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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八、漫天愁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Oct 4 18:09:38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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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Oct 4 12:29:00 2000)
柳残阳:《霜月刀》
八、漫天愁惨
又过了两天。
“金家楼”的楼主金申无痕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囱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金家楼”的却不是欢笑,不
是快乐,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迷蒙的黑雾笼罩着“金家楼”,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
人的心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
金申无痕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金少强,当然,不是活的。
金少强的尸体也被带回“金家楼”,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
声的饮位,最是摧肝断肠。
很快的,金少强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楼”的“长春山”上
,其间,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
,永恒的消失在那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金家的族人,连“金家楼”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
,都未曾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
这样的结果,原在展若尘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
先的肯定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
的惭疚,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
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良殷,不过
,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金申无痕的怀疑,他并不
在乎被金申无痕得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
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
因果的相当……
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
自己往后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慎……
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阴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
,人的心里也晦湿得紧,宛如这天气……
算来,展若尘来到“金家楼”,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无痕,也已回来了五
天了。
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展若尘也不愿与金
申无痕见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
独与绝望。
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鲍
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尘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
有关金少强落葬及“金家楼”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鲍伯彦和东门武原本就不
爱多话,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尘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
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日的“蹦猴”玄小香跳进屋来。
一见玄小香,展若尘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床上坐起身子,
显得有些兴奋的喊着:
“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凑到床前,端详着展若尘,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展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爽了,怎么样,这几天
过得尚好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尘笑道:
“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月,
便可康复如常。”
玄小香道:
“谢天谢地,但愿展爷早日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展若尘问道:
“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还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
“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展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
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日无暇来向展爷请安,还请恕过!”
展若尘低声道:
“你是说——少楼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小香道:
“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楼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郊……”
展若尘沉沉的道:
“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哑的道:
“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楼主的人是谁!我们老夫人在寻及少楼主的时候
,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烂,跟随少楼主一
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精光!”
展若尘喃喃的道:
“是么?”
玄小香接着道:
“展爷,我们少楼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角色,
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楼主的人,必然本领精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
人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展若尘苦涩的道:
“只怕楼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小香道:
“从找到少楼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泪也没掉,
她变得冷漠、阴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有
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
头雕刻的……”
展若尘苍哑的道:
“楼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往往都
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我……
”
玄小香道:
“展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儿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哀
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万念俱灰’‘心寂如死’。这几天来,
老夫人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
天大早,她老人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交代即时筹设在‘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
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展若尘有些惊异的道:
“真想不到,……楼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外,这种修为及
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
玄小香压着嗓门道:
“展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尘不解的道:
“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小香道:
“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楼主的真凶来,‘金家楼’的整个力量都用上了
,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次分散
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
个杀胚给逼出来!”
展若尘内心叹喟--
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
他就在你们的面前啊……
玄小香又道:
“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色,展爷,你不是说这几天
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日,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
啦……”
展若尘问:
“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小香的脸色阴黯下来:
“唉,说来泄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楼主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
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中一条,旱烟一管之外
,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咬过,又
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尘道:
“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小香一摊手:
“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过,看
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显凄迷,展若尘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
“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
“那下手杀害少楼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半点的痕
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展若尘笑道:
“他跑得快罢了……”
玄小香道:
“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夫
人融了!”
展若尘道:
“但是,他会挺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小香无奈的道:
“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展若尘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
的肌肉放松……
玄小香望着他忽然问道:
“展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展若尘道:
“没有呀,我觉得还好……”
玄小香关怀的道:
“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或说话耗
精神觉得乏啦?”
展若尘忙道:
“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话解
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
“展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着赶来向你请
安啦!”
展若尘道:
“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
眉毛一扬,玄小香道:
“娘的,鲍伯颜和东门武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得连穿衣裳都
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癣,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屁来,那两张盘儿成日里阴沉的
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展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
不了。”
展若尘道:
“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语,
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
“这两块料,他们敢对展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们也
不敢稍有轻……”
展若尘低声道:
“对了,玄兄,这楼主回未以后,问起过我么?”
搔搔头,玄小香道:
“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只见了她老人
家一面,连句话还未说上……”
展若尘如释重负的道:
“想是楼主心情慢郁之故,玄兄,你若得见楼主,尚烦代为请安……”
玄小香颔首道:
“我记着了,展爷。”
略略犹豫了一下,展若尘出自于一种愧疚的心理,试探着问:
“楼主遭此变故,其枪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施嘉嘉,施姑娘,想必陪
侍楼主左右,疏导愁怀,温言解忧吧!”
玄小香道:
“听他们说,施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对老夫人劝慰有加,但他们老少两位最
近却不常处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伤心人见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更增悲了气
氛,老夫人看到施姑娘,自然会联想到儿子,施姑娘见着老夫人,又何尝不益增哀
痛?两个人中系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一旦不在了,给双方的惨重打击乃是不消说
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咀嚼着玄小香最后这句话,展若尘又是冷汗涔涔……
“是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玄小香又接着道:
“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施姑娘了,就算见着,又能说些什么呢?妇人丧子的哀
痛,失夫的悲凉,都是没有法子用言语慰藉的……”
展若尘低哑的道:
“设身此地,当能体验……”
玄小香在瘦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
“你也累了吧?展爷,我看你该歇一会了……”
展若尘果真觉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于身体的软弱
,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亦向玄小香报以微笑,他道:
“我还好……”
站起身来,玄小香道:
“展爷,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扰你了,一得空,我便会过来相探,和你聊聊解
闷……”
展若尘十分感激的道、
“多谢你的关怀,玄兄,随时欢迎莅临把晤。”
当玄小香走到房门,前脚尚未跨出去,一条身影已从斜里撞上来了,他反应极
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骂了起来:
“鲍伯彦,你他娘是失了魂啦?这等六神无主法?连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
碰掉你那颗脑袋?”
来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酱脆膛的“回手刀”鲍伯彦,这位一向木钠寡言的“星
字级”“四把头”,竟然满额汗水,气喘吁吁,像有什么大事临头一样,恁般急切
法,他猛的煞住势子,冲着玄小香干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香哥,香哥几时来的?我还真没见到!”
哼了哼,玄小香道:
“不用他娘叫得这么个熟络法,香哥香哥,只怕你肚子里在操我十八代祖宗也
未可定,至于我几时来的,怎么着,莫非还要预先向你请示方可?在‘金家楼’这
一亩三分地,我玄小香哪里不能去?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
抹着汗,陪着笑,鲍伯彦道:
“香哥别生气,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方才奉到“大金楼’传谕,特来向展
爷禀报……”
“大金楼”乃是金申无痕居位之处,也便代表了“金家楼”的最高权威,一听
“大金楼”这三个字,玄小香立时神色一凛,忙道:
“你是快说呀,‘大金楼,传谕有什么要事?”
喘了口气,鲍伯彦道:
“老夫人就要传见展爷……”
玄小香赶紧问:
“什么辰光?什么地方?”
鲍伯彦道:
“半个时辰之后,就在‘相意轩’前面的‘临风阁’,传谕交代,要我们以软
兜好生抬着展爷过去,莫使展爷劳累着……”
点点头,玄小香道:
“你快去准备,我来侍候展爷梳洗换衣,时间上得配合好,可别让老夫人先到
‘临风阁’等着……”
鲍伯彦道:
“那就有劳香哥了。”
挥挥手,玄小香三脚并作两步的转了回来,朝着半倚床上,表情怔仲的展若尘
,龇牙一笑:
“展爷,你都听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展若尘有些不安的道:
“是的,我都听到了,楼主要传见我。”
玄小香来到榻前,催促着道:
“还请展爷梳洗更衣,我就在这里侍候着,得赶点紧,老夫人行事一向准时,
展爷先到比较合宜!”
展若尘点头道:
“当然,岂有使楼主相候之理?”
端详着展若尘,玄小香轻声道:
“展爷,你似是有点不大愿意和楼主朝面?”
展若尘坦然道:
“我怕……”
睁大了眼,玄小香不解的道:
“你怕?怕什么?楼主一向对你很好呀……”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
“就是因为如此,才益增心头负担,玄兄,我怕见一个孤伶老人的绝望神情,
怕见她那强制本身痛苦的关怀,也怕那染着凄枪的笑脸,她赐予我最宝贵的,我却
在她遭至如此惨痛之际无以为报……”
感动的点着头,玄小香道:
“展爷,你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会觉得慰藉,你就硬着
心肠去吧,少楼主已经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变不回一个同样的少楼主来,这
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没有法子,说不定老夫人见了你,和你聊聊,会多少消泄一点
积在她心中的郁气……”
展若尘徐缓的道:
“但愿如此吧……”
玄小香殷殷的道:
“展爷,在老夫人面前,尽量少提少楼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伤感,多陪老
夫人扯些别的,好叫她心思转一转,舒畅一下……”
展若尘道:
“我想是知道了。”
玄小香又道:
“和老夫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她喜欢爽直干
脆的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黏缠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展若尘道:
“我晓得她这个性。”
上来掀开被子,玄小香道:
“那就快点起来收拾收拾吧,辰光业已不早啦。”
在玄小香的搀扶下离榻下地,展若尘试着走了几步,边道:
“还好,运力使劲,尚不太感牵强……”
扶着展若尘坐在椅子上,玄小香一面为展若尘在橱里挑捡衣衫,一面道:
“身子手脚不够灵便没关系,展爷,要紧的是精神得打点起来……”
是的,精神得打点起来,展若尘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金申无痕那种慈
悲下所加强的压力,更有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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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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