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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蜀山剑侠传18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Apr  4 10:00:08 2000), 转信

189
念切蒸尝 还乡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阴谋
    欧阳霜原本心感个郎越分相怜,情深意重,早就誓死靡他。只为幼遭孤露,出身寒
微,逐鹿者多,云泥分隔。畹秋母女,更是虎视眈眈,大有不得不甘之势。现正寄人篱
下,寡过尚难,何敢再生非分之想。心里尽管热情似火,外表却狠着心肠,强自坚忍,
装成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去对萧逸;背地却又临风洒泪,对月长叹,饮泣吞声,自伤薄命。
后见萧逸相爱情愫渐被畹秋看破,自己更是百般谨慎,端恭自重。但仍免不了畹秋的疑
忌和迁怒,冷嘲热讽,受不尽的闲气。所幸黄母不知就里,畹秋心犹未死,深知乃母性
情太刚,容易债事,没敢明说,相待尚善。孤寒弱女,无所归附,只得勉强忍耐下去。
待过两年,听说萧逸竟以才智超群,受全村推戴,不久便要选为村主,隐然全村表率,
领袖群伦。知道村主一切均可便宜行事,无人敢于非议违命,当初定章,便是如此。萧
逸服满,必要设法如愿,这才有了几分希冀。
    过不几天,畹秋忽然与她刻意交欢,亲如姊妹。欧阳霜也是绝顶聪明,这三年中早
看出畹秋忌刻阴险,饶有诡谋诈术,时刻都在小心防备。见她前倨后恭,言甘语重,料
无好意,哪里肯上她的圈套,始终敬谨相对,言不及私。畹秋又要假惺惺,不肯自己开
口。两下里互斗了些时日心机,畹秋闻得萧逸因全村推戴,已定日内服满即位。知道这
一作村主,必娶欧阳霜无疑。实耐不住,方始借口姊妹情长,不舍异日分离,略露了点
口气。欧阳霜仍装不解,含糊敷衍过去。第三天上,事便发作。欧阳霜听完黄母之言,
虽知她事出负气,可是萧逸没有尊长,自己总算寄居在此,事须黄母主持,方为得体。
难得她亲口说出,要省却不少碍难,真是再好不过。对头又不在家,百年良机,稍纵即
逝,脸皮万薄不得。立时跪倒,口称自己寒微孤苦,听凭老夫人作主,一切惟命是从,
不敢说话。黄母也是火气头上,一心只想借此挖苦萧逸一场,不特毫未审计,连欧阳霜
一句自谦的话也不说,都没见怪,当时便命人去唤萧逸前来。事有凑巧,萧、黄二家还
有一个姓崔的表亲,名唤崔文和,品貌仅比萧逸略次,才干却不如远甚,苦恋畹秋已非
一年。畹秋志大心高,自然看他不起,从不假以颜色。崔郎并不因此灰心,受尽白眼,
仍是一味殷勤。偏生这日正是萧逸正位村主的吉期,村中随隐诸老人,有好几个都精推
算星命之说,选立之前,早算出全村他年必有凶灾,只有萧逸可破;尤妙是当日如有红
鸾天喜星动,更能化险为夷。事前曾劝过几次,萧逸只说日期未到。黄母年老多病,经
卷药炉,常相厮守,不轻出门。畹秋隔夜就接到村中传知,一则不愿情敌得信欢喜;二
则让萧逸知道这样喜事,全村长幼毕集,独心爱之人不来观礼,可见平日对他冷淡是真,
毫无情义,好使他灰心,因而就己。反正老年尊长去否随意,欧阳霜恰好不在跟前,索
性老母和随身丫鬟一齐瞒过,以免泄漏。
    第二日一早,黄畹秋便赶往村中会场上观礼致贺。到时还早,萧逸为示诚敬,业已
先在,见畹秋独来,心头爱宠没有同临,心中已是不快。开口一同霜妹少时来不?畹秋
又说了两句离间的俏皮话。萧逸心比镜子还亮,早就深知欧阳霜情深义重。一到黄家,
神情骤变,外冷内热,实有深心。只因畹秋监防太严,无法吐露衷曲,越发由爱生怜,
情根日固,这几句话怎能动摇?料定又是畹秋闹鬼。微笑一声,便自走开,去和别人周
旋,不再答理畹秋。因萧逸素来温文有礼,一旦做了村主,立时改了脾气,自己几曾受
过这等无趣?正没好气,崔文和走来,看见畹秋,赶前招呼。畹秋一赌气,想做些神气
给萧逸看,故意假他一些词色。崔文和自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畹秋和他胡乱谈了一
阵,挨到礼成,席也不入,便要崔文和和三五个同辈姊妹兄弟,同往后村近崖一带猎雉
行乐。崔文和哪知她的用意,为讨她欢心,还把那几人也强劝拉走。好在人众席多,走
了几个人,谁也没有留意。谁知这一来弄巧成拙,她这里前脚刚走,黄母便命丫鬟来唤
萧逸就去。村中那些长老原知萧、黄二家曾有婚姻之议,这里村主即位,黄家不会不知,
忽然急告,疑与婚事有关,巴不得当日能够红鸾星动,应了吉卜。一寻找畹秋,却又不
曾在场,阴错阳差,以为畹秋害羞未至。不但力劝萧逸去后再来入席,反暗举出几名老
成人陪同前往,以促其成。
    萧逸明明见畹秋随人走往后村,没有回家,姑母忽然有急事相召,恐欧阳霜受了畹
秋欺负,出了事故,心甚悬念。只因大礼甫成,全村人都在场,不便离开,乐得就此下
台。匆匆赶去一看,竟是为了欧阳霜和自己婚事。虽甚如愿心喜,却看出姑母语带讥刺,
词色不喜。正在盘算答话,那几名长老闻言方悟萧逸以前坚拒婚事,原来在此而不在彼,
极欲其成,以应征兆。见他沉吟不语,知有允意,便和黄母说了全村人众的想望与今日
红鸾星动得太巧,必主大吉,事应即办。立索欧阳霜八字占算,又是大吉之兆,本日举
办行礼,尤其好在无以复加,格外高兴。一面命人通知会场暂缓入席,速请几名老少妇
女带了新人衣饰,前来助妆,就着现成灯彩,略微按例添办,即日举行。黄母虽然忌忿,
也说不上什么来。萧逸、欧阳霜自是心满意足,全听众人主持办理,不发一言。
    村中人多手众,百事皆备。应吉从权,纳彩迎娶,俱是即时举办,仍然依礼而行。
不消多时,便已停当。细乐前导,鼓吹入场。新夫妇行礼如仪,双喜临门;又以为是全
村祸福所关,少长咸集,掌声雷动,人人有喜,称为从来未有之盛。只黄家几个人向隅
而已。黄母见事已促成,方想起女儿素常娇惯,此乃心志所属之人,岂不使之难堪?本
想羞辱萧逸一场,再使他长受村人非议,不料村人对他如此爱戴,百事随心,全无是非,
反因自己促成其事。女儿久出不归,必为此事伤心难过,这是如何说起?深悔冒失,事
未三思。越想越伤心,自己推病,也未到场。新夫妇走后,她恐女儿气出病来,正要命
人寻回。黄畹秋在后村也正心烦,遥闻鼓乐繁喧,笑语如潮,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段。后
来听出鼓吹有异,方觉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寻来,说村主成婚,催往致贺,这才大
惊。一问是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没有晕倒。来人说
罢,同行诸少年男女谁不喜事,一窝蜂都赶了去。只剩黄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凉
凉,百感俱生,半晌做声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会场上笙歌细细,笑语喧喧,不时随风吹到。怅触前尘,顿失
素期,冷暖殊情,何异隔世,越发入耳心酸,柔肠若断。想到难堪之处,只觉一股股的
冷气,从脊梁麻起,由头顶直凉到了心头,真说不出是酸是辣是苦。伤心至极,忍不住
眼皮一酸,泪珠儿似泉涌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正在哀情愤郁,顾影苍茫,悲苦莫诉
之际,忽听身后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声。先时喜讯一传,只见同来诸人纷纷喜跃,狂奔
而去,本当人已走尽,不料还有人在。忙侧转脸一看,正是素常憎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
身后,两手微微前伸,满脸俱是愁苦之容。见畹秋一回头,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态甚
是惶窘,好似看见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抚慰,又恐冒犯触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
秋见他潜伺身后,不禁生气,正要发话,秀目一瞪,大颗泪珠落将下来,正滴在手臂之
上。猛想起适才心迹,必被看破,心一内槐,气一馁,嘴没张开。同时看出他眷注自己,
情深若渴之状,在自己万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随,不与流俗进退,又是这等关
心,心便软了好些。不禁把头一低,满腹情绪,繁如乱丝,也不知说什么好。
    崔文和虽然才能不及萧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论
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种,心思甚细,惯献殷勤,哪还会有看不透的道理。众
人闻喜散去,独留原具深心。他苦恋黄畹秋已非朝夕,只为萧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敌,
尚欲以坚诚毅力排除万难,相与逐鹿,何况有机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见畹秋悲苦
不胜,知她情场失意,立时动了心机。这些举动,固是情发于中,却也不免有一半做作
在内。初意此虽绝世良机,但是畹秋素来厌薄自己,并看出今日相约偕游,假以词色,
明明另有作用。这一下能否将她打动,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诚惶诚恐之状,暗地却用
目偷觑。心中本在怦怦乱跳,乍见畹秋秋波莹活,妙目含瞋,春添两颊,大有怒意,心
方吃惊,暗忖不好。又见畹秋觚犀微露,樱唇启阖之间,星眼动处,珠泪潸潸,颗颗匀
圆,玉露明珠,连翩而下。倏地怒容尽敛,粉颈低垂,雾环风鬓,婷婷楚楚,越令人又
爱又怜,甘为情死。知道女子善怀,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场中最紧要的关头,
千万不可错过。便吞吞吐吐,凑近前去说道:“人贵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体要
紧。”畹秋闻言,突地玉容一变,微愠答道:“于你的……”底下“什事”二字未说出
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声哭了起来。崔文和见她伤心,更不再说别的,也跟
着潸然不止。两人泪眼相看,吞声饮泣了一阵。畹秋见他相偕悲泪,似有千言万语横亘
心中,欲吐不敢,神态诚恳,关切已极,不禁大为感动,忍泪说道:“我的事儿,也不
瞒你。这里恐怕有人看见,能随我到那边山崖底下,痛哭一场么?”崔文和好似伤心得
连话都答不出,只把头一点,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瞋,把身子一侧,又吓得忙缩
了回去。畹秋也没再怪他,当先往左侧僻静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远,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轻易没有人迹,甚是幽静。二人并肩饮泣
同行。刚一到达,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声大哭起来。畹秋本为心伤气堵,相邀崔文和
来借此地宣泄,当时一切均置度外,并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
悲,成什样子?村中虽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闲,究竟不可过于随便,丝毫不避嫌疑,如被
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钟情于己,倘有非礼言动,虽自问拿得住他,就论本领
也不比他弱,闹将出去,终是有口难辩。怎地会伤心过度,无故授人以柄?方在临门踌
躇,思欲却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还要伤心,一进洞先放声大哭起来,由不得心里一
慌,跟了进去,止泪问道:“文哥,我有恨事伤心,你哭些什么?”连问数声,崔文和
终于似悲从中来,不可断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原故,为了劝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
至此。后见屡劝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没见一个男子家这等作儿女态,你倒是为了什
么?说呀!”崔文和见畹秋满面娇嗔,方始惶急,强止悲声,答了句:“畹妹,我真伤
心呀!”一言甫毕,忍不住又哭起来。畹秋连声追问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
伤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从小与畹妹一处长大,彼时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愿片
刻分离,也说不出是什么原故。自从年岁渐长,畹妹渐渐视我如遗;而我的愁恨,与日
俱深。明知天仙化人,决不会与我这凡夫俗子长共晨夕,但痴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
至亲,虽不能香花供养,若能常承颜色,得共往还,于愿已足。谁知并此而不可得。每
念及此,辄复意懒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词色,相约偕游,真是做梦也不
曾想到。嗣见畹妹悲苦,欲劝不敢,不劝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没有回避。方在惶惶,
忽被畹妹看见,竟未见怪,我真感激极了。先只是畹妹难受,无法劝解,忍不住而伤心。
后承畹妹约我到此作陪,一毫没有见外,想起这多年来一向闷郁在心中的苦楚,新愁旧
恨,一齐勾动,不由得就发泄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了。”说罢,依旧泣不可止。
    这一条哭丧计,果然将畹秋打动。畹秋早听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贵知己,萧逸
虽好,偏是这等薄情。最可恨可气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过一个奴仆之女。想不
到崔表哥如此情长,平日任凭如何冷落,始终坚诚不改,看得自己这般重法。论人才虽
不及萧逸,要论多情专心和性情温和,就比萧逸强多了。同为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
什用处?不如结一知心伴侣,白首同归的好。自己一时任性好强,几乎辜负了他。”越
想越觉以前对他太薄。悔念一生,情丝自缚,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头,全收拾干净,反
倒深深怜惜起来。已经心许,只是崔文和没敢明求,不便开口。想了想,含羞说道:
“文哥呆了,我有什好处,值得你这般看重?经你这一来,我倒不再伤心想痛哭一场了。
出来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什话日后再说,我不弃你如遗好了。”崔文和
闻言,忙把眼泪一拭,望着畹秋,惊喜交集,几疑身入梦境。畹秋见他意态彷徨,似喜
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虽女子,却不愿见这等丑态。以后再如这样,莫怪我又
不理你。还不拭干眼泪,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给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诺诺,
如奉纶音。两人都用衫中把泪拭干,各把愁云去尽,同沐春风。出了崖洞,顺着田垄小
径,分花拂柳,并影偕归。
    行近家门,转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黄母之命,寻了几次未遇,迎面走来。畹秋因
二人俱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自己归家无妨,文和却是不便。忙说道:“承你送我到家,
盛情心感。今日不让你往家中闲坐,明日再见。你也回家,不要往旁处去了。”崔文和
意似恋恋,不舍遽别,又随行了几步。畹秋见小婢已是将近,娇嗔道:“你没见你这双
眼睛吗?还不快些回去。”一边说,一边高声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给我往春草坪去
采些花草,我在家里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还要往前走时,
畹秋喝道:“晓得了,快采花去!”丫鬟闻言回身。畹秋朝着崔文和说了一声:“你安
心回去吧。”说罢,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脚,一直看她到家,方始回转。
这时恰巧全村中人均在会场贺喜,谁也不曾看见。
    由此,文和常去黄家,向黄母大献殷勤。黄母本因自己前时负气,把事情铸错,惟
恐爱女忧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愿。文和进行婚事,正是绝好良机。加以黄母
年高喜奉承,又见女儿对文和也大改了故态,料已降格相求。正是两下里一拍即合,不
消多日,便联成了姻眷。
    成亲以后,文和对于畹秋,自是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爱得无微不至。畹秋志
大心高,嫁给文和,原是出于负气,并非真正相爱,一任夫婿如何温存体贴,心中终觉
是个缺欠。偏偏萧逸婚后,见畹秋晤对之时,眉目间老是隐含幽怨。回忆前事,未免有
些使她难堪,多有愧对,在礼貌上不觉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聪明,一点就透,越感觉萧
逸并非对己无情,只为瑜亮并生,有一胜过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误了良姻。这一来,
益发把怨毒种在欧阳霜一人身上。她性本偏狭,又有满腹智谋,以济其奸,因此欧阳霜
终于吃了她的大苦,几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妇,对文和虽不深怜密爱,却也感他情重,并无二心。只气不服欧
阳霜,暗忖:“你一个奴仆贱女,竟敢越过我去,夺了我多年梦想的好姻缘。我弄不成,
你也休想和萧逸白头偕老。”处心积虑,必欲去之为快。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装作没事
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与萧逸夫妻交欢,过从几无虚日。起初欧阳霜也有些疑她
不怀好意,防备甚严。知畹秋城府甚深,抱着一击必中,不中不发的决心,把假意做得
像真情一样,不露半点马脚。背地向姊妹闲谈论,总说崔文和这个丈夫如何多情温柔,
自己如何美满,出于意料等语。日子一久,欧阳霜终究忠厚,一旦听出他夫妻端的恩爱
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趋奉殷勤。履霜之渐,不由为她所动,疑虑全消,
反感她不挟惠挟贵,全无世俗成见。连未嫁萧逸以前,冷嘲热讽,种种身受之苦,都认
为是异地而居,我亦犹尔,一点也不再记恨,竟把情场夙怨深仇,误当作了红闺至好。
畹秋见状,虽知她已入牢笼,但是萧逸和欧阳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无懈可击,急切间
想不出中伤之计,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时机。
    第二年,欧阳霜有了身孕,一胎双生,男女各一。畹秋在头年,先生有一个女儿,
便是那被天门神君林瑞诓去,化身马猴的崔瑶仙。欧阳霜坐月期间,畹秋借着这个因由,
来往更勤,原未安着好心。无奈萧逸精于医道,见爱妻头胎,又是双生,元气受伤,每
日在侧照料调治,寸步不离,依旧不能下手,还差一点没被人看出破绽。欧阳霜见她来
得太勤,又因外人男子不能进月房,乃夫没有同来,丈夫终日在侧,她也全不避忌,一
坐就是半天。有一次从镜中偷看她,仿佛斜视自己,面有杀气。想起前事,不禁动了一
次疑心,嗣后留心查看,又觉意真情挚,似乎无他,当是眼花错看,也就罢了。畹秋心
毒计狠,见害仇人不成,反几乎引起她的疑忌,越发痛恨。暗骂:“好个贱婢,我害死
你,倒还是便宜了你。既是这样,我不使你夫妻生离,受尽苦楚,死去还衔恨包羞于地
下才怪。”于是改了主意,暗筹离间之计。心虽想得好,以萧逸夫妻的浓情密爱,要想
使之反目成仇,自比暗杀还难十倍。
    畹秋也真能苦心孤诣,稳扎稳打。除心事自家知道外,连乃夫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异
图。欧阳霜足月以后,畹秋越从结纳上下功夫,真是卿忧亦优,卿喜亦喜,只要可讨欧
阳霜欢喜的,几乎无微不至。而神情又做得不亢不卑,毫不露出谄媚之态。那意思是表
示:以卿丽质,我见尤怜,况你伶仃孤苦,家无亲人。你曾寄养我家,我亦无多兄弟。
以前居在情敌地位,譬之喻亮并生,自然逐鹿中原,各不相下;今则福慧双修,虽然让
卿独步,琴瑟永好,我亦相庄鸿案。两双佳偶,无异天成,各得其所,嫌怨尽捐。卿为
弱妹,我是长姊,自应互相爱怜,情逾友昆,永以为好才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
铁杵磨成针。”欧阳霜任是聪明,也由不得堕入彀中,受了她的暗算。
    萧逸在家中,立一教武场子。畹秋首先拉了丈夫,一同附学。朝夕共处,不觉又是
好几年。欧阳霜又生了一子,取名萧珍,家庭和美,本无懈可击。畹秋夙仇未报,正在
那里干看着生气,背地里咬牙切齿,忽然来了机会。此时村中四面环山,与世隔绝,只
有一条暗洞水路,轻易无人出进。也是欧阳霜该有这场劫难。原来村人远祖坟墓都在原
籍,另有子孙留守。葬在这里的,最远不过两三代。村众自从入山隐居以来,从未回原
籍祭扫过。这年清明,欧阳霜因为母家寒微,母墓远在故乡,父墓却葬在村中,一时动
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视为名,就便将母枢移运来村,与父合葬。想好和萧逸一说,萧
逸素来信她,又知她虽是女流,武功着实不弱。自己早就有心回转祖籍一行,只是村中
百端待理,无法分身,又无妥人可派。爱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举两得。
方打算派两个可靠之人陪同前往,无巧不巧,当年正赶上出山采办食盐。
    村中经萧氏父子苦心经营,差不多百物均备,只有盐茶与染料颜色缺少。颜色有无
尚可通融。近年种了些茶树,也能将就取用。惟独这盐,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
六年的食盐,然后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头上,便须命人出山采办。就便村人想买些
城市间的日用之物,也在这时带回。因为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隐秘,不使外人知道,
事既繁难,责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极精细干练不可。每次出发,来接去送,村人视为
大典。从来都由于惯这差使的两位村中老人,带上十来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这次两
个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时,竟无人敢于应声。最后萧逸几经斟酌,
才决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为首,率领以前去过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将山里产
的金砂、药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运往大镇集上住下,换成银子。然后分班分
地,四下采买盐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装,或早或夜,偷偷运入山去。
行到半途,交给村里派出来等候接应的人。一次采购不完,再采购二次,接二连三,运
够了数量,然后回转。总在清明前后,方能把事办完。
    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为好强,做得比前人还要妥当。不特带出去的货换了
大价,带回来好些有用的东西不算,还多出两年的盐,归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给欧
阳霜也带了一个丧门星回转。这人乃是萧逸的近支,名叫萧元。乃父萧成捷,与萧逸之
父同胞。当萧祖归隐时,萧成捷正在大名总兵任上。萧祖给他去信,说世方大乱,全族
只留一支子孙守着墓田,余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隐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间起行,为期尚
有年余,命他急流勇退,率眷还乡,一同归隐。萧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
反回一封长禀,说乃父太祀人忧天,些须流寇,算得什么?即有不虞,凭传家本领,也
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语。萧祖知不可劝,便不再回信。到时率了家族和一干至亲戚友,
愿从的仆婢家奴,一同入山隐讫。萧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执成见,事后也就罢了。过了
数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亏是得的信早,打点得快,只丢功名,没有
危及身家。罢官回去,这才意懒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几番命人入山打探,总访不出老
父家族下落。他守着大片家业,在家享受,本意寻亲,只为相见,不是想要随隐。寻访
了几次无踪,也就拉倒。老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幼子,年纪既轻,又遭世变。好容易挨到
年长娶妻,田产已经荡尽,仅剩下两顷祭田。又经乃祖禀官,专归那一房留守的子孙经
营祭扫,仗着近族,腆颜到人家吃碗闲饭尚可,打算变卖占夺,却是万万不能。无奈何
又挨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怀抱。又因究极无赖,盗卖祖坟树木,被人发觉,委
实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间又无处投奔。他人本聪明,狠一狠心,连那近族私下送给他
住的一所房子都卖掉,破釜沉舟,带着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
干族众。好在恶迹不曾败露,做一个世外之人,吃碗安乐茶饭总可办到。
    事有凑巧。乃父在日,那么连寻多次,不见踪迹。他入山之始,便断定哀牢山千里
绵延,隐居必在中下游,挨近山民墟集一带深山隐僻之中,决不会在近城镇处。果然不
消数月,便寻到萧祖未移居卧云村时隐居的山谷之中。他见那地方隐僻,山环水绕,土
地肥沃,景物幽美,已经动心。后又在丛草中发现汉人用的破茗杯碗盏磁片,洗去泥污
一查看,竟有萧家崇德堂制的堂号,益发断定是在近处无疑。他哪知卧云村山环水阻,
无路可通,怎能容易寻到。左右近百里内外,寻了月余,休说萧家族众,连破磁都再寻
不着一片。暗忖:“萧家族众甚多,人人武勇,况且门徒遍于西南诸省,一呼立至。这
里虽有猛兽出没,并无蛮猓生番踪迹。即遇凶险,也必有人逃回故乡报信,邀人来此报
仇,不会一个不留。许是换了地方吧?”心终不死,仗着乃妻魏氏也是将门之女,能耐
劳苦,仍在山中苦找。
    这日眼看绝望,无心中走到水洞左近高崖之上。天已黄昏月上,正打算觅地住宿,
忽然崖下涧水中有摇橹之声。悄悄伏身往下一看,月光之下,照见崖壁下平空出来一只
小船,上面坐定几个汉人。心中猜料几分,还未敢于冒昧。便嘱妻子暂候,偷偷绕下崖
去,伏身僻处窥探。也真有耐心,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见一双少年男女为首,率领
十多人,抬着大包,谈笑走来。到了面前不远歇下,口里喊了一声,涧中小舟上便有五
人上岸迎接。女的一个说:“大功告成,大家都走累了,反正空山静夜,绝无外人,天
也不早,回村还不会亮,难得有这好月色,且歇片时再走吧。”说罢,各把背上包袋等
取下,踞石而坐,谈说起来。
    萧元静心侧耳一听,隐约间听出这班人正是自己苦寻多日未见的萧家族众,并知众
人俱在乐土居住,这一喜真是出于望外。见众人即将起身,哪敢怠慢,慌不迭地出声喊
住,纵了出去。崔、黄夫妇还几乎将他当了外敌,后经盘问明白,又把魏氏唤来相见。
村中原有旧规,除原有村人之外,不许再引进一人。崔文和本不主携带入村,偏生畹秋
和魏氏同恶相济,又想收为心腹,一见如故,执意带回。说:“萧氏近支,岂能任其在
外流落?不许入村的是指外人,自家人当然不在其内。况他夫妇跋涉山川,经年累月,
受尽辛苦,偕隐之志,甚坚且诚,更不能拒而不纳。我保他夫妇守规矩就是。”崔文和
和村人自不便再说什么。当下带进村去,见了萧逸等人,也是这一套话。人已入村,又
是自己人,自无话说。萧元夫妻更是受过艰难辛苦,长于处世,不久便得了众人信任。
    恰巧欧阳霜要回原籍省墓,搬运母枢,千里长途,山川险阻,需要两个适当的人陪
同前往。萧逸正在斟酌妥人,畹秋便举荐了萧元夫妻充任,力说二人至诚忠勇,般般可
靠,比谁同去都强。萧逸也觉萧元刚从家乡到来,是个轻车熟路,更难得他夫妻二人俱
精武艺,人也干练,果然可以去得。暗笑自己湖涂,眼前有人,竟没想到,立即应诺。
欧阳霜孝思纯切,惟恐此行作罢,但求成行,谁去都可。当下整饬行装,第二日一早,
带了金沙和萧元、魏氏一同起程。
    一路无话。行约月余,回到家乡一看,萧家祖坟经那留守的一房族人经营,整理得
甚好。十数年的工夫,单墓田就添置了一二十顷。惟独所见族人,只要一提起萧元,多
半切齿痛骂,竟无一人说他夫妻好的。欧阳霜未到以前,萧元、魏氏曾几番劝说:“众
族狡诈势利,不认骨肉。弟妹如和他们相见,必疑我们是想回来分夺他们的田业,免不
得要生许多闲气,弄巧还吃他暗算。我们又是避地隐居的人,何苦自找麻烦?好在松揪
无恙,宗嗣修整,用不着再有补益。你母家人颇寒苦,莫如背着他们,往各茔地悄悄查
看祭扫一回。事完之后,将所带金沙换成银子,一半接济母家,一半多买些应用东西,
免生是非,岂不一举三得?”欧阳霜因萧元夫妻临来时,向萧逸和村众们说得天花乱坠,
宗嗣应该如何修理,祭奠先茔应该如何整理添置;到了地头,忽又如此说法,再三劝止,
不令与留守宗族相见。十分可疑,料定其中有弊。况且来时丈夫对于故乡之事,曾经召
集村众,会商如何办理,开有清单,照此行事,还命带来多金周济亲族。事由全村协议,
岂是自己所得私下作主更改?便用婉言谢绝,没有听他。萧元无颜再见故乡父老,劝阻
不听,只得任之。
    欧阳霜见过族人过后,得知萧元许多劣迹,暗自好笑,也没形于词色。以是萧元知
事败露,又见欧阳霜到处受人逢迎敬仰,自己仅能住在外面,家都难回,也无人理,益
发怀恨。又恐欧阳霜回村传扬,不能立足,暗使乃妻魏氏再三致意,说他因贫受谤,人
情太薄,难免中伤,请欧阳霜不要轻信他人之言。欧阳霜本没畹秋来得深沉,当时答道:
“人谁无过?贵在能改。大哥如不受挤,也不致甘心遁世。丈夫不矜细行,原是平常。
既然入山,已是更始,对外人尚须隐恶扬善,何况家人。此行多承相助,只应感谢,哪
有以怨报德之理?务请转告放心。”话虽答得好,心中终看不起他夫妇。加以行期甚迫,
来踪去迹又要隐秘,公事办完,便忙着寻访母家的人,起柩移葬,哪有心情敷衍。因此
萧元更疑她语不由衷,早晚终由她口中败露,又急又气,日思先发制人之策。
    欧阳母家单寒,亲丁无多;离家时年纪太幼,记忆不真。所以寻访了几天,才在一
个荒僻山村里面,寻到一个姓吴的姑母家中。姑母已经身故,只有两个表兄弟,一名吴
燕,一名吴鸿。问起母家人丁,才知母家人已死绝。叔叔在世之日,有乃父入山前所遗
数十亩祭田,连同主人所给安家之费,日子尚还过得舒服。因爱外甥吴鸿聪明品优,曾
有过继之议,事未举行,忽无疾而终。彼时姑母尚在,便接了母家田产,令次子承袭,
改姓欧阳,以延母族香烟。吴燕、欧阳鸿本对舅父孝顺,春秋祭扫,无时或缺。欧阳霜
先还不甚信,又同他弟兄二人去往坟地一看,虽是小家茔坟,居然也是佳城郁郁,墓木
成林,心已嘉慰。再一细查看欧阳鸿的人品,竟生得温文儒雅,骨秀神清,年才一十六
岁,读了不少经书,志向尤其清高。闻得表姊家居世外乐土,红尘不到,此番还乡,又
是来搬取灵柩,再三求说,携带同行。欧阳霜虽知村规素严,不纳外人,一则见他天资
颖异,长在乡农人家,未免可惜,意欲加以深造;二则世正大乱,流寇四起,居民往往
一夕数惊,恐有不测,绝了两家宗嗣。仗着夫妻恩爱,丈夫又是村主,好在萧元前例可
援,拼担不是,把他带回村去,既承续父母的香烟,又造就出一个佳子弟,一举两得。
来时与众亲族本是悄然而行,不辞而别。那地方又极荒僻,只请萧元夫妻相助,连同吴
燕兄弟,将母柩从茔地中起出,用藤皮麻包扎好。留下些金银,即命吴燕代掌墓田,春
秋祭扫。带了欧阳鸿,雇了挑担夫,水陆兼程,扶柩回去。
    路上萧元夫妻见欧阳鸿生得美如处女,想下一条毒计:逢到坐船的时候,故意装着
和魏氏恩爱,打情骂俏,全不避讳,使欧阳霜看不下眼去,又不便深说,只好躲他远些。
同舟四人,一方是孑遗至亲,无殊手足,又有许多家乡的事要作详谈。与萧元夫妻一远,
姊弟二人自然显得更近。萧元夫妻见状,益发远避。欧阳霜心怀磊落,全不知奸人设有
圈套,依旧行所无事。临快到哀牢山江边人村路上,萧元夫妻又装着讨好殷勤,帮欧阳
鸿收拾行李,教魏氏把欧阳霜一只准备弃入江心的旧鞋偷放在他的小书箱以内。欧阳鸿
因是寄人篱下,也想得表姊的欢心,又是初出远门,闻见一宽,只顾陪同说话,指点烟
岚,通没在意。
    萧逸因爱妻此行搬运一口灵柩,还带有不少物事,带人太少,恐上下不便,早派人
远出山中相候。来接的人,恰有畹秋在内。一旦相逢,各自会心,极力表示代欧阳霜姊
弟说话,即时一同入村,无须事前请问。欧阳霜本欲把欧阳鸿先安置在外,等向村人言
明,再行入内。经畹秋等一怂恿,也就罢了。萧逸见有生人,犯了村规。因爱妻新回,
长途劳顿;村人又俱都破例相谅,毫无闲话,反多慰解,认为理所当然。虽是心中觉着
身为村主,不应如此,有些愧对,但木已成舟,何苦又使爱妻不快?也就放过不提,仍
旧快快活活,同过那优逸岁月。并推屋乌之爱,给内弟拨了田产牲畜,学习耕牧,随同
习武。事前欧阳霜误信奸人之言,恐带的是个表亲,说不出去,一时疏虞,竟道是叔伯
兄弟。又见丈夫面有难色,于是连对萧逸也未说真话。并还嘱咐乃弟,不可对人说出自
身过继根底。日子久了,方觉着不该隐瞒丈夫;又因平时从未说谎,不便改口。好在事
只萧元夫妻知道,别无人知,以为他有许多劣迹在自己手内,看回村以后小心翼翼情景,
决不敢说闲话,来惹嫌怨,终没和丈夫说起。实则畹秋早闻魏氏泄了机密,欲擒先纵,
成心装糊涂,不闻不问。魏氏更坏,一到家先将那小书箱藏过一旁。欧阳鸿年轻面嫩,
不关紧要的一些旧书,哪好意思询问。加以自小就爱读书练武,母兄因他资质聪敏,不
类农家之子,盼他改换门庭,反正袭有舅氏产业,衣食不愁,便没去管他。虽然来自田
间,耕牧之事,并非所习。初学不易,又从姊夫习武,哪有工夫再去清理笔砚。这口小
书箱就此搁起,成了他日欧阳霜的起祸根苗。
    欧阳霜母族,只此亲丁;他又温文儒雅,事事得人,全村除了畹秋、萧元夫妻三奸
别有用心外,谁都爱重着他,自然心里欢喜,格外待得厚些。畹秋见她姊弟亲热,益发
心喜,暗中把奸谋指示了魏氏,命萧元如言准备,静待时机成熟,即行发难。欧阳霜哪
知祸在肘腋,依然梦中。最大错是不特未将萧元夫妻在故乡的种种恶迹,以及路上许多
不堪情景,告知丈夫;反因到家前魏氏再三位求,说乃夫萧元为穷受谤,事非得已,现
在除了本村,更无立足投奔之所,务望念在先人一脉,并长途服役微劳,在村主前多加
美言,切莫轻信浮言,提说前事,以免村人轻视,又难存身等语,言词哀切,起了怜心,
竟在丈夫前略微称赞了他夫妻几句。本心原知这一对夫妻全是小人,只不过受了甘言求
告,情不可却,不得不当丈夫的面敷衍几句。谁知萧逸本就觉得他夫妻能干,此番长途
千里护柩归来,所命之事,无不办理完善,再经爱妻一称许,越发证实了前言不虚,深
庆得人,甚是礼重。欧阳霜见丈夫把自己几句虚赞信以为实,对萧元渐加重用,好生后
悔。但话从口出,不好意思更改,只得暗告魏氏说:“你托的话,我已向村主说过,行
即重用。这里章规严明,不比外间。请转告大哥,遇事谨慎一些,只要日久,信誉一立,
休说人言是虚,就是真的有人跑来告发,也无用了。”
    魏氏当面自然千恩万谢,定感盛情。人走以后,却立时寻来萧元,夫妇二人都往坏
处设想,实定欧阳霜并非为好。必是在行船途中夫妇闲谈,说自己尚是中年,就此归隐,
未免可惜,且到村中积弄些钱,再打主意,看事行事,被她听去。又信了族人之谗,见
乃夫甚为看重,便不放心,特来警告。若非这婆娘告枕头状,谁会向村主告发?分明以
前说过两句好话,短日期内不便改口中伤,特意拿话示威。把柄在人手里,如不先行下
手,早晚必受其害。越想越可虑,更把欧阳霜恨入切骨,背地痛骂一场。又由魏氏寻找
畹秋问计。畹秋微笑了笑,只嘱咐他夫妻对人谦和,做事谨慎,决无他虞。如有浮言,
我当为你作主。用计陷害之言,一字不提。萧元夫妻虽做人为恶的工具,畹秋心事却并
不十分深悉,仅知以前婚姻中变,畹秋为争萧逸未得,和欧阳霜阳奉阴违。有时说起欧
阳霜,也仿佛怀恨;等自己迎合献策,又复淡然,不甚注意,至多叮嘱休对人说而已。
直到这次回来,才看出两下里仇恨甚深。满心想他及早下手,不料总是推托迟延,好生
不解。自己当然不敢妄发,只得依言行事,处处小心,以示无他。无奈欧阳霜成见已深,
断定他夫妻不是善良之辈,毫不假以词色,以致二人心中畏忌,图谋之心更切。
    时光易过,不觉到了冬天。欧阳鸿极知上进,见姊夫和全村人众都看重他,毫无世
俗门第之见,甚是高兴,乘着闲暇,习武更勤。萧逸夫妻也格外用心传授。这时萧逸已
早迁居峰腰之上,所有居室,都循着山形而建,高低位列,错落不一。萧逸夫妻住在楼
上,楼前平台便是习武场所。欧阳鸿原本住在山半阁亭,到了冬天,欧阳霜因阁亭高寒,
正对北风,往来不甚方便,命他改在楼下书房以内,暇时还可观看房中藏书。欧阳鸿总
是天还未明,众门徒未到以前,就去平台上练习内家功夫。等日出人齐以后,再随众学
习。赶上萧逸有事,便由欧阳霜代为指点。畹秋夫妻无日不到。由当年起,欧阳霜为了
方便,始终没有命兄弟搬回原住之处。到了腊月,欧阳霜又生了个双胎,依旧子女各一:
先生的男名璇,次生的女名琏。看去骨格眉眼都很秀美,产妇也安健。
    不料快要满月,时值上元期近,村中众儿童乘着放学,成群结伴,拿了自制花炮,
在滨湖一带空地玩耍。欧阳霜先生的三个子女萧玮、萧玢、萧珍三人,也在其中。正玩
得起劲,忽从当空飞过一只大怪鸟,那鸟飞得极高,迅速非常。村中树木又多,避到林
内,本可无事。偏生萧家子女年幼,事出突然,一见狂风大作,天上嘘嘘有声,觉得稀
奇,反倒昂起头来,望空注视。萧玮和两个村童正点着一个大花炮,也没撒手跑开,那
鸟已经飞过。又吃炮声和儿童哗噪之声惊飞回来,望见下面群儿,两翼一收,弹丸飞坠
般往下扑来。众儿童见天上飞落一个大怪物,方始害怕,哭喊奔逃,已是无及。吃怪鸟
将萧玮、萧玢一爪一个抓起,往上便飞,眨眼没入云际。等到村人望见,取了弓矢器械
追去,已经飞没影子。萧逸闻得凶信,自是痛悼万分,当时还不敢声张。直到满月以后,
委实无可推诿,才告知了爱妻。欧阳霜闻耗,一痛几绝。由此苦思成疾,半年始愈。因
药服得过多,断了生养,对于子女,自更珍爱。那新生子女又甚聪明,甫满周岁,便能
呀呀学语。尤甚恋着舅氏,老是要欧阳鸿抱,简直不能见面,见了就扑,不依他就啼哭
不止。欧阳鸿因是外甥,又生得那么灵巧秀美,自然也是喜爱。因为小儿索抱,又当无
事之秋,除却习武,姊弟二人,无形中更是常在一起了。畹秋见那男婴眉目间颇与欧阳
鸿相似,越发心喜,当时并不向人提起。那男孩也真是乃母、舅氏的冤孽,满岁不久,
就生了重病,日夜啼哭,非要欧阳鸿抱不可。乳又未断,不能离母。萧逸夫妻钟爱幼子,
内亲骨肉,原无避忌,除了夜间把小孩哄睡之时,欧阳鸿差不多整日都在乃姊房内。
    畹秋见状,算计时机业已成熟,想按预定计谋,一一审慎布置。先向萧逸假说:
“舅爷年长,男大当婚,该当娶妻的时候了。本村现有好几个美而且好的女子,何不给
他完婚,也省得一人寂寞。年轻的人,血气未定,他姊姊想他用功,未必赞同。总是你
代他作主,早定的好。”说时,故意露出十分关切为好的意思。欧阳霜爱子正病,哪有
心肠及此。又知兄弟要学萧家秘传内功,不愿早婚。当初练武时,曾向畹秋提过,不是
不知。况年未二十,忙着说亲则甚?以为是兄弟人品好,必是受人之托来此说媒,仍当
出于善意,婉言谢过。萧逸为人爱用心思,什么都要想过,见畹秋突来与内弟提亲,不
急之务,说得那么郑重,好生奇怪。却万想不到是和爱妻不利。心想:“内弟人才品行,
俱是上等,无怪人多看中。畹秋必是受人之托,她所说那两家女子果然不差。先期定下
也好,免得又辜负她一番好意。”便和爱妻商量。欧阳霜正在子病心烦的当儿,没好气
答道:“表姊从不爱多说无益的话,这次璇儿病还未好,她却忙着给我兄弟提亲,真叫
人不解。我兄弟要练内功,年纪也轻,暂还谈不到这件事吧。”萧逸说过,也就搁起。
    第二日,畹秋乘无人之际,旧事重提,萧逸听出畹秋语意有些吞吐,只着重在内弟
早婚,并非受人之托来为女家求婚,心中奇怪,只想不出是个什么原故。当时仍用婉言
回复了她。他因爱妻子病心烦,也没告知。过不几天,畹秋又点明说少年人血气未定,
总是给他早完婚娶的好等话。萧逸渐听出来,似有难言之隐。疑心家中练武,男女同习,
内中颇有两个貌美少女,莫非内弟年轻,看中人家,有什么不合礼的事被畹秋看破,恐
怕将来闹出笑话,所以如此说法?继一想:“内弟人甚老成,练武总是和乃姊讨教的时
候多,见了女人都说不出话来。近日更是多在乃姊房内招呼病儿。便那两个女弟子,也
俱端庄静淑。练武时众目昭彰,同在一处,私底下向无往还,纵有情慷,无法通词。怎
么想也不会出什么事故。但是空穴来风,事总有因,否则畹秋对内弟素来器重称许,为
何如此说法?”口里不说,暗中却留了点心。
    这日欧阳鸿因外甥的病有了点起色,不似日前磨人,偶得闲暇,往书房中翻阅书史。
忽然想起先住居的阁亭以内,还有几件半旧衣服、一些零星物事不曾拿来。昨听姊夫说,
小孩不久痊愈,有了闲心,那阁亭要打扫干净,准备赏雪会饮。难得今日有空,何不上
去,将那些零碎东西取下,收过一旁,免得安排的人费手。跑上阁亭一看,除原有零星
诸物外,还多着一口小书箱。暗忖:“这口小箱,内中所盛,只是数十本书册文具。记
得来时,放在萧元夫妻行李一起,入村以后,井未交还。为赶农忙,无暇读书,箱中无
什需要物事;新来作客,人未送来,不好意思索要。秋收以后,虽从姊夫文武兼习,因
一切用具俱都齐备,也不曾想到这口箱子。阁亭地高路险,甚是僻静,轻易无人走到,
何时送回,怎么回忆不起?”当下以为无什关系,便连箱子和所有零星物件,一并携回
房内,择地放好,仍去乃姊房中照料病儿。
    这日畹秋生日,欧阳霜因病儿未去,只萧逸一人赴宴。畹秋装作多吃了几杯酒,先
隐隐约约向萧逸重提前事。明知萧逸惦记爱妻病儿,忙着早回。不等席散,便由乃夫自
去陪客,与魏氏相约偕出,去至萧逸归途树林内相待,故意露出些可疑形迹,等萧逸走
来入套。萧逸到时,本已问畹秋何以关心内弟,非忙着给做媒不可?见她答话吞吐,起
了疑心。席散忍不住还想再问,一寻畹秋不在,只得作罢。在座亲友因崔文和受了阃命,
强留夜宴,又值农隙,山居无事,俱都留住未走。
    萧逸独自一人,闷闷走回。行近林外,微闻畹秋与人私语,心中一动,连忙止步,
隐身树后,侧耳细听。只听畹秋对魏氏道:“当初回来,你就该对村主实说才是。我们
虽是至亲,到底不好。”底下声音很低,听不甚真。后来仿佛又说:“我起初也很夸他,
这话更难说出口了。都是你夫妻不好,谁知他两个不是亲骨肉呢?更早知道,也不致闹
到这地步。我以前和她不对过,近年我很看重她,情感比真姊妹还好。不瞒你说,休说
男人见了爱,连我都爱得她要命。无奈她那个脾气,明知我是成全她一生,想消祸于无
形,几次劝说都不肯听,哪敢和她剖明利害,当面揭穿呢?不过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
连丈夫前都没说过一字。你夫妻如在人前泄漏,她固不能饶你,我也定和你拼命呢。”
萧逸在树后闻言,方悟畹秋屡次为内弟劝婚之由,大为骇异。当时怒气填胸,几乎急晕
倒地。还算是为人深沉,心思细密,强忍悲愤,径直回去,并未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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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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