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玉娇龙(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13 10:10:08 2000), 转信

                                  二十七回
                              半夜推窗雪中送炭
                              同僚怀恨浪里兴风

    鲁府内折腾了半夜,不但未将罗小虎捉住,反而被他夺过刀去劈伤数人,可怜那些家
院、跟班、轿夫、马仆,平时在市民百姓面前,狐假虎威,倒也显得骄悍不凡,可哪见过
罗小虎这般气势,更怎能抵敌他这般猛勇。大家见他一连劈翻数人,谁还敢向他靠近一步
,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府门外跑去。当他刚跑到府门口时,正碰上九门千总闻报派一名百
夫长率领着一队兵勇涌进府门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罗小虎大吼一声,舞动夺来的砍刀
便向那群兵勇扑去。那些兵勇见他来势凶猛,措手不及,顿时溃散开去。罗小虎冲出大门
,与尚在门外的二十余名兵勇猝然相遇,彼此便砍杀起来。门内那些兵勇,惊魂梢定,重
新蚁聚,又涌出门来,将罗小虎团团围住。一时间,只见闪闪刀光千片,枪头红缨万点,
直杀得神嚎鬼哭,魄动心惊。

    鲁府门前大街上,因日间花轿在虎幄街口被拦出事,本已聚集着不少好猎奇闻的闲汉
,虽已时过二更,却犹聚在街边搜罗话柄,千方百计打探府内消息,迟迟不肯散去。罗小
虎撞进书房惊死鲁翰林的消息,已在家院出来报案时便被这群人所获悉,并很快就在街上
传开。因此,好事的人越聚越多,等兵勇赶来时,街旁约已聚集了数百群众。大家站立得
远远的,屏息静气地观看着这场厮杀。偶尔也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助威的呐喊,只是他们
向着的却并非兵勇,而是那被围在核心的汉子。

    再说罗小虎被几十名兵勇团团围住,他虽人单势孤,却毫无惧色,把一把刀舞得有如
旋风一般,片片寒光夹着阵阵尖厉的刃啸,东突西撞,锐不可当。不一会功夫,便已被他
砍翻几个,吓得兵勇们只是轮转般的围住他,用长枪乱刺乱戳,谁也不敢正面和他交锋。
正僵持间,忽从西边人群里传来一声操着蒙古话的呼喊:“兄弟,快,突出来,别上当。
”这声音罗小虎听来是那样熟悉,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喊话的正是他曾在新镇救过的那位
贩马的蒙古汉子。接着又从西边人群里传来几声胡吼乱叫,他也听出来了,那是刘泰保和
蔡幺妹的声音。罗小虎心里明白了,向西突围出去,有他们在那边接应。于是,他退到核
心,收刀吸气,略停一瞬,然后,向着西边一排兵勇用刀一指,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吓
得那排兵勇连连后退,罗小虎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一杆长枪,往怀里猛力一拉,竟连人
带枪拉了过来,还不等那人站稳,突又猛力,一送,竟又把那兵勇弹了回去。他趁势在前
一纵,跳到那排兵勇中间,一连劈倒两人,只一眨眼间,便被他杀开一条缺口。

    罗小虎身随刀进,冲出缺口,飞身往西边人群跑去。那密集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顿时骚乱起来,跑的跑,窜的窜,跌跌撞撞,攘攘推推,只见人影浮动,窜向各条胡同,
早已混入人群的罗小虎,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场风波,顷刻就传遍京城各部衙门,最先得报的当然还是九门提督衙署。玉大人忧
愤交集,恼怒异常,当即派人飞马传令九门各营军马,关闭城门,加强盘哨,并派出得力
捕快和彪骑悍卒,四处巡查授捕。一霎时,满城大街小巷、寺庙胡同,到处是铁蹄奔逐,
到处有巡卒穿梭。平时车马从容,衫袖翩翩的繁华京都,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

    再说鲁府,一夜之间,喜事竟变成了丧事。昨天还是彩红高挂,鼓乐悠悠,今天却变
成素幔低垂,奠烟袅袅;昨天还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今天却变成门前冷落,庭院萧疏
。鲁老夫人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已极,她明知这场祸难来得蹊跷,也怀疑与玉娇龙隐有
牵连,但毕竟未曾探出根源,也未能拿到凭据,虽郁积了满腔怨债,但又向谁说去。她也
曾请来几位鲁府至亲和鲁翰林生前好友,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窦,请他们出谋划策,为
死者报仇雪恨。无奈那般亲友或久处宦场,老于世故,或溺于章句,直是书呆。老于世故
者,虽也心知有异,但一来慑于王帅的权威,二来毫无凭据,谁敢妄言轻动,以致招来倾
轧;书呆们听后只是口呆目瞪,认是无稽。因此,谋划半天,毫无一得。鲁老夫人无奈,
只好回到灵前,一字一涕,数数落落,含沙射影,且诅且咒,以此来消泄胸中的积愤。

    玉娇龙在鲁府的日子当然就更难过了。鲁老夫人恨之入骨,把她视作眼中之钉,这且
不说,就连府里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她视为祸水灾星,一个个对她侧目而视,每日除了送
茶送饭,谁也不愿进她房里,简直是避她如避蛇蝎。玉娇龙终日枯坐房中,时而感到如烤
炉上,时而又觉如居冰窟。鲁老夫人的霜容毒语,仆婢们的冷言奚落,有如透骨寒风,不
时向她袭来。平素过惯养尊处优、母娇父宠的玉娇龙;突然落到这种境地,真是难堪已极


    可玉矫龙终日只默坐沉思,不悲不怒,毫无哀怨之声,不露忿懑之色,对房外传来的
种种风言异响,置若罔闻,对上下人等所露的冷颜怪色,视如不见,竟似突然大彻大悟,
已觉四大皆空一般。

    她这一反常情的神态,使香姑都感到不解和疑怪,深伯她会从此消沉下去,落得个玉
损香销。香姑也曾好多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象过去在出走途中那样,偎着她,给她说些
体已话,用许多足以软心柔肠的话去宽慰她,可玉娇龙竟似未曾听着一般,仍然一言不答
。香姑无奈,只好轻轻叹息一阵,独自悄悄睡去。

    鲁翰林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前来吊孝祭奠的,也只是少数至亲好友。玉玑也曾过府
吊孝,受到的却还是同样的冷遇和难堪。因鲁老夫人称病未出,只由一个年老家院,将他
引到灵堂,依礼祭奠一番,竟无一语问及娇龙,更未到她房里坐坐,便各自回府去了。香
姑得知这一情况后,伤心不已,便来告知小姐,边哭边说道:“大老爷也是读书做官人,
平时讲的是仁义孝悌,自己的亲骨肉被践踏到这等地步,他连一点顾盼都没有,未免太绝
情了。”

    不料玉娇龙听了却如无事一般,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哪能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鲁翰林出殡后的第二天,鲁老夫人率领着一群仆婢到玉娇龙房里来了。紧跟在鲁老夫
人后面的两位仆妇,一人捧着一件孝服,一人手里端着鲁翰林的灵牌。鲁老夫人两眼深陷
,悲痛中隐含挑衅之色,冷冷地说道:“娇龙,你父亲虽是武职,可你玉府也是书香门第
;你和宁轩虽未行周公大礼,可你总也算是我鲁府的人了;你对宁轩虽无夫妻之情,可总
该有点夫妻之义,何况宁轩又是由你而死。我没有强你守灵成服,我这个当婆婆的也算够
敦厚的了。如今我只求你一事:为宁轩守节三年,每日在他灵位前诵经一卷。三年后或走
或留,悉听你便。”鲁老夫人说完后,也不等玉娇龙答话,命仆妇将灵牌供放桌上,留下
孝服,便又率领着仆婢们离房去了。

    玉娇龙站立床前,一直不声不响,两眼望着灵牌,木然的神情中,却微露出凡分萧索
之色。

    香姑在房中不知所措地望着玉娇龙,感到她神情有些古怪,心里不禁嘀咕道:“难道
小姐真会答应为鲁翰林守节诵经三年不成?”但她也不便多问,只向灵牌睥睨了一下,便
走开去。

    第二天清晨,香姑睡朦之中,被,一阵低微的诵经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一看,见小姐
端坐桌前,正虔诚地诵着经卷。桌上一盏青灯,桌中点着炉香,袅袅的香烟后面供着一块
灵位。香姑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她突然一阵伤心,一瞬间,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小姐变了!”她简直没法理解,小姐为何竞屈从于鲁老夫人这种存心泄忿的折磨?守着
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的灵牌诵经,而且诵得那般虔诚,她居然做得出来?!香姑特别感到难
过的是小姐这样做,将置罗大哥于何地?她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个罗小虎?香姑越想越气,
忙披衣下床,气冲冲地来到玉娇龙身旁,不满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举目向那块灵牌膘去
。当她的眼睛刚一触及那灵牌时,顿感有些异样,那灵牌上的字迹似乎变了。她昨天看到
灵牌上的是一行黑色的字体,中间只夹有几个朱砂红字,今天看到的却全是深红色的字体
,而且似乎是用血写成的。香姑跟随玉娇龙几年来,在小姐的教导下,已能略识数字,她
仔细一看,见灵牌正中写着“故显妣玉母黄老孺人灵位”,旁边一行是“女玉娇龙拜奉。
”香姑心里立即明白了,欣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
娇龙的膝上抽泣起来。

    从此,玉娇龙每日晨昏都坐在母亲灵位旁焚香诵经,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
,鲁老夫人也不时来到房外窥探,虽每次都远远望着玉娇龙确在虔诚地诵经,但她脸上却
从未露出过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离去。

    一天,正逢鲁翰林诞辰之期,鲁老夫人命人端来几盘瓜果、三牲,准备设在鲁翰林灵
位面前供奉。正当随来的丫环捧着献盘在灵位牌前摆放时,玉娇龙忙上前阻止道:“这是
我母亲玉老夫人的灵位。你们要祭鲁老爷,到里面堂上祭去。”

    鲁老夫人闻报,怒气冲冲地走进房来,俯身往灵牌上一看,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
:“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鲁府当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说完,忙伸手去抓灵牌
,不想玉娇龙眼急手快,一闪身,早将灵牌抱在怀里。鲁老夫人正想来夺,玉娇龙抽身退
到桌旁,挑起柳眉,双目炯炯,冷然说道:“娇龙母死不过半年,还能不容我略尽孝道!


    仆婢们见情势紧追,惟恐闹出事来,忙上前拦住鲁老夫人,带求带恳,又劝又拉,好
不容易才把鲁老夫人劝阻下来。鲁老夫人离房时,指着玉娇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
既要当孝女,我就成全你!”

    从此,每日给玉娇龙送来的三餐菜饭,尽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点油荤,甚至连晚
上点灯用油,也都不再供给。玉娇龙过着比奴仆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一连过了半月,玉娇龙虽仍安之若素,不声不响,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
积了一腔愤慨,可也奈何不得,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一日黄昏,玉娇龙刚刚掩下经卷,香
姑满面怒容,两眼含泪,气冲冲地跑进房来,一头伏到桌上,嘤嘤啜泣起来。玉娇龙上前
问她,香姑边哭边诉,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香姑眼见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着急,想
寻个机会,背着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给实来一些糕点,让她受用受用,也好撑持
下云。

    不料刚刚跨出府门,便被看门人截住,声称奉了鲁老夫人之命,本准她主仆二人出府
,强行将她拉回府门。几个家院也闻声上前,对她大加斥骂,甚至恶言毒语,伤及玉门。
玉娇龙听后,只见她将嘴唇紧咬,眼中突然闪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
积压在小姐心头的怒火已被点燃,就只等她如何行动了。顿时间,香姑把刚刚所受的委屈
和一肚子的伤心全都散去,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惊喜和兴奋。她紧紧盯着玉娇龙的举止和神
色,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中,凝神专注,不过顷刻之间,她眼里闪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
去,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平静。香姑颓丧万分,她感到绝望了,伤心地说:“鲁家明明是
存心要困死我二人,你就甘愿让他们摆布?”

    玉娇龙默不吭声。

    香姑突又恼忿起来:“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鲁家手段也太毒,难怪
她要断子绝孙!”

    玉娇龙:“香姑,说话得有个分寸,哪能这样咒骂!”

    香姑:“他们做都做得,我就说都说不得!你要守礼,你守礼去,我可不管。”

    玉娇龙:“礼是要守的。这事与你无关,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时感不安
,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听玉娇龙这么一说,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她还弄不明白,小姐为何能忍下这等欺
侮?又何以能甘心于这样的折磨?她更为不解的是:玉鲁两家被弄成这般境地,明明是错
在玉大人、鲁翰林和鲁老夫人,小姐偏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错在何处?
难道当儿女的也象奴婢一样,挨了板子还要叩头谢打不成。香姑默默转了转念头,义说道
:“小姐也不要为我不安,我陪你来,就是来陪你受罪的。但我却没想到还要来陪你受这
么多窝囊气!我一心一意跟随你,就是为的不受气。想起几个月前跟随春你闯州过县的那
些日子,你怕过谁来?你受过谁的气?才几个月,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真叫我伤心。
而今落在这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错不在你,你却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
,就是怨你!”香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娇龙的心中激起阵阵浪波。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移过身来,拉住香姑的手凄然说道:“香姑,你不知道,这是
天谴难违,我只有逆来顺受。一切忧患都是由我而来,高老师的不辞而去,蔡九之死,高
师娘的……失踪,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鲁翰林的夭折……我都难辞具咎,我不是怕谁,
而是在顺天由命。但愿菩萨保佑,把灾难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愿已足矣。”

    香姑真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感到惊异不已。房里虽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
面目,可她仍睁大了眼望着她。她心想:“小姐怎的变成了这等心性?”她对小姐所说的
这番话,仍是听得似懂非懂,特别是高老师的出走和蔡爷之死,关她何事?

    她谈起他们为何显得那样伤心?香姑简直如坠五里雾中。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
别的女人落到这般境地,也只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辈,你有那么好的本领,可以象
男儿汉大丈夫那样闯南走北,谁也奈你不何。人们常说‘退后一步自然宽’,你已无路可
退,你是‘进前一步自然宽’,你只须横下心来,跨出一步,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再受这
样的罪!”

    玉娇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熬熬再说。”

    香姑:“这饱不饱、饥不饥的日子怎熬啊!连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还能熬?亏了身
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为这样,才想溜出府去买点食物回来,不料竟受到这番辱!”

    玉娇龙犹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为你买些可
口的食物回来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他说:“我想溜出府去,还不是为着你来,又不是为了自己嘴馋。


    玉娇龙:“我去也只是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这是为何?玉娇龙:“我应顺命守礼,我要无愧于心。”

    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么顺呀守的,只愿和你
同甘共苦。”

    二人不再说话了,只紧紧相偎着,苦度这漫漫的长夜。

    日复一日,天气已渐渐冷起来了。玉娇龙益更显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脸上的红
润,主婢二人已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一惯喜爱跑来跑去的香姑,现在已变得沉静起来,
整天无精打采,闷坐房中;玉娇龙仍是那样从容庄肃,毫无颓唐自弃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后,便到母亲灵位前诵经,诵得那样专注、虔诚。

    一天傍晚,鲁府仆妇送来的竟是一碟冰凉的苜蓿和两碗馊饭。玉娇龙连箸都未动,独
自诵经去了,香姑勉强吃下半碗,终因难以下咽停下箸来。一会儿,仆妇来收碗筷,见到
这般情景,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她小声自语般他说道:“真造孽,这日子教人怎过啊!
”那仆妇临走时还低低对玉娇龙说了句:“等过些时候玉大人会来接你回去的,眼前他也
烦啊!”

    玉娇龙已从仆妇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里可能受到攻击,父亲目前
正处于危难境地,那班嫉贤拓能的同僚必将乘机中伤倾轧;钓誉沽名的御史也会捕风参奏
。她思前虑后,认定他们虽未握得足以构罪的把柄,但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有损侯门声威
,甚至动摇父亲的地位。玉娇龙想到这一切都由她所招来,她真感疾首痛心,难过已极。

    香姑忍着饥饿,天刚黑便上床睡了。玉娇龙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凉,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静,房内房外声息全无,能听到的只
有香姑均匀的呼吸声和她不时响起的几声辘辘肠鸣。玉娇龙拥着香姑,不禁侧然欲泪。正
凄楚间,忽听到房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几步一停,显得十分小
心谨慎。玉娇龙不由一惊,立即警觉起来,迅即从枕底抽出短剑,蓦然一跃下床,闪身躲
到门后,屏息注视着房外动静。只听那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来,接着又是几声轻
微的刮磨声响,窗门便被拨开了。随着便见一个头影出现在窗前。玉娇龙凝神细辨,借着
微微星光,看出了是个女人的头影。只见那头影向房内探望片刻,随即又伸手从窗口丢进
一件东西,然后掩好窗门,转身离去。玉娇龙迅即闪到窗前,戳破窗纸,张目望去,见那
身影正跳过走廊,向那边墙角走去。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这身影的姿态怎的这般
熟悉,似曾在哪儿见到过来。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来了:啊,是蔡幺妹!“她来干什
么?是善意还是寻仇?”玉娇龙心里布起一团疑云。她想看看那丢进房来的竟是何物,可
房里却是漆黑一片,又无灯亮,哪看得清。玉娇龙犹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
着的却原是个布包。她将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开索带,立即使从布包里散出一股卤汁、
酥点的香气,玉娇龙明白了,这是蔡幺妹特意送来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里面除了
她熟悉的一些纸盒纸包外,还另包有几支蜡烛。玉娇龙高兴已极,忙敲起火石,点燃蜡烛
,黑沉沉的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从中感到了一片生机,一番春意。

    玉娇龙借着烛光,仔细检看布包,见里面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外,还有
一只熟羊腿和几脔卤牛肉,另还附有个纸卷在内。玉娇龙打开纸卷一看,见第一行写着:
“为富不仁,为官不义。鲁府所为,已尽探悉。薄礼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
小姐、香姑笑纳”,下落“患难夫妻敬白”六字。

    对着这包食物和这卷字条,玉娇龙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纸卷上既然明明写着食物是
给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对蔡幺妹的用心乱加怀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杀父的仇人,
当时只为了维护自己个人与玉府门第的声名,迫于高师娘之威胁,一时失手,竟做出这等
丧天害理的事来,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几致流落京城,自己对蔡幺妹是负罪深重的。而今
天她不但不趁机寻仇落井下石,却反而仇将恩报,前来雪中送炭。纵然是她目前还不知自
己就是她杀父的仇人,却只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娇龙对着这些食物,心情只觉越来越更
沉重,哪还能引起半点食欲。恰在这时,香姑从梦中发出阵阵呓语,似呻吟,又似呼饿。
玉娇龙抽身去至床前,轻轻将她唤醒。香姑刚睁开眼,突见满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来
,大张着一双惊疑的眼睛,指着桌上的蜡烛问道:“哪来的蜡烛?”

    玉娇龙把她拉到桌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又顺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面前,
说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负了你蔡姐和刘哥一片心意。”

    香姑听得出神,满面惊喜,她肚内虽已饿得发慌,却无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会,不
解地问道:“蔡姐刘哥怎会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况?”

    玉娇龙:“刘泰保交游广,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娇龙的臂膀说道:“他们一定知道罗大哥的下落,你刚才为何不喊住
蔡姐问问他的消息?”

    玉娇龙那张久已木然的脸,竟又泛起一阵红晕,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动了。她又从
香姑这一间里,看到了她那过人的细心和机敏,也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
着香姑,过了许久才含糊应道:“我怎好问她?”

    香姑坦然说道:“哪天我能出得这鬼门关,便找蔡姐问问去。”

    玉娇龙警觉地望着香姑,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也是玉府里的人,千万别牵连进
这场是非中去。”

    香姑动了动嘴唇,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玉娇龙顺手拿起一个酥饼,递到香姑嘴边:“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香姑偏过头去,用手接过饼,回递给玉娇龙:“你先吃。”

    玉娇龙摇摇头:“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着玉娇龙:“这是别人好意送来的,难道也犯了你那‘顺’和‘守
’的清规戒律?难道吃了也有愧于心?”

    玉娇龙微微低下头来:“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里难受。你吃,让我看着你吃。
这样,我兴许会好过些。”

    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娇龙:“听话,香姑。你快吃,让我高兴高兴。”她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虽然弄不清楚玉娇龙不愿享用这食物的原因,但她却不忍再拂她意,只勉强取食
了一些糕饼,便假称已经吃饱,收起布包,吹熄蜡烛,和玉娇龙一同携手上床睡去。

    过了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初雪为缟,使得鲁府庭院显得更加萧瑟。

    一天上午,玉娇龙刚诵完经卷,突见房外花厅那边,仆婢进进出出,显得忙乱异常。
玉娇龙觉得情况有异,正惊诧间,忽见一个丫环匆匆朝房里走来,她慌慌张张地向玉娇龙
禀报道:“少夫人,铁贝勒王妃来看你来了,老夫人正在门外迎驾。”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觉惊异万分。她素闻王妃为人孤傲寡合,京城众多皇亲权贵,不
论寿庆功宴,她从不轻易枉驾一顾。

    自己虽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见过她一次,可从此之后即无来往,不料她今天竟为
何驾临鲁府来看望自己来了。玉娇龙边想边到桌前对镜整鬓理妆,香姑却仍漫不经心地坐
在床边,拾弄她的发辫。玉娇龙瞟了她一眼,说道:“王妃就要驾到,还不快把屋里收拾
一下。”

    香姑漠然道:“就这样让她看看,岂不更好!”

    玉娇龙:“我并非掩窘,而是不愿受人悯伶。”

    正在这时,鲁老夫人陪同着王妃,后面跟随着一群仆婢进房来了。玉娇龙迎上前去,
正要下拜,王妃一把搀扶着她,直端端地注视了片刻,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才启口
说道:“不见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来身体不适?”

    玉娇龙微垂眼帘,谦恭地答道:“托于妃的福,娇龙幸尚无恙。王妃玉体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回过身来看着鲁老夫人问道:“听
说娇龙戒荤减食,终日闭门诵经,这岂不成了苦行苦修!”

    鲁老夫人尴尬万分,嚅嚅答道:“她这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为然他说道:“哪有这般孝法,这简直是在自辉!”

    鲁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请王妃开导开导好了。”说完,又忙上前去请王妃入座


    王妃并未睬她,只站在房中向四处打量一番后,摇摇头,对玉娇龙说道:“你也未免
过于自苦,弄得这般简陋。”

    鲁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仆婢们环立门外,面面相觑。

    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王妃对鲁老夫人说道:“我特来和玉娇龙闲叙,不敢久劳
老夫人相陪,请回房将息去吧!”

    鲁老夫人只得告退出房,率领着一帮仆婢各自进入内堂去了。~王妃待她走后这才踱
到床边,拉着玉娇龙并肩坐下,对她说道:“你的事儿我已略略闻听到一些,前几天德秀
峰的妻子来,又从她口里得知一些你目前的处境和近况。这鲁府也是书香门第,行事怎这
般背情悸理!我心不平,老惦着你,今天趁王爷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特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俯首默默地听着。一瞬间,俞秀莲那飒爽从容的英姿,那警智深沉的关切,以
及蔡幺妹那顾盼自得、敏中带稚的神情和身影,又不断地闪现在她面前。玉娇龙心里已经
明白,德五嫂所知道自己目前所处境况,多半是俞秀莲、蔡幺妹处得来,她们正是要通过
德五嫂禀知王妃,希望能借王妃之力,把自己从苦境中解救出来;玉娇龙心里有如吹进一
阵春风,感到融融暖意。

    王妃又说道:“昨天我命人去把你嫂嫂鸾英请来,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她。”

    玉娇龙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说道:“我自来到鲁府,和家中音讯即已断绝,也不知父
兄近况如何了。”说罢,不禁凄然泪下。

    王妃犹豫片刻,说道:“也怨不得你父亲兄嫂,他们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眼前也顾
不上你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忙问道:“我父亲兄嫂怎样了?”

    王妃:“你父亲正受朝廷查究,目前待罪在家。”

    玉娇龙全身一震,顿觉整颗心直往下沉。她不禁迸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仰头呼道:“
天啦!是娇龙不孝,累及父亲了!”

    王妃见玉娇龙这般悲痛,心里不禁恻然,但听她把罪咎承于已身,又暗暗觉得奇怪,
忙劝慰她道:“这乃飞来横祸,怨你不得,你也不必过于伤痛。罪魁祸首还是那肇事凶汉
,只须将他捉拿归案,满天云雾都会散的。”

    玉娇龙:“这事与我父何干?竟至受累如此?”

    王妃感慨地:“宦途险恶,无风尚可起浪,何况这事本也蹊跷。”接着,就把玉娇龙
家里因凶汉肇祸而受到的牵连告诉了她:原来那日自那汉子在大街上截拦花轿后,很快就
流言四播,闹得满城风雨。对那汉子颇多猜测;对他为何拦轿,更是捕风捉影,编出许多
惊世骇俗的奇闻怪事。这些流言蜚语,本已有损玉府声名,使玉大人处于不利境地,不想
那汉子又夜闯鲁府,惊死了鲁翰林。这一来,就弄得京城显贵人人自危,震动朝野。翰林
院一时激愤,借时得近御之机,立即将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十分震怒,当即传诏九门提督
,限期将凶汉捉拿归案。提督衙署火急缉骑四出,各道设卡,九门立哨,挨户搜查,沿途
追捕。不想忙了半月,却是踪影不见,线索毫无。玉大人正在坐卧不安之际,京城中又遍
播流言,传言那凶汉乃是两年前横行西疆的马贼魁首半天云,因慕玉娇龙美貌,特潜来京
城夺取玉娇龙的。还传说他从西疆带来许多贼党,散在京畿一带,以作接应。恰在这时,
伊犁驻军将军田项奉调回京来了。田项原是玉大人副将,他在西疆时曾因擅杀边民受到玉
大人斥责,一直耿耿在心。这次回京,他借陛见面圣之机,罗织一些罪名,参奏玉瑞“治
军不严,沽名废律”,以致“马贼猖撅,横行无忌”;又说玉瑞在奉命对马贼进行征剿中
,“折将损兵,迭遭挫辱”,而他在表奏朝廷时。却“文过饰非,养痈遗患”;还说此番
在京城行凶肇事的凶汉,纷传即系西疆贼魁罗小虎,虽然“传闻无据”,却也“事有可疑
”,应严饬玉瑞速将凶汉辑拿审究,即可“真相大白”。皇上闻奏,一怒之下便欲将玉瑞
交刑部问罪。但因田项所奏各节,涉及军机,多亏军机大臣深知玉瑞为人一向刚正谨严,
又是忠烈之后,在皇上陛前极力保奏;铁贝勒王爷也代为说项,才议他一个“待罪候处”
,并将田项所参各款,命铁贝勒王爷查究。

    王妃将玉大人所遭这段变故对玉娇龙讲了以后,又面带忧色地说:“眼下皇上已命田
项暂摄九门提督衙署事。田项正在加紧捉拿那肇事凶汉,这事尚未了结。所传凶汉即贼魁
罗小虎若全属子虚,倒无大碍,若果然是他,一旦拿获,祸将不测!”

    玉娇龙边听着,心里边煎熬着,她已感到有些无法自持了。

    她对父亲的处境、心情,充满了揪心的忧念;对罗小虎则萦绞着一种复杂的情意,是
切齿的恨,又是战栗的悬念;是对他鲁莽的憎恶,又是对他壮勇的倾爱。当然,于家于己
她都默祷罗小虎能平安无事。

    王妃一直关切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久久木然不语,又似有心又似无心地安慰她道:
“好马总难驯,易驯的就不是好马;若真是罗小虎他们就捉不住,捉住的就不会是罗小虎
。”

    玉娇龙不觉一怔,但她却并未抬起头来,对王妃的这两句话,只漠然置之。她想:“
以王妃的身分地位,怎会说出这等话来!莫非她对罗小虎的行为踪迹已有所知?”她一转
念间,抬头问王妃道:“王妃见到我嫂嫂,她可曾说及家中近况?”

    王妃:“鸾英最心疼你,对你惦念万分。我将你目前境况告诉她后,竟把她哭成泪人
一般。她说,等你父亲心情稍好后,便来接你回去。”

    玉娇龙想起鸾英平时对她种种体贴、疼爱,也不禁流下泪来。

    王妃不愿过多引起玉娇龙的伤悲,忙又把话岔开,聊了一些王府里生活起居以及她幼
年时的往事。快近中午,王妃命香姑传话出去,叫备好车马,她要起驾回府了。

    临行时,王妃站起身来,眼含笑意,面露得色地对玉娇龙说:“我从小爱马,近来却
遇上两件称心事:一件是我于几月前从一蒙古马贩手里买来一匹通身雪白的好马,矫健极
了,王爷给它取名‘白龙驹’;一件是月余前又由那蒙古马贩给府里引来一名驯马手,彪
悍异常,无论多野烈的马,一遇上他,立即驯服下来。今天王爷又高高兴兴带上他到王庄
驯马去了。”

    玉娇龙心中蓦然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辉。她忙镇下神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
,说了声“恭喜王妃”,便不再多问什么了。

    鲁老夫人闻报王妃即将起驾的消息,早已率领着一干仆婢恭候房外,一直把她送出府
门,伫候着车驾已经去远,才回到府里。

    玉娇龙自从王妃来鲁府看过她以后,境况有所改变,每日三餐送来的饮食可口了些,
日常用具以及灯油茶水,也按时送来了;仆婢们的放肆行径有所收敛。鲁府上下人等,对
玉娇龙的态度已由恶若蛇蝎变成了敬而远之。而她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萧疏、孤独。

    日子一天天在寂寞和忧虑中度过,眼看已快过年了,更加深了玉娇龙对亲人的思念。
父亲的处境、心情,兄嫂的起居,动止,以及罗小虎的下落、安危,这一切都使玉娇龙魂
牵梦绕,日夜萦怀。

    一日,玉娇龙正在枯坐神驰,香姑气喘吁吁地跑来报说:“小姐,少夫人过府来了,
现正在堂上和鲁老夫人叙话。”

    玉娇龙又惊又喜,顿觉心头一热,眼里立即包满了泪水。忙问道:“你可是亲眼看见
?”

    香姑:“我听鲁府的人说了,也不敢信,便亲自去看看,果在堂上。”

    玉娇龙一阵惊喜之后,又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情怯。这种情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呆
立房中,显得神情茫然。

    香姑奇怪地望着她,又细声说道:“她和鲁者夫人谈过话,准要来看你的。”

    香姑这话,使玉娇龙心头有如受刺一般,她淡淡地说道,“随她。”

    香姑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鸾英来了。她一跨进房门,叫了声“妹妹”,便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
手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却木然不动,只冷冷地望着她。鸾英哭得伤心极了,从她那一声
声呜咽和一阵阵抽泣中,倾注了她蕴蓄在心里的对玉娇龙最深切的同情,和最深沉的怜爱


    站在旁边的香姑,亦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房里除了一阵阵凄楚的哭泣声外,便没有任何声息。

    鸾英一直哭了许久,才哽咽着对玉娇龙说道:“妹妹,我没料到,竟让你受了这么多
的苦!”

    玉娇龙没吭声。

    鸾英又说道:“我今天是特来接你回去的。”

    玉娇龙仍然是一声不响,木然地站在那儿。

    鸾英:“妹妹,你快收拾收拾,车子在外面等着的呢。”

    玉娇龙这才冷冷地说道:“我命已如此,还回去则甚!”

    鸾英和香姑被玉娇龙这冷漠的神情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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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静待第廿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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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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