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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gl (老顽童),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人世间(22)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Oct 26 14:50:21 1998), 转信
宋猛他们要去做的是一件秘密而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显然因为我而耽误
了许多时间,现在他们为了照顾我,走得并不是很快,但是我却看得出他们的
脚步很急。
宋猛走在最前面,韦景纶和李玄抬着那个大箱子跟在他后面。李玄始终没
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一直冷冰冰的好无表情,与我印象中风流倜傥的
他简直就是两个人。而他过去,与我是无话不说的。
我虽然很奇怪,但是也不好问。
卫十五娘走在我的后面,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我也绝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我与他们,已经仿佛是陌生人。
忽然间,前面三个人停了下来。三个人一停下来,就直直的看着前方,没
有一个人回头,也没有人说话。
我也马上停了下来,卫十五娘很快走上来站在我身边。她的手已经紧紧的
握住了她的两把柳叶刀。
我马上就知道了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看的是一棵树。事实上,他们看的也不是那棵树,而是挂在那棵树上
的东西。而那棵树上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不但不好看,事实上,那正是世上最难看的东西之一。
那棵树上吊着的是两具尸体。
在蒙胧中,依然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身材十分魁梧,而另一个人一身黑色的
夜行服,蒙面巾垂了下来,露出一张扭曲而发青的脸。
过了许久,宋猛终于缓缓的说:"是他们。"
韦景纶沉声说:"是。"
宋猛说:"这两个人都绝对不是容易杀死的人。"
韦景纶说:"麻飞云如果是容易杀死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楚清风如
果是容易杀死的人,也早已经被人杀死几百次了。"
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就是麻飞云和楚清风!
是什么人居然能够杀死他们,还把他们的尸体挂在树上?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淡淡的仿佛若有若无的影子飕然飞过,刚好略过绑着那两具尸体的绳子,
夺的一生,钉在一株大树上,几没及顶。
一声弓弦声如远处的一个闷雷般传来,两具尸体扑然落地。
宋猛、韦景纶、李玄和卫十五娘一齐脸色大变,竟露出一种恐惧而紧张的
神色。
我再也想不到会有人能让他们露出这种神色来。
一条人影恍如鬼魅般出现在地上,拉得长长的,而人影尽处,缓缓走出一
个人来。弓正拿在他手上。
那人在光线来处,也模糊得象是影子。也没见他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是
宋猛等人额头上居然已经在流汗。
那人终于缓缓的站定,忽然向我看了一眼,那目光即使在背光处,也如闪
电般凌厉,我不禁浑身一震。
宋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原来是三员外。"
那人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但是宋猛的神色变得却更紧张。
宋猛说:"三员外有什么吩咐?"
三员外淡淡的说:"我为苏剑笑而来。"
宋猛的声音居然似乎在战抖:"我不知道三员外也在找我四弟。"
三员外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宋猛忽然沉默下来。那人好像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却再也没有
看我一眼。
这个人无疑正是那天在江州城外的寺庙外一箭射破聂小倩的守魂灯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这世界上虽然有许多个三员外,但是能够让宋猛如此害怕的却绝对只有一
个。
我暗暗叹了口气。
我问:"来的可是'六刀盟'的三员外?"
三员外终于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冷淡到了极点,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他
毫无关系。但是他无疑已经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只得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我惹上的人物,几乎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
愿意也不敢去惹的人物,却让我在短短两三天内都惹上了。我到底是运气太好
还是运气太差呢?
眼下这个'六刀盟'正是几乎没有人惹得起的势力。
当今天下武林,以长江为界,分为两大派系,称为南武林和北武林。南武
林各门各派为了对抗北武林,保护自己的地盘和利益,结成联盟"碧雨宫",
南武林的盟主,就是"碧雨宫"的宫主。而在大江北岸,也有自己的联盟,正
是"六刀盟"。"六刀盟"的六位员外,无一不是莫测高深,谈笑杀人的高手,
而"六刀盟"的势力更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我说:"连三员外也对在下感兴趣,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
我知道我必须做一件事:我必须挺身而出,我只能向他投降!
我不喜欢这个选择,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此刻我身上已经不只我自己
的一条性命了。感情有时候正是一种债----一种你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还的债。
但是我还是一步都没能走出去。一只手忽然伸到我背后,点了我背上的某
个穴道。于是我除了站在原地外,已经不可能做别的事。
这只手又握住了我的手,冰冷而细腻,却握得如此的紧,以至于我感到一
丝疼痛。
这时宋猛终于开口了:"我四弟有什么得罪三员外的地方,还请示下。"
三员外冷冷的说:"难道我要做的事,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宋猛说:"不敢。倘若三员外要的是别的东西,即使是要宋猛的性命,宋
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是这件事还请三员外见谅。"
三员外目光中寒芒一闪,冷冷的盯着他。这次宋猛居然没有退缩。
过了许久,三员外才缓缓的说:"要他的,不是我,而是六刀盟。"
宋猛说:"既然如此,他跟着我们也是一样的。"
三员外厉声道:"宋猛,莫非你想造反吗?"
宋猛说:"不敢。但是只要宋某在,无论谁都别想把他抓走。"
三员外冷哼一声说:"很好。"忽然转身大步走了。
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绝不可能如此善罢甘休,他的走,只不过是灾难
的开始。
宋猛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是谁派来的,更不要忘记
我们来做的是什么事。"
三员外的脚步丝毫没有犹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我转头看着身旁的卫十五娘,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有淡淡的忧愁,
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她慢慢的松开手,说:"刚才我真怕你做傻事。"
我说:"我是那种名只是死路一条还去走的人吗。"
"你就是这种人。"她说,眼中闪过一分迷茫。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入六刀盟的?"
卫十五娘说:"已经两年了。你不喜欢吗?"
我说:"这样总比做强盗要好得多了。"
我看着宋猛他们,他们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仿佛已经忘记后面还有
两个人。我说:"他们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卫十五娘脸上忽然一红,却没有说话。
忽然间,我感到一股寒意没来由的侵遍我的全身,我不禁一个战抖。
这绝对不是一阵寒风!
宋猛也似有所觉,抖然飞扑向北边三长外一株大树。身形尤在空中,刀光
已经如匹练般自腰际飞出,离那株树尚有一丈,刀已急斩而下!
树木拦腰而断!
但是树后面什么也没有,宋猛却如见鬼魅般飞退而回。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韦景纶沉声问:"那里没有人?"
"没有。"宋猛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慢慢的挤出来的:"只因为他已经
不能算是一个人。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
韦景纶说:"难道他比三员外还可怕吗?"
宋猛说:"十个三员外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指头。在这个世界上,武功
比他高的人或许还有几个,但是绝对没有别人能发出如此可怕的杀气!这是一
种只有以杀人为业的人才可能有的杀气!他根本没有向我出手,他甚至只不过
是在飞退,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是仿佛有无数把见血封喉的毒剑向我刺来。"
他看着我:"你知道,我并不是随便就会去砍树的人。"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武功到了宋猛这个层次的人,手中的兵器除了杀
人之外,已经绝对不会去干别的事,若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去砍树?
我说:"你说的难道是......"
"死神!"
宋猛终于慢慢的吐出了这个名字----这个令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心惊肉跳的
名字;这个足以令半夜啼哭的孩子不敢再哭的名字;这个令天下的恶鬼都要退
避三舍的名字。
"我实在想不出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然有人请出他来杀你。"
我说:"听说死神要杀的人,都已经死在他手上。"
"不错。但是,"宋猛深深的吸了口气,说:"无论谁要杀你,都必须先
跨过我的尸体。"
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一心想要我的性命,因为无论是牛僧
儒还是六刀盟,他们要的都只不过是宁采臣的下落而已。
有谁,居然会为了杀我,而请出如此可怕的杀手?
这里大概是一片破落的庄园。或许它曾经繁荣过,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有残
砖乱瓦。唯一还算完整的一座房子,也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但是他们要等的是谁,
等他来做什么,我却懒得去关心。
我已经在房间里一唯一的一张已经少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宋猛已
经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韦景纶和李玄也许就在附近放风。
那个箱子就放在我面前,卫十五娘就站在箱子边。她的衣裳已脏,发丝已
乱,人已憔悴,但是却依然美丽如一尘不染的仙子。
我叹了一口气,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回到船上去呢?"
她幽幽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去找一件东西。"
我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偶。
她的目光落在那布偶上,再没有移开,也不问这布偶为什么在我身上,竟
似已经痴了。
这时的气氛实在太不自然了,以至于我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再做什么好了。
这种郁闷的气氛似一块大石般压得我有些慌了,我终于说了一句在这个时候最
不该说、最蠢的话。
"这个人是谁?这么有福气?"
她的目光嗖的从我手中的布偶移到了我的眼睛,这目光中分明有一种受伤
的野兽般可怜而凶狠的光芒,看得我一阵心惊。
她忽然神经质的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吃力,以至于不得不双手称在
那大箱子上在使她的身体没有倒下。
她的笑声终于慢慢的安静下来。
"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吗?自从他离开以后,我只感到我的生活中再
没有了光明和希望,再没有了欢乐和幸福,每一天晚上,我都感到那么孤单,
那么寒冷,那么凄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个时候他还在该多好啊,
即使他从不多看我一眼,即使他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即使他总是很温柔很温柔
的看着那个女孩子,但是只要我还能看到他,我就感到生活还有意义。我想放
纵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他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用烈酒来忘记
他,但是每一次醉醒,他的影子就在我心里印得更深。这几年来,让我活下来
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我能再见他一面。"
她停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激动转成了悲伤。
"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了。也许一切都是我
自作自受,但是我......我毕竟是受了三年的苦,而这个人,却还在问,这个
人是谁。"
扑的一声,那张破椅子终于失去了平衡,我一下坐倒在地上。
我难道能想得到吗?我难道能相信吗?我难道能接受这个事实吗?这个仿
佛一把锋利的刻刀一般在这个纯洁可爱的少女充满了憧憬和梦想的心灵中刻下
如此深刻而凶狠的一刀的人竟然是,我!卫十五娘,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
了解她了,这个外表坚强而内心柔弱的女孩,她在这虎狼当道的江湖中,完全
是在依靠着他的朋友和兄弟姐妹的维护和关怀,在这时刻充满了血腥和死亡威
胁的世界,她的温暖和甜蜜的梦何曾不是在她的兄弟姐妹用刀剑和铁拳形成的
坚硬的屋宇中才有的呢?
我不禁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一身黑色的衣服,恍如
清朗艳丽的晴空忽然飘过的一朵乌云。那时的她,是江湖朋友心目中寒冷无情
如三九的寒冰的小龙女。我第一眼看到她,站在冷静如冷酷的李玄身边的她,
仿佛远离了欢笑和人群的孤燕,那冰冷的眼神,紧闭的双唇,迷茫的灵魂是如
此的突出和不谐调。
那一次,我成了中州五条龙的老四。
在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穿起黑色的紧身衣了,再也没有看到过
她冰冷僵硬的表情了,再也没有看到过她迷茫无主的眼神了。她仿佛在一夜间
从一个女神边回一位少女。在我与她相处的四个月中,她是如此纯真可爱的少
女,正是每一位哥哥心目中最期望的妹妹的典型,美丽,活泼,甚至还有一些
刁蛮。
但是,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这一瞬间,我才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真
正含意----我才明白,一个孤单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剥下她伪装成坚硬的外壳
时是多么的幸福,而在忽然失去这一切时又是多么的痛苦!而她所要求的又是
如此少得可怜,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当连这微薄的幸福也忽
然离她而去时,这种失望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当我在那艘船上看到她的仿佛迷醉于放纵而又分明痛苦于迷惘的身影时,
我是如此的痛心和惋惜,如今看来,她这时的迷失与她过去的无情,是多么的
相似,所不同的是,在过去,她所要欺骗的是别人,让别人看不到她的弱小,
而在今天,她所要欺骗的却正是她自己!
这一切,也许都因于我不顾责任的离开吧?但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责任
呢?那时的我,也正如现在的她,忽然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恍如甜蜜的美梦
变成了可怕的恶梦,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而这几年,我所受的痛苦,又何
曾有丝毫减轻过?而就在昨天,当我终于发现我自己的谎言,再无法欺骗我自
己;当我终于发现,我自己所铸造的自以为是牢不可破的外壳原来只是不堪一
击的泡沫时,我所受的打击,又是多么的可怕和不堪承受啊。这难道能怪我吗?
但是,这又能怪她吗?在这人世间,人的感情是多么不可琢磨啊。李玄曾
经如此深情的向她表示过爱意,而今天,我终于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而我
,所有的一切柔情都已经托付在别人身上,对她从来没有过特别的意思,从来
都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的关爱,又是什么能令她如此刻骨铭心呢?如今我或许
已经明白了,但是这一切,又如何能责怪她呢?
唯一应该责怪的或许只有这无情的天,这无形的命运而已。
看着她抽搐着的双肩,仿佛狂风中弱不禁风的小草,我心如刀割,却又无
可奈何。
如今的我,早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如今的我,已
经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恩爱缠绵,不过是镜花水月,浮云流水,所有的一切山盟
海誓,无论其真也罢,其假也罢,都绝不是永恒,也绝不可能永恒!我唯一无
法忘记的,唯一无法抗拒的是我的责任,是再不能让她受这样的伤害了。然而
如今我能带给她的,却只有灾难和死亡。
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好了。
我走到门边,看着门外一片狼藉的残砖断瓦,看着这在阳光照耀下却仿佛
依然蒙胧如在雾中的大千世界,我真想一直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
天荒,永不回头。
然而此刻,我却哪儿都去不了。
我正想得出神间,卫十五娘已经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她幽幽的说:"你现
在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么?"
我已无话可说。
卫十五娘说:"你已经看到那布偶身上那密密麻麻的针孔了么?每当我痛
苦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痛苦。"
我张开手,手中的布偶早已经因为我的过分用力而便了形状。唯一不变的
是那上面遍布的针孔,依然令我触目惊心。
爱与恨之间的界限岂非本就是很难分得清的?
卫十五娘说:"我曾经以为我早已经对你恨之入骨,说不定一见面就会杀
了你的。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彻底的错了。"
我缓缓的转过身来,看到她已经擦干了泪水,她面容平静,微红的双眸中,
透出一种坚决。我说:"你现在能说出这些话,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你再也不
是天真无知需要别人保护的小女孩了。"
卫十五娘却好象是没有听到我这句话,静静的看了我好一会,忽然说:"
你是不是很想离开这里,离开他们?"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卫十五娘却说:"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也知道你想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
为你恨他们,也不是因为你不忍伤害他们。"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早就想离开了。"
如果是在过去,这句话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但是,现在我已经理解。
因为我们都不想欠他们的,只因为我们和他们本不是一类人。
而她之所以没有离开,也许只不过因为她无处可去而已。
卫十五娘接着说:"你如果想走,我们现在就走。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
跟着你的。"
我黯然。
"我能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地狱。"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地狱我也不怕。"
卫十五娘笑了一下,这在悲伤过后绽开的笑容,正如在寒冷的绝地中绽开
的雪莲花般纯洁与辉煌。我不禁有些痴了。
卫十五娘说:"如果你担心他们不让我们走的话,我倒有一个好办法。"
她指着那个大箱子说:"你知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
我的心由不住一动。虽然这几年来我的好奇心已经减弱了许多,但是如果
说我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的话,那就是骗人了。
卫十五娘说:"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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