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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蜀山剑侠传第九集-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Nov 9 19:59:51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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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蜀山剑侠传第九集-3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Nov 8 20:00:16 1999)
举步失深渊 暮夜冥冥惊异啸
挥金全孝子 风尘莽莽感知音
云从惊魂乍定,才往崖边又看了一看。暗想:“昨晚拿剑触地,一路乱走,都是实
地。曾记有一空隙,剑光照见是一条尺多宽的沟,只顾随便跨了过去,恰好走的正是离
对面大石极近之处。当时若非劳累已极,不能再走时,稍一多走两步,便坠入万丈深潭,
怕不粉身碎骨?”想到这里,又急出了一身冷汗,觉出有点头晕,不敢再看。待去寻小
三儿时,不知路径应如何走法。高喊了几声,不见答应。默想昨晚来路,以为再往前越
走越远,便回头觅路。且喜这条来路,倒甚平坦,只是路甚曲折,树木也不甚多,还是
且走且喊。走来走去,忽见前面两边危崖壁立,出口路分左右,时闻一股幽香,随风袭
人。站定想了想,想出该往右崖转走。这崖左半伸出路侧,右半却是凹缩进去。
云从刚刚往崖右转过,便见满山满崖,俱是奇花老松,红紫芳菲,苍翠欲流。对崖
一片大平坡,万千株梅花,杂生于广原丰草之间。花城如雪,锦障霏香,时有鸣禽翠羽
啁啾飞翔。崖上飞瀑流泉,汇成小溪,白石如英,清可见底。溪水潺湲,与泉响松涛交
应,顿觉悦耳爽心,精神一振。若非关心小三儿忧危,几乎流连不忍速去。沿溪行完崖
径,转入一个山环,走到一个峭壁底下。这山谷里面,陂陀起伏,丰草没腔,山势非常
险恶。有松梅之属,杂生崖隙,比起来路景物,清华幽丽,相去何止天渊。云从一路喊
一路走,还不时回望梅林景致。正行之间,猛听头上面鼻息咻咻。抬头一看,离头三四
尺高处盘石上面,正爬伏一个吊睛白额大虎,浑身黄绣,彩色斑斓,瞪着一双金光四射
黄眼,看看云从,张开大嘴发威。云从几曾见过这个,吓得哪敢再看第二眼,拔步便跑。
逃出有半箭之地,忽听那虎在后面一声狂啸,登时山鸣谷应,腥风大作,四外丰草如波
浪一般,滚滚起伏。定睛一看,怕没有百十条大虎,由草丛中跑了出来。云从匆忙逃走,
包裹行囊,竟会忘了卸下,跑起来十分累赘。等到想起卸下,那些大虎已分四方八面包
围上来。云从心胆皆裂,眼看无路可逃,猛地灵机一动,暗想:“死生有命,自己虽不
比剑侠一流,据妻子玉珍说,因为师父剑诀是峨眉真传,数月工夫,通常数十人休想近
前。尤其这一口霜镡剑,吹毛过铁。枉自学了本领,何不拼他一拼?”想到这里,不等
那虎近前,先将宝剑舞起。那剑映着日光,分外显得青光闪闪,晶莹生辉。那些虎群本
已近前,作势待扑,见了这般景象,想是知道厉害,那头一条大虎吼了两声,首先旋转
身躯退去。其余众虎,也都分别蹿入丰草之中,转眼没有踪影。
云从知是师父宝剑之力,胆气为之一壮。这时才觉腹中饥饿,因为所剩食物不多,
不知今日能否出山上路,又怕寻着小三儿没有吃的,忍着腹饥,背了行囊前进。满想小
三儿如果未死,只须寻着昨晚瀑布之所,便可跟踪寻觅。谁知直走到午牌时分,云从心
急如焚,施展轻身功夫,且跑且喊,也不知翻了多少崇山峻岭,登高四望,慢说小三儿,
连那昨日黄昏分时所见的景致,都看不到。被他四路乱跑,越走越远,走到午后,周身
疲乏,饥火中烧。没奈何,将昨日所剩的吃食取出一看,还剩有七个锅盔,斤许腊肉,
各吃了一小半,略解肚饥。喝了一些山泉,歇息了一会,太阳业已衔山。知道不特小三
儿寻找不着,今晚恐怕也难走出山去,不得不预为准备,只好挣扎上路。这次两俱绝望,
且先寻了落脚住处再说。
走不多远,便见山崖旁有一石洞,入内一看,洞里倒甚干净,便将被褥打开铺好。
进洞时已近黄昏,往附近高处观望,还作那万一之想。观望了一会,仍是毫无征兆。下
山时节,猛见道旁树林内一条黑影一闪。云从惊弓之鸟,连忙举剑准备。定睛看时,一
只苍背金发、似猿非猿的东西,如飞从林中蹿出,疾若飘风,转眼间纵到对面峰后去了。
云从因它不来侵犯,只受了点虚惊,准备回洞安歇。猛觉脚底下踏着一样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正是小三儿穿的一件外衣,不知被什么东西撕破,上面留有血迹爪印,腥气
扑鼻。适才又见那许多大虎,知他准死无疑。想起自幼相随,这次跋涉长路,辛苦服侍,
何等忠心。悔不该不由官道坐轿马走,害他葬身虎口,不禁痛哭起来。读书人毕竟有些
酸气,他见小三儿死去,只剩一件血衣,没有尸骨,便想用剑掘土埋了,当作坟墓。那
剑何等锋锐,触石如粉,不消一会,便埋了血衣。云从又用剑在山石上划了“义仆小三
衣冢”六个大字。一切做完,已是夕阳落山,瞑色向暮,不敢再像昨日莽撞夜行,独个
儿空山吊影,蹈蹈凉凉,回到洞中坐定。才想起这里野兽甚多,此洞焉知不是它们巢穴,
少时睡着,前来侵害,如何是好,再走势又不能,而且哪里都不是安乐之地。筹算了一
会,又往洞外去搬了许多大小石块,当洞门堆了两个石堆,摆放一前一后,特意做得不
牢固,一碰便倒,以便夜中闻声惊觉。将石堆好,委实力尽精疲,再也不能动转。因为
连日连夜辛劳,身一落地,便睡得如死了过去一般。
一梦非常酣适,忽觉有东西刺眼,醒来一看,早晨阳光,正斜射到脸上,洞门口石
堆还是好好的。暗想:“自己昨晚竟睡得这样香法,且喜没有出事。”觉着腹中饥饿,
且先不管它。略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手提着剑走出洞去一看,洞门挨近处,竟伏
了一地的斑斓大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举剑纵身时,见那些虎都不怎动弹。留神一
看,满地都是血迹,心肝五脏洒了一地,那些虎个个脑裂肠流,伤处都在脑背两处。虽
然死去,却都是爬伏在地,没有倒卧的,虎目圆睁,威猛如生。那虎何等凶恶,尚且死
了这些,那杀虎东西,必定比虎还要厉害十倍。昨晚迭经猛虎怪兽之险,自己竟丝毫不
觉,安然度过,不由越想越怕。知道这里不是善地,连东西都不顾得吃,回洞取了随身
包裹,算计小三儿决无生理,择那轻便得用之物带了,余者连行囊都不要,省得上路累
赘。二次出洞,忽见洞口遗有一个提篮,篮里尽是些松榛杏子同许多不知名的山果,好
似采摘未久,有的还带着绿叶。算计是贩卖果子的小贩,山行至此,为虎所伤,遗留在
此。昨晚自己入洞时天色向晚,不曾发现。自己正愁食物只够一顿,心中焦急,这满满
一提篮,也可敷三四日之用。左右无主之物,便用手提了,绕过那群死虎,死心塌地,
专打出山主意。先以为此地既有小贩来往,必离山外不远。谁知一路攀藤附葛,缒涧穿
壑,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颠连,行到日落,依然只见冈岭起伏,绵亘不断,不知哪里是
出山捷径。想起家中之事,着急也是无法。没奈何,只得又去寻找山洞住宿。连遭惊险,
长了阅历,不敢再为大意,老早就筹备起来。
寻到山洞之后,相看好了地势,先运两块大石到洞里去,将地铺打好。再出洞去搬
运石块,将洞口堆塞,只留一个尺许宽、三尺来长的孔隙,作为出入口。然后将余剩的
腊肉、锅盔和那拾来的松榛山果,胡乱饱餐一顿。天将近黑,便即入洞,将两块大石叠
做一起,连那仅可容人的孔隙,一并填没。因时光还早,事到如今,惟有一切听天由命,
不再忧急。睡了一会睡不着,便起来做了阵功课,才行就卧。第二日倒没什么异处,仍
旧认定一条准方向往前走,不管是什么地方,出山就有了办法。就这样在万山之中辛苦
跋涉了十多日。最后一天,登高四望,才见远处好似有了村落,还隔有好几个山岭。知
道自练剑诀以来,连日山行经验,目力大增,至少还得走一两天,才能走到那所在去。
总算有了指望,心里稍微安慰一些。自己离家日久,决计一到有人烟地方,问明路径,
便雇车船,兼程往成都进发,以便早日请了师父同回,免得父母妻子悬念。一看提篮中
山果,还足敷三数日之用,不由想起自打那日拾这提篮,第二日便断了粮,这十多日山
行,全仗它充饥,怎么老不见少,还是这么多?若说命不该绝,神灵默佑,怎又不见形
迹?这晚因见路旁有适宜的地方,老早便歇了下来。
闲中无事,将那些山果一一数过,再行饱吃了一顿,看看明日还有那么多没有。第
二日早起一看,篮中山果竟少去十分之二。走到下午,又吃了一顿,简直去了一少半。
并不似往日,天天吃,天天都是那么多。好生后悔,不该数它,破了玄机,行粮再有二
日,便要断绝。一路上虽然见有不少野生果树,彼时因携带不便,篮中之果又甚多,赶
路心急,不曾留意摘取。未后这两日,夹道松篁,并无果树,须要早些赶出山去才好。
想到这里,越发不敢怠慢,努力前行。
且喜行到第二日午牌时分,已望见远处山脚附近人家水田,有了村落,心中大喜。
决计趁今日傍晚时分,赶出山去。沿途又经了许多艰险难行之路,直到日色偏西,才走
到尽头一看,是一座大峭壁,离下面还有百十丈高下。绕行了许多路,有的还隔着深潭
大壑,壁立耸拔,四无攀援。眼看下面就是村落,只是无法下去,干着了一会子急。末
后看到一处离地较低,长着许多藤蔓,上面丛刺横生。云从情急无奈,拣那粗的拉起,
用剑将刺削去,以便把握,用力试试,倒还坚韧。将十来丈的大藤接好了两三大盘,先
寻大石挂住,放下崖去,将剑插在背后包裹上面系牢,然后两手摸藤,倒换手往下缒落。
崖底附近人家,先见这亘古无人的高崖上面有人来往,非常诧异。村人闻声惊动,
群出围观。云从一时心急,竟有一盘刺未削尽,下到半崖,手上已被藤刺扎伤了好多处,
觉得非常麻痛,其势欲罢不能,只得奋勇咬牙下落。眼看离地还有两丈多高,两手一阵
肿痛酸麻,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坠落下去。幸得练过轻身功夫,连日山行,长了不
少勇气阅历,又在生死关头,疼痛迷惘中,将气一提,一个靖蜒点水架势,两脚着地。
那些村人见云从从两丈多高失手坠落,都代他心惊,以为即使不死,必带重伤。见落地
无恙,不由轰雷也似地喝了一个大彩,纷纷上前相问。这时云从两手已肿起一两寸高,
疼胀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中有一个姓姚的老年人,在本村算是首富,早年也曾进过学,因为性子倔强,
革了衣领,隐居在此,已有三十多年,人极好善。见云从穿着虽不甚华贵,形容举止都
是衣冠中人,便排众上前,对云从道:“这北斗岩是此间天生屏障,从没有生人来往,
尊兄怎得到此?”说时,见云从牙关紧咬,面色难看,一眼又看到云从的手上,说道:
“这位尊兄中了毒刺,难怪不能言语。快着两人来扶他到我家去想法医治吧。”说罢,
便有两个壮汉,一人一边,将云从架住。云从几次想要说话,都觉口噤难开,周身发冷,
手痛又到了极处,连谦谢都不能谦谢,只苦笑着,点了点头,任那两人扶起就走。到了
姚家老者家中,已是面如金纸,失了知觉。幸得主人好善,村中又有解毒藤刺伤的药,
先与他将毒刺一一用针挑出,敷上解药,日夕灌饮米汤。不消二日,毒是解了,只是一
连十多日在山中饱受的惊险劳乏,风寒湿热,一齐发作,重又病倒。医了两日,问起地
名,叫做万松山,有数百里的绝缘岭,尽头已入云南腹地。四周山峦杂沓,仅有一条八
百里山径小道,可通昆明省城。如要入川,须由此路到昆明附近大板桥,再雇舟车上路。
云从心忧祸患,惦记着父母妻子,便将自己迷路事向主人说了。只隐瞒了家中现有
隐患一节,说自己有大事在身,出门已有多日,急于入川寻人,决计带病上路,请主人
设法,觅一代步。姚老者因他病势沉重,时发时愈,疾发时便不知人事,勉强又留住两
日。云从病中也勉强用功,连出过两回透汗,觉着好些,再三谢别要走。姚老者劝他不
住,只得好人做到底,派了两个老成可靠佃户,用山兜抬着他走。姚老者是个富家,救
命之恩无法答谢,只得口头上谢了又谢,问明了姚老者住址,同他两个儿子名字,记在
心里,准备将来得便报恩。姚老者又带了儿子亲送了一程,才行作别回去。那两个佃户
极为诚实,久惯山居,行走甚速。云从有时昏迷,全仗他二人照料。不时把些银钱与他,
愈加感激卖力,虽是病中行路,却比山行还觉舒适。一路无话。
这日走离大板桥还有二十里路,离省城也只有二十八里,地名叫做二十八沟。云从
一行三人到了店中打尖,觉着病已好了十分之四,心中甚喜。刚刚摆好酒饭未及食用,
忽听人声鼎沸,闹成一片。云从喜事,走到店门前一看,隔壁也是一家饮食铺子,门前
有一株黄桷树,树上绑着一个黑矮汉子,相貌奇丑。两个店伙嘴里乱骂,拿着藤鞭木棍,
雨点般没头没脸地朝那丑汉打去。那丑汉低着头任人打,通没作理会,也不告一声饶。
云从看着奇怪,忙喊跟来佃户前去打听。店小二从旁插口道:“客官不要多事。这是本
镇上有名赖铁牛,前年才到此,也不知哪里来的。想是爹娘没德,生下他,一无所能,
有气力又不去卖,只住在山里打野兽吃。打不着没有吃的,就满处惹厌,抢人东西。如
今官府太恶,事情小,不值得和他经官。他每次来搅闹一次,人家就将他痛打一顿。他
生就牛皮,也不怕打。每次抢东西吃了,自知理短,也不还手,只吃他的,吃完了任人
绑在树上毒打。打够了,甩手一走,谁也追他不上。他曾到小店中抢过几次,我们老掌
柜不叫打他;别人打他,还劝说。后来他也就不来抢了。隔壁这家,原本也小气一些,
一见必打。他也专门抢他,抢时总是跳进店堂,或抢一个腊猪腿,再不就整块熟肉,边
吃边走。你打他,虽不还手,如果想夺回他抢去的东西,二三十人也近不了前。隔壁这
家恨他入骨,可是除了臭打一顿,有什么法子?打够了的时候,他自会走的。客官外方
人,不犯招惹这种滥人,由他去吧。”
说到这里,忽见隔壁出来一个面生横肉的大胖子,手中拿着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钳,
连跑带骂道:“你这不知死的赖铁牛!平常十天半月专门搅我,今天也会中了老子的圈
套,且教你尝尝厉害。”那丑汉见火钳到来,也自着急,想要挣脱绑绳,不料这次竟然
不灵,把一株黄桶树摇晃得树叶纷飞,呼呼作声,眼看那火钳要烙到那丑汉臂上。云从
早就想上前解劝,一看不好,一着急,一个旱地拔葱,纵将过去,喊声:“且慢!”已
将那胖子的手托住。那胖子忽见空中纵下一个佩剑少年,吓了一跳,凶横之气,不由减
去大半,口中仍自喝问道:“客人休要管我闲帐!这赖铁牛不知搅了我多少生意,他又
不怕打。今番好容易用了麻渍和牛筋绞了绳子,用水浸透,将他捆住,才未跑脱,好歹
须给他一些苦吃才罢。”云从道:“青天白日,断没有见死不救,任人行凶之理。你且
放了他,他吃你多少钱,由我奉还如何?”那胖子闻言,上下打量云从两眼,狞笑一声
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说话要算数,莫待他跑了,你却不认帐。”说罢,便吩咐
两个店伙停打解绑。那绑绳本来结实,又经水泡过,发了胀,被矮汉用力一挣,扣子全
都结紧,休想解开。那丑汉仍挣他的,口中骂不绝口,直喊:“好人休要多事,我不怕
他。”那胖子见他骂人,抢了鞭子,又上去打。
云从方要解劝,说时迟,那时快,耳听咔嚓咔嚓连声大响,尘土飞扬,观众纷纷逃
窜,一株尺许粗细的黄桶树,被那丑汉连根拔断,连人带树朝胖子扑去。一个用得力猛,
手又倒绑树身,树根断处,还有尺许,带着许多根株,焉能行走。还未抢走两步,早已
连树带人,扑倒在地。那胖子早知不好,三脚两步跑进店去,抢了一把厨刀,奔将出来。
云从一见,想起身佩宝剑,未容胖子近前,拔剑出匣,日影下青光闪处,绑绳迎刃而解。
丑汉将身一摇,背上断树连枝带叶,倒在一边。同时胖子也提刀赶到,口中大喊:“我
这条命与你们拼了!”说时,提刀便砍。云从见势不佳,迎上去将剑轻轻一撩,厨刀连
柄削断。胖子见云从的剑晶光耀眼,寒气逼人,高喊:“强盗杀人了,地方快来!”说
着,掉头就跑。那丑汉也要追去,却被云从横身上前拦住。丑汉急得直跳道:“好人放
手,我力气大,休跌了你。因他上月骂我死去的娘,我想起原是怪我不该强拿他东西,
这两回都只寻别人要,并没寻他。今天我到村里讨些盐回来煮菜吃,已走过他的门口,
是他着人追上我,说他店里新煮肥腊肉,问我要不要?我说你只要不骂我娘就要,他满
口答应。给肉我吃了,才说要打我,看看到底我有多大本领。一来事前没有讲吃了不打,
二来这些日身上痒苏苏的,只得凭他。他却使巧法,用他水泡过的牢瘟绳子捆我,使我
打够了,挣不脱,才用火来烧,我岂能饶他?”说着,便想绕道追过去。他虽然天生神
力,怎耐云从身法灵活,他又不愿将云从撞跌,只是着急。
云从暗想:“小三儿已死,这人如此诚厚多力,我不久便是世外之人,讲什么身分?
何不与他结交,也好做暂时一条膀臂。”便诳他道:“你休得倔强,不听我劝,打死人
要偿命的。你死了,何人管你死去的娘?阴灵也不得安。若就此丢手,我情愿与你交朋
友,管你一世吃喝穿用。你看如何?”那丑汉闻言,低头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
我娘在时,原说我手重,如打死人,她没得靠的,便要寻死。如今她死了,人还在土窟
窿里睡着。山上野兔野猪多,莫不闹得没人管。还是信我娘的话,吃了点亏,算了吧。
只是我还从没遇过你这样的好人。话可说在前头,你管我吃,我可吃得多。你要嫌我时,
打我行,一不许你骂我娘,二不许如那胖猪一般,用火烧我。”
云从见他一片天真,言不忘母,好生喜欢。因为那胖子已去喊了地方和一伙持棍棒
的人来到,猛想起昆明还有两个亲友世家,心中一宽。忙对丑汉道:“你说的话,我件
件依从,连打都不打你。你现在可不许动,由我分派。”说罢将剑还匣,迎了上去。这
两个跟来的佃农见云从亮剑,以为要出人命,吓得躲在一边,这时听明云从意思,才放
心走拢。未及说话,一眼看见那两个地方竟是熟人,心中大喜,不等云从吩咐,早抢先
迎了上去,那正地保早先本是那佃农同乡,受过姚老者大恩。一听佃农说起经过,云从
又是位举人老爷,姚老者的上宾,心下有了偏向,早派了那胖子一顿不是。那胖子不服
道:“我虽然用巧打他,也是他祸害得我太厉害。就拿今天这株黄桷树说,还是我爷爷
在时所种,少说也值五六钱银子,如今被他折断,难道凭你一说,就算完了?”云从笑
道:“你先不用急,树已折了,没法复活。连他吃你的腊肉一起,算一两银子给你,准
可完了吧?”胖子还待不依,地方发话道:“你这人也太不知足。这位老爷不和你计较,
只说好的,给你银子,世上哪里去找这样劝架的人?赖铁牛谁不知他浑身不值三个钱,
莫非你咬他两口?再不依,经官问你擅用私刑打人,教你招架不起。”胖子见地方着恼,
又经旁人说好说歹,才接了银子要走。地方又拉住道:“你可记住,银子是举人老爷买
价,那黄桶树须不是你的,当面讲好,省得人走了,又赖。”胖子见地方想要那树,又
不服起来。还是云从劝解,树仍旧归他,另赏了地方一两银子,才行了帐。地方谢了又
谢。众人都说,毕竟当老爷的大方,一出手,就讲银子。那赖铁牛不知交了什么好运,
免了火烧,还跟老爷走,正不知有多少享受呢。纷纷议论,不提。
云从再寻丑汉,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断树身上,瞪着眼正望着前面呢。云从唤他近前,
同进店中。病后用了些力,觉着有些头晕,当时也未在意。先命丑汉饱餐一顿。问起他
的姓名家乡,才知姓商,并不姓赖,乳名风子,本是乌龙山中山村的人。他母亲做闺女
时,入山采野菜,一去三年,回来竟有了身孕。家中本有一个老母,想女身死。邻舍见
她不夫而孕,全不理她。好容易受尽熬煎,又隔了一年零八个月,生下风子。三四岁上,
便长得十来岁人一般。加以力大无穷,未满十岁,便能追擒虎豹,手掠飞鸟。人若惹翻
了他,挨着就是半死。幸是天生至孝,只要是母命,什么亏都吃,什么气都受。众人畏
他力大,不敢再欺凌他母子。及见他娘并不护短,又见他力大无穷,想法子支使磨折,
不当人待。他原是块浑金璞玉,心中何尝不知众人可恶,碍着母命,仍是埋头任人作践。
有时问他母亲:“怎么人都说我无父,是个畜生,什么缘故?”他母亲一听就哭,吓得
他也不敢再问,自始至终只从母姓。后来他母亲实受众人欺负不了,才由他背了,到天
蚕岭东山脚下居住。母子二人,都不懂交易。先时他打来的野兽皮肉,都被众人诓要了
去,所以自始至终,不知拿野兽换钱。那村的人虽不似先时村人可恶,也利用他不肯明
说,众人给他打了一条铁锏,叫他去打野兽。打了来,拿点破衣粗盐。日用不值钱的东
西和他换。有时他母子也留些自用。他母终究受苦不过,得病将死,急得他到处求人。
他又没钱,打听是医生,就强背回去医治,始终也未治好。死时说:“你爷是熊……”
一句话未完,便即咽了气。因死前说过那村也没有好人,娘死了,可将娘葬在远处,也
休和他们住在一处等语,自己用斧于砍了几根大木,削成尺许厚的木板,照往时所见棺
材的样,做了一口大材。盛殓好了尸首,将铁锏及一切应用的东西绑在材上,也不找人
相助,两手托着材底,便往山里跑。由岭东直到岭西,走了两天,好容易才寻着一个野
兽窟穴,将野兽一齐打死,就穴将材埋葬。每日三餐,边吃边哭,边喊着娘。因为先时
披着兽皮打猎吓伤过人,守着死母的诫,一到没有吃的,出山强讨,总是穿着那件旧衣,
不围兽皮。他也能吃,也能饿,知人嫌他,不到万般无奈,从不出山。近两月天蚕岭野
兽稀少,所以才时时出山强讨,不想遇见云从。吃完之后,见云从仍和先时一样,只和
他温言问答,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云从问完他话,那两个佃户也和地方叙了阔别进来,乡下人老实,也没管闲事。一
行四人,同着起身,到了大板桥,又给商风子买了衣服。因为适才耽误,天已不早,须
得明早上路。那两个佃户又说家中有事,要告辞回去。云从给每人二两银子,打发走了。
不时觉着身上不舒服。商风子也说要走,云从问他为何,他说要回去看娘。云从才把人
死不能复生,人生须要做一番事业,你纵守庐墓一生,济得甚事,种种道理,婉言告诉。
商风子恍然大悟,只是执意还要回去跟娘说声,请云从先走,只要说了去路,自会追上。
云从不便再拦他孝思,又恐他憨憨呆呆,明日追迷了路。心想:“反正今日不能起身,
即或回不来,明早打他那里动身,再雇车马,也不妨事。自己又不是没有在山中宿过,
何不随他同去看看?”当下便问路的远近。风子道:“并没多远,我一天走过十来个来
回,还有耽搁呢。”云从便说要和他同去。风子闻言大喜。云从存心和他结交,命他不
要满口好人,要以兄弟相称。当下算完店帐,由风子买了些吃食,拿了云从包裹,一同
前走。走到无人之处,云从想试试他脚程,吩咐快走。风子道:“哥哥你赶得上吗?”
云从说是无妨。风子笑了笑,如飞往前跑去。云从到底练习轻身法不久,又在病后,哪
当他生具异禀,穿山如飞,勉强走了一二十里路,休说追上,还觉有些支持不住。风子
也跑了回来道:“我说哥哥追不上呢!”云从称赞了他两句,一同将脚步放慢。
又走了二十多里,云从见山势越发险恶,夕阳照在山背后,天暗暗的,十分难看,
便问还有多远。风子道:“再转一个山环就到了。”二人边走边说,快要到达。行过一
个谷口,风子因洞中黑暗,想抢在前面,去把火点起来。刚前走没多远,忽听云从在后
喊道:“你看这是什么?”风子闻声,回头见赤暗暗一条彩雾,正往谷里似飞云一般卷
退回去。云从晃了两晃,直喊头晕,等到风子近前,业已晕倒。风子连问:“哥哥是怎
么了?”云从只用手指着心口同前边,不能出声。风子大惊,便把云从捧起,跑回山洞,
放在铺上。第二天还能言语,说是昨天走过谷口,看见谷里飞也似地卷出一条彩雾,还
未近前,便闻见一股子奇腥,晕倒在地,如今四肢绵软,心头作恶等语。说到这里,便
不省人事。由此云从镇日昏迷,风子又不知延医,直到遇见笑和尚、尉迟火,才行救转。
笑和尚一听云从是醉道人新收弟子,便将自己来历说了。云从闻言,越发心喜,忙
即改了师兄称谓。又说起家中隐患及自己出来日久之事,不觉泣下。笑和尚道:“师弟
休要伤心,既遇我和尉迟师弟,便不妨事。你病后还得将养数日,由我传你运气化行之
法,才能完全复原。醉师叔终日在外云游,你行路迟缓,去了还不一定便能相遇。他既
知你家中有这种隐患,慢说是自己得意门人,就是外人,异派余孽如此猖狂,也决不袖
手。他原见你资质虽好,却出身膏粱富厚之家,恐你入门不惯辛苦,特地示意,命你亲
去受些磨折,试试你心地专诚与否。现在已然连遭大难奇险,终未变却初志,即此一桩,
已蒙鉴许,恐怕不俟你赶到成都,你家之事已了。为万全计,我二人俱能御剑飞行,往
返成都也不过一日。可由一人先去,如见醉师叔未去你家,可代你呈明中途迷路遭险,
养病荒山之事,必蒙怜悯垂援。你这事看似重大,其实倒无关紧要。反是适才见那谷口
妖气笼罩,你又在那附近中过毒,里面必有成形的妖魔之类潜伏,看神气离成气候已是
不远。我二人奉命出外积修外功,难得遇见这种无形大害,万不能不管,正好趁它将发
未发之际除去,以免后患。不然它一出世,左近数百里内生灵无噍类了。”云从自然是
惟笑和尚之马首是瞻,不住伏枕叩谢。
当时议定,由尉迟火去成都,就便寻同门师兄,要些银子路上使用,由笑和尚看护
云从。吃粥之后,互谈了些往事。商风子先见尉迟火一道光华,破空飞行,又听笑和尚
说了许多异迹,忽然福至心灵,恳求笑和尚教他本领。笑和尚道:“我哪配收徒弟,你
如有心,且待事完之后,以你这种天性资质,不患无人收录。且待明日尉迟师弟回来,
除妖之后再说。”当晚三更时分,笑和尚跑到洞外先观看那妖物的动静。商风子也要跟
了前去。笑和尚又给云从服了一粒丹药,吩咐睡下,才同风子出洞。到了高处,商风子
见谷里黑沉沉没有什么迹象,便对笑和尚道:“笑师兄隔这么远,哪里看得见,何不往
前看去?”笑和尚道:“你是肉眼,哪里看得透。待到天色将明,便有把戏你看。这妖
物我也断不透它的来历,我在这里都闻见腥味,定然其毒无比,慢说近前,无论什么飞
禽走兽,离它二三丈以内,休想活命。怪不得白日里,我笑不出野兽来。我本可遥祭飞
剑将它除去,只是还想趁它未成气候以前,看清是个什么东西,长长见识。你且噤声,
少时自见分晓。如有举动,你千万不可上前,一切俱要听我吩咐。”说罢,便寻了一块
石头坐下。
又待了一会,不觉斗转参横,天将见曙。风子见仍无动静,正想开口,笑和尚连忙
用手点了他一下,风子便觉周身麻木,不能出声。正在惊异,忽然听远远传来一种尖锐
的怪声,好似云从在那里唤他一般。再看笑和尚,踪迹不见。心疑云从出了什么变故,
想奔回洞中看视,怎奈手脚都不得转动,空自着急。忽见谷内冒起拳头大小两串绿火,
像正月里耍流星似的,朝空交舞了一阵,倏地火龙归洞似地依次收了回去。觉着有人摸
了自己一下,不禁失口说了一声:“这是什么玩意?”同时手脚也能动转。惦记云从,
正想奔回洞去,猛觉有人将自己拉住,回头一看,正是笑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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