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awangwan (霸王丸),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人世间 16
发信站: 紫丁香 (Sun Sep 28 13:49:56 1997)
发信人: homo (江海英雄),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人世间 16
发信站: 日月光华站 (Sun Sep 14 10:48:03 1997) , 转信
七 古今兴亡事,尽在清谈中
我隐身在树叶深处,长年累月积累在叶子表面的尘土沾上了我早已经
汗湿的脖子上,令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奇痒。
但是我不敢丝毫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异常的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一点
点声音。
一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前面三丈处的一株杨木顶端飞起,清脆的叫声中
振翅而去,不知飞向何处去了。我依然潜伏着不动,直到盏茶功夫后,四
周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我才敢确定刚才发现的异动真是由那只鸟儿引
起的。
这一路上我已经遇见了四只那样的鸟儿、三只兔子、两只狐狸、一条
蛇和其他一些甚至我不认识的动物,每一次都让我神经紧张。
我知道在我从新回到江边以前,随时都由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当然江
边也绝非真正安全之地,以上官来风的精明,绝不会想不到我杀这记回马
枪的的可能性。但是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相对于其他可能性来说,
这种可能性应该最小,所以那里敌人的力量肯定较弱。我倘若能够回到江
边,就至少安全了一半。何况在有水又有陆地的地方,逃跑的方法至少要
多一些。
问题是我怎样才能躲过敌人的搜捕,安全的到达江边。
我以为这种搜捕肯定是地毯式的无孔不入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一路之上,却连半个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难道说我所走的路线刚好避过
了敌人的搜索或者是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这种话说出来我都感到有些荒
唐。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已经到了江边了。
这一段路实在不长,但是我却花了超过一个时辰才走完。这种为保性
命的小心翼翼与先前的一味求死相比是多么的对立到不可思议。谁说人不
是一种善变的动物呢?
这时天已将晚,夕阳斜照在水中,飞光浮影,其景象之美,直可动人
心弦,难怪乎白乐天要写下:“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优
美诗句,当然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但是这美景与我的处境又是何其的不协调呢?
一阵风忽然吹过,掠起我的衣,我的发,吹干了我的汗。
一个声音来得比这阵风更突然:
“原来苏老弟兄果然在这里。”
我的心就象是放在湖水上的大石,陡然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的湖底。
一个相貌平常,面容平静的白衣中年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除非他一直待在那里,否则我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他的靠近的。但是他怎么
可能一直待在那里呢?守株待兔?有人会做这种荒谬的事么?我不相信。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激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些,才道:“原来是丘
兄,久违了。”
那人笑着说:“想不到一别数年,老弟还能记得愚兄,我真有些感动
了。”
我说:“小弟再健忘,也绝不会忘记曾经同桌喝过酒,并肩做过战的
朋友的。何况纵横关中上下,以劫富济贫闻名于世的英雄好汉‘旋风十六
骑’又岂是让人容易忘记的人物?”
那人哈哈一笑,道:“老弟既然说得这么亲热,又为什么对我如此敌
视?须知愚兄此来毫无敌意呢。再说以我这点点道行,有怎么敢在老弟名
震天下的‘七绝剑气’前班门弄斧呢?我是替人给你带个话。”
我问:“替谁?”
“蔽主人上官来风。”
我大吃一惊,道:“难道连一向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丘兄也成了他
人的奴仆了么?”
那人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崇敬的神色,这种神色是我几年前作梦也不曾
想过会出现在“旋风十六骑”中人眼中的:“岂只我丘沉玉一人而已?‘
旋风十六骑’如今都唯上官公子马首是瞻,至今从来没有后悔过----所谓
良禽择木而栖,名臣择主而侍,你是没有见过上官公子的丰采气度,虽然
他是个......嘿嘿。”
我淡淡一笑,未置可否,问:“他有什么话?”
丘沉玉说:“你一定很奇怪你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人吧?”
我只有承认。
丘沉玉微笑着说:“那是因为蔽主人与救你那位女子有些瓜葛,她既
然要救你,蔽主人也不得不给她一点面子。所以蔽主人已经决定十二个时
辰之内,停止搜捕老弟的行动。但是对于宁采臣我们是志在必得,十二个
时辰后老弟就只好好自为之了。”
他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接着说:“说实在的,老弟你是丘某除蔽主人
外最佩服的人物,错非万不得以,我实在不希望与你为敌。”
我说:“谢谢。”
“还有。”他脸色忽然慢慢变得阴沉下来:“蔽主人虽然惊才绝艳,
智慧如海,武功盖世,但是还是有些人执傲不训,不知好歹,恐怕会不尊
蔽主人号令。这些人里有几个确实是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人物,其中就有
十年前号称江南三大寇之一的‘折辑沉舟’麻飞云和一向眼高过顶,一身
阴功人见人怕的‘走马庄’的三庄主楚清风,连蔽主人都奈何他们不得,
老弟你要小心了。”
我越听越心惊,那江南三大寇十年之前横行江南大地,神出鬼没,武
功之高自不在话下,乃是黑白两道人人头痛的人物,久想把他们除去,但
一直奈何他们不得。后来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惹怒了前任南武林盟主
,也即碧雨宫宫主林天南,发下“玉剑令”限期取此三人首级。当时“碧
雨宫”外三堂中实力最弱的“剑香堂”堂主,林天南之女“冷玉”林月如
亲自策划了一次极其成功的“解月行动”,成功的把三大寇困于庐山之颠,
林月如独剑力战三寇,最后凭其神鬼没测之绝技“乾坤一掷”才一举力措
三寇,使三人两死一伤。林月如正是凭此一战威震江南,奠定了她以后入
主碧雨宫的基础,更一举登上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青梅煮酒录”。而
这麻飞云自那一战后下落不明,不想竟然改邪归正,投奔了牛僧孺。
而那“走马庄”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其三庄主实力可想而知。
我这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丘沉玉募的哈哈一笑,朗声说:“苏老弟,
蔽主人的话我是言尽于此。你我兄弟一别数年,我们十六位兄弟都想念得
紧,天幸我丘沉玉运气好,竟然让我等到了你。来,兄弟我备了些酒菜,
让我们好好叙一叙。”
我随着他向一块巨室上走去,一边问:“听你的意思,莫非还有别人
在等我不成。”
丘沉玉笑道:“当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定能等到你呢?
我兄弟十六人在这江边十六个地方恭候着你呢。上官公子算无遗策,竟然
真的等到了你,不过,其他人的酒菜恐怕得他们自己消受了,哈。”
对这分赤诚的热忱,我久已心经远离了。自从三年前那件令我几乎心
为之碎的往事后,我便仿佛生活在孤清于寂默之中。在离开了过去曾经肝
胆相照荣辱与共,一起出生入死的一般兄弟朋友以后,我与他们的距离依
稀便日渐遥远至不可及了,我与他们仿佛象是活于不同世界的两种人。这
时的我,不禁有一分难言的感动。
在这大石上,俯览滚滚东去永不停息的江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丘沉舟两杯酒下肚后,忽然问我:“你还记的那一次在太行之颠,我们‘
旋风十六骑’和‘中州五条龙’同闯‘千刀寨’的事情吗?那一次我们二
十一个人对他们两百多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伤。我有好多次都以为再
也下不了山了,但是我们杀寒了他们的胆,杀寒了他们的心,杀散了他们
的魂,最后把他们打败了,这全靠你。”他一指我,大声说,“全靠你一
个人接下了魏七斤那把就象是恶梦一般的‘霸王破山刀’。你知道吗,那
时我绝对不相信你能够把他打败,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最后他死了,你
却还活着,虽然那一次你受的伤比我们都要重得多。”
我感到背上那一道从肩头延伸到腰际的上口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轻
轻叹息了一声,说:“那种经历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丘沉玉忽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他却缓缓
的站起来,说:“你,变了。你果然变了。你再不是过去那个豪情干云,
志比天高的‘九现神龙’苏剑笑了。”
我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去,面向那自亘古以来就在流淌并将一直流淌下去的滔滔江
水,陡然把手中酒杯投入那滚滚洪流之中。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他暗淡的身影竟然仿佛显出一种凄凉和孤独。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改变呢。唯一能够不变的恐怕只有这江水
吧。”
晚风带著一种莫名的伤感感染了我,我无话可说。
丘沉玉接着道:“这长江仿佛自古以来就是为了人们的争斗而存在的,
千年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帝王将相在此成就霸业,意气风发;有有多
少人在此功败垂成,饮恨黄泉呢?六百年前曹操亲率大军伐吴,与吴军对
峙于长江赤壁。曹军号称百万之众,可谓举袖遮天,投鞭断流,何等威风
凛凛,最后不免在周公瑾一把火中付之一炬,百万将士埋骨此冰冷河底,
连曹操都险些不得命还河东。却由此成就周喻的伟业。有谓‘一将功成万
骨枯’,又谓‘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但是我们在感叹的
时候,又难免想到,倘若不是那场及时的东风,结果又将如何呢?这江南
的万里良田,锦绣河山,却也不免践踏于铁蹄之下吧。自古世事,又有谁
能评说?又有谁能评说呢?”
我默默的饮了一杯酒,酒入喉,竟仿佛不知是何滋味。丘沉玉也未理
会我的沉默,竟仿佛他的话,根本不是对我说的一般。他淡淡的吟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苏老弟,你可知此诗是谁所作吗?”
我说:“是那位‘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之吧。”
丘沉玉道:“不错。太和二年,杜牧中第。杜牧虽以诗文见长,并在
太和七年作《罪言》、《原十六卫》等对策,为人所称颂,但是那一年与
他一起应试的人中,文章作的最好也最让人怀念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非
但落第,并且还被下令永不得入仕为官的人。”
我说:“这人一定是说话太直,所以为人所忌吧?”
丘沉玉说:“正是。这人是昌平进士,姓刘名偾,它的文章矛头所指,
正是当今皇上身边最得志的----宦官。此一篇对策,声情并茂,切中要害,
引经据典,论古谈今,确实是振聋发聩,大快人心。文中写道:‘臣闻忧
其所不当忧者,则国必衰;不忧其所当忧者,国必危。陛下不以天下之危
亡为虑者,其以布衣、大臣不足与谋乎?臣以为,宫闱将变,社稷将危,
天下将倾而四海将乱,此,国亡之兆而陛下之虑也......臣之忧,在祸起
萧墙,奸生帷幄,曹节、侯览复生于今而宫闱将变也。臣以《春秋》定王
不言正月者,以先君不得正其终,则后君不得正其始,所以言定无正也。
今忠贞之士不能效犬马之能,宦官之徒专废、立之权者,此先帝不能正其
终,至陛下不能正起始也。况太子未立,郊祀未修,将相未归,名器未定
,此社稷将危也......急应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你知不知
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着说:“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我欺。丘兄果
然已经不是吴下阿蒙矣。”
丘沉玉淡淡一笑,说:“过去我们亡命江湖,当然不会关心国家大事,
如今为国家做事,在上官公子熏陶之下,当然会有些收获。这篇文章我之
所以记得这么熟,完全是因为它的作者,刘偾,现在也正在牛大人府幕之
中的缘故。他的这几句话,是在说一个故事,一个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
故事。”
“ 本朝开国之初定制,宦官不受三品官,不任以事,唯门阁守卫、庭
内扫除而已。但是至玄宗时,由于宦官高力士在扫除太平公主妄图篡权的
斗争中立了大功,玄宗破例受其三品官,没想到却为后世留下了祸害。至
今,宦官之流已经专权朝野,横行大内,天下大夫百姓,尽受余毒,满朝
文武,人心慌慌。以王守澄、梁中谦为首的一般阉人,更是掌握者神策军
的大权,予取予求,毫无顾忌。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骇然听闻。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先帝敬宗宝历二年,
那一年同时也是宝历末年。”
宝历二年十二月辛丑日[注],敬宗夜里打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田
务澄、许文端以及击球将军苏左明等人饮酒。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当晚在场的人后来都已经被杀得干干
净净。第二天,敬宗忽然驾崩,刘克明等立绛王李悟为君。枢密使王守澄
、中尉梁中谦的反应非常快,当即发左右神策飞龙兵,一举杀入宫中,一
干人等全部杀死,连绛王都死于“乱军”之中。然后迎江王李涵入宫,是
为当今皇上。
“当时就有人怀疑王、梁二人,但是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此二人手握
军权,连皇上都在他们手中,别人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这种怀疑却一直
没有消除,至今天已有十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我苦笑,我再苯,也不会连时间都不知道吧?丘臣舟却没有理会我的
反应,接着说:“今年是太和九年。去年十月,幽州发生兵变,节度使杨
志诚被逐,在岭南被杀;十一月,莫州发生军乱,刺史下落不明;今年六
月,河阳再次发生军乱,节度使李泳被部下所杀;九月,义武再生军乱。
朝廷对此无能为力。今年七月,党项、突厥纷纷骚扰我边境,正与边军队
峙,互有攻守。而今,河北三镇,战乱正急,而朝廷之中,朋党之间,祸
害不下河北乱军。去年十月,太仆卿郑注赶走宰相李德裕,贬为袁州长史
;今年四月,另一位宰相路随因为想救李德裕,也被郑注逐出为镇海节度
使;六月,又贬宰相李闵宗为明州刺史。不到一年之间,已经有三位宰相
被他赶走,一时之间,权震天下。”
我一个字也插不上,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丘沉玉冷笑一声:“但是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而已。结果得利
的是他的朋党翰林侍讲学士李训。因为郑训此人气量极小,睚眦必报,得
势之后,过去得罪过他的人,无论大小,均受他迫害,因此也得罪了不少
人,本月初被出为凤翔节度使,而李训却更受重用,被任同平章事,入中
书省拜相。但是,在明眼人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其中的
含意,耐人寻味。”
他看者我的眼睛,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说:“自宦党梁中谦去世之
后,左神策中尉之位一直虚悬。今年五月,王守澄以其心腹仇士良在十年
前拥立今上有功为由,提议让其领左神策中尉之职,今上诏准,这样,整
个京城御林军,完全掌握在王守澄手中了。这对野心勃勃的李训、郑注来
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凤翔府正是离京城最近的府,向负长安守卫之职,握有重兵。李、
郑二人得此重镇,也足以对抗王守澄的神策军了。”
他轻舒了一口气,接着说:“由此可知,金之天下,实是李训、郑注
王守澄之天下,今之朝廷,实是李训、郑注和王守澄之朝廷。这两党的之
间的斗争现在已经到了水深火热,一决胜负的时刻了。唉,今连旋风十六
骑和江南三大寇这样的人都归于朝廷,难道不正说明此刻这朗朗乾坤之下,
正孕育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么?你可知道,这时一个火星就有可能燃起
燎原的大火?一个不慎就会使这神州大地,锦绣山河陷于战乱,而千万百
姓,无数生灵将陷于涂炭么?”
我轻轻的叹着气,说:“丘兄,不是小弟看你不起,这一番话恐怕还
不是你所能讲得出来的吧?”
丘沉玉老脸一红:“不错,这番话是上官公子说的。但是,实事如此,
是不是我说的又有何妨呢?”
我说:“你告诉我这些,用意何在?”
丘沉玉说:“让你明白你的处境和你的责任。”
我诧异的问:“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丘沉玉忽又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睛,说:“不但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
关系。因为你在一个错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错误的人。”
我的心陡然腾腾的乱跳起来,我已经知道他要说的人是谁了。
果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个,人,就,是,宁,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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