦淮河的画舫上随手买来的。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那中年男子斜着醉眼，歪歪倒倒地举杯吟哦，
晃着晃着，突然解下腰带、脱了鞋袜，倚着船舷振臂嚷道：“六朝王谢家的名宅，想来
我是没那个福！”
男子身上的锦袍裁制讲究，只可惜洗得旧了，色丝微微泛白，掩不去那股子寒怆。显然
画舫上的客商们泰半与之熟识，才上得船来，便有人邀他入席同饮，男子小心坐下，谨
慎举杯，歌姬们眼光势利，都刻意避开了去。男子一夜呆坐，似是死了心，猛地狂饮起
来，江陵来的湖商们喝酒最是豪气，纷纷鼓噪劝进，不多时便把他灌得面红耳赤，连舌
头都大了起来。
“谢舍！你脱鞋做啥子？莫不是要跳江？”荆楚土话称成年男子为 “舍”。此言一出，
举座轰然大笑，几位本地商人看得连连摇头，眼光里既是不堪，又有同情。
那谢姓男子惨然一笑，将腰带缠在舷边，扎成市里售物的草标状，大笑道：“我祖上留
给我一间大宅，竟害得我倾家荡产！我每天花一贯钱上船来，就是想把这间宅卖了，养
活一家老小。今天，我已用完了最后一贯！如果没人买，我也不活啦，横竖喝个痛快，
跳江一了百了！”
笑得声嘶力竭，眼角挤出泪水。
众湖商听得离奇，也没人当真。其中一人喊道：“谢舍！你家老宅啥价钱？”
“三……三千两！三千两我便卖了，口不二价！”
现场突然鸦雀无声，只剩滔滔桨声。
以目下金陵城的房价，寻常一幢三进宅院也就喊到二、三千两了，何况是六朝时代传落
的名宅大院？湖商们不由得交头接耳，目光都亮了起来。
“谢自聪！你不是胡乱喊价罢？买卖无戏言，要真是三千两，我就买啦！你给我找牙纪
来。”一名江陵来的郑姓茶商坐正了身子，不复先前饮酒调笑的荒唐模样，肃然说道。
那落魄男子谢自聪大喜过望，酒醒大半，连连点头：“是真、是真！”抬头遥呼：“李
嬷嬷！烦请船工靠岸，事后定然重重答谢。”
谁知老鸨不理不睬，低头陪笑：“哎！郑大官人，谢先生醉啦，莫与他一般见识。来、
来！喝酒！小翠，快给大官人斟酒啊！”茶商被搅得心烦，微愠道：“你是啥子毛病？
没看到我做买卖么？”还待责备，邻座友人却一扯衣袖，低声说了几句，面色极为凝重
。
郑姓茶商差点跳起来，失声惊道：“真有此事！”
“我何必骗你？既然脱手不得，你买来做甚？看看他的下场！那宅子……”声音越来越
低，可前几句湖商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忙向身旁的本地人悄声探问。场面再度低沉
，哗啦啦的浪头拍击船舷，衬着邻近几条画舫上的丝竹舞乐，倍显寂寥。
谢自聪手足冰凉，半晌挤出几声干笑，拿起酒壶，慢慢走到舷边。
“郑爷，看来买卖是不成啦！讨你一壶酒喝行不行？”自顾自地说：“ 若无酒吃，黄泉
路上不免冷了心脾。你说是也不是？”
郑姓茶商给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恼羞成怒，反脸道：“好心请你吃酒，没的触啥
子霉头！来人，给我赶下船去！”老鸨使了个眼色，几名闲汉扑向前去，将谢自聪拖往
船尾的小舢舨。
“且慢！”
老鸨一怔，随即笑道：“百里大爷，你……”
百里孤伤扬手制止，赏了枚沉甸甸的银饼堵她的嘴。
“谢兄，你的宅子还卖不卖？”
谢自聪揉揉青紫的臂膀，颓然惨笑：“怎么卖？这河上又没有牙人签写契纸，等靠了岸
，只怕命都没了，还卖什么宅？”拾起扭打中摔落地上的酒壶，仰头接舔几滴残酒，茫
茫然咽了口唾沫，低声乞求：“你良心好，我也不来害你，那宅子不买也罢。能不能给
我一壶酒？我想喝点再上路。”
百里忽然一笑。
“谢兄，你那宅子里可有家生？”
“啊？”谢自聪愕然，片刻才点头：“有……有！”
“那好。我出四千两，三千两买宅子，一千两买你的桌床椅凳、锅碗瓢盆。你如有仆役
管家不想带回乡的，我再出一千两，请你让给我。这样，还算公道罢？”
“公……公道。”谢自聪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乎合不拢嘴： “可……可是牙……”
百里孤伤从怀里取出个皮纸折子，亮出一枚黄澄澄的印纸，外带五张万宝楼联号的千两
票券。“正巧我就是牙纪，我替我的朋友买下这间宅子。你的房契可有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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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孤伤倏忽回神。
“宅子？哪里间宅子？”
“百里先生说笑了。”丁琼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笑得露出满嘴黄牙：“西虹桥南，忘
然园东，古丹阳郡城之内，魏晋时谢氏一族的“太白园”。昨儿夜里百里先生才以五千
两的好价钱买进，怎地今日便忘记了？”
“哎呀！瞧我这胡涂。”百里孤伤把玩茶盏，故作讶然：“才打得契纸，还未上府署完
事，贵主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莫不是也在那条船上罢？”
“名园美宅，总是引人注目，百里先生快手抢价，也是一件佳话。”丁琼陪笑几声，黄
浊的细小眼瞳一转，旋即引开话题：“五千两银子是入手的好价钱。不知百里先生是自
用呢，还是转手？”
“实不相瞒，我是替朋友打点帐款，购置家产。要买要卖，其实都不打紧。”
“原来如此。增置产业，当然是多多益善了，若然十倍于本金，贵友定然欢喜得紧。”
丁琼笑道：“百里先生，敝上愿以五万两的现银买下太白园，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单买卖，贵客还是莫做为好。”
蹒跚的脚步声自梯顶急转直下，说话的却是浮云阁的焦掌柜。丁琼面不改色，亲切笑道
：“这不是焦大掌柜么？许久不见，您老身子骨还是这般健朗哪里！”焦掌柜微一拱手
，冷然道：“只消丁爷不来寻小老儿的晦气，我这把身子骨虽然老朽，倒还不急着舍用
，多谢丁爷关心。”
转头向百里孤伤深深揖道：“小老儿出言无状，有失礼数，贵客莫怪。”
“老掌柜无须客气。只是这买卖转手便有十倍利润，怎地却不能做？”
“买卖须得清清楚楚，贵客不妨向两位探问探问，这宅子却是谁人要买？”
百里听得连连点头，目光射向丁琼。丁琼脸上挂着笑容，低头抚弄着白玉扳指，片刻才
道：“先生不要误会。我等原为江湖中人，想在金陵置办一间宅子，当作主上的落脚之
地，因为担心惊扰了先生，所以未以江湖字号相示，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我‘
玄铁山庄’在荆南经营铸炼一行已有数十年光景，与中原江南皆有往来，先生尽管放心
。敝上乃玄铁山庄大总管，人称‘紫电青霜’何一色便是。”
玄铁山庄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火工门派，昔年于苏州虎丘锻铸刀剑，闯下偌大名声。唐
季天下大乱，各地藩王、节度使拥兵割据，交战不休，对兵器需求益形扩大，再加上李
唐朝廷积弱不振，盐铁专卖制度早已破坏殆尽，无力禁止民间开炉铸造，玄铁山庄遂以
优质的兵器大发利市，累积了庞大的资金。但江南历来统治者如高骈、杨行密等对中原
政权都不甚恭顺，经常封锁江淮漕运，严禁铜铁外流，玄铁山庄屡受逼迫，一迁再迁，
最后落脚于南平国的荆州。
徐知诰代杨吴而建立南唐帝国后，依旧柯断江面，南方诸国如南汉、吴越、闽等要往北
方通商，若非选择惊险的海路，便是假南平绕道北往，一时荆州城里汇集南北各国商贾
、贡船特使，俨然成为自由贸易都市。形势所趋，玄铁山庄除了承铸兵器，还多了项秘
密营生，即是帮各地诸侯以铁、铅仿制品质极差的“恶钱”，流入敌国兑易铜钱，破坏
经济，尤以江淮地区受害最深。
玄铁山庄由是壮大，逐渐向长江下游发展势力，却在昔日家乡南唐、吴越等地遭到强烈
的抵抗，五年来收效不大，迄今尚未打入金陵、杭州等大城。
天门未灭之前，百里孤伤绝少涉足南唐国境，所知有限，多半是荆州等地流传的耳语，
曾听闻玄铁山庄在湖广与素有“天下第一大帮”之称的湖海帮相争失利，遂将目标转向
江淮，对上被誉为“江南第一大帮 ”的秋水帮，两者之间互有消长。
当代的玄铁山庄之主过春霆据说是个武痴，精通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艺，还能使
各家奇门兵刃，内功精深、出手烜赫，人称“奔雷一线”。不过这位“奔雷一线”过大
庄主十几年来都没管事，举庄上下全交由大总管“紫电青霜”何一色打理，攒下巨万身
家，在江湖上也算是件奇事。
百里微一沉吟，心里已有了主意。
“贵庄是荆州首屈一指的大字号，自然是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这宅子的契纸虽已打
就，但尚未登记交割，完纳税金，便是想脱手也不成。两位权给我一天时间考虑，顺便
将手续完成，咱们再来谈买卖，不知丁爷觉得怎样？”
丁琼笑着点头，也不答话，想得片刻，转头望了那始终无言的“鬼医”宫青羊一眼，编
笠前的垂纱轻轻晃动，似是点了点头。
“既然先生如此说，咱们便恭候佳音了。是了，先生若不嫌弃，待我稍晚禀明大总管，
请先生前往敝庄‘黄荆别业’吃顿便饭，席上大伙儿也能多聊一聊。”
“丁先生盛意拳拳，百里岂敢推辞？不过我习于晏起，往往要睡到午后才起身，就怕耽
误了贵庄大总管的辰光。这么罢，明晚我再携带礼品名柬登门拜访，叨扰大总管一顿，
还请丁先生代为转达。”
“如此甚好。”丁琼笑道：“明日我雇辆大车前来迎接先生，“黄荆别业”离金陵城还
有二十余里，等闲不易寻到。”
“多谢。”百里拱手回礼。
一旁的焦掌柜皱起眉头，神情忧急，却始终插不上话。忽然门外“ 砰”的一响，一道青
焰冲上云霄，化为点点银星坠落，一名劲装打扮、腰悬长刀的赭衣大汉匆匆奔入，俯首
道：“宫大夫、丁爷！是莫爷与童爷的‘青蝇火’！在朱雀大街附近。”丁琼轻轻挥手
，示意大汉退出门去，仍是满面笑容。
“我等尚有要事，先行一步，明日再与先生餐叙。”
“两位慢行，恕不远送。”
两人才出得门去，焦掌柜便急急上前：“贵客！请听小老儿之言，宅子决计不能卖给这
帮匪徒，以免惹祸上身哪！”
百里摇手抚慰道：“卖与不卖也没说个准，老掌柜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奇怪，打昨儿
夜里便听人说‘这宅子不能买卖’，莫非是闹鬼的凶宅不成？其中原委，却要请教。”

“贵客有所不知。玄铁山庄五年前大举进入金陵地界，约莫是有什么行止冲犯了秋水帮
，晏帮主他老人家一怒之下，勒令金陵方圆百里内，所有行商铺子均不许与玄铁山庄往
来，由得他们抢，由得他们闹，就是连一粒米、半条柴都不许卖。各地来金陵做生意的
外商们，由市里的牙纪与行老们自行节制，犯此禁令而得祸者，概不受秋水帮的保护。
”
百里听得兴趣盎然：“商人重利畏死，秋水帮的禁令只怕难以奏效罢？”
“起初玄铁山庄仗着人马强壮，威福自用，为找一处落脚，也曾打过‘浮云阁’的主意
，几乎把小老儿往死里逼去，其它受害之人不知凡几，秋水帮也只一昧隐忍。
“时间久了，玄铁山庄急得跳脚，益发狠暴，把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行商全给激起了敌
慨，闹得庄人连旅店也没得住，只能泊于江面，吃的米、喝的茶全得从荆州运来，里外
层层课税，半点不通融，不过年余光景便吃掉了十七万两，终于被逼出金陵，在城外几
十里的荒地上自己盖楼。那幢‘黄荆别业’不仅工匠均由南平聘雇，连木料钉榫都是千
里迢迢乘船而来，足足花了三十万两，是金陵起屋的十倍价钱。贵客以为，这禁令有没
有效？”
百里算盘极精，耳中听着、心里计较，立时算出玄铁山庄这五年来所耗的活动经费，不
禁咋舌，忍不住笑道：“秋水帮是江湖门派，谁知做生意的门道也如此精通，居然能使
动全金陵的行商，实在是出人意料。”
“贵客想错了。这秋水帮的‘帮’指的不是‘帮会’，而是‘商帮 ’啊！”
焦掌柜道：“据小老儿所知，晏帮主他老人家昔年游走四方，闯下好些江湖名声，后来
受陛下赏识，引为心腹近臣，这才整合金陵城内数大商帮，创立秋水帮的基业，与严、
骆、宋三家大行会齐心协力，为陛下兴盛金陵。秋水帮既无总坛堂口，也不豢养打手徒
众，令出晏府，止于市易，岂可与那些打杀扰民的江湖帮会相提并论？”
百里愕然。
他素闻“江左剑绝”晏丹心的剑称雄江南，十年来未逢敌手，也听说秋水帮在金陵城方
圆百余里内呼风唤雨，晏丹心的宅邸有如另一处金陵府尹，直可撑起南唐帝国的半边天
，却从没想过：原来秋水帮居然不是江湖帮会，而是联系行商、平准均输的大商帮？
“我明白了，真是有意思。”百里摇手一笑，起身上楼：“焦老掌柜，我彻夜未眠，怕
是有些胡涂了。我想歇会儿，不用替我准备午膳，谁来找都说出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
来。”
“小老儿知道。贵客请尽管歇息，身子舒坦了，才好拿主意。”
百里孤伤从容上了三楼，推门入内，反手带上门扉，放落小巧的红漆横栓，忽然扯脱锦
袍，从囊里抖出一袭灰衣，扎腰束袖、拍开窗格，倏地跃上飞檐。天际蒙蒙微亮，寒风
吹得他发鬓飘扬，“幻眼烛龙”功力所至，浮云阁四周皆有配戴武器的大汉或行或坐，
显然意在监视自己的行动；远方的大街上两抹黑影交错点跃，正施展轻功往东行去，衣
装打扮再也清楚不过，却是丁琼与宫青羊。
昨夜才买下的宅子，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除非是谢自聪亲口吐露。“等靠了岸，只
怕我命都没了，还卖得什么宅？”那自怜自弃的惨笑声彷佛又在耳边响起，衬得舷畔江
水滔滔，宛若夜一般寒。
那五千两他再也没机会用上，或许他那捱饿受冻、每天寄望着一贯登船资的老母妻小也
是。
“居然敢动我的买卖。”因凝聚功力而化为碧紫色的眸里似有银焰闪动，百里孤伤神色
平静，嘴角泛起一丝寒：“玄铁山庄。很好！”俯身钻跃，彷佛融入风里，整个人蛇行
般沿着檐柱转下，无声无息落在一名赭衣大汉身后。那汉子似觉有异，本要回头，忽听
“嚓！”一声轻响，急忙转向另一边，一抹灰影从他背后的长影里贴墙游去，倏地转入
大街，眨眼不见。
汉子原地转了几圈，禁不住搔抓脑袋，重哼两声，只当是吹着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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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习闭合金身之前，童万城的盾自来攻得多、守得少，而且与历代盾术名家讲究的“
滚跃遮蔽，起伏得宜”不同，那重逾七十斤的“离魂楯”冲、撞、砸、掼，简直就是面
活动城墙。昔年童万城率众劫掠太湖，持楯立于快船之前，压得船首深沉，丝毫无惧飞
箭如蝗，往往出手便能把商船的尾舵砸得粉碎，或将船腹甩出个缸口大的窟窿，骨碌碌
地没入水中，吃水浅的舢舨竹筏更是连一楯都接不下来，堪称“无敌于水上”。
但在银发老者手里，离魂楯却像生了根似的，任凭他使尽气力也难动分毫。
“说，”浓密的银眉之下，狼一般的双眸静静发光。
“陆僧霞在哪里儿？”
童万城心惊汗涌，嘴上却丝毫不让：“陆僧霞死啦！阁下要替他收尸么？”
银发老者微愕，满头狮鬃般的硬发忽如枪摇戟颤，单手叉腰，仰天大笑：“就凭你？”
低沉的嗓音彷佛洒豆倾沙，震得诸人脑中轰响，胸臆气闷。童万城急忙运功抵御，忽觉
楯上力道一轻，双手自由，狞笑道：“你且试试！”巨大的离魂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
旋横掠，猛砸老者的左额太阳穴！
这手“平江势”倏忽而至，快不及瞬目，几近偷袭暗算的无赖手段，然而能将七十余斤
的精钢巨盾使到这等境地，举重若轻、小巧利薄，只怕任谁看了，也不得不拍手叫声好
。
银发老者身子微仰，赞道：“好！”披风翻起，左拳上击，扯得满地尘沙旋卷直上，忽
然发出“当！”一声巨响。
在童万城错愕的眼中，这一瞬彷佛变得极其漫长，长得足以看清巨盾的边缘撞上拳头，
又循原轨迹弹回，要不是右肩的剧痛令他突然清醒，离魂楯只怕要砸中自己脑袋。童万
城酒醉似的踉跄后退，右臂一松，巨大的钢楯砸落街道，撞得砖碎石飞，沿着楯缘绽开
整圈蛛网裂痕。
“你……”话没说完，银发黑衫的结实身影已至，老者将陆全的尸身放下，忽地抬腿蹴
落，“喀啦！”离魂楯顿时矮了小半截，直陷入砖石地里；肩胸微动，右拳重重轰击楯
面！
童万城几乎笑出声来。
“此盾之后，谁能伤我？”
离魂楯厚逾三寸，重达七十余斤，以玄铁掺入精钢打造，坚实不说，内里更有三重蜂巢
状中空夹板，填以锦绸、棉絮、金银丝绒等，专门吸收内功掌力。躲在离魂楯后，不啻
藏身钢铁堡垒，银发老者出拳击盾，若非存心与自己的骨皮为难，便是自恃拳力强横，
却又能奈举世无双的“离魂楯”何？
那一拳正中盾面，轰得离魂楯微微摇晃，却不斜倒；静默片刻，震波以拳头为中心，倏
地如水纹般扩散开来，震得楯牌格格乱响，哔剥一声，地上的蛛网裂痕突然向四方伸展
，爆起无数碎砖石屑。童万城只觉一股大力自脚底冲来，被震得向后弹开，未及松手，
“喀啦！”右肩已然脱臼。
“伤盾不易，伤你不难！”银发老者抱起陆全的尸体，黑翼般的披风扬起，将两人裹入
其中。几名胆子大的亲兵慌忙将童万城救开，银发老者也不追击，单手将离魂楯拔地举
起，掷回敌阵。巨楯轰然坠地，扬起满天细尘，被东方露出的第一线曙光照得闪烁不已
。
天，终于亮了。
尘埃落定，远处几条街外的窗牖或开或闭，巷影里人头晃动，整个金陵城终于在灿烂的
晨曦中慢慢苏醒，一切的伪装隐匿即将失去屏障，再也难以掩藏；莫成仇扬起右手为信
，金甲骑士们纷纷结队掉头，策马离去。现场却多了四条人影，两两成对，各占东西方
位，与南端的莫成仇、童万城形成合围之势，顿时将银发老者、白衣少年与褚玄香等困
在中心。
“他妈的！这儿离晏府不过几条街，合着莫成仇是昏了头啦？”常怀恩吐了口唾沫，随
意扛起乌鞘单刀，提声大叫：“喂，花脸猫、老贼头！你们脑子不清楚啦，来人家门口
闹啥子？大哭丧么？”说着自己也觉得有趣，忍不住大笑起来。
“便是怕哭得不热闹，才找你常爷来！”童万城咬着牙一撞街墙，使劲将右肩关节接上
，粉色的蜈蚣疤跳动几下，露出狰狞狠笑。常怀恩嘿嘿几声，反手擎刀，便要发作，却
让胡雪鳞拦下。
“大总管曾经交代，不许多惹是非。看来莫兄、童兄是没当回事儿了。”
“不该惹的也惹了，差使总要有个交代。”莫成仇抖开链子枪，容色沈静：“胡兄要是
怕事，尽可以先避一避。”一旁的童万城活动肩臂，俯身将离魂楯提在手里，这回倒没
扯莫成仇的后腿，双目直视银发老者，脸上杀气腾腾。
“看得老子还真有些手痒，啧啧！”常怀恩摇头，“唰”的抽出单刀，笑得极是不怀好
意。胡雪鳞约莫受了那句“差使总要有个交代”触动，也缓缓拔出佩剑，却未上前，神
情阴晴不定，若有所思。
前方不远之处，丁琼转了转白玉扳指，凑近编笠下的覆面黑纱：“ 我总以为莫成仇是
没脑子的杀人魔王，不想居然有此心计。大总管吩咐这事儿须栽到秋水帮头上，来个“
移祸江东”，莫成仇却敢这般大张旗鼓的干，不惜闹得满城皆知，的确是个工于心计的
狠辣角色。”
“哦？”
隔着垂纱看不清宫青羊的神情，连声音都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是明知故问，抑或有意
相询。
“这三年来晏丹心龟缩不出，暗中操盘，几乎拖垮山庄。大总管殚精竭虑，不惜扳倒陆
僧霞，嫁祸秋水帮，就是为了引晏丹心出来。莫成仇闹到晏府左近，其实是贯彻大总管
的意志，无论成与不成，至少都暗合上意；若能引得晏丹心插手，从此露了行藏，便是
天大的功劳。似这等稳赚不赔的算盘，大夫以为精是不精？”
宫青羊“哦”的一声，淡然道：“若依丁先生之见，咱们的算盘得怎生计较，才算精到
？”
丁琼轻抚扳指，低头笑道：“出不出手，均不为我俩之过，若杀得此人，却是一件大功
。有功无过，大夫岂能失之交臂？”手腕翻转，指缝间突然多了三枚月牙弯刃，薄如叠
纸、两面开锋，正是丁琼赖以成名的兵器“十指夺魂钩”。
这丁琼向以指爪功夫称绝，十指练得瘦硬如铁，洞碎砖石之外，更能以指根夹弯铁芯，
在甘州一带罕有敌手；后来遇上了极厉害的对头，激斗中差点给人毁去铁指功夫，痛定
思痛，才创出这么一路奇特的兵器。夺魂钩一次最多能八枚同使，夹于指缝间，撕扯如
爪、疾射如镖，以强大的指劲操纵，重能锁断剑刃，轻则勾挑暗器，攻守均泼水不进，
“ 三眼狼”的浑名由此而得。果然黝黑的手指缝里透出蓝汪汪的钩爪，衬着光泽莹然的
白玉扳指，倍显狰狞。
另一边莫成仇提着链子枪，童万城舞动离魂楯，各自上前几步；丁琼笑容可掬，撮紧的
右拳负在身后，也跟着撩衣行去。
常怀恩远远望见，低声咒骂：“笑个屁！笑能顶用，让婊子来行了！”不敢托大轻敌，
提运七成内力，大步跨前，刀口浮现一层若有似无的朦胧气晕，威德堡“雁回留翅”刀
法的极招“凌空雁”蓄势待发，便要出手。
胡雪鳞环伺现场，从震成烂泥般的人马尸身一直瞧到地上的碎裂痕迹，顿时了然于心，
也悄悄缩短与银发老者的距离，假意提剑立开门户，暗地里运起青丝潜劲，逼于指尖。

宫青羊并未移动，右手垂在身侧，笼于袖中，只露出尖长的食指指甲。
包围圈骤然缩小，半径已不足一丈，刹时形成以一敌六的局面。银发老者夷然不惧，眼
睛微眯，似乎被斜飞入鬓的浓密银眉所遮盖，居然背转身子，抱着陆全的尸体走到驴车
前，俯身放入篷内；在回到原地之前，莫成仇等六人更不稍动，五样兵器、十二只眼睛
紧紧盯着那宽阔的身影，却无人出手。
因为银发老者周身，连一丝破绽也无。
在六人眼里，无论转身、迈步、弯腰，甚至放落尸体之时，银发老者的战意彷佛化成了
另一尊实体，始终立于原地，双手抱胸、斗蓬飘扬，银眉下的狼眸迸出杀气，静静等待
自己意志松懈的那一瞬间。
因为无法从战意的对峙中分出半点心神，童万城几乎没察觉老者的动作变化，直到他一
步踏回原位，踩得石屑飞扬，才蓦然警醒，惊出一头冷汗。老者“唰！”振开蝠翼般的
黑色斗蓬，已朽烂成丝缕碎布的末端迎风猎猎，筋肉纠结的双手缓缓叉在胸前，凝眸抬
眼，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响。
忽然一抹细影奔来，猛地拔出一泓血艳艳的刀光，与老者并肩而立，却是那名白衣少年
。“老前辈，我来助你！”少年身子瘦小，足足比老人矮了一个头，这声断喝虽是气魄
凛然，嗓音不知怎的有些尖薄，显得十分滑稽。
银发老者并未回顾。
“留神，别给人杀了。”语声沉雄如钢铁交迸，却不甚苛烈。
“晚辈明白。”少年心头一暖，不再彷徨无依，豪气顿生：“我听说人在死前，会看到
一辈子所有的事，我不想叫不出前辈的名字。请问老前辈高姓大名？”
“我叫聋瞽叟。”
“原来是龙老前辈，晚辈记住了。”
“我不姓龙。有耳失听，谓之“聋”；有眼无珠，谓之“瞽”；老而无用，谓之“叟”
。”老人沉声道：
“我不姓龙，我叫聋瞽叟！”
白衣少年略显愕然，随即点了点头，擎刀摆开架势。两人应答之际，童万城等莫不觑紧
要害，只等自称“聋瞽叟”的银发老者稍有闪神，便要下手。谁知老人眼神沉定，虽然
开口说话，但凝肃的杀气始终未曾放松；相形之下，与少年之间的对话反倒象是刻意诱
敌，令人捉摸不定。
高手对峙，气氛最是凝重。七对锐利的目光交织迸击，犹如实剑，白衣少年毕竟稚龄，
又经一夜奔逃，身心已衰疲到了极处；相持片刻，居然有些抵受不住，背脊顿寒，身子
微微发颤，见六人严阵以待的狠恶模样，忍不住抿嘴皱眉，满脸鄙夷：“以多欺少，秋
水帮真是好长进！”
一声清啸自后街传来，震得斗拱瓦梁间余音激荡，宛若神龙矫矢：
“何人说我秋水帮！”末尾的“帮”字才落下，啸声已迫近耳边。
白衣少年心中一凛：“还有帮手？”嘴上却不甘示弱：
“能有何人？自是公道说话！”
“公道？”破空劲响，一抹乌光疾射而来，插在聋瞽叟与莫成仇等之间，竟是柄银装宽
鞘、珊瑚垂珠的三尺长剑，线条锋锐的剑锷如鸟翼开展，剑首似火焰似狮尾，恣意缠卷
入云，柄鞘虽镌满古朴兽纹，却掩不住那股既狂野又高贵的霸气。
剑的主人蹬墙踏瓦、发飞衣扬，负着双手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剑后五尺之处，昂首道：

“世间公道，俱在此剑！谁敢妄说公道？”
这一跃身法佳妙，声势惊人，但六人慑于聋瞽叟澎湃狂涌的杀气与战意，全心相应、神
为之夺，居然对这横里杀出的奇人奇剑视若无睹，彷佛全然不存在。除了白衣少年，只
有一个人多看了那柄鸟翼兽纹剑一眼；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聋瞽叟的眼光在人与剑之间
飞快巡梭，似乎跌入时光洪流，一怔之间，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就是现在！”
刀横剑刺、枪盾齐飞，夺魂钩斜斜掠开一道湛蓝的月弧豪光；编笠下的黑纱与襟袖劈啪
劲响，尖长的指甲倏地扬起——
六人终于一齐出手！
　　　　　　　　　※　　　　　　　※　　　　　　　※
“杨柳下”是金陵城里最有名的茶肆之一，其实它原来还有个老铺号，只因门口那块题
着“杨柳下”的木招太过醒目，反倒掩去了本来名字。
据说当年茶肆门前真有一株老柳，其时徐知诰尚是吴国臣子，奉徐温之命经营金陵，为
拓宽城中街道砍了这株柳树。店主人心中不舍，将砍下的残株珍藏起来，后来徐知诰篡
吴基业，自己做了天子，店主乐得攀龙附凤，遂将柳树残干刨成木招，悬在店门口，说
是当年“奉旨下杨柳”。
徐知诰微服出巡时听说此事，不觉一笑，当真提笔写了“杨柳下”三字，命店主人悬于
肆外，取代那株老柳，这茶肆遂成当今江南天子御笔钦题的名店。除了皇上御赐的墨宝
，“杨柳下”当然还有好茶、好水、好博士，才能自秦淮河畔一堆拥有河景美园的茶肆
酒楼里杀出重围，静静在这朱雀大街的角落坐拥盛名，引得无数名士争相探访。
但“杨柳下”毕竟不是做客旅生意的邸店，每日会在天未大亮之际掌灯，其实只为了一
位客人。朱雀大街两旁住的都是官宦权贵、王公巨贾，宅院里多是训练有素的厨工婢仆
，每日晨起饮茶用汤，都有专门的工夫人伺候，哪里用得着像市井小民一般，赶早上茶
肆看用？
今日却似乎有些反常。
跑堂的抓下布帽随手整理，又一把按回脑门，百无聊赖，忍不住打了个大呵欠，揉着浮
肿的眼睛低声咒骂：“清早见鬼！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勤快。”一旁的老掌柜睁
大眼睛，伸指轻扣柜面：“去！入门便是客，哪里个是不该来的？你——”
再待教训，却见外头人影晃动，跑堂把头一摇，倏地换了张眼耷嘴咧的脸面，弯腰如虾
，直要笑得流出门去，连声招呼：“哎呀！这不是高爷么？几天没见您，都不觉得精神
哩！”回头大喊：“贵客来啦！小的们看座——”堂后几名小厮不待召唤，早已各执壶
皿迎上，居然还落在语声之后。跑堂的汉子马小乙一边陪笑，一边叉腰指挥，果然精神
百倍，偌大的茶肆顿时感染了些热闹气氛，倒显得众小厮钝慢了。
老掌柜平素容忍他偷懒胡混，图的也就是这点好处，不觉摇头轻叹，淡然笑开。
一只粉底皂靴轰然踩落，扬起些许薄尘，领头进门的是个高瘦的马脸汉子，两鬓额顶斑
白，唇上蓄有浓髭，一身黑衣劲装、鱼皮密扣，外披天青色箭衣，里外俱是上等绸缎料
子，背后负了柄古朴的铜鞘阔剑，鹰视虎步，模样既倨傲又威武。汉子的名字是高天冷
，有个外号叫“云顶腾龙”，在金陵城中问起成名剑客，十之八九都会提到此人。
随后探入两只小船般的白袜黑布鞋，与一双沉底精描的小脚绣花鞋，却是对年老夫妻。
男的约莫六旬，高瘦的身子有些佝偻，皮肤粗黑、形容愁苦，配上大得吓人的手掌与脚
板，简直像个劳碌大半辈子的老庄稼；妇人却有些冷瘦，蟠蟠白发以玉钗簪住，颈背挺
直，仪态颇为雍容。夫妻俩衣着朴实，各自背着一口青丝长剑。
在金陵，这对雌雄剑“蘅离”的名气远不及高天冷的腾龙古剑，便是江湖中人，对剑主
易十三夫妇也陌生得很，多半没听过易十三外号“ 点落潇湘”、其妻“雨打苹荷”易十
三娘，更不知道他当年入赘一个由洛阳逃难至湖州的小小剑派“悲回风”，做了易家的
最后一位掌门人。
紧跟着易十三夫妇，一双艳红快靴越过门槛，转入一名娇小白皙的少女。
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纤颈细腰，红头绳扎着两只丫角，扎紧的发顶泛着一丝黄
，看得马小乙眼睛一亮：“飘姑娘，您快请坐！”
少女昂首不理，下巴抬得高高的，虽说不上美貌，但小巧的鼻尖微翘，眯着一双弯细凤
眼，给人既稚嫩又老成的感觉，倒也印象深刻。
马小乙将众人引至一张最宽的四方桌前，易十三夫妇据着下首的主客之位，高天冷居右
，那被称为“飘姑娘”的红衣少女则扶着腰间的红鞘短剑，竟也自占了左侧一席，隐与
另两方比肩而立，仅分长幼，地位却无轩轾。四人并未落坐，虚着上首的主位，目光一
齐望向门口。
白影晃过，两名童子飞步入堂，高的那个身形与成年人相彷佛，娃娃脸蛋不脱稚气，手
里捧着四尺白布长匣，胸臂肌肉贲起，显然匣中之物颇沈。另一名小僮足足矮了半个头
，模样却成熟得多，臂弯里挂着个覆盖白绸的三层竹篮，步履轻柔，显是受过名师指点
，身怀高明内功。
两僮俱是雪白衣巾、纤尘不染，装扮犹如同个模子里刻印出来，但气质一刚一柔，奔放
与内敛处不逊于江南成名好手。能将十来岁的孩子调教到这等地步，主子又该是何等样
人？
两僮分立左右，一起转身，俯首道：“恭迎主人！”
襟袂带风，灰绸飘起，一只白靴踏入“杨柳下”，斯人双臂微振，鼠灰色的对襟长箭衣
“唰！”扬起一背晨风，露出内里的银绸绣袍；玉坠环佩随风舞动，与银丝宽腰带镶嵌
的大块翡翠相互辉映，头巾上的金冠明珠被灯烛照得闪闪发光，更显出那张瘦长脸蛋英
气。
青年有个显赫的姓氏。放眼当今武林，以“牟”姓扬威宇内、举世皆知者，普天下只此
一家。
当年牟仲父被誉为“江南剑客首望”、吴主杨行密亲赐“八风剑子之首”，剑下解救过
无数孤寡冤屈，仲裁过无数生杀仇怨，那柄杨王恩赐的宝剑“横塘晚”所到之处，直被
当成及时雨、武林旗，阻杀救死，鲜有不服；无论武功声望，天下剑客中均不作第二人
想。
当牟振岗出世时，就注定要继承“广陵剑首”这个名号，成为江南群剑的领袖与精神，
为世间公理守住最后一处壁垒，即使名号的主人在十二岁那年便已离开了他。十年来，
牟振岗没有一刻不想着剑，没有一天敢荒废练剑，总在天未亮时便起身，带着家将到牟
府老宅的大院子里练上两时辰，夏迎初阳、冬沐梅雪，从未间断。在返回晏府之前，“
杨柳下”是他必稍停休憩的地方。
老掌柜理了理衣襟，亲自出来迎接。晏丹心座下多是南唐帝国的文僚武弁、坐贾行商，
但说到江湖事务，牟振岗可算是秋水帮中的第二号人物，尤其这几年晏丹心行事低调，
行踪成谜，台面上晏府、秋水帮诸务皆以这位年方廿二的“广陵剑首”为牛耳，“杨柳
下”既为直接受秋水帮节制的物业之一，于情于理，自然可以为了接待牟振岗提早两时
辰开门。
“老朽张同，恭迎公子爷大驾。”
“几日没见，听说张掌柜身子微恙，回头我让葛总管捎几副滋补药物来。”
“小小风寒，不敢劳公子爷费心。”老掌柜笑道：“难得今日牟府的四位大剑手皆至，
江南最好的五柄剑怕是聚齐啦，小店真是蓬筚生辉哪里！茶要与贵客相品，店里备有
上好的武夷正岩名种，公子爷可要尝尝？”
牟振岗听得面露微笑，迳向主位行去，随手将衣后一掀，潇洒落座。易十三等人待他坐
定，才跟着坐下来。
唐来饮茶之风大盛，上至帝皇、下及百姓，更有“茶神”陆羽撰写《茶经》，遍访极品
，这福建武夷山所产之茶便书中有名，尤以山上产的岩茶最佳，历来皆为贡品，等闲难
得。连武夷正岩都不置可否，显然提篮中所备之茶，不脱几味世间绝品，名号呼之欲出
。
“杨柳下”大掌柜张同卖了几十年的茶，连当今江南天子的御笔都能弄到手，岂会看不
出关窍？却故意佯作不知，连唤马小乙：“快把武夷茶拿将出来！教小的们备好风炉。
我有好些年都没现丑啦，今儿要亲手给公子爷煎茶。”
丙然牟振岗拊掌长笑：“老掌柜不必忙，今日却不吃你那武夷名种，我自己带好茶来了
。”捻指打了个爆栗：“示真，把茶饼拿出来，让张师傅评点一下。”名唤“示真”的
白衣小僮恭敬答应，衣袖振处，绸巾篮盖轻轻揭起，捧出一只巴掌大的赭红纱囊，动作
十分沈静优雅。
张同双手接过，从纱囊里拈起一枚缝作双层的乳白纸袋，却是以浙江剡溪出产的剡藤纸
制成，这种纸质地坚细，最适合用来贮茶，不泄其香，免沾俗味。马小乙见老掌柜要验
茶，连忙取来一双细长如筷、尖端包有银箔的蒲葵木夹，张同以银尖拨开纸袋，轻轻从
袋中所贮茶饼抹下一点儿紫红色的碎末，还未挑近鼻端，已闻到一股异质醇香；轻轻晃
动几下，茶香居然凝聚不散，彷佛夹了团小小香云似的，几乎能触其形质。
老掌柜皱眉片刻，失声道：“公子爷！这……莫不是‘白云岩’？ ”
“正是蒙山出产的白云岩茶。”牟振岗竖起大拇指，神情得意洋洋：“不愧为‘奉旨下
杨柳’的城中一品，张师傅好厉害的眼光！”
白云岩茶产于四川成都十五里的蒙顶山，世称“蒙顶茶”，入唐以来便只是皇室贡物，
百姓绝难品尝。因为蒙顶山上仅有一块山岩能养茶，方圆不过数间屋子大小，共种有八
株茶树，所产的茶叶以岩为名，便是“白云岩茶”。这八株茶树一年所产的茶叶，经过
蒸青、捣碎、拍压、焙干等工序，制成的茶饼也才几钱重，皇帝姑且喝不够，哪里轮得
到百姓来饮？
据说昔年唐祚正盛，蒙顶贡茶一入长安，皇帝便派人飞马以锡壶取来极其珍贵的“扬子
江中水”，煎煮这珍贵已极的蒙顶极品茶，先祭太庙里的列祖列宗，然后才能享用。蒙
顶白云岩茶的价值不仅在于那久香如凝的绝妙滋味，更因为产量极稀，连皇帝都无法时
时喝到，故唐人有 “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的诗句，极言白云岩茶的传奇
风采。
张同做了大半辈子茶生意，花尽心思，也没得亲见这极品蒙顶“白云岩”，是以一惊。
随即转念：以秋水帮纵横江南的实力，手里握着两淮东西的交通贸易，当此乱世，帮里
的第二号头子要喝口白云岩茶，又有何难？是以不惊。六十五岁的老掌柜在心里轻轻叹
息，脸上却装出一副骇异模样，颤着指头将纸囊奉还，忙不迭地摇手：“这茶太过名贵
，请恕老朽不敢炮制，公子爷见谅。”
只听一声冷哼：“兀那乡人！倒颇自知。”说的却是标准的中州官话，那“雨打苹荷”
易十三娘看也不看张同一眼，彷佛他的卑谨已然冒犯了她。牟振岗不欲破坏兴致，笑道
：“张师傅不必忧虑。我近日正在研习茶艺，正要请师傅指点一二。示真，将器具摆将
出来，张师傅若有见教，一切照吩咐便是。”
“老朽不敢。”
示真揭开三层都篮，依次取出竹夹、筛盒、鹾簋等二十几件器具，整齐排置，光是竹器
便有四五副之多，有青竹制成、用以烤茶的小夹，有煮茶用的银头竹夹，有形似毛笔的
调茶竹札，还有银器、瓷器、漆器等，俱都做成精巧套件。
牟振岗轻轻将衣袖拉起，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白瓷盆里洗净双手，以绸巾拭干，掩不住满
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动手将碾轮、碾座与碾盖组合起来，敲下一小块茶饼在炉上微炙片
刻，置于银碾中磨成细粉，再拿银罗箱屉细细筛过，以鸟羽制成的拂末收集在茶盒之中
。
两名小厮抬上一只小小的铁铸三足风炉，炉中红炭正炽，滚烫的热风迎面扑来。为了招
待这位贵客饮茶煎茶，“杨柳下”自开门掌灯起，先后共起了五盆炭火，以备牟振岗随
时到来，都能有烧得恰到好处的炽炭可用。只见牟振岗拿起桌上一支扎着毫毛的竹探子
，凌空虚点炉炭，尖端那束紫兔长毫被烤得微微弯起，牟振岗聚精会神地观察毫毛的弯
曲状况，突然眼睛一亮，喜道：“时候到啦，眼下炭火温醇，才不会煎坏了茶水。”挑
起半边剑眉，微微侧首：“张师傅以为如何？”
张同细看一阵，鼻翼连连抽动，点头道：“上等松花炭要煨要炖，才能烧得脂香四溢，
炭火均匀不烈，称得上‘温醇’两字。公子爷眼光精到，探火手法更是熟练俐落，直似
使剑一般，那是常人所不能及了，难得、难得！”
牟振岗笑道：“掌柜这话有假。我在府里学着煎茶，从不能将竹探子尖烤成这般新月形
状，分明是‘杨柳下’的起炭功夫了得，生得这般温醇之火，干我剑法眼光底事？”话
虽如此，到底还是给赞得有些飘然，益发兴起，扬袖一招：“炭是上等松花炭，茶是极
品蒙顶茶，如此绝配，岂可无好水相佐？示真，取南零水来！”
示真从提篮最下层取出一管金黄油亮的竹筒，层层揭封、拔开塞盖，将筒里装盛的清水
以漉水青纱囊小心过滤，倒入煮茶用的铁镬之中，端上风炉烧煮，动作轻柔仔细，没敢
溅出一滴。马小乙原本站得远远的，此时也不禁磨蹭过来，向张同悄声问道：“这便是
鼎鼎大名的‘扬子江中水’？”
“看仔细些。不定你这辈子，就只见这么一回。”
“那掌柜的不只见过一回啦？”
“我是头一回见！”张同手捋颔须，狠狠白了他一眼：“不过我认得竹筒。能用来盛装
甜水的苦竹，天下间只镇江石弹山一处。斯土产斯竹，斯竹贮斯水，其味最是甘冽清甜
，这是保留泉水美味的诀窍，你给我记好了。”
马小乙叹道：“人说：‘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当年大唐皇帝派人取南零水煮蒙
顶白云岩茶，公子爷这一手，可真是帝皇贵胄家的气派啦。”张同心中暗喜：“这小兔
崽子倒懂得搭唱。”佯作发怒，把眼一横：“不要胡说！”马小乙吐了吐舌头，赶紧闭
上嘴巴，笑得居然有几分憨傻，若教不识之人见了，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老实头。
牟振岗听得皱眉，但注意力随即被镬中浮起的细小水泡引去，也没再追究。倒是易十三
娘眼眉一振，瞧着牟振岗的目光里有三分得意、三分欣慰，笑意微开，冷峻的五官线条
顿时柔和了些，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姿貌。
那南零水产于镇江石弹山下，又名“中冷泉”，自来便是天下知名的好水，最是与极品
蒙顶茶相匹配。陆羽《茶经》有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南零水位列极品，
自是山中迸出的泉水，绝非江水，只因石弹山位于长江之中，干旱时节江水稍退，才会
露出泉眼，平时要取南零水，须驾舟越过江心的礁岩恶浪，故称“扬子江中水”。汲取
南零泉水极为危险，便是富商巨贾肯花大笔银钱，又有谁肯为了一盅清水送命？是以南
零水珍稀难得，垂尽世间茶客之涎。
不多时水已煮沸，牟振岗将研好的茶粉倾入镬中，打开嵌着金丝的银制鹾簋，簋中划成
数格，分别装着细盐、花椒、葱姜末等，牟振岗以银匙各挑了些入镬，再调以少许白松
子、胡桃仁，茶汤登时香气四溢，随热气袅袅蒸腾，片刻充满整间茶肆，无处不是暖洋
洋的。
迸人饮茶，多掺入椒盐、葱姜，置于炉顶煎煮。秦汉时代焙茶工艺还不发达，茶叶仅是
晒干微炙，草青味很重，因此须调入大量葱、姜、桔皮等，煮成羹状饮用。入唐以后，
陆羽、卢同等人多方改良，茶匠们渐渐懂得以蒸青法去除草青味，茶叶经蒸、捣、拍、
焙等手续加工，煮出来的茶汤益发清淳，已不需调料来掩盖草腥，唐人遂以调料为风雅
点缀，变化更多，一直沿袭到五代。
金陵是六朝古都，眼下的城池虽是近二十年来新建，城里却多的是百年世家，如三国时
的孙、张、诸葛，两晋时的王、谢、司马，就连杨王立业、徐家夺国，都生出一批以严
、骆、宋等宠臣为首的新氏族。这些氏族庭训森严，衣食住行都有套规矩，以标示与常
民迥异的身份地位，饮茶便是其中最讲究的部分之一。
在金陵城里，无论穿着如何华美，出手如何阔绰，只要不懂得炮制好茶，旁人眼里自有
一股轻蔑的神气，多半认定这是乡下来的暴发户，连街头担面的小贩都不大瞧得入眼，
是以人人竞学茶事，除了比名茶名水、名景名器，还要比烹煮品评的手段高不高明。
牟家原籍山西平阳郡，先祖随晋室东渡，到了牟仲父时始成名于广陵。江南改朝换代之
后，依着晏丹心在新朝廷里的影响力，终也跻身世家，只不过年月尚浅，那些老世家尽
管势力不如新贵，骨子里还是很矜傲的，颇有点“羞与灌绦同列”的味道，任八风剑之
首“滔风剑子”的名爵再响、“广陵剑首”的威望再高，到底是江湖草莽出身，很难获
得氏族的认同。牟振岗十二岁继承家业时，府里人丁单薄，外无期强之亲，他一个稚弱
少年守着一柄孤剑，其它世族大姓多半存了看好戏的心理，就等着牟家瞬起倏落，从此
一蹶不振。
茶汤煎煮片刻，牟振岗以银茶匙调拌均匀，滤去椒粒、松子等，盛入一只翠玉也似的青
瓷茶注之中，在桌上摆开一套五只茶碗，依次点注。那白云岩茶色浓，牟振岗轻轻提点
，细小的注口倾出一道褐色虹弧，晶莹深邃，犹如琥珀；茶汤入碗，盈满七分，通过深
幽的汤水望去，碗底竟变得碧绿无比，更逾新芽沉玉，说不出的艳丽。
张同看得动容，忍不住低叹：“人说越州青瓷是‘千峰翠色’，我总以为浮夸。今日方
知：原来是我的茶水辜负了名瓷啊！”
牟振岗放落茶注，将银匙等依序归位，整了整衣襟发冠，端起最右一碗。
“手艺粗浅，还请张师傅指点。”
“老朽不敢。”张同让马小乙取来一张椅子，整衣端坐，这才双手接过，神色肃然；先
闻茶香，后观茶色，嘴里啧然有声，轻呷了一口。
那青瓷茶碗形状小巧，胎薄如蛋壳，盛水不多，尽避张同品得精细，也不过两口而已。
茶碗放落，牟振岗又注满七分，如此反覆三巡，张同将碗凑近鼻端，掌心轻轻摩挲碗底
，闭目悠然道：“温火醇和，香郁不散，君子之茶，风骨如斯！”双手将碗奉还。牟振
岗颔首接过：“粗茶劣手，承蒙不弃。”说着团手为礼。
张同也团手还礼，礼罢迅速起身，示意马小乙撤去坐椅，弯腰揖道：“老朽有僭了！公
子爷恕罪。”牟振岗笑道：“张师傅以茶礼授我，感激尚且不及，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
“多谢公子爷。公子爷请与易师傅伉俪、高大侠、飘姑娘几位慢慢品用，老朽就不打扰
了。”说着连使眼色，偕马小乙等一齐退去。
牟振岗似是松了口气，益发愉快，命示真将茶分派妥当，自己拈起一碗就口，突然停下
动作，细细闻香，忍不住赞道：“蒙顶茶号称世间极品，果非幸致。光是这久凝不散的
香气，天下间又有什么茶品比得上？”
高天冷见他举碗，仰头“骨碌”便将茶汤饮尽，嘴里还觉得没甚滋味，才发现牟振岗茶
未沾唇，不由得一阵尴尬，嘿嘿干笑两声：“公子爷这般精细人，才能喝出巧妙。依我
说，要花千金去弄捞什子蒙顶茶、南零水，还不如买酒去。”
易十三娘听得柳眉倒竖，冷下脸面，厉声道：“高师傅怎这般说话？千金置酒，难道买
来洗澡么？”高天冷一愕，仰头哈哈大笑，连牟振岗也忍俊不住，与两僮相顾莞尔。那
红衣少女飘举袖掩唇，虚握着剥葱似的纤细手指，露出红嫩掌心，目光冷漠如常，也不
知到底笑了没有。
牟振岗笑道：“易师母莫要当真，高师傅只是说玩笑话。”易十三娘见他开口打圆场，
再也难以生气，轻啜着茶汤，又是一叹：“这茶我当年在洛阳喝过一回，滋味还记得清
清楚楚的。一晃眼，都不知道多少年啦。”
“易师母饮过蒙顶茶？”牟振岗诧然道。
易十三娘点点头：“那时，我还是小丫头哩！什么都不知道。洛阳冬日饮茶，都是取雪
水煎煮，料想是比不上南零泉水啦！可不知怎地，我印象中的茶却比这碗要香得多，那
滋味……唉！”她嘴上说着，饮茶的模样却是万般眷恋，彷佛舍不得饮尽似的。高天冷
满脸不豫，但说起抬杠，还真是怕了这婆娘，赶紧识趣地闭上嘴，低头猛磕花生松子，
肚里暗自冷笑。
牟振岗温言抚慰：“待下回见尹先生时再讨些白云岩，多练习几次，总能炮制出师母家
乡的滋味。”易十三娘大是受用，不觉露出笑容，沉吟片刻，正色道：“学茶与学剑一
般，都是立身要务，滋味好坏是小道，流品高下才重要。公子爷要把心思花在紧要处，
方能发扬门第，无须为小事分神。”牟振岗点头微笑，却未接口。
易十三偻着颀长的身子，悄悄把茶碗推到妻子身前；动作虽轻，偏教众人都瞧见了。易
十三娘猛地板起脸：“你做什么？”易十三低头半晌，慢吞吞道：“你爱喝，便多……
多喝些去。”高天冷哈哈大笑，给易十三娘瞪了一眼，赶紧闭嘴，满脸的幸灾乐祸。
易十三娘气得面色发青，僵着身子，低声斥喝：“饮茶有茶礼，怎能让来让去？快拿回
喝去！”偏生易十三神情错愕，居然手足无措起来，只怕全场都明白了，就他还搞不清
楚。易十三娘差点没晕过去，牟振岗见苗头不对，突然纵声长笑，扬手道：“难得如此
好茶，本就该饮个痛快！今天个个都得喝！示真，再摆上两只碗，你与云现都喝一碗，
长长见识。”示真依言取出两只越窑瓷碗，神色却很平淡，倒是那身形高大的剑僮云现
颇为雀跃，一脸心痒难搔的模样。
蓦地角落里一声清吟，一人口宣佛号，悠然笑道：“茶未飨客，先予僮子，公子爷的茶
道虽精，可惜少了胸襟气度，实在令人扼腕。”语声不愠不火，如敲玉磬，闻之令人心
旷神怡，俗念全消。牟振岗哪里里受得这般指摘？却全无发作处，强自按下火气，头也
不回：
“云现、示真！傍店里的两位贵客掌灯奉茶，莫要失了礼数。”
“是。”示真捧起茶碗，迳往角落行去。云现浓眉一竖，挥袖拂去，柜上的铜灯“唰！
”一声飞旋转落，他猛将白布长匣负在背后，稳稳抄住坠落的铜灯，人已来到桌边，动
静间快如闪电，几乎无以望见。
摇曳的灯焰下，原本模糊的人影清晰浮露，照出一身杏黄僧袍、大红绫挂。那僧人约莫
三十出头，肤色黝黑，额间一点晶莹的朱砂痣，俊俏的面容庄严沉定，令人肃然起敬。
示真将茶奉上，淡然道：“大师请用。”
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多谢小施主！”捧起茶碗，闻、观、品、触，啧啧出声，
居然也是行家。金陵附近多禅林寺院，其中历有名僧，均是茶宴上可遇不可求的贵宾，
牟振岗不知这年轻僧人的底细，自然不敢开罪。僧人饮罢，见云现模样凶霸霸的，温言
笑道：“小施主年纪轻轻，身手忒好，那记‘散手大回风’使得俊极，不知是南海‘拳
腿生杀无敌门’洗、过、梁、吴、荀五位老师傅之中，哪里一位的教下？”
云现大惊，粗声道：“干你什么事？”
僧人拈起一串乌沉沉的双环念珠，笑意温煦：“贫僧与无敌门薄有交情，故尔发问。若
有冒犯处，还请小施主勿嗔勿怪，原囿则个。”低首垂目，合起手掌，宽大的袍袖微微
摆动，立时掀起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益发衬得宝相庄严，直如天佛降世。
高天冷望见僧人颈间大如鸽卵的玄色佛珠、上臂镂着莲华纹的黑玉臂钊，以及手里的念
珠，猛然想起一人，不觉色变，故意大叫：“俩小家伙磨蹭什么？快来与大爷倒茶！”
云现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瞪了僧人一眼，与示真将茶端给另一头的茶客，相偕而回。
“高师傅认得那僧？”牟振岗看出有异，面上不动声色，压低嗓子问道。
“认得，是玄铁山庄的人。”高天冷道：“上回老葛不是同公子爷提起过捞什子‘残剑
八肱’么？便是何一色搞来的那帮邪魔外道，约莫想对付晏帮主他老人家。这大和尚便
是八残肱之一，好像叫什么苦心的，来历不甚清楚，总之不是好东西。”
牟振岗冷哼一声：“金陵城里用剑的，可不止帮主一个。‘残剑八肱’，哼！有本事尽
避使来，刀剑下自能分断，且看是谁残！”斜往角落里瞥去，却见那僧人苦心低首合十
，身上袈裟洁净、足下白袜无尘，宛若玉碾菩萨，不由得有些迟疑：“那僧人法相超俗
，不像打滚江湖的外道，莫非高师傅错认了？”
“认对认错，一试便知。”高天冷拍拍背后的腾龙古剑：
“公子爷让我来罢？”
“尹先生再三交代，近日将有大事发生，莫予人可乘之机、莫要无端惹祸。”
高天冷笑笑不答，抓了把花生米扔进口中，嚼得喀滋有声。
众人又低声谈了几句，门外一条白影扑跌进来，气喘吁吁、唇面煞白，却是晏府的一名
护院武师。“公……公子爷！不……不好了、不好了！”话还没说完，高天冷忽然“呸
”的一声，抬腿笑踹：“你娘的，姚三撇！公子爷好好坐在这儿，你说得啥浑话？”
易十三娘狠瞅他一眼，彷佛在说：“你都不浑，还算谁浑？”但想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转头直视那武师，冷道：“姚彤，你虽是晏府的护院，到底份属下人，若下回再如此失
仪，无端触了公子爷的大讳，定要重重责罚。知道么？”姚彤不敢得罪她，抚胸连连点
头，一口气却顺不过来。
牟振岗看得心烦，随口道：“你别使力。”劲贯足尖，便要一脚送开他的血脉，谁知易
十三却抢先一步，桌下袍袖一拂，硬生生将牟振岗迫回，自己却离座将姚彤扶起，左手
抚背几下，姚彤陡然胸臆舒开，急道：“葛总管着小的来禀报：玄铁山庄在朱雀大街边
上闹事，请公子爷速速回府，免生事端。”说着易十三撤掌回座，姚彤顿觉胸口微郁，
知方才蒙他相助，正要道谢；转念之间，向牟振岗长揖到地：“多谢公子爷。”
牟振岗给谢得莫名其妙，但心思也不在此，蹙眉道：“闹得什么事？”
“好像在抓人。”
“知道是谁么？”
“不清楚。只听叫是‘卫三公子’什么的。”
“卫三……”牟振岗猛然醒觉：“是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么？”
“小……小的也不知道。依稀听得‘血案’、‘还卫老英雄公道’ 几句，也没别的了。
葛总管说事有蹊跷，请公子爷回去商议。”易十三、高天冷等听得面面相觑，互换几个
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牟振岗仰头将碗里的白云岩茶饮尽，把手一挥：“你先回府，我瞧瞧去。”姚彤差点没
晕过去，遮拦不住，忽听易十三娘道：“此去难免拼斗，何苦无端生事？莫非公子爷忘
了尹先生的交代？”牟振岗右手负后，沉声道：“卫家血案震动金陵，至今尚不能擒凶
，这也算是我的过错了。先父在世时曾说：‘卫庄主守家裕民，虽然少行江湖，实为武
林正道。’正道有难，岂是无端？”霍然起身：“今日有我在，谁也不许动卫三公子一
根毫毛！”
这番话说得豪气，红衣少女飘率先按着腰间短剑站起，易十三娘、高天冷等也大受感染
，纷纷离座，只有易十三还慢吞吞地捧碗饮茶，喝得骨碌有声，似无起身的打算。易十
三娘正要斥喝，角落里一声“阿弥陀佛”，苦心僧低头道：“依贫僧之见，牟施主还是
莫去为好。”
牟振岗“喔”的一声，剑眉轩起：“大师何以教我？”
“施主有所不知。敝庄过庄主人称‘公道大王’，向有孟尝之誉，调查玄牝庄血案日久
，如今颇有眉目；迎卫公子入庄，正是防贼人势大，在金陵城里杀人灭口，断了线索。
施主一听卫三公子之名，便立时点齐‘易、冷、飘’牟府四剑，带宝剑利器前往，难免
有瓜田李下之嫌，若然传入市井，众口悠悠，岂不伤了令尊的清誉，再添一条罪名？况
且 ……”
“且慢！”牟振岗脸色铁青，厉声道：“大师这个‘再’字是什么意思？”
“牟大侠望重武林，生民无数，贫僧是很敬佩的。”苦心合十微笑，温言道：“只可惜
无甚风骨。带着前朝名爵，立于今日庙堂，这是不忘旧主，抑或弃暗投明？传之于子，
那也算能屈能伸了，委实不容易。 ”
“碰！”牟振岗一掌击塌桌角，咬牙切齿，易十三却站了起来，从背后解下青丝长剑“
青蘅”，眉角嘴角下垂的脸上愁苦依旧，细目里却绽出一抹精光，宛若睡狮将醒。苦心
夷然无惧，颔首道：“能一会牟府 ‘易、冷、飘’四剑，乃是贫僧之幸。各位若练有什
么剑阵合璧之术，尽避一齐施展，贫僧将视四位如一人，传将出去，也不至辱没了牟家
的家声。”
“你想得倒挺美。”
高天冷缓缓拔出背上的腾龙古剑，剑光映青了那张须眉戟张、笑意狰狞的寒恶面容。“
四人齐上，便将你这鸟僧剁成烂泥，也尽够了，却赔上咱们的名声，谁要这般便宜你？
易老大，这鸟僧是我的，兄弟可不让了。”不等易十三回答，朝牟振岗微一颔首，提剑
跃出。
“兀那鸟僧！你听好了：大爷当年是牟仲父的手下败将，为报仇才留在牟府，谁知一待
便是十年，既输给了老的，也输给了小的。这世上除了本大爷，谁也不许说牟仲父一句
闲！”寒光疾闪，剑尖稳稳停在苦心僧面前尺许：“鸟僧，我且让你后退三步，三步之
后，咱们分个高低！亮兵器罢。”
“施主出剑好快。只怕三步之遥，仍不够贫僧瞬目。”
高天冷斜睨着他。“现下求饶，已经太迟了。大爷我……”
苦心僧倏地出手。
血艳艳的大红袈裟猛然翻起，一团乌影抱腹旋出，横里甩向高天冷！高天冷悚然瞠目，
怒道：“你——”腾龙古剑及时打横，“铿！”架住玄铁佛珠，回剑便砍。腾龙古剑剑
尖圆钝、脊刃皆厚，砍劈的威力更胜于击刺，高天冷使剑如刀，出手直似龙卷飞轮，曾
于对斫间断去无数厚重刀器；“当、当、当”三声巨响，腾龙古剑挟带风雷斩落，苦心
僧以佛珠格挡，连被震退几步，激得火星四溅，宛若风吹炽炭，份外刺眼。
高天冷剑势将老，突然旋身横扫，古剑划开沉锐风压，呼啸而至，正是他“赤帝斩龙势
”里的成名绝招。这“云破九霄回玉龙”用于变招之际，力不过七分，胜在出其不意，
敌人怎么也料不到一剑方落，倏地便能拖剑回转，往往在愕然之间被断去首级，死不瞑
目。
苦心僧攒紧佛珠硬接一剑，玄铁佛珠犹如开了道缺口，两相撞击之下，古剑居然穿透锁
链，被圈入珠串之中。苦心僧连翻带转，顿将他脖颈双手也一并锁入，高天冷暗叫不好
，挺剑欲突，当当几声，佛珠竟又还原成完整的圆，怎么也冲撞不出。
苦心僧温柔微笑，满眼慈悲，彷佛笼了层淡淡光晕：“般若之舟，且渡苦海，施主善行
。”运劲一绞，古剑“噗！”陷入高天冷喉头，剑锋吞没大半，浓稠滑亮的血珠沿着棱
脊微微溢出，却不喷溅。易十三夫妇双双扑来，犹如鱼鹰与白鹭比翼齐至，终究还是慢
了一步，苦心僧松开佛珠，将高天冷透链摔出，猛将两柄青丝长剑挥了开来，乘势飘退
，手里的玄铁佛珠开闭自如，几近于戏法幻术，令人难以捉摸。
易十三俯身探去，见高天冷咽喉迸开一道凄厉创口，几乎切断半条颈子，原本嵌在伤处
的腾龙古剑落地撞开，鲜血再也顿止不住，迅速在地面上扩散开来，蘸湿了衣角与鞋袜
。易十三娘一挺长剑“翠蓠”，恨道：“江湖规矩，一命抵一命！大师敢杀我牟府之人
，须得拿命来偿！ ”
苦心僧合十微笑：“女施主此言差矣。今日若换作贫僧身死，诸位也要高大侠填命么？
”
易十三娘一怔。
“胡说八道！你——”
“江湖规矩，生者自言，死者唯听。”苦心僧从容微笑：“贫僧早已说过，几位何妨齐
来，免得徒留怅恨？”易十三娘怒不可遏，翠蓠剑抖开一片青光，便要出手。
“且慢！”
牟振岗缓步行来，弯腰轻触高天冷的面颊，任凭血泊浸湿衣摆。刹那间，种种回忆重又
涌上心头。
“叔叔……”
“不要叫我叔叔！呸，你这副德行，哪天才能追上你老子？”
“姓高的！再说我爹一句，我便杀了你！”
“气魄挺不错，不知手底下怎样？小子，有本事用剑说话！”
“高师傅，我这手‘渔舟剑赋’比起我爹如何？”
“呔！比你爹我就不知道，比我可高明得多啦！”
接着把剑一扔，抱起酒坛：“你的剑，绝不会和你爹一样。永远，不会和你爹一样……
”
“若然是爹，定能看穿妖僧的伎俩！”牟振岗嘴唇歙动，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着
，攒紧的拳头不住发颤。“尹先生千叮万嘱，让我提防玄铁山庄，我却浑无知觉，教高
师傅轻易犯险……牟振岗！你真是庸才！难当大任、智识浅薄的庸才……庸才啊！”霍
然起身，振臂大喝：“退下！全都给我退下！”
易十三夫妇愕然回顾。
“牟府之仇，须由牟府之主讨还！苦心大师，牟振岗领教。”右手一扬，傲然前视：“
云现，剑来！”呼的一声，云现抖开白布、掀起匣盖，暗掣匣底机簧，那柄饰有鸟翼兽
纹的银装阔剑“横塘晚”猛然弹出，牟振岗反手抄住，连剑带鞘立开门户，法度森严，
杀气凛冽。“横塘晚”出匣，代表牟府家主的意志与权威，易十三夫妇纵然有抚育教养
牟振岗成人的恩情，亦必须完全服从家主的命令，两人对望无言，只得还剑于背，相偕
退开。
苦心僧低首合十，将玄铁佛珠扣在双手拇指之间，闭目微笑：“牟施主幼年失怙，难为
练得一手好剑。依这起手式的气象观之，金陵城内已少有能及，再多练十年，定能与天
下英雄一较短长。”
牟振岗少年掌家，最恨别人倚老卖老，拿他的年纪大做文章。苦心僧随口几句，似褒实
贬，偏偏就是嘲笑他年轻识短，纵以牟府家主之尊，也还得再练上十年方能见人，听得
牟振岗额际青筋暴起，牙关喀喀轻响，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十年与否，大师一试便
知！”
铿的一声龙吟，“横塘晚”骤尔出鞘，夕照般的澄红剑芒映亮厅堂，宛若栖霞。长约三
尺的剑身上窄下宽，中间镂空，由剑锷直至剑棱尖端；仔细一瞧，才发现镂空处原来是
条“几”字型的狭长脊柱，左右两边嵌入剑锋，锋刃柔韧而脊柱坚实，兼有刚柔之利。
此剑的嵌合工艺已臻化境，接缝处针插不进，曲线平滑，乍看还以为是哪里位高明匠人
特意凿空剑脊、镌上水纹，成就一柄极尽妍巧的赏玩之器。
苦心僧慨然叹道：“果然是柄稀世好剑，合当与第一等的剑客匹配，无奈牟仲父逝矣！
”牟振岗眦目欲裂，益发暴怒：“要杀你，用不着我父！”横持银鞘，与剑锋交成十字
，正是家传绝学“渔州剑赋”的起手。
只听茶肆另一头一阵大笑，一人粗声道：“是不是第一等的剑客不打紧，可别给人当成
第一等的傻瓜。”角落里并无灯火照明，通过微亮的天光望去，依稀见得那人斜倚墙凳
，脑袋还枕在桌下，却挺出个偌大肚皮，桌上一粒粒花生米直往下扔，嚼得喀啦有声。

牟振岗怒火中烧，大喝：“藏头露尾的算什么好汉？一并滚出来罢！”
“我自然不是好汉，地上躺着的那个才是好汉。”那人嘿嘿笑道： “人家千方百计，便
是要赚你打这一架，你真要乖乖上钩，说不准也能做好汉。不信哪里？你问问大和尚，
看他是不是诓你来着？”
苦心僧眉目不动，轻笑道：“牟施主不战便罢，何苦安排个闲人来闹场？”
牟振岗平生最不受激，那茶客言语粗鄙无礼，直似火里浇油，照说是半句也听不入耳，
但见苦心僧这般模样，反倒起了疑心，不觉凛然： “怎么这妖僧或软或硬，竟是非与我
动手不可？莫非真有什么算计？”
思虑骤起，怒火逐渐平息，故意重哼了一声：“我为府中家将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何以诓我？又缘何诓我？”
那人冷笑几声，忽道：“真要杀他，你们几人冲上去便罢，谅和尚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一旁的易十三娘听得火起，怒道：“大胆！我家公子爷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们这些
市井无赖相论？”
“那倒也是。”那人抚着肚腩大笑：“合着是一对一嘛！有输有赢。”
牟振岗猛然醒悟。苦心狙杀高天冷，是为了要逼他出手——顶着“ 广陵剑首”牟家的字
号，牟振岗绝不会允许易十三夫妇、飘等一拥而上，将苦心僧剁成肉泥；他一定得亲自
为高天冷复仇。问题是：即使排除了以寡敌众的劣势，苦心何以肯定自己必能打败牟振
岗？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输赢，“动手”才是苦心的真正目的，只要能将牟振
岗绊在此间，这个局便已成功。
“好个玄铁山庄！”牟振岗咬牙切齿，面上却不动声色，随手将“ 横塘晚”还入鞘中。
苦心冷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木然道：“牟施主好大肚量，只可惜了高施主的性命。”
牟振岗冷笑：“三日后正午时分，我与大师约斗城郊紫竹寺，届时两造写下生死契纸，
做个了断。大师晚三日应劫，正好拿来思过，免得死后堕入畜生道，怎会可惜？”苦心
面色微变，原本的慈和庄严消失无踪，低垂的目光陡然迸出杀气，射向漆黑角落里的胖
大身影。
牟振岗朝角落一拱手：“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喀滋喀滋地嚼着花生，声音突然苦涩起来：“还问？为了回报这杯茶，我都惹上杀
身之祸啦！你瞧，大和尚眼里正冒火呢！”牟振岗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人保护兄台
便是。”
“玄铁山庄势大，你能保护到几时？这下没邸店敢收我啦！”
“这也不难。我着人给兄台安排一处落脚，远胜城内旅驿。”
“听说玄铁山庄不是什么正道，大和尚真要杀我，什么手段也使得 ……”
“兄台尽避放心，我自有安排。”牟振岗袍袖一挥：“易师傅、易师娘、飘，你三人护
送这位……”
“解环刀。”一听牟府三剑齐出，那人倒是答得爽快。
“……护送这位解兄回府，着葛总管打点衣食，以上宾之礼款待。我要聘解先生见证决
斗，为高师傅讨还公道。若有人意图加害，你等须拼死护卫，无须理会武林规矩。”回
头对苦心道：“这位解先生便是我俩决斗的公证，今日内我将派人传帖，公告此事。大
师若信不过解兄，自可再找位公证，谁我都没有异议。”
苦心面色严寒，露出轻蔑冷笑，却未接口。
“是了，大师。还有件事须得相告。”牟振岗挑眉道：“我俩决斗在即，公证不容有失
。大师方才也听见了，我府里的家将誓死护卫解先生，大师若在左近，恐生误会，届时
一拥而上倒还罢了，若教大师身后蒙上‘刺杀公证’的污名，那才叫冤枉。大师还是先
回避为好。”
苦心僵坐片刻，缓缓起身：“多谢施主提点。三日后紫竹寺，贫僧再领教牟氏的‘渔舟
剑赋’。”行出茶肆，片刻不见踪影。
易十三娘急道：“公子爷！这便让他脱身了？”牟振岗摇摇头，俯身将高天冷的眼皮阖
上。“易师傅，照我刚刚的吩咐去办。众人即刻回府，断不能分开！”不理易十三娘劝
阻，施展轻功往朱雀大街奔去。
玄铁山庄派“八残肱”之一的苦心僧埋伏“杨柳下”，甚至不惜以狙杀高天冷为诱饵，
想来朱雀大街那头必有秋水帮不能与闻的重要机密，难道……和玄牝庄的卫三公子有关
？牟振岗苦思无解，脚下却不放松，几个起落间已奔近街口，远远望见破车塌篷、人马
死尸，现场一片狼籍，六名装扮奇异之人围着一老一少，地上横着两个，也不知是死是
活。忽听那白衣少年嚷道：“以多欺少，秋水帮真是好长进！”牟振岗勃然大怒，心想
：“兀那玄铁山庄，安敢欺我！”飞身跃上墙头，提气长啸：“何人说我秋水帮！”
白衣少年回口：“更有何人？自是公道说话！”
“公道？”牟振岗怒极反笑，回舞长剑、脱手掷出，身形在墙瓦间飞快穿梭，随剑影射
落圈中，昂然负手：“世间公道，俱在此剑！谁敢妄说公道？”见六人全神戒备，蓄势
待发，战意分明已绷至极点，目光全都射向自己身后，其中一人黄面鼠须、手持短剑，
却是“残剑八肱” 里唯一照过面的“剑牙”胡雪鳞。八残肱多来自绿林左道，如“冯魔
鬼手”莫成仇、“离魂金钟”童万城等，牟振岗纵使听说过他们的形容事迹，却未曾谋
面，只有胡雪鳞手腕练达，甚为玄铁山庄大总管倚重，时常遣入金陵办事，牟振岗身居
秋水帮代理帮主一职，两人曾在宴席间见过几回。
牟振岗微感错愕：“怎么说话的不是玄铁山庄之人？”猛一回头，心下大震。
（是他！）
劲风飒飒，六人便在此时出手。
丁琼的夺魂钩斜斜划开三道长弧，挟着锐利的破空声电射而至；莫成仇的鬼爪兜头盖落
，童万城的巨楯拦腰横砸，常怀恩“凌空雁”刀劲直取中宫；胡雪鳞短剑上蓄满青丝潜
劲，身形飞窜，蛇一般扑向聋瞽叟的下腹！五人或未用上十成功力，却不约而同想将老
人毙于自己一击之下——在“残剑八肱”里，“合作”两字毫无意义，江湖如果是个弱
肉强食的严酷世界，他们便是自其中存活下来的佼佼者。
恶招临头，聋瞽叟的应对却无花巧，抓起脚边半截碗口粗的篷柱，呼的一声横扫而出。
这下没有路数、难分派别，可说平凡之至，但在聋瞽叟惊人的膂力之前，夺魂钩、金鳞
鬼爪、短剑、单刀几乎同时溃散，篷柱扯起的风压猛将四人扫开，“轰！”在离魂楯上
砸个粉碎，童万城抱着盾牌飞出丈余，仰头爆出一蓬血箭。
霞光疾闪，“嚓”的一声轻响，聋瞽叟及时侧头，锐利的剑气削下几络狮鬃般的硬发，
飘落肩头。牟振岗手里的横塘晚澄芒回映，兀自嗡嗡低吟，不远处的宫青羊低声冷哼，
蓄着尖指甲的右手尾指犹如瘤节横生的一勾弯藤，缓缓笼入袖中。
望着横塘晚中空的剑脊，聋瞽叟顿时了然于心。
这是世上唯一一柄能够吸附、反弹无形气劲的剑。牟振岗及时出剑，为他格开这六道攻
击中最致命的一道。“原来是你。”老人对他点点头，低沉的口音里带着浓厚的豫腔：
“我欠你一次。”
牟振岗从没见过这个黑衣老人，却觉得似曾相识，在视线交会的刹那间，才突然涌起那
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眼前有更紧要的问题需要处理。“胡雪鳞！金陵城可是有王法
的地方。”他还剑入鞘，朗声道： “玄铁山庄当街杀人，将我秋水帮置于何地？”
常怀恩哈哈大笑：“秋水帮的王法，自管秋水帮的龟蛋，干玄铁山庄啥事？”
“你——”牟振岗寒着面孔，冷笑道：“胡雪鳞，玄铁山庄若想生事，也要挑一挑时地
。朝廷不管江湖，却管市井黎民的生计，光天化日下于大街逞凶，惹动官军缉捕，无异
自掘坟墓。今日我权且不计，你把话带给你家何大总管，就说牟振岗多多拜上，请他老
人家约束庄人下属，莫要无端取。”
雪鳞见那自称“聋瞽叟”的老者劲力霸道，竟是平生仅见，再加上牟振岗，益发棘手
，心下恚怒：“这苦心忒也无能，牵制不住牟振岗便罢，居然让他衔尾而来，平白坏了
大事！”别无他法，捻须道：“牟公子的话，在下一定带到。玄铁山庄所求无多，这位
小相公乃是敝庄贵客，还请牟公子让我等带回。”
牟振岗不置可否，回头拱手：“两位请了。在下广陵牟振岗，还未请教大名。”白衣少
年略显迟疑：“我叫卫缺，这位是聋瞽叟老前辈。 ”
“莫非是玄牝庄卫家的三公子？”
白衣少年又犹豫片刻。“正是。”
“卫三公子无恙归来，真是太好啦！敝帮追查贵庄血案多时，始终一筹莫展，今有明证
，愿倾力助公子缉凶，替卫家讨还公道。”牟振岗剑鞘一指：“这些玄铁山庄的朋友，
卫三公子可曾熟识？”
“他们沿途追杀，害死了陆全，又打伤褚二公子。”白衣少年恨然道。
“褚二公子？这是城南陆府的褚玄香褚少侠？”牟振岗微露诧色，随即从容道：“如此
说来，卫公子是决计不愿与他们同去了？”
“那当然！”
“胡雪鳞，你听到了。”牟振岗负手冷笑，神情带有三分讥嘲、三分傲岸，又隐然有些
痛快：“卫三公子不与你等同去。近日内我秋水帮将召开英雄大会，纠集武林同道缉拿
凶手，查明真相。玄铁山庄派人追杀卫三公子一事，我也会当众说出，供诸位英雄参考
，何一色最好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以杜悠悠众口。”
常怀恩听得直掏耳朵，悄悄对胡雪鳞道：“点子虽硬，终究只有一双。咱六人联手，要
不了多少时间。”胡雪鳞低声道：“谁与我们联手？先不说这个，你四下看看。”此时
天已大亮，街巷间涌入不少贩夫走卒、路人闲汉，或肩挑担子，或手提桶筐，不远不近
地在附近徘徊，总数约有两三百人，身上穿着系着白短褂、白汗巾，清一色都是男子。
牟振岗早早便留上了神，心中暗喜：“葛总管办事俐落，居然能在短短时间内调动神机
营的兵马，换装部署完毕，着实不简单。”
雪鳞朝牟振岗一拱手：“牟公子的话，在下会如实带到，就此别过。”转身搀起童万
城，与常怀恩相偕离去。莫成仇翻上马背，宫青羊、丁琼两人缓缓转身，也各自离开现
场。堵住西边通衢的变装军士们纷纷闪出一条大道，六人连撤离都不走在一处，然而各
有各的凶、狠、奇、诡，慑得众兵丁默然让路，无人敢挺身阻挡。
牟振岗唤来两名扮作小贩的神机营军官，命他们收拾善后，又派人追踪胡雪鳞等的动向
，一切分派妥当，对白衣少年道：“卫三公子对秋水帮颇有误会，想是玄铁山庄设局构
陷，扰乱视听。若玄铁山庄当真涉案，非是振岗夸口，放眼当今江南，也只有秋水帮能
护公子周全。公子若不弃，请同往晏府，待我禀明晏帮主他老人家，立时召开英雄大会
，襄助公子擒凶破案。”
白衣少年看看聋瞽叟，又看看地下受伤昏迷的褚玄香，显得有些无措；考虑一会儿，点
头道：“如此甚好。”牟振岗大喜，欲行还停，忽然回头：“聋瞽叟前辈仗义出手，令
人敬佩。请前辈务必光临敝府，让晚辈聊奉一杯薄酒。”
聋瞽叟摇摇头。
“陆僧霞的府邸，怎么走？”
牟振岗自讨没趣，心中微感不快，随口吩咐一名军士带路。聋瞽叟将陆全的尸身抱入车
中，与长耳蠢驴并肩而行。白衣少年看着他宽阔壮硕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忽动，忍不
住快步追去，轻唤：“前辈……”
聋瞽叟停下脚步，却未转身，低厚的嗓音如撼沉钟：“我去看个老朋友，稍后再见。”
拉着驴子迈开大步，只听车轴辘辘、一路颠簸，少时便去得远了。
白衣少年眺望片刻，耐不住牟振岗叠声催促，在众人簇拥下转向城北晏府。一边是白褂
白襦拥着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映衬当世江南剑首的银衫银剑；另一边却是孤伶伶的黑
衣老人，拉着漆黑的驴子踽踽独行。两方人马背道相去，将同一条道路越走越长，直到
走出彼此的心版。
而金陵城的一天，现在才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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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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