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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 (石令宝),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剑气千幻录(24-51)——司马翎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May 17 09:49:44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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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四回 情女无踪刻骨柔情
齐玄想不到那劲袭敌人的暗器,竟会反救敌人一命。
那金蝎双钩上的毒液,只用一次使需再加。
这时双钩齐喷,厉害之极,但到底还是落空了。
钟荃以肩头找地,一沾即起,却见庭院中扑下一条灰衣影子,身法之迅疾,全
在这里的人之上。
知道是毒书生顾陵来了,忙挺剑持敌。
齐玄却在此刻整个仰跌在地上,只因他曾经受伤失血,体力较虚,恰好碰上钟
荃全力一压,便跌在地上。
那灰衣人影忽地在廊上现身,种整惊讶得愣一下,只因这人并非书生打扮,而
是个灰色宽袍的僧人。
年纪约摸在四五甸之间,面目十分清秀。
恶客人金魁不过身形阻滞了一下,这时怒吼一声,提斧急扑过来。
玉郎君李彬稍迟一点,也自随后疾朴而至。正在这三方未曾融上的瞬息间,一
声尖叫传入众人耳中,又是一条人影,挟着一溜金色剑光,急射廊上。
钟荃听出是潘自达的尖叫声音,心中一喜,手中剑光疾划出去,立刻封住狠狠
砍至的短斧,工即君李彬随即加入战圈。
潘自达在这刹那间,已瞧见廊中的和尚,与及地上爬起来的齐玄,立刻舍下钟
荃那边,剑光一编,劲袭齐玄。
那次衣僧人倏然扬油一拂,去卷他的太微剑,左手也电急抓出。
五指乌黑,干瘦得像鸟爪般。
潘自达剑光一歪,反从袖影中撩腕削臂。
那灰衣僧人噫一声,左手改直抓为横拂,衣袖飘飘,搭向潘自达持剑腕上。
身形也同时斜闪一步。
潘自达也噫一声,敢情这两人起初都没料到对方功力如此高强,故此一齐惊奇
不已。
但见潘自达剑发奇快,刷刷刷连刺出数剑。
剑尖歪斜不准,但临到近时,又丝毫无讹。
这种最易令人上当吃亏的奇诡剑法,正是独霸南天的海南五指山海蝠剑法。
灰衣僧人连退两步,才将形势稳住。
他没有兵器在手,只凭一双定抽,以及左手那只枯干乌黑的鸟爪,便将潘自达
的太微剑迫住。
潘自达尖叫道:“齐老儿别逃,我要找你算帐咧。”
“这位大师请退开,老朽与这厮有点过节。”
按理说,既然潘自达这样打了招呼,那僧人必须立即让开,不管他是如何侠义
为怀地要帮助齐玄。
因为齐玄乃是有姓有名的人物,本身的过节谁敢这么大胆去包揽在身上?哪知
这灰衣僧人哼一声,道:“你身上有伤,岂能动手,这厮是谁?”
廊间的人,不论敌我,都不禁因这僧人口气之大而诧异。
齐玄也自愣住,细瞧几眼。
潘自达这时连接使出海幅剑法绝妙招数,但仍被那次衣僧人以一双宽袖抵挡住
,不由怒哼一声,剑法忽变。
但见他脚步踉跄,金剑左研右劈,不成章法乱杀一气。
可是剑上金光陡盛,宛如金龙乱舞。
那灰衣僧人当他使出怪异剑法之后,便连连后退,左手乌黑鸟爪屡屡去抓敌剑
,但没有成功。
齐玄啊地叫道:“大师可是姓缪?”
灰衣僧人没有回答,面色沉寒之极,显得极是吃紧。
另一边的钟荃见到潘自达使出怪剑,逼得那僧人毫无还手之力,心中大骇,疾
忙猛削三剑,生出极强的气流游涡。
他可不是替那僧人着急,而是为了要瞧瞧播自达这套神妙的怪剑,以及趁机去
夺取金蛇,是以奋力削出三剑。
果然第三剑一削出,玉郎君李彬和金魁同时大叫一声,两人的兵器撞在一起,
剑折斧飞,手臂也差点不能抬起。
钟荃只要跟着划剑出去,两人便得立丧剑下。
却听廊外半空有人清朗一叱,人随声坠,端的迅疾异常。
比之适才灰衣僧人来势,几乎尚有过之。
这人急坠下来,却落在廊边的栏杆上。
钟荃瞧也不瞧,收剑反身疾冲,闪眼已到了齐兹面前。
齐百手一扬,钟荃连忙以拦江绝户划削出。
用那无形无声的气流游涡,将游丝毒针都吸在刻上。
但齐玄跟着又杨另一只手,他只好再来那么一下。
齐玄左右手各扬多一次,钟荃虽然心中狐疑,但到底不敢大意,挥剑连削,即
是削了四剑。
那真磁引力施运得纯熟,已达无形无声之境。
是以瞧起来,这两人简直在闹着玩。
那次在僧人先前已见过钟荃身法功力,不觉大为着急,但潘自达剑法怪异之极
,而且创上金光更盛,耀眼生寒,不但不能迫退抽身,甚至相形见拙。
恶客人金魁、玉郎君李彬以及一干卫士,此时部撤退个干净。
栏杆上那人儒服飘飘,口鼻上蒙着纱巾,瞧不清面貌,这时引吭笑道:“想不
到居然来了这多的名家好手,借此相府之地,作那杀戮之事,咄!你们县都罢手,
顾某候教多时。”
他说话时,生像展卷高确,声音甚是铮铮清越,一字不漏地传将四人耳中。
话中之意,却是向这四人同时索战。
潘自达首先跃开两步,侧头横睨这武林俱惊的奇人——毒书生顾陵,而且不服
气地哼一声。
那灰衣僧人喘息一下,疾然扑到齐玄身边,蓄势防备钟荃攻袭,一面低声道:
“老衲正是你听说的人。”
金蝎子齐玄看来比这和尚年纪老得多,但立刻顺从他退后两步。
毒书顾陵目光棱棱,神采飞扬,扫了潘自达一眼,便伸手指点着钟荃道:“蒙
面壮士使得一好手道家精奥剑法,和那两番扰闹相府的白衣人有什么关系?”
他并没有厉言疾色,但口气甚是威严,自然而然具有一种低服他人的力量。
钟荃失措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但心中却极为惊异这毒书生顾陵,何以能知自己的剑法,乃是源出道家?毒书
生顾陵呵呵一笑,道:‘你们这些人,最喜藏头露尾,但没有关系,顾某对武林朋
友总是一视同仁。”
他的眼睛移向灰衣僧人身上,忽然发出凌厉光芒,竣声道:“咄,和尚作托迹
空门,如何来此是非之地?莫不是我执未除,三味难参,也来应此一劫?”
灰衣僧人合掌当胸,朗声道:“施主说得是,只为有情成小劫,我碍难到灵台
,贫油言之有愧。”
毒书生顾陵飘落廊间,从袖子取出一把尺半有余的折扇,指着潘自达道:“你
使的古代剑法,功候仍然有限得很,这么张牙舞爪做什么?来,你们一齐动手。”
潘自达尖声骂道:“别人怕你,我可没瞧起你,看剑……”
剑随声发,金光一闪,剑尖歪斜不准地刺出。
毒书生顾陵冷哼一声,身形一闪,已从创边擦过,唉地打开折扇,向潘自达猛
扇一下。
潘自达惟恐那扇中有古怪,在那冷风袭至之时,忙不迭踩七星,闪开数尺。
毒书生顾陵脾俄作态,冷笑一声,忽然疾如鬼扭,横跃文许,手中折扇又合成
一束,连攻灰衣憎人和钟荃两人。
钟荃但觉敌人来势奇速,一点扇形,已指向胸前的锁心穴,挥剑猛削,陡然发
出真磁引力。
斜侧的灰衣僧人也在同时被顾陵扇影指向喉侧的气贯穴,嘿一声,左手疾翻而
起,乌黑的鸟爪,猛扣敌脱。
毒书生顾陵使出最上乘的武功,简直像能够分身似的,在同时之间,连点两人
的穴道。
但招数尚未使尽,忽尔从两人间冲过,折扇忽扇,冷风直袭齐玄。
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异乎寻常。
但扇向齐玄的一下,却歪斜了一点儿。
敢清钟荃一剑削出,那真磁引力极之强烈,而且集中着吸引敌人兵器,顾陵虽
因身法奇快而离开原地,也大受影响,扇身歪了一点儿。
他一扇扇去,虽仅是冷风阵阵,但因他练的是道家太乙奇功,那阵冷风,能导
传出真力,虽不像兵刃般使人皮伤骨折,但寻常人吃他~扇,也得闭气晕厥过去。
即使是武林名家如这几人,也不能漠视这阵冷风。
必要时虽可硬抵一下,但总以避开为佳。
金蝎子齐玄见他一扇拨歪了,没有闪避,冷不防耳际一阵剧痛,差点儿失声叫
出来。
连忙道:“这厮扇上的风有古怪。”
毒书生顾陵已退开数尺,站在众人中间。
潘自达金剑一闪,似砍还劈,金光陡盛。
钟荃也自一剥削出,毒书生顾陵见两人齐攻,笑了一声,那柄精钢为骨的折扇
左右一扫,风声劲厉非常,轻描淡写般便将两人攻势御住。
灰衣僧人退开一旁,和齐玄并肩而立,朗声道:“顾施主虽然能为出众,却也
未必赢得这两位。”
毒书生顾陵应声道:‘称是什么东西,竟敢妄自评定。”
钟荃连削出两剑,那真磁引力在无形中发挥极大的威力,使顾陵暗自忌惮起来
,刷刷两扇,径自急攻钟荃
旁边的潘自达,乱砍出数剑,也摸不着敌人脚下方位,都落了空。
便忍不住尖声怒骂一句。
顾陵全神对付钟荃,背上如有眼睛,使潘自达猛攻的招式都落了空,口中叫道
:“矮子你的剑法虽能克住那和尚,但功力不及人家,你以为自己很高明么?”
潘自达立刻哇然暴叫,更加奋剑追攻。
钟荃忽然面色大变,焕然连削三剑,剑身竟然微微发出嘶嘶之声。
庭院外远处传来一声好字,口音清越而老,似是老妇之声。
原来钟荃猛然察觉这时已交亥时之末,即是陆丹最后限期。
是以心中一发急,功力倍增,那真磁引力发得急时,便生出刺耳的嘶嘶之声。
毒书生顾陵折扇上下飞舞,刹时幻出十数点白影,严密封住。
潘自达此刻才真个向敌人递出剑式。
谁知敌人这一式神妙已极,忽然一点白影撞向剑尖,将自己金光耀眼的大微剑
荡开数尺。
钟荃抽身反蹿,疾袭齐玄。
发衣僧人双袖拂出,那一对宽袖亦软亦硬,比之内家中著名的流云飞袖,倍见
神奇。
齐查也没闲着,双钩舞起一团光影,只守不攻。
钟荃还未寻到下手空隙,长剑仍当欲发未发之间,身后风声飒然,却是那毒书
生顾陵如影随形般袭击而至。
他心中直觉到这毒书生顾陵,比之他生平曾遇的任何武林好手,都要强胜一筹
。
他自从下山至今,仅仅遇着一个章瑞巴喇嘛,功力比他深厚一筹。
而结果仍能以招数取胜,但这顾陵比之幸端巴尚要高明。
内家功力方面,虽未能明确地比较出来,大抵也比自己只强不弱。
至于那柄折扇的招数,却可以肯定地觉出比章瑞巴强胜许多。
每逢棋逢敌手之际,心里的反应便大不相同。
钟荃听风声辨位,知道敌人身随扇走,那柄扇直指背上百劳、肺俞两穴,立刻
收摄心神,身形斜跨一半,长剑向后划出,使的乃是云龙大八式中“龙尾挥风”之
式。
这一剑虽然没有回头而发,但所指的那位,正是敌人必须自救的脉门。
毒书生顾陵方一变把换式,钟荃不知怎地探剑刺到,分厘不差地刺向臂上的曲
池穴,毒书生顾陵再沉臂发扇时,敌剑源源跟上,刺向助边的直机穴上。
这一剑连刺三穴,已极尽毒辣之能事。
但错非是毒书生顾陵的功候,换了别人,早就在他反手第一剑时,便急急跃开
,哪容他尽情施展这一式“龙尾挥风”的精微威力。毒书生顾陵喝一声好,身形如
行云流水般错开两步,恰好同时避开潘自达的大微剑。
钟荃身形如风,翻回正面,手中长剑源源跟上疾削而出,立时又生出嘶嘶之声
。
潘自达将一身功力施展出来,剑走如金龙飞舞,凌厉之极。
旁人看来却觉得不大成章法。
毒书生顾陵的扇招轻灵巧疾,敌住这两个剑术名家,依然挥舞自如。
转眼间斗了二十多招,一旁的灰衣僧人和金蝎子齐玄,看得惊骇不已。
钟荃第一遭遇到这么强的敌人,不觉全神贯注,把时刻已届之事忘掉。
奋力施展出那五招十五式拦江绝产剑,正反相生,神妙非常。
那真磁引力嘶嘶之声更盛,眼看敌人那柄精钢骨的折扇,大受牵制,精神随之
倍长。
毒书生顾陵忽地清啸一声,手中钢骨折扇一阵盘打,幻出白影无数,而且内功
奇重,硬生生逼开钟荃的长剑。潘自达也禁不住退开一点。
顾陵趁这一丝空隙,飘然脱身跃出战圈之外,廖目嘿了一声,忽地飞纵而去。
这还是第一次逃离战场。
房中匿伏着的一众卫士,都惊诧得出了声。
他们知道毒书生顾陵,还有一手绝技。
只须举掌一击,便发出奇响的声音,敌人也随声而毙。
可是这次他不但没有使出来,而且翻身逃走,令他们大是惊诧。
钟荃立刻又记得求药之事,大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潘自达叹一声,叫道:“早过了亥时哪!”
钟荃发急起来,一回头齐玄踪迹不见,那次衣僧人却仁立在一间房门中,竖掌
合十当胸。
他嘶声急问道:“齐玄往哪儿去了?”
那僧人念一声佛号,没有作答。
潘自达尖声叫道:“定是在那房中,我们冲进去。”
旁边一间房门,倏然冲出两条人影,一是玉郎君李彬,一是恶客人金魁。
两人同声喝道:“贼子还我二弟性命来。”刀剑齐齐攻劈而至。
钟荃忌惮的是玉郎君李彬那手武当剑法,与及他昨晚那种恩怨分明的为人。
使他既不能不以真正功夫来对敌,又不愿有丝毫误伤。不觉退了两步。
于是无意间变成潘自达拦在前面的阵势。
想那潘自达古怪过人,岂能让他们在面前汹汹冲过,太微剑倏地划起一道金光
,立刻截住两人。
玉郎君李彬使出武当剑法,奋全身功力,一口气攻刺六七剑。
那潘自达展出太微剑上刻着的剑法,前文提过,这五行剑的剑身和剑鞘上,俱
刻有古篆。
这些古篆,便是每一柄剑特具威力的剑法,他的太微剑,所刻的乃是戌士剑法
,在五剑中最是稳重,非有过人的耐性和纯厚的内力来驾驭不可。
偏生潘自达是怪僻诡异的性格,便不能尽施这成士剑法的神妙。
加之每一柄剑的剑法,都漏去最重要的几句口诀,另刻在与本剑相生的剑上。
是以太微剑威力大减,话虽如此,但潘自达凭这套怪剑,已得到莫大的便宜。
诸如那灰衣僧人,本身内力火候,比之潘自达强胜一筹,并不惧地的海福剑法
。
但他一施展出成土划法,立将两人逼在一边,不能稍越雷池。
而且攻多守少,使敌人险象环生。
钟荃仗剑疾外那灰衣僧人,一式“龙子初现”,寒风直掠对方眉宇。
这一剑虚虚实实,虚时直似收剑变式,实时真力外溢。
灰衣僧人双袖齐飞,一连变了三招才堪堪挡住,却已退后两步。
钟荃变招换式为“灵台擂鼓”,撤出一排剑影,从中盘拦腰攻袭。
灰衣僧人运袖如风,施展的竟是内家流云飞袖功夫,揉合武林一绝的劈空掌力
。
那袖管刚时宛如剑戟,柔时直似天孙云锦。
一连变了数招,才抵住钟荃一式。
脚下又退了两步。
钟荃迫在门框上,再进不得一步。
及存增人忽然悄声急道:“你可是昆仑钟荃?”
钟荃应声就是,奋剑硬冲,居然前进了三步。
那次在增人道:“贫衲乃是星宿海西宁古刹秋月禅师。”
钟荃啊一声,忽然收剑。
灰衣僧人也敛袖垂手,大大端一口气。
“你是秋月禅师?小侄心急冒犯,请禅师海涵则个,齐庄主呢?”
秋月禅师道:“他在里面,你们有什么过节?”要知这秋月禅师,便是昔年名
震江湖的西南双毒之一,人称三毒童子缪天真。
另一个便是金蝎子齐绍,两人年纪相差甚远,是故齐玄也比他还要大上十多岁
。
齐玄后来承袭了父亲的外号,也称为金蝎子。
三毒童子梁天真后来出家在星宿海的西宁古刹,法名秋月,为全寺十大高僧之
一。
如今那十大高僧,只剩下他硕果一人,那三大尊者,也相继圆寂,于是他便升
为主持大师。
钟荃曾听白眉和尚提过,特别是这位秋月排师,曾经用剧毒无比的三毒掌,浸
了一盅酒给那瘟煞魔君朱五绝饮下,故此印象非常深刻。
这时连忙说出根由,告诉他何以要苦迫齐玄之故。
他的话刚刚简略说完,并且将住处说出后。
廊外一声惨叫,乃是玉郎君李彬的声音。
跟着有人朗叫道:“那位朋友走了么?”话声甫歇,恶客人金魁么惨呼一声。
钟荃忽然大恨那潘自达手底太毒,反身跃出,耳边听秋月禅师道:“你切勿恋
战,贫衲先走,立即赶去救她。”
他眼光到处,只见潘自达有点发呆地捧剑立在一旁,那儒服飘逸的毒书生顾陵
站在另一旁,手中拄着一把乌黑发亮的长弓,
玉郎君李彬倚在墙上,摇摇欲仆。
恶客人金魁则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们用的均是从别的侍卫取得的刀剑,此时已抛坠在廊间地上。
他质问地道:“潘见你怎下这辣手?”
潘自达茫然摇摇头,毒书生顾陵长笑道:“是我,你着急干么?我只留下你们
两人,好真斗一场。”
秋月禅师在后面惊噫一声,那毒书生额陵一弹弓弦,微响一声,修然挥弓盘打
。
钟荃挺剑猛削,发出真磁引力,猛觉敌人那乌黝黝的弓尖,已直点进剑光之内
,指向洪堂穴和咽喉。
不禁失色斜剑上封,脚下风也似地连退两步。
他在危急中使出云龙大八式中唯一的守式“固封龙庭”。
幻起一片光华,布下一堵剑墙。
腕上感觉连震七八下,原来是弓尖剑墙相融时所生的感觉。
钟荃大骇想道:“这是什么招数?压力竟如是巨大?而且方才我削出一剑,发
出极强的真磁引力,何以毫无灵效?”
毒书生顾陵喝声好,乌黑长弓挥处,风声呼呼,霎时间幻出无数弓影,连刚刚
举剑来攻的潘自达也卷在弓影之中。
潘自达的大微剑,金光太弱。
不似先前那般金龙乱舞的威势。
其实那毒书生顾陵约略识得五行剑的古老剑法,是以适才仅以脚下功夫,便避
开了他的攻势。
全神贯注在钟荃身上,同时因手中兵器受拦江绝户剑的真磁引力所充,结果牵
制得赃象潮生,屡屡险受剑伤。
这番卷土重来,带来这乌黑发亮的长弓,非金非石,自然不受真滋引力所党。
钟荃急忙施展云龙大八式,夹杂抱王剑法,守得严密之极,一时不致有什么危
险。但潘自达便大不相同,弓影如山中,危殆之甚。
“潘见小心。”钟荃笑道:“他的兵器名唤阿奇弓,使的是无敌弓法。”
毒书生顾陵这刻才瞧出他的派别,傲然道:“白眉和尚都告诉你了,是么?”
说话时弓影越发笼罩得宽广,弓风重如山岳。
钟荃这时候所施展的云龙大八式,比之当年白眉和尚所使的,大为不同。
这时倏然一式“龙吟海裂”,剑光暴长,闪烁不定。
径从敌弓隙缝,侧移几步,和潘自达连在一起。
两人的剑光一连结,立刻化为一片光幕,将全身笼罩住。
潘自达剑上金色光华也倏然增加。
毒书生颇陵眼露精光,挥弓猛攻,但寻不到丝毫空隙。
因见敌人不敢还手回攻,便放心一味用进手招数。
弓影剑气,交织成惊魂在魄的大圈,渐渐有风雷交集,山摇地动之势。
潘自达尖声骂道:“这小子好生狠毒,我们也和他耗着,暂时别攻他。”
钟荃心中付道:“我不须作提醒,也会紧守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
转眼偷觑,秋月禅师已没有踪迹,大约是和齐玄走了。忽然心中一阵焦躁。
毒书生顾陵久攻不下,怒声一喝,突然收弓后退。
钟潘两人莫名其妙,一时不敢进迫。
但见他忽然连长弓也扔在地上,辫发斜斜竖起,挥掌一击。
钟荃心中大骇,霎时连惦记陆丹的焦急也忘掉,付道:“怎么这顾陵竟练成道
家罡气?”
急掠如电,身形似风,刹时已抢占在潘自达身侧,扔剑发掌,快是快到极点,
却是那么潇洒从容。
不过头发也根根竖起,形状可怖。
两人掌出处,都发出锥心刺耳的响声,尤以毒书生顾陵的为甚。
本来那佛门股若大能力,柔和广大,不似道家罡气,阳刚威猛。
但钟荃只练了一点火候,故此发出暴响。
两股先天真气一触,立分强弱,钟荃两目失色,身形向后一仰。
毒书生顾陵啸一声,凌空飞起,猛又挥掌,向下压击。
这一下威力绝大,宛如天翻地复,狂部疾扫。
看来不但钟荃无法自保,后面的潘自达也不能幸免。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钟荃摹然醒悟陆丹真气之伤,原来如此。
四下本是一片黑沉沉,廊间却因先前囚禁齐宫的房间,火光熊烈,映得一片通
红。
墓地顾外一阵烈风横扫而来,并且发出一种极尖锐刺耳之声。
毒书生顾陵县空中,忽地移掌横挡,眼看他身形如断线飞等,飘飘坠向两文之
外。
钟荃和潘自达两人死里逃生,还未知是何缘故。
毒书生顾陵沾地即起,捷如劲矢,径直飞出庭院,忽见黑影一闪,纵起半空,
又发出极尖锐的声音。
毒书生顾陵像被什么一击,坠落地上。
那条黑影其快无比,落在顾陵身旁,说道:“我要亲手收拾那厮,你以后也不
准再用这太清门的罡气功夫,听明白没有?”
毒书生顾陵稳立庭中,双目发出奇异神采,抗声道:“你是什么人?却来管我
?”
那条黑影此刻身影全现,却是个丝巾包头的美妇人。地道:“你师父也不知我
来历,原本不能怪你,可是你不会从罡气功夫上推想么?你的弓法已经天下无敌,
尽管你纵横了,何必要使用罡气?”
毒书生顾陵闭口瞪着她,眼中的奇异光芒更加强烈。
那美妇人忽然柔声道:“你的事我知道一点儿,可是我太清门的罡气,岂准妄
用?你师父不听严诫,落得这凄凉的下场。”她歇了一下,忽然口气变得十分严厉
道:‘我是你的长辈,如今命你不得再用这罡气功夫,你若不亲口答允,我便立毙
你于掌下。”
毒书生顾陵忽然道:“我师父博通古今,怎会不知你的来历?”
她似感意外地愣一下,横脱钟荃这边一眼,钟荃叫道:‘大姑你几时来啦?”
她没理睬钟荃,厉声道:“你到底怎样?快说……”
毒书生顾陵道:“我的弓法果真天下无敌?”
她点点头,顾陵又道:“假如不敌人家的话,我便要使用罡气。”
美妇人道:“就是这样。”倏然回身一跃,到了钟荃面前,冷冷道:“你跟我
走。”
钟荃见他神色不善,诧道:“我么?往哪儿去?”
她瞪了潘自达一眼,叱道:“你还不快去?她又要寻死了。”
潘自达冲口啊一声,恍然明白自己被迫飞过小池之故。
但仍不懂这是什么功夫,甚且连钟荃替他挡了一下那种危险也不知道。
这时立时撤开脚步,飞纵出宽廊,一径没人黑暗之中。
他再也不理这里的后事如何,更不管钟荃究竟怎样,翻翻滚滚直驰向相府后园
的另一面。
转眼间已到了那座假山,只见白影一闪,直掉下来。
他看得分明,连忙脚下加劲,修然冲前,那白影正向他中飘坠,被他从地面掠
过,一把绰住。
他身形一落地,立刻低头去瞧,敢倩手中绰住的并非穿着白衣的红霞,仅仅是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扯破了许多处,乃是他本人经手的。
他轻轻尖声一笑,记得自己在迷们中,和红霞结了合体之缘后。
猛然又记起了陆丹,熬不住翻身起来,要替她夺取解药,以便报却当日受齐玄
毒针所伤之恨。
他当下嘱咐红霞暂时别动,红霞不知他有什么事,不敢拦阻,只请他将亭中角
落摆着的包袱拿来。
一则包袱里面有些银子,二则这身衣撕破了,而且渍染不少污秽,必须换件衣
服。
潘自达替她把包袱找到拿回来之后,便匆匆走了。
这时从假山上掉下的这件衣服,定是她换好衣服之后,随手扔掉,连忙跃登假
山。
哪知洞中并无红霞芳踪,他四下一找,也没有她的影子,立刻急得大声叫唤起
来。
他的声音是这么尖锐难听,静夜分外显得刺耳。
山下不远处,传来众犬狂吠之声。
他一点不放在心上,发狂般寻遍整个假山,一路寻到山下的池边。
他记起那美妇人的话,便怀疑红霞可能投水自尽。
于是跃入池中,在水底乱摸一气。他自小长大于南方海岛,水性自然甚佳。
那水池并不大,却长得很,整整围绕假山一匝。
他把水底都摸遍了,仍然没有发现红霞尸体,便摹然蹿上岸边。
呜呜连声,几头猛犬箭也似向地扑来。
他此刻仍不忘背上的太微剑,先抬头摸一下,知道没有掉落之后,这才抬腿一
扫。
那几只猛犬吃他旋风般扫出一腿,齐齐惨叫一声,飞坠开丈外。
他冷冷哼一声,见那些猛犬都没有爬起来,四顾不见人影,再没有可以泄恨的
东西,便一跃而前,抬腿猛踏就近的猛犬头部。
那几头猛犬虽然凶恶,但怎当得他这内家好手全力一脚,早就全都内脏震裂死
掉。
他这一脚踏下,又是脑浆进溅。
这样一连踏了几脚,把几只猛犬的头部全部践裂,血浆溅得一地都是。
眨眼间又来f四只猛犬,它们一嗅着血腥味,喉间呜呜低吼连声,修然向潘自
达齐齐扑上。
他狂乱地挥掌一台,两头猛犬惨曝一声,飞坠向老远。
这一掌并没有击向脑部或肚腹等致命之处,是以那两只恶犬虽是筋骨尽碎,一
时仍未死,惨叫不已。
另两只犬口中利西森森,快要触到他身体。
他猛然一抬右腿,用膝盖撞在左边这只猛犬头上。
这犬立刻头骨尽裂,斜飞开去。
把左边那头恶犬也撞开了,可是潘自达的外衣下襟,也被犬爪抓破一道口子。
这只抓破他衣服的恶犬,在地上打几个滚,翻身起来,已不敢进攻,突尾急急
逃窜。
潘自达一阵茫然,没有移动脚步,也没瞧见侧面几条人影一闪即隐。
那些人影敢情乃是相府的人,都是负责豢养恶犬的专人。
他们知道这些恶犬性情猛暴,遇上敌人,不死不休。
然而此刻眼见有一头夹尾而逃,其余的七头除了两只还在地上惨嗥挣命之外,
那五头部倒毙地上,动也不动。
他们都知潘自达幼长于五指山中,怪僻乖戾得有点邪气,连那只狞恶无比的猛
犬,也胆裂逃蹿。
只刻他们虽不明其故,但也骇得不敢露面,
潘自达只呆了一下,便施展开身形,滚滚蹿出四丈,忽然又转身奔驰,一径跃
过小池,盘升假山顶处。
在那曾是一度抵死缠绵的山洞中,抬回那件白衣,然后才疾驰出相府。
他一径飞奔回客店,但经过钟荃住处时,忽然改变主意。
他把那件白衣,折叠成一小块,藏在皮囊中。
这时浑身湿淋淋的,只有那皮囊不透水,尚是干燥的。
之后,一跃入屋。
钟荃房中灯光尚明,他心头一阵跳动,也觉得十分悲哀,他付想那钟荃大概正
在肛肠俱裂地悲悼,他却没有权利尽情悲悼。然而最少也得再见一次她的遗容。
此后,天上人间,再永无相见之期了。
他走近房门,耳中听到那灯花噗爆之声,于是,蓦地推门而入。
眼前灯光照得一亮,这房中并无钟荃踪迹。
靠墙的榻上,躺着一个女人,面向着墙壁,瞧不出样子。
他分明瞧见那女人呼吸着,身躯微微起伏。
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强烈的情绪,那是既失望又欢喜的揉合。
午夜沉寂,庭院无声,他轻轻哼了一声,但榻上的女人毫不动弹。
他将走过去,但见她面上被几络长发覆住。
当下一阵激动,俯下身躯,缓慢温柔地吻在她面颊上。
她仍没有动弹。
他传爱地鸣吻她的面颊,轻缓而温柔,这一刹那间,平生积聚起的戾气已化作
柔情万缕。
可是她的头发却隐隐发出一股臭味,像刚从污秽之地出来的人身上那种恶心的
气味。
他并没有嫌恶,仍然轻轻地嗅吻着。
她倏然轻哈一声,那声音极之柔媚,潘自达心神荡漾,猛然上身压下去,将她
整个地搂住。
她的脸略略移转开来,使潘自达可以方便行事,潘自达此刻心中热情如火。
找着那纤巧的樱唇,深深吮吻。
过了不知多久,飘散的三魂七魄重又回到他身上。
于是,他徐徐抬起头,满意地微笑着,但这笑容瞧来仍是那么诡异。
她也缓缓睁开眼睛,四目相投,禁不住都骇然叫起来。
潘自达倏然掀她起来,尖声道:“你……你是谁?”
她挣一下,没挣开他的手,也圆睁否服,怒斥道:‘你又是谁?居然三更半夜
,做这偷香窍玉之事,也不瞧瞧自己的尊容。”
潘自达猛然撒手,谁知她却没有向后倒下,反而闪电般玉手急戳他肋下穴道。
他等得她手指堪堪点到穴上之时,才稍稍一动,刚好移开半寸,随即手肘一夹
,把她的手夹在助下。
她但觉点在石头上似的,心方一惊,已吃他夹住手,急忙一挣,却纹丝不动。
潘自达忽然尖声道:“嘿,你便是蝎娘子徐真真么?这儿的人呢?”
蝎娘子徐真真万料不到这丑陋的人武功如是高强,而且又知道自己来历,不觉
面目失色,歇了一下,忽然品出他的话风来,便答道:“对了,找便是蝎娘子徐真
真……”
她泛起笑容,安详地用另一只手拣起垂下的鬓发。
潘自达眼前一亮,但见她粉脸朱唇,柳叶眉,桃花眼,自然有一种惹人情兴的
风韵。
他心中一转,想道:“这淫妇定必以为我是他,故此佯睡……”那股妒火,冒
将起来,直焚烧得心焦肠热,他心中所指的他,当然是说钟荃。
蝎娘子徐真真屡经沧海,阅人无数,一瞧见他眼神不正,胜现忿容,立刻微笑
道:“你呀,叫什么名字?半夜未找谁呢?”
潘自达愤愤道:“你管得着么?这里的人呢?”
蝎娘子徐真真作唤道:“好吧,你不说,我也不答。”
潘自达肘间一用力,她立刻痛得叫起来。他冷冷道:“你说是不说!”
蝎娘子徐真真这时已知此人果然是心狠手辣的那类人。而且,也知道他所以着
急要问出陆丹的下落是怀着什么心情。
知道不能以本身色相降伏他,立刻道:“我说,我说,你先放手……”
潘自达松开手肘,她缩回手,赶快用另外的好手揉捏。
甩眼一瞟,只见他满面俱是诡异凶狠之色,自己忖道:“这厮定是暗中爱上陆
丹,因此没把我放在眼中。”其实她忘了自己第一句话,骂他尊容不堪领教,正触
着他的忌讳。
她又想道:“他可能以为陆丹和钟荃相公一道走了。故此急成这样,此人武功
奇佳,为了钟相公的缘故,我且冤他一下……”
当下答道:“我到这儿来时,可没瞧见别人呀,啊,我记起来啊,好像有谁刚
刚死了,屋里的人都忙着离开……”
“什么?她死了?”他尖声嚷叫出来。
门外步履声传来,有人叩门道:“什么事呀?少侠回来了么?”
潘自达猛然倒退着一跃,到了房门边,单掌转身一抡,砰然大震一声,那木门
木屑纷飞,已击穿了个大洞。
叩门那人大叫一声,叭哒连声,翻跃在天阶中。
蝎娘子徐真真当他一退之时,已见他双眼血红,极是可怖。
此刻又见他掌上功力惊人之极,心中打个冷战,极迅速地忖道:“这人简直像
只疯狗,可是武功也自奇绝。”
潘自达站在门边,尖声叫道:“那么你在这儿等他,是么?”
蝎娘子徐真真不知经过多少大江大浪,此时心中虽然惊骇,但不得不奋勇争取
一线的机会。
当下挺身下床,妖媚地掠鬓作态,道:“你猜错了,他虽然救了我,但我说过
若有耽搁,便不回来,我是又惊又累,便借这里躲避一下,烯,想不到你觉有这么
惊人功夫,我此生还是头一趟遇见,你贵姓啊?”
潘自达想一下,面色缓和不少,道:“不错,过了亥时,他便不必回来。你是
躲避那金蝎子齐玄么?别怕,他若寻得来,我必将他大解八块。”
“啊哟,相公你怎知道的?我躲的正是他,既是相公有这一说,我便安心了,
只须相公用方才那一掌,胜齐的定难逃劫运。可是,相公你到底贵姓啊?”
潘自达将姓名说出,他心中仍然对这女人存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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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五回 八天阻隔共蹑仇踪
他冷然道:‘我并非为你而要杀他,你这贱人也休想活着见他。”未句的他,
指的又是钟荃。
蝎娘子徐真真当然会意,摸准他的心理,佯怒斥道:“见你的鬼,我等他干么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潘自达果然尖声笑起来。
她一硬一软,柔声问道:“你身上怎样啦?都湿透了?”
他道:“不妨事的,倒是你身上的血迹,难看得很。”
她顺着他的手势,扭头去瞧,才知道腰侧有几处血迹。想了一下,也想不出血
迹的来由。
他道:“钟荃身前也有血迹,看这位置,必是他抱你离开相府时染上的。”
她惊噫一声,额首无语。
潘自达趔趄一下,终于走过来,缓慢地问道:“你跟我去吧!”
蝎娘子徐真真嗯了一声,随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猛可抬头,却和他的眼光磁
个正着。
他紧紧地瞪着她,泛起笑容,道:“你的爽快,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真不相信
你居然会答应的。”
她第一次感到他的诚恳,媚眼一转,道:“你一定不懂得女人。”
他连忙点头承认,她又道:“你所遇见过的女人,多半是扭腔作态,明明心中
愿意嘴巴上也说不。于是你就跺脚走开,是么?”
“对极了,找认为对方心里只要有一点儿不愿意,得到手也没有意思。”
“可是你忘了女人总是女人啊厂她教训似地道:“谁能像我心口如一呢?她们
会觉得害羞,非要你恳求不可。”
潘自达忽然摇头道:“不,也许你说的是真情,但我从她们的眼中,知道了她
们的真意,就像起先那样。”
她连忙撩开这话题,急急接口道:“到底你打算和我到哪儿去呢?”
她这句问话,可使潘自达记起红霞。他按一下那皮囊,里面有好她逼下的白衣
。
他道:‘且没有想好,先回客店换衣服再说。”
她道:‘他好,你得弄套衣服给我换换才行。”
潘自达背起她,越屋而去。天阶上躺着的人,共有两个。
这时蠕蠕翻动一下,一个爬了起来,正是那马老汉,他低头检机一下,知道同
伴郭善已死,绷紧面孔,急急开门出去。
自从钟荃和潘自达离开后,邓小花本想从陆丹口中套点儿消息。一是失缥之事
,二是和钟荃的关系。哪知陆丹丝毫不卖面子,反客为主,赶他离院。
邓小龙忍住气,径自回缥局去。
马老汉一拐一拐地闯到缥局,把邓小龙闹起身,摒开了其他的人,才道:“我
和郭善半夜被尖叫的声音弄醒,一齐到少侠房去。
“他扣门询问时,忽然木门巨响一声,震裂个大洞。他首当其冲,往后直摔开
来,我也被压在下面。
“这时从那破门中瞧见那姓潘的,凶狠地站在那儿。我没敢做声,听到他和一
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可不是陆姑娘。我听他们如此这般对话之后。姓潘的便背她走
了……”
邓小龙大大震骇,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果真听见那女人说不是等人,而且
骂天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马老汉忙点头。
他又道:“他们先回客店,此刻往哪儿弄到女人衣服啊?除非是偷盗……”他
歇了一下,碎然问道:“姓潘的说少侠身上有血迹么?”
马老汉道:“正是,所以才染得她身上也有血清。”
邓小龙决然道:“你赶快再回去守着,万一少侠回来,便领他到这边来,我立
刻要去跟踪性潘的。”
他连忙另找一柄剑,系在背上。又着人去通知动员本镖局所有得力精干的人,
齐齐出动在各处要道布下眼线,以免让潘自达记网。
他只负了一会儿工夫,便来到潘自达寄居的客店。
那房间黑暗无光,他飘身下地,一推房门,那房门应手而开。
他进房打基火折子一看,便知道自己来迟一步,那潘自达和那女人已离开这儿
了。
他反身出店,经过这阵子时间的思索,从那寥寥几句的对话中,已推详出这女
人多半是蝎娘子徐真真。因为钟荃老早表出过要救她出来。
想起这蛇揭般的女人,邓小龙的怒火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因为以前他的一个
世交好友胡克家,曾经护庇过她,并且将那几手从自己处得的华山剑法也转接给她
。结果却给她害死了。
事后他查清楚那是因为胡克家在酒后辱骂妈娘子徐真真,两人口角起来,胡克
家格剑要杀她,她也拔剑自卫。剑光飞舞中,不知是有意抑是无意,胡克家竟然死
了。
他总认为胡克家待着武林的地位面子,强自包庇侠义道中人欲诛戮的徐真真,
是件大错事。而他后来之死,又是自己不极细行,因而动手致命,这样焉能再怪那
蝎娘子徐真真?于是他终于放过此事。
如今那蝎娘子徐真真,被钟荃救出来,却依然大声疾呼地骂天下男人,可见得
她当真是心理变态的残人,结果又跟着潘自达走了,更加坐实了她的淫贱。
他一径回到镖局,等候消息。
直等到天亮之后,两个消息一齐来到,一是关于相府昨夜之事,据说冀南双煞
都受到相当重的伤,玉郎君李彬稍为好一点儿,却也不轻。另外神刀查刚和丧门锉
李固则已毙命。
听说和相国甚是震怒,因为他后府中一名艳丽的诗婢失踪了,同时又死了许多
头猛犬。
相府一众传卫中,除了上述五人伤死之外,还有一个三等卫士陈成失了踪,这
陈成年纪约摸五旬,为人沉默寡言,功夫乎常,面目呆笨。
可是许多次相府有事,那毒书生顾陵出现,他虽常常在场,却没有一次逃不开
,而且风传此人与后府许多被冷落的姬妾婢女有所勾通。
不过,闲常请人见他呆钝,也没甚理会。这次他失了踪,便搜查他寝室,本想
搜查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是否与那名失踪的艳婢有关。
谁知却搜出一个拍粉袋,赫然是昔年名震江湖的大采花贼阴风箭张镜山的标记
。
这阴风箭张镜山最著名的便是那三支阴风箭,发时无影无声,宛如一阵阴风吹
袭,敌人已被黑色小箭透心射死。
他每逢做案之后,总在墙上面留下粉拍的箭形标记。相府的卫士全是精干过人
的脚色,一看便晓得是他了。
至于那毒书生顾陵和夜袭相府请人大战经过,却是人言人殊。但有一个肯定的
结论,便是毒书生顾陵终于败在一个妇人手中。随后那干人一齐隐没,倒不知是怎
样的结果。
邓小龙虽得知了好些奇事,却始终没查出钟荃下落。
另一个消息便是关于那潘自达和蝎娘子徐真真两人。他们在天明之后,忽然出
现,乃是雇了大车,从永定门出城,径自南下,邓小龙闻讯,立刻便下了决定。
他认为亦须立即追踪那活自达,因为一则要替死去的郭善报仇。二则从他口中
,也许可以得知钟荃结局怎样。三则关于那神秘失踪的陈丹,唯有从蝎娘子徐真真
口中打听消息,并且也不能放过她。
于是他立刻动身,匆匆布置一下锦局传递消息的地方之后,便骑上钟荃那匹黄
马,离开京城。
当他离开之后,马老汉便着人传报,说是一位自称秋月掸师的僧人,突然现身
钟荃所居的房中。
因不见人,便向他询问钟荃踪迹。马老汉不敢表明和钟荃有关,一味装聋,特
此请示邓小龙应该怎样办?
可是邓小龙已经不在,镇守京师的又不是能出主意的四大缥头,自然无法回复
马老汉。只嘱他想法子拖延几天,以便另派人请示邓小龙。
邓小龙匹马孤到,紧跟潘自达大车辙迹扬鞭南下。
他因为识人大多,不便日间有所作为,只好留待夜间。
不过他也顾忌着自己的武功不敌那活自达,何况还有一外蝎娘子徐真真?是以
他虽稳稳地骑在马背,但心中十分动荡.一味盘算如何下手之法。
数个生平所认识的好朋友,武功方面差不多没有比自己高强的。如今要应付这
等异人,断不能找那些比自己还差的朋友相助,那样仅仅徒然使好朋友送命而已。
他的细心并非过虑,因为他已知道潘自达曾经邀截住五郎君李彬,以及恶客人
金魁两人剧战,竟是攻多守少,大占上风。
错非毒书生顾陵先来一步,抢先下手,则在片刻工夫之后,潘自达依然会将两
人击败无疑。如此一推想,这潘自达的功夫,毫无疑问是在自己之上。
当天晚上,邓小龙没有动手。
第二天,潘徐两人依然乘坐那辆大车,继续行程。
邓小龙因为自己的马快,便故意容他们先走一程,然后缓缓徐行,尾缀跟踪。
响午时分,已来到顺德府境。
这时已是打尖时分,他心中一径为了没有帮手的问题而愁眉不展,抬眼沿着大
街溜瞧,近街口处一间规模甚大的馆子,黑底漆金字的招牌,吸引来往旅客的眼光
。
他正想在门前下马,忽然听到内里有吵嚷之声。
他心中烦得很,便不下马,打算到别家去,省得再为了那些阅事而烦心。
忽见一个白衣人,飘飘地走出馆子。跟着又拥出四五个人,吵骂不已。
他回眸一瞥,忽然意外地征了一下,敢情那白衣人,正是华山大悲庵的高手白
莲女尼。她此刻低头急步出街,后面那四五个汉子,分明是追着她叫嚷。
邓小龙一拎马缰,跨下黄马低嘶一声,蹄声与沙尘并起,眨眼间已拦在那四五
名汉子之前。
他朗声喝道:“住口,人家一位出家人,与世无争,你们其势汹汹干什么?”
那四五个人看来似是无行的纨绔子弟,这时一齐噤声去瞧他。
邓小龙是何许人物,早知道这类人亦须以强硬手段对付,才收奇效。嗔目叱道
:“乖乖给我回去吃喝,哪个敢多事违拗.我先抽他两鞭子……”
话声未歇,手中丝鞭一格一抽,鞭尾嘶风尖响一下。
那几个人见他气派甚大,而且模得紧,不由得一齐趔趄脚步地退去。
邓小龙冷冷哼了一声,勒转马头,只见白莲文尼在两文外站住。
她一瞧清楚是邓小龙,不觉啊了一声。
邓小龙策马走过去,先跳下马,拉住马缰,道:“想不到在此地幸会师父,请
问师父可曾被那些无赖汉所惊?”
白莲文尼眼皮轻垂,不敢拍起眼光,缓缓道:“谢谢邓施主,贫尼滋生事端,
言之有傀。”
邓小龙道:“在下素知该等无赖行径,师父不要自责。适才匆匆出来,未知已
用过午点否?如若不弃,就请同往那边一家相熟的斋馆如何?”
白莲女尼依然垂眉低限,悄悄道:“如此多烦施主指引。”
邓小龙牵着马,和她一起走。一直走到街尾,折人一条颇为宽敞的弄堂,终于
到了那斋堂。
这斋堂位在弄堂之末,门外并无牌匾。他推门而进,原来门后乃是个花园。
邓小龙将马系在株树下,陪着白莲往内走,一面道:“这里原本是一位好朋友
高慈晚年潜修之地,自从她老人家西归之后,仍然留着这样一个地方,以供好朋友
游息。这儿的素厨是非常有名的呢!”
白莲女尼轻轻点头,没有做声。
邓小龙偕她踏上台阶,门上题着“忘机堂”三个大字。
他吁一口气,道:“我也暂时不争于世,息影忘机吧!”
白莲女尼直到这时才抬眼瞧瞧他,发觉他怀着甚重的心事,不觉为他而皱一下
眉头。
他的语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妇人出来瞧看。邓小龙连忙道出渊源来历,那
妇人立刻请他们进来。
两人终于在大堂后的一处偏院处落座。
院中抬缀得十分整齐,几株秋海棠正盛开着,但不免显得冷落。
墙外树影婆掌,秋风吹过,发出阵阵萧瑟的声音。
邓小龙呆了一下,随即便动问起刚才发生之事。
白莲女尼遭:“贫尼因天色已届晌午,便到那馆子去,请厨上给煮碗素面,正
在等候之时,那些人在隔邻桌子,大声谈笑,嘴巴不大干净。
“贫尼起先不敢做声,诈作不闻。后来索面送来,他们极口指称那不是真素,
贫尼忍无可忍,将那碗素面悬空倒向他们桌上。
“若他们识得贫尼这一手,应该不敢做声,谁知他们一阵大嚷大闹。
“贫尼一个出家人,只好赶快离开那地方,以后便是施主目睹的……”
邓小龙不知如何,心中大是愤怒,道:“在下若不是念着师父还呆在当地,不
便有什么动静的话,那些无赖早该重重教训一次才对。”
白莲文尼缟衣如雪,头上一项僧帽,罩住牛山熠熠的头颅。帽治之下,眉目如
画,肤色又白又红,惹眼之极,以这么一个容光出众的妙龄女尼,原也难怪有人口
舌轻薄。
她老是垂下眼皮,不肯多瞧邓小龙一眼。坐得端端正正的,丽如莲华法相的观
世音菩萨。
邓小龙不敢问她下山的原因,自己也不愿说出此行目的。他知道大悲庵与南华
山桑姥不对劲,提不得此事。一时都没有话题。只好无聊地拈杯啜茗,一会儿放下
,一会儿抬起。
白莲女尼坐得纹风不动,于是小厅中只有一片静寂。院中微风轻拂,送来阵阵
秋意。
两人无言相对中,邓小龙轻轻嗟叹一声。他觉得在世外之八面前,自己也生出
被遗弃的感觉。
不过,这种被遗弃的感觉一瞬即逝。究其实他之有这种感觉,毋宁是为她而生
的。
只因她长得这么清丽绝俗,举止又端雅。使他觉得以这样的可人儿,却遁迹空
门,和尘世的繁华完全绝缘,到底是件遗憾之事。
白莲女尼轻轻通:“邓施主有什么心事么?”她问完这句话,头垂得更低。
邓小龙道:“没有,没有什么!”
歇了片刻,他又慨然道:“当人们起初矢志追求名利之时,一切恩怨,都无所
顾惜。
“可是一旦他得到名利之后,那些恩恩怨怨,便成了他梦寝不安的累赘,有加
附骨之疽,这些人们不是太笨么?”
白莲女尼忖思了一会儿,才道:“所以入世的儒家谆谆以中庸两字为训。那便
是要使一切事物世相所产生的矛盾和得到协助和谐。
“诸如邓施主方才所说的,儒家虽也求名,但却是从不损及良心的基础上出发
,是以毕生无憾。至于佛道两家,俱是出世之言,不能对这问题加以论列。”
邓小龙不觉赞美道:‘白莲师父灵心慧根遍察世相。在下俗不堪言。”
白莲女尼抬头瞧他一眼,微微摇头。
歇了顶臾,她幽幽道:“贫尼尘心略动,便尔受这跋涉关山,被戴星月之劫…
…”
邓小龙询问他瞧着她。她道:‘自从施主等走后,翌日下午,桑师叔便到大悲
庵来。家师与她昔日有点儿嫌隙,不肯相见。
“桑师叔愤愤留下话,说是非要使家师求她不可。隔了几天,家师果然命贫尼
去拜见桑师叔。
“那时贫尼已知桑师叔离开华山姥姥潭而去京城。家师知悉之后,便命我跟踪
追赶师叔。家师也知本庵只有贫尼与师叔一向有来往,感情相当好。
“这差使便落在贫尼身上。谁知道这一路追赶、总不见师叔和薛师妹踪迹。贫
尼不惯江湖奔走,觉得甚是苦楚……”
邓小龙明白了大半地点点头,立到自告奋勇道:“白莲师父不要担心,等会儿
在下通知缥行中人,务要寻到桑姑姑的下落……”
说到这里,先前郎妇人已托了一个木盘出来,共是三样素菜和馒头素面等。
这时已届秋分,因此有一味是炖的罗汉一品窝。其余两味一是炒的翠挑白菌,
一是炸的玄肤酥脯。
白莲女尼试试两着,称赞不已。邓小龙宛如是自己烹弄的菜色胶,受她一赞,
甚是高兴。
吃完之后邓小龙便说立刻替她放线索寻人。白莲女尼道:“贫尼的事并不急迫
,倒是施主你自家有事,别为我的事而耽误。”
邓小龙被她提起自己的事,不觉忖道:“若有她助我一臂之力,便不怕那潘自
达了。”
但是他焉能请她帮忙,便咿唔以应。
白莲女尼察言观色,又道:“本来贫尼不应多事,可是施主若因人手不够,贫
尼却可助施主一臂。”
邓小龙大喜道:“在下实因不敢顶扰,若得师父出手,邢某无忧矣。”
当下又遭:“此事说来话长,在下这番孤身南下,便为了追踪一个怪异而剑术
极佳的人,名字是潘自达。
“同行还有一个女人,乃是江湖出名的坏女人,人称竭娘子徐真真。
“他们要往哪儿去我可不管。但那姓活的和微师弟一同夜深相府,结果敞师弟
失踪了……”
白莲女尼打断他的话,插口问道:“令师弟便是那天一同来敝庵那位么?据家
师说,今师弟一身技艺,已是天下武林中顶尖的角色,怎么他也会出事?”
“唉,近年来武林异才迭出,凌益千古,敞师弟不过其中之一而已,那相府中
的毒书生顾陵才厉害呢,比之敝师弟更胜一筹。那天晚上,姓潘的和敝师弟联剑攻
他,还不过打个平手。
“且说做师弟既失了踪,性活的却回到故师弟住处,借同那揭娘子徐真真一齐
南下。那蝎娘子徐真真先前在新疆与敝师弟曾经相识,这次她如被相府卫士擒到京
中,定是被师弟救出。
“而敝师弟为了另一位姑娘,乃是峨嵋一流高手,名唤陆丹,她受了齐玄的游
丝毒针所伤,敝师弟便再往相府寻那齐玄要药。谁知敝师弟末后失了踪,那位陆姑
娘也不知何去。
“在下认为要知他们下落,须从潘徐两人身上才能探悉,兼之那性潘的又打死
在下的一个伙伴,而那竭娘子徐真真当年也曾杀死在下的一位好朋友。
“这些缘故加在一起,使我非追他们不可。但在下明知势孤力单,一个潘自达
已应付不了,还加上一个蝎娘子徐真其,是以迟迟不敢下手。”
白莲女尼听了这番话,只明白了大半。但她并不追问,只决然道:“贫尼定然
助施主去找他们,不过,贫尼早人佛门,具受三戒大法,却是不能开杀戒之孽……
”
邓小龙道:“这个当然,白莲师父既肯慨然相助,在下已感激不尽。焉能使师
父被犯大戒。
“目下最主要的,还是根寻出敝师弟和那位陆丹姑娘的下落。
“其次再说到报仇之事。为了师父乃是佛门弟子之故,在下决将报仇之事押后
,将来再算这笔帐。”
事情便这样决定了,两人离开这忘机堂,邓小龙先将找寻桑姥师徒下落之事办
好,然后偕同白莲女尼南下。
他替白莲女尼弄了一匹快马,两骑并驰,紧蹑活、徐行踪。
傍晚时分,潘、徐所雇的大车,辘辘走出歇尖的市镇。
邓小龙道:“在下记得前面十里左右处,极为荒凉,地名是黑石坡,我们就在
那儿截住他们,师父以为可好?”
白莲文尼回眸微笑道:一任凭施主做主,贫尼其实仍不大明了其中内情呢!”
她破颜微笑,宛如莲花绽放,清丽之极,邓小龙不觉看得呆了。
她发觉他的神态,连忙扭转头,眺望暮色中的远山。
两人在原野中,策马并行。向晚的秋风渐紧,天边还有夕阳残晖,映得给霞幻
彩,苍暗的群峦,在暮色中若远若近。
邓小龙据鞍眺顾,朗声吟道:“……渐霜风凄紧,共河冷落,残照当按。是处
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念故乡渺渺,归思难收。叹年来凝踪,何事苦淹留?想佳人
,妆接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丹。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
他诵的正是宋代大词人柳永著的人声甘州词。这位大词人柳永,当年风靡一代
,有所谓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话,其盛名可想而知。这首人声甘州中,写尽了行
投他乡,帐望故园的人,在萧瑟的秋天那种怅们落寞之感。
白莲文尼倾耳听他吟诵,到了那句想佳人,妆接依望之时,暗中震动一下。
邓小龙丝鞭一扬,蹄声得得,越过白莲文尼,回头道:“此词意境美极,是么
?啊,你……”
原来他眼光一扫,只见白莲女尼秀眉锁在一起,还咬着嘴唇,神色不大对劲,
使他不觉啊了一声。
他连忙又问道:“师父你不舒服么?”
白莲女尼没有瞧他,只摇摇头,顷刻间便舒展开眉头来。
邓小龙这才放心地吁日气,故意又坠在后面,眼中的白衣背影,坐得那么端正
。不觉怅怅忖道:“她真不该遁迹空门附,试想深山古庵,责筹黄卷,多寂寞的岁
月。
“不过,她也许不觉得寂寞,纳兰容若说得好,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
思量?我体得多管人家闲事。”
两骑用着同样的速度,驰向十里外的黑石坡。
天边的余晖残霞消灭了,暮色苍茫,笼罩住大地。
那黑石坡因为四下都是黄黑色的石地,并且地势斜陡,不利于耕种,是以附近
好大的地方,竟没有个人烟。
在那碎石满路的一处缺崖口,一辆大车正辘辘而行。车把式把长鞭抽得麻啪做
响,显然这一段斜路相当难走。
车中却传出嬉笑之声,那一对嬉笑着的人,丝毫没有关心到行路难的情形。
蓦的马蹄声乍起,一骑从崖后转出来,正正挡在路中心。
车把式叱喝道:“喂,快躲开,你没瞧见我的车正往上挣么?”
那骑仍然兀立路中心,毫不移动。虽则此刻光线黯淡,瞧不清楚面貌,但从他
扶按下顾的姿态,与及炯炯有光的眼神,已能觉出此人乃是成心拦截。
那车把式猛可抽鞭,鞭尾划过空气,发出撕裂什么的尖声。两马倏然前冲,看
来这车把因自己乃是上坡斜路,能进而不能退,是以横心催马冲上。
那骑士没有注意车把式的动静,锐利的眼光,一径凝窥车中的人。
眨眼之间,拖车的两匹马快要和那单骑相撞。
那骑士轻轻抖一下身绳,胯下的马希拿章长嘶一声,忽地人立起来,随即用前
蹄向冲来的两马踏下。
对面两马骤然一惊,发出极响的嘶裂声,同时那辆大车忽然后退,车轮轧在石
上,也暴响连声。
正在这人叫马嘶,嘈作一片之时,车中人影一闪,已落在车外,单手一挽,便
将后退的大车挽住,纹丝不动。
车中一声娇媚彩声,道声好字。
车把式浑身冒出冷汗.自个儿已滚下地上。
那个将火车挽住不使退下坡的人,正是矮胖的潘自达。
他尖声叫道:一蠢才,还赖在地上干么?快起来呀片故情他并没有发现这大车
忽然发生的原因。
车把式翻身起来,指指挡在路心那一骑,大骂道:“那王人骑的马好霸道……
”
潘自达眼光一扫,瞧清楚马上的人是谁,不觉的啊了一声。
蹄声忽响,那一骑退后数丈,潘自达运力一推,整个大车吃他推前数尺,那两
马得这一推之力,乱嘶数声,径自将车拉到坡上。
潘自达身形贴着地面滚滚而上,瞬息间已到了披上那一骑之前,戟指喝道:“
姓邓的追踪至此,敢是嫌潘某之剑不快么?”
语气狂桀之极,邓小龙飘身下马,冷冷道:“潘自达你何要自命不凡,依邓某
看来,毒书生顾陵比你高明得多了,是么?”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潘自达宛如受到一下闷棍似的,做声不得。
“还有我师弟钟荃,也比你高明许多,你横什么劲。”
潘自达尖产怒骂一句,邓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邓小龙冷关连声,又道:“邓某这几句话,不过是稍为提醒你一下,其实天下
之大,不知还有多少身怀异能之士。
“我且问你。我师弟与你同探相府,为什么人后来独自先回,打死守屋的人,
才和那淫妇逃走?”
潘自达没有做声,气呼呼地瞪着他。
邓小龙立刻又迈:“我师弟是晚没有回来,我想,恐怕是你因妒而略害他吧?
你敢说出真相吗?”
潘自达怒道:“我妒什么?”
“你妒他武功和那位陆姑娘。”
潘自达猛然震动一下,大叫道:“放屁,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跟那妇人说话。
”
“便是那赢得毒书生顾陵的妇人么?她是谁?”
“我怎知道,哼,你这混蛋今儿可把我侮辱够了吧?”
邓小龙冷冷一哄,道:“岂敢,他日邓某还要……”
“他日?你做梦么……一他尖锐地断喝一声,随即反手掣下背上太微剑。苍茫
暮色中,问起一道金光:“给我留在这儿吧,我能用你的头颅做酒盅喝酒,你信不
信?”
邓小龙长笑一声,铮地也掣出锋利长剑,从容道:“妙极了,且看看海南创法
究有什么出奇的招数。”
潘自达道:“我就光用本门剑法,便收拾下你这厮,看剑。”
剑随声到,一缕金光,电射而至。
邓小龙长到一挥,竟是华山六合剑法中“春云乍展”之式。
他知道潘自达乃是海南创师归元的入室高弟。那海南刻师归元,以海福剑法称
霸南天,狠毒之极。
尤其是出剑时明明从正面进攻,实则专格偏锋,踏奇门,从侧翼攻入,使人常
有措手不及之危。而且出剑时那剑尖歪歪斜斜,似是而非,最易令人上当。
潘自达见敌剑一展,竟攻左肋。四肢齐动,抢先一步,打倒围攻进。
邓小龙疾然变招换式,翻剑封撩。却见潘自达身形极快地移回正面,那柄金光
闪闪的太微划分心撩人。
待得邓小龙一动,他又快了一点儿,改从侧面吐剑猛刺。
邓小龙仗着自幼习练的是武林正宗的昆仑内功心法,内力火候,俱有极深根底
。这刻剑上潜力陡增,一式“少阳再行”,手中长到在同一刹那间,划出两道光芒
。
潘自达剑快如风,早已吐到猛戳,两下一触,叶的微响。一齐发觉对方内力奇
重,各自退开一步。
邓小龙心中暗喜,付道:“自从得钟师弟指拨透云龙大八式的‘飞龙回天’及
‘龙尾挥风’两式的精微变化,我的剑术已进一步。
“后来在华山又得桑姑娘姑指点,似乎又精进一点儿,正根无缘试验,如今一
动手,果然有所精进。
“若在当初,被这厮以此等奇诡莫测的剑法连攻数创,早须退开老远,以便缓
闭势子。如今不但不要退却,甚且换了一到,仍使那厮无懈可击。”
他心中想着;手里丝毫没有松懈,那柄长到使得风驰电逐,凌厉非常。
潘自达怒气上冲,激发了偏激狂暴的天性,那柄大微剑尽施海幅剑法。
刹时但见金光幻作一个大环,将邓小龙围在剑环中。
两人的剑法,同是以凌厉快疾见长。此刻一同施展开,便分明看出邓小龙的剑
法可正派得多。守御时如深闺处文片面不露。出攻时如驱百万雄师,声威赫赫。
那潘自达却一味是贵诡莫测,看似守御,实则猛攻,以为他攻时,其实又化为
守势,一时虚虚实实,难以忖测。虽然奇诡变化骇人之极,到底带出一种邪气。
车中的蝎娘子徐真真,墓然钻出车厢。心中一面惊骇这两人刻法高妙,乃是毕
生未曾得睹。另一方面却犹疑地下不了决定,便是她到底趁这刻工夫离开活自达呢
?抑是横心留下跟着他,好学得一些上乘剑法。
她也知拦路的人,乃是名满天下的缥行高手天计星邓小龙。而且听见他是钟荃
的师兄。
她的身形刚一离开车厢,攀觉侧边微风飒然,回眸一瞥,但见一位清丽动人的
白衣女尼,站在一旁凝视着她。
蝎娘子徐真真光从这女尼的身法和眼神中,已知是位厉害人物,惟恐她忽下毒
手,忙不迭退开大半文。
白莲女尼如影随形,跟踪过去,所占方位,乃在潘自达、邓小龙鏖战和蝎娘子
徐真真之间。
徐真真忙忙压低声音道:“大师且勿动手,我有话说。”
眼看这清丽绝俗的白衣女尼,凝身不动,便又道:‘我之随他同行,另有苦衷
,只请大师转告钟相公,那位陆姑娘已因秋月禅师和齐宝及时赶到,治好那游丝毒
针之快,后来却因误会我而离开1。”
白莲女尼愣一下,问道:“你说什么?贫尼不大明白。”
蝎娘子徐真真斜眼瞧住那边的动静,见潘自达已扭头来瞧。连忙拔出长到,大
声道:“你欺人太甚,我岂是易与之辈……”跟着又悄悄道:“大师快亮到……”
白莲文尼常地掣下背负的利剑,光华一闪,化为一道长虹,立时将揭娘子徐真
真自在剑光中。
蝎娘子徐真真倒不料她如是迅疾,骇了一跳,挥剑连挡,竟然是华山剑法。
白莲女尼不由得惊咬一声,忖道:“她怎会本门划法?看来却似是桑师叔的家
数,我且稍施压力,看她学了多少……”心随念动,潜力陡增,而且剑招发出,都
是招呼极危险而必救的部位。
蝎娘子徐真真在这危机四伏之际,生死不过是相距一发,不得不尽地施展出平
生技业。刹时间换了几种剑法。
白莲女尼忽然一松,低低道:“使得最妙还是天山到法。”
蝎娘子徐真真松口气,悄声道:“请大师记得将我的话转告。”
“你的华山剑法可是传自他?”白莲女尼在那到光飞舞中,用下颔点点播、邓
那边。
蝎娘子徐真真当然知道胡克家的划法,乃是从邓小龙处学来,犹疑一下,道:
“可以这么说。”
猛可觉得压力陡紧,那白衣女尼的创尖,飕飕连环急刺而来。
她骇得出了一阵冷汗,尖叫一声。
眼光一闪,只见那白衣女尼面寒如水,两眸露出奇异光芒,不觉又尖叫一声。
这一会儿工夫,那边潘、邓两人已战了数十回合。邓小龙生平稳重谨慎,一柄
长剑,使出那十余招精妙凌厉的华山六合剑法,夹杂着云龙大火式中的两式。
另外还有抱玉剑法中的连环三式救命绝招,加上轻功奇佳,差不多身躯老是在
空中盘旋待攻。
一任潘自达使尽海南海福剑法的毒着,仍然堪堪扯个子手。
潘自达掺厉地哼一声,正待使出那手与敌同归于尽的毒招“黑岳犁田”。恰恰
竭娘子徐真真两声尖叫传来,回眸斜瞥,只见那白衣女尼到法精妙之极,徐真真简
直不是人家对手。而且,那女尼剥下毫不留情,看着都不离要害,不觉激发了斗剑
的野心,狂啸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诺言,施展出太做到上刻着的戌土划法,一时金
光陡盛,宛如平空冒出一条金龙,R那么几封,便将邓小龙遍开大半文。
他原本能赢得天计星邓小龙,但却非一时三刻之内能够办到。而且邓小龙轻功
太佳,更是最棘手的难题。
此刻一逼退邓小龙,疾然翻身猛扑过来,恰好蝎娘子徐真真又是尖叫一声,光
华闪处,长剑被白莲文尼挑飞。
本来潘自达已来不及救她,但白莲女尼自己剑势忽顿,没有跟手拣出。只这么
一线时机,便被潘自达赶到。
金光古剑划起森森锐风,倏然拦住前面,白莲女尼黑漆漆的眸子一问,长剑疾
出,两剑一碰,但觉彼此内力方面难分轩轻。
潘自达采声叫道:“好尼姑竟敢欺负人,今日潘大爷要试试你有多大功行。”
白莲文尼压剑退一步,回眸一睹,见邓小龙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元盖兀立
,英风勃勃,便放心地笑一下。
潘自达尖叫一声,太微剑斜砍而至。
白莲女尼不敢大意,一式“擒风我雨”,上涂下划,守得严密之极。
潘自达全然不理对方的招数,一口气劈出数剑,剑法脚法部古怪之极,而且刻
上的金光也强烈得孩人。
白莲女尼乃是华山唯一能受到桑姥指点过的高手。等于桑清当年,溶合了华山
西灵和百妙两位大师的剑术于一身,是以武功特强。
这刻到光一展,使出华山六合剑法,霎时间,身形倏忽往来,剑光平空四布,
宛如撒下一张剑光织成的大网。
这时邓小龙才真正目睹华山到法的绝妙威力,不由得凝目细瞧。
潘自达真料不到这白衣女尼,早已尽得华山剑法真传,而且内家功力,亦臻妙
境。连忙收摄心神,全力施展出成土划法。
他的剑法虽不大成章法,但总之以白莲女尼如此凌厉的攻势,不论在四方八面
进攻,也找不到可下手之处。
冲霄的剑气,在喜色四合中,倍觉惊心动魄。这两位刻家名手,只要心神略分
,立刻便得命丧当场,四周的归巢野鸟,全部展翼避开这里。可知这两人的剑气,
是多么霸煞。
天计星邓小龙微吐一口气,放下点儿心事。因为他早瞧见起初潘自达扑过来时
,连所娶了几剑,那光华之盛,耀眼欲花。但这刻一缠上手,剑上光华,立刻变得
黯淡许多,而且是个只守不攻的形势。
斜目一溜,蝎娘子徐真真正瞧着他,目光一触,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和嘴,又
指指白莲女尼。
他点点头,注意力又集中回交手的两人。
却见潘自达在那天罗地网般的到光中,渐渐发挥威力,那柄太微到的金光,随
之而渐见强烈。
白莲文尼气呼呼地怒嘿一声,招数更疾。
邓小龙暗中咋舌,忖道:“如今方真个见出她的功力,当日在大悲庵中,敢是
存心想让?否则我早就败了,哎,不好。”
原来这时那潘自达到光渐盛,而且左冲右突,使得白莲女尼剑团越来越大。恰
像网中一条金龙,忽发神威,就要破网伤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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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六回 名部佳丽古剑其来
天计星邓小龙陡然记起当年听过前辈叙述,邵华山木女柔情,和武当玄机子比
武的情形,与现下情形正相似。
心念一动,暗忖此处僻野无人,尤其这潘自达党怪过人,对付他似乎不必紧守
着江湖规矩。
又想起白莲女尼,仗义助自己一臂之力,苦教她落败负伤,于心不安。再加上
方才跟踪过来时,本是严防那蝎娘子徐真真有什么动静,谁知她已示意将心中的话
,告知与白莲。想来必有内情,而大致不会插手助那活自达。
于是断喝一声,仗剑扑入剑圈,一式“飞龙回天”,竟是从上面攻下。
潘自达的成土剑法正开始发挥威力,恰好邓小龙抢占先机,立即加盟进攻。他
再强些,也不能小觑于他。
尤其这空中的一剑,乃是昆仑无上心法精华所在,这一当空罩下,蕴藏着无穷
变化。只好挥剑所挡。白莲女尼胸中微微作翳,也忽地以全力夹攻。
转眼之间,潘自达那柄太微剑上的金光,暗淡了许多,而且威力大减。
他虽将他所识的戌土剑法,丝毫无讹地施展出来,可是自己觉得处处受制。暗
恨这套剑法太过呆滞,全然不合他那种诡变的性格。不由得对那套剑法生起气来,
于是越发现出不济。
白莲文尼忽然收剑跃开,邓小龙反应极快,也跃出圈子,站在她身边。
她大大喘息几下,然后道:‘林走吧,贫尼不能开那杀孽大戒。”
邓小龙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喷目逆:“姓播的走吧,咱们是后会有期。”
潘自达横剑凝眸,片刻才道:“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年之内,我们终
会再见……”
白莲女尼和邓小龙一同跃回崖后,跨上坐骑,一齐扬鞭离开这黑石坡。
走了一程,天色已暗,邓小龙回顾道:“咳,那厮武功的确强得惊人。”
白莲女尼在鞍上俯首无言。
“你可知道他的剑法是什么名堂?”他这次稍微提了嗓子问道。
白莲女尼缓缓抬头,低声道:“贫尼并不认得来历。”
她简短地答一句之后,便又垂首无语。
邓小龙心念一转,科她是因为终于不敌那潘自达,是以心中不快。并且不愿和
自己说话。于是自己也掠过一丝海意,后悔当时邀她同来相助。
细想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渊源,甚且有点儿不大对劲。或者她是为了桑魄的缘
故而勉强相助,他这么一推想,心中更加后悔了。他本是成名江湖垂十年的人物,
竟会如此示弱。
于是他又奇怪自己怎会生出请她相助的念头。记得那时似乎十分自然,~点儿
也不勉强。这样值得奇怪,为什么会觉得这么自然呢?
他觉出后面的蹄声稍缓,便也放缓马缰,在夜色中徐徐前行,旷野中的晚风中
,秋意更浓,微微有点儿凉意。
好久工夫,才走了四五里路,他没有目的地四万眺望一下,记得左右边不远的
一处草坡之侧,有座残破了的庙宇。这时不觉想道:“那庙里不知有人没有?若是
座尼姑庙,她今晚正好投宿一宵。否则到前面镇上的客店,既肮脏己也不方便。晤
,我为什么要请她帮忙呢?她大概会在心中瞧不起我,甚至恼我……”
他回转头,只见她依然垂头不语。马蹄一颠,她摇晃一下,似乎坐得不稳。
他勒住马,等她的马上来,然后道:“我们往那边去瞧瞧好么?”
地震动一下,缓缓抬头。邓小龙倏然伸手抓住马鬃。
“师父你怎么啦?”
“我……心中难受得很……”她的声音微弱得很。
“你……你受了伤么?”
她又缓缓垂下头。
邓小龙伸出手,正想抬起她的头,好瞧瞧她的脸色。可是当他的手掌快要触到
她的面孔时,忽然定住在那里,不敢移动。
终于他为难地收回手,大声道:“是怎样的难受法啊,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轻轻呻吟一声。
秋风吹起她宽阔的白衣。从那衣换飘摆的柔软情形,可以知道是丝绸之类的料
子。在这有点儿轻寒的夜风中,的确太单薄了点儿。尤其是身子不妥的时候。
他倏然决断地脱下身上的外衣,技在她的身上。
她震动一下微呻道:“我心中难受得很。”
邓小龙狠狠咬一下牙,抬起她的下巴,这时天色已黑,须要凑近去瞧。
她仰着面,慢慢地睁开眼睛,但见那英俊的男人,面孔贴得很近,彼此的鼻息
已互相听到。而他的手还抬着自己的下巴。
此情此景,她还是生平第一遭。还是她此生第一次让男人触摸着,而且是那么
英俊的男人,和她贴得这么近,她的心一阵紧张,然而身躯却无力地向后倒下。
邓小龙一下子抱住她,但胯下两马快慢不一,他不得已将她整个抱过来。
别看方才对敌时,剑光四射,迅疾如风。此刻却是那么无力和细小。在邓小龙
的怀中,好像忽然缩小了许多。
邓小龙腾出一手,抖昌向大路右面走去,一会儿来到草坡上,那庙宇暗黑沉沉
,没有一丝灯光。
地飘身下马,走到庙前,只见庙门一边掩住,却残破I大半,估量此庙冷落已
久,便跨进庙中。
进得庙里,腾出手摸出千里火,打着了一亮,只见这庙原来是座神庙,供着三
清神像,那供桌上尘埃甚多,但仍有灯台香炉等物。而且神像旁边还镜看两块黄色
布慢。
他想道:“这庙大概还有庙祝,只不知现在往哪儿去了。我是抱她回镇?抑是
在此暂歇一宵?”
自个儿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飘身而起,将黄布慢扯下来,倒是相当厚的料子,
便连那边的都扯下,铺在地上,这才将她放下。
白莲一时昏迷,一时清醒,却任得这英俊的男人左抱右抱,心中原本的难受,
已让出一半位置来容纳那种奇异而刺激的情绪。
他俯下身躯,在她耳边叫道:“师父,你如今觉得怎样了?”
白莲闭住眼睛,轻轻道:“我难过得很,真气有点儿反逆,暧,就是这里……
”她用手点点胸前和小腹。
邓小龙骇一惊,想道:“那么他的古剑也像玄机子的剑一般,能使人真气反逆
受伤。她指的部位,不就是幽囚穴和小腹的气海、血仓两穴么?我只要一伸手,她
便会没事,可是……”
原来他后来也知道直机于的朱雀剑,所发出的红光,险些儿致分铁手书生何涪
走火火魔。
此刻既有此疑,本可立刻以本身修练的内功,从掌上发出一点真元之火,在自
莲胸上的幽囚穴和小腹上的血仓。气海两穴上按摩,引导她反逆的真气回到丹田,
并且打通奇经八脉,便可无虑,否则会不会走火入魔,便说不定了。
他突然而起,用千里火点燃供桌上的半截残触,然后回眸凝思。
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睫毛刻出两弯动人的线条,使那张清丽的脸孔,更加
超凡绝俗。
他的外衣正好将她整个儿包裹住,显得她是那么娇小,而且在那衣服垂贴的线
条上,使人觉出女性成熟的娃力。
他不安地搓手踌躇着,片刻工夫,她的眉尖锁在一起,显得体内甚是痛苦。
当下他深吸一口气,将自身那一点真元之火,聚在掌心,然后蹲下去,探进她
衣服之内。
但觉她肌肤滑如凝脂,娇嫩非常。他以绝大定力,按捺住场越欲飞的心魄,在
她胸口略下一点的幽囚穴上,缓缓揉动。
随即又移到小腹间,按摩那血仓、气海两穴。
肌肤相接,纤毫毕现。他是个过来人,当然十分熟悉地势,不由得心猿意马,
热血澎湃。
然而,他始终没有稍越雷池一步。甚至他缩回手后,对于自己一度放肆的思想
,也深深觉得太于卑鄙而自责不已。
她张开眼睛,红晕满颊,秦不自胜,勉强矜持地轻声道:“谢谢你,外面是什
么人啊?”
邓小龙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开朗地笑一下,道:“因我之故,才令你受苦
,倒是我该向你道劳致歉才是,外面么?大概是此处庙祝回来,不敢逮然进来。”
他一边将她扶起来,让她能够盘膝而坐,做那吐纳之功。
她的僧帽完全露在烛光之下,庙外有人夸声夸气地叫道:“喝,敢情是个尼姑
,花狗你料错了。”
另一个人接口咕咕道:“原来是尼姑偷汉子,我花狗真开了眼界……”
邓小龙先不回顾,垂眼瞧她,却见她玉面变色,倏青倏白,显然气恼之极。
那两人大踏步进来,当先那人道:“朋友,你今晚太背运啦,我李三可要告发
你们的好情,小尼姑你是哪座庙的?咦,倒是长得挺俊的,花狗你可曾见过她介
花狗道:“没有,怕是别处来的吧,你忘了外面有两匹马吗?”
邓小龙霍地跳起来,转身对着他们,却因背着烛光,他们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那两人帽歪襟敞,一派流氓气,面上满是吓唬的神情。
邓小龙沉声道:“你们瞧见了什么?”
李二叉手道:“朋友体居然发横啦,我李二走南闯北,什么希奇古怪事没见过
,你们在于么还……”
他大套的话尚未说完,邓小龙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
花狗嘻嘻而笑,耸肩道:“有钱能使鬼推车,我们都可以替你们守口如瓶,嘻
,嘻……”
邓小龙回头~眼,只见白莲女尼面包铁青,凝眸怒现。立刻回转头,冷冷道:
“你们要的只是银子?”
李三道:“那也得瞧着走,我李三当日也花过整方的银子。”
花狗笑道:“算了吧,银子总是好的。””
邓小龙倏然双掌齐施,啪然脆响一声。
那两人在同时之间,受了一个大嘴巴,连牙齿也掉落好些,疼得齐齐大叫。
邓小花又是双手齐出,骄指如戟急戳出去。这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
静。
他回头道:“你别放在心上,他们都往阎罗殿报到去了。”
猛然觉得这种口吻不应对她这种谨严的出家人面说,连忙俯身将两人抓起,一
径拖出庙外,随便掷在庙后。
回到庙中,却听白莲幽幽叹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贫尼心中甚是负咎。”
邓小龙忙排解道:“你这就错了,这种下流胚子,根本活着便是多余的,况且
这是我下的手,与你一点没有关连。”
白莲凝视着他,须臾又叹道:“你是瞧见我气恼得很,才下这毒手的,是么?
”
邓小龙勉强摇一下头,其实心中却愿意承认是为她而杀人。
她道:“我必须立刻离开,回山在佛祖之前,闭关痛仟此孽。你……请你替我
找到桑师叔,说是家师希望能见见她,这桩事你肯应允替我办么?”
邓小龙一面点头,一面失措地援手道:“你这就回山去么?”
白莲缓缓站立,道:“这是非之地,血腥盈鼻,我焉能再事逗留。你………自
己保重,我们不会再见了。此生再也不能再见了。”
邓小龙惆然道:“唉,都是我处理不当,你何必自责呢?”
他们后来的对话中,再也不用施主、师父或贫尼在下等字眼,完全用你。我来
称呼。却是自然如此,两人中没有一个曾加以思忖。
这是一场奇异的离别,有显明的感情,也有必须立刻分手的默契。而巨当她上
马时,还再申明此后再不能和他相见,显然暗示重见时,会有不能自拔的危机。
邓小龙一生为事业奔忙,从没有这种情感发生过。也没有女人能在他心上留下
影子。
可是此刻他满怀惆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
他听到她在马背上叹息、之声。便道:“方才我曾经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请你帮
忙,却是那么毫不勉强……”
她扬起丝鞭,但没有立即落下。
在夜色中,她微倾前了身躯,俯视着他的身影。
她想道:“你可以再去获得完全的感情,包括身体。但我却完全相反.我此刻
内心的激荡,已是深不可拔的罪惩。可是,我为什么明知故犯呢?为什么呢?”
她恋恋地凝视着他挺拔的身影,并且想象出他英俊的面容。
两点情泪悄悄滚下来。她是连多看那影子两眼,也是这么艰难。而巨此夜一别
,将是人天水隔。从此音尘各悄然,寿山如黛草如烟;她是佛门弟子,还有什么指
望。
邓小龙在夜色中凝仁不动,他也深深地注视着她。他似乎知道她矛盾而纷乱的
情怀。是以动也不动,任她再多看一眼他的身影。
终于地猛挥丝鞭。蹄声响处,载着白色人影,冉冉隐没黑暗的远处。
邓小龙颓然坐在庙门石阶上,蹄声逐渐消失,终于剩下一片空寂。
他但觉自己空空洞洞,生像遗失了什么,而且是永远地遗失了。
他们的分手,是这么仓促和凄凉,以致关系于陆丹的消息,她也忘记转告邓小
龙。
原来当晚钟基和潘自达双战毒书生顾陵时,秋月禅师一拉齐玄,飞跃出迎月馆
外。
齐玄心有顾忌,惟恐家口受累,本不肯走,可是秋月掸师分析道:“日下这场
争战还未知结果,但冀南双煞等人已受重伤,而且是毒书生顾陵所为,你之离开,
已无妨碍。何以当局迷惑至此?”
齐玄一听也是道理,便和秋月弹师离开相府。
秋月弹师一看已届子丑之交,早过了亥时整整一个时辰,急急忙忙,和齐玄飞
扑疾奔。
齐玄一面走,一面问道:“缪叔,我们往哪儿去?”
秋月禅师听到他称为缪叔,那是许多年前的老称呼,前尘影事,忽然兜上心头
。
他早已禅心湛明,把以往种种都遗忘了许久,然而此刻乍闻旧时称呼,不免记
起当年之事。
他自幼即练成苗闭一绝的三毒神掌,传名天下,得到三毒童子的外号。
后来,他无意中和金蝎子齐绍给交,成了生死之交,并称西南双毒。
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而齐绍则比他大上两倍,甚至儿子齐玄也比他六十余岁
。但那时他喜欢装老成人,齐玄便是一径称他为叔。
三毒童子级天其随着齐绍,居住于华山脚下的万松在。认识了华山本女桑清,
时相过从,感情甚是不错。
华山水女桑清年纪比他大上十年,但因深得内家吐纳之术,瞧起来不过十八九
左右。
三毒童子缪天真暗中痴恋着她,对她真是无微不至。
华山水女桑清也觉察了,却仅是一笑置之。她甚至对齐绍说过,嫌他年纪太轻
,不大懂事。而且武功也远不及她的造诣,也是被嫌之一。
齐绍情知三毒童子缪天真宁死不变的性格,可不敢将这些话透露。反而那齐玄
也知道了,而他本人尚不知道。
这样过了几年,三毒童子缪天真渐渐变得阴郁,整日价书房咄咄。因为他也觉
得这些年来的水磨功夫,仍然得不到玉人一点儿表示。
突然有消息传来,他的一个相当好的朋友,忽然全门为那横行天下的瘟煞魔君
朱五绝所屠杀。这位朋友并非武林中人,而且是现规矩矩的商人。
他们是因为万柳在常年有些特产和在华山采些药材等贩运到外地去而结交相识
。
三毒重子梁天真这时因感情上受到绝大的折磨,一听到这讯息,便突然悄悄离
开万松任,立誓要杀死那横行天下,永无敌手的瘟煞魔君来五绝。
他这一种举措和决定,并非基于为友复仇之上,仅仅是为自己部结的感情寻到
出口而已。
不久他便追上瘟煞魔君朱五绝,须知朱五绝能够横行天下,除了本身技业的确
可以凌傲复手之外,还得机智绝伦,以免受暗箭之伤。
可是三毒童子缪天真的长相,直似街上较大的顽童。是以缀坠了好多天,那瘟
煞魔君来五绝仍未察觉。
三毒童子缪天真一缀拾到朱五绝的行踪,立刻明白了人家所以横行天下之故,
的确有这种惊人的条件。以自己这种功行,再来一百个也不成。
当时既灰心气馁,却又执拗不肯罢手,暗中跟随了一年有多,那杀他报仇除害
的心志更决,一方面又看破世情,觉得十丈红尘和弹指光阴,却无足恋。
这两种矛盾的思想,使他无所适从。
终于知道了唯有一法可以制瘟煞魔君来五绝的死命,便是须要将自己的三毒神
掌练至炉火纯青,然后从指尖迪耶剧毒出来,给他服下,日子稍久,渐渐侵蚀他的
内脏,令他的罡气奇功慢慢破掉,那时候才可以动手杀他。
但这样他必须寻个地方苦练那三毒神掌,正好自家已看破世情,便剃度出家,
遁入沙门。
当他受三戒大法之前,便已在佛祖座前立下大愿,誓将瘟煞魔君朱五绝亲手除
掉,以利众生。
在他剃度不久之后,便遇着左右光月头陀这位天竺高僧,受他指点而投奔星宿
海的西宁古刹。
尊胜老禅师其实已灭度了十年,正用那金刚不坏之身,和瘟煞魔君来五绝作诸
魔侵体的争持。
秋月排师自此便在西宁古刹修持。十年来半句话也不说,直到白眉大和尚到西
宁古寺,输败给瘟煞魔君本五绝。后来又忽然发觉竟是赢了(详见本书第一集),
他便挺身而出,以三毒神掌浸在一盅酒中,给朱五绝喝了。
他明知这一着最少也须十年才能见效,因此还恭送那魔君离开古刹。
心事已了,率给他年。直到这二十年后,他已升为西宁古刹的主持。
他所最担心的,便是九天兰实和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那九天兰实前文曾经提
过,凡是服下这种天府仙果,立刻可以练成先天真气的功夫。
这本是一桩好事,但坏在那佛法精微的左右光月头陀,曾经留下一个锦囊内之
言,为他消解一孽。
他们怎知这锦囊中说的是什么事?如是佛门弟子不便做的,岂不糟糕?
是以他本人以及本寺弟子,没有一个敢妄想服那九天兰实。而他又得谨慎护持
这天府奇珍,免被别人无知误服,可没有义务要履行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
秋月神师因此之故,极伤脑筋。几次想将那株兰实仙草毁掉,又怕内中另有因
果。况且当年的主持金尊者也没有妄动,他也不便妄自毁掉。
后来,他决意将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拆开,以便决定是否可以毁掉这株仙草。
谁知那锦囊竟是两重。外面的一重,注明是留给秋月禅师,大意说是此草乃是
他种,随缘而生,他大可不必烦恼,也不可毁掉,否则本寺必有不能挽救的大劫等
语,这一来,秋月排师便死了心,不再理会。
臣说秋月禅师听齐玄这么称呼,便道:“你不必这样称唤,贫纳早已是出家人
,现在贫油要带你到钟整的居住,替他的女友治伤,即是被你驰名江湖的毒针之伤
,你不会反对吧?”
齐玄愣一下,道:“原来梁……大师你和钟望有渊源么?那受伤竟是他女友?
好吧,瞧大师的面上,便替她治一趟。”
秋月排师道:“此刻已过了亥时许久,贫销也不知道赶得及否。”
两人展开脚程,宛如星抛丸掷,跨屋越房而驰。
秋月排师忽见巷口一棵树影下,有人负手徘徊,看那衣着党是个女人,当下指
给齐玄看。
齐玄只须一眼,便认出是那蝎娘子徐真真,立刻蹿下去,手中已摸出游丝毒针
。
他的动作,哪能快过昔年与他父亲齐绍齐名的西南双毒之一的秋月件师,但见
他身形疾冲,宛如灰鹤横空,眨眼间赶在头里。
这两人落在树影之下,那女人正是蝎娘子徐真真,她不过是疲乏无力,此刻歇
息了许久。又在新鲜空气之下,已恢复了精神,正等得心焦。忽见有两条人影电急
扑下,不由得骇一跳,叹地惊唤一声。
秋月禅师沉声道:“你不得在贫衲之前,擅开杀戒。”他的话自然是对齐玄说
的。
齐玄很恨地嗯了一声,道:“这贱人死有余辜,可惜那天晚上我没有下手。”
秋月排师道:“你没有下手么?那么今晚又何必下手呢?”
齐兹心念一转,记得钟望苦苦要夺取金蛇,那种舍死忘生的样子,却是为了另
一个女友,那么,面前的她断不是他的姘头了。
于是立时妒念全消,将毒打放回囊中。
秋月掸师问道:“她是谁?”
齐玄道:“她胜徐名真真,外号蝎娘子,此刻大概是在等那钟望吧?”
秋月排师啊一声,道:“徐姑娘,我们一同走吧,贫油此时正往钟荃住处……
”
蝎娘子徐真真最是忌惮齐玄,但见那次衣僧人似乎辈份甚高,连齐玄也得听他
的话。正好自己也等得心焦,便连忙应了,并且清问他的法号。
秋月排师回答了之后,便一同往钟基居处飞驰。
蝎娘子徐真真施展夜行术,不免力怯,倒是齐玄一路扶着她,终于到了钟基所
居之处。
秋月掸师一径涌身进屋,只见一边房子里露出灯光,便走过去。
那木门虚掩着,从缝隙露出灯光,他轻轻扣门。
扣门的手还没放下,忽然木门齐开,门中立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问道:‘十师是谁?何故爱夜至此?莫非是走错路了么?”
秋月梯师吁口气,道:“姑娘便是陆丹么?这就好了,贫油正急着不知来得及
不。”
白衣女郎啊一声,退一步腾开通路。
秋月排师当先走进,后面两人也跟了进来。
秋月弹师介绍之后,陆丹听知那老头竟是齐兹,不由得十分诧怪。
齐玄就着灯光,细瞧她的面色,然后判断道:“陆姑娘的灵药的是神异,那蝎
毒已被逼压一处。但再过半个时辰,便没得救了。”
陆丹道:“是这样么?我起先以为化毒丸的效力只有四个时辰……”
“陆姑娘原来是峨嵋派的?”齐玄道:“那化毒凡能解天下诸般奇毒,只有秋
月大师的三毒神掌和我的金蝎毒液没法化解。每粒化毒九只能禁遏我的蝎毒五个时
辰,三粒之后便失灵效。即有十五个时辰活命时间。”
要知西南双毒乃是方今毒药品的名家,齐交得有齐绍真传,当然对这些了若指
掌。
齐玄又道:“大师我说的可对?”
秋月禅师道:“你说得不错,但有一宗,我的三毒神掌二十年前已经破掉。虽
然如今此手尚有剧毒,但与昔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怪不得适才不见大师施展神威,我也是从那指掌形色上认出来,但那三毒神
掌怎会被破的?”
原来三毒童子缪天真音年以三毒掌擅名天下,乃因一来武功能为出众,二来那
三毒神掌并非要沾上人身,才生毒效。而是相距一尺之内便能使敌人中毒气绝。
秋月禅师道:“这个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现在还是先将陆姑娘的毒伤治
好再说。”
蝎娘子徐真真自觉身有秽味,而且双腿酸软无力,便径自坐向一隅,不做一声
。
陆丹嗔目道:“谁求你们来医我的?”言下之意,竟是不肯受他无故医治,宁
可毒发而死。
秋月掸师柔声道:“钟乾与贫衲有甚深渊源,是以贫销赶快来探视姑娘,并命
齐玄送上解药。”
齐玄这时不便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递过去道:“这便是游丝毒外的解药
,你眼下了便立刻驱掉蝎毒,”
陆丹松口气,把药接过,温文地称谢了,径自找水送下那包药本。
秋月排师见齐玄有不安的样子,便道:“贫袖先走一步,明天再来探着姑娘,
而且也有些话和钟基说,对了,你可以先告诉他说,那剑贫衲已带本京师。”
陆丹觉得胸前一阵炙热,浑身血液涌腾,连忙坐向榻上,运功调气行血,只轻
轻点头示意。
秋月禅师和齐玄走了,屋隅还剩厂揭娘子徐真真,要知齐玄所以不安,一则是
为了当晚受陆丹一剑刺穿肩膀,虽说是猝出不意,但也觉得自己大能,此时不免又
愧又恨,二则为了蝎娘子徐真真在此,使他心理也不安稳。
陆丹闭目运功,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开眼睛,忽见蝎娘子徐真真坐在屋隅,托
腮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凝目不动。
她轻轻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留在这儿干什么?”
蝎娘子徐真真站起身,走过来行了一礼,报了姓名,然后道:“我在这里等候
荃相公。”
陆丹疑惑地瞧着她,她便将钟变救她的情形说出来。
陆丹心中一阵翻腾,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凌乱地忖想道:“哼,他竟先将她
救出来后,才回去找寻齐玄,她身上的血迹,不消说,定是他身上所染,可见当时
浴血死战的剧烈情形……”
她的眼睛一径凝瞥在她身上的血迹,蝎娘子徐真真见地露出奇异的眼光,也不
知是何缘故,
陆丹自个儿酸气冲天,又想道:“他竟然只请人回来救我,而且早过了 亥时
。幸而那时我陆丹忍住,不肯做那绝望的自找。
“若我自拔了,那才冤呢,唉,自从到亥时,我便如坐针毯,个中苦楚,只有
自家知道,一时以为他为我而有什么三长两短,一时又恨不得立刻毒发而死,好往
阴间和他相见。
“然而他,此刻还没有回来,那位高僧也不去帮助他,定然是没有什么危险。
那么他还将我的死活摆在心上么?还有这贱妇……”
她开始打量蝎娘子徐真真的容貌,虽然她显得有点儿樵停,而且衣衫凌皱。但
那种妖荡和风韵,依然吸人注目。
她心中有了偏见,自然更觉得她有一种下贱的淫荡风韵,这是最吸引男人的特
点。
揭娘子徐真真正想说些什么。陆丹突然飘身下榻,在她面前站定。
世间上唯一能令温文的姑娘,平空生出毒蝎般的心肠,便是嫉妒。
她在飘身下榻时,已顺手拿着那柄太白剑。她只要一动手,蝎娘子徐真真便得
血染当场,魂归冥府。
然而陆丹终于没有拔剑或动手。她腹中的狂怒变成了自怨自艾。
她极力压住妒火怒气,道:“那么你在这儿等候吧!”声音有点儿嘶哑。
蝎娘子徐真真毫不知情,问道:“陆姑娘作往什么地方去?”
她忍不住怒声道:‘林管得着么?”
随即猛可移开眼光,环顾房间一周,焕然纵出房去。
蝎娘子徐真真如人五里雾中,茫然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体疲软,便
倒下去睡着了。
关于星宿海西宁古刹的主持秋月禅师,何以会带着古剑远来京师,作者必须补
述一章。
当日章瑞巴喇嘛在钟基匆匆离开之后,才知道这消息。
其实方巨的母亲忽然去世,章端巴拿出银子,依着汉人的规矩,替他办过丧事
之后,想着那傻大个儿方巨无家可归,只好排他一起返藏。
数天之后,正是钟望自个儿在戈壁大沙漠中跋涉之时,他们却越过昆仑山脉,
到了藏边托格罗曼坡。
恰好这地方举行赛马大会,各处的出名骑士和看热闹的人,纷纷赶来,霎时间
这周围一带,变成人烟极稠密之地。
章端巴喇嘛为了哄那方巨不要再惦记着死了的母亲,便留在这儿,打算参观完
再上路。
那方巨见一下子这么热闹,什么新奇事物都有,果然甚是开心。
一呆便是三四日,再有两天,便是赛日,章瑞巴在西藏名声极著,每日总有许
多密宗信徒来参拜。
这天忽然从几个信徒口中,得悉了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的行踪。
章瑞巴从钟整的留函中,知道他之所以忽然急追这几个人,为的是高王剑已在
他们身上,与及那徐真真被擒。
他可不太愿管徐真真之事,但却不能不管那柄宝剑的下落。
当下对方巨道:“方才那些人说起的几个人,正是我那钟荃师弟连夜追赶的人
,我们不如放弃了后天的赛马大会,也追赶那些人,大概可以和钟基师弟晤面。你
说这么办好么?”
方巨这些日子来,甚是渴欲见到钟望,以便学一些昆仑掌法,便连声应好。
于是两人立刻动身,前文说过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快得异乎寻常,是以两
人施展开脚程,竟比骑马还要快。
他们乃是沿着大路,这通向东南下行,这条路直通前藏的拉萨,北行则入新疆
。
两天之后,他们到了罗郎帕昌山口。
章瑞巴宛如久在他乡的游子,回到故里时那么奋发轻松,遥指西南道:“从这
方向走,大约五十里路,便是我萨迪派根本圣地。那萨迪寺筑在塔什市湖旁边,历
史悠久,庄严宏深。你跟我一道去瞻仰一番,顺便也参拜我师父智军上人。”
方巨本来不会反对他任何意见,可是打昨天下午起,直到现在,吃的都是干粮
,他们所带干粮能有多少,岂够这巨无霸般的大汉食用。是以此刻饥肠轭榆,饿火
难当。
他摇头道:“我不走了,和尚师兄你自己去吧。”他已改口不叫章瑞巴做小和
尚了。
章端巴诧道:“那你在这儿干么?”
方巨简短地回答道:“我找个树荫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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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七回 横练人山艺惊魔首
章端巴道:“你猜想的都很别致,算了吧,我还得去竭见师父,并且预备明天
上路时的干粮,你要多吃,便要多吃,可愿意么?”
方巨大声道:“带多点儿,我背我背。”
章瑞巴道:“嘘,小声点儿,你把整座的僧侣都吵醒啦,找就多预备一点儿好
了。”
他回身出去。方巨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还瞧见那些和尚图形,在眼地瞪眼突
牙。
第二天早上,他跟着章瑞巴去拜辞智军大师。
智军大师微笑道:“你从现在开始,一生福大命大………”
方巨截断老和尚的话,问章瑞巴道:“师父说我什么?”
章瑞巴只好解释道:‘顺父说你的命运极好。”却见他面上仍有茫然之色。
又遭:“比方,你走路时无意中掉在沟渠里,本是倒霉之事,但你却从沟渠里
捡到宝贝,那不是很好么?”
方巨喜道:“那敢情太好了。我的腿很长,从来不掉到沟渠里,往后倒要故意
掉下去,看能够捡到什么宝贝?”
章瑞巴啼笑皆非地望望老师父。智军大师微笑未放继续道:“但边土却非你安
身立命之地,还应回到中原,昨天你在墙上所瞧见的,要记在心头,别忘记了。”
终于两人辞出石室,开始动身,这回带了一匹快马,驮着两个大包,原来都是
食物。
章瑞巴腰间却多了一柄玄黑色的古剑,正是萨迪寺历代镇寺之宝玄武剑。
方巨当然不加理会,率先牵马而奔。章瑞巴施展开脚程,飘飘疾驰。
他们一径向东方走,并非南下拉萨。
原来章瑞巴已得消息,说是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三骑,已穿过前藏,直奔青
海。
章端已喇嘛自然熟悉路,打直路进截。两天之后,已到了前藏,
西藏地势极高,有世界屋脊之称。
亏得他们一向居住这等边疆之地,不但不惧空气稀薄之苦,反倒走得甚快。
换了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是怀有奇技之士,也不免被这等自然环境各种条件的
限制,而感到劳苦不堪。
再走了两天,便到了青海。章瑞巴沿途打听消息,得知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
等人,乃是追踪~个美貌的汉族女子,这女子不消说,定是蝎娘子徐真真。
当下也惊奇这蝎娘子徐真复的机智,奔逃了这么远还未曾被他们擒住。
这天中午时分,来到青海的木鲁乌苏河边。这里已是玉树四十上司辖地。
章端巴吩咐方巨道:“你且在树下坐一息,看住马匹,我去汲水。”
方巨因天气炎热,坐在树荫下,不由得倦意侵袭,立刻倚树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忽被人家弄醒,睁眼一看,原来是章端巴揪他的耳朵。
他嚷道:“和尚师兄揪我的耳朵做什么?把我好好的觉也弄醒了。”
章瑞巴道:“我真不该教你练成金钟罩的功夫,看你一睡着,叫也不醒,打更
不成。闹了半天才叫得醒你。”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要赶我上路么?”
“我嘱你看住啃草休息的马匹。你却睡着了,如今马呢?我们的粮食衣物都在
马上,现在怎样上路?”
方巨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却不料头上横树不够他高,吃他一头顶着,喀嚷一
声断了。他拍拍光头,着急道:“没有食物怎成,我这就去找。”
章瑞巴徐徐拂掉身上树叶,道:“你乖乖给我坐在这儿,提防把左近的树木都
碰破了。那匹马许是因别马匹经过跟去了,我独自去找便行,你在这里等我。”
方巨乖乖坐下,眼看章瑞巴火红的影子倏忽消逝之后,陡然松弛地靠在树上,
差点儿把这棵树碰裂。
歇了一忽儿,他朦胧又要睡着,却听到马晓声,以为是章端巴把失马找回,连
忙睁眼,原来是三骑并驰而至。便又阁上眼睛。
那三骑正是冀南双煞和工郎君李彬。
他们在新疆喀什葛尔已将蝎娘子徐真真擒住,玉郎君李彬更多得了一柄削铁如
泥的高王宝剑。
谁知蝎娘子徐真真当晚和玉郎君李彬缠绵一夜之后,趁他熟睡之后,又悄悄溜
了。
他们次日急急追赶,抓了一名土人做向导,穿行沙漠,但随即发现蝎娘子徐真
真乃是拆向西藏,病金刚杜馄随手将那向导击毙,三人转向西藏紧追。
蝎娘子徐真真最惨是长得美丽,而且又是汉人,一点不能掩蔽行踪,碰上追赶
她的,全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直给追得天下虽大,也无处容身。
章端巴因路径熟,而且能适应环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觉赶载在前面,
要不是因追寻失马,此刻便可夺回高王剑了。
玉郎君李彬勒马道:“咱们也歇一歇,谅她必无能为走远。”
恶客人金魁道:“就歇一会儿也好,她已是瓷中之鳖,明天紧赶一步,将她擒
住,好回京师交差。”
病金刚杜馄首先下马,咕咬道:“早点儿抓住她不好么?偏要远远吊住,一不
留神,让她又溜走,那才糟呢!”
恶客人金魁道:“老三不得多嘴,咱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还埋怨二哥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擒住了事小,摸清她底细之事大,莫要惹下后患,还不知仇家是
谁。”
玉郎君李彬也下了马,走到树荫下,懒散地道:“大哥虽然算无遗策,但不免
失请于太小心。”
病金刚杜馄一眼瞧见树根睡着的方巨,大叫一声道:“喂,快看,这厮长得多
大啊疗
恶客人金魁也不禁啧啧有声地道:“哎,这汉子果然长得魁伟惊人,你瞧他坐
在地上的半截身子,也差不多到我下颔,站起来的时候还了得。”
方巨睡得朦胧,虽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却知道是说他是巨人。这些话他早听
得腻了,半点儿不放在心上。
病金刚杜馄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头,叫道:“你站起来给我瞧瞧。”
方巨闭目不理。
病金刚杜馄向另外两人笑一下,道:“这厮睡着了。”随即又大声喊他。
玉郎君李彬兴致盎然地出主意道:“老三你摇他的头啊!”
病金刚杜馄却用脚尖踢踢方巨,一面叫嚷。谁知闹了一会儿,万巨全然不动。
他懊恼地多加点儿力,踢在他的腿上,睁地一响,如同踢在铁板上c
玉郎君李彬哈哈大笑。
病金刚杜银倏然伸掌,含劲蓄力,向这巨人肩上拍下。
恶客人金魁一眼瞥见,喝道:“使不得!”杜馄铁掌已落,拍在巨人肩上。
他虽只用了四成力量,但他掌上的功夫,岂比等闲。
至于那方巨,敢清在他们闹嚷之时,已经睡着I。
病金刚杜银一掌拍在他肩上,当地一响,那巨人的肩头只沉一沉。
这意外的情形,使得恶客人金魁与及五郎君李彬都禁不住目瞪口呆。
方巨虽然没事,却也震撼醒了,连忙睁开眼睛,心中有点儿懊恼这些人惊醒他
的好梦。
他睁眼睛时,恰好赶上病金刚杜锟脸色沉寒如铁,骄指猛戳他胸前的穴道。
这方巨傻是傻,但对于人身上的穴道却是晓得的。不过他的横练功夫,乃是由
天山派不传之秘的混元功练起,以迄金钟罩为止,变成内外兼修的上乘横练功夫,
并不怕普通武林人物的点穴。
至于一些顶尖高手的点穴,他虽会受伤,却也仅限于胸前正中的黑虎心死穴而
已。
此刻他心中虽知那人要点他的穴道,但不躲避,眼睛瞪得大大,像铜铃般惊人
。
病金刚杜锟指落如风,堪堪点到他左脑上,猛听恶客人金魁在耳后一哼,一掌
拍在他手叶上。
玉郎君李彬也同时跃过来,伸手一抄,刚好抄住他的手指,将他拽开一旁。
病金刚杜银气往上冲,面色一变,正要发话。恶客人金魁已道:‘称且瞧瞧他
……”说时,用手指指方巨。
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方巨身上,使方巨也觉得奇怪来,茫然瞪着他们。
恶客人金魁道:“老二必明我意。”
玉郎君李彬道:“这厮挥金玲玉,大是可爱……”
病金刚杜馄哦了一声,悄声道:“大哥敢情要收徒弟啦……”
恶客人金魁在容道:“且看他的造化。”
方巨本知章瑞巴和他一道追赶的是三个汉人,可是此时却忘掉了,不出一声地
站起来,回瞧章瑞巴的踪迹。
他站将起来,俨如一座人山,比他们全高出两头。
恶客人金魁仰头问道:“喂,你瞧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用手按按肚子,甚是瘪软。敢情已经空了,立刻觉得饥饿非常,想说话也
没有气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莽撞,却懂得浑人的意思,忍不住化怒为笑,道:“大个儿肚
子饿了,你们再也问不出话来,而且他也许不懂你的话。”
玉郎君李彬倏然跃开,一面叫道:‘老大这边来。”
方巨幼受母训,不能为了人家椰笑他巨大而生气打人,久而见之,早成了习惯
,是以此刻浑如无事,自个儿又坐回树荫下,垂头丧气地等候章瑞巴回来。
忽然听见那三人嘴嚼之声,抬眼一瞧,只见那三人正围坐大嚼。可不是普通的
干粮,却是整只的鸡和整条的羊腿。
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舐一下嘴唇,发出响亮的馋声。
玉郎君李彬大声道:“还是这条羊腿烧得香,可惜我肚子太饱了吃不下。”
方巨立刻馋涎直流,饥火直焚。可是他紧记母亲的话,不能向人家讨食,是以
他此刻虽是饥馋之极,却没有半点求食之心。
那三人嚼了好一会儿工夫,弄得甚响,但方巨依然毫无动静,甚至不再瞧他们
。
病金刚杜馄火躁地道:“这大个儿根本太浑,你们的心思都白花啦!”
两人没有言语,病金刚杜锟又道:“而且他又不懂得我们的话,即使能收为徒
弟,还不是自找麻烦么?我看算了吧,要不干脆黑点儿心肠,把他宰了,以免别人
收去这么好的弟子。”
他本两句话,虽是讥消成份较多,却也不是胡言,武林中往往有些心根手辣的
大魔头,碰见资质上佳的美材,如不能收为徒弟,便将之杀死,以免别人收去。
其实以天下之大,人材多的是,岂有这么碰巧?这种不能得之便杀之的魔头,
其实不外是心中偏激,杀以泄忿而已。
玉郎君向后一倒,躺在地上,漫不经意地道:“那老三你收拾掉他。”
病金刚杜锟没有做声,霍然起身,恶客人金魁嘴唇动一下,终于没表示意见。
杜锟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他心中突因奔驰万里而迁怒所有的人,并且也跟玉
郎君李彬赌气,是以真想去杀死方巨。
此刻回转头,顺手抬起那条烧烤得甚香的羊腿,便走过方巨那边。
他喂了一声,然后将羊腿递过去。
方巨肚子正饿,见是他自动送到,倒也不再客气,接了便大嚼起来。
病金刚杜馄等他吃得差不多,便问道:“喂,你懂得我的话么?”
方巨点点头,病金刚杜锟不由得大喜,又道:“那么你得跟我们走。”
方巨茫然道:“为什么呢?”
病金刚杜银道:‘你吃了我的东西啊,再说,你以后还吃不吃呢?跟我们走包
管你一天吃到晚,都是这种好东西。”
方巨浑浑噩噩地道:“好,我跟你们走。”
说完,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落在那边的肥鸡上。
病金刚杜锟哈哈大笑,转身走过去,将那只鸡拿起来,一面道:‘我这一手不
坏吧,老大你等着瞧,有得你忙的。”
恶客人金魁已听见他们说话,正感诧异,因为这傻里傻气的大个儿,居然会说
汉话。不由得问道:“我忙什么?”
“你看他食量多大,这一路上你先是为他张罗吃的,便够你大忙了。”
他把鸡送过去,转眼便给方巨吞下肚中。三人一同围住他,恶客人金魁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巨儿。”
“这名字太好了,谁给你起的。”
“我妈这样叫我的,她死了给埋在泥土里。”他忽然大声抽咽起来,比拇指还
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来:“许多人还骗我说她睡着了,可是我知道她是死了,妈呀
……”
他放声号哭起来,声音极之响亮,把附近树上的鸟都吓得鼓翅而飞。
三人束手无策任他痛哭,玉郎君李彬扯他们走开一旁,肃然适:“这大个儿可
是个真孝子,且让他痛哭一番,泄掉心中悲苦。”
病金刚杜锟皱皱眉道:“老大你还是别要他,须知这种人见时想起母亲,几时
便大哭一场,他的声音这么大,整个京城也给他震动啦,多麻烦的事啊!”
恶客人金魁沉吟不语。
病金刚杜锟脸上闪一丝凶光,又适:“这厮天赋奇佳,竟受得住我这一掌,咱
们既不要他,可也别让他活着。我过去用重手法弄死他。”
玉郎君李彬不悦道:“老三别妄动。”
病金刚杜锟果然凝身止步,回眸看恶客人金魁的表示,只要他一点头,便可以
下手。
忽然那震天动地的哭声倏然停止,三人一同举目去瞧,只见那方巨依在树身上
,又睡着了。
玉郎君李彬轻轻道:“他哭得倦了,竟然睡着。”语气之中,甚有感情。
病金刚杜锟却记着方才一掌打他不疼之根,凶狠地冷笑一声。
恶客人金魁拉了玉郎君李彬,走开一旁,悄声道:“二弟作也知老三的暴烈性
子,他心中了很那大个儿皮粗肉厚,不怕他的铁掌,是以要杀之泄恨。咱们兄弟犯
不着因那挥人而伤了和气,是么?”
眼见五郎君李彬没有表示,这才回眸向病金刚杜银点点头。
病金刚杜馄是个越有人拦,越发要做的性情,此时大踏步上前,猛可运动一脚
踢去,正正增在方巨腿上。
脚尖大腿一触,发出沉闷的响声。
病金刚杜锟宛如踢在极大一块铁上,脚尖一阵麻痹,不觉大吃一惊。
眨眼间脚尖猛烈疼痛起来,心中怒火大冒,用原来那双右脚的膝盖,猛力一撞
。
砰然一响,病金刚杜锟如同撞在铁壁上,其硬无比,不由得退开两步。
方巨那只硬大粗健的手臂只震动一下,便垂下去,依旧寂然不动。
那边两人已瞧见他的情形,玉郎君李彬心中掠过疑念,却不做声。恶客人金魁
道:“老三你怎么啦?可要小心。”
病金刚杜锟骄指如杜,怒嘿了一声,疾如风卷。
已戳向方巨右上胞的京脉穴,此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伤者必死。
方巨猛然一阵疼痛,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他大叫之声,宛如旱地上霹雳,直
把三人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做响,尤以病金刚杜锟为甚。
方巨此生对疼痛的滋味,阔别已久,此际第一次重逢,又是难忍,又是新鲜。
他睁眼大叫道:“小子你干什么?”
病金刚杜锟哪知他口中小子,全不是骂人的那回事,仅仅因他太过高大,便把
普通人都称做小子。他却怒火更盛,嗔目叱道:“你爷爷要杀死你
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小心,那厮已练有金钟罩。”
病金刚杜锟一听之下,又诧又怒,诧的是这大个儿笨头笨脑,竟然练有这种极
上乘的外家硬功。火候之佳,且到了不怕点穴的地步。
其实方巨因为内外兼修,才不怕点穴。
天山派的混元功,也是上乘外家硬功,但却是由内而外,分作三层,遂层修练
,是以称之为内,却非一般所谓内家功力夫之谓。
但杜锟可不知道,他也疑惑那金钟罩的功夫,怎能挡得住点穴,是以更为惊讶
。
其次怒的是自己居然走了眼,早应在第一掌拍下,不能伤他之时,便发觉是金
钟罩护体的功夫才对。
谁料自己蒙住自己,直到此刻恶客人金魁点破,才恍然而悟。
当下怒目作势,找寻那大个地致命之穴。大凡练有金钟罩功夫的,纵使练得再
高明,也不能将全身大穴都封住。通常总在隐蔽之处,便是致命之穴。
方巨以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叫道:“你想杀死我?那不行。我可要掴你这小子
一个大巴掌。”
病金刚杜锟暴叫道:“大浑蛋你试试看……”
方巨迟迟钝钝地应声好字,手脚齐出。手伸出去却是作出掴人的姿态,脚伸出
去却是暗占方位。
他的手脚比普通人长上许多,一步最少等于普通人的三步。
病金刚杜锟双掌齐飞,一式“平沙落雁”,封住面前空隙。
谁知掌风压体,敌人如蒲扇大的手掌,已从自己双掌之间,极巧妙地探进来,
啪地掴了个大嘴巴。
方巨力大无穷,偶一出手,动辄会伤人性命,是以他母亲日常谆谆嘱成,命他
不得随便出手打入。
可是方母本身乃是名武师龙泉剑客纪腾的女儿,对于一些江湖行径自然晓得,
也曾嘱咐方巨如果别人对他有加害之心,便可以出手自卫。
这时方巨心中早浮起母亲之言,是以毫不犹疑,伸手便掴,不过力量用得很轻
。
饶是这样,病金刚杜锟吃他一个嘴巴,直括开大半文远。
旁边玉郎君李彬和恶客人金魁全都看不出那傻大个儿用的是什么手法,竟是如
此容易地便掴了杜馄一个大嘴巴。
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仔细,这厮乃是装傻哄人。”
方巨抖开嗓子大叫道:“小子你过来,我要掴你的嘴巴,我可是真傻呀。”
病金刚杜锟权掌一错,欺身猛扑,掌上使足十成气力,风声凌厉非常,一式“
排山运掌”,迎面当胸疾击而进。
方巨硕大无朋的身躯陡然灵巧地斜踏半步,挥臂一格。
病金刚杜锟在双掌快要递出之际,蓦然脚下巧踩七星步,掌上力量原封不动,
改为从侧面空档撞出去。
哪知这大傻子竟然灵巧至此,刚好也掉转身形,正正对着他。这时,掌力已排
山倒海般发出,焉能收回。
啪的沉闷响声过处,双掌一臂,同时触上。
病金刚杜锟双腕一麻,胸口作问,一口热血涌上喉头。
方巨手臂一振,病金刚杜锟巴踉跄了七八步。
他道:“喝,小子的气力蛮大的。”
恶客人金魁疾冲而前,回眸一瞥,道:“老三怎样了?”
病金刚杜锟仗着功力精纯,用力一压,把冲喉而出的鲜血压回,微微摇头示意
没事。可是如金纸股的面,如今再加上一层煞青之色。
恶客人金魁久经大敌,阅丰丰富,知他只受了硬伤,虽然不轻,却非致命,这
才扭头回瞪了方巨一眼,那目光是这么凶险阻寒,使那混沌的方巨也为之皱一下眉
头。
恶客人金魁常地抽出锋快厚重的刮刀,这柄刀乃是他出门时惯带用的武器,因
为他那柄阔口短斧,携带不便,而且得眼之故。
他挥刀指道:“大个儿你是真傻么?”
方巨点头道:“我当然是真傻。”
“那么你用的是什么功夫,能使我兄弟受伤?”金魁虽在怒中面说他装傻,但
傻到底是傻,决不能瞒过明眼人。而且装傻的人也不会情急辩嚷说自己是真傻。
方巨记得和尚师兄说过密宗之中,有一门最厉害的功夫,称为大手印。
他觉得自己的手满大的,是以对这门功夫的名字,记得最熟。
这刻冲口道:“这叫做大手印……”下面奇功两字,可给忘了.说不出来。
恶客人金魁阴沉如冰的面色变了一下,心中是又惊又恶。
恶客人金魁惊的是大手印奇功,乃是密宗元上秘技,久已震骇天下武林,怒的
是这个大个儿口齿玲珑,似傻非傻,倒闹得他摸不准底细。
当下挥刀一划,抖起一遭冷森森的光华,随即疾地斜劈,使的正是“横江截斗
”之式。
这一式本是寻常馈见的招数,可是在恶客人金魁手上使出来,便大觉不同,快
准狠劲,兼而有之。
而且刀光闪烁之间,力量似吐还收,任何时间都能变招换式,的是名家身手。
方巨见到刀光森森,有点儿害怕地移开一步,心中又浮起母亲嘱他自卫的话。
恶客人金魁迅疾如旋风一卷,如影随形,刀光闪处,改势为戳,直指方巨腹上
的反肚穴。
傻大个儿手足齐施,只听恶客人金魁哎的一声,摔出数尺之外。
玉郎君李彬只瞧见傻大个儿伸脚去绊,同时出手一推。便把冀南双煞中的老大
,给挥开数尺之远,不觉骇然一叫,身形晃处,已到了傻大个儿面前。朗声问道:
“喂,大个儿你这一手是什么名堂?”
以武当好手李彬也不识了这一下招数,其妙可知。方巨张大嘴巴道:“我不知
道,是石头上的和尚……”
恶客人金魁沾地即起,刀光如练,疾刺方巨右助边的归阴穴。刀把微微横着,
准备撞他左手的曲池穴。
方巨又是绊推齐施,恶客人金魁那么快的身手,也躲之不及,又给摔在数尺之
外。
玉郎君李彬钻然掣出宝剑,朗朗道:“石头上的和尚?是什么玩意儿?看剑…
…”
剑光闪处,乃是武当九宫到法中精妙招数“长虹吐焰”,当心潮人。
剑尖在电光石火间划出一个碗口大的小圈,罩住在胸命脉、捉筋。玄机四处穴
道。
病金刚杜钱此时已缓过一回气,大叫道:“用那宝剑呀……”
原来玉郎君李彬背插双剑,一是他惯用的松纹古剑。
另一柄是便是手下卫士抢来献给他的高王宝剑。那高王剑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的确是对付横练功夫的无上利器。
玉郎君李彬微哼一声,剑发如风,已经递了出去。
方巨对他观感最好,不知怎地不愿使他摔在尘埃中,蓦然用那粗似儿腕的食指
一弹。
当地一响,以玉郎君李彬的神秘剑招,也无法闪避,甚至闹不清楚方巨怎样出
手。但觉虎口一热,松纹剑脱手飞起。
他脚尖一顿,疾如飞鸟,冲起文许,一把将飞起的宝剑抓住,接着双腿一拳,
改为头下脚上,电射而下。
恶客人金魁又是沾地即起,吐气开声,嘿然一声,刀光如练;从下三路卷入。
方巨一连挡退他们几次,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这刻一见两人上下夹攻,忙了手
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记起另一个和尚的图形,乃是手打脚踢的架式。
说时迟,那时快,方巨刚刚隔在回忆思索之时,两般兵器齐齐递到他身上。
铮铮两声过处,人影倏分。敢情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的刀剑,一齐招呼在
傻大个儿肩上和腿侧。
却如同刺击在坚厚的钢板上,发出铮铮之声,连忙向后闪退。
他们的武功江湖上乃是叫得响当当的脚角,一出手都自然地招呼向穴道。
玉郎君李彬由上而下,取的是肩并穴。
恶客人金魁由下攻进,取袭的是腿倒贴骨穴。
可是由于方才攻进,方巨都是在举手投足间,使出绝妙招式,将他们撑开或赶
退。
是以他们一时忘了方巨乃是怀有登峰造极的横练功夫,目前虽未知他致命的死
穴,但起码也应进攻他三十六处大穴才对。
现在却是随意变化,有隙便进。于是虽然刺戳着了穴道,却并非三十六处大穴
,变成徒劳而功。
病金刚杜馄不敢再上,又大叫道:“二哥用那宝剑呀……”
玉郎君李彬决然摇头拒绝他的建议,因为他实在敬佩这个傻大个儿,乃是位真
正的孝子。
恶客人金魁捧刀一瞥,刀尖已微微钝卷。举日见玉郎君李彬拒绝杜银建议的神
色。心中极快地盘算道:“老二心中爱惜这个大个儿,决不肯下这毒手。我若逞勇
进去,怕也不能得手,再呆在此地,恐怕老三跟老二吵翻,不如立刻撤走。反正此
地僻静,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兄弟如此下场。”
方巨低头一看,肩上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腿上也是这样的,立刻大嚷道:“
你们弄坏了我的衣服,快赠给我。”
须知这身衣服,乃是章端巴为他特别添置的。他一向觉得甚是神气,如今给弄
破了,焉肯干休。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咱们快走,我有话说……”语声中已撤身后蹿。
另外两人不知他要说什么,连忙跟着飞纵而退。方巨大叫一声,拔腿便追。
他天生的飞毛腿,比之钟望和章瑞巴苦练之功,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此时甩开
大步,竟是其快如风。
三马一人,串珠似地飞移疾驰,马蹄之声虽响,却掩不住后面紧追的方巨大叫
之声。
他叫来叫去,仍是那么一句话,便是赔我的衣服。
眨眼间驰出数里,那三骑暗中较劲,想将他甩下,谁知那方巨竟是越追越近,
比疾马还要快一点儿。
若果他不是一路大叫,鼓气加劲,早就赶过头了。
玉郎君李彬坠在最后,觉得这样走法,满不是味道。
外人瞧起来,宛似三人让他赶得拼命逃走似的,当下恶念一动,准备使用那斩
金截铁的高王剑,将那憨傻的方巨收拾掉。
他撮唇一哨,然后陡然勒马,那马奔驰得正欢,吃他以绝大力量硬生生勒住,
不由得人立长嘶,连打了几个转。
方巨霎时已追上来,一伸手将那马头接下,再也昂不起来。
玉郎君李彬玉脸做色,朗声道:“大个儿你打算怎样?”
方巨见是他,立刻变得和缓,道:“我的衣服破了,你看……”一面指着肩上
的破洞。
五郎君李彬见他说得实心实意,倒觉得不好意思,大声道:‘那你就另外缝一
件吧,喏,这儿有银子……”
方巨欢然道:“对,我另外缝一件。”摊开大手,接过了银子。
玉郎君李彬不觉哑然失笑,耳听他们因自己暗号而勒马之声。生恐被他们迫得
用那宝剑,伤了这憨傻的大汉,便道:“你快回去,别耽搁时候,快点儿跑……”
方巨可真听话,应声好字,转身撒腿便跑。
冀南双煞圈马来到时,方巨早跑出二十余丈远,病金刚杜锟怒声道:“咱们栽
啦,却是栽在这挥小子手上。”
玉郎君李彬道;“他一个挥人,懂得什么?”
病金刚杜银道:“我已经决定独个儿留在此地,你们先把那淫妇抓回去。”
恶客人金魁道:“你的脾气真是,我且问你,即使你呆下了,又有什么方法出
气?”
病金刚杜银决然道:“我有方法,二哥你若顾念兄弟的交情,便借那柄剑一用
。”
玉郎君李彬料不到这一着,嘿然无语。歇了一刻,才断然道:‘咱们总是自己
兄弟,有什么说的,你拿剑去用吧。”
病金刚杜锟喜现颜色,谢了一声。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松一口气。
病金刚杜锟将宝剑接过,系在背上,说定了在前途顺达会晤之后,猛可圈转马
头,朝来路飞驰。
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径自向顺达进发,好不教那蝎娘子徐真真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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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八回 降龙一杖青田夺剑
且说那红衣喇嘛章瑞巴,沿着大路上马蹄痕迹,向东面直追。这条路直通百里
外的顺达。
他估量如有客商经过,定是沿此路而去,是以毫不犹疑,施展脚程,一役前奔
。
他因吸水时,顺便洗涤衣服,耽搁时候不少,故此一直奔出二十多里,果然追
上一小队商客。那匹马赫然在众马群中。
那些客商见是红衣喇嘛追来,吓得都下来赂罪。
章瑞巴拉长脸孔,将他们训斥一番之后,才牵马回来。
这一回头,正好迎面碰上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两人。
他的眼力锐利得很,远远一见两骑如飞,疾驰而来。马蹄卷飞的黄沙.翻翻滚
滚,立刻迎将上去。
恶客人金魁一骑当先,如风卷住,一见有人马拦在路心,没有避他。立时施展
出精绝的骑术,陡然收缰勒马。
后面的玉郎君李彬也连忙勒马,两人的坐骑,被勒得嘶叫不止。
恶客人金魁狠狠地吐一日唾沫,道:“唏,这地方的人邪气得很,这喇嘛居然
摆在路心,头也不回。打谅爷儿们定是本地之人,必不敢无礼乱间,咦,他莫非在
路中人定了?”
尘沙漫天随风吹刮,把那红衣番僧笼罩住,那番憎背向着他们,牵马立在路心
,动也不动。
玉郎君李彬一骑得得地上前来,大声道:“咱们绕过这和尚便了,管他在干什
么呢?”
“好吧,可是这地方真透着邪门……”金魁咕哝一声,抖缰策马。
章端巴耳中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和钟荃一齐碰见那些人的声音,猛可回头一觑
,谁说不是其中领头的两人。
他用藏语道:“果然是你们这几个东西,快下马。”
马上两人见他转身转得霸道,目光已被他吸引住,此时一见他的面孔。
恶客人金魁曾经以马鞭试他是否会武,故此记得最清楚,不由得明一声,道:
“这不是那番僧么?”
“什么?你说什么?”玉郎君李彬却是接住章瑞巴的话而怒声询问。“哼,居
然在爷儿们面前发横,爷儿们可不吃你这一套。”
“这番和尚的意思是要咱们下马哩!”恶客人金魁以讥消的声音说,跟着轻狂
地大笑数声,继续追:“老二你先别动手,待我教训教训他。”
话一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猛可斜冲而至,手中丝鞭一抖,而鞭梢带着尖锐的
风声,从章瑞巴鼻端拂过。
章瑞巴喇嘛可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首座传人,并且行将成为萨迪寺主持,
气派大是不同。
只见他神色不变,一任那鞭消拂过,却举手指着玉郎君李彬喝道:“下来……
”
他们可不懂他的话,却从他表情手势上看出道理,恶客人金魁第二鞭没有扫出
,停手在半空,大声道:“你嚷什么?气派倒是挺大的。”
“大哥让给我,他是冲着我来啦!”
金魁口中虽然说得不经意,其实心中却不知不觉被章瑞巴粗豪中又极是庄严的
声音姿态所慑,不由自主地拉马退开几步。
玉郎君李彬飘身下马,渊停岳峙地屹立在章端巴之前。
章瑞巴的眼光从他面上移到背后的那柄剑。摊手索取道:“把剑给我。”
这一下动作可使李彬黄明其妙,怒声道:“你要化缘,也不是这个样子。”
章瑞巴又再说一遍。
李彬光火地摇手拒绝道:“大爷是一毛不拔,快让开道路。”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道:“他怕不是化缘吧?你瞧他的眼睛。”
李彬抬手摸着剑柄,询问地用另一只手指一下。
章端巴立刻点头,心中却忖道:“这人虽坏,却也识得势头。”
玉郎君李彬狂笑一声,叫道:“居然有人敢要我留下宝剑,好,好……”
金魁宏声喝道:“二弟揍他妈的混蛋。”
“对,瞧我的。”他应一声,蓦然欺身直上,猛然一拳疾掏出去。
章瑞巴竖掌一刻,找的是敌拳脉门。
玉郎君李彬不由缩拳变招,敌人的掌己平戳而至,五指合拢如刀,指尖点的是
喉侧的气贯穴。
玉郎君李彬身退如风,撒开王步,双目凝视章端巴,口中却向金魁招呼道:“
大哥不必下马,这和尚是我的。”
恶客人金魁只好夹马走开一点。
李彬大喝一声,挥拳扑上,眨眼间已连打了四五拳,拳风劲疾非常,使的乃是
武当心法长拳。
这长拳在江湖上甚为流传,许多人都识得。
可是李彬习自武当名宿玄机子,虽然一样叫做长拳,但步法和出拳都别具奥妙
,威力大大不同。
章端巴双掌如风,拆开这凶狠的儿拳,倏然单掌硬碰面出,力量凌厉之极。
李彬啃一声,退开一步。
章瑞巴不容他有缓手余地,人随掌走,疾外而上,双掌挥霍进击。
使的是智军大师二十年来苦思精研的无常掌法。
他掌法一使开,恍如鬼魅股飘忽,来去无踪。把五郎君李彬闹个措手不及,连
连拳掌齐施。暂时拆解,连那套长拳也不能逐式施展。
恶客人金魁大喝一声,章端巴忽然缓了一下。玉郎君李彬趁机攻了数拳,一面
大叫道:“大哥不可出手……”
金魁已跃到旁边,章瑞巴正等他来攻,哪知李彬大叫一声,他便退了开 去。
当下知道是何原故,不禁对这李彬的为人换了一种看法。同时也将痛惩之心收起。
玉郎君李彬只攻了三招,便又被逼得防守不迭。甚至在这片刻工夫,已经险象
环生。
章瑞巴一掌击出,玉郎君李彬双掌封住胸腹,上身微仰。
眼见敌掌直伸,到了面前半尺便。忽听格格连向,敌掌又猛然伸长.堪堪击在
面上,慌不迭猛然侧头,掌风忽地从耳边擦过。心中不禁叫声好险。
可是骼地一响,背上宝剑已被敌人拔去。
旁边的金魁比之李彬更为吃惊,因为他看得清楚,当那憎一掌已经伸尽时,忽
然右臂缩短许多,而那伸出的左臂却无端长了尺许。
此时要是向下一研,李彬准得颈折骨裂。但那番僧只拔去他肩上的宝剑,而且
立刻退开。这种忽然能伸长手臂的功夫,简直是在玩魔术,教他岂能不惊?
章端巴这一下正是名满衰字的密宗大手印奇功。他志在宝剑,此时既夺剑在手
,连忙后退。
捧剑看时,原来是把松纹古剑。
他抬头大声问道:“另外那柄宝剑呢?”
这两人哪懂他的藏语,李彬怒骂一声,白玉似的俊脸,全变了颜色,揉身疾朴
而上。
恶客人金魁掣刀出鞘,虎视既眈,那样子也是一触即发。
章端巴把剑一扔,剑柄直撞玉郎君李彬。李彬忙伸手抄住,但身躯去势仍急。
章瑞巴见他仍然扑来,而且剑光闪闪,不敢大意,猛喝一声,挥掌便击。
玉郎君李彬迫不得已,剑光一展,绞臂削喉。
两人立刻战做一团,但见章瑞巴身形起落处,疾如鹰隼,浑身大红增袍,映起
一片红光,宛似火舌乱吐,烈焰飞舞。
玉郎君李彬一剑在手,大是不同,将邵武当九宫剑法施展开,真有神鬼莫测之
机,神妙非常。
章瑞巴凭着大手印奇功与及这种力量,空手敌住李彬的宝剑,起切接战,但觉
半斤八两难分轩轻。
恶客人金魁压刀睁目,心中甚急,却又不敢挥刀上前相助。
要知玉郎君李彬一向是目空四海,甚是自大,每逢与人交手,总不肯以多为胜
。
而冀南双煞也是负有盛名之士,当然也是同一心理。
是以这刻恶客人金魁情知这番僧太不好惹,也不肯挥刀助阵。
两人打了好一会儿工夫,章端巴叱咤如雷,忽采攻势,十余招过处,玉郎君李
彬被他强劲无伦的掌力,以及倏长倏短的双臂斗得心手步眼都有点儿脱节,每一式
划招发出去,不是力不从心,便是上下不谐。渐渐觉得到重如山,发招时甚是艰苦
。
须知那章端巴喇嘛内家功力比之钟荃更胜一筹,当日只因招数方面,无法制伏
钟基的云龙大八式终于失手落败。
这五郎君李彬不论在任何方面,都比章端巴差得多,若不是一剑在手,使的又
是武当九宫剑法,早就让章端巴这种擅夺兵器的大手印功夫所败了。
恶客人金魁见势已不继,修然飘身下马,挥刀猛扑。
刀光将及之时,章端巴暴叱一声,忽将玉郎君李彬的松纹剑夹手夺过,翻腕一
格,当然大响,刀剑相触。把那腕力特强的恶客人金魁;也震得手腕酸麻,虎口发
热。
玉郎君李彬已退开数步,喷目咬唇,作势欲上,忽地颓然长叹一声,垂手而立
。
恶客人金魁跟着一刀斜滑过去,章瑞巴好像自恃力量过人,又是横剑一撩。
当地一响,金魁吃不住劲,竟退了两步。
章端巴将创扔在地上,仰天长笑一声,随即回身牵马,徐徐离开。
这里两人已经气馁,一任他牵马经过,不敢做声。
半晌,恶客人金魁道:“咳,这边疆之地,大是邪门,这和尚成心折辱我们,
为的是什么呢?”
玉郎君李彬没有回答。
金魁沉吟一会,忽然道:“是了,二弟,这番僧拦阻咱们,乃是为你那柄宝剑
而来。”
玉郎君李彬霍然道:“前些日子,不也碰着些番僧,也是对我那宝剑虎视眈眈
么?大哥此言果是无讹。”
原来当他们经过前藏时,那前藏圆树派的人,本也对此刻起了觊觑之心,不过
后来他们深知三人的身份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气,便没有招惹他们。可是圆树派的用
心,早被这三人暗中发觉。
恶客人金魁道:“那么咱们快往回走,否则老三独个碰上这番僧,准得吃大亏
,我看必要时,咱们拼着坏了名头,也得一齐上手。”
玉郎君李彬对他的话并不赞同,却没有多言,一同上马回驰。
那病金刚杜锟借了高王剑,策马回驰。直驰到方才遇见方巨的树荫那儿,果见
方巨倚树而坐,闭着眼睛。上文说过方巨的致命死穴,乃在胸前的黑虎心大穴,亦
称为鸠尾穴。这种横练功夫所不能掩蔽的死穴,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不论你向他全
身其他部位如何打击而仍可以睡着,但只要指风一沾上死穴,他便会立刻觉醒。病
金刚杜锟并不做声,跳下马,悄悄走到他身前。手中的高王剑已经出了鞘,在日光
下光华额问。
他嘴角含着一丝残忍的恶笑,细细打量这似傻非俊的大个儿,心里忖道:“大
泽蛋呀,你装睡吧。可是我手中的剑,却能够轻易地将你大解八块哩,睡吧,好让
我动手时不费气力。”
傻大个儿方巨闭目不动,胸前起伏得甚为平缓,一点也不见得是曾经来往疾跑
了十多里路的样子。病金刚杜锟举起宝剑,慢慢探向方巨的咽喉上。剑尖只差黍米
之间,便沾触到皮肤了。
但方巨依然闭目寻梦。这时红衣喇嘛章瑞巴正以中等速度走回。他即使已知有
人在暗害方巨,而以最大速度赶回,也绝无可能及时救援,何况他不知道。病金刚
杜锟忽然放声大笑,声音极响,方巨仍然没有睁眼。他大笑的用意,一是表达心中
的畅快,二是想使大个儿惊醒,张开眼睛而大骇时,才一剑结他的生命。
可是这大个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病金刚杜锟不禁有点儿失望,他那柄光华夺
目的宝剑,剑尖差不多已触在大个儿的咽喉上,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够割破大个儿
喉管,对于这把别金切玉的宝剑,杜辊是极有信心的。傻大个地忽然动弹一下,喉
咙直碰向剑尖。杜锟缩手不迭。只听大个儿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便又寂然不动。
病金刚杜锟也不明白自己何以要急急收到。耸一下肩头,忽然后退了几步,他
摸摸裤带,早先和大个儿动手时,用力太甚,腰带差点儿绷断了。他把裤子抽高一
点儿,然后用脚一蹴,地上的砂石激起大片,直罩向大个儿全身。方巨吸气时被尘
沙钻入鼻孔,痒得打个喷嚏。杜锟大喝一声,身躯一下子拔起大半丈,腰上用力一
叠,斜扑而下,那柄宝剑直直吐出,指的是方巨的咽喉廉泉穴。方巨只打个喷嚏,
没有睁眼。杜银剑光如虹,笔直刺向他廉泉穴。这一剑下去,纵使方巨有过人的横
练功夫,也搪不住这口削金切工的高王宝剑。
正在这危机一瞬之间,病金刚杜锟因为在空中叠腰下扑,用力太甚,噗地轻响
,那条裤子直掉下来。他的裤子掉落得及时之极,使他不得不回手去抓。以致持剑
的手也偏歪一下,味的一响,那剑在方巨颈边擦过,直插入树身去,只剩下剑把。
他的身躯同时撞向方巨身上,忙乱中手肘撞向方巨胸前的鸠尾穴,这穴道乃是方巨
全身唯一致命之处,感觉灵敏得异乎寻常。
但见那巨硕的身躯猛然一侧,杜馄的手肘便撞在旁边,发出撞击在铁板上那种
沉闷的声音。方巨这次可醒了,也不知怀中的是什么东西,胡乱地挺腰一弹,把病
金刚杜锟整个人摔出半文。病金刚杜锟的手死命抓住裤头,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努力
封住方巨推他的手臂,是以那柄高王宝剑便留在树上。方巨瞧清楚原来是面黄如金
的病金刚杜锟,便大声道:“小子你回来了?”
他问候了一句,便又靠在树身,嘴巴微张,悠然地瞧那茫茫的原野。病金刚杜
锟一手抽住裤子,另一只手却十分酸麻,满不是意思地站在那里。方巨忽然记得这
黄脸的人,曾经对他不怀好意,便大声问道:“小子你还要杀我?”
杜锟勉强着用一边麻了的手,帮助着将裤头拉起打个结,火躁地道:“爷爷非
杀死你这浑蛋不可。”
方巨立刻自卫地冲起身,病金刚杜锟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方巨手长脚长,一下子站近来,伸手猛推。病金刚杜锟可真不敢让他推着,低
头一钻,打算从他肋下钻过,去拔树上的宝剑。
方巨极快捷地踏步倒退,猛一转身,刚好将病金刚杜馄夹在助下。随即旋身一
甩。吧啦一声,把杜银摔到二文外的尘埃中。病金刚杜银这回才算死了心,不敢小
觑这条大个儿呆笨。肩膀着地一垫,滚身而起。眼角瞥见大个上儿赶来,连忙飞跃
上马。
方巨吓唬地追赶上来,杜锟圈回马头,双腿猛夹。那匹马负痛急蹿,竟是落荒
而走。方巨追了大半里路,这才晃呀晃地走回来,随便在附近的树荫下,坐着闭上
眼睛。他并非老是磕睡,而是忙着追思一些图形,那些图形便是在萨加寺方丈五室
中瞧到的。他回夕想学拳脚,却好石室中那些复杂的线条图案上,瞧出一个和尚,
比着不同的架式,他当时倍倍懂懂地记得四个架式。
其中三个已普施展过,一是掴人嘴巴的妙着,本来有个名堂是“龙牙打板”。
第二式是推跌金魁两次的妙着;本称为“白尘挂袋”。第三式是他用手指弹飞玉郎
君李彬的创,称为“弹指乾坤”。第四式便是他想不大出来而又朦胧在心的“丹霞
选佛”之式。这一架式神妙无穷,但极费气力,是以他瞧见石壁上的和尚,瞪目露
牙,青筋尽现。不过以他的天赋神力,却是恰好适用此式,只因这一式“丹霞选佛
”有点儿复杂,却能够尽量发挥他的天赋异禀,有力敌万人之妙,但比较难记些。
早先他为了追想这一下架式,故此让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同时刺戳正着。
这萨迦寺方丈石室的复杂图案,乃是密宗无上大法,随缘而现。方巨因缘凑巧
,竟然学得这么神奇的四招,不但章瑞巴不会知道。便那得道高僧智军大师,也仅
知他有所遇合,究竟内情如何,也不深悉。然而方巨却真个能使用出来,不可不谓
千载奇缘了。他追想了一会儿,倏然站起身,漫然地踱了几步,不觉到了几株合抱
大树中间。猛可拽拳踢腿,吐气开声,哗啦啦一阵巨响,前后左右几株大树,都吃
他的万斤神力冲击正着,而且俱是巧劲,立时齐腰尽折,枝叶横飞中,一齐倒下,
声势猛烈之极,把这浑噩的大汉吓得傻立不动。良久,章瑞巴已牵马回来,大声喊
道:“方巨,你站着干什么?啊,这些树都倒掉,太可惜了;是你干的吧,过路的
人可需要这些树荫啊
方巨吃惊地转眼瞧着章端巴,以为他必会责骂。章瑞巴见了他的神色,便一笑
道:“算了,树都倒掉,再也扶不起来,我们动身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那柄所渴望追求的局王宝剑,就在那棵树身上。
一直赶到百里外的顺达,已是半夜时分。青海的气候,热少寒多,而且一昼夜
间,往往寒暑相差如四季变换。
这时已寒冷到不得了,看那方巨,却洋洋如同平日,似乎一点儿不受外间气候
影响。他们在一家玉树族人借宿。这玉树地方的人也是藏人,一切习俗都甚相似,
是以毫无困难。
第二天离开时,章瑞巴道:“昨夜我想了一会儿,直在奇怪那三人为什么少了
一个,而且也没有宝剑,怕是在另外那人身上,我们尽力赶一程,快点儿查个清楚
。”
方巨唯唯以应,并不会告诉他昨日详情。原来他惦挂着那四个和尚架式图形,
镇日心中反复默记。他本是个浑人,心一有事,岂能顾及其他?
两人赶了一天路程,晚上到了沙石隆地方。方巨有了玉郎君李彬赠的银子,便
嚷着要买衣服。章瑞巴只好带他去找卖衣服的。可是这时天色已夜,而且这地方住
户不多,哪有夜间还做生意的店子。卒之找到一个玉树族的牧人,请他让一身衣服
,顺便借宿一育。那牧人大概环境很不错。找出许多厚重料子的衣服,任他选择。
方巨先把银子摸出来,章瑞巴一见大奇,问道:“你的银子哪儿来的?”
他道:“是一个小子给我的,他们弄破了我的衣服,所以赔我银子。”
章端巴哦一声。
他又眉飞色舞地再道:“我追上他们的快马,他们赶快赔的。”
章端巴责备道:“你怎可以仗着自己个儿大腿快,迫人家赔银子,下次不可以
这样,记着。”
方巨心有不忿,只好嘟着嘴巴,不再说话。于是章瑞巴又错过了机会。
章端巴替他拣了好几件,都不合身。
他知道方巨将远走中原,这装束也不能应付,便道:“我们明天要绕路北上,
到那星宿海西宁古刹,到那里再请寺里的师兄们替你弄一件合适的,这银子你且收
起。”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说这银子不好,我不要了。”
“你说得对,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要。这银子就送给这主人吧,赌,我另外给你
一锭银子,你藏起来。”
方巨立刻快活地将那锭相当大的银子接过,卷在腰带中。一宿无话,次日清早
冒寒上路,跨越过无数河谷和水湖,午间便到了西宁古刹。
那西宁古刹寺门大开着,静寂中显得甚是庄严。二十年前白眉和尚到此寺时,
那寺门堵住的巨大石香炉,此刻却在里面大殿前的阶下。他们的眼光沿着石甫道,
一直瞧进去。那大雄宝殿里面较暗,看不见什么。眼光移开来,那长长的白石甬道
,两旁都是苍翠欲滴的修竹,间或有好几株笔直的松柏。草地上几头朱顶白鹤,长
长的腿悠闲地踱着,看来神气得很。章端巴不觉不觉合十礼赞这佛门的宁盗安详。
方巨左瞧右瞧,然后大声道:“和尚师兄啊,这佛寺大倒是够大了,但好像没
有萨迪寺那……那么……”
他形容不出来,两只蒲扇大的手掌,不住比划。到底没使章端巴明白他的意思
。
章端巴庄严道:“这西宁古刹同是佛门胜地,和萨迪寺怎会有上下之分。”
方巨道:“我不是说哪一座寺好些,只觉得有点儿不同,我是说……”
他嘟囔了许久,忍不住忿忿地大喊一声。草地上的白鹤们被他轰雷似地一喊,
吓得都打翅飞起。甬道两旁的松柏修竹的叶子都籁籁震动。大雄宝殿内立刻走出四
五个僧人,直着眼睛来看。章端巴连忙远远便躬身合十,再扯方巨一同走过去,打
算命他道歉。
殿前一共是四个僧人,年纪都是甚老。章端巴和方巨走近去,只见全都面色灰
白,显出战票的样子。
章端巴知道这西宁古刹位处青海,寺中僧侣多半识得藏语,便合十道:“诸位
师兄请了,贫僧章瑞巴乃从后藏萨迪寺来此谒见贵寺主持秋月大师。”
那四个老僧人同时啊一声,一齐还礼,左边那位老憎道:“原来是萨迦寺的章
端巴师兄,请进来,主持大师在后面的红莲精舍。”
章端巴和方巨拾阶上殿,随他们往后面走。那僧人边走边道:“老油等起先以
为那位施主生气,敢情他天生的嗓子真响,料主持大师也听到了。”
章瑞巴肃然道:“若是惊动了秋月大师,贫僧罪咎之甚。”
“那本来没什么。”
那老僧又适:“不过当初我们以为别有用意,是以震骇不已。”
章瑞巴听了想道:“即使以为我们怀着歹意,也不必这么惊慌啊。”
口中却不便多说,跟着引路的老僧,绕过大雄宝殿,还有好几座佛殿,才到了
寺后。
只见周围惧是修竹成林,那些竹全都圆润生光,挺拔坚劲。章端巴乃是佛门弟
子,认得是南海紫檀竹。不觉大是惊讶,止步踌躇。
那老僧见了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之意,便解释道:“这些竹真个全是南海紫
檀竹,乃佛门中贵重异常之物,本寺之能有这么茂盛的紫檀竹林,全仅三十年前本
寺一位有道尊者,到那黄河源头,把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引进寺。才能将这
宝竹灌溉得生长不息。老僧等适才震骇两位之故,便是记起昔年一位姓朱的魔君来
到敝寺,声势极之惊人,后来又有种种怪异之事。不瞒两位说,老僧自幼皈依我佛
,寄身沙门,从来不知惊喜之情,直到那魔君来时,才晓得这种情绪的味道。哎,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两位又非本守之人,怕无法得悉内情。”
要知瘟煞魔君朱五绝离开这西宁西刹时,乃在二十年前,即是天下四大剑派在
百花洲比剑大会之后,但追溯起他之到西宁古刹,又在二十年前,合起来即是共有
四十年了。这老僧当时亲眼目睹,印象自然非常深刻。至今时隔湮远,便以为外间
人必定无从得悉。
章瑞巴道:“这桩事贫僧也得知一点,只不详细而已。”
方巨却听得糊里糊涂,没有兴趣,一边走,一边注意路两旁的竹林,忽然道:
“这株紫竹怪光溜的,拿来玩玩倒是蛮好的。”
老僧闻言止步,犹疑一会儿,才道:“这些竹林费尽首年诸位尊者先德的心血
,才能养成这片茂林,老僧不敢做主。”
章端巴忙道:“师父别理他,我这位兄弟心肠太直,想到就说,也不管别人受
得住与否。”
这时,他们堪堪转出竹林,前面便是藏经阁。闻后便是那红莲精舍。忽然竹林
转角处飘来清越语声,说道:“那位施主既然心爱那株竹,治初便送给他把玩。”
众人寻声而现,路口已转出一个披着灰色袈裟的和尚。面目清秀,身我微觉瘦
削。当先那老僧立刻合十行礼。
章瑞巴听了老僧对这和尚的称谓,知道是本寺主持秋月禅师,连忙行礼,道:
“贫僧章瑞巴奉我师智军上人之命,特来揭见大师。这位乃是贫增师弟方巨,方巨
,快向秋月大师行礼……”方巨听话地行了一和,章瑞巴又道:“适才敝师弟乃是
无心之言,请大师莫怪。更不敢贪受贵寺宝物。”
秋月禅师看意打量方巨一会儿,莞尔笑道:“方施主好一副天生异禀的身裁,
无怪方才一鸣惊人。老衲久仰令师智军上人,乃是西藏前辈得道高僧,未知因何法
缘,劳顿大师法驾。”
章瑞巴尼秋月弹师甚是客气,心中甚说,立刻将智军上人的手函奉卜那秋月神
师虽识藏语,却不懂横行如蟹的藏文,接过之后,便道:“令师法谕,须待少停拜
读,如今先请两位到红莲精舍奉茶。”
他接着又道:“那紫檀竹乃是沙门弟子至宝,竹身坚净之极,寻常刀剑,均难
损伤。尤其以方施主这种神力天生的身手使用,因为竹身具有弹性,更能发挥无穷
威力。这株紫竹已长至碗口之大,重量可逾精钢。如不是这位方施主,老衲虽肯相
赠,怕也无法使用。”
方巨大喜道:“和尚你肯给我?”
章端已叱道:“你怎么这般无礼,应该尊称为大师才对。”
方巨连忙叫声大师。那样子是惟恐得罪了秋月禅师,因而不能得到那紫檀竹。
秋月禅师并不以为什,还替方巨分说了几句。这才请他们两人合力动手,将那紫檀
竹拗折。首先由方巨将那竹板低,然后由章瑞巴以大手印掌力,猛然震断。
他们照着这方法,果然一下子弄断那根紫檀竹。再除去顶端枝叶,和折断末端
较幼的一段,剩下一丈二尺长,恰好给方巨当作铁棍用。
这紫竹一当折断之后,便自动坚凝,一个时辰之后,再不能折断。饶是生时能
够折断,但也不能以刀剑去砍,必须有像章瑞巴这么好功力的内家好手,以重手法
弄断。
方巨得意洋洋地把紫檀竹扛在肩头,不时用巨大的手指去弹那竹身,发出清脆
的脉琼声,宛如弹在空心的精钢之上。
他们一道走到红莲精舍,在小厅中落座之后,秋月禅师便命人传来一位老僧,
立刻翻译智军上人的手函。
那名老僧将函译毕,秋月排师师接过一看,便道:‘令师谕中之意,章大师想
必已知。”
章瑞巴应道:“贫僧已经知道,宝剑在此,还有家师释剑之文,请大师一并过
目。”
秋月弹师接过那柄黑色的五易剑(即玄武剑),细细摩裟了一会儿,忽地蓬然
抬眼道:“老纳昔年也是武林中人,是以一睹神器,不免故习油生。章大师请勿见
笑。”
章瑞巴连声不敢,方巨把紫檀竹扛得厌了,拄向地上,略地一响,裂了两块方
砖,
方巨喜道:“和尚师兄,你瞧这根竹就跟铁棍一样。”
秋月掸师微笑道:“除了方施主,相信无人能使得动这根紫檀竹。以老衲谬臆
,方施主定然本学过棍法?”
章端巴一面替他回答说是,一面责他要小心点儿,别把寺内的东西都给砸坏。
秋月排师道:“智军上人法谕中,亦有提及方施主,说是与佛门有缘,当作金
刚护法,为沙门解救一劫。敝寺有一位高僧,当年行脚四方。如今虽长居寺中,却
仍然每日外出,广积功德。这位高僧法名青田,擅使十八手降龙杖法。若方施主有
意,老销可请青田排师将十八手降龙杖法传授。”
方巨焉有不喜之理,一叠声说好。当下秋月排师便命人去寻青田弹师。不久,
那沙弥归报说青田禅师前日出寺,至今未返。于是章瑞巴又和秋月排师商量起智军
大师的手谕,原来该函乃请秋月禅师另派汉僧携剑往中原交给钟整,因为章瑞巴不
懂汉语,而且智军大师自知西归在即,章端巴必须赶回萨迦寺。至于方巨,则暂时
留在西宁古刹,等钟望再作安排。
这种事甚是易办,秋月排师当然答允。可是章瑞巴追夺不着那柄高王宝剑,一
时便不能回寺复命。然而智军大师西归之期已近,又耽搁不得,是以觉得甚是为难
。
大凡佛门得道高僧,到了快将圆寂西归之时,必定掸心湛明,澈知一切。秋月
排师道:“章大师不必焦虑,此行始末定在智军大师算中。”
章端巴只好道:“但愿如此,否则贫僧可真无所适从。”
又谈了一会儿,忽报青田排师回寺,并且求谒主持大师。
秋月禅师忙传命相请,一会儿工夫,那位青田排师已走进红莲精舍。秋月弹师
替他们引见过后,这位年在六旬之外的青田禅师道:“老油一进门,便闻悉主持召
唤,未知乃因何事……”
秋月样师将章瑞巴此行来意说了,并且请他传授降龙杖法与方巨。青田掸师一
面听,一面泛起笑容。
他道:“这位方施主,一定学得降龙杖法,老油这套杖法,实在另有来历,如
今幸遇方施主,不使杖法失传,老油喜之实甚,至于主持所云章大师欲求之剑,老
油返寺时,恰好碰上一个黄面大汉。那人大概有点儿疯癫,持着一柄光华闪烁的宝
剑,乱挥乱舞,杀死了好几个良民。老油便上前打了他一杖,夺下宝剑。这剑果然
能轨金截玉,锋利非常。如今放在外面,不敢带进来,却不知是不是那口高王剑?
”
章瑞巴听了,喜不自胜。敢情师父智军大师果真算好一切。秋月惮师已另命人
去取剑,片刻便捧剑回来。
他们将剑轮流传观,那封鞘原本甚是古朴雅净,但此刻镶嵌了无数宝石。一时
珠光宝气,和剑身晶莹森冷的光芒相辉映,煞是夺目动心。
章端巴再三致谢之后,便须匆匆赶回萨迪寺。
临行前向方巨谆谆嘱附,当然不外是嘱他好好地听秋月禅师等人的话,并且说
迟些日子定会碰见钟望。方巨对这位喇嘛师兄,真个十分依恋,但又不敢违拗地的
话而要同返萨迦寺。送出西宁寺外时,竟是十分们然。
且说章瑞巴走后,当日傍晚,青田禅师便和方巨一道到寺后一片旷地,传授那
十八路障龙杖法。这十八路降龙权法,攻时凌厉无前,有翻江搅海之威,守时深闭
固拒,宛如深藏地膜,无懈可击。
方巨神力天生,加上那根比精钢打成还要沉重的紫檀竹,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
手。可是青田排师有点儿去望,因为他看出方巨虽然终能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学会
,但因脑筋呆笨,不能充份体会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精妙。只能依样葫芦地使出来
。教了四手杖法之后,青田禅师命他休息。
青田禅师道:“我这阵龙杖法,大有来历,乃是武林中一样绝艺,你好好用心
学会了,即使不能尽量发挥杖法神妙,但在你施展此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时,天下无
人能够欺近。”
方巨嗯了一声,青田禅师歇一下,又道:“这杖法的来历,我必须告诉你,以
便异口碰上那人时,也能应对,不过,现在太晚了,改天告诉你吧。”
方巨唯唯而应,等青田禅师走了,他又练完杖法之后,再勤恳地练习密宗元上
心法的石室四式。那最后一式“丹霞选佛”;老是练得不甚对劲。又练了许久时间
。
他这个人傻是真傻,但十分坚毅,凡事一开始做了,便一直做到底,不会半途
多心中辍。
翌日,秋月禅师亲自带剑往中原,找寻钟荃。本来那青田禅师资历名望都堪为
本寺代理主持,可是青田排师是个不能稍坐的性子,准备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传授完
之后,便又离寺云游,故此便由监寺大师显性代理主持之位。
秋月禅师临走之前,曾经因不放心那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九天兰实,恐怕给别
的人误服了,这人可没有义务要为左右光月头陀化解旧率。如是这样,大劫便变为
降临本寺,他为此日夕担着心事。终于拆开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以便决定是否要
毁灭掉那株汕兰。
谁知这个锦囊共有两重,外面一重有柬帖留给秋月,说明这株九天兰草,乃是
天府仙种,因缘得生,自有因果,不可将之毁掉。也着他不必多虚,任得事情自然
发展。至于内中的锦囊,处置的方法便是将之系在万钧灵泉入口的暗渠旁边的竹根
上。
这万钧灵泉前文已经述说,乃是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水性奇重,入地即投
。这西宁古刹中无数紫檀竹,便是由这万钧灵泉灌溉得这么茂盛的。当年的土尊者
,费尽心机,凿通三十丈坚岩,到达万钧灵泉源头,然后以纯金打成的一条长管,
从地下道往寺中。这是因为那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寻常渠道,一冲
即毁。现在用纯金水管,便将灵来引入寺中。可是光是引泉入寺也没用,因为势不
能在每株竹根之下,敷设纯金细管来灌溉。
这时便需应用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天竺异宝镇水珠。上尊者在人寺金管出口处
,用白石砌个四方小洼,那颗镇水宝珠便放在石洼中,于是从金管流出来的灵泉,
一经过这放有宝珠的水洼,便从另一缺口流出,滋布竹林根须之下,不会立刻流灭
地中。岁月流迁,寺中紫檀竹林更长得茂盛非常,一如今日光景。
左右光月头陀遍下这锦囊,便是嘱命系在那白五水洼旁边的竹根上。秋月禅师
当然马上照办,随即便放心携剑远祖京师去了。方巨这时全副心神放在练武之上,
秋月禅师之离开,他也没去送行。
眨眼间过了七天,青田排师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尽授与方巨。这时正是下午未
刻时分,烈日炎炎,酷热之极,青田禅师和方巨在一处树荫下坐着纳凉。四下静悄
悄的,只有淙淙水流之声,是这么宁溢的恬静。连生龙活虎般的方巨,也痴痴坐着
,一种出尘的和谐,使他自然地默默享受着。
良久,良久,青田禅师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岑寂,他和详地道:“方巨,这十
八路杖法,你已学会了。”
方巨如在梦中醒来般晤了一声。青田禅师看他面上那种宁温的样子,点点头道
:“你那纯真的天性,尚是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心机,就像刚刚入世的孩子,心
版上一片洁白,可爱可爱……”
方巨似懂不懂地点点头。青田禅师又拉回早先话题,道:“你的杖法算是会了
。可是,这十八路降龙杖法,有神奇莫测之奥妙威力。老僧复建了四十年,还是没
有参透。你所悟通的更加少了,不过,凭着你这一身神力,加上这根沙门至宝紫檀
竹重逾精钢所铸。在十八路杖法未曾使完之前,大罗神仙也无奈你何。”
方巨咧开大嘴笑一笑,神情甚是欢喜。
“现在,老憎必需将这十八路杖法的来历告诉你,以免碰上了她时,说不出来
由,便会大大的吃亏了,虽然……”
他拖长调子,并且停一下,才接着道:“虽然老僧认为她已经不在尘世,或者
不再重复尘世。但反正你也应知道其中详情才是。”
这位满面风尘露露的老和尚,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一下,清理好喉咙,才道:
“老僧原本姓袁,名字正是如今法号的青田。乃是中州人氏。四十五年前,一个秋
高气爽的早晨,兴冲冲地走到一位族兄袁文宗家里,打算约他到郊外走走,顺道往
赏我们袁家镇东南四里外的沈家园著名的菊花。这位族兄袁文宗,乃是一位真正的
才子,不但满腹经论,学富五车,而且人才挺拔俊秀,严如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我一径走进他的书房。”
袁文宗正隐几假寐,那袁青田走进来时,故意将脚步放响,但袁文宗动也不动
。袁青田见他没有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绕将过去,却见他双目半睁,并非睡着
。当下诧异地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原来这袁青田也是这袁家镇上很不错的一家,而他本人也读过不少年书,相当
风雅,和这袁文宗感情极洽,故此随着文宗家中排辈,叫他做大哥。袁文宗懒洋洋
地哦一声,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
袁青田讪讪地走到桌边,那儿窗框上摆着两盆霜菊,开得正妍。他大意地瞧了
两眼,目光移到桌上时,只见湘管未收,毫端含墨欲滴。旁边一张素笺,写着好些
字。但行列微微歪斜,显然写时心绪紊乱。他伸手拿起笺看时,却是一首七律,并
没有题目。当下心中一怔,连忙遍看究竟。那诗是:
旧誓初心翻自悲,枉抛红泪说相思。
明珠锦帕怜轻赠,芳径香车总误随。
挽断罗夜空有梦,已分玉树竟无技。
牢愁早与西风约,未到人间先到眉。
他在心中读罢,禁不住叹息一声。这刻,他虽然不知道这位风流儒雅的族兄,
究竟为谁烦乱,但他却知道一点,便是他乃是为情所困,正在那由自己吐丝织成的
茧中,努力想挣破出来。袁青田自己虽然不喜家室男女之情。然而他是深知像这位
族兄的性情人品,一陷在情网中,好便不消说,若有什么波折,必定比平常人痛苦
和困扰上千倍。
却听袁文宗南哺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清,钟情唯在我辈,咳,又何必钟
情呢……”
袁青田搭嘴道:“大哥好一首秋感,可惜未到人间先到眉。怪不得连我也不理
睬了。”
袁文宗幄一声,抬起头来,惆然遭:“青田作几时来的,我真没有发觉。”
随即又垂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个把月来,我简直不是活着、唉,可借你
去洛阳住了大半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变化。”
袁青田静静听着,并不答腔。
‘你是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时,乃是两相情愿,盟山誓海,可是,前几个月我
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进退维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瞒大哥说,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心中也是淡漠得紧,把这尘世
诸般扰攘,全都看破了。故此决意回来,和大哥聚聚,还我旧时清福,倒不料大哥
忽然会为情困扰起来。”
他知道袁文宗夫妻情爱甚笃,是以一看到那首诗所感叹的,乃是关乎爱情,便
大大惊讶。不过起初不知灼的是谁。如今约略一说,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
人,因而产生无穷烦恼。但他仍然没有追问。
袁文宗果然又继续道:“你坐下,我约略告诉你这经过。四个月前,我独个儿
漫步到沈家园赏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后面,转出一位丽人。我生平真未见过这么美
丽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却没有怪我,竟然与我攀谈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罗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们稍一接谈
,便立刻为对方的才学容华所倾倒。那天我回家后,但觉体大嫂虽然贤淑,可是太
庸俗。霎时竟发现了她许多不堪之处心中嫌厌得很。
“往后我便天天往沈家赏花,实则和她见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
外,闲常没有人会到园中深处。我们便无天在选韵亭中见面,盘桓整日。
“终于你大嫂知道这桩事,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如今还是这样
……”
袁青田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还烦恼些什么呢
?”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困扰到这样
子。”
袁青田茫然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她不肯啊!”
袁文宗只说这么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叹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间仙子,岂能屈居姬妾地位?不
过当我回到家里,虽觉得你大嫂大俗,但念起这两年欢好之情,以及犹在耳际的盟
誓。我又岂能无端休她?青田,我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把青田问哑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这问题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
扰中的人并不是他,于是便大大为难了。
他闭口无言,良久,才嗫嚅道:“大哥,这桩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
真是人比黄花瘦。我们不如到什么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这提议。袁青田不敢提起沈家园,忖想一下,便提议道:“我们
此刻往宝林寺一趟。那儿不仅饶有园林之胜,而且我也极想拜会阔别半年的方丈明
理大师。”
袁文宗无可无不可他徐徐站起来。青田是骑马来的,当下吩咐书童着人备马,
以及带备笔砚之类。那书童名字是小毛,年纪已有二十,面目淳朴,一向最是忠心
。得了吩咐,连忙赶着办好。当下三人一同出门。袁氏兄弟并骑先行,小毛随在后
面。径向十五里路远的宝林寺进发。
个把时辰之后,便到了宝林寺。这宝林寺占地极大,寺中除了宏伟庄严的建筑
物外,还有园亭地丘,树木郁苍。小桥流水掩映其间,使人流连其中,恍如在名山
寻幽探胜。
他们本是相熟之客,因此虽然大半年没来,寺中僧侣仍认得他们。这时因为得
知寺中唯一可以倾谈的明理大师,正在做功课,不便打扰。两人便连佛殿也没去,
一径穿树过桥,来到一座小丘顶的红事中,暂时落座。
袁文宗近来好酒,是以那书童小毛已带备一瓶竹叶青。这时命他拿出来,在石
几上摆两个酒杯,斟满酒之后,两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头饮了大半杯,袁青田浅呷一口,道:“这竹叶青虽是香
醇,但浓冽之极,大哥慢慢饮。”
袁文宗举手遥指道:“青田你看,不管这里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
物萧疏,触目凄凉。今日不绿能与你登临此地,而且幸有青州从事,以佐谈兴。你
别阻拦我的兴头。”
袁青田见他说得沉郁,便不多言。转眼之间,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配,神
采流动。
小毛独自坐在序下石阶上,忽然张口沤唱,却是当地民谣。这大片幽静的地方
,只有他一把声音汇唱,便显得十分凄清孤独。
袁文宗频频叹气,自斟自饮,又喝了三盅。袁青田喝着闪酒,也有了点儿酒意
,忽然觉得袁文宗这种自寻烦恼的人,委实又可晒又可怜。转眼瞧见亭阶上的小毛
,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霎时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却又未曾真个得着这
妙悟真谛。
文宗大声道:“欲将沉醉换悲凉,请歌莫断肠……”
随着语声,竟然流下两行情泪。
袁青田正待劝慰,袁文宗摆手道:“唉,你别理我。你说得对,百丈红尘中,
多少情丝很网,等人们自己撞进去,再无能自拔,我还是一了百了,将这可恼浮生
捐弃。”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话是真心的,抑是随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时,只
见他一脸坚决的神情,甚至乎带出轻松的神色,这才暗自一惊。
他道:“青田啊,我反复把这念头想过,可是又不敢着意细思。如今好得多了
,但觉心中无甚挂碍……”
亭下步声乍响,一个装束古怪,面目黛黑的僧人,从树荫那边转出来,袁文宗
好像又忘了方才的话题,睁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来的僧人么?”
袁青田应声是。但见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纱飘飘,在亭下那溪边树下趔趄一下
。法相应严之极。在这幽林小溪之畔,乍见这么一位画中罗汉般的天竺僧人,使人
顿生一种洒落出尘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红事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体不稳地摇摆一下。
他招手道:‘大师请来享上。”
那天竺增人诵一声佛号,飘洒地走上事来。彼此一接近了,但觉那天竺僧人鼻
挺目陷,广显方颐,波黑的长眉下面,那两道目光露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
一眼,开口道:“施主一念轻生,却惹下身后无穷事故。”
这天竺异僧说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纯正非常。这刻一开口,便深中袁文宗
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诧异地啊一声。
三人落座之后,袁文宗摇头道:“不才并不至于轻技父母之躯,不过,却是必
入空门,托庇于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烦恼,日夕侵啮此心。”
那天竺异增轻轻点头,道:“一切早已前定,贫憎不能挽回。”
回眸见袁青田凝视着他,便微笑道:“贫憎与施主大有缘法。施主可觉得贫憎
面熟么?”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对这异憎有着熟悉之感,便承认地点点头。那天竺异僧自我
介绍道:“贫僧法号左右光月头阳。此生行脚遍及字内,立愿广识功德千万,施主
也许能够踢助一臂。”
他的话乃向袁青田而说,青田连忙道:“大师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过来。”
袁青田忙移身过去。那左右光月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袁文宗见左右光月
头阳冷落他,便独个举盅喝酒,一气喝了两盅。小毛走将过来,道:“大相公你喝
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凄独,你看他们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别管他们,我小毛是帮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见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块儿么
?”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随罗姑娘,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大相公
你不会真个这样做吧?”
袁文宗放恣地笑起来,道:“这办法不好么?大家都解决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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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二十九回 香巾热泪情深很深
袁青田继续重申前议道:“大哥你这决定乃是下策。试想大嫂目下并无所出,
二妹三妹都出阁了。这一家全仗你一人顶担,你焉能为了一己私情,躲到佛门中,
逃避一切。”
袁文宗没有做声,轻轻摇头。
青田转眼一瞧,只见小毛面上有不平含温之色,便诧问道:“小毛你怎么啦?
我的话出错么?”
小毛垂头道:“小的不敢,可是小的觉得……”
“你觉得怎样?”
青田立刻紧盯一句。
小毛道:“小的日夕跟随大相公,知道大相公心里十分苦,故此觉得只要大相
公认为那办法可以解除痛苦,怎样子的办法小的也赞成。”
青田不觉一怔,万想不到小毛竟然有这么一下纯主观的道理。在他的观点而言
,的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移过眼光,凝视着袁文宗,道:“那么大哥是决意出家的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口气道:“她非要我休弃休大嫂不可,但是,我即使不念着昔日与你大嫂
的盟誓,也得念她这两年来诸般好处。而且她的贤淑已是镇上都知的事实,我岂能
无缘无故休她而另娶?再说我若这么一休她,她必定是条死路。唉,这法子决行不
通。那么我怎办呢?除了削去三千烦恼丝,托庇佛门
青田当下无言,良久才道:“大哥你为了逃避情孽,遁迹于空门,却不是真心
看破世情,破除我执,但恐佛门也容你不得长久哩。”
袁文宗道:“青田你这话何解?莫非适才那位异僧预示先兆么?”
青田没有承认,也不否认,歇一刻才道:“大哥,那位罗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
袁文宗忙道:“她可不是那种下贱的人,你别以为她能够屡屡与我私下相见,
便胡思乱想。她乃是西安府名门淑女,这次随母亲来此探亲 是生平第一次踏出深
闺……”
袁青田实在觉察不出自己方才的话中,有丝毫含有怀疑那位罗姑娘之处。因此
截住他的话题道:“哦,这样我就懂了。她一位生长深闺的名门千金,从来未与任
何异性接触,这回在沈家园中赏花遇见了大哥。以大哥的品貌才学,发展成这结果
,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可是……”
他稍为沉吟一下,那袁文宗听他起初的话,似乎甚是谅解这一桩爱情事件,并
且也没看轻了她,立刻泛起笑容。然而一听到青田拖长声音说出可是这两个字时,
不由得立刻收回笑容,紧张问道:“青田你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
”
大凡在恋爱中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敏感非常,而且最容易神经紧张,小事可
化大事,特别是第三者沦及对方时,更加紧张。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聆听评语的一
方,往往装出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乎装出十分诚恳地欲知外界批评的态度,其实呢
,绝大多数是只希望下评语的人,所给予的是天下无双的评语。
袁文宗只因与袁青田关系不同,而且素称知心,是以毫不掩饰地问,饶是这样
,满面紧张的神情,也使得袁青田心中大动,冲口道:“我是说,因为我还未见过
她,很难作任何批评和贡献意见。”
袁文宗眉头一舒,长长吐口气。
袁青田暗忖道:“我本想说她若是狠心到非拆散好好的夫妻,以偿一己之欲不
可的人,岂是正经女儿家,可是,幸而没有说出来,否则瞧大哥这样子,怕不当时
和我割席绝交哩!哼,居然把大哥迷成这样子,我非要瞧瞧她不可。”
要知那时候,男人在社会上拥有绝有的地位,家境宽裕的尽可量力蓄养侍妾,
故此青田不能谅解那位罗姑娘非要袁文宗休妻而娶她不可的想法,因为大可以另立
名目,诸如平妻便是,是以像袁文宗这种情形,根本上一点儿不必伤脑筋,然而事
实又大谬不然。
袁青田想着想着,眼光一转,忽见亭下溪旁,那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在一
块石头边现身。
袁青田眼光刚到,那左右光月间陀用手指指石头,便飘然消隐。
袁文宗和小毛都没发觉。那袁文宗道:“这个容易之极,今晚我们便可见到她
。”
袁青田随口道:“那好极了。”
接着起身下亭,一面道:“我找个地方解手。”
他一径走下亭去,故意经过溪边的石头,只见石上一张折叠住的纸条,用一块
白石镇住。
他连忙拾起来,然后躲到树丛密处。
把纸条拆开一读,原来那左右光月头陀另外交代好些话。里面并且说明头陀因
另一件功德事,非立刻离开不可。这次特地绕道经这宝林寺,为佛门弟子消解一劫
。
袁青田看罢左右光月头陀所留的束帖,得知就里,不由得慨叹一声,将柬帖收
起后,匆匆回到红亭去。
小毛已将一切收拾完毕,袁文宗一见他,便道:“我们赶紧回去,否则今晚便
见她不着了。”
袁青田立刻跟他动身,结果是没有见着这寺的方丈。
三匹马直向回程而驰,可不像来时那么闲豫。
萧瑟的秋风把马蹄声送出老远,却是那么单调的重复。
袁青田在马上只管低头想心事。小毛默默在最后跟随,只有那袁文宗,因己动
念要见她,这念头刹时扩大和沉重起来,使他的心也像是难以负荷。
马蹄声继续点缀在寥落的秋野中,声声如同敲在袁文宗心头上。
他回头叫道:“小毛,把酒瓶给我。”
小毛愕一下,才催马上来,一面摸索酒瓶。
袁文宗忽然又扬鞭催马,显然放弃了喝酒的念头。
袁青田当他一叫之时,便冷眼看他神态,这时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
“结空成色,俄顷又空,何必自苦乃尔,可是世人尽是执迷不悟,毋怪我师左右光
月头陀要以绝大愿力与元上智慧,栖皇奔走去广积善缘了。”
他们到了一处叉路,右边是袁家镇之途。左边则是直指袁家镇东南五里的沈家
园,他们便往左边的路驱马前驰。
数里之地,不久便走完了,那沈家园已经在望中。
这沈家园乃是本省有名的花园,占地极广。园中花卉之多,品类之繁,指不胜
屈。闲常也开放任人观赏,每日慕名来赏花的人,络绎于途。
不过这园子分为公园和私园两部分,后进的私园,却是不准游人踏进。可是袁
文宗乃是本地著名才子,文名盛甚,而且和沈家大先生甚是投契,因此每逢他到沈
家园赏花,总是不必通报,便径入私园,也不须回避沈家内眷。
一行三人,在沈家园门外下马,小毛在外看守马匹,袁家兄弟却一直进园。
这刻袁青田半点赏花的心思也没有,径自领先而走。
但转眼间袁文宗已走在他前头,敢情他的心比青田还要急呢。
他们走过无数畦圃以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树丛,来到一道铁门之前。
这刻铁门紧闭着,但因这门是铁枝为柱,外面的人,仍可从空隙中窥见私园当
门景物。第一个印象玲珑浮凸地现上心头的,便是那私园芳菲满眼,桃柳之下,别
有溪径。那种天然风韵和不假雕琢的趣味,比之外面公园的处处人工匠心,大有分
别。
袁文宗手中还拿着丝鞭,这刻上前用鞭柄敲在铁枝上。
一个家人模样,打铁门侧的墙后走出来,见是袁家兄弟,便大声招呼着,并且
连忙开门。
袁青田许久没有来了,但觉这番重游,心境全非,不觉左右顾盼,不胜感慨。
不过他的眼光被铁门两旁一直伸延的峻墙隔住,瞧不见什么景物。
两人走进私园,一直向园心走去,却听得后面铁门砰然关上之声。
袁文宗通常与那位罗姑娘见面之处,乃在园心最隐秘的一处亭子,名为选韵亭
。
秋风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这沈家园中肆虐,因此虽然有些早调的树木,已剩
下光秃秃的枝桠,但大体上仍然是绿云遮眼,珠翠迎人。
这时,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让文宗抢先趋亭。他记得转出面前这处山林,便
是那选韵亭。
于是,他在小林后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声音,潺缓不绝。那是一道水泉,从
亭后的石上挂坠下来,发出天然的韵籁。
他无聊地转个身,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穿着溅碧罗襦的绝色少女,正正站在他眼前不过三尺光景。
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现,一方面是惊讶,一方面为她容光所慑,竟
不敢作刘帧平视。
他的眼光向下溜,却见到她下面穿的是长可曳地绿裙,把一双金莲掩住。腰间
系着一条白罗中。她那双凝白如脂的纤手,将白罗巾尾轻轻地扯玩着。
两人僵在那儿,都没有移动。于是,青田想象到这位容光艳艳,明眸皓齿的女
郎,也必定错愕难言。
他退开两步,然后大胆地抬眼望她。
只见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开
。
这一下目光相触,袁青田立刻觉得这位艳绝人寰的女郎,内在具有一种执拗和
坚强的性格。即使以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不得不垂目避开她明亮坚执的眼光
。
林外有人唤一声青田,却是袁文宗的声音。
她轻轻啊一声,飘飘走出林去,袁青田刚一举步,她已擦过他的身畔,走出数
步,遗留下一阵如兰如麝的香风。
袁青田并没有感到她的迅速,异于常人,只觉得她走路时,姿态美妙之极。宛
如仙子凌波,冉冉飞去。
当下立刻想道:“难道就是她么?怪不得大哥一点儿不能自拔。便我自命尘心
已尽,也不得不在她绝世容华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传来笑语之声。那些声音中,洋溢着意外的惊喜,还有温柔的喧问,随即
变作絮絮低言。
他将两手负在背后,徐徐开始徘徊。
他记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发妻,那是个敦厚温柔的女人,虽不算得美丽却别
有一种令人依恋和感到安全的风韵。他一向对这位大嫂极有好感,甚至有点儿怀慕
之情。是以起初曾为文宗的移情别恋,大感不满,然而此刻,他已见到那位罗姑娘
,若将大嫂拉拢来一比,连他有着偏见的人,也觉出那像是乌鸦与凤凰之比。
可是她给予他那种坚持和大胆的感觉,使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记起左右光
头陀来。
他虽是第一次遇见左右光月头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前途已
定,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天竺高僧,直似是专为他到宝林寺去光景。
在红亭上,那位从天竺来的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包括了两件事。第一,
左右光月头陀肯接引他为佛门弟子,第二,光月头陀要他尽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为说得太简单,是以后来又留下一张柬帖,帖中说得详细一点,仍是嘱他小
心观察,如有可乘之机,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为上上策,否则,也要尽力拖
延时日,不可使之立刻实现。
袁青田此刻虽是莫测玄机,但心中却是极相信的。不过,这会儿一见到罗淑英
,立刻自己也怀疑起来,他怀疑的是阻止袁文宗,是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以袁文宗
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约在先,那是决不能无故逐她下堂,然而这艳绝人寰的
罗淑英,却又不肯与另外一个女人并存分占了袁文宗。换了自己是文宗,看来非出
家做和尚,便得抹颈自戕。此外已无他途可走了。
于是,他记起今早在书房案头所见的那首七律诗,开头的两句正是旧誓初心翻
自悲,在抛红泪说相思。
正是刻划出旧誓初心既不能忘记,然而如今又另结一段相思,那种被夹在中间
挨命的情景。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想道:“今早人房时,听到大哥喃喃他说什么太上忘情,
太下不及情,钟情唯在我辈的话,如今想来我已无情,那么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
了。
这里太上忘情的一段话,出自世说一书,意思是说圣人(太上)忘掉情字,痴
愚(太下)者不识情意,唯有在圣愚中间这些人,才是情之所钟之辈。
但他又自个儿摇摇头,仿佛否认方才对自己评定的话,怔怔想道:“我果真是
如草木般忘情么?那么,我为什么常常会涌现怅恫情思。他自己一时想得痴痴呆呆
,林外一声轻笑,把他惊醒了。
回眸一看,只见林边站着袁麝宗和罗淑英两人,神情相当亲密,手搀着手地,
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分,认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过去,仍然负着双手。临到切近,这才向她作了一揖。
罗淑英朱唇微绽,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还了一福。
青田道:“适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滴降凡尘。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误认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没有闹出笑话。
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口文宗面上,似嗅地笑道:“半年来奴家还是第一次晤见
你的家人……”
声音仍然低低的,更加显出无尽幽怨之情。
袁文宗轻轻叹口气,没有做声,青田立刻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今天才见着
大哥。
罗淑英轻忽地微笑一下,道:“我们最好还是回到选韵亭里说话。
三人走到选韵亭,他们两人在一条长石椅上并肩坐下。袁青田却负起双手,走
到亭后面的栏杆边,但见飞泉如练,从山石上飞坠而下,落在亭后邓小潭中,溅起
蒙蒙水珠,籁声不绝于耳。
他自语道:“别后大半年时光,此地风景不减当日,但人事则大有更改。
罗淑英举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气俊白的脸上,笼了一层郁郁之色。
她忍不住驳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桩不是变动不居的,以人的数十年寿命,
来观察人事的变化,对比起这小亭流泉,自然觉得变化得太大,可是若以那边山顶
屹立万载的盘石而言,这园、树、亭、花、流水、飞鸟、房字等都也不是十分容易
变化么?”
袁青田似乎给她冷不妨说出这番道理所惊愕,一时不会回答,讶然地回头瞧她
。
她那容华艳绝的脸上,忽然又闪过那种坚执的光芒。
她道:“那么我们在有能力之时,为什么不紧抓住这数十年有限的光阴,图个
心满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罢休的了?”
霎时间,心中浮起厌恶的情绪,不是因为她的执着,也不因袁文宗的痛 苦,
更不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仅仅觉得厌恶这一切,这些要用继续不断儿努力,去
争取和维持的一切。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吁口气,没有做声。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
边,看看许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灭了,跟着又是无数的泡沫,浮
升上来,然后又破灭了。
他回头瞧一下,只见他们两人低首禺禺细谈,袁文宗捉着她的纤手,似乎已恢
复了生气。
两个人那种两情缱绻的表现,明显地表现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仅
是为了他们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总总,什么样子的都有。这些人之
中,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荡或严肃,贫穷或富
有,悠闲或忙碌,放弃或执着……且让人们自己挑战吧!到那么的一天,死亡会给
予他们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执乃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去说
服他们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说服他们勘破情关,恢复旧时面目。然而,
我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肯定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终于,他俏然离开这选韵亭,一径走出沈家园。这时,天色已经是薄暮时分。
他嘱小毛仍然等候,自个儿策马归去。
快要到袁家镇时,忽见一个和尚,骑着一匹黑驴,迎面而至。
他看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连忙下马拦住。
左右光月头陀没有下驴,道:“袁施主终是情根未断,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应声是,跟着决然道:“尤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坚。,,
左右光月头陀开颜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终是慧根不昧,且喜无情成解脱
,贫僧便赐你法名为青田和尚,可是且不必落发,必须先了却佛门一件危难之事,
才可正式投身佛门,你且上马带路,返回你家,贫僧另有话要说。”袁青田一时心
中空空荡荡,了无挂碍,应声道:“师父说得好,且喜无情成解脱,弟子这就谮先
引路。”他反身上马,直趋家门,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这袁青田父母双亡,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产,不在一处
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
家中只有一对旧时家人夫妇,替他看守门户。
他带领左右光月头陀,到了小厅中落座。
左右光月头陀道:“从如今起,你便须依佛门弟子戒条,茹素持斋,只不必落
发。贫僧要为你耽待四十九日,传授一些佛门降魔能力,不但足以护身,并且能降
制外魔,尤其于你族兄袁文宗这桩事上,大有关系。,’
袁青田肃立候敬,那天竺头陀道:“贫僧所谓降魔能力,并非禁咒法力等,而
是常人也能练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人佛门,与世无所违忤,学这等霸气的武技作甚?
头陀道:“你的资质,能达到以无上慧觉定力克制诸魔的境地么?贫僧打个比
方,假如你想收服一个恶人,使他改恶从善,那恶人当然不容易说服,也许用种种
恶毒手段折磨你,你能够坚忍如石,毫无所动他任何施为,直至这恶人为你苦心坚
毅所感动而降伏么?
青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弟子的确不能。”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够,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练成大金
刚无畏雄心,才能够应用。然而袁文宗这桩事,应一载之后,为了佛门之故,你也
非虔心苦练贫僧传授的武功不可。况且异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
患,学成武功之后,便可无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关于家兄之事,何以要应用武功?拿
来跟谁比斗呢?”
左右光月头陀道:“你可知那位罗姑娘,身负超绝天下之奇技广
青田茫然摇头,似信不信,却又不敢不信师父的话。
“那位罗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门的俗家弟子,天资之佳,迈绝当世。是以那道
姑才会看上她,将太清门绝艺传授,并且曾经在碰见贫僧时,告知贫僧说,罗姑娘
须在数十年之后,才返玄门。在这俗家期间,重托贫僧设法化解恶孽,你不知道家
的太清门,等于我佛门的密宗,专以无上降魔力量称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
大清派唯一传人,将道家罡气功夫传给两个人,其一是个男的,姓朱名五绝,其一
便是这位罗淑英姑娘。这两人都和佛门有瓜葛,贫僧本可设法使一个佛门弟子,早
日练成一种和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无奈逆天行事,似非贫
僧应为,是以打消此念,改从别的方法下手。
“那罗淑英姑娘一手玄门剑法,以及罡气功夫,已足以纵横于天下,再也没有
敌手。将来令兄一说出要投身佛门。她在一气之下,可能大开杀孽,将天下僧侣屠
杀殆尽,并将天下庙字毁坏,你说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道:“师父你可以亲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费心机?”
但口中却不敢驳出来。
“贫僧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不过贫僧修持了两个甲子,岂能再与凡人动手?故
此要找你为我积此善德。无论如何,先尽力设法寻出令兄所遭受那种矛盾的解决方
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时期,等你的内功练得有七分火候,并且学会了降龙
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计行事。”
左右光月头陀随即将他的计策说出来。青田脸上阴晴不定,甚是难看。
“师父,弟子只怕这计策到时不成功,岂不连累了天下同门?这结局不免太凄
惨一些。”
头陀微唱道:“青田你心肠仍热,似非你之福气。他们这个结局,乃是孽由自
作。试想想你大嫂无辜受此一难,就可以明白罗淑英姑娘是否亲手种孽了。你必须
以大无畏的勇气,担当起这件重任。贫僧还得赶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个私传俗家弟
子朱五绝的大劫哩。”
青田奋然道:“师父法地,顿启弟子茅塞。弟子决以虔心毅力,担当起此一重
任。怪不得俗谚所谓天作孽,犹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话,实在不诬。”
计议既定,左右光月头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龙眼般大的丸药。
青田如命服下,但觉霎时浑身骨疼,而且腹泻不已。
到了翌日,顿时神清气爽,筋骨轻健非常。
左右光月头陀除了以灵药替他换骨洗髓之外,并且用先天真气所聚凝的一点真
火,打通了他遍身经脉穴道。于是在须臾间,青田已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力大身轻
。
接着左右光月头陀传他坐功口诀,这是西天竺不传之秘的内家坐功,神效无比
。
同时又传他十八路降龙杖法,特地为此打制一根镔铁禅杖。
青田尽日勤修苦练,大有进境。四十九日之后,左右光月头陀骑着黑驴离开了
。在离开之前,指示过青田异日应行的道路。
在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见过袁文宗几面,却没有见过罗淑英。
当左右光月头陀走了之后,他便出门去访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园。
他盘算一下。便也骑马而去,顺手买了一些当地著名的糕饼。
他一径走进私园,直趋园子深处,转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
这刻他的内功虽未到达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轻如羽,踏叶元声。
他的脚步忽停住,那是因为袁文宗的说话,使他吃惊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谅解我,眼看你妈日内要带同你返回西安,但你还
是坚持己意,教我怎办呢?”
“我……我不是说过千万遍了么?淑英,我求求你,别这样子迫我行么?啊,
你怎么啦,别哭别哭……”
青田听个清楚,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她要离开这儿,那不是马上要摊牌?
只要大哥一说出要做和尚,这场劫数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温柔劝慰的声音,不住传过来。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
你千万别说出要做和尚的话啊,我的内功和杖法部未练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拦
江绝户剑,好大哥你千万别说啊,佛祖保佑沙门弟子,教他千万不可说出来……”
罗淑英尖声叫一下,道:“你别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歇了一下,静寂统治了四周围。
她忽又尖声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么,你非瞧见我的尸体那一天,大概也不
肯甘心。”
啜泣之声,又断绝传来。
只听袁文宗长长嗟叹一声,斗然大声道:“你一点儿也不肯谅解我,那也罢了
。我这就削发出家,这世间再没有我袁文宗的份儿。
青田额上登时沁出冷汗,后退了丈许,然后扬声叫道:“大哥可在这里
叫声中负手于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见罗淑英低垂臻首,手中那方淡黄色绣着红花的锦帕,泪痕儒湿。
袁文宗却站起来,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气,想道:“她未有时间发作,我且尽力打岔岔开这题目再算
。
当下走上选韵亭,笑着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见,便料定是到这儿来了,想
着许久未曾见过罗姑娘,是以冒昧闯来,喏,这儿有一点点甜糕饼,请罗姑娘尝尝
,虽是菲薄不成敬意,但这是本镇最著名的土产,姑娘务必试试。
他歇一下,故意讶道:“咦,你们吵嘴?算了罢,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罗淑英徐徐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有两点晶莹泪珠。樱桃般的小嘴紧闭着,鼻翅
不住抽动,青田的心怦然一动,想道:“咳,这样的美人儿,我见犹怜……”
袁文宗叹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时嗟叹人的生命有限,那时我还嫌你太过衰飒。可是,如
今你却浪费了大好光阴,你看,今日风和日丽,一点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们何不
纵怀骋目,赏玩眼前在好风光呢?
罗淑英终是少年心性,举目四瞧,近午的阳光,遍晒在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
光亮中带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即廓爽,只因罗帕已湿,便举袖拭去泪痕
。
袁文宗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
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他的眼光是这么地惆然和空虚,仿佛已想象出别离之后,他独个儿在黄昏里,
眺望远方,但被高城隔断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灯火满城闪耀着,浮动起那种凄凉的
光景。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别的话头,即是又迫到要作决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
时却说不出什么话。罗淑英回眸袁文宗,两个人的眼光立刻纠结在一起,真情在两
人的眼光上自然流露出来,歇了一刻,罗淑英幽幽叹道:“你不要从现在便为了离
别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青田差点儿要为她这话而欢呼,他知道
罗淑英这几句话,无形中是表示暂时让步,不肯立刻决裂,正是徐图后计的意思。
袁文宗当然欢喜,面上阴懋一扫而清。最低限度,在过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担
着这么沉重的心事。
罗淑英瞧见青田那种真诚快乐的笑容,以为他是为了文宗和他暂时和解而这么
高兴,不由得激动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这种亲呢信任的态度,反而令他忸怩起来,他呐呐道
:“我……我并不好……”
选韵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辞回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了新年。
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练功夫,可是那颗心每日沉重一点,直至睡觉也不安稳的程
度。幸亏内功大有进境,随时能收摄心神,达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个失眠。
他计算日子的流逝,春风又吹绿了人间。
迟开的梅花已经赏过,现在是轮到兰花、桃花盛放的季节。
春光弥漫在人间,可是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韵华,却又是敏感的诗人
所常感咏叹声。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进境之外,对于佛典却一无所得。这是因为心事太沉
重之故。
他的武功虽有进步,可是总未赶得上日子过得那么快。直至现在是红遍千山的
仲春二月,将是罗淑英要离开沈家园,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摊牌决定之时,但他的武
功仍未能练到左右光月头陀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从新年过后,他一直没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现在算算已是时候,这天上
午便一径走到袁文宗家里。
书房里不见文宗踪迹,便一直蜇向后宅。
房门的帘子静静垂着,他咳嗽一声,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来了。”
房内一个女人声音应一声,他掀帘进房,扑鼻一阵药香味,使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眼光扫过正从绣榻上起身儿女人,但见她一向丰满圆腴儿脸庞,此刻已变
成颧骨突出,双颊无肉,不觉怔一下,赶紧道:“大嫂别起来,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
她起了身,请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许久没见到三叔,是为了什么
忙着?我没事………
青田不敢多问,恰好一个婢子掀帘进来,她便命子婢子将药炉搬出外面,另外
亲自动手,冲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动之间,显得有点儿力怯,而且,显然比新年时瘦得多了,天气转得暖
和,又是在这内房中,但她还是披着淡青色的丝棉夹祆。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别为我张罗,我这就要往镇去。
她微微笑道:“这一年来难得三叔来坐坐,何必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
用些甜点。”
青田忙道:“别的不要啦,这杯茶就够了。”
她顺坐地在一旁坐下。
他们谈起一些琐事,多半是关于青田两位兄长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贤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而又不能
决定是否出口相问。
他猜出她的心事,为了避免预料中不愉快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一切可以
触动她心事的话题。
闲扯了好一会儿,青田渐觉如坐针毡。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从容地将那杯茶
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她站起来相送,道:“三叔你也改变了。”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说我
不像以往般对她无话不谈,成心替大哥隐瞒。抬眼看见她那种樵淬的神色,心中一
阵难过,脱口道:“是的,我改变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说出自己实在不该将所知的事瞒住她。
她已经道:“我记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欢喝茶,从来不将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一脚跨出房门,用手掀起帘子,再回头道:“过
两天再来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边的大柜,支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形象显得是那么柔弱无力,憔
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冲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
气。
有个家人在门口和他送别,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门,这刻,他情
愿自己真个麻木不仁,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他所敬爱怀慕的大嫂,落到这
步田地,变成他心灵上不堪负荷的重压。
他叹口气,颇悔方才此行,但同时也内疚方才没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骑在马上,轻扬丝鞭,直向东南方五里处的沈家园而去。
若果这件事不是关乎佛门的大劫,他是情愿不闻不问,远走别处以逃避开。在
马背上他沉吟付想。忽地邃然自语道:“是了,师父定必有心借此磨练我。我绝对
不能存着畏难苟免的心。”
这思想虽然刹那便过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坚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园的。他随着游人,到了沈家大门,将马
匹拴在门外,然后信步入园。
游人中不少是携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红着绿,似是想和园中盛放的百花争妍
斗艳,平添无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一径走到内进私园铁门,用马鞭柄子用力敲敲
铁枝。管门的家人连忙开门,让他进去。
现在他猜到这几下鞭柄敲门的用途了。那罗淑英已练成天下奇绝的先天真气,
耳目之灵,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尽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静坐,等到袁文宗一敲
铁门,便立刻出来。也许她的离开,连家人也没有发觉,否则,那沈家素重声名,
岂有完全不理,宛如一点儿没有听闻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罗淑英幽会了这么久,
也不闻镇上有人传说,可见得他们行动之隐秘。
走到选韵亭时,亭上空荡荡,并没有两人踪迹,不觉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觉风声微动,正待回头,后面已传来一声娇唤,却是叫着文宗的名字。
当下故意不动,准备开个小玩笑。
却听她跺脚道:“好,你非迫我将决心告诉你不可,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削
发,我定将天下寺庙烧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杀死,看谁能替你剃度。”
她的声音是这么坚决,青田打个寒颤,一时呆住那儿,不会动弹。
她忽又放软声音,道:“近来我妈已发觉我行动有异,本来早就要走, 是我
苦苦磨她暂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对她不好,才回这娘家暂住。前两天我
已告诉过你,她决定明日便回去,现在我再不能说动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雳轰顶,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来找我时,问起此事,
他还说未到时候,原来是突生的变故。”
她见他寂然端坐,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道:“那么你是决定出家了?
青田没有动弹,更没有做声。
她冷冷哼一声,但随即又叹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实君子,这凡个月来
,每晚总没有骗我而回到后宅睡觉。可是,纵然你生平没有失信,但请为我的缘故
,失一回信行么?我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不再坚持你要休她,只须和我远走高飞,
到别处重建我们俩的家庭。”
青日暗中念叨道:“她已经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处身在这
暴风雨爆发的边缘,怎生是好?…
卒之,在静寂中,他徐徐回转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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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回 扑朔真情兄弟出家
罗淑英失口尖叫一声,淬然退后两步。
青田故作从容,微笑道:“罗姑娘又一次误弟作兄。我和大哥的背影,委实十
分相像,这番真个瞒住你了。
她的面上,布满煞白之色,澄澈黑溜的美眸中,射出夺魄惊心的光芒。
青田惊道:“我这玩笑大大了,使姑娘这么着恼。”
她沉声道:“你大哥呢?他托你来说什么话么?”
青田暗中松口气,付道:“原来她误以为大哥着我来转告他出家的消息,幸亏
不是这样,否则我登时便须粉身碎骨……”
面上却故露讶容道:“不是呀,我来此正想见见你们的面。”
她怔了一下,细看他那种夷然自若的神色,不似假话,这才长长吁口气。
青田但觉她变化之大,比喻作昙花一现,甚为贴切,刚才她那种剑拔弩张的坚
持,蓦地里随着松弛的那口气,消散殆尽,反而在这霎时之间,呈现出萎顿憔悴之
色。生像那一现的昙花,由含苞而至茁放,由茁放而至萎落那般迅速和可怜。
他故意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怎的我听不懂?”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袅袅走到他对面的长石椅上,无力地坐下去。
青日努力地想找寻出这位千娇百媚的女郎那种隐藏着的奇技的影子,可是他只
能看到她像一般普通沉没在爱河波涛下的女人那种可怜元靠的样子,而且,她每一
下叹息颦蹙,都是这么动人,使得青田起了怜悯之情,甚至有点过份的同情。她轻
轻道:“你大哥坚持他的主张,说是若我们不能容他的发妻于家便情愿做和尚去。
今天再不能不解决此事,可是你大哥还没有来……”
青田道:“你果真不能容她么?”他连大嫂也不敢说。
她决然道:“他既是这么精深义重,不肯抛弃她,又何必要我?更不必出家。
歇了一下,她又道:“他越是坚持,我也越发不能忍受,请问他这种坚持,乃
是置我于何地?岂不是表示我也不过和她一般罢了。”
青田心中道:“咦,这说法倒有理由,我却一向没有想到。
他登时对她多生几分同情。
然而回心一想,袁文宗和大嫂明誓在先,大丈夫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能背约弃
盟,反复旧誓。这样,袁文宗也不是不对啊。
归结起来,只好问问苍天,如何安排他们这一段不解的孽缘。
他呆思了许久,才道:“这样岂不闹成僵局,我说总得要一方退让才行呀!此
言一出,心中倏然后悔,因为他自这刻开始,已是正式卷入漩涡中了。
罗淑英笑道:“我已经退让了,便是肯和他私奔远方,当如过去种种,都不存
在。青田,你说我不是让步了?”
青田哑然无语,敢情这办法真对,他大嫂只求免了被休的恶名,也可以算了。
不过他只想了一刻,便又明白袁文宗何以不能接受这办法。只因文宗性情外和
内刚,自尊心极强。他可能认为罗淑英这种强硬的态度,不是对他应有的态度。应
该迁就他的处境,使他不致背约弃盟才对,是以心中一偏激,便非当其和尚,四大
皆空不可。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那方向是直趋选韵亭而来。青田霍然起身,道
:“是大哥么?”她摇摇头。他又问道:“那么你可须躲一会儿?她又摇摇头,那
种漠然的神情,宛如现在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干。
片刻间,有人转出林子,原来是小毛。他大声道:“三相公原来是在这儿,小
的找得好苦。”青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毛从怀中掏出一封柬帖,走近来递给他,道:“是大相公差小的送给你,大
相公还吩咐小的,任凭三相公差遣。”
青田心中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勉强拆开柬帖一看,果然是文宗远遁出家留给
他的手书,字迹甚是潦草,显出写此函时,情绪激荡之剧烈。
他猛然听到罗淑英问小毛的声音,但他只顾阅读来书,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那信的大意是说:他如今已远走西安落发为僧,嘱他将此消息转告她。但不可
将地点说出。随即解释何以会去西安之故,乃因罗淑英必回西安,也许有一天她会
碰巧到他那寺中礼佛,因而暗中得窥颜色,未后又请他代为料理一下家事。
他面色变得十分灰败,抬头道:“大哥已经出家了。
眼光一触她的眸子,但觉里面孕蕴着愤恨、痛苦、妒嫉、凶毒等情绪。
这本是袁文宗的不是,因为他应该另致一函与她才对。
她冷森森道:“是真的么?在哪儿?”
青田一面折叠信笺,一面道:“他没有说及……”
他正将信笺揣向袖中,忽然风声一拂,她那纤白的玉手,已探到他袖间。也不
知她身形如何移过来,更瞧不见她几时伸手。
他这年来痛下苦功,反应极是灵敏,连忙闪避时,风声一掠而过,那封信早被
她夺去。
她铁青着脸,低头去读信,青田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为她难过,一会儿又为了
佛门浩劫而担忧。
她把信阅后,仍然铁青着脸,扔还给青田。
青田连忙退开一步,运劲伸臂一抄,才把那信笺抄在手中,却也觉得纸上劲道
奇重,简直像块铁瓦扔出似的。不由得对她这种上乘气功的造诣,惊佩得无以复加
。
要知像罗淑英这种练成道家罡气的武林异人,早已达到摘叶飞花,伤人杀敌的
境界。这张轻飘飘的信笺,幸而仅是随手扔出,否则青田也不敢去接。
她凝目寻思了一刻,倏然转身。青田大声道:“姑娘你准备怎样?
她扭头一瞥,目光之寒胜于利剪,冷冷道:“我不是已说过。
青田道:“姑娘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他歇一下,眼见她止步不动,便
又道:“大哥写此信时,还未曾真个落发出家,也许他到了西安,已回心转意,径
去找姑娘也说不定。倘若你立刻大开杀戒,到时大哥即使回心转意,但你身上已负
上累累血案,岂能和大哥长相厮守。”
“废话。”她叱了一声:“他还会回心转意?”
“天下之事,本难预料……”
她又叱一句废话,似乎不为所动。
青田伯她真从此走了,连忙抢上前去,疾然伸手扯她的衣襟。可是罗淑英双足
不动,娇躯略略一歪,便闪开他的手。
“姑娘,你听我说,天下之事,委实难料,譬喻我……”
他后面的几句话,可使她登时愣住了。
原来青田道:“譬喻以我的地位,绝不能对你动任何妄念,可是我自从见过你
一面之后,便如春蚕自缚,不能自救……”
“你……你可知自己说什么话?”她大感意外地责备道:“你是文宗的弟弟啊
!
“我并非胡说,这不过是我要证明天下间之事,常常会出人意外罢了。”
她默然无语,那边却传来小毛鼻孔大哼一下的声音。
青田没有理他,继续道:“可是,我已决定出家,是以如今只为你们之事着急
……”
她震动一下,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若果他真的出了家,我先从你这和尚
杀起!神色凄厉之极,一旁的小毛吓得登时背转面,不敢看他们。
青田道:“我是死而无怨,等会儿我便以僧人装束,和你一道去西安找大哥。
”
罗淑英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不但面目神情很像袁文宗,而且这种口气,也
极相似,不由得触动情怀,悄然垂下目光。这一刹那,她竟又变得如此温柔可怜,
使青田不自觉叹息一声。
青田道:“小毛你在这儿等候,替罗姑娘携带衣物等,我且去一会儿,大约午
后便可起程,姑娘你可同意?”
罗淑英道:“你不过想赶在他落发之前找到他,但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管家里
怎样,准在午后和你一起出发。
青田立刻迈开大步,离开沈家园。
他狂策着马,急驰往宝林寺,找着了方丈明理大师,便请他代师授戒。当时,
他略略将左右光月头陀之地,与文宗、罗淑英这段事告知这位有道高憎。
一个时辰之后,他从宝林寺出来,却已全非往昔风流潇洒的样子。
他回身再谢过相送出大门的明理大师,低头看看身上,一领灰色的僧袍,以及
头上被剃光后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虽是有顶僧帽戴着,仍然有些异感。
寻蹬上马,动作也变得稳稳重重。之后,一径策马驰回家中。
他略略收拾一下,将内衣银子等物,打点成一个包袱,用那镔铁禅杖挑着,别
过老家人夫妇,也不再往兄嫂处告辞,重又骑马直趋沈家园。
小毛在园外等他,说是罗淑英命他在此等候,她本人则已在往西安府去的大路
五里外等候。
于是,两骑联辔,直趋罗淑英等候的地方。
她却是藏身在远处山边的树丛中,直至见他们两骑驰来,这才现身走回大路上
。
她仔细瞧瞧青田和尚,芳心里却浮起文宗出家后的模样,便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
青田和尚跳下马来,道:“罗姑娘乘我的马吧!
小毛也跳下来。
青日和尚道:“贫僧如今已不是昔日的三相公,小毛你不必理我。”
小毛道:“小的平日走路惯了,三相公你还是骑马吧。”
青田呵斥道:“刚刚叫你别再称呼我做三相公,立刻就犯了。”
罗淑英道:“你既然不是三相公,又怎可斥小毛?”
青田和尚哑然一笑,道:“小毛听贫僧的话,赶快上马,我们可真个要赶路呢
!
他说完话,将马缰递给罗淑英,径自洒步前行,肩上那根禅杖晃呀晃的,那包
袱老是滑向肩上。
罗淑英一飘身,坐上马背,轻轻一拎马,已自蹄声翻响,追上青田和尚。
她在鞍上侧身伸手,拉住青田和尚禅杖上的包袱,柔声道:“把包袱给我。
青田和尚头也不敢抬,他的确不敢瞧见她的样子。
罗淑英见他不响,便将包袱解开,系在鞍后。
小毛的马鞍后也有个包袱,那却是罗淑英的。
走了一程,青田和尚始终走在前头,没有回顾一次。
罗淑英开始注意到他扛着的禅杖的重量,以及他奔走的速度和脚下的尘沙。
她一夹马,赶在头里,问道:“青田你竟是会武功的?”
要知罗淑英乃是道家太清门人,身手之佳,已算得天下元敌。焉能瞧不出别人
武功深浅。可是她直到此刻才发现青田和尚怀有上乘武功,岂非矛盾难解?
其实正因罗淑英自知武功盖世,故此从来不去留意武功方面。只因她举手之间
,那道家无坚不摧的罡气,任是你内功绝顶,当之也立成斋粉。是以除非那人也怀
有先天真气奇功的特征,能引起她注意外,任何后天的奇功,总不放在她心上。
这时因为她明知青田身世,觉得他能够走得这么快,不免稍为惊奇。看多一眼
后,便知青田和尚有内家上乘功夫。不由得十分惊讶,故而有此一问。
青田和尚只好抬眼答道:“是的。”
他赶快又垂头低眼,耳听她道:“那么,你早知我也会武功了,是么?
“是的。”他简短地答一句。
这时已走进一处小镇,镇上的人,都一齐讶异地注视这三人经过。尤其是步行
的俊秀和尚,以及马上艳极的女郎。
那些人的眼光,并没有惹起罗淑英和青田的注意。反倒是小毛见他们的眼光,
都贪馋地饱餐罗淑英的秀色,立刻像给别人染指了禁黼似地怒视众人。不久之后,
已走出小镇,小毛催马上来,嘴上咕哝不已,罗淑英正为方才的事情而寻思了一会
儿,猛然发现小毛的神情,便问道:“小毛你哪儿不舒服?…
小毛摇头道:“没有不舒服。”
“那么你咕咕哝哝,一脸都是晦气干吗?”
小毛摇摇头,仍然嘟着嘴巴,唇间微动,只不敢发出声音而已。
青田和尚也察觉了,坠后一点,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小毛这才道:“刚才那镇上的人,十分可恶,都是瞧着罗姑娘,啊,不,是老
瞧着大小姐。”原来早先罗淑英已教他改变了称谓。
青田道:“人的眼睛,总是要看东西的呀,我们是生人,怎能怪人家注意呢?
”
小毛说不上来,心中仍然别扭,便不做声。
青田想道:“小毛可能因我说过爱她,所以对我不满,我且不管他。啊,也许
镇上的人那种眼光,大不像样,小毛却形容不出来。”
抬眼瞅着她的背影,但见她的身躯软软的,随着·马蹄起落,袅袅摆摆,极有
风致。背影尚且如是,何况那人寰罕睹的天姿国色。
他不知为谁叹息一声,急步上前,却觉脚下的六耳芒鞋,稍为勒得太紧。
他本想上前告诉她这样子骑在马上,实在太过招摇一点儿,可是随即打消此念
,准备到前面儿市镇有大车的话,便赁一辆让她坐着。
罗淑英领先而行,忽然催马加快。小毛策马追随,青田和尚抗着沉重的禅杖,
也自迈步跟住。
以他此刻的功力而地,已是武林中高手之列。这纯是左右光月头陀传授的功夫
,别具威力,有如佛门中的禅宗,称为教外别传。左右光月头陀的内功口诀,乃是
天竺秘传,与中土者大有不同。加之曾经服过换骨脱胎的灵药,便能在短短半年问
,达到这种惊人的境界造诣。
他的脚程,本可疾比迅马,然而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人,生平未尝徒步跋涉过,
哪曾经历关山风尘之苦,并非是练有武功便可随便忍受得,但这刻仍然未曾有事,
一直走到夜色已临之际,便抵南阳府治的内乡城。
此地以产石著名,石质极是细腻,是以城中刻石店铺甚多,如今虽已夭黑了,
但四下还有乒乓凿石之声。
他们找了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青田和尚和小毛一向房,罗淑英自占一间。
安顿好之后,便一同往饭馆子用晚膳。三人走进一家相当大的饭馆,触目但觉
灯火辉煌,肴香扑鼻。
那小毛可怜已饿了一整天,这时差点儿软了。
罗淑英一走进饭馆,那馆子中本来喧闹得很,忽然都静下来,街外凿石的乒乓
声,立时传到众人耳中。
青田和尚猛可记得自己是落发出家的僧人,却带着这么美艳的少女上饭馆子,
不免特别令人胡想。而且,从那些食客的眼光中,也证实了这一点。
罗淑英敢情也饿了,她生平眼高于顶,哪会去瞧这些食客。拉拉青田的宽大袍
袖道:“我们坐在那边好么?
青田和尚但觉面上直至耳边涌过一阵火热,道:“你和小毛到那边坐,我……
贫僧不能坐在一块儿……”罗淑英不耐烦多说,扯着他的宽袖,边走边答道:“你
真多事,我又不迫你吃荤。”说时,娇躯略摆,有点儿撒娇的样子。
一个角落里有人喝彩一声,只因这时全馆肃静,便份外刺耳。
青田不敢搜索声音来源,这时更不敢和罗淑英多拉扯耽延时候,连忙走过那边
一张空桌。
三人坐下好一会儿,馆子中已恢复了喧闹声,甚且比早先更加吵耳,这时另一
边的角落里,嘈声特别利害。这个角落正是方才喝彩之处。青田没敢张望,垂首等
店伙过来。
哪知坐了好一会儿工夫,店伙仍然不过来,罗淑英急了,转眸找寻,只见六七
个店伙,在许多桌子间穿梭往来,却不过来他们这边招呼。
她娇唤一声堂馆,那些伙计全然不瞧她这边。
她道:“小毛,你帮我叫店伙过来啊!”小毛扯开喉咙连叫数声,那些店伙眼
睛斜也不斜。馆子中暄闹之声又停止了,全都将眼睛投向这边。青田和尚虽然垂目
不看,却也觉出人家在瞧他们,也是像进门时那样集中火力般瞧法,不由得头皮发
滚。伸手摸摸脑袋,僧帽盖不住的一个秃头,已腾蒸出汗气。罗淑英愤怒地四面扫
射,那些望过来的眼光,一触着灿明亮乌溜而锐利的眼光,立刻收回去。
她挑战地向逐个人瞪眼睛,直到那边角落一张圆桌,那儿围坐着四个人,全是
衣服丽都的二十许少年,神情带出放肆和轻佻。不过有一桩,便是这四个少年全都
眼神充足,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之人。
她的眼光一和他们相接,其中一个笑起来,举手招她。
罗淑英怔一下,跟着被他们这种轻佻的态度所惊,竟自垂下头。
那四人爆出大笑声,全馆子的食客,这时已不再看罗淑英,按理说应该被这阵
大笑声所吸引注意,但说出奇怪,所有的客人,望也不望圆桌儿四人。
转眼工夫,堂官陆续过来,端来好多菜肴,还有上好的酒。
青田和尚不禁讶然惊问店伙,罗淑英和小毛也睁大眼睛,等那些伙计回答。
那边厢一个年轻的嗓子叫道:“是我们南阳四位大爷请的客,和尚你大概不忌
腥荤吧,哈哈……”
罗淑英玉面变色,皱皱眉头,随手将竹筷截下几粒小竹头。
青团和尚气往上冲,却沉声道:“姑娘且慢,不必忙在一时。
跟着又问伙计道:“那些人是谁?”
伙计们一齐摇头,将菜肴摆好之后,忙忙走开。
青田道:“他们定是此城中的恶少,竟然横行到我们头上。姑娘你想怎样下手
?
罗淑英冷冷道:“等会儿他们离开时,我将他们的死穴,用这几粒竹子暗中打
住,半个时辰之后,这几个登徒子全淬然死掉。”
青田道:“如此甚好,虽然适才听他们的笑语声,丹田之气劲道十足,料是会
武之人,但也挡不住这种上乘打穴手法。”
罗淑英道:“这一餐乃是他们送命根由,小毛快吃,别辜负了人家的性命。”
小毛到底不知罗淑英身怀这等神奇的绝技,是以没有闹清什么送命根由,一听
令下,连忙起筷。
青田端坐不动。他虽然饥肠辘轳,却也得暂时熬住,等会儿再设法叫碗素面食
用。
罗淑英左手暗捏住那几粒竹子,右手持筷进食。那边笑谀之声,刺刺不休,当
然是因这边的和尚、少女和小厮而发,这是见他们果直进食,尤其那艳绝当世的女
郎,由举筷以至轻张檀口的动作,惹人动心。其中一个倏然站起来叫道:“姑娘为
何不向我们道谢一声啊,老大你说,她可真不合礼教,是么?那个被称为老大的还
没开腔,先和另外二人同时爆出大笑。青田和尚头上立刻冒出汗水,罗淑英微哼一
声,藏在桌下的左手,弹出一粒竹子。那竹子体积细小,而且是份量甚轻之物。这
时吃她以最上乘的功力,一出去,竟然快得像电光微闪。那个站着的人,忽觉风声
直袭胸乳部位的死穴,拼命一闪,乒乒乓乓乱响连声,那桌子给他压翻,而他也倒
在地上,再不能爬起来,敢情乃是闪不开死穴之袭,吃那粒小竹子打个正着。那三
人连忙抱扶他起来,那个老大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刚才是什么暗器?老二和
老四连忙寻觅暗器,却因满地都是菜肴汤水,哪能找出那粒竹子罗淑英若无其事地
依旧吃着。但饭馆其余的食客,都坐不安稳,纷纷离座结帐,不敢再吃下去。那老
大刚才分明觉出眼前一道白线闪了一下,再瞧见老三的形状,目光呆滞,气息已绝
,分明是被人点了死穴光景,然而却找不出是什么暗器所老二和老囚还在寻觅暗器
,老大又惊又俱寰眼光四射,只见馆子乱哄哄为,至于和尚、美女那一桌,那和尚
、小厮都目蹬口呆地瞧着这边,神情显出极是惊愕。那美女却没有理睬这一骚动,
还在吃着。他愤然抱起老三软绵绵的尸体,往外便走,老二,老四唯马首是瞻地跟
着归去。他们一离开之后,这馆子立刻便平静下来。罗淑英悄声道:“这一下干得
痛快么?青田,我们耳根立刻清静了。青田道:“我们也回店吧,现在依然有许多
人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们她道,“我没有意见,不过,你到现在还是没半点儿东西
下肚,你不饿么?青田道:“算了,饿也等回客店时,再着店伙去弄。…罗淑英嘲
道,“你一出家了,就什么都害怕,可是,偏偏事情会找到你头上。青田悄悄道:
“我如今还争些什么呢?你说。
小毛咱哺道:“还是回去睡觉最好。
当下罗淑英便不再说,三人离座会帐,掌柜的因今晚损失已多,而且,那四人
走时没给银子,便乖乖收下。可是,这掌柜的似乎觉得良心不安,低低对会帐的青
田道,大师,小的瞧你是个规矩的出家人,所以不妨告诉你,刚才那四位乃是南阳
府全都闻名的南阳四鼠。那个被抱出去的是三爷温玉麟,是本城最有势力儿温家公
子,因为温家不但是本府首富,而且有人在朝廷做大官,即是三爷的亲叔叔,那位
抱三爷出去的是大爷马方回。还有二爷缪推民,四爷俞灵,全是本府出色的人物、
不但家中有财有势,而且四位都有一身武功,小的是私下唤他们做南阳四鼠,当面
可全得称他们做南阳四大爷哩!青田和尚道谢一声,心中想道:“这些纨绔子弟结
伴横行,本不足怪,但从他们的动作以及这掌柜话中.可知这南阳四鼠俱是怀有武
功之辈,而且显然相当不错,罗姑娘出手毒辣之极,这桩事我得小心否则这四鼠怕
无一活命哩,我佛慈悲。
边想边走出去,和罗淑英小毛两人会合,一同走回客店。
他这一念之善,却使罗淑英和袁文宗两人情天莫补,恨海难填。不过,罗淑英
乃是玄门弟子,却心手俱辣,一点不将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也许这种结局,便是
她的报应。
三人来到客店,只见店小二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
他们都认得那两匹马乃是自家坐骑,不觉十分讶异。
却见一个壮汉,吭哟连声地抬了那根禅杖出来。
这刻他们才见到马背上系着的包袱,正是他们来时模样。青田和尚大踏步上前
,先俯身用手将芒鞋弄松一点儿然后直腰大声道:“店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
房钱也给了……”
那店小二满面陪笑,打拱作揖道:“大师父别责骂小的,这可不是小的能够做
主,便小店的掌柜先生,也没面出来见大师父们。唉,这样子委实不是做买卖的规
矩,大师父万请原谅小的……”
青田和尚道:“你的话闪闪烁烁,我听不懂。”
店小二压低声音道:“小的可是真心愿意招呼大师父们,无奈敝东家吩咐……
”
青田恍然道:“你们东家姓温?”
“是的,是的。”店小二点首不迭:“大师父明见,务请原谅小的有心无力。
”
青田和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心头欲冒的火气。
罗淑英在后面尖声间道:“青田,是什么事呀?”
青田还未回答,那店小二已道:“本城所有的旅店,都是同一东家,大师父恕
小的多嘴。”
后面罗淑英又问了声,青田连忙接过马缰,命小毛牵马,自己又扛起那根禅杖
。回身道:“这店不妥当,我们往别处去。”
灯光迷蒙中,但见罗淑英眸子里闪出两道光芒,她冷峻地道:“究竟是什么一
回事?”
青田觉察出她的眼光,直是可以将这座客店铲平,不由得诵一声佛,迈步先走
,一面道:“刚才死了的人,就在这店中,而且他是东家……”
罗淑英哦一声,收敛掉眼中凶毒的光芒,跟着青田的背影而行。
青田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却见一条横街甚是僻静,便道:“我们的路径不熟
,最好是请姑娘和小毛在这街口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口来。”罗淑英没有表示意见
,于是青田和尚扛着那根禅杖,洒步自去。
整整隔了半个时辰,青田和尚才回来。
这时,夜已深了,全城都进入睡乡,只有他们这几条黑影,孤零地在晃动着。
罗淑英早已等得大不耐烦,但当她一见了青田和尚,立刻讶然问道:“你跟谁
交过手么?”青田和尚举手扶正僧帽,道:“没有,不过走得太急了就是,晤,我
到处打听过,这内乡城只有方才那家客店。”
罗淑英愕然道:“那岂不是要露宿一宵,而且,连个可坐之处也没有
但她随即又欢然道:“也好,我们便赶夜路,倒是有趣。”
青田和尚其实是撒谎,哪会有偌大的一座城市,只有一家客店。可是所有的客
店,都是温家产业,青田和尚不肯完全相信店小二的话,碰了好多处,果然都推说
客满,不肯让他们歇宿。同时,他也赁不到大车。只好垂头丧地口来。
那时,他已在城的那一厢,正当他寻路回来之时,那南阳四鼠余下的三鼠,果
然现身拦截住他。
那是在一条甚为僻静的街道上,再转一个角,便是那条繁盛的大街。
南阳四鼠(如今是三鼠)从那边转出来,截住去路。
老大马方回吆喝一声道:“兀的那和尚给我站住。”
青田和尚方因踏遍全城,甚至这里偏僻儿角落也寻到,仍没有客店可以投宿或
是大车租赁,正是心头气温之时。见是他们出现,不由得冷笑一声,道:“诸位施
主竟看上我这走了单的和尚么?”
老二缪推民道:“和尚你叫做什么?那禅杖是你使用的家伙么?”
敢情他们已知这根禅杖的重量。
青田和尚道:“这根禅杖重逾五十斤,但仍不合贫僧使用,乃是替别人扛着。
老四俞灵道:“这样你是少林寺僧了?对么?”
青田和尚用力摇头,表示不屑依附少林威名。光头上的僧帽也摇歪了。
马方回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在鼻孔中哼一声,并不置答。
他立即又问道:“我三弟之死,你该知道其故?他已死了,你知道么?适才之
事,我们兄弟虽有不是,但也罪不致死啊!
未后的几句话,简直是叫嚷地说。
缪推民骂了一声,道:“大哥跟这秃驴说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还有什
么说的。”
俞灵喝一声对,锵地从背后掣出长刀,在夜色中依然见光华一冈。
缪推民在背上解下兵器,却是一柄狼牙棒。大概因准备厮杀,是以没有套子。
青田和尚急退数步,大声道:“你们待要怎样?”
声音虽大,但并不雄壮。那三人都一齐冷笑。
敢情青田和尚心中果真发怵,只因他生平未曾与人动武交手。如今虽说所练得
的功力,已厕身于武林高手之列,可是,他练得极熟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却只准备
对付一个人。如今三人齐齐掣出兵刃,似是同上夹攻光景,心中不由得微惊,不知
动上手时,究是如何情形。加之这种以性命相搏的白刃战,必须有这种胆色,以青
田之出身,焉能有这种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之胆?是以无怪他心中发怔。
老四俞灵冷嘲道:“和尚别撤腿就跑,我们是势必穷追。你可舍得丢下那娘儿
么?
老大马方回接口道:“不管这和尚怎样,那娘儿咱们兄弟拈阄取决。”
两人口气轻薄下流,青田和尚但觉热血上冲,怒气忽生。
老二缪推民一摆手中狼牙棒,踏步直欺上去。
青田和尚肩头微晃,那根禅杖已直竖手中,蓄势待敌。
眼角但见寒光两道;左右夹攻而至。却是老大马方回的宝剑和老四俞灵的长刀
,竟比先举步的缪推民还快,疾然分袭而至。
同时之间,缪推民大喝一声,狼牙棒带起猛烈风声,由中路直砸而至。
青田和尚凭近大半年锻炼之功,直觉出自己已不能左右趋闪,正面却是力大棒
沉的硬手在等待着。当下自然而然地侧身跨步,直冲而前,手中禅杖快似闪电,疾
向前点出。
缪推民的狼牙棒正好直砸而下,力量刚刚用足,却觉虎口一热,狼牙棒呼地向
后直弹。
那老大马方回和老四俞灵夹攻左右,忽觉敌人其滑如鱼,已从两般兵器间闪出
去,急急圈剑回身,眸子一闪,已见那和尚禅杖一动,杖头已点向老二缪推民的狼
牙棒。他素知二弟力量奇猛,然而此刻却不闻半点兵器相触之声,跟着已见二弟狼
牙棒向后向空中弹飞起来,不由得大喝道:“老二小心,呔,看剑……”剑发如风
,在语声未收之际,已经追刺而去。
俞灵长刀招数阴险,比之马方回尚早一步,反手斜砍而出。
青田和尚这一棒,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的绝妙招数,名为“龙角插戟”。禅
杖在敌人狼牙棒刚刚下落时,已经恰到好处地点上去,这一点妙绝人寰,不论对方
力道多猛,也能将敌人之力反逼敌人,自己却丝毫不费力量。是以一点之后,变招
换式,毫无困难。这刻招式尚未使完,手指微松,那沉重之极的镔铁禅杖,疾然滑
坠数尺,刚好把住禅杖当中,头也不回,将禅杖打平侧身一扫,杖尾先出,杖头后
至。
老四俞灵哎地一叫,叫声将刀杖相触之声掩住。但见他身形不稳,冲开四五步
远,才勉力拿桩站稳。
说得迟,那时快,俞灵一叫之后,跟着马方回也差点失口而呼,敢情手中宝剑
也被杖头扫着,当地一响,但觉力量绝大,虎口发热,差点儿宝剑撤手,不由得斜
冲数步,勉强消去宝剑飞出之势,这才没事。
他们两人在兵器递出之时,忽见敌人身躯一侧,半截禅杖平扫出来。他们都知
敌人禅杖极重,焉肯硬碰,正待换招时,却发觉敌人禅杖上风声特异,似乎已扫上
身来,迫不得已咬牙运刀剑力挡一下,是以吃此一亏。立时惊心动魄,压剑不前。
青田和尚微微摇头,不满自己这一下出手,竟然没将敌人兵器碰飞。因为左右
光月头陀谆谆说过,这降龙杖法因配合天竺别传的内力,使敌人常常从风声压力上
课感禅杖已到,因而拼力封架。于是他便可以借那禅杖沉重和强劲的内家真力,将
敌人兵器碰飞,以收克敌制胜而又不必伤人性命之效。
然而,此刻那两人虽然都吃他用禅杖扫着兵器,却并没有脱手,足见自己功力
未足,未臻纯青火候的境界。
那老二缪推民臂力特强,吐气开声地嘿然一喝,硬将狼牙棒撤回来,这刻已一
式“泰山压顶”,急砸而至。
青田和尚努力收摄心神,拿捏时候,摹然举杖相迎。
当地大响一声,两件俱是精铁的沉重兵器相交,立分强弱。
要知凡是使用重兵器的人,必定爱用硬碰的招式。方才那缪推民狼牙棒被敌人
轻轻点开,已感出乃是自己的力量作怪。虽是惊异敌人何以有这种奇妙的招数,却
未曾真个知道敌人力量,是以仍使出这等招数。
马方回乃是南阳四鼠之首,不但年纪最长,而且武功也最佳。在自己尚未稳住
脚步之际,已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知道二弟的打算大谬,急得大喝一声,努力挣回
势子,电光石火般一剑刺出。
这里面两般兵器一触之后,老二缪推民失声一叫,狼牙棒脱手飞起半空.
青田和尚仅守师戒,凡是敌人兵器脱手之后,绝不可再加一下,伤之性命,除
非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之人,当然例外而自行裁夺。
这时那根禅杖如神龙出海,倏然一挥,杖影如山,封住两边身侧。
这一式乃是降龙十八路杖法的守式,名为“罗星撒沙”。能够随心意所欲,封
住全身任何方向的空隙。并且因只守不攻,那种力量甚是特别,有裹卷之势而非震
弹之力。说起来有点儿像拦江绝户剑的真磁引力。
马方回剑发如风,使的是连环招数,霎时间已连刺三剑,却投向杖影之中,不
但出剑无功,而且立刻招架不迭,危言非常。
老四俞灵只比老大马方回迟了少许,长刀一挥,向敌人另一边攻去,也是立刻
被卷在杖影中。
缪推民大吼道:“是这厮了。”声音凄厉。
老四俞灵应道:“定是这秃驴的毒手,大哥你等什么啊!
他的话说得有些儿断续,显然被青田和尚的禅杖打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那老二缪推民方才狼牙棒撒手飞起之时,身形也禁不住踉跄后退数步。这一下
兵器相碰乃是他平生第一次兵器脱手,但觉虎口发热,恰好敌人已由老大老四缠住
,趁隙低头一看,奇怪的是以这种硬绷绷地碰飞兵器的情形下,那虎口仍然没有震
裂。他大吼一声,断定这和尚必是杀死老三温玉麟的人,之后,那俞灵也因和尚杖
法太厉害,真是生平未曾遇过的绝顶高手,是以也附和一句。
那老大马方回除了手中一口宝剑,传自南阳府梅花观已故的白石道人,使得一
手足以做视江湖的寒梅剑法之外,另有一种极厉害的独门暗器,含沙射影。乃是一
种特制得极是精巧的铁弹,内藏毒水,发出时只要敌人用兵器一挡,弹中毒水便化
为轻雾飞扬飘浮,敌人一沾上这种毒雾,立刻便昏倒地,听凭宰割。
不过马方回仅仅从一个异人手中,凑巧获得三粒毒弹,以往已经用去两颗,只
剩下现在一颗,故此不敢妄用。尤其是想到那个伤他三弟温玉麟性命的人,竟能用
极细微的暗器,隔空打穴。可知此人功力之不凡。因此,他必需查清楚这和尚真是
仇人之后,方能使用这种天下不传之秘的含沙射影毒雾
弹。这刻,从三人进攻时所揣测出和尚的功力,的是已达到杀死三弟温玉麟的
地步,故此老二缪推民和老四俞灵都同声催促。
青田和尚阅历极少,一时不能省悟敌人口气中所蕴藏的危机,心中忖道:“我
这一施展开十八路降龙杖法,果然威力绝伦,将他们裹在杖影中。若非我心存慈悲
,他们早就在三招之内,血溅此城。难道那老大还有什么绝技么?我倒要见识一下
。”
抬眼忽见那老二缪推民飞身接住从半空掉下来的狼牙棒,跟着又检视一下右手
的虎口。当下朗声道:“你的虎口不会有事,贫僧是决不会杀生见血的。”
他的意思是说,他一个出家人,绝不能杀害生灵,以至于有流血之事。
然而南阳三鼠听了,误以为他说杀人不会见血的。老大马方回裂帛一叱:“我
和你拼了!
叱声中剑光陡盛,全是进手拼命的招数。只要敌人禅杖所向的不是立刻致命之
处,他便不瞅不睬,径自急刺猛戳。
老四俞灵甚是精灵,一见和尚现出为难之色,立刻也采同样方法。
这一来,青田和尚不能像刚才那样从容自如了。可是由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
乃是天竺秘传,神妙元方,加之施展了这一阵,逐渐纯熟,是以那老大马方回仍不
能够以进为退,缓开手取出含沙射影来暗算。
但转眼间老二缪推民已嘶叫一声,抡捧加入战团。
他这回不敢用硬碰的招数,一味寻暇抵隙,偶然毒辣地进击一棒,随即又收棒
伺候敌人破绽。这种小心的打法,配上另两个疯狂忘命般进攻的两人,正好收到牵
制的最大效果。
青田和尚有点儿心怯,杖法顿时松弛一点儿,压力便轻了许多。
马方回这刻本可退出战圈,施用暗器,无奈那仅余的一颗含沙射影,在他心目
中乃是救命至宝,焉肯轻易使用。当他不能缓手之时,便极希望扭转一点儿形势,
以便施用那含沙射影。可是这时既达目的,甚至比之所期望的形势更佳,反倒心下
踌躇,一时委决不下。
青田和尚但觉敌人攻势凌厉无比,最惨的是那种奋不顾身的打法。当下心中一
急,朗朗诵一声佛号,竟将眼睛闭上。
他的禅杖突然又变成飞舞的神龙杖,变幻无方,”而且压力陡然增加许多,眨
眼之间,当地一响,老二缪推民的狼牙棒又飞上半空,身形也因杖风极为强烈地带
一下,差一点儿便扑向地上。
要知左右光月头陀,已是参悟上乘佛法的高僧。他所传授的十八路降龙杖法,
不但威力绝伦,而且还有妙处,便是正如方才青田和尚闭目施展时,虽是威力陡增
,猛然将缪推民的狼牙棒砸飞,但仅以杖风将他推出圈子小惩大戒而已,这正是佛
家以世间无不度之人那种慈悲心肠,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杀气除掉。
马方回心中又惊又悔,惊的是这和尚功力之高,竟是不可测度。他们南阳四鼠
,也曾经闯荡过江湖几年之久,挣得甚响亮的名头。可以说是曾经会过不少高人。
然而,不论耳懦目染,都不能想象到竟有这么一号和尚,能够如是从容将他们三人
联手猛攻的阵势轻易地化解,并且在眨眼间占尽上风。
悔的是自己方才明明有机会可以缓手以绝毒暗器伤敌,却因一时不舍,就此放
过机会。青田和尚闭目使开杖法,打算即使将这三人伤了,也来个闭目不看,图个
眼前干净。那杖法威力不可思议,当地又响一声。马方口的宝剑被敲上半空,划起
一溜寒光,宛如想割破四垂大地的夜幕。
马方回被杖风一带,不由自主地冲开大半丈,言些儿跪倒尘埃,猛然一回身,
见老二缪推民已接回狼牙棒在手,火爆爆地重复加入战圈。
他极快地掏出暗器,托在掌心之中。
老二缪推民连民数棒,这才猛然醒悟自己的愚蠢鲁莽。百忙中闪眼一晃,果见
大哥马方口已移身在上风地位,平掌托着暗器,欲发而不能,干自瞪眼着急。
他还未曾急完,当然一响,狼牙棒三度飞上半空。但觉虎口一热,就像上两回
一般,便知仍没有震裂流血。说得迟,那时快,和尚沉重刚猛的杖风压体而至,宛
如迅雷轰顶,不由得心胆俱裂,失声一号。
马方回在一旁却看得分明,只见和尚的禅杖离开老二缪推民前面尺许砸下,一
到面门高下,便改作横扫,刚好迎着俞灵长刀来路。俞灵缩刀不迭时,那缪推民的
身体已自横撞而开。
这正是降龙杖法的妙处。那禅杖分明末曾够着部住,但杖风却使人误以为已经
够得上部位,是以提前须变招换式,无形中受了无可挽救的克制。
老四俞灵在青田和尚闭目之时,刚好是在正面,故此看得清楚。立刻知道再不
能以奋身扑击的招数使得敌人心理上受威胁。是以立时改变方法,刀光依然挥霍纵
横,却少了拼命之招。故此至今未将长刀碰上敌杖。
这时见两位拜兄兵器屡屡出手,忽然动了争胜之念,越发将长刀使得谨慎,专
在巧快疾方面下功夫,不使长刀被敌人砸出手去。
他这一争强好胜,却使老大马方回心焦如焚,托住那含沙射影毒弹,无法发出
。
缨推民这番要以掌抵地,才不致作滚地葫芦。这时翻身而起,大喝道:“老四
赖着干么?”
俞灵啊一声,无奈被敌人杖影团团裹住,欲退不得。马方回一顿脚,扬手发出
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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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一回 晚风残月亡命天崖
那含沙射影毒弹颜色黝黑,在黑夜中电射而出,竟不见丝毫光彩。
青田和尚使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以天竺秘传之内家真力,专门以敌之力,反逼
敌人。是以屡屡砸飞敌人兵器,仍没使敌人虎口受伤。
这刻把那根沉重的弹杖使得如神龙搅海,神妙无方,枝风如山,劲烈非常。
马方回的陪器出手,但见直飞进杖影之中,波地微响,径撞在和尚沉重禅杜之
上。
这时,青田和尚十八路降龙杖舞到急处,杖影如山,将老四俞灵罩住,堪培要
将俞灵活生生地压得透不过气。
俞灵奋勇力柜中,忽然心胆俱寒。这刻他别说反攻青田和尚,即使想设法逃出
圈子也不成,而且,敌人杖上的压力这么坚韧沉重,在这顷刻之间,无端端生出毁
灭的感觉,那是最令人心灰气温的感觉。
他衰竭地刀光骤懈,但觉四下压力如响斯应地随他的松懈而减轻。游目四顾,
正好瞧见马方回的毒弹含沙射影,疾射而至。
俞灵大惊,狂叫一声。那位名震天下的含沙射影,已急如电闪般碰向青田和尚
弹杖之上。
波地微响,毒弹掸杖急激一撞,俞灵立刻运气封闭七窍,连眼睛也闭了。
却听马方回那边急叱连声,睁眼看时,只见马方回一跃丈余,正向横里急蹿。
青田和尚也在此时张目。他从感觉中,也知敌人有暗器偷袭,但他依持这十八
路降龙杖法,奥妙无穷,别说暗器,便纵有万湾齐发,也能掩护全身。是以没有用
特别的动作去击落那含沙射影毒弹。
却好他这十八路降龙样杖所发出的力量,乃以敌人之力反迫敌人见长。那颗毒
弹一碰上排杖,波然轻响,竟是疾飞回去。那毒弹中蕴的水雾,竟没有喷出丝毫。
马方回一见暗器疾打而回,他可不知这毒弹的毒雾有没有喷出,岂敢用手去接
,急不迭横卸闪避,并且是尽力之所能来避远一点。
那颗毒弹含沙射影疾飞出去,啪一声撞在墙壁上。
俞灵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和尚不知使什么手法居然能够将邵武林震惊的含沙时
影毒弹硬磕回去,一点儿不走溢毒雾。怒的是老大马方回,竟然不管他未曾退避,
便使用毒弹。这含沙射影的毒雾,虽然仅致人于昏迷,但究竟会不会由昏迷而致死
?他们可不知道。
因此,他心中懊恼老大竟不惜一切,将他当做试验品,倘若中毒不救,那又如
何呢?
当他心中惊怒交际时,手中长刀已停止招数,青田也自然地往杖于地,回眸瞧
那马方回横目出老远,却在那边踌躇不前。
老二缪推民厉声道:“老四快走。”
俞灵如梦方醒,忍住气跃将开来。
缪推民道:“和尚你真个高明,可惜咱们兄弟那笔血帐,总有一大要结算。”
声音甚是惨厉。
马方回也厉声道:“即使赔上我们三人的性命,仍然忘不了这笔血债。”
俞灵一阵谏然,没敢做声。
青田和尚响亮地念声佛号,道:“贫僧并不惧你们三人的报复,贫僧也未曾开
过杀戒,你们错了……”
缨推民怒斥一声。
青田从容道:“贫僧奉劝三位别再妄想报忧之事。那位杀人的主凶,比贫增强
千万倍,而且心黑手辣,遇上必死!三位分须听纳贫僧之言,细细商量,冤家宜解
不家结,何况那位被杀的施主,孽数前定……”
“住四。”马老大狠声一斥,随即挥手道:“我们走……”
三条黑影,倏然没在黑夜中。
地上仍遗留着一根根棒和闪闪发亮的长剑。
青田投瞥一眼,迈步走回,心中却若有所感地叹息几声。
他回到罗淑英等候之处,只因方才大战,衣衫略有歪斜,而且僧帽坠在一旁,
故此罗淑英才问他是否和人家交过手。
他身为佛门弟子,本不应该打诳语。他又深知如将事实说出,罗淑英脾气一发
,恐怕会寻到那南阳三鼠,尽数杀掉。为了三条人命,迫不得已打个诳培。这种情
形并不违背戒律,要知说谎虽是不对之事,要是在某种情形之下,谎言却是不得不
说。例如一个垂死的病人,惊恐地询问医生自己会不会死。这时为了不让他在死前
,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惊惧痛苦,医生便哄他不会有事。这种情形,相信没有人会说
撒谎是件不对之事。
当下三人两马,复又上路,一径穿出内乡城。
青田和尚仍然担着排杖徒步上路,夜色之中,三人都默默无语,那小毛却是在
马背上打瞌睡。于是,单调的蹄声,便是寂静的深夜中唯一伴奏。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青田和尚便大受脚下那双芒鞋的威胁,整对脚都像被箍得
肿大,极不舒服。
事实上他早已经强自装出若无共事的模样,熬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可不再假装
,只好一拐一拐地走着。
又走了半个时辰,罗淑英在迷仍情思中,偶然回头。
她勒住马,等青田上来,然后说:“青田作走得太长久了,可是脚疼么?”声
音十分温柔。
青田眉头一舒,爽然道:“不要紧,鞋子不太合脚而已。”
她道:“我走一程,你上马歇一会儿吧。”
青田连忙大声阻止,并且轻轻向马后拍一巴掌,那马改为碎步而走,他脚下用
劲,平稳地跟上来。
她道:“你何必硬撑呢,唉,我也有点儿后悔,我不该那么坚持啊!”
青田忽然忘掉脚上疼痛,道:“那就太好了。若你不再坚持,那就天下太平。
”
他歇一下,又道:‘俄们此去找着大哥,立刻把他带回家去,你好他好我也甚
好。”
夜色遮隐住罗淑英那变化的表情,这刻,她忽然变得十分苦恼,秀眉紧锁。她
~面听青田说话,芳心中暗自愤恨。她知道一当面对着袁文宗时,必定不可能退让
,这不但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而且,她老是为了袁文宗念念不忘旧人盟约,是以
显出自己在袁文宗心里,并非是绝对的份量。
她绝不能宽恕这一点,她的要求是决对的,毫无保留的。不管另一人在袁文宗
心上的份量如何轻微,可是。即使那人悄悄匿居一角,但仍在名义上分占袁文宗时
,她也不能忍受。
这些事情,本已足够令一个心软的女人变得狠硬,何况是她。一个心肠本来已
经狠硬的女人。因此,她在寂静的夜色中,在马背上,虽然为了昔日的温馨甜蜜,
而倍觉此刻的孤零惨淡。可是她软弱了一下,立刻又坚强了。
他们沿着它道而走,途中并非没有市镇可供歇息。可是这刻已是半夜三更,以
他们这三人不伦不类的情形,使青田和尚不敢打这个主意。苦熬着继续前走。
终于黎明降临,天边第一线曙色,使这些星夜跋涉的行客,都暂时抛开疲乏和
厌倦。一切都露出新意,到底,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啊!
再攒赶了一程,天色全亮了。青田和尚本是走在最前,此时突然止步。
后面两马都跟着勒缰。
青田和尚往杖吐一口气,道:“你们看,那边有个小市镇。”
那两人纵目遥祝,只见在里许之外,晨雾迷蒙中,隐隐有好些屋宇,此刻,有
些已浮升起炊烟。
市集外的田野间,已能看见不少赶早的农人,荷锄而走。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道:“有好些人高眠末起,也有好些人已在田中做活。
他们,都有模糊然而稳定的目标和乐趣。虽则以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可
是,他们已曾满足了他们的生命,最少也曾经努力过。”
青田的脚痒痒作痛,甚是难受。这时,他虽想道破浮生妄追执求之虚幻,可是
没有心情说这些话。
他道:“我刚才盘算了好久,认为最好是小毛下马步行。”
小毛这时已经清醒,立刻插嘴大声道:“对么,小的早不是要步行,让三根公
你骑马。但你又不许。以小的看来,三相公休的脚定是已起了许多水泡。”
罗淑英禁不住笑了一声。
青田道:“够了,你别再往下说啦,我和姑娘一同骑马,先走一步,赶往西安
府去,小毛,你自家赶到西安,再会合一起,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嗯一声。
青田又问一句:“小毛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奋然道:“小的曾经出门数次,总不会走不到目的地。”
“那好极了,我们便这样决定。”青田下个结论。
他掏出好些银子给小毛,那些银子除了路上盘缠,尚有盈余。
等小毛下马,自个儿飘身上鞍,大声道:“你可以到前面这市集休息,再慢慢
上路,迟几天我们到了西安,每天清早在南门等你,记住啊!”
小毛连连应了。
于是青田和罗淑英两人策马先走。只走了大半里路,便发觉胯下的马,已经有
不济之象。
青田道:“罗姑娘,我们的坐骑也累了,光穿出这市集,再找个僻静让马歇歇
。”
罗淑英问非所答他反问道:“我们几时可以到西安府?”
青田适:“快则两天,慢则无法计算,咦,你怎么啦?”
罗淑英道:“我又厌烦又心焦。”
青田的眼光再溜过她美丽的面庞,但觉两道秀盾依然紧蹙。
他的眼光不敢停留。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不敢平视。也许是由于她容光夺人
,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心有所思。总之,他不太敢瞧她。
这时差不多已到了市集,青田动慢坐骑,间她先穿过市集,然后再等候他。
她默默地夹马先走,青田等了一会儿,才驱马进市。
他肩上横扛着一根禅杖,人又长得挺俊,使得市上早起的人们,仍然十分注意
地瞧着他。
他本想买点儿什么作为早点,对于他个人而言,并且算是昨天的晚饭了,可是
,他终于没有停马。
身边隐隐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道:“这和尚干吗走得这么匆匆忙忙?”
他的坐骑已走出两三丈,并且是已经出了市口。当下不便回头买吃食以示从容
,只好依然催马前行。
他和罗淑英在市外五里左右的路.上会合,路旁有好的林子。他们便进了林内
,钻了不远,有块两立方圆的草地。当下两人便撤开马缰,任得两马啃草休息。
两人在草地坐下,青田瞧着她的背影,自个儿摇摇头,仿佛世上一切的麻烦,
都因这窈窕背影所引起,因而微有怪责和嗟叹之意。
她倏然回头,乌溜清亮的眼光,如闪电一扫,把青田吓了一跳。
然后,她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包什么,青田竟然不会去接。
她挪过来,从纸包中拿出一个热热的大饼,塞在他手中,并且整包都放在他身
旁,之后,做化地躺下。
青田默默开始吃那大饼,他是很饿了,故此吃得很快,转眼吃掉四个。
他把剩下的两个,拿给罗淑英,可是,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罗淑英这时舒服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眼睛已经阁上,睫毛安静地合住,显得
无比的温柔。那露出来的一段粉颈,十分雪白,而且有点儿纤弱的感觉。
青田的眼光连忙从她那雪白的颈上移开却又瞧见她起伏的部胸。一种柔软弹性
的感觉,自然地使人意会到……
他忽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儿通思,吃了一惊,连忙移开眼光,望向天空。几只飞
鸟掠过清朗的天空,此外,连一丝云也没有。
他的脸上一阵热辣辣,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一个已
经三戒但足的出家人,居然会有飘渺退想。
他在心中涌着佛号,全心要仟海一番,可是鼻端中又嗅到阵阵香味,如兰似麝
,这使他又吃了一惊。
捧饼的右手,仍然停留在她上面。这时连忙放下那两个烧饼,然后站起身,走
开一边。
这一走动,立刻发觉脚下胀痛非常,连忙将僧鞋脱掉,躺将下去,用那顶僧帽
盖住面孔,用心地休息。
他的确太累了,不但是肉体上,主要还是在精神上的负荷。
此刻他还得挣扎着休息,脑海中浮现种种景象,都是使他不能安心,或是说使
他不能容忍的。
是以他虽是闭目躺着,双眉依然锁在一处。他要驱逐压抑的思想太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田已经睡着了。
罗淑英暗自潜心运功,不久便恢复了精神。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眼光四下一扫
,只见青田移开躺在那边,这刻只露出一个光溜溜微带青色的头颅。
她忽然要流泪,因为她一下子便想像到袁文宗可能也是这个样子。整个人仍是
昔日的那个,可是青丝一创便已不相同。
她知道一个人创掉青丝,虽然没有改变什么,但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已经截
然是另外一人。而且是再不能如以前一般接近,不管戏谁或吵嘴,烦恼或是甜蜜。
青田盖在面上的帽子溜坠在一旁。他面上的线条,却是和文宗那么相似,使得
她的心剧烈地痛楚起来。
心中的痛楚尚未过去,报意徒生。她痴痴想道:“假如他心中只有我,那么,
他该不会为了抛她而烦恼周!”她所指的是她,当然是文宗的妻子。
妒念激长了愤恨,她那浪澈如一泓秋水的眼光中,闪出奇异的光芒。
她继续想道:“假如这世上没有佛门可供他托庇,那么,他除了放弃生命之外
,还有什么别的逃避办法么?哼,佛门广大,我倒要看看是否真个这么大。我要将
世上丛林寺庙都烧毁为平地,将所有的和尚都杀死。”
愤恨在她心上沸腾着,还有妒忌和痛苦,她低低呻吟一声。
她扯断一根草茎,用雪白的牙齿咬啮着,这一下无意识的动作,可以窥见她心
中的混乱。
她继续想到:“我若是像他一般,隐遁空门,恐怕他会像我此刻般跋涉关山,
急忙地去寻找,他会向我低首相求么?”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打了一个死结,不管她如何努力地反复推想,但总无法寻出
肯定的答案。
地猛然收摄昏乱的思想,根恨地向青田那边投以一瞥。
然后,轻灵地飘身而起,迅疾得有如御风紫燕,眨眼间飞进树林中,在树叶中
隐没了身影。
只那么一会儿工夫,林中传出踏枝踩叶之声,虽然甚是轻微,但在这四周俱寂
的空林中,却十分刺耳。
转眼间从林中走出两人,全是劲装疾服,腰悬利刃。
他们鬼鬼祟祟地低声商量,一面用手指点睡熟了的青田,其中一个抽出利刃,
一直走过去。
罗淑英乃是因为内急,故此径人林中深处解手。
她一径走回来,有点儿神思不属的模样,于是脚下弄出甚大响声,还有三丈许
便到青田睡的草场,忽然前面人影一闪,住脚看时,一个劲装汉子从树后转出来,
一手按在刀把上,满脸俱是诡异的笑容。
罗淑英一眼瞥向他按刀的手上,只见手指粗大,青筋虬突,显然是个训练已久
的练家子。
壮汉低声狞笑道:“你便是跟那和尚的女娃子么?果真漂亮俏丽……”
她秀眉一皱,笼上一股杀气,跟着那双明如秋水的媚眼闭住,凝神倾听一下。
她这一下闭目倾听,能够听出数里方圆的一切动静,宛如具有慧眼,能明观周
围的各种现象。
那壮汉蓦地用力急扑过来,张臂作出搂抱的势子,身法甚是迅疾。
她眼睛忽开,错步闪开数尺。身躯就在壮汉指尖拂过,却还差那么少许,没让
壮汉沾上。
这种上乘之极的移形换位,若那壮汉识机,应该立刻想法逃走。可是那壮汉自
第一眼迎面瞧见她的容颜,立刻神魂飘摇,情思迷惆,竟然不知进退。
外面的青田好梦正酣,却有一个壮汉,手提闪亮利刃,蹑足走近他身边,然后
据腕举刀,缓缓下落。
大凡武学名家,早已将感觉训练得十二分敏锐,即使在睡梦之中,也极之灵敏
。若有人以刀剑暗算,那一股金风依然可使之惊醒,在千钧一发中避开。
可是像这壮汉这般缓缓落刀,便无能觉察,何况青田和尚历世未深,怎样也想
不到会有人尾随暗算,加之大半年来,难为他已将武功锻练得这么神妙,哪能同时
将这种极端灵敏的感觉练成?况且他自念是个出家人,大可不必像普通的武林人,
日夕存着警戒之心,故此对这一门功夫也较为忽视。于是,在他此刻的睡梦中,即
使那壮汉一刀劈下,也未必能够惊醒逃开。何况那壮汉受行家指点,缓缓地落刀。
这边的罗淑英微哼一声,衣袖一掷。那壮汉正转身疾扑,仍是以饿虎擒羊之势
,直搂抱过来。
袖风过处,那壮汉左手如受利刀一割,墓地手背鲜血喷溅而起,敢情已去了一
大块肉。
他当时但觉左手一热,及至血光崩现,吓得大叫一声,眼光格处,面前那艳极
的女郎,已经没有踪迹。
原来罗淑英在转眼间已飞跃而起,身轻如羽,直冒出林梢,少说也有两丈左右
之高,眼光到处,正好瞧见青田和尚身前那壮汉,利刃光华照眼,正往青田和尚喉
间切将下去。不觉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因为她此刻是决不能赶及出手挽救青田和尚
的性命。
脚下那壮汉夫身大呼,叫声划破空林中岑寂,甚至乎有几只飞鸟扑翅而飞。
暗算青田那人吃了一惊,不由得手底一窒,倾耳而听动但随即又转回念头,腕
上加劲,修然往下切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破空之声疾地飞来,当地一声那柄利刃的刀尖被什么尖坚
硬的暗器迎着一撞,倒退开尺许,刀尖恰好从青田和尚脖子边擦过,直没人单地泥
中。
这壮汉同时间哼一声,埃地倒下。
罗淑英有如飞燕盘空,斜飞下来,林中那壮汉同时也悄无声息。敢情当那暗算
青田和尚的人因同伴叫声而一窒之时,罗淑英已扯下衣襟,分作三块打出。
这一出手,隐隐有风雷之声,而且鬓发飘飞,显已暗含着罡气功夫。那三块布
团飞射出来,两块同时招呼向暗算青田和尚的汉子,一取刀尖,将利刀撞退尺许。
一取那人胸前中堂死穴。试想那布团撞在刀尖上,尚且能发出金石交鸣之声,将整
柄刀憧退,何况打在死穴上,当然立刻毙命。
另一布团却打向脚下的壮汉,立刻便声息寂然,自然是死掉了。
她飘身下林,青田和尚蓦然坐起来,惺松着睁眼时,却见身边刮刀光华闪额未
休,一个壮汉却俯仆于地,不觉骇然失声。
她已飘落在他旁边,道:“这厮想晗算你,我差点儿也来不及救你哪!”
青田冲口道:“定是南阳四鼠的党羽。哼,我本着上天好生之德,却不料这千
人以怨报德。”
罗淑英立刻钉问道:“他们以怨报你什么德?”
“这个……”青田和尚沉吟一下,才发觉自己失言,这时心中极快地想到万一
说出昨晚交手的情形,若碰上南阳四鼠的三人,定必让她杀死无疑,可是又不能不
说,到底将事实抖露出来。
罗淑英没有说什么,淡淡道:“你还困么?再睡一会儿也好。”
青田和尚起来,但觉脚下依然疼痛,勉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道:“不觉已睡
了两个时辰,正好上路。我们走吧!”
他弯腰捡起排杖,只见草地上斜插的利刀,光华闪闪,估计出所向的部位,却
是有死无生的脖子,不觉吐一口气,再不瞧那死人,和罗淑英一径上马出林。
那两个人果然是南阳四鼠的人,他们奉命追缀青田和罗淑英踪迹,见机行事。
这刻两人都死掉,便没有人回去报讯,因此南阳四鼠便白白等候了好久,才亲自动
身追踪。却已是六七天后的事了。
青田和罗淑英到了西安府,一路上却是分开而走,故此没有什么麻烦,到了西
安之后,便会合在一起。
青田打听清楚本府最大的寺庙,便是城南的慈恩寺,以及本书前文提及过的兴
教寺。便带领着罗淑英去访寻。
不过青田和尚可学乖了,并不和罗淑英一同询问寺僧,却是独个儿先询问。第
一天没有消息。第二天便到兴教寺。
一问之下,果然探问出文宗乃是在此落发出家,法名圆通,只是三天前的事。
那方文是净光大师,剧他说,惟恐文宗有高梁弟子的脾气,吃不了苦,已着他
托缸游方,受那风霜诸般磨难。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回来。至于文宗所走的路线,却
没有加以规定,由他自己决定。
青田和尚神色大变,光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光镇定着退出来,在廊间仁立细想
好久。
他知道若将实情告知罗淑英,她必会立刻翻脸,起码将这佛门胜迹的兴教寺毁
成瓦砾。
而他此刻尚未有那种功候,足以按照左右光月头陀的遗计,将她稳住一个时期
,静等事情自然发展。
他微微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又要打诳语了,这生涯可够受的……”
但他随即又纠正道:“可是啊,我怎可埋怨这担子太沉重?这担子……”他的
思绪忽又悠然远部,心上浮起罗淑英停停倩影,以及那动人的绝世容颜。
“这桩事,不但因佛门大有关系而使我焦虑,而且,她在我心灵上,也是莫大
的磨练,师父大概早早含有深意,我切莫自坠魔障中。”
寺院深深隔绝了尘世一切喧哗,这儿只有无边的恬静安详。许久以来,那动荡
不安的心灵,这时似乎有点着落。
他徐步走出来,出了寺门,只见罗淑英青巾包头,一身宽大的青布衣服,若非
瞧见她的正面,骤眼间便会错觉为普通村妇。
她此刻坐在一棵树下凝眸对着远屏天边的终南山,眸子中也是一片悠然的神情
。
“她在想着些什么呢?”青田和尚拄杖站在山门,悄悄地想:“我那大哥此刻
正是远走天涯,难到她有这灵感,是以遥望天际,以她这种绝世容颜,以及妙诣天
人的武功,这世间的一切,何求而不得啊?可是,造化弄人,一任她费尽心机,也
是落个徒劳无功,唉,若是世上还有什么事物,可以代替她心中那影子的话,我纵
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正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然而青田和尚一片冰心,却也落了空。
他怅然微唱,手中弹杖轻轻顿一下,步地一响,杖尾直插人坚硬的于土中。
她震动一下,回眸瞥视。
青田和尚低头一瞧,忽然泛起笑容。原来刚才无意将禅杖一顿,插入坚硬的干
土地上,已显出他的内力,在这数日之间,又深进了一层。
大凡各种技艺,甚至乎读书,总是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便是当进步到了一个阶
段时,便会凝滞不前,经过许久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这阶段之后,又会进步得很
快,直到另一个阶段的来临,这进步的速度才又像上次般凝滞住。
青田和尚一向是自家苦练,未曾与人交过手。要知武功之道,除了自家的天资
禀赋和锻炼时的苦功外,还得正式使用,从真刀真格的场合中,无形地熔会贯通,
才能得到最大的收效。
以青田和尚的资质(他曾受左右光月头陀以灵药和内功为之脱胎换骨),以及
所学的天竺异功和杖法,已具有莫大神通。只因他未曾实地施展过,于是便像是理
论和实践不能配合。
最可惜的是南阳四鼠的功力到底有限,并非攻错的上佳他山之石,他还得多寻
几次机会,和真正的高手拼斗,功力火候才可更进一层。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笑容泛上面上,一时忘了罗淑英在瞅着他。
罗淑英唤道:“青田,快过来呀!”
青田这才如梦方觉,心中一冷,想道:“唉,不成,我的功力虽大有进步,但
对付起她,仍未达到这程度……”
口中勉强应一声,走将过去。
她急切地问道:“有什么好消息么?一定是有好消息。”
青田怔一下,道:“消息倒不是太好的,但据那方丈说:大哥果真在三天前来
过,但方丈大师见他仍有纨绔之习,没肯替他落发。据说西安府的寺庙,都不肯容
他剃度出家,是以大哥一气之下,声言必定要到别处剃度后,再回到这里来。”
罗淑英娇艳的脸上泛起惨白之色,自语道:“唉,他终究没有改变主意。”
跟着又抬头道:“那么我们怎办呢?”青田见她没立刻发作,心头暂时放下一
块大石,徐徐道;“我早考虑过这问题。大哥如今有点儿骑虎难下的状况,我们不
能再逼迫他……”
罗淑英冷然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番追到西安,乃是逼迫他么?”
青田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若果我们不再追赶,使他能在期前息止
那落发之心,才是逼迫他。你也知道他执拗的性格,我们若置请不理,岂不是变做
我们迫他非出家不可,尤其是当他回家去,到沈家园找你不着,多半以为你不肯谅
解他,非出家不可了。”
罗淑英哼一声,但声音甚是软弱。
他又道:“我想命小毛先回家,截住他的归路,以免回家又跑了。我们分作两
路,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你看这方法使得么?”
她负气地道:“我不知道……”青田和尚立刻道:“那么我们便这样决定,你
在西安附近查探,尤其不可离你家太远,我料他终必会到你家找你,也许实际上没
有勇气真个上门找你,但望门踌躇,却是必有其事。”
罗淑英立刻轻轻叹息一声,大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之溉。
青田心中甚是疚傀,因为他终于以大诳语,将这位深情一片的女郎哄住了。他
此时却反而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十分难过。于是,他痛苦地低下头。
罗淑英恢复爱的信心之后,便有余暇注意到青田的表情。
她已知道这位年轻英俊的和尚,对自己实在深爱着。而且此刻正受着最大的折
磨。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到处奔跑,使她能够和另外的人驾梦得谐,这滋味之难受,
她是能够感觉和推想出来。
她轻轻道:‘称何必难过呢,咳!”
一声叹息,蕴含的意思难解得很,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一种同情的表示而
已。可是青田心中一阵感激,差点儿流出感激之泪来。
“她终于不鄙视我卑鄙的行为了。”他想:“我自从表示出心中的爱意之后,
她便变得十分冰冷,似乎是怪责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可是,我的确不能自已啊!
我佛慈悲,她终于饶恕我了。我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他抬起头,脸上一片光辉。仅仅是轻颦微唱,便溶解了他心中的冰雪,那是因
为其中有温暖之故,这在罗淑英方面,却不知一点含蓄的表示,便会产生如许魔力
。
青田的眼光仅是一瞥而过,道:“我……我很好。”
两人回到西安府城外一处农舍,那便是罗淑英匿处。
这桩事这样便告一段落,青田和尚准备自个儿远出找寻法号圆通的袁文宗。
此刻他已感悟到师父左右光月头陀的无上智慧,的是妙不可测。当日左右光月
头陀曾说此事应在一载之后。但自从前些日子开始,这桩事好像已经来临,使他十
分狼狈。然而到如今,果然还要拖一段日子。
他仍然骑着马出发,在出发前已见到小毛,暗中嘱他分头访寻袁文宗而非着他
回家。
青田料想袁文家不会更往西去,便取道东北,小毛则取道东南。约定四个月后
在直隶的大名府碰头。
青田和尚扛杖骑马,洒然就道。
他所预定的路线,乃是遍踏一路上的名山胜迹。因为袁文宗多半不会在扰攘的
闹市中藏身,甚至不会在人烟太多之处经行。故此,他也采取荒僻路径的走法。
两个月后,已经到了山西大同。这是因为更往西行,便是名驰天下的佛教艺术
伟构云岗堡武州山石窟。那里的石镌佛像,不下万千,与河南龙门千佛岩齐名。
他先到西门的大华严寺,此寺乃是辽代清于年间所建,寺中有诸帝铜像以及诸
般石像,甚是有名。
他并没有谒见大华严寺的主持,在寺中挂单之后,便到处浏览,顺便是碰碰运
气,希望能遇到袁文宗。
这大华寺甚是宽敞,隐约有当年辽人那种粗矿的意味。任何时代的建筑物,在
艺术上的观点而言,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民族性的影响。这一点,连具有悠长历史
和独特风格的佛教建筑,也不能免去这情形。
青田和尚是杖不离身,携同着在寺中随步所之。
当地观赏完几座铜像之后,掉首欲行时,忽然那厢有人唤道:“和尚别走。”
一听口音不带丝毫本地老西口音,却是极纯正的官话。
他略感诧异地止步,心中极快地想道:“那人的声音显示中气充沛,铮钲而鸣
,必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回头一瞟,只见发声来路,却是转入后堂的一面影壁,却没有丝毫人影。
猛听左侧两文开外,有人大声道:“和尚,找在这儿呢!”
青田认出是方才那人的口音,不觉大诧。暗忖道:“他露这一手干么?以这种
身法来看,此人武功远在南阳四鼠之上。”
忖想之间,眼光已寻声觅看,只见在那一座铜像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纪约在四旬开外,身材高大,相貌堂是威武,尤其那道浓黑的眉毛,自
然而然流出煞气。
青田看看他的衣服,甚是粗朴,一时清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转身跨步,杖尾
无意轻轻触着铜像五座,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注意地察看着这一切,尤其他那根禅杖,这时听到铁石碰敲之声,矍然凝
瞥他一眼道:“和尚带的好重禅杖,我还以为不是铁制的呢!”
青田和尚这才如梦初觉,敢情那人施展移形换位之功,乃是信准地位,令他转
身时那根禅杖必定会敲擦着铜像石座,以便查听自己禅杖的质料。暗念此人用心诡
秘而灵敏,不知所为何事?
这时正是雍正初年,那雍正以各种手段,争夺到皇位,关于此事,许多书本均
有记载,不必多赘。那雍正本人的确精通武功之道,是以当年曾有所谓血滴子的组
织,震惊天下武林。嗣位之后,便惟恐这一班心存民族观念的汉人高手,会因自己
对汉人继续高压政策不满而祸生时腋,便另外秘密聘请好些武林高手,一方面用计
谋毒杀那些旧人。那些被害的武林高手,最著名的莫如江南七侠,却因未曾一网成
擒,故此立刻将预早布置聘好的能手都召集入京,组成另一班新的血滴子,等如今
日的暗杀兼护卫的组织。不过此时因已嗣大位,保护的色彩便多于暗杀了。
这好些新聘的名手中,最著名的便是乾坤手上官民、南疆血掌尤锋两人。另外
还有前藏圆树派的喇嘛好手唐古拉大师。前两者因是汉人,居常负责外面的事。官
中保护之责,却全落在唐古拉大师和他两个弟子身上,率领好些侍卫,日夕严密防
卫。
不过外间却仅知乾坤手上官民和血掌尤锋两人,乃是大内好手的领袖,并不大
深知那位前藏喇嘛的底细。青田和尚在大半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厌世的土子,如今
虽然身负绝技,却也心心注念在罗淑英与佛门一段瓜葛之上,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
大事。
他道:“施主别见笑,贫僧云游四方,带杖为伴,可防虎狼之患。”
那人道:“我明白得很,和尚何必情急解释。”
青田心中道:“好吧,我说出来,是敬你也是武林高手,眼力不凡,瞒之无益
耳。情急两字是怎样来的,笑话……”
那人见他默然,大踏步过来,气派自然而然十分威严。
他在青田前面四五尺处止步,灵利之极的眼光,在青田全身上下不住盘旋。
青田觉得此人动作可怪,却因气派太大,一时没有什么动作。
那人道:“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不因他的不客气而不理,答道:“贫僧法号青田……”
“从什么地方来?往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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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二回 龙腾虎跃刀鸣杖毁
青田道:“贫僧已跳出是非之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施主何必多问。”
那人大声喝道:“胡说,把帽子脱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动气,贫僧实在不解。”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恢复平静的声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
友送我一个外号称为乾坤手,和尚你或许有个耳闻?”
青田和尚单掌合十道:“贫僧孤陋寡闻,极少注意世事。不过以上官施主的气
派看来,必定是极负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脱下帽子,让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
尚。”
青田这一下可坠五里雾中,想道;“我头上连头发也没有,他怎能认出我是不
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观怒色,催促道:“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田和尚不知不觉地举手脱下僧帽,但随即醒觉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满
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觉地将僧帽除下而羞愧。因为这样
简直是自己受到对方威严的声容所摄,显出太无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脱下来。”话声如嘲还想,表情
冰冷。
青田和尚抗声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亏贫僧乃是出家人……”
“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声道:“你既未曾听闻过我上官某人的名字,
哪有我这一号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平一点,继续道:“可是我倒真个没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
么一号人物,咱们可得交个朋友。”
青田和尚这时才知道对方乃因自己不认识他的大名,当下歉然道:“贫僧的确
是规矩的出家人,不理红尘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负有特别任务,亲自出马到这大华严寺来,有所行
动,这刻心中越发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轻举妄动,贿人口实。
是以这时心中虽仍有所惑,依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他道:“和尚你是佛门弟子,不必多呕闲气,何妨脱帽让我瞧瞧。”
青田和尚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举手,欲脱僧帽。
“罢了,我给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
想知道究党我和尚的秃头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将帽脱掉,微微俯首,让对方观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刚刚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来他从我头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时候多久。”
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问道:“上官施主既已看过,那么贫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声,忽然侧身一掌拍出。掌风呼地一响,极是强劲。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内,那乾坤手上官民却在门口与他之间。是以
目光给挡住,但从灵敏的听觉中,也发觉上官民这一掌,乃是将一件体积细小而劲
疾的暗器打飞。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墙上,这时青田和尚可瞧见了,敢情仅是块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声,并没有立刻纵出门外,反而横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
之极。
青田和尚念声佛号,将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这是哪一位朋友?想将我引开,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贫僧没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说之意,贫僧若要走时,也不怕
施主拦阻。”
他说话时没有一丝火气,这是因为他认为事实如此,便照样说出。若他知道对
面这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时,便不会这等
从容了。
上官民反怒为笑,呵呵数声,然后道;“你试试看。”
青田和尚道:“贫僧犯不看得罪主啊,况且外面还有别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
瞧去?”
上富民不觉狐疑地闪动一下眼光,显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态度所惑。他方才以为
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却觉得青田并非假装。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劳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话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击那发暗器的入,仍然
糟糟然道:“那个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装佯,沉声道:模扯别的,你说随便出去,倒是试
试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迟疑一下,道:‘贫僧不想多生事故。”
“废话,快试试看。”声音变得严厉得多。
青田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非拦住我不可,想来你不过比南阳四鼠
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过节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讲宪的是面
子,刚才青田的话,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没法下台,除非他赔罪求饶;那也还要瞧着
办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决然拽杖而行。
他迈开大步,直走向殿门,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给他吓一跳,身形微闪,又退了
三步之远。
青田直走而前,连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对铁拳以及腰间围着的一柄
缅刀;驰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无论是掌或刀,从未走过下风
。尤其那柄缅刀,乃是缅甸宝物,刀身扁狭,可软可硬,平时围在腰间,有如常人
所用的腰带,科直时锋快无匹,寻常兵对遇上,必受损缺。
这时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举手虚虚推出一掌,风声呼地一响,劲袭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动手么?”
这一问无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蕴怒于心,修然真力贯注掌上,本是虚
虚推出之掌,这时再击前数寸,掌风已大不相同,重压如山。青田禁不住挥臂一格
,内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挡了这一下,这电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觉面目失色
。敢情已觉出敌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阳四鼠可比拟。
这时他左手回缘击出。掌风又比上一掌强劲,而且有点儿坚硬的感觉。青田吃
了一惊心中电急忖道:“这人怎的这么厉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这是
特别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厉害的一种,我且运足真力,应付他一会儿。”
力随心生,霎时浑身都布满了真力,他的内功,乃是天竺秘传,别具另一种威
力,左掌同时使出降龙十八杖的变式,猛可迎击。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内领袖人物,所发出的掌力,岂比等闲。虽非劈空伤敌
,但在两尺之内,吃他掌风扫着,也会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须严密地拆招解式,一来要抵挡住敌人掌风,二来不能露出空
隙,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脚下没有移动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饶他半生戎马,屡经战阵,这刻也沉不住气,
微喷一声。敢请他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觉那和尚举掌抵挡
时,那内家真力之强劲不但是生平仅见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别,反应之力极强,大
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则反震之力越强之势。是以当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时,陡
然悬崖勒马,硬生生将力量撤回来,眼见敌人进了半步。
其实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内力,与敌相比,实是相
形见细。这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强的高手较量内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
免因完全没有经验阅历而打个折扣。幸而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强,把个
领袖大内的魔头也给瞒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脚步,随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简直没有认真锻炼过,这时心中一惊,不觉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呼
一声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风沉重如山,威势惊人,乾坤手上官民这刻已认定这和尚,乃是乔装故意拦
阻自己的敌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损在这大华严寺中。当下脚下微
动,又退开三步。
青田和尚禅杖打出,脚下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般挪前两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恋
过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闪,跟着金刃臂风之声,疾卷进来,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
下腰间缅刀,抖得笔直,从杖风疾卷进来。他的面色寒如冰,两道乌黑浓眉上,尽
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击敌刃,枝头却从下暗袭。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发觉敌人这一招虽是神奇严密,但内力似乎嫌弱了一点儿。
大叱一声,旋风般连环送去。
钻然一响,刀杖相触,那支镔铁打成的梯杖,竟然给削断寸许长的杖尾。
青田和尚简直无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铁块,连连奋力招架。
霎时间白气弥漫,黑龙乱舞,这座宽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这时忽又闭目,尽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但见杖影绕身飞舞,严
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闭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当日左右月陀嘱咐过他,
说他本练成佛家大金刚心法,不能对敌无所畏怯,岂非影响到杖法和功力。因此,
遇在上强敌之时,可以先闭住眼,将杖法尽量施展出来,等到局势稍定再作打算。
不过,若是他老闭着眼睛,那也不成。因为若是这样,便绝对无法作逃走的打
算。
这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是佛门奇技。四五个照面过处,杖风山响,
竟是严密异常。方才已落下风的败象,已经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这时已使出武林称绝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铁的缅刀,光芒
如雪,尽是纵横挥霍,不停进击。
可是他立刻被敌人杖上所带出的风声和力量所迷惑,以他们这种高手软技,差
不多全是从敌人兵刃上的风声来决定自己的动静进退,可是目下这个和尚,枝法神
妙,这时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禅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寻机会削,不敢硬砍
,而且那招数之神妙,似乎还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敌人杖上的风
声和内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觉出敌杖已经砸上身来,连忙闪时,却发现敌杖
实在未曾够得上部位。
这一来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变了打法,专一游身疾走
,向隙进击。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骤眼瞧去,严似穿花蝴蝶,绕飞花丛之中。
枝风刀影,此起彼落,渐渐将战圈扩大,甚且在那些硕大无朋的铜像间出没。
大约一顿饭工夫,青田和尚但觉自己十八路降龙杖法,益发使得应手得心,便
放胆张开眼睛。
他这时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块无价的宝石,愈磨愈见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许人也,这时已约略估出敌人杖法神异之处,攀然大喝连声
,挥刀进击。喝声坚宏响亮,殿中回音激荡,更添声势。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将杖圈收窄,却因应变略慢,常然一声,又给敌人别断两寸
许杖尾。
他心中一阵谏然,却连转念头的工夫也没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龙杖法之上
。
看看又战了许久,殿门外人影屡现。
乾坤手上官民久经大敌。耳听四面,目观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这番不意遇着这位平生强敌,鏖战许久,仍未分出高下。虽说曾经两度削断
敌人兵器,到底没有将这不见经传的和尚收拾下,终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将殿外
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窥伺这和尚的破绽。
青田和尚总觉得敌人内力之强,使自己常有首尾难顾之弊,幸亏杖法神妙无比
,战了这么久,还没有现出破绽。
又是个把时辰过去,青田和尚已被敌人刀光四下裹住,渐有相形见纳之势。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边去。”
一个苍老声音念佛号道:“殿里是谁在弄刀动棒啊?这是佛门清净地
“住嘴,老爷不念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这么客气,现在快给我老爷滚回后面
。”
那苍老的声道:“老衲是这里的住持啊,你们……哎,好,好,老衲这就走…
…”
殿中的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点儿没听见外面的对答。但人家全
听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远走高飞,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
吧?”言中大有讥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话,勉强随口应付道:“什
么和尚、同党?”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将刀法松弛一下,再说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扩大杖圈,一面摇头道:“我连主持是哪位大师也不晓得呢!
”
上官民道声好,忽又增加压力,两人齐齐移动数步,正好在两座铜像之间。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飞纵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挥
杖欲击时,却因这一枝击出,必中铜像,忙不迭移形换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
隙而进,刀光如雪,直卷进来。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宝贵的铜像,若一闪开,敌人之刀斩金削铁,必将铜
像毁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闪,因为他虽然可以横杖招架,但从方才杖尾被削的经验,这
一招架,整根掸杖可就得分作两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险。
高手决斗,讲究的是分秒时间,也得争取。这时刀风锐利急劲,已疾袭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声,蓦地一式“银流沙焦”,仗影横封,全身内家真力完全由
杖上溢出,宛如怒涛澎湃激荡。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连闪,在这一触即及之际,已连变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领袖大内群雄的人物,缅刀如电,姚开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
的铁壁,只寻到那么一丝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进。
常地一响,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着禅枝被削断之心,这时毫不犹疑,全力
一压。
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给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缅刀一削,竟
不曾将敌人禅杖完全削断,仅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双手持杖全力一压,跟着撒杖抽拿,猛击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来。
啪地三掌相交,一个是有意,一个是勉强招架。是以立分强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缕轻烟,向殿门外飞纵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却连
退三步,等到稳住身形,敌人的按铁禅杖余势劲急,不得不拧身跨步。那铁样杖重
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砖之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青田和尚一个起落,已抢出殿门。只见两条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
扫,地上有两三粒铁菩提和三粒铁莲子,兀自流转未息。料得那两条人影,定是被
那铁菩提和铁莲子的两人引开。心中电光大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那厮不肯放过我和尚,敢情这里面有佛门中人。”
心虽在想,脚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飞跃,穿过一座佛堂,转出一道廊,再经
过一个院落,陡见前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却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让那魔头从空中飞纵时瞧见,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径冲入堂中。
只见堂后一道门口,连忙走进去,却是个小弹院。
廊上一个老和尚,凭栏站着,一径凝视着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禅杖请恕擅闯之罪……”
老和尚转身临房,一面道:“请进来吧!”
他疾如飘风地闪入禅房中,只见这禅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严清静的情调。
他立刻便推想到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摄衣坐在禅榻上,一面摆手请他在一张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师
兄绝艺惊人,老销方才已略窥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嗫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广智,乃是本寺方丈,敢问师兄法号?”
青田连忙说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
职大内,与南疆血掌尤锋并为领袖,天下之八,闻名色变。师兄居然能够与他以兵
刃相见,争持两个时辰有多。这件事著传出江湖,必定震动江湖无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声,道:“弟子实不知该人来历,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细,
恐怕会曳杖而走。”
广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练武功,然而总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静中有
悟,然而筋骨已衰,已无寸进。不过以老衲愚见,师兄杖法绝伦,只惜方寸中杂念
未祛,不时动心转意,影响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缅刀,乃是希世之宝,师兄禅杖
被削,更加影响斗志。目后尚须从持心定慧方面加点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时,
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着意寻思,歇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向广智和尚道
谢。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两名大内好手,来本寺搜寻敌人,其中一位正是佛
门弟子,啊,师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须多言。不过有一点要奉告的,便
是他们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亏那魔头被师兄牵制住,否则后果如何,便
难说了。”
青田道:“老样师切勿误会,弟子虽是出家为增,但仍然记得非我族类,其心
必异的话。而且,弟子之看破红尘,与山河沦落于外人之手,亦有关系。不过,此
刻弟子身有重任牵涉到佛门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
广智和尚诵一声佛号,道:“师兄有此缘法,可喜可贺。然而佛门劫运,系于
天心,师兄虽然必须谨慎从事,但也不可太于执着,反坠庞道。啊,老袖饶舌了,
请师兄海涵……”
青田连声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头收拾不下敌人,定然无颜留在此地,况且另两人已现身逃
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权当排杖,师兄可
持去,力挽狂澜。我佛无所不在,必定庇佑师兄。”
青田转眼一看,只见屋角靠住一根长逾眉际的竹杖。大约是久无人理,是以有
点儿黯淡。
他走过去,伸手拿处,但觉竹杖重量还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诧异细瞧,
只见那杖仅仅粗及儿臂,色泽金黄中,隐隐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悦目。
老和尚道:“这是沙门至宝南海紫檀竹,坚逾钢铁,可也甚重。以师兄之功力
,再不怕人家的宝刃了。师兄既弃以往的按铁禅枝,今日之事,便传为另一人所为
。如此一则师兄来日走动时,不致多生麻烦。二则有这么一个高手,便可为我方益
增声势。”
青田无道谢过赠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时无暇及此,一切便请老禅师裁决
。”他再坐下倾谈,便将此行内容说出来。
广智老和尚原来也会见过左右光月头陀,当了便约定代为留意,两个月后再来
此一晤,以便得知确实消息。
青田和尚用过斋膳之后,才又从容上道,先到云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迹,然后
一路北上访寻。
不过他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广智老尚话中微旨,从而
了悟出许多道理。于是,他变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见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义,那
是恒久的内在的意义。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论
人类智慧如何发展,但仍然有许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为智慧和人力所无法
逾越的。他从北方折回大名府,逼着了小毛。两人都无所获,青田算算日期,便携
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华严守谒见广智老和尚,探听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们已到了大华严寺。
远远已望见寺门,小毛已买了一匹马,这时扬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
,前面可是大华严寺?”
青田点点头,小毛又问道:‘哪位老和尚是约定这个时候么?”
他又点点头,凝目瞧着远处的寺门。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从在大名府再见到你,但觉你已变I一个人
,老是不做声,尽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欢我说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别那样子不做声,可要憋死小的了。说些老和尚
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声,道:“你怎会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这就快到大华严守了,若果仍然没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
等惨啦,对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对大小姐说你爱她么!那时小的心里很气愤
,那是为大相公气愤,故此当你阁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时,小的还以
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头,现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该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断他的话头,道:一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经是个和尚,那就太够
了。”
小毛嗫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会怪责,三相公你果真爱大小姐么?
”
青田沉思片刻,缓缓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还
有什么爱不爱的。”
小毛征一下,大声抗议道:“你三相公的话太绝了。你能够削发出家,也可以
蓄发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样说?”
青田嗯了一声,侧顾小毛道:“你今天这么多话,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个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
然而作,也一样地忍心。”
青田心波荡漾,遐想欲飞,连忙诵声佛号,自个地念道:“有喜无情成解脱,
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会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发还俗吧,小的知
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够使大小姐抛开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挚,仿佛这个要求,乃是
对他本身十分重要。这要求生像已非罗淑英之事,而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紧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为什么这般替她着急。”
罗淑英情影已经多日没有侵扰他的心灵,但这刻却清楚地浮现心头,他悲哀地
叹息一声,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够的话,我……”下面的他
不再想下去,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觉。
他大声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说了,你可知自己说些什么话。”
小毛勇敢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自己说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乐,心中
便觉得舒服。三相公作应该蓄发还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马腹,冲在前面,一面惊诧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对她也
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虽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悬殊,故此不像寻常的爱情形式表现
出来,但他的确是对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声得得,已走近大华严寺,只见寺门石阶上,一个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
归西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
光冲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
,已经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
,那时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
底关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
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碎?
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
每日除了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
叶,只有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
使人无端生出衰飒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
了千年。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
眺望西沉的太阳,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
,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
她深深觉得悲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
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她的青春,正
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
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
,这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
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
下一瞥,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
单调,她叹口气,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
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
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
,其他的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
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
她没有立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
在其中。而来人更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
等候。也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
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
,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
,猛然拉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
一个譬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
非那只金狮,即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
,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
终究是全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
四五步,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
罗淑英抬眼向着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
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
,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
小毛无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
再说。我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
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点点头。
她又道:“可是你也见到的,我为他弃家出走,风尘跋涉地找寻他,可是,若
果换了是他,他可肯为我这样?又这等做法,是否太过愚蠢而令他看轻?”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别要节外生枝,这
些问题,老天爷也弄不清楚……”
他断然遭:“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经做了和尚。”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没有话好说了。她徐徐走过去,剩下青田独个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来,玉手中捧着一口剑,她说:“我早已买了这口剑,便是为了
这个消息而用。”
青田凝视她一眼。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数出她那双澄
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两道细长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个挺直鼻子,再下
面是纤巧而丰润的嘴唇。
他一点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恶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宽恕她,人往往
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诉她说,他原谅她决定的做法,而且要将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让她能
痛快地一剑收拾掉自己。这样,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长岁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声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剑干什么?”
罗淑英娇躯猛震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门外。
青田低声道:“那么你要从我杀起了?这是你说的,是么?”
淑英道:“对,就打你开始。”声音十分坚决,显出绝无转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须用剑,只须你一举手,我便变成苗粉。”
罗淑英道:“你图个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为你这样做。”
她咬一下牙齿,这一下动作,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似声音那么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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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三回 岁月催人魂幽鬓白
青田看出她咬牙的动作,猜出她的心意。
他清楚地判别出自己陷在悲哀之中,而她却在发愁,他仿佛记得以前有哪位哲
人说过:悲哀和愤怒都是一种脆弱,最易使人受伤,甚且崩溃。
他思忖道:“强者是宁静的,现在,我必须振作起来。”
这时,他已来不及考虑及这强求的冷静,是否能算真正的强者?他已经没有时
间慢慢思索,他用近数个月来,听过大华严寺广智方文指点后修练成的定力,将自
己完全置于极端冷静之下,个人的恩怨,再不让它挑拨起感情的波动。
他冷冷道:“我不想得到特殊的待遇。”
声音是那么地冰冷,似乎是在岩石中迸出来的话语。
她哼一声,道:“随便怎样,你也是同一结局。”
他冷然反洁道:“你呢?你的结局又是怎样?你可曾想过?”
她道:“你别管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我常在怀疑,你的情会不会误用了?正如你衡量其他的事一般地错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依我想来,你和大哥既是这么相爱,那么你们总应该能够好好地商量,解决
一切难题才是。可是,大哥却因此出了家。而你呢?为了大哥却不惜染得血腥满身
,掀起千古所无的轩然大波。这是表示你的情真?抑是表现出你的愚蠢?大哥并不
像你的感情那么热烈啊!”
“青田你胡说八道,他的情必定和我一般地深刻,而且,我在其他的事情上,
有什么地方错了?”
青田和尚冷冷道:“先说后一项,你以为凭着一口剑,便可以所尽天下丛林的
和尚头颅么?你恐怕第一次便杀不了我了。虽然我在一年之前,仍然不懂武功……
”
她好像被人捐破什么弱点般暴怒起来,道:“我太清门的武功,天下最强。不
单是罡气功夫,迈绝古今,便凭后天功夫,也称霸天下。我早已决定,凭一口剑杀
尽天下的光头和尚,同时以罡气奇功,毁掉一切丛林寺院。你只有一年功夫的人,
居然敢夸下这种大话,我只须以七招二十一式拦江绝产剑中的正反六招十八式,必
足够将你收拾掉,只有少于此数而不必多过六把十八式……”
青田截住道:“若我届时无事,你又怎样!”
她坚执地摇摇头道:“这个绝不可能。”
青田道:“我却有这个信心,凭这根竹杖,必可招架你拦江绝产剑的六招十八
式。我又再问问你——”他将话题移转,道:“大哥身人佛门,已是定局,可是若
果他说:只要你肯放弃成见,并且往他托迹之处寻他,他便回心转意,蓄发还俗。
我想,你必定肯寻他,是么?”
她由衷地点点头,青田冷冷的声音继升起来,他道:“如果你们两人同样相爱
,那么你要是匿居起来,非要他去寻你,便不肯重履人世,你以为他会不会找你呢
?”
她像给他一拳猛击在心上似地震动一下,随即将眼光移向门外的天空。
她想起了当日彼此相爱要好时,那些天长地久,山盟海音的话来。
往事如烟,都已随风而逝。可是在她此刻的忆思中,却仍是那么真实和生动。
记得有一次在选韵亭中,他们并肩看着流泉飞坠潭中,溅起蒙蒙水珠,清脆的
泉声,不绝于耳。她忽然感到快乐时光的短促,于是她问他道:“假如我忽然像这
些泡沫一样,转瞬间人家世上消失了,你怎么办呢?”
袁文宗怔一下,然后严肃地道:“不论往哪儿去,我总会跟着找寻着你。天上
,人间,或者是黄泉之下,我也会去寻你……”
她那时候哭了,是伏在他怀中低低地哭了,一方面是悲哀,一方面也由于快乐
。
现在,青田的话勾起了那一幕往事。她分明地听到袁文宗严肃而深情的声音。
一刹那间,她已陷入回忆之中。
青田轻轻叹口气,这刻他已为了她那种缠绵怅们的眼光而令致给了冰的心潮也
渐渐溶解了,感情的波涛,崩云裂岸地拍击着。
他明知如今这桩事情能够依愿完成的话,以后漫长的岁月,却是不容易消受的
折磨。
他许我不会痛苦的。”他想:“假如我不是对她生出感情的话!可是事情偏是
这么槽,我好像快要崩溃了。唉,这样子一个美人儿即使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恐
怕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地冷眼看以后的变化啊!”
他真的已临于崩溃边缘,心潮汹涌的情涛,快将理智之堤冲毁。
只要他放下紫檀竹杖,将一切利害详情说出来,并且吐露出心底的爱念。于是
,结局便简单得很,不是脖子上一剑,永远息止了尘世烦恼,便是双飞双宿,比美
陆地上的神仙。
这种简单的结局,对他的确极具诱惑,他的手动一下,那紫檀竹杖步地敲在地
上。声音可把两个人都惊醒了。
罗淑英道:“他若知道我这样办,一定会来找我……”她没有说出来找她干什
么,但至少,他会来找她一趟,这是她所深信的。
青田适:“那么我去告诉大哥……”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森森的,地道:“你能分身去么?”
青田立刻知道她话中之意,心头登时冷了半截。
他举一下手中的紫檀竹杖,道:“我招架完你六把十八式拦江绝户剑后,便报
讯与大哥。”
这句话,触发了罗淑英在武功上争强好胜之心。
她傲然遭:“我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到,天下无双,尤其最后那一招正反合壁,
剑出石破天惊,风云变色。可是,我只使用那正反两方的六招十八式就够足了。若
果你能够接住,我便找个人烟绝迹之处,筑室而居。直到他回来找,我才踏出屋门
。可是,恐怕没有让我这样等待的机会,我倒是愿意能够这样等待他,否则,他再
也不会理我。甚至我或许会误杀了他……”
青田奋然道:“你会有这好机会的,我不肯让你误杀了大哥,然后在他尸首之
前,伏剑而死,那样太恐怖和凄惨了。”
她道:“你对我很好,我不会忘记的。却只怕你无力阻止这种惨事发生。”
青田和尚登时如在盛夏中沃下冰雪,说不出多么舒畅。她的前两句话,一径在
他心中回响,甚至许多年后,还是清晰可闻。
他道:“我们比斗,别让小毛瞧见。”她点头同意了,当下便命小毛进屋,并
且呆在屋子里,他们则一同骑上马驰向山边。
在一个谷中的草场上,他们跳下马,先赶开两匹马,然后,彼此对面站好。她
温柔地道:“请你宽恕我吧!”
青田决然地道:“我死而无憾。”
罗淑英凝瞥他一眼,觉得他神情十分庄严,不由轻唱一声,又道:“你先动手
。”
青田和尚暗自运功,真力遍布全身,攀然应声好字,竹杖起处,迎头砸下。
紫檀竹杖上刮起极沉重的风声以及呼啸似的尖锐声音。前者是因为他功力湛深
,加以紫檀竹权十分沉重,以致带起沉劲的风声。后者便是这沙门至宝紫檀竹挥舞
时特有的响声。不过这种呼啸似的尖响,非得将内力直贯杖消,才能发出,若到这
地步时,其功力已是武林顶尖高手的程度了。
这一式为“西方攫虎”,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的一式奇招。
每当那十八路杖法施展完之后,衔接下一趟所施展的杖法时,使的便是这一招
“西方攫虎”,讲究的是强攻硬打,威势如雷霆迅击,以便在敌人缓手招架之时,
可以随己意而施展另外的杖法或者是再使出降龙杖法。
青田第一下施展出这一招,用意甚深,只因他从未见过她的功夫,尤其那七招
二十一式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中至上剑术。那最后正反合壁的一招三式,更是妙
绝人表,直似这趟划法的名字般惊人。这刻虽然她说过只用前面的正方一共六招十
八式,却也不比等闲。心中知道她随便使出其中的一招三式,几乎可以压倒天下的
刻家。是以他一出手,便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继往开来的绝招,这一招虽是雷霆
万钧,威力莫测。但好处却在于能够随心所欲地收回那震山裂岳的力量。
罗淑英眸子陡亮,娇声叫道:“好杖法,看剑!”
说话时,身形全然不动,宛若平日谈笑光景,但末后两字一出口,陡然身形一
闪,疾如飘风。那种快法,真是难以形容。刚好从杖风侧面攻上,剑光一闪,斜撇
出去。看她身形步法,全是攻敌。但剑光却舍开敌人身边,向右边削开。
青田和尚斗然将竹杖收回,横着一抡,呼啸之声与杖风争响。
当他收杖横击的刹那间,罗淑英运剑如电,已削出三刻,一时刻光乱闪,并且
嘶嘶之声,刺耳惊心。
这种尖锐难听的声音,正是道家太清派所谓拦江绝户剑的最神奇之处,便是从
封上引发出真磁引力。
不管敌人兵器多么沉重厉害,也得让这种古怪的磁力吸向一旁,而且自家一时
还不能察觉,仅以为敌人步法身形奇妙而已。
照理青田这一杖,必定向右下方倾斜挖空才对。
可是杖风和啸声过处,那罗淑英有如轻絮般随着杖上风力,飘出四五尺远。
虽然她随风飞起,仅是眨眼工夫,但青田已看得清楚,只觉眼前的人,衣换飘
举,容华艳绝,仿佛滴降凡尘的仙子,随风欲逝光景。不由得凝眸顾盼,竟忘了跟
踪进击,占取有利时机。
她道:“咦,不怪你敢夸口,那是什么杖啊?竟然吸引不动?喂,我还有五招
十五式呢!”
青田的嘴唇嗡动一下,他本想说你真像一位天上仙子的赞美话,可是他终于没
说。
她叫道:“青田来呀!”
青田遭:“我且是让你啊!”猛可摆杖进去,呼啸声又从杖上发出。
罗淑英美妙地退开一点儿,恰好让敌杖从身畔擦过,枝风激荡中,云鬓斜飞,
衣袂飘举。又是一幅艳极的美人临风图。
青田蓦地闭上眼睛,挥杖盘打,一径使出十八路降龙技法。他可真不敢再开眼
了,此刻,他的心已怦然跳动,即使有机会,那根杖也不忍招呼向她身上。故此迫
得赶快闭住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刺耳锥心的嘶嘶之声,又从面前响起来。要知这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太清派
独步天下的剑法,在罗淑英这位嫡传弟子手中施展出来,威力惊人之极。一连两招
六式竟然能够将青田的身躯挪动位置。
青田若非闭上眼睛,必定感觉不到自身已经挪位,幸而是闭了眼睛,-心一意
进杖攻敌,却发觉这奇异的情形。
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罗淑英玉婉一挫,嘶嘶之声顿挫了一下,立刻又刺耳急
响。这刻,她已经是使出反方三式。这拦江绝户剑妙处便在于此,每逢一转方向,
敌人便会自动凑准部位,用喉咙去碰那锋利的创尖,是以定必有死无生。
她这一转式,芳心之中,信有万千辘辘,猛可同时升降。
这顷刻不能容发之间,她的心中电抹似地闪过好些念头。她知道若以自己全身
之功力,尤其是已练成了先天真气的罡气奇功,那在剑上发出的真磁引力,实非仅
习后天内功的高手所能抗衡。纵然此刻对方使的兵器,不属五金之列,故此不能十
分得心应手地制胜。但以她真正的功力,这一下反式剑法全力使用出来,则对方因
身躯被吸引挪位,仍是无法躲过这绝户一刻。
她明知这结果如斯,是以挫腕之际,那颗芳心便给撕裂为数片。她是咬牙一剑
削出呢?抑是留他活命?就在这一项间,她要作下不能反悔的决定。
这眨眼的时间的确太急促了,急促得任何人也不可能作出决定,她以受过高度
训练那种专家股,随着肉体的反应而压剑一削。
青田和尚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慕然睁开眼睛,张嘴作狮子一吼。声震群谷,回
响盘旋相应。
说得迟,那时快,青田一式“罗星撤沙”,那根高及眉际的紫檀竹杖,严如龙
吟般震啸不已,已在面前闸住一道杖墙。
这一式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救命守式,杖影交织如墙,暗具吸力。当日青田便
以这一式,将南阳四鼠寻仇的三鼠,吸住了两个在枝影中,脱身不得。
可是这刻对方乃是强绝天下的异人,岂能与当日相比?差幸他本身今日的功力
,也与昔时判若云泥,而且这紫檀竹杖,本身具有弹性,以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内力
,以及佛门正宗护法杖法,又占许多便宜。
罗淑英这一剑削出,一招三式,在同时施展出来。即是这一剑削出,已经共是
三下,是以剑光连缀斜铺出去,眼见青田身躯一侧,堪堪撞入剑网中,却在千钧一
发中,竹杖光影如墙涌起,将前面护住。
她余力未尽,猛然一牵,青田身形打个旋,露出侧面空隙。她正待递剑,慕觉
敌杖风声压体,似是湛堪上身光景。她乃是一代高手,自然而然地飘然退开,却看
青田兀自舞起杖影千条,护住全身。那杖的路数,何曾能够打上身来?不觉诧极而
噫了一声。
青田的降龙杖法妙就妙在这里,杖上的风力往往令人错觉,以致这位独步武林
,超绝当代的高手,也着了道儿。
她只剩下两招六式,青田却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使完。就在这断续之间,她娇
叱一声,身剑剑一,疾冲上去。
剑光强烈,风声锐锐,划起一道弧虹,疾奔青田和尚。
那青田和尚朗诵一声佛号,掸心湛然明净,一尘不染,声音之清越,似是表示
出他此刻的慧悟。
刚才的一番剧战,使得他的功力又超迈进一步。他已不必闭着眼睛,便可以尽
展全身功力。尤其是情绪宁静,心湖平滋无波,这境界难以言诠。由静而生慧,对
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另有所悟。
罗淑英疾如电光火石般一剑截至,青田呼地一杖砸来,又是当初那一式“西方
攫虎”的妙着。
可是以她这种绝顶天聪的一代高手,早已觉出他这一杖,已臻化境。迥非当初
那一杖时可比。一似佛去深微,无所不容光景,使她没个下手处。
她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念头:“我非使出罡气,便无法将他收拾……”可是这念
头仅像一些普通的反应般,一闪即过。她自负为天下第一人,焉能自食前言,另使
手段暗算青田?
剑杖欲触未触之际,罗淑英身形骤止,翻腕一削,剑浪陡生,那刺耳锥心的嘶
嘶之声,复又大作。
青田和尚盘杖急舞,身形如盘石屹立,纹风不动。但见那宽大的僧抱,急举疾
飘,随着罗淑英剑削去路,似欲裂体而飞。
还剩下最后的一招三式,罗淑英玉面变色,想道:“气死我也……”陡然退开
两步,美眸凝瞪青田,露出无限怒气。
青田骤然收杖,屹立无语,他情知她忿怒地瞧着他,是以不敢抬眼。
她怒气地尖声道:“都是你,你……真想把我活活气死么?”
青田和尚的眼光凝注在地上,那儿因朝阳斜照,她的影子恰好在他跟前,他看
见她的手动一下,利剑斜举。
他忽然推想到她最后的一剑使出来而无功之后,便需自我锢禁,这幽囚的岁月
,可不知要多久,而且她更会因被迫守诺而受幽囚之辱,是以倍觉难堪。他难道一
入空门,便再没半点人情味,再不能为她打算一下?直至现在,他未曾为她做过一
些什么周!
于是,他负疚地喟然一叹。
他道:“你何必生气呢?”话声中,徐徐背转身躯。
罗淑英秀眉一皱,不明他的用意。只听青田道:“我对于生死两字,早已抛诸
度外,既然你对于我的死,是这么重要,那么,你就动手吧。”
罗淑英暗自一任,料不到他竟有这么一下做法。
她提剑斜走一步,决然举创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话声甫歇,挥剑一划。这时彼此距离尚有五步,可是劲锐的剑风,将青田的僧
抱压得贴体欲裂。
这时她清楚地瞧见他的侧脸,那鼻的线条和背影,是属于那么深刻在心版上那
人一样,她的剑骤然间乏力地垂下。
青田和尚听到她叹息之声,跟着掷剑于地之声。
这座山谷一向是从无人迹,可是自从如虹的剑光,以及像神龙般矫捷的杜影。
曾经以摧山裂岳的势威,纵横于谷中之后。不久,这谷中便筑起一间石屋,那是间
相当精致的石屋,由一个和尚和一个小伙子一同盖成。另外,在石屋之后,再盖了
一座木屋。
一应家具运到石屋中之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掩窗的枣红厚幔每逢撩开之
时,谷中的树木飞鸟,都可以瞧见富后凝位着一位秀发垂肩的美丽女郎。她用那忧
愁的眼光,遥望着那苍茫长空。是这么深刻忧愁的眼光,以致飞鸟们也不忍在她眼
光中掠过。因为飞鸟特别代表无拘的自由。而她呢,却在一次偶然的相逢中,一位
俊美的男人进入了她心中,这样便把她的自由抛弃了,包括了那动人宝贵而短促青
春在内。
这件凄艳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口中被提起过,仿佛许许多多在国家苦难日子
之时,慷慨地付出生命的英雄般,默默地消逝在瞬息万变的人世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会来看我的,他必定会来的。”
到后来,她用指甲在窗后的墙壁上,刻下这么几个字:“他终必会来的,除非
他……死了!”
这样,她在凭窗凝望天空之时,可以不时瞧瞧窗边那几个字。
时间老人用齐整的步子,一直地向前走,她思念之情,与日俱深,以致那垂肩
的长发,也因这深刻无期的相思而变为灰色,然后是雪一般白。
当她发现了这回事,便用一条丝巾,将头发完全裹住。
可是,每当地瞧见小毛日渐佝偻的背影,她那黯淡的心灵,也禁不住会微微震
动,从而联想起青田,再过一会儿便陷没在当日沈家园中那选韵事上温馨的日子。
青田和尚足迹踏遍天下,广积外功,一方面也借着这善举而忘掉那山谷中寂寞
可怜的人,因为只有他心中知道,袁文宗在她幽锢自己在谷中那时候,已经死了。
青田没有将袁文家死掉之事,告知方巨,而方巨在他起先解释佛门弟子应守的
戒律与及其含义时,便曾肯定了袁文宗既是托迹佛门,自然不应该再去谷中寻她,
是以也没有追问袁文宗的下落,他虽然浑浑噩噩,不懂得爱情究为何物。可是,他
却能够感出那位绝世美人的真情,因而十分同情。
青田和尚将以往的事告诉了方巨之后,霎时间如同老了十年,面上皱纹更加深
了。
他忽然努力地振奋一下,道:“那天我回寺时,忽然遇见个黄面汉子,拿着那
柄宝剑,凶神恶煞地赶路,因为有些人挡住他飞快的坐骑,他挥剑便砍,我当下上
前,用西方担虎之式,打了他一杖,抢过这柄剑,倒不料这剑对那位密宗师兄大有
用场,异口你离并我之后,记得勤练杖法,尤其那一招继往开来的西方握虎之式,
乃是重使杖法时最重要的一招,若不认真使得好,可能便在这一招上吃亏。你要好
好记住啊,我无法再指点你……”
方巨冲口道:“师父你为什么这样说,好像,好像……”
他霭然道:‘积慢点儿说,好像什么啊?”
方巨比手划脚道:“好像永远不能再见面似的。”
青田和尚猛然一震,随即垂下头颅,缓缓道:“你是无心之言,于老销却是先
兆,大概老衲尘孽已满,即将西归,天竺神杖一脉,便在于你流传下来了。”
方巨似懂非懂,忽觉悲从衷来,大哭一声。青田老和尚破颜微笑道:“你挥金
璞玉,天真未凿,故此预感先兆。可是,你正该为老衲欢喜才是。”
方巨道:“师父你要走了,我妈也是这样走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青田和尚徐徐围上眼皮,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宿,好比游子远羁异乡,各
因其遭遇与及故居之珠,而生苦乐之心。们心无愧的,必能转生净土,永绝轮回之
苦,巨儿你纯孝格无,你母求无所苦,又何须强向来处去处?”
万里晴空,一片清净,河谷上隐隐传来奔泉天籁,清爽悦耳。
青田和尚和方巨一起归寺,然后悄悄自去,也不知禅迹河往。
秋月禅师携玄武剑入京,一方面顺便告知钟查关于方巨在西宁古刹之事。可是
见不着钟荃,便将玄武剑放在离京城不远~座不大著名的寺院,名为善注祥院。主
持该院的,乃以戒律苦行见重于佛门的虚本大师。这善住禅院只有十余僧侣,俱是
持戒精严的和尚,往往一连数日,不见炊烟。是以不耐清苦的,都不能久安于此。
当时虚本大师本不想将这等凶器存放寺中,后来得知钟望乃是昆仑白眉和尚以
及普荷上人的爱徒,加之秋月禅师的面子又大,只好应允。
秋月排师不能久呆京华,将玄武剑的下落告与邓小龙之后,便径回星宿海西宁
古刹。
可是早在他到达寺院时,方巨已经离开了西宁古刹。
那是当青田和尚飘然远走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方巨练完十八路降龙杖法之后,便往河谷里洗澡。
直到天色已经黑了许久,他才扛着那根特别粗大的紫檀竹杖,晃呀晃地回寺。
当他一脚跨入山门之时,猛然瞧见大殿侧面人影一闪,倏忽隐没。
他也没注意,漫步走完山门至大殿之间那片草场的白石路,转出殿角,忽见后
面殿原,又是人影一闪。
他当下欣然微笑,大踏步奔过去。殿项人影听到步声,身形一闪即隐。
方巨停住脚步,仰头张望了好一会儿,兀自不见人影,便叫道:“喂,跑到屋
顶的小子,快下来……”
他声如洪钟,响亮非常,莫说那不远处的殿顶,便全寺差点儿能够听见。
可是那人影隐没之后,再不出现,方巨硬是瞅住般项,不肯罢休。
原来他早就想学些飞檐走壁的能为。可是本寺的高僧。都深藏不露。而青田和
尚则没有工夫教他。是以当他一见有人在殿顶走动,使十分兴奋地叫唤那人下来。
停了一刻,他东张西望地信步找寻,这时心中既有所疑惑,对手段后竹林萧萧
,瘦影纵横,也就急疑是那人身影。
当下银声觅影,一路追寻,手中的紫檀竹杖却在竹林中弄出大片响声,即使他
真个跟对人家踪迹,这会儿子也得将人吓跑。
在竹林中穿行好久,忽然觉得兴致已失,猛可抬头,只见前面两立远黑忽忽堵
住去路。
地迈步走近,敢情已是寺院后培。他可未曾来过此地,使沿着墙根前走,只走
了三丈多,已穿出竹林地带。
却见前面是块四四方方的石坪,约模是四文见方,坪上的石都是一色细磨白石
,反映出光亮,使得周围的夜色冲淡了许多。
他喜叫一声,走出五坪,一屁股坐下来,砰地一响,几乎溅出火花。
他躺下去,把紫檀竹杖搁在一边,天上群星棋布,有些星光倏明倏暗,宛如在
眨眼睛,于是,他也跟着眨起眼睛来。
耳边听到一阵幽清的叼声,静心听时,那响声徐徐地抑扬高下,间中有铮铮之
声,甚是悦耳。
他一面眨眼,一面听那幽细情灵的乐声,心中十分舒服。
过了一刻,那乐声越发清楚,似是越鸣越近光景,到后来,简直四方八面都响
起来,使他有点儿奇怪起来。
他侧耳贴在光滑的白石上,果然听得更清楚,那声音虽仍是四方人面飞散而来
,但其下另有步略之声,配合起来,更加悦耳。
他摸摸白石,那缝隙之处,十分严密,没有法子可以掀起。不过那略步之声,
仍不是在这块石板之下,便一直用耳朵贴着石头,蠕蠕爬动。
他的个子这么大,在五坪上爬动,甚是滑稽,偶尔膝盖撞向石上,发出沉重略
略之声。
爬了不远,已到了近寺墙那头,猛见前面凹陷,却是个四方齐整的水洼,这个
水连,一头紧接寺墙,从墙根的一方石头上,流下一股银白色的泉水,只有小指那
么粗大,虽在夜色中,依然银光闪烁。
这股水往下石洼中,发出呜呜之声,但声音时高时抵,有时会偶然鸣错一声,
宛如泉中夹有什么坚硬沉重的东西,碰在水洼的白石上,便发出这声音。
他不觉怔怔地躺着不动,巨大的头颅,伸出水洼。但觉寒冽之气,侵入窍孔,
然而那阵幽清的乐声,更加清楚动听。
洼底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泉水,继续注下的大概因另有通泄的小孔,
故此再不涨高。
他虽是个挥人,但此刻也感觉到这股泉水,必定另有来历。因为一来颜色特异
,在这黯黯夜色中,居然会闪出银光万点。二来其寒非常,连他这么一个寒暑不侵
的人,也感到寒冷侵体。三来泉声奇异,完全不像普通泉水般的声音。他久居边疆
,对于泉声特别敏感,那是决不会弄错的。而这股泉水,简直像仙乐细奏,随风飘
散于云间。
他痴痴地待了好久,然后伸手去摸摸洼低的泉水。他的手指一探进水中,宛如
戳碎了上面那层银光,登时飞银洗白,闪烁波动,极是奇观。
手指上也传来寒冰的感觉,使他自动地缩回指头,几滴银珠沿指摘下去,立时
银光迸射,银芒闪烁。并且发出敲金县玉之声,清脆非常。
他觉得十分好玩,便再次用指头蘸起几点银色水珠,溅滴下去。于是一而再,
再而三,满洼都是银光流转,呜声不绝。
那水洼深不过尺半,长阔也在两尺之间,这时如同盛着满挂银麟闪闪的小鱼,
到处跃跳不止。那种清幽坚脆的声音,却无法形容出来。
这么一来,方巨童心大起,攀然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在洼底乱搅一气。许多银
色水珠飞溅上洼外的白石上,立刻杏无踪迹。
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一粒圆珠,却禁不住如揭螫般缩手不迭。敢情那位圆珠其寒
彻骨,直使手指的骨头也冻得疼痛不堪。
但他立刻不服气地再伸手去摸,猛可捞在手中。一种无以形容的冰冷,直传入
心中,使禁不住打个寒噤。连忙缩手,那粒珠却嵌在他指缝中,随手而起。
波地一声,满洼银光,忽然隐没,墙根那股银泉,也立刻消失不见。
但他觉手缝中又冻又痛,顾不得那水洼异状,连忙挥手一甩。叶地微响一声,
那珠甩在寺墙上,一下子嵌在缝隙,故此没有掉下。
方巨捧着手呵了老大一会儿,才暖了过来,这一下可把他搅得意乱神迷,竟不
知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股银泉乃是前文曾经述及的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比普
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当年本寺五大尊者中的立尊者,费尽无穷心力,才将这道
灵泉,以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宝物镇水珠,引入寺中,以灌溉那沙门至宝紫檀竹。
从而在紫檀竹的节中,储集水珠,以养活那九天兰实。
方巨无意之中,将镇水珠捞了出来,那万钧灵泉立刻流化地中。他还不知这一
下已将本寺数十年培植成林的紫檀竹的养命之源给毁掉了。
这时,他已忘记那颗珠的下落,只在回味方才冻痛的滋味,与及那一挂银光闪
烁的泉水,忽然消失了的怪异。
他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拾杖起来,打算回去睡觉。可是刚才他来时给竹林区
摘得甚为麻烦,便走近寺墙,先将竹杖搁在墙上,然后以双手扳住墙头,用力一跳
。
一阵大响,他因为双手用力太大,加上脚下用力一纵,整个身体便从墙头翻过
,摔在那边墙根之下。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点儿没有埋怨这样子翻过墙头,并不化算。反而沾沾自
喜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埃,一手拿起紫檀竹杖,便晃呀晃地向山门那边走。
约摸走了十五六丈,猛可人影一闪,从墙后跃出,身形甚是迅疾。
方巨立记刻起早先所见的人影,学艺之心,油然而起,抖丹田大喝道:“吠,
小子别走。”
声传教里,宛如旱地震雳,那人努力急蹿,眨眼间已出去十余丈地,他心中道
:“好小子不肯教我么?这平地上奔跑,我可不怕你哩!”心有所思,嘴唇微动,
念念有词地瞪眼睛,蓦地拔腿追赶那人影。
到他拔腿之时,人家已跑个没影。但方巨乃是死心眼儿,朝着刚才那方向一气
追赶,并不会拐弯儿想想,人家会不会往别的方向跑了。
他越迫越有劲,口中念念有词,一味撒腿狂追。
刚才的人影,原来是冀南双煞的病金刚杜馄。
他当日回头将插在树上的高王剑取回,心中狂怒不息,胡乱杀人。不料平空钻
出一个老和尚。手中一枝黄澄澄起满紫色晕圈的竹枝,只那么样当头一杖,便把他
打个四脚朝天,宝剑也被夺去。
病金刚杜锟原本面色甚黄,被那老和尚打跌之时,那老和尚一脚将他踏住,夹
手夺去宝剑,他因老和尚脚力极重,四肢瘫软地不能动弹,心中丧气得连眼睛也闭
上了。那老和尚见他这个模样,便没有再惩戒他,扬长而去了。
他爬起来,暗中级住那老和尚行迹,其后,赶上恶客人金魁和玉期君李彬时,
只见他们也是垂头丧气,却是被萨达寺章端巴喇嘛给打败了。
他们一听又是和尚,本劝他别再生事,但病金刚杜锡因为被人家一杖便打翻,
输得太以离奇,有点像被外门功夫所制住的感觉,执意要打听一下,顺便也探探宝
剑下落。
他终于探出青田禅师落脚西宁古刹,先参加擒捉蝎娘子徐真真一事,之后,便
独个儿换匹快马,重到星宿西宁古刹,这一来回耽搁,也就费了许多天工夫。
这西宁古刹卧虎藏龙,高人异土,也不知多少,只没有露出本来面目而且。
他趁夜模进寺中,猛然一声叱喝,声震屋瓦,人耳惊心,敢情是那傻大个儿的
声音。
病金刚杜锟这刻没有宝刃在手,岂敢拍惹这铜皮铁骨的大个儿,连忙匿伏起来
。
谁料方巨这一叫嚷,把寺中的和尚都惊动了。不过,却没有一个出来探着。因
为傻大个儿往常也是穷嚷怪叫,这刻虽说内容不同,但难保不是本寺的僧侣偶尔上
房,给他瞧见而叫嚷。故此四下仍是一片静寂。
病金刚杜银虽是火气甚大,胆豪心粗之人,但毕竟久涉江湖,知道最令夜行人
的戒棋的,便是明明已有响动,但仍没有一点地反应的情形。譬如夜盗入屋,发出
响声,主人家用力咳嗽,弄出声响,这位仁兄尽可从容离开,不必害怕主人会有什
么辣着。但换作屋中寂然无声的,可能那主人已悄悄埋伏,等候驾临而当头一棒。
是以病金刚杜锟此时也是暗自嘀咕,测不透寺中高深。匿伏了许多,乍着胆子
,径向股后各院落中窥探。
可是全寺灯火管黑,除了方才经过的大殿,尚有玻璃打的光亮之外,所有借人
居住的院落,都黯淡无光。
他一方面猜疑戒惧,一方面又奇怪那大个儿怎会在此?还有那个喇嘛,能够空
手将玉郎君李彬的宝到抢掉,其厉害也是令人咋舌,光是这两人,已足以令人惊心
,更何况尚有那最厉害的老和尚?人家只须一杖,便将自己打得四脚朝天,他还会
忘记老和尚的厉害么?
在黑暗中绕来转去,终不敢纵下院子,往各房间窥探。
转到一座院子中,只见一列三间房,当中一间灯光外露。
他暗中一喜,想道:“好歹也见见人面,否则生像来到鬼城……”
同下一用力,飞纵到房后的墙头上,只见后窗洞开,那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
张禅榻,摆在窗门左边的墙下。
杨上一个和尚,盘膝端坐。骤眼看起来,生像是尊泥塑的佛像。
他居高临下,瞧不清楚这和尚的样子是不是青田,哪敢造次,在墙头迟疑好久
。
游目四看,那口高王剑并没有在房中,当下将心一横,涌身作势,正待扑下墙
头到窗边细瞧。
那和尚忽然动一下,朗朗道:“孽障,我满身杀率,居然敢擅入佛门善地,咄
,速去,此处不能容你。”
声音清朗,高而不亢,犹其那一声咄字,声音如利剑刺入耳中,隐隐作痛。心
中不由大吃一惊,这正是上乘气功的表征,单凭那和尚这一手,他病金刚社很便得
甘拜下风了。
当时他如受偿服,惶惶然将前纵的势子,改为核跃,接连疾蹿,一会儿工夫,
便从横边跃出寺外。
冷不防那挥大个地震山撼岳般大叫一声,本来已经惊煌的病金刚杜馄,更是吓
破了胆,慌不迭急奔疾蹿。
他转个弯,寻到那匹快马,连忙扬鞭急催,一骑如飞,径在黑夜中狼狈逃离这
星海宿西宁古刹。
方巨奔得高兴,直奔到天色黎明,东方的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扫目四看,
哪有半个人影。
他脚下仍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道:“好小子,脚程真快,赶到这儿还未追上,
我是追到天边,也非追到你这小子不可。”
傻劲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早晨卯辰之交时,已不知奔出若干里地。
脚步渐缓,而且显出有点儿乏劲,他虽是天生的飞毛腿,但终是缺乏奔驰长途
的训练,是以那口气有点儿不顺,加之肚子饿了,便缓慢下来。
转出一个山岗,猛然侧面蹄声雷响,狂驰而来,禁不住转眼一瞥。
只见那边一望港远的平野,一骑如飞,正急驰而来。
那马速度极快,浑身乌黑油亮,只四蹄处一丛白色长毛,宛如四团雪球似的。
眨眼之间,那黑马已经到了路边。马背上一个人伏着,双手紧扯着马鬃,两腿
夹着马腹。
那马速度虽快,仍未曾放尽脚程,只因并非故蹄而驰,却是一蹶一跃,似乎想
将背上的人甩下。
方巨也不禁喝声好马,迈上便拦。
那黑马神速之极,晃眼撞过来,方巨有如一座小山撞路,张臂硬拦。马头铁臂
两下一触,方巨也不觉摇晃一下。
黑马希章孝长嘶一声,吃方巨硬生生撞回数步,人立打个旋转。
背上那人冷不防那马前冲之势忽煞,忽一声从马背抛下来。
方巨撒步一冲,伸手把那人衣服抓住。却见那黑马斜蹿出去,连忙撒开大步追
赶,竟将那人挟在胁下。
两下风驰电掣般,眨眼便是数十里路,那黑马神骏无匹,以方巨天生的飞毛腿
。这刻又是拼命追逐,却在十余里之时,便远逝无踪。可是方巨乃是有去无返的傻
劲,依然挟住那人疾奔。
那人手脚齐用,将他的身躯接得结实,生恐冷不防坠在地上受伤。
这时马迹已沓,那人虽不用眼,也能听到,大声叫道:“喂,喂,你放下我呀
,马都丢了,还追什么……”
方巨起初因风声拂耳,没有听见,及至那人连叫数声之后,这才猛然发觉肋下
的人,连忙停步将他放下。
那人站立不稳,蹲向地上,歇了好一刻,才站起来,却是个瘦瘦高高的汉子。
一县皮制骑上装束,甚是威风。
方巨四望道:“黑马呢?给跑不见啦!”
那瘦瘦高高的骑上仰起头颅,只及方巨脖子那么高,用藏语道:“喂,你是谁
呀?那黑马丢了便算啦,反正我不能骑它,谁也没法骑了。”
方巨通了姓名,道:“那黑马路的太快了,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快的腿子,居
然比我还快,你叫什么名字啊?”
鹏土道:俄名叫达里,是本省第一名骑士,那匹马本是科科诺尔(即青海)边
的一匹小野马,给我叔叔捕住,养到如今大了,刚刚给上蹄,知道这匹马厉害,特
意请我先骑,谁知我一上了马,它便放蹄直奔。我此生第一次骑上这么快马,就像
是腾云驾雾似的,一路想法子下马,都办不到,幸亏在摔下来时,你将我抓住,你
……你的力气具大,而且脚程也真快,我十分佩服。”
方巨皱眉道:“我没有气力啦,肚子饿了,什么都不行。”
达里哈哈一笑,情知他是个浑人,便道:“走,这青海地方我熟得很,到处都
有相熟朋友。”
方巨见有人肯管吃喝,心满意足,一径随着达里,走到曲沟地方。再去百里,
便是本省首府西宁。
他大大地吃一顿之后,在屋后地上倒头便睡着了。这些日子来,在西宁古寺中
,尽是些清淡斋素,好容易今天吃到一顿肉食,又是任吃不禁,大为畅快,在梦中
也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地方的人崇尚骑射,是以那达里极受人尊敬,不论是蒙人藏人或回人,都同
样以招待他为荣。
方巨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醒来找到达里,又吃了一顿丰盛的之后,达里便问
他要往什么地方去。
方巨因寺中吃食清淡,深以为苦,况且青田老和尚也不在寺中,便不想回去。
这刻,他可记起了钟荃,他虽然仅和钟荃相处了那么一下,但他体会得出母亲
对钟望那种极端的信赖,因此印象极深。何况当日章瑞巴携他东行,也是说将他交
给钟整,是以他心中老是悬念着那淳淳朴实的师兄,这时一想到去处,使自然地联
想起师兄来。
不过,钟荃已入中原,他哪知中土是怎样的地方,根本他也不思考,便道:“
我要往中原去找师兄。”
达里道:“那很好,我没有什么事,不妨带你到兰州,然后你自己上路。”
那方巨也不知兰州距离此多远,快活地答应了。
当下两人动身,达里骑马,方巨扛着那根粗长的紫檀竹杖,跟着马尘而走。
经过西宁府,民治,便是兰州府。
那达里经常贩卖牲口马匹,故此在这里熟人不少。
一进了兰州城,再人便分了手,方巨浑浑饨饨,见那达里往北走,他便向南。
这里以汉人为主,不论是商店以至居民衣着,全与边疆不同。尤其商肆之物,
各式各样,把大个儿看得迷迷糊糊,东张西望。他的身材是这么巨大,一副不伦不
类的样子,引得途人全都驻足注目。于是人看他,他也看人,好不热闹。
他终于转入一条巷中,喘息地暂时避开人们好奇的眼光。
刚才因新鲜而引起的兴奋成了过去,他开始注意起肚子来,他只是想着等会儿
肚饿了时应该怎办,因为达里已经不在一道了。
他自然没有任何结论,扛着竹杖从巷口出去,只见那边有人哈哈大笑之声。止
步一看,原来一个面目老实的人,正愕然望着屋顶。那屋顶上一顶簇新帽子,吸引
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人道:“喂,你把我的帽子丢到上面干吗?”
旁边一个人呵呵笑道:“兄弟别急,来,你站在我肩上,爬上屋去抬回便是。
”说着话,已蹲将下去。
那老实人果真提腿欲踏,那人道:“使不得,你先脱下靴子。”
他连忙脱下那双闪闪亮亮的新皮靴,踏上那人肩上,那人站起来,他刚好够得
着上屋去。上了屋后,那人忽然拾起靴子回身就跑。
他在屋顶小心翼翼地去拾帽子,回头却见那人拾靴飞跑,急得连声大喊。下面
的人以为他们是相熟开玩笑,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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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四回 苦葬青春石屋长存
那人抱靴飞奔,转眼已跑过街,冲入巷中。眼前一黑,风声压面。刚刚骇然一
惊,胸前一紧,已被人交购揪起,双脚离地。
这个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么玩笑,只知道这人特别人的靴子拿了便跑
,正好冲进巷来,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气何等厉害,这时生像手上拿着个会动的稻
草人般,毫不费力。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个极巨大的人,将自己抓住半空,吓得下面都湿了。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顶那人正在情急大叫,这会儿子下面观看热闹的人便有
点儿明白了。
有人问道:“喂,老乡,你不认得那拾靴的人么广
屋顶的人叫道:‘哦怎认得他,那是个骗子哪,现在我怎样下来呢?”
“瞧啊!”有人大叫一声,指着街道那边。那儿大个儿正提着那骗靴的人,大
踏步走过来。
奇事层出,使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时都呆了。要知边地民风强悍而淳朴,极少
有诡骗之事发生。这会儿子已算开了眼界,猛可又杀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把那骗
子抓回。于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为了方巨身材特出,含有惊诧之意。一方面是
因那骗子被捕,不觉大快人心。
方巨一边走到屋边,他身长一丈有余,这时放下紫檀竹枝,一伸臂伸过了屋檐
。
屋顶那人嘴巴还在嚷嚷道:“谢谢你啊,大个儿,可是我怎样下……”
那个去字尚未说出来,方巨蒲拿一摆,便将他整个儿拿下地来。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新靴。当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
,你这厮好诡滑,可把我骗惨了。”
大个儿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双脚一软,蹲在地上。旁边有人呵呵大笑道:“
这厮下面都湿了。”
那被骗的人听见,似乎消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向大个儿行了礼,道:“咱们
可要交个好朋友,你贵姓啊!”
方巨说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张万,走,小弟请您喝一杯去。”
当下两人折转身,张万带他到一家酒馆。这时天色正午,正是午欢时候。方巨
眉飞色舞,暂时又可不愁了。
他一踏入酒馆,那门太以矮了一点儿,吃饱一头撞着,砰地大响一声,屋瓦尘
沙,饭籁飞洒。立刻把馆子里的客人都吓得一阵大乱,生恐这房子扬下。
那方巨模也不摸头颅,赶快钻进去。他这么汹涌的声势馆子里自然而然便让开
一张桌子给他们。
一些和张万认识的,大声招呼,并问道:“老张,这位朋友长得好雄壮呀,是
谁呀?”
张万道:“是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帮了小弟一个忙……”他随即将方才那回事
说出来,于是众人都有了下酒的资料,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张万回眼一瞥,问道:“方兄弟,你为什么不坐着?”
原来方巨虽是坐着的架式,可是屁股并没有挨着凳子。就像练武时那坐马的架
式。他因为自己体重,而且动作粗鲁,平常的凳子,都是一股屁便坐塌I。故此阐
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寻他母亲理论,早已养成习惯。这刻听张万叫他坐下也不
会考虑自己之不坐,为的是什么缘故,点头应好,便坐下去。喀漠和砰膨两声相继
过处,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这家伙不得了,简直想把这馆子给毁掉,连忙招呼两个人,去担门外
一块石头来给他坐。这桩事才算解决了。
过了~刻,一壶酒和四式小菜端上来,方巨眨眨眼睛,问道:“小张,你管不
管我抱?”
张万通:“当然暂,方兄弟你尽管吃。”
那方巨谨守母训,清酒不肯沾唇,这都因他天赋特别,若喝醉了酒时,发起酒
病,谁能把他管束得住。这时净是招呼送馒头来,不管桌子上有什么菜肴,张购便
吞。转眼间,独自一个人吃了整笼的馒头。
论中众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动筷,张万却赶着算钱,也忙得没工夫吃
了。
这一场表演,许久之后还在兰州府中传说。张万和方巨走出馆子时,张万道:
“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盘缠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刘。张你往哪儿去?我要往中原找师兄哩!”
张万和他边走边说:“你师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师兄姓钟名荃,他在中原哩。”
张万摸摸头皮,道:“钟荃……钟荃,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么行业的师
兄?”
方巨反问道:一什么是行业的师兄?”
张万搔援头皮,道:“你不懂么?什么行业即是……哪是做什么行业。”这句
话说了等于不说,他自个儿也笑起来,连忙补充道:“即是……比方做买卖,也分
个药材、牲口、杂货等种类,你这位师兄是什么师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那么你怎会认识他和叫他做师兄的?”
方巨欣然适:“这个我记得,那是和尚师兄教我这样叫的,那天我在扔石头,
师兄就来了,我妈也没说不对。”
张万本身是个老实人,谁想能力毫不高明,岂能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即
使换个聪明人,怕也无法了解。
他只好放弃这话题。另外问道:“那么,你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总知道吧?
中原这么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师兄说:师兄在中原。我便一径来寻他……”
“那可不行啊。”张万跌足嗟叹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这么大,到什么地
方去。你还是赶紧回去你母亲处……”
方巨任一下。他并非为了不知钟荃下落而惊呆,却是触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
道:“我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
两滴拇指般大的眼泪掉将下来,却把旁边的张万吓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听我说,我这就带你到西安府去,然后再设法找你师兄,
这样可好么?”
方巨悲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然后,又变得全无忧虑的样子,轻松
地跟张万走。
张万原本是常常来往这兰州、西安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
带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实在甚为忧虑,因为那方巨食量惊人,甚易将他做生意
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却真个是福大命大,一如萨迪寺密宗长老智军大师所言
,在青海地方,则有达里招呼,一到了兰州,又遇着心地善良的张万。
他可不管吃时花银子,老是放量尽情吃个痛快。
那张万为人老实,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因此虽在心中暗自着急,口中却没半
句闲言阐语。
这天,他们来到秦州。
两人站在渭水旁边,望着东去的江水,张万长叹一声,道:“这儿离西安府尚
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叹什么气啊,腿子长在我们身上,多加点劲儿不就到了。你应该
找匹马骑,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张万摆摆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啥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
么长啊,这会儿子已把我赶得脚上疼痛,你心里还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么?保管比马还要快。”
张万摇头兼摆手,拒绝道:“说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主意,咳,咱们怎生到得西
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明其妙,张万忍不住说破了真相,道:“咱们的腿子虽然还在,可
是没得吃时,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们要拿银子才换得食物充腹,可是现在没了
银子……”
方巨惊呼一声,渭河水也给震得的波纹四散。他道:“那么你不能管我吃了,
是么?”
张万苦笑一声,迢:“我自己也没得吃,又有什么法子。”
方巨立时愁眉苦脸,一屁股坐在岸边,震得尘土飞扬。几丝垂柳随风飘摆,拂
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理会。
张万陪他坐下,道:“现在是午牌时候,今早我的银子已经光了,这时候料你
肚子饿得很,不能再继续瞒你,不过,我心里也为此难受得很,好兄弟你别怪我…
…”
方巨似是听到,又似没听到,自个儿呆呆望着江水。
张万以为他发了脾气,回心一想,虽说自己已曾尽力,甚至连那么一点儿小本
钱也用光了,但眼看这挥人完全倚赖自己,如今却是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己人谋
不藏。因此,不觉得长嗟短叹起来。
江边垂柳飘飘,江水滔滔东流,‘天气晴朗和暖,周围的一切,虽然寂静,却
蕴藏勃勃生气,风物佳甚。可是这两个人坐在江边,竟不能对眼前景物,投以欣赏
的一瞥。
那边十余文外,一个长着三缕长须的老人家,缓缓策杖沿江而行。一种闲情逸
致,和这里的两人正是强烈的对比。
那位老人家逐渐走近,他后面尚有两个家人装束的陪着。
方巨忽然欢然一叫,跳将起身,把那老人家和两个家人,吓得退开老远。
他欢然叫道:“小张,我有办法。”
张万一骨碌爬起来,连声询问道:一你有什么办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径向上面走去,张万连忙紧紧跟随。
大个儿东张西望,撒腿又走,约模走了两丈许,便停下脚步。
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满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
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沟去。
臭气忽流冲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头水相接那一刹间,修地急伸双臂去支撑
,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插水的姿势了。
扑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
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插进泥中。
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
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
身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
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涂满了污泥
,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张万连连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张口,复又蹲身下去,双手在
沟底乱摸一气。
那老者和两个家人,已来到沟边,却是站在上风位置,那神情追着这幕奇绝人
间的怪剧。
方巨摸了许久,修然站起来,用力一甩头,脸上的水都溅飞开,这地大喊一声
,道:“老和尚把我哄惨啦……”
张万掩耳不迭,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沟,身上臭气,
随风四溢,连站在上风的老者也连忙掩住鼻子。
张万忍不住大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巨理直气壮地道:“那老和尚说我福大命大,和尚师兄说,我掉下沟去,也
会捡到宝贝,可是这沟里除了具泥,什么都没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
张万是个老实人,还未听懂。那边的老者听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
大声道:“壮士,你先去洗净身上污秽,再回来说话。”
方巨转眼一瞥,点头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这就去洗身。”
后面的家人叱了一声,那老者却摆摆手,禁止他再说话。
方巨迈开大步,冲向江边,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那老者过来,跟张万说话。张万见这位老者精神星针,气派甚大,庄严中又有
慈祥之色。不敢怠慢,连忙将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后,还知道这位老者
,乃是本府首富张贻叔老员外,家世显赫,现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
之人,都尊称他做张老员外。
他这里将遇到方巨的始末说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净上来,浑身湿淋淋的,
便跑到他们这边来。
张员外向他拱手为礼,道:“壮士不必为了裹腹之事优心,老夫有缘碰上两位
,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么?”眼见老员外点头,跟着便欢然道:“哈,老和尚
的话不错,巨儿总是不会给俄着。”
两名家人中,一个飞跑而去,这里几个人缓步而行。走出不远,一项软轿如飞
而来。张老员外告个罪,便自己登轿了。
不久回到张府,方巨瞧着屋子直乐,张万问他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他答道:
“这些房子都够高大,容纳得我住,所以打心里头高兴出来。”
张万没再言语,银着备受丰盛的款待。原来那老员外如今仍是豪气不减当年。
他并没有对方巨、张万两人有什么要求,只是出于一时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临了上路,还赠了不少银子,足够两人到西安府的路费以及张万小买卖的本钱
。张万要拜谢告辞,却见老员外不着。
有钱在身,便没有麻烦,两人兴兴头头,一径到了西安府。
那张万是光棍一条,以叔父之家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东大街开一间铁铺,
尽日辛劳,仅堪养家糊口。张万惟恐房子给方巨撞毁,事实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于是两人便在进城时分手,方巨心中毫无怯棋,因为他已经深信智军大师对他
所说的话,决不会错。
两入分手之后,方巨茫茫顺脚而走。他那么大的个子,身上穿得褴褛,又扛着
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惊诧瞩目。
他逛荡了许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个思想浮起来,使他
深深困扰。原来这刻他脑筋一动,忽地想起关于寻找师兄之事,他怎样能够找着师
兄呢?
他信步奔着,不觉出了府城,糊里糊涂又折转方向。
遥目纵览,但见终南山远屏天际,山脚下干林漠漠,晓烟蒙蒙。
秋风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黄尘。
他一径走着,不过这时心中又没有了困扰,因为他不习惯被思想苦恼,很快便
将那难题抛诸脑后。
忽然远处一座寺院,庄严矗立,他放开脚步,走近寺去。山门上刻着兴教寺三
个字,他并不认得,径自闯入寺内。
一进了寺,立刻讶然顾视,只见那大雄宝殿之外,集着许多和尚。全都神色惶
然,严如有大难临头。
他一径走过去,有些和尚骤然瞧见他,吓得东市西奔,霎时走得只剩一个老和
尚。
他茫然问道:“那些小子们干什么呀?他们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么?”他口
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却会错意思,眉头一舒,道:“那好极了,殿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
要杀和尚呢……”
方巨大叫一声,宛如晴天响个霹雳,扯开嗓子叫道:一谁敢杀和尚……”
那殿门已掩闭着,他不管有没有闩住,修地冲过去,和身一撞。
大震一声,殿瓦也籁籁洒下许多灰尘。那两扇厚厚的木门,吃他以万斤神力,
一下子给撞倒。
余响未歇,他已冲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谁敢杀和尚……”
风声飒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却只齐他胸腹那么高。
方巨定睛看时,原来是个美貌妇人,头上扎住一条丝巾,将头发都包裹住。
她身躯虽然远比方巨为小,但她似乎一点不惧这个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时
,连忙煞住脚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妇的眼光相融,但觉得她眸子中如蕴万载
寒水,两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剑般利,使他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时不能做声。
她哼了一声,用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眼光仔细打量他。
方巨嗫嚅道:“是你么?不是你要杀和尚吧?”
她的嘴动一下,还未曾回答。殿内却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叫道:“方巨不得无
礼多言……”声音坚朗,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说话。
方巨陡地大喊一声,道:“师兄你也来了?巨儿找你来啦!”
那位美妇人冷冷道:“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声音不高,却极为清晰地回荡
在殿中。
殿内人影一闪,一个人飞将出来,落在两人旁边。
方巨眼光一闪,喊了一声,快活地张开双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
把殿中的地砖都给砸碎了许多块。
他连忙弯腰去抬竹杖,那个后来出现的人正是钟荃。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竟没
有说话。
方巨括技起身,虽然是个大浑人,但并非全无感觉,这时,忽然觉得师兄的神
情有异。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种热诚和霭的样子,不禁也怔住了。
钟荃没有问他怎会来到此地,也没有问他关于章端巴的行踪。
美妇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会逃跑吧?”
钟荃点点头,道:“他不会跑逃的。大小姐,我这个师弟方巨可不是成心冲着
你来的。”
她美眸一闪,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这根竹杖打哪儿来的?”
钟荃诧然一瞥,他刚才听到声音以及从那砸碎方砖的重量看来,还以为这根杖
是铁的,却不料她会说是竹权。
方巨不大高兴地道:“是和尚给我的。”他的确对这位冷冰冰的美妇人不大高
兴。尤其是她对钟荃的态度。
她面色一变,道:“是什么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会儿,还未曾想出来。旁边的钟荃忽见她秀眉微耸,似乎是发怒
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决说出来。”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寺呀……”
钟荃立刻遭:“是西宁古刹的秋月大师么?”
他立时喜现颜色,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脸色登时又平复,冷冷一瞥钟荃道:“我本不会毁诺出屋,可是,你把我
迫出来。现在,又知道他当年是在此地落发,后又被人杀死,怪不得他不来找我…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美丽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异光芒。
她再继续说下去,却是用极严厉寒冷的声调。
“我早该出来,像我那位师兄般横行震惊天下,然后,随便什么结果也不再计
及。可是我那四十载青春岁月,却像活死人般虚度过,这祸首,哼……都是这万恶
的佛门。还有什么说的。”
钟荃那张朴实脸庞上,没有起什么变化,这些话似乎不能使他震惊。但他却显
出茫然迷惑的样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话都对,虽然我仍不太了解,但你是对的,请你原
谅我不能助你下手……”
罗淑英怔一下,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钟荃还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纵声一笑,继续道:“我问得岂不愚蠢,这些日子
来,早已知道你是个诚实不欺的君子,说的话焉能会假……唉!”
她轻轻叹息一声,霎时收致了那过度的激动,举止娴雅地将头上包扎着的丝巾
解下来,于是,一幕可异的景象呈现出来。在娇艳如花的红颜之上,一头雪也似的
白发,柔软地向肩后被垂,头发仍是那么丰盛,然而,那种雪白的颜色,却令人生
出不协调的刺眼之感。
“唉,这些日子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对我这件事,更是不置一词,可
是,你越坚持,我也愈执拗,非要你亲自耳听目儒,衷心地说我是对不可。啊,此
刻你既然信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更觉得悲哀呢?为什么比以往悠
长苦待的时光中更为悲哀呢!”
钟荃默默垂下头,他是连一声叹息也不敢发出,生恐使她更为激动。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声叫喊:“那是因为你如今也证实
了这件事千真万确的原故啊!”
不论是痛苦或幸福,当它来临之时,若是关系太重大的,都会令人有不真确之
感。或者是说,令人不肯轻易置信。
当幸福淬然来到,通常都会审慎地先将自己置身事外地观察一下,待得完全没
有疑问之后,这才惊喜地去坚信是真确的事。对于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罗淑英正是这样,自从钟荃离开迷魂谷的石室之后。过了许多天,小毛没有出
现过一次,她寻常已能辟谷许多天,但水则总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
职。起初她是满怀不高兴,后来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又不大好,
极可能是病倒了,于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来。
当她叫了许多退而结果死了这条心时,她本身的烦恼便汹涌侵袭上心灵。
她为了小毛之故,本应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这一出屋,无异于自毁诺言
。尤其是她出屋之时,刚好袁文家也寻来了,那时,她四十年的苦心,岂不毁于一
旦。
也许这想法有点儿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却是最重要的一桩事。她的一生中,
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关心的。这长久的岁月,令她益发将这种情绪尖锐化和深
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点点儿自虐的味道。
但当她想起小毛这四十年小心照顾,毫无怨言。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最少,
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这迷魂谷口。虽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价值更大。然而,青
春有一个特点,便是每个人不论尊卑贵践,都只有一次青春,并且是一去水不复回
。有了这种特点,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价值,不能拿来比较高下。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然而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虽然是袁家仆人,但他并没有义务要这样同时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
成家立业,只须每天来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没有,老是陪伴她在这空山寂谷中。
虽然有两个人,却终年不闻人语。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么?在她而言,当然没有
什么,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须稍为回想一下,便记得小毛老是用那种热诚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么久的时间,他从未曾提起过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却极愿他以此为话题
,然后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没有,半个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体衰弱的很,那佝楼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记起韵光已逝去多年
,与自己同辈的已垂垂老矣,长一辈的,更加不必说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
,便觉得心寒且灰。
直到钟荃忽然闯入谷中,小毛忽然说过,她记得很清楚,因为一方面是他第一
次说起,第二方面,是他语音中有点儿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点儿即使他
来时,也等不及的暗示。
当时她叱止住他的话,可是,在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真个责备之意。
“难道他真个等不及了么?”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着圈子。
“他的确太苦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应出去瞧瞧他才对。我不会那么狠的心肠
吧?连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极力删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识中,这景象却是最困扰
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决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于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静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来,习惯地又在窗后那一行小字上,“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
…死了!”她猛可震动一下。刚才的决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对她是这样地
重要,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抛弃不管。即使是有这么重大的理由而离开此屋片刻
,她也不愿意这样做。
此情固然真到极点,却也自私到极点。不过在她而言,的确不能再顾及其他了
。
轻微的语声,忽然打断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摄神地侧耳细听,语声的来路
,正在她石屋侧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以至于石屋中间。那些语声越来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听清楚那老头的说话么?”
“谁还骗你来着?这老头我跟他热得很,不过,他可不认识我,你知道,谷主
的命令是不准咱们全谷的人,到这里山谷来。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东西来,也不
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门外,我只知这老头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
中,为的是什么缘故。我可不知道。至于那位姑娘,也未曾见过。她终日深垂着枣
红色的厚帷,谁也见不着她,咳,那老头竟然死了,往日他痴坐喃喃自语的话,便
是他早先临终时的那句话,我怎会听不清楚……”
语声已移到屋前,罗淑英面色苍白,动也不动,窗帷悄悄滑下来,又把那一丝
儿缝隙掩住。
先前那人说:“这儿我真不想来,谁教谷主被那厮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
料不到却死在那貌不惊人的少年手上。资少谷主想发奋报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
昆仑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别说了,咱们谷主待下不薄,谁不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话
,罗淑英都没有听进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烟在谷中,仍有别的一个人经
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点儿也不报告关于田地之事,风雨之灾,对他似是全非
影响。而那位所谓贺谷主,却是被昆仑派年轻人杀死,那人不正是钟荃么?“这假
仁假义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场上的小动物,不觉暗中骂了一句:“人家数十年来
如一日,还不求我知道,比起他买几只小东西,换走了我拦江绝户剑法又如何?”
红窗铁框上发出敲剥之声,一个人轻轻道:“里面的姑娘可在么,小的陈元乃
是隔邻断魂谷资少各主派遣送粮食来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没有做声,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么。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声音道:“老陈,也许她不在室中……”
陈元又唤声姑娘,可是始终没有深手去揭那枣红帷幕,足见当日贺谷主命令之
严厉。
她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他濒死时说些什么话啊?”
陈元应声道:“啊,姑娘在么?姑娘说的是谁?哎,对了,是那位老人家么?
他说……”
“他说什么?快讲……”她立刻急迫地追问一句。
哪位老人家说……这句话是他经常也念叨的。他说:只要在他死时,能够得到
姑娘到他床前,怜问一句,便是再做一辈子牛马,也甘心情愿
罗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仿佛被几句话所惊愕住,她当然能够体味出言中之意
,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伟大、高贵。
她动也不动,任由两道热泪,从面颊上流滴下。
这种牺牲自我的高资情绪,谁也会因之而感动。她开始感觉到这数十年来,若
是没有小毛周到的照顾,那将是多么不便的事,甚至,纵然她武功盖世,可以数十
日不食,可是能继续支持多久?那是终必会成为饿净的,假如没有小毛的话。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牺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这过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
,乃是多么地空虚、寂寞和难受。于是,她知道了为什么小毛这么容易衰老赢弱,
虽然在这幽静的环境,仍然极快枯萎。
她举袖轻轻拭去泪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担,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无上的罡
气功夫,仍然白了头发,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谢,那么,我是害
了他么?”
但她随即又想起小毛是因为没有粮食,以致饿死。至于绝粮之故,因昆仑派的
钟荃,将邻谷谷主立行孙资固杀死。这样,追原祸始,钟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声已沓,她徐徐走近窗边,习惯地撩但外望,却见屋前摆着好些东西,
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科手让枣红色的厚帷垂下,将一丝光亮掩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回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尸体呢?”
“难道我真个这么残忍么?连那最后的一眼,也不肯为他而投瞥么?只怕他虽
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经在这里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来了,岂
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能这么无情,应该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尸体,为他营葬之后,再找那家
伙报仇,追回到法。”
心中虽是决定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到底四十年悠长的岁月,使地形成了很深
蒂固的不出屋门的观念。她有时甚至会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蓦然而来到,她也许
不肯出屋,就继续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毛死了,以后谁来取待我?莫非便这样困居屋中,等待饿薄的命
运?不,我还要替他报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实的小富牲逍遥世上户
回头一瞥,这屋中的一切,对她是这么熟悉。尤其是那奇异的四堵壁,竟没有
一扇门户。
她解下头巾,雪白的头发垂技下双肩。她抬手轻轻抚弄头发,心中说不出是股
什么滋味。
终于她决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亲睹我的头发,一根根由黑
转灰,由灰转为雪白。我将留下你,以纪念近去的青春岁月……”
雪白的头发,忽地斜斜竖起,她举拿一书,尖锐地暴响一声,那间隔住外面世
界的窗户铁枝,远远飞出去,留下个齐齐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闪,罗淑英已经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头一瞥,长长叹一口气。这一口
气,一似惋惜她经过这模漠的韶光之后,仍然没有结果地出了石屋。却又似庆幸已
获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轻松的模样。
眨眼之间,她的身形如一缕轻烟,飞进了山脚后面的木屋中。
一股潮霉的气味,使她骤然止步。
屋中窗户紧闭,只有门是打开着,大概是刚才那两人所打开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小毛,他那佝楼的身躯,如今却笔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横
搁着那根拐杖,一切都像老早这样地静止不动,包括那床上的尸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将他的眼皮轻轻按下。
“体安静地长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将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处。而且
,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里,我更会想念起你,我是多么愿意能在你吐出最后一口气
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诀别。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这样?我会
亲手替你安葬劳墓,你可感到高兴么?”
她缩回那只手,刚好一颗泪珠,滴在上面。
“我为你而哭泣了,我真该痛哭一番,不管是为了你抑是为了我自己
在泪光模糊中,她瞧见小毛的眼睛,果真闭上了。于是,她安心地转身出屋。
尖锐而暴烈的响声,冲破了山谷的寂静,转眼间,木屋前多了个深坑,那是她
以罡气功夫,举手之间所击成。
她将整木床搬出来,上面安稳地躺着小毛,放在坑中之后,再转身去拆那木屋
。
长长的木板,一块块将小毛盖好之后,她退开一步,眼眶里泪光闪闪,却勉强
浮出一个微笑。
她退:“永别了,小毛,你安静地躺在这地下,我可要远走天崖,你不必害怕
,因为你已在这里度过数十年光阴,而且,我会再来看看你的。”
雪白的长发飘飘,尖锐的暴响又冲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边的泥土堆,转瞬间
便将那坑填平,而且,还在上面拱成一个馒头般的小丘。
她重复去搬了块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没有四五百斤之重,可
是她捧着走过的松泥土面,连步履印迹也没有。
这山谷从此没有了人迹,回复四十年的寂静。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脚后的破木屋
,却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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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五回 秋风流入劫运今朝
罗淑英一径离开西安府,她曾经回家一遭,却是在晚上人静之时。
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间房子,却没有人是她认得的。四十年来的变迁,老的
都逝世,而年轻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认不出那些人的样子。不过,从
厅堂上挂着旧日字画,却证明这儿依然是以往的罗家。
她在一对年老夫妇的房间中,拿了不少银子,以作为路上盘缠。她很疑心这对
老夫妇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终于没有叫醒他们。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传说中,追寻到钟荃的下落,便一径追到京城。
她没有在客店歇宿,这是一来她身上的银子有限,二来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
说话。于是她顺脚走进一座极宽敞的后花园中,其中亭榭楼阁,也不知有多少。但
随意在一座没人居住的阁楼上歇脚。哪知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园。
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镇局走一遭,却没有探出什么。
回来时,忽见前面一条影子闪过,忽然已出去老远。
她被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动了好奇心,立时施展轻功,衔尾而追。
一直在西城那边,那人影在一处屋宇隐没,她连忙追上窥探。
只见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厅上灯火犹明,一声清脆的下棋声传进耳中,那
儿赫然有三人,两个坐着的正在下棋,一个面色血红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松松散散
,相貌甚是堂皇威武,虽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显见身材极是魁伟。
另一个却是个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样,眉宇清秀,两边额角极深,显然是喜作深
思之土。
那站着的人最是年轻,一袭长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觉儒雅风流。可是那双黑
白分明的俊眼中,却隐隐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这站着的少年书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时一见他竟是这种装束,而且
年纪又是这么轻,不由得大为骇异。
眼光移到那位红面老者脸上,心中猛然一动,讶想道:“这老人面红得异乎寻
常,似是中了天地间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动作之间与及勉强收束住的眼神,显然
是精气已竭,只怕过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举手拈子,叮地微响。那红面老者忽然豪迈地大笑道:“
这一下妙绝天下,我这一绝,已得传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谨地施了一礼。红面老者转面顾视,后面的少年书生连忙
绕出前面,朗声道:“师父,陵儿在这儿…··,”
红面老者点点头,道:“今晚你来得正好,否则咱们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书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声,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红面老者依旧那么豪迈地宏声道:“我生平所为,悉随心之所欲,俱可称快
一时。可是,当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虚之感。想不到临终
之时,眼见两种绝技有了传人,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快事
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这少年儒雅威棱的风度都淹没
了。但也随即变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两人,失措地对现一眼,竟没有半句说话。
“记得二十年前,我独自踽踽来到京师……”他的声音较为低沉,似乎是因为
缅怀当年之事,以致豪气顿减:“那时候袁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
扫向那中年秀士。
这位名唤袁道的中年文士应了一声是,他又道:“亏得你父亲好眼力,我便一
直留居在这里,直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一生予取予携,荣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
这么的下场,可算是得天独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奋然道:“我素来不惯作退一步的说话,你们此刻听了那些
话,也许会十分惊异,难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窠
臼中么?呵呵……”
少年书生轻轻地叫声师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红面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少年书生的话,忽又将魁伟的身躯坐直,宏声道:“我
刚刚在想,那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当他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感情和遗言……”
话一出口,顿觉豪气飞扬,须发俱动,神态威猛之极。外面窥看的罗淑英差点
儿嗳地叫出口来。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红面老人,乃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师兄朱
五绝。她推想到这位棋琴书画加上武功,称绝天下的师兄,定是中了无可救治的剧
毒,故此有这种脸色和这番临终诀别的说话。
朱五绝豪气敛处,扼腕慨叹一声,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绝,足可横行
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会儿可以告诉他,否则将来你们难免误会,因
为袁道崇尚儒术,见你大开杀戒,便不免会生出嫌隙。其实,在这举世滔滔,众人
皆醉的时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张一个人应该完全将世俗用以束缚性
灵的枷锁都除掉,自由地发展其人格,结果怎样,便是怎样……”
袁道嘴唇慑哺一下,似是想反驳,可是终没做声。
朱五绝又道:“我的五样绝技,两种已有传人。另外书画两道,世间尽有天纵
之才,不必理会。只有琴的一项,恐怕会自我之后,终成广陵绝响。”
毒书生顾陵倏忽入房,转眼出来厅中,手里抱着一面古琴,龟纹隐隐,古雅可
爱。他将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绝定睛看在这张玄天琴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一
抚。
琴竭流转,随风飞扬,虽然只有数声,但外面的罗淑英听得呆了,但觉心魂直
欲随着琴韵飞上云间。前尘影事,陡地兜上心头,不禁热泪满眶。
嘣地一响,琴弦尽断。
朱五绝傲然不乐,对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尝不知道啊,琴经所谓:
众弦俱绝,人琴共亡。果真不诬,果真不诬……”
他举目一瞥袁道,说:“此琴系为古昔在隐雨岩控鲤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遗,价
值连城。然而方今天下更无人能配抚弄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随我于泉下,
曷胜浩叹……”
袁道肃然道:“正该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师父同为玉碎。”
朱五绝纵声长笑一声,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为片片碎裂。
罗淑英被他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肠荡气的思潮,暗自忖道:“这位师兄迈
绝古今,在这临终之际,兀自豪情万丈,不减昔日,与弟子们谈笑从容。这世间上
还有什么能够阻吓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剧毒,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将
不辞关山风尘之劳,为他求取……”
这到,她忽然动了现身相见之心,当年她师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将太清门秘
录授与朱五绝,是以朱五绝算得是太清门别传弟子。
可是,她还未曾有所行动之时,厅中的朱五绝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书生顾陵肃然并立,神情上微微显现得凄惶。
朱五绝拍拍身上衣服的皱纹,倏然转身而出,将要踏出厅门之际,忽然回睨两
人一眼。
那两人肃立不动,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却已掩饰不住。
朱五绝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你们何必作儿女之态?我此归道山
,也是人生必经之路。你们须记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样……”
他再举手作别,然后走出厅子。
歇了一会儿,厅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轻轻喟道:“师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处,
思之令人凄绝。”
毒书生顾陵奋然道:“师父一代天人,睥睨当世,岂能临死遗尸塌上,全无气
慨,临别之言,教人深省……”
厅外的罗淑英,早已朱五绝离开之时,跟着走开。
这时她已知道未五绝乃是趁着尚有余力之际,自己远觅僻静之地,以作理骨之
所。她感染到朱五绝那种对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气慨。这使她满腔热心沸腾,一
时觉得人世上种种磨难,在这位豪情的师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随师兄行迹,因为她既已知道朱五绝乃是不愿在床第之间死去,而给
别人以无力对命运抗争的弱态。这样,她焉能再现身,使得未五绝临死也无能达成
这愿望?
夜已敲过四更,她在万籁俱寂中,回到阁楼上。她在朱五绝离开之后,心中一
动,忽又赶回先前那地方,细听毒书生顾陵对袁道说出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悄然而
返。
她寻了两晚,仍不见钟荃下落,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在后园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
那时,正好毒书生顾陵,使出独步天下的道家罡气,要将钟荃击毙于掌下,她
发出一掌将他挡住。但顾陵跟着又发一掌,这使她大为不满。故此她使出长辈的派
头,硬约束那毒书生顾陵不得再轻易使用她嫡传之道家罡气。
毒书生顾陵从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绝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门的来历,是以明知美
貌妇人乃是他的师门尊辈。这时罗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绝竟是早已识破那本秘录来历
。
她同时也大感意外,因为钟荃不但练有初步的先天真气功夫,而且在剑术上的
造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将她传授的拦江绝户剑,使得发出嘶嘶之声的真磁引力
来。这境界本来极难到达,必须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赋,才能够达到
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为了这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法之得传而欣喜不置。几乎
想立刻将最后那第七招正反合璧的一剑传授给他。
当时,她将钟荃带出相府,连夜出了京城。
钟荃认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发美妇,那时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还蒙她传授
了六招十八式的拦江绝户剑。显然对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却面凝寒霜,而且
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学那老叟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两人的脚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时,已奔出三百余里路。
天色一亮,两人不便再这样奔驰,便在一座庙之前停步。
钟荃的轻功,自然还不及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拼命放尽脚程,此刻,禁
不住已稍稍喘息,额上微沁出汗珠。
罗淑英当先人庙,只见庙内一个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将整个身躯包括头
也包裹住,却露出顶门上的发髻。
她不经意道:“把这人扛到后面的小溪摔掉……”
钟荃吃一惊,道:“这人是此处的庙祝呀,而且,天气又冷……”
她脸色一沉,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么?”
钟荃屹然直立,倔强地道:“我没有意思要违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举手,我
便立成齑粉。可是,我自问没有对你做错什么事,而且这庙祝也没有开罪别人的地
方,你可以用强力将我生命夺去,但不能迫我心中愿意或不愿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惊异起何以能够侃侃而谈,流畅得完全不像以往讷言的习性。
其实他心中早已反复想过许多问题,但总无法解释一路上何以她会对自己这样
,不但拒绝了自己称谓她为姑姑,而且态度之冰冷,宛如将要置他于死地。
但这刻他的态度,正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久受诸位大师薰陶,已经形成一种外和内刚的性格,尤
其许多善恶的观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悬虑着一件事,便是秋月禅师和齐玄去救治陆丹,不知结果如何
。但此事是已经决定的了,无论自己在与不在,也不能改变事实。这时他只好将个
人之事抛于脑后,仅在奇怪这位美貌妇人,何以会这样对待他。这种行为,不免令
他灰心和反感。因为当日他实是诚心为她做了些事。至于剑法,那不过是碰巧学来
,并非因要学剑法而为她做那些事。
罗淑英冷笑一声,道:“嘴巴上说得蛮好听的,可是……”
钟荃面色毫不变动,也不开口分辩。
她道:“我自从为了一句誓言,将自己禁锢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过了四十
个年头,然而,你这可恶的小畜牲,却把我迫了出来,小毛也因你而饿死。我真看
不出你这种人,还会讲究什么仁义。”
钟荃乍吃一惊,神色变动,问道:“我干了什么事?”
她道:“你杀了邻谷那位贺谷主,是么?人家每隔十日,便命人送一次粮食用
品来,四十年来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这样的人,你却把他杀死,小毛因
此饿死木屋中,这不是等于你间接杀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毁诺出屋,
你还不知自己干下什么事?”
钟荃不觉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这种连锁关系。事实上,他也不想杀死贺固
,只因贺固的外门功夫白骨罗刹功太过阴毒厉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练成的般若
大能力去遮挡,那种先天真气,无坚不摧,能发而不能收,因此将贺固击毙。
他也料不到土行孙贺固,竟是这么一位人物,能够为别人效劳了数十年而不求
当事人所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极度后悔和歉疚杀死这么样的人
物。
于是,他的面色由灰转白,极是难看。
罗淑英举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这外表诚朴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来
。若是真情的话,那么他之杀死贺固,必是另有内情,并非以前所想象的伪君子。
但忽然间,她又觉得这种诚实的德性并不可贵,这好像是个累赘,常常使人有
束手缚脚的苦恼。
于是她仍然轻蔑地哼一声,抛开刚才的思想。重复仔细地打量这少年人一眼,
然而,这少年脸上那种磊落的神情,与及挺直的身躯所表示的坚定意味,使她一时
没话可说。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虽然表示得很坚定,并且对杀死贺谷主之事悔疚,可
是他终是死了,再也不可复生,至于你,也未必硬得过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钟荃暗中打个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门,甚多稀奇怪异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
,更是玄门中最厉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阴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当
,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嫡传掌门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厉害。
“我并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认为对
的观念,对我未必适用。即如你方才违抗我的命令,只因为我的命令太以残酷无人
道,故此你宁死不从。这本是丈夫气慨,男儿本色,可是对我而言,却不适合,你
最好明了这一点……”
钟荃听了,茫然点头。她这番话,未尝不是道理,但却是有点儿太过玄妙的道
理,可把他弄得有点儿混淆,似乎许多事情无从推论了。
罗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为欣赏这些自创的道理。
霎时间,她自己也安心了。自从她在迷魂谷禁烟了四十年,她已不属于这个世
界,然而,她总未能够安心地超然于人世之上。如今理论上既有所根据,便能够安
心了。
她举头四看,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其中一个角落竟然坍崩,露出个大缺口
,神龛上供着的三清神像,都残缺陈旧不堪,蛛网处处,败叶满阶,十分荒凉光景
。
这样子的破庙,又是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还有个庙祝,倒是件奇事。不过,她
没有理会,却认为这庙祝大是冒渎神灵,也不收拾一下各处,罪已该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操有这世上人们的生杀之权,你可明白?”
钟荃连忙摇头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越说就越糊涂。”
她不悦地哼一声,却听钟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这天地之中,否则,总是和
这天地浑然一体,可是你却否认这道理。”
罗淑英秀眉微蹙,愠道:“小孩懂得什么?你试试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
滋味。”
钟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积的学问,打算发挥一下自己刚才的主张,可是,他终
于被迫放弃这企图,因为他确实无能为力。
要知罗淑英幽锢空谷达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点儿变态,关于事物的是与非
,往往因时间而改变。再说她虽然认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现世的。殊不
知凡是不满现实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现实的累赘。因为同一个天地产生了现实,也
产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将自己从浑然一体的天地分割出来?有如我们将自己的肢
体分割开?
当然钟荃无法说出这番道理,指出她仅仅是不满现实而已。
她变得严厉地道:“现在我命你将那庙祝掷在庙后的溪中。”
钟荃但觉自己许多观念都崩溃了,那是不但在理论上无法站得住脚,而且,根
本上也无法抗拒强权暴力。
他悲哀地叹口气,走过庑廊下,一下子将那庙祝连人带被扛起来,脚尖微一用
力,已飞纵出庙去。
庙后的小溪离这庙大约有半里之远。罗淑英等他出了庙后,立刻便摄神静虑,
倾听动静,她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围数里内的动静。
钟荃一径飞跃到半里外的小溪旁边,忽然心上掠过一个念头。
“唉,不管怎样,胡乱杀人到底不对,即使她有权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帮凶
呀!若给师父知道,岂不大大伤心?我不如悄悄将这人放了,另换块大石掷下溪中
充数…。··”
眼光一瞥,正好瞧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这刻却不知道庙中的罗淑英,这位一代奇人正以无上玄功,倾听着他的一举
一动。当他停步思维,罗淑英已经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这种企图,立刻施展出无
上轻功,宛如御风般飞来。
不久工夫,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数丈之外,察看着他的动静。只要钟
荃一违背她的命令,便立刻发出道家罡气,将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发,钟荃倏然双手举起长形被包,高举过顶。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张剑拔的势子,暗忖道:“这少年果真诚实不欺,
心口如一。既没有违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杀他。”
只见钟荃双手一扔,扑通一声,将手上的长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开,被中的人倏地浮现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锐利,已瞧见那顶髻,正是如假包换的那庙祝。立刻如响斯应,
翻身飞纵回庙。
这里钟荃还踯躅溪畔喃喃自语道:“庙祝啊,你别怪我太狠,把你已绝气多时
的尸身掷在水里头。换作我是你,也愿意将无知觉的臭皮囊,换回话人的苦难……
”
原来当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庙祝时,立刻便发觉肩上的人有异。他将这庙祝
扛在肩上,无论如何,即使没有醒来挣扎,也应柔软垂下,但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
邦邦地直挺着,简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当下伸手一探,触手处冰冷如石,毫无半丝生气。这才知这庙祝依然躺在被窝
中之故。
于是他便决定将这尸体掷下溪去,只因他是个心胸豁达、极为人设想的老实人
,反正人已死掉,掷在溪中还不是所差无几?殊不知此举却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
谓不险了。
他回到庙中,只见罗淑英盘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庙中,晚风刮得阶前的败叶,发出枯燥的声音。
她惘然地注视着一张残叶随风移动,直到那残叶吹到阶边,再也不能移动,她
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钟荃在阶上坐下,离她不远。
他觉得这几个时辰的尽力奔驰,比之厮杀整天还要疲累。当下双手托腮,肘子
搁在膝头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变得神骏非常的黄马来。
他将以后的事完全撇开不想,因为他这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以后的事
,全都不由自主了,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他无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现起陆丹的倩影,禁不住怅惘地叹口气。
“她也许赶得及救活,但也许已经死了。唉,这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他
叹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还在世上,而我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要备
受无数苦难,才能得到这美满的结局,我也愿意……”
侧面的罗淑英被他叹息之声惊动,转眼注视着他,发觉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满地摇摇头,轻轻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这年轻人懂得和遭受过什么
?也学那些饱受风霜的人般,无端嗟叹。”
她随即将视线移开,仍然用轻轻的声音念道:“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
个秋……”余韵袅袅,楚楚动人。在她这时候,果然是欲说还休的心境,是以这首
词,份外能够感动自己。
这一刹间,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温柔,使得钟荃不知不觉地对她同情起来。但心
中仍然否认她所诵上半阕的词中之意。因为他已认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
如她所说股强说愁。不过,他也已原谅她的错误,他自个儿也是到现在才感到蓦地
已经长大,从而体味出所谓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谈话,因此产生一种说话的欲望,不管所谈的是什么
,她也愿意谈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认定这少年的确老实可靠,才会撤消了从原
始至今人类仍有的疑惧本能。
她道:“我在那石屋中,已看过四十次秋天的落叶,那种滋味,并非仅仅一个
愁字,便说得尽。”
钟荃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这
么长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脸,对着檐边的天空,更为明亮的晓色,将他美丽的面庞映得更清
楚动人,尤其那对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懂的。至于现在呢,我却可以骄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叙述一遍,庙外的秋风,掠过旷野大地,发出寂
寞的声音,一似是为她叙述这凄凉遭遇时的伴奏。”
钟荃听完之后,无言地低下头。他心中完全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操而充满感动之
情,也为了这种坚定互信的爱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这么久未曾叫过袁文宗的名字,此时虽然是对着这青年人叙说当日之情,
但每当她提起文宗这名字时,便宛如瞧见他含笑伫立在面前,但那潇洒的身影,转
眸幻灭,她流下两行珠泪,沾湿了襟袖。
最后,她以冷酷的声音,将结论说出来。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没有去找
到袁文宗,告诉他这回事。她要查明白这件事,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便要将青田和
尚凌迟处死。而且毁坏天下寺庙,杀尽佛门弟子。用血果来补偿青田所种下的恶因
。
钟荃与佛门有极深的关系,当时不觉为之毛骨惊然,但当他想到自己的性命,
也是危于叠卵之时,只好轻嗟一声,不说一词。
这一声轻嗟,却使罗淑英惊讶不置。她露出诧异之色,道:“怎么?像昆仑弟
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叹息一声了事?难道还会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对这种做法
?”
钟荃当然不是这意思,可是要他详细深入地分析,却也办不到,只好苦笑一声
。
她沉思了一刻,便摄神定虑,调息呼吸,行那道家无上坐功。
钟荃本也想坐坐,可是,当他一想到命在须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立刻
便放弃这念头。
这刻,他宛如那些临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却又似有千言万语,
倒把那颗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难受的滋味。
他懒得去回忆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洞无所归依,不觉有点儿烦躁起来,猛可站
起身,踱出庙外。
放目旷野茫茫,青绿的颜色中,夹有不少枯黄,尤其是许多树木,挺着光秃的
枝干,在秋风中摇颤不休。
他喃喃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咳,真个人何以堪?”
顺脚而走,不觉到了庙后半里外的溪畔,岸边的溪水,都静止不动,许多落叶
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状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来却像各有各的打算
,彼此丝毫没有半点儿休戚相关之意。
他不由得联想到人生的种种现象。自古以来,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发生在这世
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样的痛苦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至于同时或同地
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闻。然而,人类具有万物俱无的智慧,何以不能
从累积的经验中,寻到有效的办法,将痛苦从这世上连根铲没?为什么就让这种种
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间发生滋蔓?
就像这些水面上的落叶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凉的下场。那当然是因
为没有智慧的缘故。然而人们为什么不那样彼此关顾爱护地好好活过一生呢?
“我宁愿像庄子所谓‘鱼相嘘以濡,相湿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
样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应彼此关怀才对。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但即使她肯
这样做,我也毋宁没有这种痛苦折磨后的关怀。”他悄悄地想着。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论到痛苦,这两个字眼看起来
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极难解释和给予价值的东西。粗糙地说,人生若除了痛苦这
因素,恐怕便没有努力奋发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边迎风摇摆,软垂的枝条上已经只剩下稀少的叶子。但在风中飘
拂时,仍是那么摇曳生姿,甚是动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轻轻诵道:“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着摇落,凄怆江
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温柔地流着,带走了无数落叶,也带走了韵光。
陆丹的倩影兜上心头,使他迷偶地叹口气,但随即便消失了。另一个女人的影
子,代替了陆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师父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苦恋的华山木女
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陆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象到当日桑清在腾王阁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记得师叔常常用一种惘然若失的神情,吟诵着她所赠的诗:
“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恸情无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
师叔那英俊的脸上,说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杂的表情,那时候他茫然无知,总
算了解一点儿。
“这是谁作的诗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吃一惊,是谁能使他
毫无觉察地来到身后呢?
扭头一瞥,只见罗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远,秀眉微颦,膀子中带着感情地瞧
着他。
他老老实实说出来。这时,当然也不惊讶她能够会令自己不察觉的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你本来淳朴的面上,这刻似乎闪动着复杂和深刻的表情,难道
你能够体味这中间复杂和深刻的表倩。难道你能够体味出这中间的悲哀么?我是深
刻的体会。”
他道:“我想能够的,因为我并非完全没有碰上和爱过女孩子,可是,仅仅是
昙花一现的缘会,也落个从此萧郎陌路人的下场。她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
同样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也很吃过一些苦头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谁呀?
”
“便是峨嵋派的,姓陆名丹,第一次我遇见她时,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来又
见两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谁了。算起来她说得上是我徒孙辈呢,可是你纵然有情,人家
对你又怎样呢?”
钟荃嗫嚅一下,无法将他替她治伤时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
,借以增强话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罗淑英晤了一声,解开扎头的丝巾,雪白的头发垂拂下肩头。
她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腰肢,先将水面聚住的枯叶拨开,然后从水面瞧瞧自己
的容颜。
“要是这样,那就值得追念了。唏,瞧来我仍和四十年前没大改变,除了这头
白发……”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前两句话是接方才的话题,后两句则是另开话柄。
钟荃仔细地瞅她一眼,率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丽,比我所见过的女人都
要美丽许多……”
她横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风韵极是动人。神色间很是开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不会骗我的。”
她又将头发扎起来,继续道:“我每逢临水自揽容颜,总是垂下这头白发,好
让我别忘了那四十年的岁月,别自己哄骗自己,于是,我才能够维持对这世上的恨
意,以及青田骗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实青田倒是真爱我的,想不到小毛也这样。”
钟荃开始放大胆子.评论道:“他们都应该会爱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流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
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
。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
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乱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意,乃是说倘若他再乱走
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悚然,但
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
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
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
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
,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袁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为了自尊心,这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无谓的悲剧。这次却挽救了钟荃一命。虽
则其中或多或少也关系到钟荃曾与陆丹相爱之故。
钟荃一路非常沉默,简直不再说话。一来他自己的性命毫无保障,已像垂死的
人差不多。二来陆丹不知生死。三来许许多多没办完的事,使他也为之烦恼,诸如
求剑、失镖等。
罗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谈话。
那天的早上,他们已到了西安府外的兴教寺。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净
法大师,而是他的弟子无住大师,年纪也在六七旬之间。他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只
因这是钟荃打着昆仑的旗号与及昔日杀金蛇驱怪物一段关系来询问,便照实说道:
“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唤作袁文宗的同门法名圆通。他云游四海,半年
后归来。家师本待等到翌日告诉他关于一位青田师兄留下的话。可是次晨起来时,
这位圆通师弟已经死了,天灵盖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简直不像个人,这桩
事正拟报官备案,那青田和尚忽然来到,制止了报案之举,亲手将圆通师弟焚化,
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钟荃独个儿在方丈静室中大大发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正在静室外面的廊上相候,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门之祸,
比之前代三武之祸还要悲惨,这件事可怎么办呢?”
蓦然间静室木门大开,风声一拂,只见罗淑英玉面凝霜,眉笼杀气,兀立在室
中。
老方丈无住大师轻啊一声,却听她冷冷道:“你这寺中召集全寺僧侣的信号是
怎样的?”
无住大师为她冷冷的容色所慑,脱口道:“鸣钟三响,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宝殿
之前候命……”
“好。”她简短地应一声,用下颔向钟荃挑一下,示意他去办。
钟荃走出静室,神魂有点儿不附体地跃上钟楼。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再想了。
当当当三下催魂钟声,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时间,只见各处人影幢幢,袍袖飘
飘,齐向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还看见当日杀金蛇时曾经见过的知客僧无本
。
大雄宝殿中,那盏长明灯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线,佛像前香烟袅袅,一派
安详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减。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罗淑英正揪着老和尚无住大师的衣服,如拎小鸡地站在那
儿。
她厉声道:“你刚才所说,都没半字虚言吧?快说!”
无住老和尚颤声道:“老衲岂能打诳,全是实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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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间恩怨茫茫
殿外一阵哗然,因为有些和尚从门隙里瞧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哗叫起来,她
示意钟荃去将大门闩住。等到钟荃回来,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声,跟着殿瓦
震动,那两扇大门被人撞倒,来人正是傻大个儿方巨。
双方答话之后,罗淑英身形微动,意思是向大殿内纵去。
方巨倏然横杖一拦,大声嚷道:“等一会儿!”
罗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动,已凌空跃过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
且在身躯过时,脚尖一点竹杖,身形如春絮飘空,直飞起去。
她这一脚虽然看来甚轻,但其实厉害之极。方巨如同蓦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
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声,身形忽然飘飘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虽然觉得杖重如山,却终于没有让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过半尺左右
,便砸到地上的砖块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从青田处学会杖法……”
原来方巨刚才竹杖没有砸在地上,全靠学会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加上
一些内功口诀,因此杖上反弹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则以方巨的道行,虽说两
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当得这位绝世异人的借力一点?
方巨喜道:“你认识师父么?”
罗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师父?他这刻在什么地方?”语意中虽似平谈,但
声音寒冷之极。
这可使方巨这懵懂人也觉察出她心中存着什么念头,便不大高兴地答道:“我
可不知道,不然我不会来找师兄了。”
她倏然转面怒斥道:“你这万恶的小畜牲,为何不早说出与青田的渊源?”
钟荃冤屈于心,一时说不出口,瞪眼无语,这一下表情,越发坐实了这罪状。
方巨却替钟荃不愤地大力跺脚,鸣的一声震响殿中。
她横睨一眼,道:“你想讨打么?”
钟荃见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个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开口拦说。方巨已大
笑一声,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个天生浑人,早忘却方才人家轻轻一脚,已差点使他吃不消那苦头。却仗
着浑身特别的横练功夫,以及无穷神力,瞧不起怯弱临风的罗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个浑人……”钟荃急忙插嘴。
可是语声被方巨大笑之声淹没。
罗淑英美眸一转,恨不得一掌先将钟荃杀死。可是忽见钟荃情急护救方巨,义
形于色,的是个舍己为人的汉子。忽然想起他和陆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肠太热,舍
己为人,先将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误了时间而牺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顾
。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已将陆丹现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顾及别人然后顾
及自己。是以陆丹不幸而做了他的爱人,这滋味可真难受。
她倒不是因为这缘故而放过钟荃,却是忽然联想到也许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这
个情形,因此铸成这精卫难填的大恨。
当下暂时放过钟荃,转面对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见钟荃神色大为不说,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声。
罗淑英道:“钟荃到里面看守着老和尚,别让他溜了。”
钟荃迟疑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为什么老是要交使
我这样那样呢?我干了错事,大不了被你杀死,却犯不着在垂死前再当你的厮仆啊
?”
她望也不望他,却又用坚持的声音说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这种女性的坚持之下,朗声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却是个浑
人,你别和他计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对方巨有所行动的话,必须先冲着他来。
罗淑英没有言语,等钟荃纵进殿里面,她才道:“我且问问你,方巨,青田往
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钟荃十八路降龙杖法吗?”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这时一语道破,却
使方巨十分惊讶地啊一声。
方巨道:“对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龙杖法,这名字真难记啊,是么?”
罗淑英不愿他岔开话题,虽则她这时忽然觉得这大个儿真的傻得可爱。
“我问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钟荃学艺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师兄可没有学过杖法,只有我一个人学的。”
“哦?青田不传给钟荃?只将杖法传给你?”
方巨点点斗大的头颅,道:“是的,只传给我,你知道师兄见过师父么?师兄
和师父都没有提过呀……”
罗淑英真给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话连接起来,简直不明其义。
但她聪明绝顶,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是你师兄的师父?对么?”
这句奇怪的问话,却搔中方巨痒处,连连点头不迭。
罗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锢了四十年,尚有一点童心。这刻但觉有趣得很,又道
:“我猜你这师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师父的师兄吧?”
“对,对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问我,我总没弄清楚……”说完,哈哈大笑
,自己直在开心。
罗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过
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师父告诉过我,原来你就是她。”
提起当年之事,罗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师父的去处?”
方巨追思一会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凄凉,仿佛再也
不能和我再见似的……”
罗淑英像对自己般说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许他和小毛般身体衰
弱,活不长久,啊,不,他身怀绝顶武功,怎会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点儿,应道:“是呀,师父身体很强健的。”
她猛可收摄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龙杖法都学会了,是么?”
方巨道:“都学会了,喏,我使给你瞧瞧……”
她摆摆手,道:“我以拦江绝户剑法,使了正反两方六招十八式,没有嬴得他
的竹杖,现在可要跟你试试。”
方巨欢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来和我练杖,再迟些日子,可都会给
忘啦!”
“可是,我这拦江绝户剑使出来,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这傻大个儿今日难逃
大限。”她的神色随着说话的内容而变得冷酷非常。
傻大个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剑都伤不了我,可是你没有剑啊!”
罗淑英不答话,游目四顾,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跃出殿。
瞬息间,微风飒然,人影闪处,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侧眼俯首去看,中见她手中持着一根树枝,约摸是三尺多长,正是宝剑的
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师父心中爱着的罗姑娘
?”当日青田和尚向他叙述往事时,乃是称呼她为罗姑娘,故此他这样说法。
当青田叙完这桩凄绝的往事时,这位傻大个儿的心中,着实曾为了这位美丽多
情的姑娘而感动。他能够领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挚之爱。他虽是个浑人,但从他
天性纯孝这一点看来,已经足够推测出他是能够欣赏真挚的感情。宛如纯真的赤子
,最容易被真情感动。
他又率然道:“罗姑娘啊,我听了师父的话后,心中十分爱你;现在我怎能拿
杖砸你呢?”
他之所谓爱,当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间的爱,这个,罗淑英也能够从他面上那种
纯真的表情上看出来,不至于发生误会。这么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掩饰的真情说话,
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时不知所措。
“可是你别对师兄这样子啊,我也爱师兄呢……”
罗淑英这刻只好皱皱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头傻脑地瞧着她。
罗淑英又皱皱眉头,掉转脸孔,不去理他。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动作
,她居然会怕这个傻大个儿打量她?
她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想道;“青田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呢?他这样地
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亲手把你剥皮锉骨,决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闪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蓦然又闪过一道
骇人的电光。
方巨忽然挪开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眼睛的光芒。”
罗淑英厉声道:“方巨,你听着,青田和你既有师徒之分,我和他却是仇深如
海,不共戴天,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却要你来尝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头,怜悯地瞧着她,继续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这么久
,又是那么孤单寂寞,我想着都害怕。”
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
不来告诉我啊......”
声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说起一件别人的事情。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忽
然泪光一闪,两行珠泪,竟然夺眶而出,沿着白玉的面额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觉一阵惨然,眯眼张嘴,形状甚怪。
须臾,他回复原状,迢:“啊,我哭都哭不出来.....”
罗淑英猛可一震,缓缓地垂下头,仿佛这一瞬间,方寸间涌起平生积郁住的哀
伤和幽怨。
她在心中叹口气,想道:“罢了,这大个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为什么老天
连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给我一个啊,难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尘土那么地贱
。”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肠,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龙杖法
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试试这降龙杖法,就光用这根树枝作为宝剑
,而且仅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这样总不令你太过吃亏吧?”
方巨道:“不吃亏,不吃亏,你打我好了。”
罗淑英脸色一沉,道:“胡说,我打你还不容易么?只要我一举掌,哼
她歇一下,又道:“你听着,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紧将竹杖撒手,这样就可以
不伤你性命。”
方巨俯着头瞧她,好奇地笑一声。
罗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横练功夫,在我面前却没用处,你看。”
手中树枝忽然疾点而出,只那么轻轻一下,点在大个儿腿上的贴骨穴。
傻大个儿啊哟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蹲下来。
殿顶的瓦籁籁震动,回响久久不绝,把殿里的钟荃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
迅疾如旋风一卷,直飞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个儿蹲在地上,抱着大腿,口中仍在鸣鸣而叫。当下心中略放,
知道大个儿未曾遭这美貌而狠毒的妇人毒手,但仍然连声问道:“方巨,你怎么啦
……”
罗淑英没有瞧他,却答他的问话道:“这浑人恃着横练功夫,故此我给点儿苦
头让他尝尝。”
钟荃没敢再做声,因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
杀死,便马虎拉倒。
罗淑英乃是当今玄门太清派唯一传人,点穴手法何等厉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
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这么一下,饶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随便踢他一脚,当地响了一响。
方巨大叫一声,站将起来,皱眉眨眼地哼哈着,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
了啊?”
罗淑英严霜似的脸上,略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转动,淡淡道:“你还不回殿
后去。”
钟荃的嘴唇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应一声是,身形一
起,有如轻絮飘空,忽然已纵回殿后,那儿老方丈无住禅师,正盘跌坐,阖眼低念
着佛经。
前殿的罗淑英轻轻道:“怎样?还敢让我白揍么?”
方巨摇头不迭,道:“不行,腿子差点儿不见了,我可不敢再试了。”
他说得这么实心实意,以致罗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现在你准备吧,我只用拦江绝户剑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赢你的降
龙杖法。不过,我虽不伤你性命,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哈,让我想想着…”
方巨可真不敢做声,静静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来。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这样吧,你输了之后,便罚你绕那终南山而跑,力尽
为止,你答应么?”
方巨点点头。
“但有一点再嘱咐你的,便是当你抵敌不住时,赶紧要将竹杖撒手,否则我这
拦江绝户剑,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见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将你贵喉刺死,大罗
神仙,也无法挽救,记住啊!”
方巨应了一声,便退后两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黄澄澄的,其间一圈圈紫晕隐现,十分好看。
这刻他演杖待敌,罗淑英谈谈道:“你先进招吧。”
大个儿人虽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
虎’,练得不够熟,师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师父又说,咱们佛门慈悲为怀,故此
武功也不太讲究出手进攻的狠辣。可别要中她的计,被她抢了先着。”
这一下推想,可真花费大个儿的时间,罗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
是张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动手会吃亏,你先来吧!”
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说出来。罗淑英不觉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
心思倒是不错嘛!”
方巨果然满怀大悦,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们老说我傻。”
罗淑英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又叹口气。
原来她忽然间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类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对于她
而言,却是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认为不值一想的事,对于她却是意味
深长之极。
叹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怅惘,她记起笑声荡漾得最多的沈家园,那儿有不
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树木,泉水奇石。年轻的笑声招来满园春意。春光也赢荡着我的
年轻笑声。这一切一切,都随年轻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声音道:“罗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躯震动一下。
她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忆里啊!”
凝眸一瞥,但见那庞大的方巨,正横杖待敌,显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备着,看剑。”声音余韵未歇,倏地一剑直挑而至。去势
似慢实快,简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一下出手,仿佛应该在极短
促的时间内完成。
这种完美的感觉,甚至连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柄锋快
无比的剑般令人如处生死边缘。
他的紫檀竹杖较之对方的树枝,自然长得多。当下嗡然一杖横扫而出,杖风强
劲无伦。
罗淑英还记得当年和青田动手时,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没有这大个
儿般强劲,心中喝声彩,压剑一削。
尖锐的嘶嘶声,锥心刺耳地响起来。
殿后的钟荃立刻认出这正是拦江绝户剑所触发真磁引力之声,但觉声音尖锐刺
耳,相当难受。
跌坐在地上蒲团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双手用力掩着耳朵。
钟荃骇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声,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觉
得难受,这位毫无降魔能力的老和尚,当然忍受不住。
当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将老和尚掩耳双手拨开,然后替他掩着双耳,可是
这一来,他便无法出去观看动静。
方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移官换位,但觉敌人树枝尖已划到肩膀,骇了一跳,
呼呼呼连扫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妙着,天竺杖法果然与众不同,饶她武功
妙诣天人,也迫不得已连削两剑,在暗中使对方身形移开,才遏止住敌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这傻大个儿的是不能小觑,虽则看起来杖法招数间未够
严密衔接,然而却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无与伦
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来早先她虽然没说出若果她输了时怎么办?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经含有若果
如是,则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对钟荃抑是青田和尚。
数十年的积恨,岂能轻轻放过?她冷哼一声,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严酷的光芒
。
那锥心刺耳的嘶声,忽然更加尖锐地响起来。她手中那根树枝,削的地方虽不
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为无数根,编在一起似的。
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庞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转位置,却
依然不曾觉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响,刚猛之极。
她那一片树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树枝织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声,但见敌人树枝已探将进来,将他那盘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龙杖法
完全破开,这还不打紧,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软,猛然俯身急冲。似乎是自己
觉着活得不耐烦,要用咽喉去碰敌人剑似的树树之上。
百忙之中,已无可救,这刻,即使钟荃站在旁边,也无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则
罗淑英的剑法大以神妙,根本无法插手。二则那大个儿又不争气,自己俯下身躯,
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树技尖,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躯,叫人将之扳直,已是
不可能之事,何况他是疾冲俯下的急劲?
罗淑英这最后一招三式使将出来,已是有发无收的力量。尤其这一趟剑法,称
为拦江绝户剑,可以想见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无法挽回这形势,再者
,以她这等功力的人,那根树枝别说血肉之躯,便铜墙铁壁也可以刺进去。
生死一发,命在须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声。
罗淑英啊一声,身形飘然向后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树枝兀自颤抖不休,发出
嗡嗡之声。
方巨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响一声。
他的头颅先碰向地上,那个光秃秃的头,竟比钢铁还坚硬,大震连声中,地上
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块大青砖。
罗淑英身形飘坠下地,手棒那根树枝,愕然闪眼四瞥。
只见空中影子闪处,呼一声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砸向地上。登时又
发出金铁理鸣之声,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荡响着。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门至宝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钢,坚硬无比。故此落向地
上时,发出这等声音,又砸碎了几块青砖。
这一来,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砖,不下十块之多了。
钟荃在后殿听得清楚,这时因其磁引力之尖锐声已歇,便不须再替老和尚掩耳
,脚尖用力一垫,身形如闪电一掣,破空飞将出来。
“方巨,你……你怎么啦!”声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面上一片惊惧,用那宏亮的声音道:“不得了,乖乖,巨
儿差点儿玩完啦……”
钟荃那颗心本来已提到喉咙口,这时一见方巨无恙起身,登时放下心来,脸上
泛起安慰的笑容。
罗淑英冷冷道:“方巨,你虽然败了,但那一手救命绝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着嗓子道:“哎,你好厉害,巨儿差点儿完啦,
我那一手么?是……是石头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头上的和尚?”她的声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
歇了片刻,她转眼一瞥钟荃,只见他脸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关切的神情,当
下挥手道:“你进去……”
钟荃应了一声,对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动手了,知道么?”
方巨张大嘴正待回答,钟荃已经飞纵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
,没有再说话。
要知那方巨当日经过后藏,往萨迦寺拜谒智军大师之时,曾在石室之中,那许
多刻在石壁上的复杂线条上,学会了密宗无上大法中四个妙绝架式,密宗在佛家中
,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奥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见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传的拦江绝户剑,乃是天下一绝,毒辣无比,当之者,有死无生。
可是方巨以旷世奇缘,学得密宗石室秘传四式,竟然在危机一发之间,撒杖伸手,
轻轻一弹,立刻将罗淑英及喉一剑弹开。
罗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将下来。她当然不
至于树枝撒手,然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为这拦江绝户剑,天下决无人能够轻轻
一指弹开。换了功力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伤。
方巨因余势犹劲,煞不住脚步,咕隆大响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练的油锤贯顶功
夫,这刻大派用场,无端把铺殿方砖砸的粉碎。
罗淑英真个听不懂他口中所谓石头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愠,尖锐地问道
:“你输了吧?现在怎么办呢、’
方巨昂然道:“你告诉我终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罗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见到的大山,便是终南山,这
不很明白么?”
方巨点点头,道:“明白得很,我这就开始跑。”
罗淑英忽然觉得心中一软,但终于忍住,再不说什么话。心中却想道:“咳,
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硬不起心肠来?就让他跑跑,直到筋疲力尽而止,也算是个惩
罚……”其实她不过是宽恕自己而已,因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
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
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
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
?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
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
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
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
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
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
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
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面色阴晴不定,在她心中,一个意念紧紧地攫住她。那虽然像是不可能
发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这种怀疑。
原来当她知道那九下钟声,代表的是这种意义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却分
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圆寂。可是事情是这么突如其来,
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谁呢?
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没考虑这个联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这个
想法,甚而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诚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这个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
够亲手将他剥皮锉骨地杀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为了不能亲手处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这紧攫
着心头的不安,她自个儿无能解释,究竟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三人鱼贯走出两立许,两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层的骨塔。
老和尚大胆地转身道:“女檀樾所寻的那位师兄,法体遗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动一下,停步打量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这九响钟声,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侣,
前来瞻拜,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钟荃道:“也许在塔那边,我们绕过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话,首先身形一闪,疾若飘风,直飞过去,钟荃忙也施展轻功
,疾跟上去。
两人一转到那边,只见那骨塔底层的台阶上,一个人盘膝跌坐,面前摆着一个
黝黑古旧的骨血。
这个人头上光溜溜,风霜满面,显出年纪已老,这刻阖目端坐,动也不动。
罗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钟荃不认得那老和尚是谁,一径走过去,不过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边
,却是走上台阶,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罗淑英没声没息,他又道:“啊,不,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
有条毒蛇……”
人影乍闪,罗淑英有如幽灵般飘忽,不知几时已住在老和尚身边。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归西,芳心忽觉一阵惨然,温柔
低声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双目阖垂,庄严不动。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着那古旧黝黑的骨缸。右手轻轻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
却温柔地抚摸着那缸,仿佛是妇人们温柔地抚摸她宠爱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虚的眼光,缓缓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阳朗照。一切是那么实在,然
而,她却生像掉落在梦幻境中。
她知道这个骨缸,里面盛着她真爱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处现出一条蛇影,姿态生动,活像正向着他
的心紧噬。
她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寂寞孤单地生活着,
你们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钟声悠扬慢慢地响起来,那种稍微带着寂寞的余韵,冉冉飞向云间。
这钟声一下又一下,徐徐地响着。
她没有被钟声惊动,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见袁文宗和袁青田两人,随着钟声
,冉冉飞上碧净如洗的长空白云之上。
“你们真个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轻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间的人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唤,冉冉远逝天上。
她叹口气,垂下头来,那钟声依然响着,大概要连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那蛇影依依隐隐,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厉害,定睛注视之后,猛可发现这条毒蛇,只不过是僧抱上的痕
迹,像是画将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画的,而是隐隐由里面透将出来,生动之极。
钟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阵阵迷惑,却也一阵
惨然。只因他此时,见罗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轻轻在坛上抚摸,那动作太以
温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聪明地猜测到这坛子里的骨灰是谁来。
她伸出右手,将那根紫檀竹杖拾起来,搁在面前,但她随即发觉那竹杖上刻着
好些字迹。于是,她低头细看。
那些字迹并不很整齐,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诵道:“……自从我对巨儿叙
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
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
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
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
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字迹到此为止,又转入下一节上面。比之上一节那些字迹,虽然是同样地清楚
,但是字划深浅不一,颜色也略有不同,证明这不是同时刻上去的。
她继续往下念:“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
,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
她略为顿一下,暗忖道:“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
躇又是踌躇……”
她轻轻对自己叹息一声,继续读下去:“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
,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
保重。我……”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四十多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
来,青田曾经怎样地苦苦挨过。
罗淑英将竹杖搁回石台阶上,霍然起立。
钟荃可不知她将要干什么,面色变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阶下飘然飞去,钟荃惊问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罗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转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这儿……”
钟荃立刻明白她话中之意,心下一阵惨然,又问道:“那么,这些……这些怎
么办?”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动的遗体与那古旧的骨缸。
她缓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怅怅道:“他们本来都是属于佛门的,便让他们永
归佛门好了。”
钟荃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直在发愣。他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
索尽他所晓的词语,也还无话可说。
她向他挥手作别,美艳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现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飞絮,飘飘凌空飞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风飞去,衣袂飘
拂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微带寂寞的玉容。
钟茎心中一阵黯然,默然视道:“但愿你能够在这茫茫天壤之间,找到一个安
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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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七回 蛇岛争药空山咫尺
盈盈情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筌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
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
老方文无住忍不住大声地涌宣佛号,合十躬身,向钟袭道谢。
钟筌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
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厂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登,随着钟筌走过那边。
钟筌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样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筌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
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
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
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嘻嘻地走下钟楼。钟望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
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筌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付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
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血迹或尸体,连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
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高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膀咧嘴
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筌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
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
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
毒外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北京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室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毛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迎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
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
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
里路,但觉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满地对自
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
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入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
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
山石之上,坐着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高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水清见底,四周全是
形状奇怪的石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白石上,长着一株尺许高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
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绿,明
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身细鳞,闪动出黄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高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
的长。
此刻那黄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
长的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黄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却是向着空
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白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白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
白影来路。
那团白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白
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
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村道:“哈,那白鸟倒是神骏
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挥人,竟然将赌命之事,
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白衣姑娘
,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
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白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
绿色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
向着那颗红色的小果时,白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
奎在此,一见到那位白衣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
因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交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筌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
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缠复杂,甚至连当事人
也难以说得明白。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筌还未回来,深恼钟筌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
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
天壤之大,她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日的掌门一叶真人座
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阳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
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
高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阳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智同门报仇雪
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日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
。其时,她交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藏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父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封书,是以先赴西安,而
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阳见
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宋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幼
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强盗?
是故她一径赶去洛阳,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现中的女道士说,甚至
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筌住处之事说了。
她苦心中一阵激荡,想起了当日在酒楼瞧见钟筌那种仗义挺身,替人负过的侠
风。
数日来欲将钟筌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钟筌的声音
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内家
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上见她面色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
到钟筌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现,就在半夜中,直奔西
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极诉
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
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价传打个寒战
。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
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朱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
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
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追寻不着来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
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
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
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
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
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
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情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
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住她肩
上落下。
她对自己唱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地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
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问边不远一个白
石砌成的湛净小潭,边组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导人来往,耳闻目染,
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
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
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
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鸯,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
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
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
逃走出来时,钟筌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
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喷着那男性的气
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领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
仅是为了钟筌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
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
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
,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唤。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
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
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县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人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
美酒人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末解的难过滋味
。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
时,即使雪地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
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
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
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
“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
“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哦……”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动了。于是,她忽
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
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
还有那根又姐又长的黄色竹杖。
在这沓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
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迷惑。但不
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赢待死的白衣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
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
脑子中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蹩的眉毛,
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白鸢也急鸣连声,修然束翅坠
冲。
白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
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
随着震山摇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驾声急鸣,风声飒然而
坠。
那条豹蛇本来身躯一震,似欲飞蹿模样,恰好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
砰地响一声,竹枝横扫而过。那条豹蛇灵敏之极,怪地缩头一闪。
谁知竹杖上带起的风力,强烈得迥异寻常。那豹蛇挡不住往旁边滑开数尺,蛇
头直贴向石上。
白影闪处,那只异禽白鸢,打石上掠过,修然凌空又起,那条蛇不知怎地,已
吃它抓着蛇颈要害直冲上天。
傻大个儿方巨欢喜地大叫一声,仰头去瞧,却见一点白影,笔直凌云飞上。
可是他并非愣愣站着,却是双足交换跃跳,老不停下。
陆丹虽然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转眼间,白鸢雪儿疾飞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鸟儿,你找我来么?”
雪儿疾如陨星飞坠,直冲下来,方巨叫一声,连忙伸杖去挡,以免它直冲向石
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坚逾精钢,即是比石头还坚硬,那
白鸟碰着他的竹枝,岂非死得更快?
一阵扑翅大响,那白鸢极为灵巧地煞住势子,修然翻过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
的碧树顶端。
只见它腾踊而起,利啄上衔着那拉未果,笔直降落在陆丹胸前。鸟啄伸处,竟
将那粒红色的果实放在陆丹口中。
方巨一阵惊诧,想道:“原来此鸟是家养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养的。”
一时之间,差点儿忘掉继续跳跃,敢情他这种动作,乃是象征继续奔跑之意。
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确没有偷懒,因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这样像猴子
般跳跃,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举。
他一点儿没有轻视这位白衣姑娘之意,这刻他已有了错觉,绝不敢轻看任何女
人,只因地败在罗淑英那柄树枝刻下,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怎样才能够收养这么奇怪可爱的小白鸟。故此他大叫一
声,可是,陆丹却闭目不动,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变得娇红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一般,不但红得快,而且
蔓延在整个面庞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忽然张开眼睛,迷迷朦朦地瞧他一眼,星眼迷离,极是动人。
他喜叫道:“啊,你这样太好看啦!”
陆丹这刻胸中如被火炙,烫得五脏俱备,浑身冒出点点冷汗。
她又迷离地瞧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方巨咕咬一声,忽然转身疾跑,霎时远远
去了。
原来陆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直门称为醉果的罕逢灵药。推终南山偶尔产
得此果。终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记谓:秦岭东起商、西尽汕、陇。东西八百里。乃
是我国大大有名的灵山,古名亦称地肺。
这醉果常人误用,视其体质强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练有正宗内家功夫的人
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个时辰不等。若给道家练气之士服下,则除面现醉
容之外,并无他异。而且立增修练之功。
那歹毒无比的豹蛇惯服各种灵药,是以得识醉果之性,不敢遽尔吞下.惟恐一
旦醉倒,岂不立刻碎身于白鸢钢爪之下?
陆丹乃是峨嵋嫡传内功,服下醉果,但觉酒气盈鼻,五内俱热,禁不住立刻运
功行气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灵效妙用。
霎时间五面排红,丹晕欲滴,勉强睁眼迷离地瞧大个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坠入
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练功时那种人我俱忘的境界。
但觉此身如真似幻,若有还无。全身一股热流,贯行经脉之间。那真气之源的
丹田,更觉凝练沉稳。
她越坐越舒畅,不觉旭日已升,鸟声吱喳地跳跃林间。
太阳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盘坐练功,白色的罗衣随风飘摇,十分好看。
本来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红,此刻逐渐消退,只剩下顿上两团红晕,似是娇羞时
泛起的丹晕,又似是微酡时的醉颜。
傻大个儿方巨又从那边远远出现,他可不知终南山究有多大,只沿着山
脚而跑。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刚好绕了一圈。
陆丹张开星眼,但觉身体十分舒畅,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
了。
白鸢静悄地在头上盘旋,这刻清亮地鸣一声,飞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从别个世界回来似的,感慨地抬手抚摸雪儿健翎。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大个儿回转来一杖扫倒那条毒蛇,然后雪地便乘隙将那蛇
握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泽之中。然后飞回来,将那枚朱红色的果实给她眼下
。
那大个儿的憨直说话,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着嗓子说她好看。那时她
虽然心中恍忽,但也能够觉出他真诚的样子。
然而那大个儿为什么老是跳着,而且又飞跑而去。这却是超乎她之外的事,这
刻,她忽然瞧见那座火山似的大个儿,又复扛杖跑来。
她只须远远一瞥,便发现这大个儿有点不对,从他脚步之间,以及那种神态,
分明是经过长久的尽力奔驰而致。
须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故此脚程极快。但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最少也
得休息一下,进点地饮食,然后才能支持长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这时乃是尽力奔跑,一点儿也没有休息。更不必说进食,正是因为后
面这一个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济起来。他除非吃得饱饱的,否则,气力
便会因之消失。
陆丹真个按捺不住好奇心,蓦然飘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径冲近来,喘息之声,已经老远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觉,肚饿一事,已因过度用力辛劳而感觉不出。
迎面挡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却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还在这儿
,没……事了么?”
原来他昨夜忽然折回来,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满面病容。这家伙侠义之心一
动,想出个笨主意,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停步,便不算违背诺言。故此回转去瞧瞧那
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帮助她。
一到那儿,便见鸢蛇争持正剧。他当然不喜欢那条难看的毒蛇,便一杖扫去。
那白鸢眨眼间丢掉毒蛇而飞回来,将那粒红色的果子街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后,她
的面色立刻变得非常之红,红得十分好看。不觉心头大悦,赞
美一声之后,便转身跑了。
这时得见那位美丽的姑娘,白衣如风,迎风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阵高
兴,脱口问候她一声。
他本以为那位姑娘定会因自己去势猛急而躲开,哪知临到近切,她依然
仁立不动。
但见她满颊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应该赶快闪开啊!
心中想着,口上已嚷出来:“你倒是闪闪啊……”
话声出口,自己庞大的身躯已冲近了,相距不过两三尺,以他的脚步,
两三尺简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觉醉人的香气直扑过来,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两
三尺远。
他一时以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一下,道:“你不必着急,因为你还在跑呢……”
方巨转眼一看,两旁树木直往后退,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陆丹敢情正施展开上乘轻功,全身纹丝不动,只脚尖轻点,便随
着那巨人的身形飘飘后退。乍看来果真像是没有移动。
这种极上乘的轻功,和移形换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换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简直像没有移动。至于她此刻却是直线后
退,因别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对方之冲力能够将她推动似的。
武林称为浮光掠影的上乘轻功,便是这一种了。
陆丹本来未有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却不假思索便运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为
服那枚未果后的灵效,芳心甚喜。饮水思源,这傻大个儿应记首功。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清润,甚是悦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正待
告诉她。却听她又道:“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诉我可以吗?”
银铃般的声音,加上春留五颗,又是美丽,又是可爱。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来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赢了
,我们说过若果我输了,便要绕这什么山老跑……”
陆丹不由得心中一惊,付道:“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呢?若果真是赌约,
我可真无法拦住他,也不忍拦住他而使他毁约败盟。”
“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罗的大小姐……”这个罗字,特别叫得响亮,显示
出一种因能够记忆起这姓字的得意。
陆丹脑筋一动,立刻联想到那本剑书的主人,骇然叫道:“是她?怎么
会是她?”
她立刻觉得绝望了。因为她从师父的口中,曾经得知一点儿关于罗淑英
的事,虽不详知,也明白这位武功超绝天下的前辈,心肠甚硬。
这样,眼前这个傻气的大个儿岂非无法挽救。因为她早就动过念头,希
望问知要赌之人是谁之后,也许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来止住
这桩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罗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个儿的汗珠颗颗像黄豆般大,直掉下来。
她满是怜悯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说些话网,我喜欢你的声音…··、”
“啊,是么?你…··喜欢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妈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贯。
陆丹悯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慢然叫了两
声。
“巨儿你为什么要和大小姐动手呢?啊,你不必费气回答,让我猜猜,若是对
了,你就点头……”
方巨吃力地应声好。
一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来了丁’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负作?”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为你和她有过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纪大小,哎是不是
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师父么?”
“这次对了。你师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说若果你赢了,便绕着终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尽地死掉?是么?我想这
不会错,她大概不肯亲手开杀戒……”
两个人面对面极迅速而移动,她那好看的飘飘白衣,衬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简
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图画。
经过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树林,怪石乱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
远。
方巨脚步有点儿踉跄,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显然有
点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满是怜悯担忧的味道。只因为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她已和他
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够深刻地了解体味出这个傻浑的大个儿天性中的善
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颗善良而侠义的心,而且诚实、坦白,就像天真未凿的孩
子般纯良可爱。却比孩子多了判别善恶的意识。
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轻功,这些都是这位好心肠
的大个儿所赐,她岂能忘记他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悯地瞧着
一切事情发生,竟无能为力去保护这傻得可爱的巨人。
她悯然长叹一声,道:“她的法子真个高明,不是么?她不必亲手杀掉你,只
支使你自己筋疲力尽地倒毙荒山。”
方巨气喘端地驳她道:“不,她不想杀我,只想亲手杀掉师父。她还嘱我记得
在要紧时丢竹杖,我听她的话,所以没有撞着那根树枝的尖……”
他一说话,更加喘得剧烈,叭呢大响一声,肩上的紫檀枚掉在地上。
方巨没有停步去拾,却立觉轻松不少。试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钢打就,在他此
时的疲乏之躯,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喘口气,又适:“她罚我绕山跑得筋疲力尽,我可不敢怪她。因为我那
时候真不该看不起她太小……”
陆丹忍不住尖叫一声,倒把方巨吓得脑袋清醒一下。
叫声中,她倏然向横一闪,伸脚一勾,方巨噗地绊倒地上。
他大叫一声,想爬起来,却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没有成功。
她尖声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喘吁吁,心中糊涂得紧,不知她话中之意。
陆丹似乎太兴奋了,本来已经娇红的面庞,此刻更加红些。
她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
这样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说着话时,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仅仅
坐在地上直起身躯,已经高得很。
陆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为大小姐并没有要你跑到死为止啊,
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尽,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声,道:‘对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这句问话不啻一柄锋快的利刃,飕的刺进她心中,刚才她正因身边无钱而微微
发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开始休息着,陆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说些闲话,方巨对那只
神骏好看的白鸢雪儿,甚感兴趣,于是便成了他们的话题。
陆丹告诉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为我是跟着师父住在后山一处叫做碧云崖
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高插入云,石崖上满布青苔,乍看来真像一片碧绿色的云
,我练轻功时,常常在这片危崖石壁间上落……”方巨忽然截断话题,问道:“我
想练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点点头。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着你啦,等学会了跳房子再找师兄去……”
陆丹道:“你有师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个寺院中。”陆丹本想问问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
,可是一听见是在寺院中,以为是个和尚,便不在意,随口问道:“你师父也是个
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头。
方巨点点头,道:“师父是和尚,但我却不是……”
她道:“啊,原来你是练油锤贯顶的功夫,所以像个和尚,咦,我们讲到什么
地方去了?”
方巨呷啃几声,却说不上来,陆丹星眼一闪,继续道:“对了,我说到练轻功
,那天拂晓,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见崖上两丈多高之处,一团白影,停在那儿
。当下飞身上去一瞧,原来那里有个尺许的洞穴,穴口一只白色的鸟,紧遮住洞口
。我记得这里本来没有洞穴,定眼看时,那白鸟已僵毙,但那只钢爪深深抓在洞口
,用身体遮住洞口。
当下我轻巧地将那只白色的大鸟弄开,只见那洞穴只有尺许深,洞口周围都有
绿苔结成的网,碎成一条条地挂着,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洞穴本来已经存在,只是
被绿苔封住而瞧不见。”
“我再定睛细看,只见穴中一只出毛的小鸟,定睛瞧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观察
我是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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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八回 灵鸟报恩古剑组学
方巨又打断她的话柄,叫道:“这小鸟儿真灵啊,是么?”
陆丹螓首轻点道:“是的,当时我忽然不忍吓着它,便对它说我不是会弄死它
的,然后伸手把把它捧出来。”
“它果然动也不动,任得我捧出来。”
“回到庵里,师父瞧见了,告诉我说,这是大雪山特产灵禽白鸢,啄利爪坚,
飞行绝速,而且能知人意,生平以蛇为主粮,仗着一飞冲天,瞬息千里,故此可以
远出寻蛇裹腹。
“师父又看看那只已死的大白鸟,判断它是因为被一种不知名的毒蛇咬死,这
倒是不时会发生的情形。
“因为一生以蛇为粮食,想那深山大泽之中,什么毒蛇都有,往往会不慎而同
归于尽。”
“这白鸟临死时,将小雏衔到峨嵋来,却不解何故?”
“过了半年,那鸟儿长大了,浑身也是雪也似白,于是我命名为雪儿。只因它
幼年时,没有以蛇肉喂哺,故此比它母亲差不多小了一半,却极为灵骏可爱…”
那白鸢扑翼降在她肩上,鸣叫一声。
她又道:“那时它已长成,常常一飞冲天,瞧也瞧不见,忽然在一个月圆之夕
,用嘴拉我衣裳示意,直带我到往日救它的洞穴之处。
“那时洞口又被绿苔挂下遮住,我拨开一瞧,只见银光闪闪,似乎要和天上的
冰盘争辉,探手一摸,触处是剑柄。拔出来时,容容易易便拉出一口连鞘的宝剑,
便是这一柄了。”
她晃晃肩头,背后斜插的剑柄,那银白色的穗子,不住摇摆。
“于是我才知道当日那大白鸢将雪儿放在那洞穴中的用意。师父一见此刻,立
刻大为惊赞,独自将剑鞘上的字迹研究许久,跟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求教饱学宿儒
,差不多半年时光,才弄懂了剑上字迹的意义。
“我辛勤地苦练了一年,就在前个月师父忽然坐化了。临死前命我将一部剑书
送回大小姐处,着我不可和她见面,因为她当年求得大小姐的拦江绝户剑法时,曾
经答应为大小姐办一件事。可是后来师父忽然又不愿办那件事,结果不敢自己送回
,也着我不可露面,恐怕有意外,唉,以后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愿意再提起
。”
方巨喃喃道:“大小姐真可怜,师父说给我听时,我差点儿流下泪来。”
他随即将罗淑英那段凄艳的往事说出来,陆丹听罢,早已清泪满腮。
她徐徐拭掉泪痕,仰面看看天空。这时,天色已是近暮。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道:“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啊,我再也不愿见
到他…”
柔肠一转,又想道:“我真不可再见到他,若再见到时,必定会被他那诚朴的
样子所迷惑,又会听他的哄骗。当日朱大婶未死之时,老是说男人不可靠,她的话
真没错。”
想起朱大婶,便联想起朱修贤这位年届中年的男人,原本是她父亲陆平的拍档
伙计。自从二十年前陆平比剑回来,郁郁数年而殁后,他也就携眷长居峨嵋。他的
妻子朱大婶,除了照顾丈夫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外,便是照应陆丹的衣食琐碎。
她倒是觉得那位朱修贤大叔十分端谨,只不知朱大婶何以老是说男人不可靠的
评语。
现在,朱修贤早应回来,可是为什么没到洛阳找她?这诚然是不解之谜。
她自劫镖至今,为时已有两个月之久,如今,她已不必找邓小龙的晦气。
因为她能够比之邓小龙那种关系更为直接地找到昆仑门人,但正因如此。她必
须立刻将劫缥之事了结。
不论交还邓小龙抑是另作处置,也得将这件尚在轰传江湖之事作个了断。
这一点倒是落在天计星邓小龙的算中。估计如果是她干的话,只须置之不理,
她会比他更为难受。反正邓小龙已得到钟荃之助,有三十万两银票赔偿货主,除了
因名誉受损害而愤愤不安外,却是一点儿也不必着急。
不过,她很快便为了目前现实的窘境而担心,她知道这个长的像座人山似的大
个儿,此刻全部倚赖着她。
她心中略一盘算,便决定先回峨嵋再作计较。也许朱大叔已返峨嵋,即使不然
,也有朱大婶或者一干同门可以商议。这样比起流浪江湖,囊空如洗的是好得多了
。
然而她不知自己应如何应付这漫长的路程。她的心思从没有转到过偷盗上面。
这正是名门弟子之与众不同之处。否则以她的身手,天下财宝,简直俯拾即是,又
何须伤脑筋费精神。
她自己是两日两夜没有进食。自服灵药醉果之后,身体已经完全得痊。和方巨
闹了一会儿,猛可也觉得腹饥之极。
暮色渐深,山风清冷吹掠,使人泛起凄凉之感。她记起往昔听过戏文中,那秦
琼卖马的故事。英雄潦倒,穷途末路,的是令人扼腕叹息,而她此刻正是感到这种
况味。
她转眼瞧瞧方巨,只见他已经不再气喘,一切都恢复过来的样子。
可是他仍然坐在地上,并不起身。她问道:“你好了么?”
方巨道:“好是好了,可是比没有好之时更坏。”
她讶道:“这话怎说?”
方巨道:“刚才疲累得要命,所以不觉肚俄,现在不累了,却饿得难受。”
陆丹盈盈起立,星眸一转,道:“那么你且坐坐,我…去想想办法。”方巨还
未曾做声,她已飘然飞开两三丈远。那种飘忽神速,难以形容。
他一点儿也不知陆丹的困难,以前和张万那场窘困的经历,早已忘掉了。
不过,他到底爬起来,晃呀晃地往回路走。这时,陆丹早隐没在山中,那只神
骏可爱的白鸢雪儿,也跟着她飞去。
他走了好远,才停住脚步,面前的地上摆着那根黄澄澄而带出圈圈紫晕的紫檀
竹杖。他弯腰拾起来。但觉那杖比平日重了几十倍。
当他扛着竹杖,回到老地方不久,丛树密林中白影倏闪,定睛瞧时,陆丹已飘
飘飞驰回来。
她的手中倒提着一头鹿,向他微微一笑道:“你的难题解决了,瞧,这头鹿好
肥啊!”
方巨皱皱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讶道:“咦,你不高兴吃鹿吗?”
他道:“不是,我……我不敢吃生肉。”
陆丹这才得知究里,猜忖出这位傻大个儿乃是因为不好意思拂逆自己的美意,
却因又怕吃生肉,是以方才着实为难了一阵。
于是她笑道:“谁要你吃生肉来?刚才我已瞧过,打这儿直穿出去,不过十里
左右,便有人家,大概是些住在山中的樵子猎户吧,可别要是寺庵才好。我们到那
里去讨个火种,我亲自烧烤你吃,这正是我最拿手的好菜。”
方巨一听,连口涎都挂将下来,但觉脚软无力。
陆丹道:“走吧,要不你慢慢走,我先去烧烤……”
方巨立刻迈步前奔,一面道:“不行,等会儿若是迷了路,我可要饿死啦,我
是怎样也跟定你了。”
她嫣然一笑,身形动处,稳快如行云流水,轻灵似仙子凌波,忽已赶在方巨前
面。
两人穿过密林乱岗,棘丛危崖,方向指向东南。不管前路崎岖艰险也好,宽阔
平坦也好,一径前走。
十余里地,虽说方巨疲乏之躯,不足言快。但比之普通人已不可同日而语。两
盏茶工夫,他们已穿过最后一片密林,走出平地。
但见前面一片土坡,坡上不齐整地盖着十余座房子,有的是石屋,有些是木屋
,看起来全都坚牢得很。
两人一径走上土坡,立刻有几只狗凶猛地吠叫起来。
那些屋子后面,有块平坦的空地,几个小孩在玩耍着,听到狗吠之声,齐齐向
这边来瞧。
这些孩子们全都衣衫槛楼破旧,身体却十分健壮,皮肤被日光晒得红红黑黑。
他们虽然都被方巨的伟巨身量以及陆丹白衣如雪、容光照人的景象所惊讶。但
仍有两个孩子立刻大声地喝住狂吠的狗。
陆丹缓缓向那边走过去.经过一座石室之前,步声一响,跟着一片白光,向她
迎头撒了。
她是何许人也,雪白的罗衣飘飞一下,人已移开数尺。
那片白光落向地面,发出沙的一声。屋子里立刻出来一个妇女,手中拿出一个
木盆,双眼愣愣地瞧着陆丹。
陆丹向地微微一笑,道:“你!”声音如银铃乍响.甚是好听,
那妇人猛可惊醒,一迭声告罪道:“刚才泼水,没把姑娘溅上吧?咳,真该死
——”
她的眼光一转,乍瞧见后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惊诧叫出声来。
陆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没溅着。请问你这儿可有火种么?”
她举举手中的肥鹿,那妇人一瞧,已经明白她讨火之意,连忙道:“有,有,
这儿都是人山打猎的屠户。连烧烤用的铁叉和架子全都有。我这就搬出来……”
陆丹将肥鹿放在屋侧的空地上,然后跟那妇人进屋,把一个铁脚架子拿出来,
这铁架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只手握住一头,便轻轻取出屋来,她那只
纤细的手粉搓玉琢般洁白和柔软,却有这种骇人的力量。那妇人不觉骇得愣了。
跟着又将铁叉搬出来,方巨已奉命去弄些干木头来。
片刻间,铁架摆好,木头也弄来了。而陆丹也依着那妇人指点,寻到一道溪涧
,将那肥鹿剥洗干净,用钢叉贯穿住,回来放在架上,然后烧火烤烧。
不久工夫,肉香弥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邻的妇人们,都热心地送给他们一些配料。不过,她们又忙着烧晚饭,故此
没有呆在一旁絮聒。
只有石屋这妇人,已将晚饭烧好,不免要招呼一下这位奇异的客人。
陆丹从她絮絮闲话中,得知她丈夫姓蒋,本来也是行猎为生,后来却跟着一位
官儿当起差来。
半个月前她丈夫忽然回来,甚是阔气,不但有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而且还给
老婆带回几件银打的首饰。
陆丹听到这里,却见她面上毫无欢快之客,不觉搭口道:“那不是很好么?不
但有银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蒋家妇人接着道:“唉,果真这样就好了。那死汉子以往本来甚是规矩,除
了两盅黄酒之外,什么都不爱,事事也不懂。可是自从跟了那姓黄的什么官儿,在
洛阳住了整整两年。什么玩意儿都嗜爱……”
她顿了一下,瞧见陆丹并无不耐烦之色,便放胆继续诉苦:“这次那汉子回来
,再耽呆不住脚步,老是往孝仅城里去。一去使几天才回来一趟。这也罢了,男人
家总得往外边走动走动啊!”
“姑娘你说对么?可是那死汉子昨天回来,颓颓丧丧的一副模样,今早又溜了
,却把我的银簪给偷走……”
陆丹这才知道这个妇人对丈夫最大的不满,还是在于将银子花光,还偷去首饰
。禁不住举手摸摸自己的头,猛可发现一根赤金风头钗,还别在鬓角上。不由得玉
面生春,丹晕满颊,高兴地笑起来。
那妇人瞧着她,一时也为这种特别焕发的容光而愣住。
陆丹悬虑一消,顿觉轻松之极,顺口吟道:“……顾我无衣搜益箧,为他沽酒
拔金钗……”
猛可味出这两句的含意,全不肖这对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怜受到了
极点。
故此一见丈夫,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来,丈夫无钱沽酒,便拔了头上的金钗
。这种恩爱的情形又岂是面前的这个满口死汉子的妇人所省得。不由掩口失笑。
但她随即联想起自己,她是愿意这么做的,假如有这种机会的活,可是为谁而
付出万缕柔情呢?
一种心灰意冷的意味,直袭心头,满颊丹春,立刻变成含愁脉脉。她轻轻地叹
口气,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
火舌不规则地跃跳着,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围都变成明暗不定的红色。
山中行猎,往往结队一去数日,这刻大概是未届归期,因此并没有男人归来。
那妇人又唠叨地说起来:“咳,我早就说过,银子得来容易,花得也快,那死
汉子还不是一下子赌输精光……”
方巨在肉香扑鼻中,肚中咕噜直响起来,但他忽然瞧见陆丹脸上落寞惆怅的神
色,因而不愿做声。
陆丹轻轻唔了一声,不知是对自己的幻思空想而发,抑是下意识地应付这妇人
。
但这妇人立刻像得到鼓励地道:“那充汉子起初回家时,把什么都说出来。他
说有一天深夜,被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后花园中,这样便得了许多银子,但也
被打发回来。他说这口箱子必定是有个活人给理了……”
陈丹微微眉,问道:“为什么会有个人呢?”
那妇人嗫嚅一下,道:“我说了姑娘可别怪我……”
陆丹立刻触起好奇心,追问道:“不妨,你说出来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声,敢情那只烤鹿已发出焦裂声。
肉香更浓,引来好些孩子围在熊熊火光周围,瞪眼直瞧那只烤鹿。
陆丹不歇地转动架上的烤鹿,转面向方巨道:“再等一会儿便可以吃了,你且
忍耐一下行么?”
方巨嗯了一声,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妇人道:“这是死汉子说的,自从那晚他们闯入后进上房中,却瞧见红纱蚊
帐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妻太躲在里面。他们将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后,翌日,
听说那位三妻太自缢死了。”
她顿了一下,只见陆丹仍现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这是……使人猜想
到那些不规矩的事儿上面哪!”
声音已压得很低,仿佛不想给方巨听见,陆丹猛可醒悟过来,不觉玉颊晕生,
羞得垂下眼帘。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听那烤鹿吱吱直响。
她随手拿过那蒋家妇人搬出来的尖刀,剜下一小块腿肉,自个儿轻轻咀嚼起来
,试试味道和火候。
方巨咕的一声,又吞下一口唾沫,陆丹可听见了。
她微笑道:“现在,该是轮到你大嚼之时了……”
话声未歇,刀尖微一使劲,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将那块肉
刺在刀尖上,递给方巨。
方巨鲁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给尖刀刃锋
划了一下。
旁边那妇人啊了一声,大声道:“那刀很是锋快,你的手指别给割断了。”
方巨拿着那块热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里便送,转眼间已吞下去。
陆丹在这顷刻间,灵敏地又割下一大块肉,挂在刀尖上,递到他面前。方巨仍
是大拿一伸,沿着刀锋将烤肉捋去。
他一连吃了四大块,快得惊人。
陆丹抽空割了一小块,放人口中,敢情她也真饿了。
那蒋家妇人什么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见这
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将整柄尖刀锋刃握住,然后沿着锋刃抽滑出来,顺便将烤肉抓
在手中。
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杀支解兽类的利刃,锋快之极。寻常那些野兽骨头轻轻一
划,也得开道口子。
照这样推论,那巨人毫无顾忌地以掌心或指节划过刀锋,早该肉绽骨裂才对。
然而,她却瞧不见那巨人的手掌有什么异状,使她不由得极为惊讶。
陆丹体贴地道:“巨儿你别吃得太急,当心把肚子撑疼……”
方巨忙得没有工夫说话,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陆丹拿起木盘,利落地割下许多片烤肉,放在盘中。立时香味更浓,随风四散
,引来不少守门看户的狗,一径在四周的孩子之间,钻来走去。
她将满盘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几片,然后飘飘走开。
隔了好一会儿,白影一闪,她已回到火堆边,手中捧着十片巨大的树叶,水珠
兀自点点滴滴,另外还有几条山藤。
方巨不理会地干什么,径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穷凶恶极,可真是饿得急啦
!
陆丹一面檀口微动地吃着,一面将那些树叶铺排好,割下另一边的脊肉和腿肉
,放在树叶上,仔细地包裹好,用山藤捆个结实。
现在,已解决了目前一个问题,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边,配衬起玉颊一片丹晕
,美丽可爱之极。她甚至轻松得低声地哼起儿时熟悉的曲调来。
早先她去猎鹿之时,不但试出自己的轻功,已臻绝妙之境,而且她还练了一趟
剑。以背上背着的太白剑,练那庚金剑法。但觉内力溢于剑外,那股剑气,已是锐
利得近乎有形。而且招式间得心应手,极尽这套古代玄妙怪异的剑法之精微奥秘。
她那失去好久的自信心,在顷刻间已经完全恢复。这正是她之能够十分和霭耐
心地对待别人之故。每当一个人失去自信心之时,都会变得特别地烦躁不耐,丝毫
不能容忍。
至少在目前说来,她已暂时忘怀了钟荃这件事。因为此刻地老是想着明年中秋
之夕,如何能在南昌百花洲的剑会之中,一举压倒天下高手,夺得第一剑家的盟主
宝座。这固然是她父亲陆平昔年未酬的壮志,同时也是她个人的野心。她将不惜一
切地去达到这个野心。
据她所知,钟荃的剑法功力,都可能比她略高一点儿。那名震天下的毒书生顾
陵,练有那种无形的潜力,威力不可思议,更是在她之上。
然而此刻她因得服灵药导果,功力陡增,便可以将钟荃从劲敌之列中除掉。
武当的玄机子、华山的桑姥,都不必考虑了。只有那毒书生顾陵,却仍然不能
轻视。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那柄太白古剑上,能够吐出劲锐的剑气。这一点大概能够抵
敌住他那种怪异的潜力。
在招数上而言,她会峨嵋镇山的阴阳剑法,道家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剑,以及太
白剑上刻着的庚金到法。
尤其是最后的一种剑法,应足以克制住毒书生顾陵的白金折扇。(她仍不知道
顾陵另有一柄阿奇弓,传了天下第一奇人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十八路无敌神弓)。
好在如今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这次归返峨嵋,便须痛下苦功,以求届时一
出手,震惊天下。若那毒书生顾陵不参与剑会,则她还要去寻他,决个高下。
蒋家妇人终忍不住,问道:“姑娘啊,那位相公好像不怕刀子锋利,是么?”
她微笑一下,道:“你的眼力真不错,刀子可剁他不动呢……”
蒋家妇人作出女人特有那种窃窃私语的态度,悄声道:“他可其高大啊,就像
座人山般,我这一生不要说亲眼见过,便是听也没听过,刚才听姑娘叫唤的口气,
他敢情是姑娘的晚辈……”
她又微笑一下,没有做声。
那妇人继续喋喋道:“起初我瞧见姑娘时,还以为是位仙女下凡哪.这白衣裳
太好看啦,后来见您也吃鹿肉充饥,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上的仙女,”
陆丹劳心一动,故意要作弄她一下,倏然力贯双掌,虚虚向面前的火堆压下。
燃烧得正猛的火堆,本来火舌乱吐,这刻忽然暗淡无光,只剩下淡淡的一堆红
影。火势一煞,四周立时黑暗。
方巨刚好已经吃完,她银铃似的声音蓦然升起来:“巨儿,走啊……”
方巨灵敏异常地一骨碌爬起来,扛杖便跑。他是天生的飞毛腿,闪眼间已跑及
没了影儿。
那妇人正因眼前一暗,朦胧中但听那位白衣姑娘以及那座山人,已经没了影子
。
她吓得念声救灾救难观音菩萨,跪倒地上,一面念叨道:“小妇人可不知道是
龙女和金刚显现,刚才胡说八道,请神仙千万莫怪……”可笑她竟然将佛门护法金
刚以及菩萨侍女当做道家的神仙乱叫。
且说陆丹虽是比方巨慢动身,可是她的动作神速之极,撤掉封住火焰的掌力,
拾起那包烤肉,以至于晃身飞走,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完成。
眨眼间她已赶在方巨头里,径向南方偏西直走。
方巨撇开大步,疾如奔马,激荡起呼呼风声。可是,前面三尺左右,那白衣飘
飘的身影,老是相距那么远。
他快一些,陆丹也快一些,他慢,陆丹也慢.激得方巨亡命疾奔。
陆丹走厂一程,忽然完全不必用力,便自然地飘飘直向前飞。她心中一喜,想
道:“天啊,这浮光掠影的轻功,居然我练成啦……”
原来她这时根本不需着力,凭着那一口几乎能够驭气蹈虚的真气,极巧妙地借
着后面方巨冲激起的气流,身形便不即不离地定在方巨身前三尺左右。一任方巨死
冲疾驰,却连半寸之差也不能改变。
霎时间,飘飘白衣的倩影又不见了。
方巨眼睛一眨,以为她给丢掉了。正待停步,却听到银铃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来:“巨儿,别停步啊,你可是累了?”
傻大个儿吓了一跳,想不出那陆丹怎会到了身后耳边说话的。急忙冲刺,立刻
又快得像离弦之箭。
陆丹芳心又是一喜,因为她敢情吊在方巨身后,也同样能施展浮光掠影的奇功
,凭借着方巨冲过空气那股涡流,便能够如影之随形,如疽之附骨,再也被他摆脱
不掉。
大约跑了两个时辰,方巨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
她一扭身,又走在他之前,回转身躯,就那样面对面地继续飞移。
方巨面上已是汗珠点点,本来他已经不歇地奔跑了一昼夜,体力还未曾完全恢
复过来,又复亡命苦奔,便是铁铸的金刚,也吃不消了。她道:“巨儿,我们歇歇
吧,你还不累么?”
方巨倔强地摇摇头,汗珠直飞坠下来。
陆丹忽然发觉自己的目力,比之未服醉果之前,又增进了不知多少。
这刻虽是在沉沉黑夜中,但毛发毕鉴,直是像大白天无异。故此方巨的表情,
完全能够清晰地瞧见。
她柔声道:“你不累么?可是我却累了,你要不要陪我休息一下?”
方巨立即点头应好,脚步霎时松懈下来。
两人终于在一个山岗下面停步。她首先登岗,只那么一闪,瞧也没有瞧清楚,
便到了岗顶。
方巨打量一下那山岗,少说也有六七丈高,不由得心中大不舒服,想道:“我
只要有她那种跳房子的功夫,可就心满意足啦!”
这便大个儿一点也不明白人家这种轻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只须有
人家那么一半功夫,已是十分不错的事了。尤其以他这种身材,练起轻功来,比喻
作拉牛上树也不为过。
她在上面叫道:“巨儿,你上来呀,这儿有光滑的大石头,可以憩坐。又能够
瞧见老远,快上来啊……”
声音透出亲热的味道。方巨快活地应了一声,爬上岗去。
岗顶竟有两丈方圆的平坦泥地,草丛处处,其间有几块大石头,看来都十分平
滑,料是放牛的小童给躺卧的平滑了。
他放眼四望,但见周围都是黑沉沉的,没甚看头,便在一块石头上卧倒,把那
根紫檀竹杖当作枕头。
她却站在一块石头之上,向南面眺望着,良久,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道:“那儿
的城墙房屋,大概便是石泉。离终南山已有三四百里之远。我们走得不慢,对么?
”
声音寂然,竟没有回答。歇了片刻,鼾声大作。
她飘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儿你好好睡吧,你已经太疲累了。我就在这石上
坐一坐。”
银铃似的声音,在静寂的初秋夜里,份外觉出清亮悦耳,也另有一种孤单的味
道。
她徐徐盘膝坐在石上,凉风吹起白色的罗衣,飘飘若飞。连她自己也觉此情,
既是优美动人,更别有一种诗情画意。
她从自己那铿锵悦耳的声音中,也觉出内力充沛异常,居然连嗓子也变一点。
往昔虽是清亮悦耳,却不似如今直像是银铃振鸣,动人肺腑。
现在,她缓缓阖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巅林表
的晨雾,渐渐地,晒于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后,那唯一知道埋宝之处的朱修贤有没有回家,不管是不需要
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怀着藏宝图的朱修贤,这些,暂时都不
复能停滞在空灵湛明的心灵中。
也不知道过了许多久,耳边到杂乱而轻的脚步。
她立即便从岗下四周传来的牛鸣之声,猜出该是放牛的牧童们。一个童稚的声
音叫起来:“瞧呀,那人多么巨大啊……”
另一个更为尖锐的小童嗓子下个结论道:“这个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
“不,你懂个脑……”
第三个小重大声驳斥:“以前有一个晚上,咱们见到的怪人比他还大哩!”
“对啊!”第四个插嘴助长声势:“那个女人夹在胳窝下面,简直看不见啦!
”
四个人分成两派,立刻吵将起来。
陆丹是何许人也,登时明白了这四个牧童话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从这些孩子口中听来,似是数天前一个月圆之夕,这些孩子
们因结伴在田里夜守,偶然瞧见一个其状狞恶的巨大怪人,胁下挟着一个女人,经
过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没。
“这些孩子们当时因这怪人长相大以恐怖,活像是鬼陆出现,故此都没有看得
清楚,人执一词。
“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谁了。细想普天下之中,具有这形象的武林人物,只
有那个雪山豺人正是这种骇人的模样。记得当年父亲就给他气惨了。我要不要设法
访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听到那些孩童争吵的说话中,多出一条新线索,便是这可怖的怪人,
敢情在这两三年间,屡曾出现,并且不仅限于晚间出现。
这样说来,那雪山豺近二十年来销声匿迹,却是躲到这豫川交界的荒避地方。
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挟住妇女出没月圆之夜,这种事应该不能瞒过
江湖耳目才对,然而,江湖上总没有这种传闻,岂不奇怪?
晨风吹拂中,但觉空气清新中又带有潮湿,似是阴天光景。
一个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图画中的仙女般
……”
此语一出,众声俱歇,余下的三个童子,全都凝目打量这位盘膝在上的白衣女
郎。
这刻,满天阴云,因此光线有点儿强暗。可是她那雪白的罗衣,迎风飘拂,果
真加添一份飘逸的仙气。
她徐徐张开眼睛,扫射众重一眼。
那四个小童和地目光一触,都不知不觉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对瞧。
陆丹柔声道:“你们刚才说起的怪人,往什么方向去的?”
四个小孩立刻讨好地地争着回答,使得陆丹也听不清楚。终于还是一个长得最
怜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个发言,然后道:“这个怪人我们亲自见过一次,那次是
向西面去的。不过村里的大人们,也传说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个小湖边……”
有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过:“那个盘石潮后面有座乱
石岗,他就住在那儿。”
陆丹见他说得较为肯定,问道:“那么有没有大人到那边探视过呢?”
这个结实的孩子道:“没有人敢去呀,那里本来便以多产毒蛇虫虺著名,谁都
不愿意到那鬼地方去,现在更加没有人肯去啦。”
其余三个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说法,连声说是。
陆丹微笑点头,道:“谢谢你们……”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
远眺。
一道溪流,从隔住目光的树林中流出来,打岗后绕过。
四天云垂,天色十分阴沉。树林间宠若淡淡的烟雾,竟是快要下雨光景。
她的心情,顿时为了这阴沉的天气影响得有点儿落寞起来。
她自个儿发一阵怔,飘飘迈步下岗,像条白云般飞过小溪,然后逐渐远去,隐
没在被淡烟笼住的树林中。
忽地雨丝蒙蒙,飘洒而下,众童连忙穿我戴笠。
方巨被雨丝洒在面上,那阵凉飕飕的感觉,使他从梦中醒来,他张眼坐起,周
围一瞧,不见了陆丹白衣倩影。
那几个小童见他一坐起来,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害怕地躲开几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张望,一个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刚刚去
了。”
“去了什么地方?”他的声音甚是宏大,把众童骇了一跳。
那个长得结实的小孩,胆子似乎较大,道:“我们告诉她在盘石湖后面的乱石
岗中,有个可怖的怪人。她向那边望了一会儿,便飞下岗去了。”
方巨顿时放心,想道:“原来她去瞧怪人,那么就等她一会儿。”
忽然念头一转,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凶不凶,别要给她欺负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来,向众童询知那盘石湖乃在西面十余里处,湖后群山
涌起,十分好找。
当下一弯腰,拾起紫檀竹杖,飞步下岗。眨眼间便隐没在蒙蒙雨丝中。
他经过这种憩睡,虽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两人。
不久工夫,已走了十余里路,但觉棘丛处处,乱石锋利刺足。
超过这荒芜岖险之地,果见前面一片白水,约摸有亩许大。
他留心向湖中一瞧,这刻虽然雨丝纷飞,湖面水纹漾晃,但仍然可以发觉这片
湖底尽是石头,而且甚浅。
他留心地向湖后瞧去,只见乱石纵横,多是如笔立,简直是片石笋林子。
超过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着这面石壁向两旁延展,便是岩
石处处的山麓。
他仅仅略一瞥视,已觉山势险恶,大非善地。
他沿着河边绕河过去,走进乱石林中,周围都是湿漉漉的泛起一股奇异的臭味
。
他那双赤足踏在碎石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生像睡后磨牙那种难听的声音
。
这是因为他有一身奇特的横练功夫,那双坚如铁铸的双足,踏在锋锐的碎石上
,硬给磨擦出来难听的声音。
换了寻常穿靴之人,恐怕皮制的靴底也会被这些碎石割破。
乱石中不时掠过蛇虫的影子,然而他一无所惧,因为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
皮肤,是以决无中毒之虞。
眨眼间走到石笋如林的地带,他长得高大,东张西望,恰好从较矮的石尖顶瞧
见壁下有个大洞。
他不必忖想,已经认定这个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
当下扛着竹杖,叭哒连声地大踏步走过去。
来到洞口之前,只见洞门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内半丈左右,一块大岩石挡住视
线。敢情到那儿便得转弯。这一来便瞧不见洞中景象。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来啦……”
声音响亮得如同平地起个霹雳,洞中传出嗡然回声。
他倾耳一听没有陆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声。
再听一下,仍然没听到陆丹回答,心中便有点儿怀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
藏在这洞中,故此姑娘到别处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头四礁,视线一触身后的尖锐石笋,那儿一共三根,成了个
品字形,石笋根处有些什么东西,使他猛可大骇,定睛凝视。
原来那儿血肉狼藉,在残肢断腿间,有个妇人的头颅,长长的头发,凝结着些
砂石血块!
方巨倒抽一口冷气,大叫一声。
这次声音凄厉猛烈,宛如迅雷乍鸣,四山俱震。
他踏前两步,正想用竹杖去拔那妇人首级,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阵悲哀
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声怪嚎,从身后响起来。
方巨蓦地大转身,眼光到处,只见洞口站着一个狞恶无比的人,身躯魁梧之极
。大约只比他矮半头而已。
那怪人头上一窝稀疏的黄发,目泛绿光,血盆大口中,两只锋利的獠牙,掀露
出嘴唇之外。
一阵臭味散布开来,方巨恶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杀死
的么?”
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极忌惮的雪山豺人,光是这副长相,已足够使人退避三
舍,何况这厮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测而可怖。
雪山豺人惨厉地嚎叫一声,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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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三十九回 焚身碧火消弥前孽
方巨咬牙瞪目,猛然竖杖,大叫道:“我非把你这怪物砸死不可。”
怒叫声中,两滴比拇指还要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雪山豺人身形如风,往旁边一撤,厉声嚎叫道:“你这厮长的真高大,竟和我
差不多,我真不舍得弄死你。”
杖风啸叫而出,方巨已踏步一杖砸下。
这一式正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那一下继往开来的西方攫虎之式,威力极大。
雪山材人听到杖上的风声,他乃是当今武林中有数人物,焉能不知厉害?身形
一闪,错开半丈有奇。
方巨抡杖追击,雪山豺人又是一闪,砰膨大响一声,一根较幼的石笋,已被方
巨一杖拦腰击断。威势直如震岳摇山,猛烈惊人。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光凭着一双豺狼般毛茸茸的手掌,揉身反攻。
方巨这刻心中可真急了,十八路降龙杖法施展开来,空中蒙蒙飘下的细雨,吃
他杖风激荡得四下溅飞,空出一处三四丈大的空间。
雪山豺人在眨眼之间,已被杖影罩住,迭遇险招。把他打得厉嚎连声,形势奇
劣。
湖那边人影忽现,疾驰而来。这里两人正打得激烈。方巨是满腔悲痛,抢杖猛
攻,根本没瞧见有人来。
雪山豺人在形势险劣,招架不迭,一时甩不开身。特别是敌杖上的风声,极为
特别。分明已觉出敌杖及体,但偏偏又是弄错。
是以手忙脚乱,一下子给卷在杖影之中。于是也没法抽空去瞧来人是谁。
那条人影疾奔而至,快若飘风,眨眼已来到切近。一见这等形势,猛地大吃一
惊,手扬处,三点银光,电射杖影圈中。
那三点银光,体积细小,电急射出,方向却是直袭方巨。
方巨听到叱声,头也不回,暗器风声袭到时,他正好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水
龙吟之式,仗影如墙涌起。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却是欲退不能。那三点银光投向杖形之中,微响一声,全
部反弹开来。其中一粒,正好疾然反射那人。
那人料不到暗器撞在敌人兵器之上,竟会反弹出来。因为根本上他乃以一种独
特手法与力量,发出这种暗器。
就怕敌人不挡,只要以兵器一磕.那暗器便发生妙用,不但不会被磕飞,而且
借敌人之力,反而转折一下而疾击敌人。
是以防不胜防,为暗器手法中最厉害的一种。
可是方巨使的是天竺秘传十八路降龙杖法,专门能以敌方之力量反震回去。昔
年青田和尚力战大内群魔之首的乾坤手上官民之时.便曾因这种内家真力使得乾坤
手上官民大大震骇,撤回了如山掌力。
那发暗器的人赶忙大弯腰,斜栽柳,努力一翻,那点银光恰好从背上飞过。啪
一声打在一根石笋上,立刻嘭地冒出碧色的火焰。
另外两点银光飞得较远,也是相继打在两根石笋上,嘭嘭两声,同时冒起两朵
绿光。
那些碧绿色的火焰,冒起之后,便紧附在初冒之处,燃烧不已,发出一种恶臭
。
可知若是在人身上燃着,便再也无法甩掉。而且石笋上水珠点点,也无法稍遏
火势。这种歹毒的火器,真个骇人听闻。
方巨眼睛一转,被这奇怪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仗法不由得稍稍一松。
雪山豺人岂是易与之辈,猛可连发三掌,不但掌力刚猛无铸,而且一种特别的
恶臭气味,忽地打攻入鼻。
要知雪山豺人生平练了不少奇功,但总以他身上天生的恶臭气味,最为厉害。
只要他施展出极猛劲的单力,便能够阴毒地将天赋奇臭,凭借掌力.直攻敌人
鼻中。敌人立刻因之而昏倒,最少也闹得头晕目眩,疲软无力。
于是以他这一身功力,任何高手也得手到成擒,或是立毙于拿下。
方才他是因为形势险劣之极,因此什么功夫都施展不出来。如今一有空隙,岂
有放过之理。
刚才现身的乃是当今武林称为一绝的火器专家火神子白大元的一种火器,称为
碧火银弹。此弹之毒,不在于银壳中的碧火,却是在于这银弹乃是采大雪山万载银
沙所制成,重量极为特别,加以一种特别的手法,使那武功寻常之人,也能百发百
中,除非敌人身法的确灵巧,完全避开。
否则只要用兵刃或掌力一磕,立刻转折一下,反而急射上身。
至于银弹中之碧火,当然厉害非常,不似寻常之火,可以在地上打滚压灭。
这个发弹之人,乃火神子白大元的徒弟冷面阎罗甘炯。本来火神子白大元乃是
正派中人,他的徒弟岂会帮助雪山豺人,妄用这歹毒的暗器。
原来火神子白大元年纪辈份都比雪山豺人为高,乃是前一辈的人物。那冷面阎
罗甘炯因妄用火器,引起一场火灾浩劫。火神子白大元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怒,
便要严厉处分。这种罪行,总不能轻过死的界限,差别只在于怎样死法而已。
冷面阎罗甘炯却因以前往大雪山采那万载银砂之时,与雪山豺人认识了。知他
武功特强,便逃到大雪山找到雪山豺人,要求庇护。雪山材人正值出道之际,一点
儿不考虑地答应。
那叛徒冷面阎罗甘炯将乃师的秘技完全告知雪山豺人,以便他能预作防范。
火神子白大元寻到大雪山,便与雪山豺人动起手来。要知这雪山豺人天赋异禀
,武功特强,又尽知火神子白大元火器底蕴,把个白大元打得惨败而遁。这一役,
雪山豺人之名便传遍天下武林。
自后冷面阎罗甘炯便公然露面江湖,火神子白大元的其他朋友,都没有出头寻
他麻烦,只因一则冷面阎罗甘炯本身武功不错,尤其是火器已得乃师之传。
谁也没有必胜他的把握,既然火神子白大元又隐居不理,他们便犯不着胡乱拼
命。
那雪山豺人自从当年在百花洲四大剑派比剑大会之后,身负极重的内伤,遁回
川边,隐居于龙泉剑方致远的家中,即是方巨之父。
那千日香张大郎也在那儿,其后雪山豺人内伤稍痊,却在月圆之夕,设计污辱
了方巨之母,引起祸变。龙泉剑方致远以及千日香张大郎身死川边。
雪山豺人自从隐迹遁世,却是躲到这盘石湖边石林后的洞穴中,苦苦养伤。
他这伤非同小可,乃是被华山木女桑清的木灵掌当胸一掌,本是必死之伤,却
因她当时功力涣散,故此没有将他立毙掌下。饶是这样,雪山豺人也苦捱了多年,
如今才算复原。
这次,雪山豺人得到冷面阎罗甘炯报讯,得悉四派又要举行剑会,便又跃跃欲
动。
冷面阎罗甘炯刚刚重来报讯,便碰见方巨正以一根黄澄澄而紫晕成圈的竹杖,
将雪山豺人打个不亦乐乎。
他一瞧形势不对,敢情连雪山豺人也打不过人家,虽然雪山豺人乃是空手,但
人家这份功力也就够瞧的了。
当下一扬腕,发出三粒碧火银弹。本来这歹毒的火器,一粒就足够使人吃不消
,何况连发三粒?
没想到那大个儿简直有鬼神莫测之能,理也不理他,硬把这用大雪山万载银砂
制成的独特火器撞回来。
这当儿只因方巨瞧见绿火一冒,杖法稍懈。雪山豺人厉嚎之声过处,蹈隙抢攻
三掌,并且将天赋体臭发出。
方巨猛觉一阵恶心,不觉用力皱皱鼻子。
雪山豺人霍地撤后大半丈,绿光荧荧,死瞪着方巨。心中预料这大个儿纵然天
生异禀,力气之大,足以移山扛鼎。
然而,最多也比较常人慢一点儿昏倒。是以乘隙退开,喘一口大气。
方巨只觉得那阵气味甚臭,平生未曾闻过这种怪味,厌恶地皱着眉头。但随即
想起这狞恶的怪人,竟将陆丹弄死,心头热血渐腾,怒恨冲霄。猛然叱喝一声,紫
檀竹杖抡处,疾攻猛砸。
雪山豺人大吃一惊,迅疾如飆卷电掣,已隐没在石洞之内。
方巨亢声骂道:“臭蛋,你躲在洞中也没用,我把你这鬼洞捣穿,看你是还能
躲不……”
骂声未歇,洞中传出一厉叫,雪山豺人已飘然出洞。
白光乍闪,如长虹飞渡,直向方巨射至。
敢情那雪山豺人乃是往洞中取出兵器。
那兵器却是柄微弯的利刀,长度在三尺开外,刀身闪烁出强烈眩目的白光,显
然不是普通平凡兵器。
这柄刀正是雪山豺人宝藏多年的古代神物利器,名为欧刀。不但削铁如泥,而
且刀身那片白光,另有妙用,能使敌人为之眼花缭乱,因而心分神散。
方巨大吼一声,抢杖直砸,又是使出“西方攫虎”之式。
须知这一式威力神妙,但也最易露出破绽,当日青田和尚传授杖法时,早曾谆
谆瞩咐过他必须勤练此式。以免在整套杖法使完之后,再重新施展时,便在这一式
继往开来的招数上吃亏。
方巨在这一杖能够发出无穷神力,施展时最感痛快。是以偏偏常用这一招做开
手式。刚才雪山豺人不料他杖法如此奥妙,力量又是这么惊人,而且那根紫檀竹杖
因杖身微有弹性,更加添了威力。是以一开始便被方巨打个不亦乐乎。
然而,此刻他神器在手,形势又大不相同。当下也厉嚎一声,欧刀猛挥,径从
杖风如山中,欺身递招。
刀光一闪,白气森森,疾攻方巨。竟自将方巨的力量破掉,急划而至。
方巨嘿然一吼,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绝妙招数,一式“佛杵挑龙”,双掌齐
松,竹杖倏然滑下,待滑到杖腰时,双掌猛把一下挑出。
雪山豺人刀光如雪,略微一斜,走个孤形直搠进来。
当地一响,方巨竹杖尾截不知怎地早一步挑出,敲在敌刀之上,把个雪山豺人
狠辣无伦的攻势硬给震退三步。
这正是十八路降龙杖法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方巨并不停顿,跟着抢杖盘打猛攻。顿时杖影如山,刀光如雪,盘旋飞舞,恶
斗在一起。
要知方巨乃是拼命的招数,恨不得一杖把这怪人砸成一堆肉泥。雪山豺人一时
之间,可真被这傻大个儿拼命的打法,加以天竺秘传的神妙招数,打得无法占取上
风。反而不断后退。
雪山豺人纵横武林数十年,岂是方巨这种粗笨之人可比。一看今日情势,便知
非是一时三刻能够克敌制胜。
立刻沉下气,仔细拆招破式,但脚下仍禁不住直往后退。看看也就快要遇到石
壁。
他屡曾发出体臭,可是对方这巨大如山的敌人,却只在当初皱皱鼻子,之后,
便毫不理会,宛似连臭味也嗅不着。
而那个刚才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冷面阎罗甘炯,却因极力去避那反撞出来的碧火
银弹,冷不防雪山豺人发出使人昏倒的体具,适值处身下风地位,于是猛可栽倒,
昏绝于地。
雪山豺人一面极力招架,一面瞪着骇人的绿睛,不住地打量苦斗的敌人,但见
他身材之高大,以及面貌轮廓,都有点儿眼熟,尤其最令他讶骇的,便是这人竟然
丝毫不怕他的体臭,这可是平生未遇过之事啊!
他厉声大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不经思索,随口应道:“我叫方巨。”
“方巨,方巨?”雪山豺人在口中念了两遍,不觉又后退了两步,庞大如小丘
的身躯,只差尺许便挨在石壁上。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更加进攻得猛烈了,倏然大喝一声,又是使出“西方攫虎”
之式。
雪山豺人刀光忽然一划,竟自穿破枚影飞出,可是也觉出敌人这一式比之前两
次施展时,招数和功力都精纯圆密得多。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飘飞出去,方巨猛可一冲,差点儿碰向石壁上,连忙转身一
杖扫出。
雪山豺人厉喝一声,手中雪白映眼的欧刀如风递至,刀风锐利,显然已尽全力
,方巨转身慢了丝毫,竹杖力量未曾用上,敌刀已压杖滑划进来。但觉敌刀重如泰
山,而且在极沉重之中,又像泥鳅般滑溜得难以捉摸,不禁骇叫一声。
雪山豺人招数未尽,忽然撤刀退开两步,喝叫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么?”
方巨怔一下,一来敌人分明抢到机会,却忽然撤刀退开。二来这怪人所问的话
,问得离奇。
他禁不住点一下巨大的秃头,道:“是啊,臭蛋你怎知道?”
雪山豺人立刻又退开两步,碧绿双睛中,荧荧生光,死死瞅着方巨。
他虽没有做声,但仍然使人明显地感到他像是忽然掉下泥潭之中,那种狼狈窘
困的样子。
“你父亲的名字是龙泉剑方致远,是么?”
方巨大叫一声,道:“臭蛋你说什么都不行,你杀死了姑娘,我非要把你砸死
不可。”
话中之意,并没有否认雪山豺人所问的话。
雪山豺人喉间低吼一声,绿睛连转,似乎在考虑什么,而且显然是非常迫切和
重要的一桩事,一时之间,似乎很难决定。
“你母亲还好么?”他的声音是那么刺耳难听。
方巨猛可一愣,但随即忿恨地大叫一声,举杖跨步,迎头砸下。
要知方巨天世淳厚,每逢提到他母亲,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悲伤哀悼。
然而此刻他心中满是仇恨之火,为的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已对陆丹产生
了极深厚的感情。
陆丹对他那种关心和亲切的态度,已经深深刻在心版上,再也不能磨灭。
他胸中憋着悲愤哀情,然而仇人当前,使他暂时不能痛快发泄出来。
他非要将这仇人砸死之后,才能好好地哀悼陆丹之死。是以这雪山豺人提起他
母亲,仍不能把他的悲愤暂时放开。
杖风如山,刚劲得直欲裂山坍岳。
雪山豺人刀光乍现,极巧妙地从侧锋探截敌腕。
方巨立刻又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霎时间,已将雪山豺人围在杖影之中,形势
凶险。
雪山豺人从种种迹象中,判断这个如山的巨人,便是他当年种孽而得到的遗下
骨肉。
他生平淫辱女人,都在月圆之夕,而他天赋奇特,力气又大得异乎寻常,往往
在事毕之后,那女人即使不被他压死,也得让他吓死。是以焉能有孽种留下。尤其
他又喜欢饮人血,那女人弄死之后,便顺便喝血解渴。
不过幸而这个残怖的雪山豺人,并非每当月圆之夕,便兽性大发。只是偶然发
作而已,因此他隐迹盘石湖近二十年,所杀的女人并不太多,加之又是远出数百里
之外弄回来,是以江潮并无所传。
细数他生平所淫辱过的女人,只有两个女人没死,却都是身怀武功,其中之一
便是方巨之母。
当年雪山豺人故布疑阵,淫辱了方母之后,本来已动杀机,发出绝毒掌力,侵
入方母内脏。
但跟着忽然心动,没有真个下那毒手,否则方母焉能活得性命。
是以也可想而知这雪山豺人当日对方巨母亲的感情。
这刻雪山豺人既是推知这方巨乃是他的骨肉,心中那种滋味,可真难以形容。
在这情感波澜激荡之时,猛可被方巨这一下急攻猛打,不由得险象环生。
方巨这一趟降龙杖法,施展得竹杖上带起锋锐的风啸。敢情功力又精进了一步
。
论起这雪山豺人生平恶孽,一枚砸死已是个便宜的收场,可是他名满天下,能
在四大剑派以及一些奇士高人之外,独树一帜,当然武功精绝,不同非响。
是以尽管他此时心神分散,情感起伏,却仗着数十年深厚的功力火候,仍没给
方巨一枝砸死。
方巨的杖风刚劲绝伦,并且逐渐加强,使得地上的碎石都飞旋移动,声势之猛
烈,的确是百世罕睹。
两丈外俯伏着的人,微微动弹一下,似是回醒过来。
本来这冷面阎罗甘炯早知雪山豺人身上那股体臭,能使人昏厥。
故此刚才他在下风猛一嗅着,立刻封闭呼吸,然而已来不及,故此昏了过去。
但所嗅之臭气不多,又有一身武功,故此只这一刻工夫,便醒转过来。
他爬伏在乱石上,偷偷睁眼觑看,只见那傻大个儿一支竹杖,舞得有如神龙出
海,打得名满天下的雪山豺人一个劲儿闪退,手中白光如雪的欧刀,毫无威力。
这一看,只把他吓得心惊胆战。
只因这个不见经传的大个儿,不但能以绝妙力量。将自己震骇江湖的碧火银弹
反震回来。
而且把雪山豺人那么一号人物,打个不亦乐乎。兼且不怕那豺人身上臭味,这
大个儿简直不是普通血肉之躯了。
他趁着两人仍然酣战之际,蛇行出两丈外的一根石笋后面。想想忽觉不对,连
忙绕个大圈,占据上风之处。
那儿后面便是峭壁缺口之处,转过峭壁,其后山峰拔空而起。再过去全是乱山
丛岭。
那边雪山豺人力拒敌人攻势,形险势恶,饶他内功深厚,但一味捱打,总是费
心劳心,禁不住额上微见汗气。
要知雪山豺人近十余年来,就未曾这样冒出过汗气。就是夜行千里,掳劫妇人
以偿兽欲,也没有这种困顿之态。
如今却因一来敌人那根竹杖越打越勇,不论在招数或是力量,都明显显地呈现
进步。再者他心中情感的激荡,也消耗了他许多精力。
他蓦地厉嚎一声,绿睛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好小子,我宁愿手刃了你,也不能让我的威名折坠……”
方巨嚷叫道:“你鬼叫什么啊!”
雪山豺人忽然连发三招,都在奇险一发中递刀攻敌。这三招已是他平生武学积
聚之所在。霎时间那柄欧刀,卷起白浪千重。
方巨不由得连退三步。
“你可知我是谁?”雪山材人厉声叱问,方巨不假思索,也自宏声嚷叫道:“
你是臭蛋!”
雪山豺人绿眼一闪,紧接着方才攻势,风狂雨骤般连环进击。
藏在两文外石笋后的冷面阎罗甘炯大喜过望,掏出一粒碧火银弹,夹在食中两
指之间,向着方巨,瞄了又瞄。
打算一抓到机会,立刻疾打出去,使得方巨纵有再妙的招数,也无法躲避这一
下暗算。
方巨本来占得上风,正打得开心,忽然被敌人迫得连退数步,形势大变。心中
一阵别扭,竟对自己生起气来。
他忽叫道:“我要把你这臭蛋砸扁才行。”
此语一出,远伏一隅的冷面阎罗甘炯听得心中一乐。敢情这大个儿是浑人,抡
杖动刀地打了半天,当然存心要打倒对方,何必多此一喊。
雪山豺人却冷冷哼一声,似乎反攻的决心又加强了。手中白光映眼的欧刀威力
更增,招数全是奇险精绝的路数。
方巨要不对自己生气,大概还可支持不败。这一心粗气浮,立见危殆。
只听砰地一响,杖影忽然震开隙穴,敢情雪山豺人使出一招,用刀背横着一拍
敌杖,力量时间配合得妙到毫巅,竟似毫不费力般,将方巨那根比大铁棍还要沉重
的紫檀竹杖,拍开尺许。
这一点儿空隙,在雪山豺人这种绝顶高手而言,已是莫大的机会。
但见雪白的刀光闪处,疾如惊雷奔电,从杖影中探进方巨胸前。
这一下已是避无可避,方巨刚才一杖砸出,本身原是个前冲的势子,这刻刚好
是迎着人家急如星火戳进来的刀尖上撞去。
他的身躯又特别的笨重,便是站着找人拉动来他也不容易,何况又加上他自己
的力量向前冲去。
冷面阎罗甘炯闷声不响,那颗碧火银弹,已疾似流星赶月,从右侧打到方巨身
边。
方巨可没见着那歹毒无比的暗器,右手竹杖按着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招数照样使
下去。杖风一卷,夹着轻轻啪的一声,那颗银弹急弹开去。
猛听雪山豺人厉喝一声,比之竹杖银弹相触之时还早一点,身形倏然如风中飞
絮,忽后退半文。
半空中白光一闪,疾向两丈之外飞去,原来正是那柄欧刀,不知如何竟飞上半
空去了。
以雪山豺人那种武林顶尖的成名人物,敢情也不知自己的宝刀,如何会出手飞
上天空去的。就记得刀尖将及敌人胸前之际,敌人左手一伸,自己便觉着虎口一震
,欧刀脱掌飞起。
他这里还在发征,只因他纵横湖海垂四十年,但听也没听过这种神通功夫是个
怎样的讲究。
一股微小而劲锐的风声急袭而至。他以锻炼了数十年的灵敏反应,自然而然地
挥拳一击。
眼角乍见银光闪处,禁不住厉叫一声,快如电掣云翻般往旁一挪。
那点银光原来便是冷面阎罗甘炯所发的碧火银弹。
前文说过这种以大雪山万载银砂所制的弹丸,自具特性,能够自动借力转折,
反而加速打到敌人身上。
雪山豺人掌力何等雄劲,别说是普通暗器,便是千斤大石,方才一掌击出,也
能撞飞回去。
然而偏生碰着这碧火银弹。那天竺秘传的降龙杖法,便是专能借对方之力反震
回去。
这次因雪山豺人欧刀递到,是以招式方位微变,于是那颗银弹歪了准头,反向
正在发怔的雪山豺人打去。
嘭地一响,绿火直冒起来。
雪山豺人厉嚎一声,四山回响,惨厉得兽伏鸟匿,树叶萧萧,落满空山。
那一蓬碧绿的火焰,本在他左肩冒起,但晃眼已是全身着火。
他的面容本来已够唬人,加上碧绿火光一映,登时变成白天现形的鬼魅。
冷面阎罗甘炯呵一声。
雪山豺人扭头一瞥,绿光之中,绿睛碧亮。
他厉叫道:“好王八蛋居然暗算于我……”
倏然拔步欲追,但随即翻身一跃,将那坠插于地上石中的宝刀拔回手中,然后
回头追赶。
他的身法快得出奇,这样来往一转,方巨但觉眼前仅是一团碧绿色的大火球在
移动。
冷面阎罗甘炯也是久走江湖的出名人物,刚才因见误伤了雪山豺人,禁不住失
口一叫。但他立刻回身便逃。
只因他得知这碧火银弹中的碧火,能够在顷刻间将山石也烧得成为溶液。而且
决无法可以扑灭。当年火神子白大元到大雪山擒拿叛徒时,雪山豺人挺身庇护,其
实,冷面阎罗甘炯便将乃师各种火器底细都告诉了雪山豺人。
这样,那雪山豺人既然中弹着火,不管是否有心,也会因为无法扑灭而存偕亡
之心。那怨气,多半会出向自己身上。
于是乎在失声一叫之后,赶快回身逃走。
虽然雪山豺人抓回宝刀之后,才急赶直追。
但眨眼之间,那一大团的绿色火球,已忽然随风而逝,隐没在峭壁后群山中。
方巨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像是已知道这浑身冒出绿色火焰的雪山豺人,必定难
逃大限。于是便没有撒腿追赶,心中刚才那股别扭,一扫而光。
仰面向天傻里傻气地大笑数声,然后快活地寻思那密宗元上秘技。即是萨迦寺
方文石室所学得的秘传四式。
但他立刻又记起那白衣飘飘,温丽如仙的陆丹姑娘来。
眼光一瞥,但见那洞口外三根作品字形屹立的石笋,其下断骨残肉,还有个长
头发的女人头,狼藉其间,惨不忍睹。一代佳人,竟然化作一堆的血肉。这景象真
是不堪追想。
但他觉悲从中来,惨恻地干嚎一声,喉头忽然像给甚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来,可是眸子里泪光闪闪,随即点点滴滴,掉将下来。
喀地一响,手中的紫檀竹杖掉在地上。他却麻木地呆立不动,连那最心爱的东
西,也给忘怀了。
他脑中一片浑沌,心理头悲痛难禁,却没有一点儿办法可以宣泄一下。
半空中风声飒然,白影闪处,一个人飘飘坠下,正正落在他面前。
白色的罗衣直向上面翻飞,简直像是一位天仙,在云间飘降,那种轻灵美妙的
情景,教人看了一眼之后,毕生也难以忘记。
方巨震天动地般大叫一声,眼泪如断线珍珠,直掉下来。
那位白罗衣飘举若仙的人影,谁说不是美丽温婉的陆丹姑娘。
她道:“巨儿你别哭啊,我来得太迟么?你可是给那雪山豺人气苦了?”
方巨一时说不出话来,阔口大张,又是极度欢喜,又是十分惊讶的神情。
陆丹微笑一下,扯下腰间系着的白丝汗巾,上来替他拭去挂在眼眶边的眼泪。
方巨霎时如同重新获得母爱的孩子般,心中温暖之极。
“我在湖那边,瞧见那雪山豺人浑身冒出绿火,向峭壁后一晃隐没,那是怎么
回事啊?那种颜色的火,好像……好像是那位以火器驰名天下的火神子白大元的歹
毒火器,难道他来帮助你么?”
方巨道:“不,那个火弹本是打我的,被我用杖一挡,便打着那臭蛋啦,你瞧
,那边还有三颗打在石笋上的呢!”
她回眸一扫,只见三根石笋上,尚自留有微弱的绿色火光。
那上尖下半的石笋,此刻已齐腰烧凹了大截,只剩下一根末烧溶的石骨,仍然
支撑起上面那截石笋尖。
陆丹惊叹一声,道:“啊,那火弹太厉害啦,幸亏你没有被打着。”
方巨忽然能够快乐地叫嚷出来,声音之响,使得陆丹也惊奇地微笑起来。
他一俯身拾起那根紫檀竹杖,然后伸直身躯,足足比陆丹高出两个头有半,他
俯首道:“方才我以为你被那臭蛋给害啦,你瞧啊……”陆丹随着他的手指,猛然
瞧见三根品字形的石笋下,那些狼藉可怕的断骨残肢,还有那个妇人的首级,芳心
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噢,是的,我打树林回到岗顶,那时的雨变得大一点,我想,你也许会给淋
醒。哪知一到岗顶,已不见你的踪迹,岗上也没别的人影。于是我下岗四下一找,
兜了好几里路的圈子,后来,碰见个放牛的小童,闹了好一阵,才问出你是往这儿
来了。”
方巨心中一无窒碍,开心地大笑数声,用左手比个姿势,食中两指用拇指勾住
,倏然顺序弹出。
这个姿势莫看他简单,其实在那圈臂弹指的连续动作之中,已能够使得普通的
人,亦可以自然地运集全身气力到指尖之上,只那么轻轻一弹,力量便集中在一小
点之上,必定能够将敌人兵器弹飞。
这一式便是石室四式“弹指神通”之式。
陆丹虽见他使出石室四式的秘技,但动作似太简单了,便没有注意。
方巨却追问道:“姑娘,你跑到树林里干吗?可真把我急坏呢!”
陆丹秀眉轻颦一下,这句话教她怎样回答呢?虽然他是个浑人,但自己到底羞
难启齿啊!
方巨又追问一句,她摆摆手道:“你就别问啦!我说,那放火弹的人是谁啊?
下次你千万要小心,遇上这种特别的暗器,别要怔怔硬磕,最好是躲开……”
他点点头,道:“对啊,我不怕刀剑,却架不住火烧呢!那厮我没瞧得清楚,
仅仅依稀瞥见一眼,只觉得那人凶恶得紧。啊,不是凶恶,而是……而是那么冷冰
冰的。”
陆丹立刻想起江湖有这么一个字号的人物,便点首微笑道:“我知道了,那是
火神子白大元的徒弟冷面阎罗甘炯,这厮是白大元的弃徒。传闻他一身武功,已得
白大元真传,尤其心黑手辣,杀人时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哼,若我早来一步,必定
不教这欺师叛祖的恶徒逃得性命……”
要知这冷面阎罗甘炯也是江湖上的出名难惹的人物,等闲的江湖高手,提起他
的名头,真个不敢胡乱说话。可是,落在陆丹这种特级高手眼中,当然还差得远。
尤其如今功力又大进一步,更不必说了。
她道:“你干得很好,那雪山豺人是我的仇人,我正准备寻他呢。想来他必定
火葬乱山之中,倒也省了我一番手脚。你的功夫真不错啊……”
方巨听到陆丹赞他,又是欢喜又是忸怩地笑一下。
两人正待回去,陆丹忽地想起一桩事,止步问道:“雪山豺人住在那山洞中么
?”
“我不知道,但他是从里面钻出来。”
陆丹嗯了一声,倏然钻进石洞去,不久工夫,便飘飘走出石洞。
她大大呼吸一下,皱鼻道:“洞中好臭啊,薰得我头都昏了……”
方巨道:“要不要我捣烂这小洞,咦,你手里是什么?”
她笑一下,道:“那石洞里面好大,给你住也很舒服,你还叫做小洞哩。我拿
什么东西你管得着么,真多事,我们走吧。”
方巨乖乖撒腿便跑,陆丹一纵身,跟在他后面,施展那浮光掠影的功夫,省力
地紧跟着方巨那庞大之极的身形。
她手里是个半尺见方的木盒,里面敢情全是黄金,有元宝,金叶子,以及小金
块。这么一盒,价值已是不菲。
两人一直走着,霏霏雨丝本来停了许久,但天上密集四布,仍是阴阴沉沉的光
景。
他们经过那山岗,渐可发现乡人以及牧童。
陆丹唤住方巨,慢慢地走,省得惊世骇俗。
其实,凭他们这一对走在路上,一个是巨大离奇的秃头大汉,一个却是容华艳
丽的妙龄少女。
光是这么一点理由,已足教人惊顾骇视了。
两人一直往南走,略略偏西。
不久便瞧见远远有个大城。
陆丹知道那便是昨夜在岗上眺望到的孝义城。
空中清亮地鸣叫一声,一团白影掠空飞坠,方巨叫道:“到我这儿来啊!”话
声中,伸杖去拦。
白劳雪儿略一转侧,束翼投向陆丹怀中。陆丹笑道:“巨儿你这么大的个儿,
也欺负雪儿么?”
方巨撅撅嘴巴,道:“我才不稀罕它呢,美什么啊!”
陆丹笑了一声,雪儿忽然在她怀中腾跳一下,展翅扑飞,却衔着她的衣角。
她道:“有什么事呀,你先飞吧广
雪儿倏然掠空而起,飞在前头。陆丹道:“巨儿跟着来……”一展脚程,疾若
御风仙人,飘飘飞去。
方巨咕咕一声,却放开脚步追将上去。
两人这一施展开身形,快得像两缕轻烟,落荒而去。
约摸走了五六里路,前头的雪儿鸣叫一声,盘空打圈。
陆丹猛然停步,方巨在后面低头疾冲,一时竟煞不住脚步。可是劲风一冲,把
陆丹吹前半文。
她没理方巨的冒失,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
只见四下俱是田地,只在靠右那面,有块亩许大的泥坪。长着两株高大的老树
,树下盖着八九间泥砖屋。
坪上连一只狗影也没有,更别说人声了。可是那些房顶都有炊烟升起。
泥坪中央躺着一匹白驴子,此刻因遍体泥污,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毛色。
她想道:“怪啊,这里为什么这般寂静?”
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个村妇,蹑着足跟,从房子后面轻轻走到丈许远之外的水
井旁,轻手轻脚地从井中打水,然后挽着水桶,悄悄地走向屋子。
她讶然地注视着,心中觉得十分迷惑。
难道那村妇是害怕弄出声音而吓着什么人。
心中疑念未曾转完,泥坪那白驴倏然喷鼻做声,那村妇吓得抢步进房,水桶中
的井水,洒了一地。
方巨也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扯开嗓子,大声道:“姑娘,你瞧什么啊?”
声音划破了这片反常的沉寂,猛听那白驴大力喷鼻,仰头来瞧。
她低声道:“你别做声,也别动弹,等我想一下。”
她不必仔细去瞧,也知道此刻在那一排八九间屋中,都隐隐从木门缝隙或窗户
中,露出窥瞧的眼睛。
这样说来,这些屋子必定全都有人在里面,甚至会有好些小孩。
这是从那闪闪发光的眼珠所能判断出来。
然而,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走动?甚至连声音也没有?
她好奇地寻思不已,却把个憨浑天真的方巨,憋得一肚子闷气。然而,他真个
不敢不听陆丹的话,硬是忍耐着不动,眼睛不免瞪得比铜铃还大。
那匹白驴昂首瞧了一会儿,便又垂首地上,没有爬起来。
陆丹这时可估量出一点儿眉目,回头一瞥,只见方巨憋得这副样子,又是可笑
,又是可怜。
“你心里难受么?替我办件事好么?”
他想轻轻地回答一声好。可是,他实在没法子说得那么轻,以致阔大的嘴巴空
自张开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陆丹扑哧一笑,轻轻道:“你现在静静地走过那边泥坪上,把那白驴儿捉住,
但千万别弄伤它,让它踢两脚也别发火。噢,你别急呀,先把竹杖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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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回 红颜绿鬓恣论恩仇
方巨正要俯身放下竹杖,陆丹伸手接过。
她微笑一下,想道:“这根竹杖怎么这么沉重啊?”
方巨先是不大放心地瞧着她,这时见她把竹杖拿着,就像是毫不费力似的,便
放心地迈步,越田走向那片泥坪。
他一心一意想走得轻轻的,可是水洼处处,田地上泥泞得很。阔大的脚步践踏
其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那只白驴倏然又昂起头,向他瞧着。
方巨一看那白驴已经发觉,心中便着急起来。
可是他越是着急,脚下带起的声音更响。
不觉喃喃道:“小白驴啊,依别瞧我,也别动弹,好让我静静走过去,把你捉
住。”
他的噪子宏大,虽然是喃喃自语,但后面的陆丹已经听见,不禁笑了一声。
那只白驴低嘶一声,倏然跳将起来。
动作极为灵敏,可是这一站起来,但见瘦骨棱楼,和那神骏的毛色神气,迥然
不配。
方巨大吃一惊,猛可张大手臂,急扑上来。
他本以为这只白驴子发觉地走来,必定会受惊逃走。
他笨人也有笨主意,自知四下一片泥泞,纵有追风的飞毛腿,也难以施展,故
此有心踅到白驴身边,一举将之成擒。
这刻既然已经被那白驴警觉跳起,更不迟疑,猛扑上去。
那白驴竟是大出意外之外地动也不动,等到方巨身形扑近,两条既巨且长的手
臂,往下一拖之时。
倏然一转身,用屁股向着他,这一来那白驴变作倒转身躯直向着他,所占地方
由杨而直,当然缩小许多。
方巨两臂向内合拢时,那白驴急鸣半声,倏他双蹄齐飞,闪电般踢向方巨庞大
的身上。
须知驴马之力,全在那双后蹄之上,力道之猛,寻常的人若给踢上了,恐怕非
翻跃出一丈不可。
目下这只白驴,动作既神速,而且会拿捏时候,在最有利的时机踢出。
从这种情形看来,那头白驴似乎并非凡品。
当地大响一声,那头白驴一双后蹄,同一时候踢中在方巨肚腹之上。
方巨双臂已合,一下子抱住白驴的下半身。
自驴鸣叫一声,整个吃方巨抱起来,就像平常的人,抱起一头犬儿似的。
陆丹在那边喝一声彩,飘飘凌波般走过来,冷风中雪白的罗衣飘举不止,却一
点儿也没有沾上泥污。
白鸢雪儿清鸣一声,飞将过来,落在方巨肩上,用锋锐的钢啄,轻轻在他阔大
多肉的面颊上,亲热地磨擦,显出十分赞许的意思。
方巨哈哈一笑,心中甚是快乐。
白驴这时的身躯,全无着力之处。
要知道这头白驴乃是灵物异种,神力天生,脚程之快,可比千里良驹。
以这种灵种神驴,那踢出的力量,休止千斤?然而无巧不巧碰上了这浑沌巨人
,不但力气其大无穷,而且一身特别的横练功夫,简直世上难觅。
它身躯一悬空,便知今日碰上硬对头了,猛可悲鸣一声,回头张口便咬,赶出
一口齐整的白齿。
方巨正因白鸢雪儿忽然和他亲热,心中一高兴,便毫不理会。
锵地一声,白驴正正咬在臂膀上。可是哪里咬得动。一声裂帛之声响处,袖管
整幅撤裂。
方巨这一下可火了,怒气地回瞪眼睛,大叫道:“什么?你这小东西,竟把我
的好衣服弄破……”
怒叫声中,将要有所动作。
陆丹倏忽间已到了他身边,轻轻伸手扳住他的臂膀,道:“巨儿别生气,衣服
算得什么呢?”
银铃般的声音一钻入方巨耳中,那股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可是他仍然噘嘴,道:“你要不说,我可要把它摔死。”
那白驴急鸣一声,扭转头向另一边臂膀咬去。
方巨哼倏然曲臂一撞。
他那有如钢铁铸成的臂膀,一下子撞在鼻上。虽说因手中抱着驴身,撞出的空
间不多,可是也够厉害的了。
那白驴痛得悲鸣一声,动也不敢再动。
陆丹转过去,用那雪白如玉的纤手,轻轻抬起那白驴的头。
白驴求救地低鸣一声。
陆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乖乖别动。”
她举目对方巨道:“你可别发火啊,我到屋子去问问乡人们,你耐点性子,将
它看守住……”
方巨连连点头:“巨儿听明白啦,姑娘你去吧!”
陆丹向他甜甜地笑一下,方巨也报以傻气的一笑。
陆丹先将竹杖放在地上,然后飘飘若仙地向最近那一座泥砖瓦屋走去。
她刚走到门前,那扇紧闭的木门,呀地打开。
一个中年村妇站在门口,肋下还露出两个孩子头颅。
陆丹那美艳的玉面上,泛起可爱的笑容。
她道:“大嫂请了,敢问那只白驴子是怎么一回事呀?”
语声未歇,但听的门户响动之声,陆续传来。
她继续又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门户都关紧?”
那中年村妇见她衣白胜雪,人艳似仙。尤其它迎面一笑,美丽之极,容光潋艳
,迫人眼目。不觉看得呆了,连话也答不上来。
可是她肋下的孩子已经抢着道:“那只白驴可凶得紧,哎,那大个儿就像楚霸
王一样厉害啊!”
这孩子大概听过楚霸王神勇盖世的故事,故此立刻能用来作比喻。另一个孩子
赞同地叫了一声。
那张淳朴的小脸孔上,一齐流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刻那中年村妇也回味过来,连忙答道:“哟,姑娘你问得好。这头白驴子去
年不知打哪儿跑来,我当家的把它收养了,一向十分驯良,力气又大,做起田里的
事足可抵挡四五头牛。
“可是前六七天,不知怎的发起驴子脾气,躺在那坪中不肯动。拿草去喂它也
不吃,到前三天忽然凶恶起来,只要哪儿弄出一点儿响声,它就冲到哪儿去,又咬
又踢。把邻舍的都给弄伤了不少人。
“我当家的被这畜牲一蹄踢着,现在还躺在床上呢,姑娘你来得太好了,那畜
牲委实留不得……”
陆丹立刻明白就里,轻轻唱叹一声,道:“良马劳于驵,美材朽于幽谷,宝珠
触于按剑,这都是命运啊!”
那中年村妇楞一下,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现在,那白驴已经制伏住,你们用什么方法羁绊住它呢?”
那妇人茫然摇摇头,陆丹又道:“这样吧,我把它买过来好么?喏,这里是一
锭赤金,大嫂你可愿意?”
她从方盒中找出一锭赤金,盒盖一打开,黄澄澄耀人眼目,那村妇不觉呆了。
两个小孩走出门外,其中一个大声道:“那驴子有病……”
那妇人立刻怒骂道:“小鬼知道什么。”又转目对陆丹道:“姑娘若果要买,
就把驴子带走好了……”
口中的话未曾说完,已伸出一手接那金子。
陆丹明白这妇人乃是惟恐被孩子一说,自己便不肯买下那头白驴,不觉微微一
笑。那孩子咕哝道:“怎么不是有病,六七天都不吃东西,而且见人乱咬乱踢,一
定是癫狂了。”他还下了个结论。
那村妇大大骂了一声小鬼。那孩子一溜烟跑了。
转眼间十多个孩子出现泥坪上,围住方巨看热闹。
那只白驴自从陆丹走后,立刻安静下来,并且回过头来,用那长长的驴脸在方
巨臂膀上厮磨。
方巨心中大为高兴,道:“对啊,早点跟我好不就完了。”
声音之宏大,宛如平地响个旱雷。
孩子们起个哄,四散退开老远,骇得每张小脸上都变了颜色。
那个早先将他比作楚霸王的小孩,失色点头道:“那是张飞啊,在坝桥大喝一
声……”
但不久这些小孩们又围上去。方巨倏然将白驴放下,白驴在地上转个身,立刻
把所有的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
这边的陆丹将金锭子递过去,道:“现在,那头白驴是我的了。”
她不再等那村妇回答,飘飘走到泥坪中心。
那头白驴似乎认得她,把那长满白毛的长驴脸挨过来。
陆丹轻轻抚它一下,皱眉道:“为什么你不能吃呢?难道真个有病么?”
白驴喉间发一下声音,倏然昂首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白齿。
方巨会错了意,哼一声跨步过来,一掌劈下。
陆丹轻叫一声,连忙伸手相拦。
方巨一见她那只粉搓玉琢的纤手拦在自己蒲扇般大的铜掌之下,吓了一跳,嘿
地吐气叫劲,硬给撤回来。
陆丹理会得他的好意,微笑道:“你何必急成这样子呢?”
眼光一闪,瞧见那头白驴依然昂首张嘴,苦心一动,凑过去向驴子嘴巴里瞧去
,只见近喉舌根之上,横梗着一根绿色的什么东西。
她眼珠一转,唤道:“雪儿过来……”
雪儿立刻扑飞过来,在她前面盘飞着。
“你把它嘴巴里的东西衔出来,嗯,巨儿你按住驴儿的身躯,我扳住它的嘴巴
……”
任务分配好,各就各位。陆丹伸手把白驴儿的嘴扳得更大些,白鸢雪儿停爪在
她雪白的手掌背,那是扳按住驴儿下唇的手。然后徐徐伸进它嘴中。
白驴儿动弹一下,可是浑身都不能移动,喉咙中鸣叫了一声,白鸢也叫了一声
,白鸢雪儿已经缩回头,钢啄上衔着一节绿色的草梗,约摸是三寸来长。就像普通
人的小指那么的粗。
陆丹手掌一动,雪儿腾扑上她肩头。她放开双手,温柔地抚摸白驴一下,道:
“现在你可好些?梗在喉咙里的是什么东西?”
她把雪儿口中的绿色草梗拿过来,细细瞧看。
那方巨没听到陆丹着他放手的命令,便硬是把白驴按夹住,不肯放手。
陆丹瞧了半晌,但见这根碧草梗颜色可爱,用手指捏了一下,竟然没有捏扁,
坚硬之中,又有着甚强的弹性。
于是,她用两只手指,夹在齐腰处,暗中加劲。隔了一会儿,她差不多已用出
九成劲力,才把那根草梗夹断。
她一抬目,只见方巨仍然按夹住白驴,便道:“巨儿放心,不必再夹住驴啦!
”
方巨如命放手,跨步过来,她道:“你瞧,这草梗可够坚韧哩,白驴儿也不知
在哪儿弄到的,若果采来织成整幅地护在身上,即使被人家用内家真力打上了,也
不会震伤内部。”
方巨咿唔一声,没有什么兴趣。
“对了,若果编织成一个护颈的东西,给白驴套在脖子上,那么又好看,又有
用处,你说好不?”
她仅仅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因为当她一说完话,已经转过面对着那头白驴,问
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一面说,一面把掌心中的两截碧绿草梗,递到白驴眼前
。
白驴大头一卷,把那两截草梗卷在口中,啃嚼了好一会儿,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都吞下肚子里。
陆丹不觉讶然忖道:“这头白驴真是神异,连这比钢铁还坚硬的东西,却吞向
肚子里?而且……”
白驴低叫一声,撒蹄前走。两人身形一动,跟在驴后面,一径走出泥坪。
走到坪外路上,白驴鸣叫一声,忽然加快速度。
陆丹脚步一点,凌空而飞,飘落在驴背上,一足微提,一足站在驴背,稳如山
岳。
白驴又鸣叫一声,再增加速度,快得像一道白线,晃眼跑出老远。
方巨扛着那根紫竹杖,施展开飞毛腿,紧跟着追将下去。
但那白驴走得又快又稳,看起来仍未放尽脚程,但已快得出奇。
风吹袂举,罗衣胜雪,的是一幅奇景,尤其那白鸢雪儿,忽然扑翅低低掠空而
飞,紧跟在陆丹的头上。
于是鸟白,人白,牲口也白,的是好看之极。
不久工夫,已经跑出十余里地,前面一座小山,绿草葱翠,一点儿不似秋天时
节的草色。
转入小山后面,山坡上更是绿草如茵,映入眼中,不但那碧绿的颜色令人心中
舒服。而且还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白驴骤然止步,势子本是奇急,但说止便止,一点儿不显得吃力。
驴背上的白衣姑娘,也是动也不动,本是向后飘拂的罗衣秀发,如今却变为向
前飘掠。
她举手掠鬓,一面跨步下来,就像跨下矮石级似地下了地,姿态美妙好看之极
。
白鸢雪儿却煞不住势子,掠翅盘个圈子。
但后面的方巨更加收不住脚步,直冲了十丈有余,才能够转回身躯。
他叫道:“好啊,你这小东西真坏……”一面走回来。
陆丹先抬头瞧瞧天色,阴云已散开许多,然后回顾一眼,舒服地吸一口气,轻
轻道:“这里多好啊,是么?要是在这坡上盖一座小房子,然后,静静地住在这里
。”
方巨皱皱鼻子,道:“这里太静了,我住不得。”
她瞧他一眼,心中道:“那当然是和那素心的住在一块儿用,你光是穷嚷,什
么气氛都给你嚷跑啦!”
芳心忽然浮起一个人的面影。这个人本来是那么亲切和熟悉,可是,现在却变
得有些陌生之感。
她愀然地幽幽叹口气。
那头白驴低头大啃其革,吃得甚是快活,白鸢雪儿却停爪在它背上。
陆丹一时间沉没在那潮涌的心事之中,惆怅地痴痴想着。
方巨似乎感染到她的幽怨忧郁,别扭地摇摇头走过那边逗雪儿去了。
陆丹也不知痴想了多久,但觉满腔幽情,却无处可以诉说,蓦然惊觉时,已是
满面泪痕。
这时,她忽然觉得十分心灰,什么事情掠过心中,都变得毫不重要。
她走到坡上的一块白色的石边,坐在旁边一块较矮的石头上,身躯轻轻倚在石
上,意兴阑珊地瞧着柔软如茵的绿草。
歇了片刻,她轻轻吟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
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声音十分凄婉,一荡三折,引人悲思。
但她立刻便发觉不对,因为她已经决心尽力禁止自己不去想那个薄情的入。
可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悄悄想念起他,而且引起满腔愁绪。她岂能如此地没
有决心?
于是,她又立起来,向坡下走去。
方巨欢叫一声,道:“姑娘,这不是那些……那些东西么?”
他可说不出个所以然,迎着陆丹来路,伸出摊得大大的巨掌。掌心中搁着一根
尺许长的碧绿草梗。
她略略一瞥,已知那便是方才横梗在白驴喉间的那种碧绿草梗。伸手拿过来一
看,果然不错。
“你在哪里找到的?”
方巨道:“那小东西给我的。”他用手指点一下那头白驴。
她走到白驴旁边,只见它猛一昂首,地上泥土翻飞,敢情是从泥里扯起一条碧
绿的长梗来。
陆丹立刻伸手从驴口中接过,轻轻一抖,力贯梗梢,本来还有一截尚在泥中,
立刻如灵蛇般伸缩一下,飞将出来。
这根约模有丈把长,她道:“好极了,再有一根就够用了!”
白驴似乎已经吃够了,撤蹄四下乱跑。
方巨迈开长腿,也跟着转起圈来。
她忍住笑叫道:“巨儿你干什么!”
方巨大声回答道:“这小东西灵得很,它正在找寻那种东西呢……”
陆丹喔了一声,才知道方巨并非自寻开心。
白驴差不多跑遍了整幅山坡,才从那边角落里,打泥下挖出一根来。方巨赶快
帮忙,驴牙人手,硬生生把丈许长的碧梗给拔出来。
方巨拿着走回来,那头白驴却向坡后走得无影无踪。
雪儿也跟着飞去了。
陆丹将两根硬长而略有弹性的碧绿草梗,暗中以金刚指功夫,硬给盘成一个小
卷。她道:“我们到大的城里,找铁匠弄些小铁环才能挽够扣住。
“这样,白驴也不怕人家伤它的劲脖了,若果还有剩余,便捆在蹄上。
“驴通灵得很,只须略略训练一下,足可以困扰住一个高手。”
这时,她变成高兴得很,方巨也为之而欢笑,老是咧开大嘴巴。
不久,一道白线,激射而至,十丈之外,已觉风力激荡。
陆丹的眼力岂比寻常,早已瞧出是白驴也回来。
不过这等神速,也教她甚是惊异。
白驴在丈许外骤然停止,背上站着的白鸢冷不防向前一冲,竟撞进陆丹杯中。
方巨哈哈一笑,道:“这小东西坏得很呢!”
陆丹瞥视一眼,芳心大悦。原来这时驴吃饱之后,便去洗个澡,浑身洗得雪也
似白,就像在顷刻间换了一匹似的,好看得教人想亲亲它。
她飘身而起,坐在驴背上,却是侧身而坐。
口中娇嗔道:“走吧!”
人马鸟一齐出发,走出这个碧绿一片的山坡。
现在,陆丹的心中还充满了得到这头通灵可爱的白驴那种喜悦。把适才的惆怅
情思,暂时忘个干净。
白驴脚程绝快,而且非常平稳。
陆丹心中十分疼爱,不时伸手去摸摸驴颈项上的软毛。
白鸢雪儿似乎呷起醋来,在她耳边絮际不休,清亮的鸣声,直传出老远。
不久已将那得驴的泥坪抛在后面。
陆丹试试白驴的脚程,敢情能够十分容易便将方巨甩掉。
而方巨的飞毛腿,却比快马疾驰还要快,可想而知这匹牲口的脚程多么厉害。
下午已到了孝义城里,陆丹手中有的是黄金,吃喝当然不成问题。
当下她办了好几件事,一是着铁匠打制了数十枚小铁环,一是为自己和方巨置
了几套衣服。最后是配了个上等马鞍。
为了这些事情,便在这城里逗留了三天之久。
他们投宿在本城最大的悦来栈中,包了一个偏院,两人各住一间房,还剩下两
间空房。陆丹也不计较花费与否,便这样住了三天。
那头白驴每日所花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只因它不但要最好的马料,而且还喜欢
喝点儿酒,最好的老酒。
陆丹当然不在乎银子,莫说她从雪山豺人那儿得到赤金,价值巨万。便没有得
到这些黄金,她只要有办法,也决不会吝惜的。
然而,这样子一下便传遍了江湖。
加上雪山豺人丧命之事,也已经辗转传扬开来。
第四天早晨,一切都停受了,白驴由下颚以至于腹前,都围着一层碧绿的草梗
。四蹄也裹住四寸宽的草梗。白毛碧甲相映之下,甚是夺目好看。
那些不知何名的碧绿草梗,前文已经说过极是坚实,而又暗带弹性。
以陆丹的功力,还须用至九成力,才能夹断,可想而知其坚硬之程度。此刻将
之拗曲围扣在白驴颈项上与及四蹄之间,错非是陆丹,确实难以做到。
这两天来,每日清晨,白驴和白鸢都各自出门。白驴是自寻新鲜可口的青草。
那白鸢却因以蛇为粮,经常自行觅食,不必喂饲。本来它并不定时觅食,但因白驴
是每日破晓时出发,它也凑兴去了。
这天清早,两白都去了。方巨睡醒时,陆丹已来敲门。
她换好新做的白罗衣,在秋风中显得如此单薄,以致方巨也觉察了,竟会细心
地问她冷不冷。
她在房里坐下,笑着摇摇头,算是答复。道:“今天我们可以动身了,你快漱
洗一下,吃点儿什么。等它们回来,便上路啦。”
方巨乖乖地漱洗,之后,出房间去解手。
回来时不高兴地咕味道:“那小子又来啦了……”
陆丹在鼻孔中哼一下:“你管他干吗?”
“可是,打昨天早上起,他老是坐在院门对面,那双贼眼老是瞧着我们,这小
子可真够劲。”
陆丹没有言语,歇了片刻,起身出房,一面道:“我叫茶房弄些早点回来。”
她站在房门外,眼光向院门外一瞥,只见那边屋里,一个白白净净,十分俊俏
的少年向这边坐着,那个老掌柜恭敬地跟他聊着闲话。
那俊美少年一见到姑娘,眼光忽然一亮,直直地瞪着她。可是当姑娘一瞧过来
,便立刻避开她的眼光。带出腼腆而又渴念的神态。
陆丹鄙夷地微哼一声,可是劳心里实在不能真和外面表现的那么蔑视。
她自个儿也觉得心口并不如一,有点儿不好意思。
当下招呼茶房进来,吩咐好早点之后,连忙回到方巨房中。
两人用早点之后,白驴还未回来,雪儿却回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方巨不耐烦地走出客店门外瞧着。
她也跟着出了屋门,但一见那位俊美少年仍旧坐在那儿,便又改变主意,回到
自己房中。
这刻,她忽然想起淳朴诚厚的钟荃来。她承认那位俊美少年,的确是生平未曾
遇过的美男子。同时,他那种极度痴迷的态度,她心里并不讨厌。
然而,她却无能让那美少年进入她芳心中。而且,每当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能
讨厌他之时,便起了犯罪的感觉。
这却是值得奇怪的事,因为她是为了钟荃已先一步占据了她的芳心,故此现在
才会泛起犯罪之感,可是她和钟荃又是什么呢?既没有山盟海誓,甚至任何明显的
暗示也没有。
但是,她的芳心已经归属了他。也不管他俩之间,尚有前辈留下的仇恨,这正
是一见已将心相许,三生无奈命安排。
她自个儿思前想后,但觉柔情千缕,回肠百结,竟没个安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处,方巨直闯进来。跟着白影一闪,那白鸢雪儿也
飞进房里。
雪儿鸣叫一声,作势出房。
陆丹知道它的意思,站将起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跟随它去瞧瞧
。”
方巨立刻奔去取杖,陆丹不放心那柄太白剑搁在店中,便也斜挂在肩后。
出了店门,她心中暗暗一动,想道:“那人为何不见了?”
猛发觉方巨在瞧她,当下粉面一红,领先前去。
两人穿街过巷,一点儿也不理睬街上路人的好奇眼光。
不久工夫,出了城西大门,径向郊外奔去。
白鸢雪儿似乎心急,不时一飞冲天,没在高空云影中。
陆丹娇唤一声快走,顾不得会惊世骇俗,竟自飘飘前飞。
方巨一撒飞毛腿,快如奔马,但见一青一白两道长线,晃眼已没入莽莽郊野之
中。
方巨忽然大声道:“姑娘,那是什么地方?”
陈丹调整一下速度距离,和他靠得近一点儿,道:“那是……我也不知道。可
是那大片的庄院,背山面水,形势甚佳。而且庄墙高峻,气派森严,恐怕不是好去
处。”
言语未歇,两人已到了庄前。
她忽然将脚步放慢,并且玉臂一伸,轻轻拦方巨一下。
方巨自家也尽力一煞脚步,可是前冲之势,兀自猛烈之极。恰好陆丹玉臂在他
肚子轻轻一按,忽觉劲势全消,十分自然地煞住脚步。
他的心虽笨,但对于自己的力量却是十分清楚,不觉赞美地大喊一声。
陆丹秀眉一皱,轻轻道:“我正因不想惊动那庄中的人,你却大喊一声。”
方巨也没听清楚,又大声叫道:“姑娘快瞧,雪儿飞到庄里去了,哎,为什么
那些人吵闹起来?”
这时,在门口麇集着四五个汉子,腰间都挂着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望而知不是庄稼人。
陆丹正因这庄子的人甚是碍眼,是以不想先给他们发觉。
同时,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雪儿的意向。
那几个汉了吆喝连声,都拔出刀剑来,向空中的白鸢挥舞。
其中又有人大喊道:“那白鸟又回来了,大家要注意点,谁去禀告庄主们一声
……”
一片混乱的情形,落在陆丹眼中,立刻明白了几分缘故。
她道:“巨儿,白驴儿定是给他们捉去了,你过去唬他们一下,但别打伤人家
,最好先砸坏那大门……”
方巨快活地应一声,飞毛腿一撒,晃眼过了护庄河上的吊桥,抖擞起精神,大
喝一声,道:“小子们胆敢把小东西捉住,还欺负雪儿,看杖……”
话声甫住,那根紫檀竹杖挟着啸风之声,直奔大门砸去。
那些人先是被他霹雳般一声大喝,吓得慌了神,继而瞧见竟是个小山般庞大的
人,口中嘟嘟囔囔地嚷着,可都不知他念叨些什么?
砰嘭巨响连声,灰砂蔽天弥漫中,那座大门左边吃他一杖砸塌,连右边的也给
倒下来。一时之间,漫天飞散尘埃,声势凶猛无比。
那些人一声骇叫,立刻四散奔逃。
方巨见砖瓦崩坠不已,而且砂尘蒙眼,一时没有冲进去。
陆丹娇赞一声好,飘飘走过来。
其实她已将此事办错,她在未曾知道此庄主人身份以及此庄和白驴瓜葛之前,
的确不该先将人家的大门砸坍。若果真是恶人,倒没相干,但若是朋友的话,是否
难堪?
两人正在门外等候灰尘稍歇,猛可风声卷脚而至。
陆丹垂眼一瞥,只见三条黄影,贴地卷向他们下盘,迅疾之极。
方巨站得前一点,到他觉察之时,当先两条黄影,已到了他那巨柱般的大腿边
。
他哼一声,举足猛蹴,只听汪地惨叫一声,一条黄影腾空飞起,隐没在灰尘弥
漫的大门后面。
可是另一边大腿却因是身体重心所在,不能移动。便被另一条黄影扑个正着,
只听裂帛一响,他那条崭新青色长裤,自膝盖以下分成几道长布条。现出古铜色的
健壮小腿,上面清晰地留下几条白痕。
那三条黄影出现时太以迅速,而且没有半点儿声息,故此直到此时,才能够看
清楚是什么东西。
一个已被方巨踢入灰尘之中,另一个抓裂了他左脚的裤脚之后,身形落地,竟
是一头犬首猪身的怪物,头尾两处毛色金黄发亮。
不过因为仅仅身躯肥蠢得像猪,而四爪以至首尾,都像惯见的狼犬一般,是以
仔细瞧时仍较似犬。
原来这种黄色怪犬名唤铜犬,乃是山海经中东山经所谓铜犬的变种。并没有铜
犬那种产珠的能力。
可是爪利牙锐,连石头也能够抓进去,而且力大无伦,皮厚骨坚,奔走极为神
速,攻敌时悄无声息。
只有一桩,便是不能腾跃,这是因为身躯臃肿之故。
经常这种铜犬,袭攻敌人之时,绝少会失手受伤,而且天生异物,身上有股怪
味,寻常野兽碰上,真是闻风骇伏,任它发威。
这次却碰着克星对头,它那坚牙利爪对付任何血肉之躯,都可以大逞凶威,可
是这方巨浑身坚逾钢铁,以冀南双煞那种武林好手的功力,刀剑齐施,仍无奈方巨
何。这铜犬可就碰上硬对头啦!
方巨小腿上几条白痕一现即逝,但他却怒火直焚,哇地大喝一声,杖出如风,
急扫那只暗袭无功的铜犬。
杖风劲急猛烈之极,可是那头铜犬天生极是灵警,一袭无功之后,立刻后退老
远,他这一杖,早就扫它不着。
不过方巨又浑又噩,这么使一下力量也觉得是好的。
白影一闪,随着杖风飞开去,正是罗衣似雪的陆丹姑娘。
她在另一头钢犬急袭而来之时,早已瞧清楚是头怪犬,她可真不肯让这种恶犬
沾上,玉趾一抬,鞋底轻轻踩在铜犬头上,居然连声哼也不闻,便将那铜犬硬如铁
石的头盖骨震成粉碎,立刻尸横就地。
他的动作温柔轻灵,但实在却是极快棋辣,跟着又以浮光掠影的轻功,随着方
巨杖上风力,飞将出去,再一脚踩在那头作势欲扑的铜犬头上。
晃眼之间,三头铜犬已经全部死掉,陆丹心中一动,记起这片庄院的来历。
她暗中皱一下眉头,对方巨道:“巨儿,一会儿有人出来,你不可大意,尤其
如果见到须发完全白了的老头儿们,更加须要小心,知道么?”
方巨点点头,余恨未息地瞪那铜犬尸体一眼,道:“我的裤子破啦,这个狗东
西别是害怕装死,我给多加一杖。”
陆丹道:“你别胡闹,回头再换裤子不就行么?”
方巨一听大有道理,嘻笑道:“对呀,我怎没有想到这法子呢!”
灰尘略止,那座牌楼式的大门,只剩下一边,摇摇欲坠。
他们的眼光穿过大门,只见大门后是片广场,在广场那边,对正这大门方向,
先是一进大厅堂,一块黑底金字的横扁挂在厅门上面,写着“隐贤山庄”四个字,
题署年月都看不清楚。
大厅两旁伸延开去,屋宇无数,排列得秩序井然,显然是初建此庄时,一同设
计建筑成的。
她啊一声,轻轻自语道:“果然是隐贤山庄。”
只见大厅忽然走出一大伙人,当先是三个年约六旬的老头,全是长袍大褂,虽
古老而有华贵的气派。
三个老头子的后面,有十余个人,全都雄纠纠气昂昂,脚下功力十足,显然都
是练武之人,而且不是庸手。
但这群人之中,却有一个极惹人注目。
她立刻便认出那俊俏的少年,正是这两日老是呆在客店看她的那个。
当下芳心忽然一怒,付道:“这人心怀叵测,敢情是在客店中直探我们的底细
,目的却在我的白驴,我若不把你大大惩戒一次,算我陆丹没有手段。”
心中一狠,口里便道:“方巨,你瞧见那人么?给他一点儿苦头吃去!”
方巨哇哇一叫,撒腿便冲。
敢情这浑人打心里头憎厌那俊俏少年。
陆丹却慢慢走进去,只见在大门后两丈之远,躺着那头被方巨踢飞的铜犬。
方巨身形快如奔马,晃眼冲过大半个广场。那些人下了石阶,走到广场上,那
意思是要越过广场,出大门瞧瞧的光景。
他一冲到三个老头之前,忽然停下脚步。
三个老头为首一个身裁高大,面色十分红润,神态威严。在三人之中,看起来
以他最是年轻。
其余两个却一瘦一胖,浑身都是气力似的。
方巨瞧了一眼,愣头愣脑地道:“你们都很老。可是头发和胡须还未曾够白。
不是你们。”
那个身裁伟岸的老人和左边那身量颀瘦的老人,面上都不好喜怒之色,只有那
横胖的老人,忿怒得胡子都快竖起来。
高大的老人宏声道:“这人个子好大,嘿……”他向左右两旁的人顾晃一眼,
继续道:“他在嚷嚷什么?”
方巨举手一指老人们身后的俊俏少年,大喝道:“小子你可跑不了,我要砸死
你。”
此言一出,那两个没有喜怒表情的老人,全都面上变色。
“好家伙,你有多大气候?敢来隐贤山庄撒野?”那颀瘦老人脱口叱责。
横胖老人忿忿大怒一声,道:“今日咱们不教训教训这厮,只怕咱们的住宅也
保不住……”他歇一下,回头一招手,人丛中走出一个大汉,手中提着一根狼牙棒
,送到他面前。横胖老人一手接过,便待前扑。
可是那位高大的老人忽然伸臂一拦,道:“缪老弟且慢,此人似是传说中的巨
人。”在三人当中,看起来以他最是年轻,然而却派头十足地唤那模胖老人为老弟
。可以料想到这位高大的老人,定有过人的功夫,才能够驻颜有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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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一回 昔年消息遇困伊人
横胖老人喔一声,怒容中透出惊奇之色,道:“上官兄说得是,小弟一时倒没
曾想起。”
方巨单手持着紫檀竹杖,向那俊美少年指点着嚷道:“小子你还不过来送死?
”
横胖老人忍不住怒斥一声,忿忿叫道:“娃娃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在隐贤山庄
藐人撒野……”
他这句话可真等于白说,只因方巨乃是个死心眼的大浑人,此刻一心既要砸扁
那俊俏少年,其他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方巨见那俊美少年并不答腔,也不移动,不觉大发其火,直着脖子嚷道:“小
子你真没种,我可要真打啦……”
喊叫如雷中,猛然竖杖跨步。
高大老人忽然断喝一声,方巨不觉一怔。
只因那老人的喝有点儿特别,并非震天动地的巨叱,而是威猛低沉地发出声音
,却把方巨的耳朵震得猛可一痒。
他浑身刀枪不人,可是这种耳痒却禁受不住,不由得怔一下,然后哈哈一笑。
老远的陆丹早已看得清楚,暗忖道:“这上官老儿的确厉害,竟能够使用内家
极上乘的叱石开山的功夫。不过有一桩,这上官老儿仍然未曾能够完全控制那声音
激荡的气流,故此非要面对着敌人不可。巨儿若不留神,恐怕会遭此人暗算。”当
下惟恐方巨吃亏,便缓缓举步走过去。
她举止虽然文静缓慢,可是一举步便滑行丈许,雪白的罗衣和柔软乌亮的秀发
,直向后面掠飘,好看之极。
那位在三老后面的俊美少年,一时瞧得呆了。其实他自从出厅下到广场时,已
经瞧见陆丹,立刻心魂皆醉,一点儿也听不到方巨的辱骂喝叱。
那高大老人一见自己的叱石开山功夫失效,心头一震,测不透这大个儿的功夫
有多深。
再抬眼一瞥,瞧见陆丹那种凌波踏虚的法步,不觉又是一震。
可是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变,沉声道:“大个儿,你凭什么来我隐贤山庄扰闹?
还砸塌了庄门,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这次可不敢小觑这老人,只因他曾经吃过亏,再也不敢自恃横练功夫,尤
其是刚才耳中。痒,那种滋味之难受,简直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当下瞪眼道:“
老小子你想吓我?我方巨就是要砸你们的大门....”
颀瘦老人一直没做声,此刻忽然阴声道:“咱们可不能轻饶这姓方的。”
姓上官的老人点头道:“好个方巨,传闻你在盘石湖边,”砸死雪山豺人,这
事可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方巨身后升起来。
方巨啊一声,倏然举步冲出,一面叫道:“我差点儿给忘啦…”’语声中,腿
长身快,疾然想绕过那上官老人,够奔那俊美少年。
可是那上官老人脚下。动,已拦在方巨面前,如指喝道:“咄,大个儿你打算
怎样?”
方巨耳中又是一痒,而且比之刚才那一下更为难受。不由得又怔一下。
却见那老人骄指疾地戳到,急如电光石火。
这时他已无法抡杖御敌,而敌人手指其快如风,已探到腹间的地闭穴。此穴乃
是人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一,为必死之穴,凶险无比。
方巨虽然不管人家点穴,但穴道他是知道的。这时形势太于危急,猛可松手弃
杖,墓地弹出一指。
上官老人忽然后退,那种快疾法,的是顶尖名家身手。
可是饶他见机缩退,但仍被方巨粗大的食指弹个正着,但觉力量如山,突然涌
迫而至。
同时之间,骄着的双指如受利锥洞穿,剧痛人骨。
旁的人还未看清,那上官老人已自猛可打个旋转,这才卸去那股奇重的力道。
这一下变生仓促,众人都惊骇得呆了。上官老人那张红脸更加红涨起来,闷哼
一声,忽然又进步挥掌猛击。
方巨一指弹出之后,便忙着去抓那快要掉到地上的紫檀竹杖,高大的身形一弯
,那颗光溜溜的头颅便算是交给敌人。
上官老人原是武术名家,承传的绝顶武功,足可以傲视天下武林。不论是身法
招式,都极为纯滑,方巨一露出空隙,他铁掌一挥已快拍到那颗光溜溜的头顶。
在这刹那之间,上官老人忽然心中和自己交战起来,只因以他的名望地位,竟
然使用这种不大光明的手段,的确是平生声望的污点,他手底不觉犹豫一下。
然而,这一刹那间,又岂能容他思索,毕竟铁掌疾然拍下,却只用了四成力量
。而且不是阳刚之力,即是他自己可以在间不容发之中,变化力量,以便不致立毙
敌人于掌下。
啪地一响,接着白衫一闪,陆丹已站在方巨之前。然而,刚才那一下响头,敢
情真个已让上官老人一掌拍在方巨头颅上。
方巨嚷了一声,抬头叫道:“好老小子,打了我一个大巴掌。”
上官老人已退开四五尺远,暗中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他一掌拍下,但觉敌人的秃头其硬无比,在这瞬息之间,他铁掌上劲力蓦
然发出,竟然增加到七成之重。可是掌心一吐之时,竟然如击万载坚岩,敌头竟然
纹丝不动。
眼角乍见白影一闪,知道是那功力湛深的白衣少女忽然来到,慌不迭退后四五
尺远。敌人恰恰一抬头,瞧见那秃头边,围绕着一圈淡淡的白痕。
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敌人练有童子修元气油锤贯顶的最厉害横练功夫,自己这
一掌正是攻着敌人最坚强之点,无怪自费气力。
陆丹一见方巨无恙,芳心一定。
她却明白方才那上官老人的铁掌是可击石成粉,虽说没曾用上十足劲力,但如
是击在大石之上,怕不留下一个掌印。可幸方巨竟然无恙,教她岂能不喜?
但同时也甚是忿愠,料不到这位名望地位都见重于天下武林的人物,竟会如此
卑鄙。
她举手止住方巨任何动作,然后冷笑道:“好一手家传的卑鄙手段。说得好听
一点儿,该是飞黄腾达的家传秘诀才对,是么?”
上官老人忽然目射凶光,沉声道:“贱婢出口伤人,你既知老夫来历,尚敢如
此放肆……”
他的话未曾说完,陆丹却侧头回顾道:“巨儿,你过那边收拾他,这老儿等我
教训。”
此言一出,众人俱为之一愣。
上官老人脸上愤怒之色忽然反而收掉,冷冷笑一声。
方巨果真持杖横扑,上官老人身形一动,拦在前面,上官老人立刻呼地劈出一
掌。
陆丹施展出浮光掠影的奇功,蓦然滴溜溜打个转,反而在掌风如山中,欺到上
官老人背后。
上官老人如响斯应,呼地劈出一掌。
这一掌本是从左肋下打向身后,到力量用上之时,身形已转将过来,配合得既
快且狠。掌上发出的力量.刚柔并济,威力惊人,的是内家正宗的上乘单力。
可是陆丹已施展出奇绝天下的轻功浮光掠影。敌人一动,她已跟着转个团,饶
他占着轴心位置,转的圈子小得多,但陆丹仍然能够一般快慢地跟着他身形转动。
上官老人一掌劈空,猛然喝叱一声,向肩头身后反拍出,掌风之沉雄凌厉,显
见掌力并不因反掌之式而稍有逊色。
这一下不但刁滑,而且毒辣之极。
陆丹果然上当,身形极神速地左右移动一下,正好碰上敌人掌风,迫不得已后
退数尺,敌人已乘这瞬息空隙,转回正面对着她。
可是方目已趁两人夹缠之时,持杖冲过上官老人,一直扑奔一丈外的人群处。
横胖老人手中尚持着狼牙棒,猛然大喝一声,疾然横刺里飞扑拦截。手中狼牙
棒荡起呼呼风声,直臣方巨左肩。
方巨见他的棒上,锋锐的狼牙闪闪发亮,心中真怕利破了衣服,不敢不理,呼
地一杖直迎敌棒,打算将敌人兵器砸飞。
横胖老人吐气开声,嘿地一喝,腕间一叫劲,硬生生将沉重的狼牙棒下砸之力
撤回,改为“拦江截斗”之式,斜向敌臂划去。
这一式用得极是巧妙,只要敌人稍为闪避,他那狼牙棒的招式便可以施展开,
源源攻上。
方巨忽然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的精妙招数,左手撒杖,只剩右手持杖猛可挑
弹。
横胖老人果然不虞此着,当地大响一声,杖律相碰。却见狼牙棒悠悠荡起两尺
之高,方巨脚下纹丝不动,全凭右掌之力,猛可一翻腕,杖头带起风声,疾撞向敌
人荡起的狼牙棒上。
旁边有人喝声打,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疾打方巨面门。
方巨这时要是不收回杖式,便躲不过这块劲疾的石头的。
可是他傻大个儿自有办法,但见秃头一低,正正对着石头,手中紫檀杖仍然撞
向敌人狼牙棒上。
当当两响,他的杖撞在狼牙棒上,力量贯注在一点之上,横胖老人失声一叫,
手中狼牙棒宛如长了翅膀,飞上半空。
他低头一瞧,虎口并没有震裂,当下又失声一叫。
另一下当声,却是石头打在秃头上的响声。方巨猛用双手持杖横着一抢,杖风
呼啸而响,竟将那横胖老人身形带出几步。
眼前人影一闪,那颀瘦老人已纵到他面前,方才那块石头,正是他发出的。
“姓方的你认识青田和尚?”
方巨本待抡杖而上,一听此言,身形动作骤然停歇,瞪着大眼睛道;“他是我
师父……”
却听那边上官老人吐气开声地叱一声,跟着传来啪地一响,敢情这上官老人和
陆丹硬硬对上掌力。
陆丹年纪虽轻,却已是峨嵋派绝顶高手,不过,事实上她却是在剑法上的造诣
特佳,其他方面便比不上她的剑法。
可是,前两天刚刚服下灵药醉果。功力陡增,不仅是轻功已练成浮光掠影的上
乘功夫,而且在内力火候上,也突进一步。
是以这刻若是她师父还在世上,必定会被她这种超乎意料的进步诧骇难言。
她雪白的手掌轻轻推出,两掌相交,发出强烈的响声,在这瞬息之间,两人已
较量出全身内力造诣,只见上官老人双足猛然凹陷人地四五寸之多。
陆丹却依然安立地上。
两人再同时掌心一登,内劲吐出,这次却无声无响,但见上官老人哼一声,身
形往后一腾,退开一步。
她轻笑一声,身形如影随形,也前进一步有余,刚是够得上发招交手的地位。
上官老人脸红如血,眸子里也现出血丝,他真没想到这个脸孔圆腴的可爱姑娘
,竟然具有这种惊世骇俗的功力。
他细数这一生,从未曾吃过亏,可是,晚节不保,却在这次换掌上跌翻在一个
少女手上。教他焉能就此罢休?
再也不多想,猛可从腰间掣下一溜白虹,原来是柄软硬如意,削铁如泥的上佳
缅刀。
后面众人都为之愣住,一方面为了这白衣少女出奇的本领;另一方面是为了亲
睹这上官老人居然要使用兵器,可算得上大大的新闻。
上官老人缅刀一举,冷气森森,侵人肌肤。
“你也亮出兵器来。”他简短地说。
然而,仍旧可以从声音中发觉他情绪激荡之剧烈。
陆丹一抬玉手,掣下古代异宝太白剑,银光灿然映眼。
“姑娘正要见识见识名压武林的乾坤十三式,可惜赶不上与你父亲乾坤手上官
民较量。咳,说了半天都是废话,我且问你,姑娘的白驴是不是落在此庄中?”
上官老人忽然间收起怒容,虽然仍是冷冰冰地,并无喜悦之情。这正是武林老
手,将要以全力有所施为之时,平抑住起伏的感情之现象。
他冷冷道:“好个小娃娃,你的武功虽然颇有成就,但焉敢如此托大,藐视天
下之士,家父成名之时,有你这一号人物么?
“今日我上官老人若不给你一点儿教训,娃娃你可不会明白天上有天,人外有
人的道理。你那匹白驴果是在此庄中,正待宰烹,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吃吃么?”
她一看它的动作,便立刻明白了白驴下落已知,并且安然无恙,登时放下心头
大石,也不觉得那么气愤了。
上官瑜又冷冷道:“老朽这柄缅刀吹毛切铁,你先动手吧!”
陆丹情知这上官瑜绝不肯先动手进攻,应声好字,刷地一剑刺去。
剑尖先指敌喉,及至招式使出,忽又改为敌胸左右乳根穴。剑式变化之妙,直
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一式正是峨嵋派镇山剑法阴阳剑法中,“乍阴似阳”之式,乃是全套剑法一
百零八手中极毒之招,须知峨嵋派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虽说晚近人才凋零,但
那镇山之宝阴阳剑法,实乃玄门中极繁复玄妙的剑法,若是本身功力造诣高明一分
,便在剑法上多增一分威力。
这时的陆丹,一方面尽传峨嵋本门心法,一方面又因她的师父,本是道家太清
l‘1的弟子,另有秘艺,故此在峨嵋派功力冠于全派。
陆丹尽得衣钵,是以比之其他同门均高一着。加之曾服灵药醉果,内力较之当
年百花洲四大剑派比剑时的摩云剑客陆平还要占胜一筹。
这一剑刺出,显见功力深厚,尽得剑法中的玄妙。
上官瑜缅刀骤挥,猛然沉腕一击,可是敌剑实在快得出乎意料之外,那硬碰猛
击的心思已无法实现,迫不得已,行侥走险,手中缅刀疾然往外一推,问起一溜白
虹,急取敌人上盘,自己却仗着数十年内家功夫,在间不容发之际,猛可一叹气,
全身不动,但胸口部内凹了不下半尺,敌剑还差那么寸许,便无法再往前递。
别看这一下动作简单,但要练到这种火候,非得资质极佳,再加上数十年的苦
功不可。特别是在避敌不逞之际,尚能推刀反攻。这一刀正是反客为主,转败为胜
的关键。
陆丹连忙撤剑闪避,她到底是先占优势,躲避便容易得多,从容闪开这一刀。
忖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一刀足可媲美当年威震天下武林的乾坤手上官民
。”其实她想的也太荒唐,她连上官民是怎么一个样子的人也不晓得。如何能评论
他的儿子赞美他呢?
她心中虽转着念头,但手中剑可不闲着,刷刷刷三剑,银光进射,竟是阴阳剑
法中“冯夷击鼓”连环三绝招。
陆丹尚未做声,那边的方巨已大喝一声,叫道:“原来你不认识师父,我可要
砸你了。”话声甫歇,紫檀杖呼啸之声接着响起来。
他的杖长达一丈二尺,这时一式“降龙伏虎”,向瘦颀老人当头砸下。那瘦颀
老人焉敢挡这一招,连忙问退。
方巨招式未尽,改直砸为斜扫,疾攻横胖老人。
这动作一气呵成,瞧起来就像是一杖而同攻两人似的。招式之精奇,使得敌方
两人也禁不住叫声好字。
那个横胖老人的狼牙棒已经脱手飞出,落在三丈外的空地上。这刻赤手空掌,
岂能抵御,连忙疾然闪开。
方巨三不管,挥杖连连,把两个赤手空拳的老人打得分头进开。
他犹疑一下,拿不定主意先进攻哪一个才好。大叫道:“呸,老小子你们分开
走,我可来不及哪……”
横胖老人骂一声况帐东西,早有人捡起那根狼牙棒,半递半挑地送到了他手上
。另外又有个汉子抛把长剑给瘦颀老人。这两位老人兵器一到手,却全闹个脸红耳
赤,羞愤难当。
那边的高大老人上官瑜,缅刀挥处,一股锐利风声,直冲陆丹面门。
风声劲厉之极,似乎含有歹毒力量。陆丹心中实不敢轻视这位以家传武学传名
江湖上的上官瑜,身形微动处,已退半丈。
她冷眼一瞥方巨那边,忽然想道:“那两个老儿不知是什么脚色,我且问一问
,莫要让巨儿吃了亏还不晓得。”
且慢!”她举剑一指对方,道:“那两个老头想必不至于是藏头缩尾之辈吧广
果然激将高于请将,上官瑜阴沉地道:“贱卑休以口齿伤人,那两位是老朽义
弟,瘦的一个姓马名方回,那个姓缨名推民。都是成名已久的好朋友。你年纪轻轻
,口齿却学得太以轻薄。难为你师父是怎样调教出来,你师父是谁?”
末后的几句话,把陆丹听得火了,忖道:“好个倚老卖老的狂徒,你还不是仗
着父亲上官氏昔年盛名,武林人都畏让几分而已。你以为那乾坤十三式天下无敌么
?哼,我的白驴还生死未卜呢……”
想到这里,猛听一声清亮劳鸣,抬目一瞥,雪儿正在空中盘旋。
上官瑜嘿然一喝,缅刀涌起数十道白虹,交织身前。
一阵叮叮当当微响过处,剑影刀光,倏然分开。原来方才那阵微响,乃是剑尖
和刀身相触的声音。幸亏两般俱是仙兵神器,各无损伤。
陆丹娇喝一声:“好个乾坤十三式,再接这三剑……”语声中,太白人剑续施
绝学“天狼中矢”连环三式,一时银光霞影,冷风森森。
这一招三式,有点儿近似拦江绝户剑的一招三式那种出剑手法,只不过方向稍
为变异,并无真碰引力发出,却是每一式攻袭两处大穴,狠毒之极。
上官瑜大叱一声,陡地盘刀一舞,白虹匝绕全身,这一式乃是乾坤十三式中极
为精妙之式。
那乾坤十三式本是一气呵成,浑然同体,如乾坤空洞,无所不容,又似宇宙混
饨,无隙可乘。
但这一式,乃是个终式,正如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势似尽未尽,气似穷而未
穷。守中寓攻,攻里还守。此中奥妙,一言难言。
陆丹幕觉剑势一挫,吃了一惊,敌人一溜白虹,挟着森冷刀风,已疾奏而至。
这刻,她才真个明白乾坤手上官民,以乾坤十三式威震武林,领袖大门群魔,
的确是名不虚传,真有惊人之绝艺。
急忙一式“自解金铃”,身形一转,手中太白古剑洒出银花千朵,飘飘走出敌
人刀圈。
这一式把个上官瑜骇得遍体冷汗直冒出来。
只因适才他已尽展全身武学,凝练在这一刀里,满以为敌人既摸不透虚实而被
自己攻人,即使不死,多少也得受点儿伤。谁知这位白衣姑娘竟是剑中后起名家,
身手之佳,冠绝于他平生所见的人。
其实那一式“自解金铃”,在当年白花洲剑会上,摩云剑客陆平也曾使用过,
高明如武当长老玄机子,也不识得这一式是什么来历。
故此实不能怪那上官瑜惊骇莫名。
“好剑法,这一招也是峨嵋剑法么?”
“怎么不是。”陆丹忽然又欺身攻上,一面傲然回答:“你再试试这个。”
只见太白古剑斜所而出,跟着脚下方位乱踏,横一剑竖一剑地胡乱斩出去。
剑剑不成章法,然而每一剑都从最险之处攻进来。而且那柄银光灿然的古剑,
光芒逐渐强烈起来,映得对方灰白的须发更加皓白。
那边厢的方巨等到二人都有兵器在手而同时扑攻之时,这才施展出天竺秘传的
十八路降龙杖法。
就在陆丹使出“自解金铃”之式时,杖影如山,一下子将两个老头子都裹在杖
影之中。
忽觉杖法有点儿松懈的感觉,当下神力陡增,杖上啸风之声更响亮了。然而,
仍然是那种松软不着力的样子。
大洋人急得叱喝连声,杖风把丈许外观战的人迫得退后好多步。这时真苦了那
些观战的人,正不知看哪一对厮拼才好。
霎时间方巨已使完了十八路杖法,心中又急又气,将然收杖大叫道:“我不打
啦!”
瘦颀老人马方回猛可一扬手,白光一闪,直奔方巨喉咽的廉泉穴。
方巨乍然又仰头大叫一声,叫声震天中,那道白光当地打在他廉泉穴下一分部
位。
却没打进去,掉向地上,原是枚特大的三棱白虎钉。
这种暗器,专破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夫。
马方回骇然侧顾缨推民一眼道:“的确太奇怪了,不过也不要紧,那厮赌气不
打啦!”
“哎,不好,上官兄怎么敌不过那女娃子凌乱的剑法?”马方回低低评论。
“咦,那柄剑似乎有古怪,剑上光芒太强了,咱们,…”横胖老人谬推民忽然
一顿,跟着厉声大叫道:“喂,你干什么?”
只有一条人影,疾若旋风一卷,扑到陆丹、上官瑜那儿的战圈,手中挺着一柄
特别弯曲的长刀。
方巨一眼瞥见,认出便是那俊美少年,不觉怒骂一声,还离着那么远,却已糊
里糊涂地举起紫檀竹杖,作势欲砸。
那俊美少年弯弯的长刀猛然递进两人刀光剑影之中。
陆丹早已瞥见,芳心气怒之极,可是当这少年、刀真个插进圈中,却不由自主
地剑势略挫。
俊美少年可也真怪,那柄刀的方向竟是冲着上官瑜的缅刀而至,猛可一拦。
上官瑜一见他的刀拦在自己宝刀之下,这个当儿,不管这少年是故意如此,抑
是错手失招,也得尽力撤回劲力,缅刀打旁边切下。
只因武林中人的兵器,等闲不能弄毁。是以上官瑜不得不先闪开这一下,再作
计较。
这么一来,剑气刀光蓦然消歇,俊美少年身形正好在两人之中。
“伯父,您老先歇歇行么?”他哀声恳求说。
上官瑜忽觉胸中一阵郁闷,呈现真力不继之象,心中大骇,话也答不上来。勉
强点点头,垫步后退大半丈远。
陆丹压剑凝目瞪他一眼,心中狠然忖道:“好,我就把你先作为祭品,试验一
下我刚刚能够发出的剑气……”原来她适才对付上官瑜时,并没有施展出由最上乘
的内家真力所凝练的剑气。
俊美少年长刀当胸一抱,一双俊目凝视着陆丹,不但没有进攻的企图,甚至连
防守的打算也没有。白玉也似的面庞流露一股说不出来的神情。
陆丹咬一下嘴唇,猛可狠心提剑一指,剑央直指对方中盘。一股剑风,劲拂而
出。把那俊美少年的衣服压得往后面直飞。
俊美少年但觉那白衣少女的剑风其重无比,宛如有形之物,击向胸前。
这种无形有劲之剑气功夫,武林从未睹。加之根本上也不打算防备。当下闷哼
一声,痛苦地皱一下眉头,噔噔噔退后三步。
其实陆丹并没有真个发出剑气。只以介乎剑气与内家真力那种潜力,当胸撞了
少年一下。
然而,这少年竟然全不抵御,木立在那里任她撞一下重的。
他后退了三步,努力拿桩站稳身形,胸口热血一阵翻腾,忽然哇地张口吐出一
口血。
陆丹逃避似地转眼去瞧方巨那边。只见他仍然气忿地向那俊美少年的侧影在瞪
眼睛。
这少年一受伤,便听那群人哈喝连声,纷纷掣下兵刃,那意思是要以多为用胜
,群殴齐打。
上官瑜断喝一声,众人立刻便声息寂然。
只见他抢步上来,一面回头下令道:“你们都给我回屋去。”
此言一出,连那俊美少年也随着众人退回屋子里。
陆丹冷冷道:“姑娘白驴呢?”
上官瑜道:“你跟我……来。”
陆丹忽然平下怒气,和声道:“你的乾坤十三式,的确是武林一绝。”
上官瑜冷然瞥她一眼,没有做声。
她付道:“这老头必定是心中羞愧难当,故此不理睬我。其实我也太过份一点
,毁坏人家庄门,辱败他的名声,还伤了那个……”一想到那俊美少年,便涌起不
忍之情,觉得自己手下太过狠辣。
尤其是那俊美少年受伤时那种神情。
上官瑜道:“两位老弟陪那位壮士聊聊,愚兄带领这位姑娘取回驴子
缨推民应了一声,马方回却道:“上官兄何须劳驾,待小弟去便了。”
上官瑜摇摇头,举步欲走。
却听马方回又叫道:“上官兄去不得,还是小弟…”
他在鼻也中不满意地哼一声,举步便走。
陆丹以为那颀瘦老人仍未死心,不想就此交还驴子,也冷冷瞪他一眼,便跟着
上官瑜向大厅左面的屋宇走去。
进门之后,但觉院落极多,左弯右转地走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碰见半个人影。
不过,那些院落中的房间,显然都有人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间矮窄的门,那堵石墙极厚,大约半丈有多,全是四方
的大石头砌成。
穿人门内,原来是个小厅子,光线暗黯而柔和,敢情是厅中吊着一盏大琉璃灯
,四壁各有一盏明灯,全都点亮着。柔和的光线,洒落在厅中华贵的家具上,浮动
起一种古老而名贵的味道。
另一面出口的门也是矮矮窄窄,故此两间门仅可作为通气之用,并不能作为光
线的来源。
她诧异口下打量一眼,上官瑜忽然止步道:“你看这幅画还可以么?”说着,
用手指指在壁上悬着一幅设色鲜艳的宫殿楼台大条轴。
“这是昔年先皇赏与家父的大内藏珍,可不是膺品。”
陆丹见他说得郑重,禁不住走近去凝目欣赏。
上官瑜一径走到那边门口,向外大声叫道:“来人……”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他大严吩咐道:“快将那头白驴牵来。”
外面的人嗷然应一声,跟着听到脚步声去了。
陆丹眼虽看画,其实却暗中注意那上官瑜的举动。
她估量从自己所站之处,离那门口不过丈半之远,只要上官老头稍有不对,以
她的浮光掠影的轻功。大概可以和他几乎同时抢出门外。
现在,她可释去疑念,真个留心去瞧瞧那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
猛然觉得情形不对,倏然闪目一瞥,只见上官瑜已失踪迹,心念方动,砰嘭震
响两声,厅中立刻黯淡许多,敢情两处门口封住了。
她心念一动之时,身形已疾如电光一闪,到了门边,却见一块黑黝黝的钢板儿
上面落下来,把那矮窄的石门封得密不透风。
她已迟了一点儿,来不及冲出去。
她定定神,伸指一弹那扇钢板,当地问响一声,便知这块钢板厚逾一尺。
以这么厚的钢板封住门口,即使有宝刃在手,也将无计可施。
至于墙壁的厚度,她是知道的
即使教方巨的盖世神力,也无法弄倒半丈厚的石墙。
这时,她仍不慌乱,暗骂一声无耻老贼,一面抬目搜索厅顶,想从屋顶打主意
。
那厅顶天花板地大约是一丈四尺之高,这高度当然难不倒陆丹。
只见白影门处,她已飞上去,伸手一摸,惹了一手灰尘,同时心中也冷掉一截
,敢情这天花板触手冰凉,也是极厚的钢板铺成。
当下飘身落地,忖道:“不好,现在已陷身在这绝险的地方,恐怕不等饿死,
先要闷死,哎,这隐贤山庄原是当年乾坤手上官民与血掌尤锋这两个大内双凶隐居
之地啊。花了官家不知多少万银子,盖成这座天下武林人物,无不避道而行的山庄
。不消说,这庄里定有许多机关埋伏,我怎的不曾着提防呢?”
想到这里,气往上冲,一咬银牙,掣下太白古剑,摹然飘身到门边,力透剑尖
,猛可一戳。
当地微响,那么坚硬的钢板,竟被她刺入了七八寸之多。
她腕上一叫劲,把太白剑拔回来,又是一剑刺出。
当一声微响过处,再刺了一个小洞。
须知她的剑虽是古代异宝,但妙处并非在于锋利。
是以陆丹乃是纯以本身超凡人圣之功力,才能刺人钢板至七八寸之深。
这事若是传出江湖,保管没有人会相信。
但这种纯以全身功力聚于剑尖上而刺人钢板的办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刺
出,甚是损耗真元。
陆丹连刺了五剑;粉额上微微见汗。再猛然一剑戳出时,正好刺在原先一个剑
洞之上,刷地微响,全剑尽没。
她心中一动,想道:“这钢门虽厚,但我只须连刺两剑,便可穿洞。那么我大
可以用这方式,将每一个剑洞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大洞,岂不是可以钻出去么?”
当下心花一放,运劲拔剑,就在那已经透穿的小洞边加上两剑,裂洞便加长至
两栖剑身那么宽。
一口气再刺了六剑,那条裂痕增多三剑之宽.大约已有六七寸的可观宽度。
再运动拔剑时,猛觉一阵心悸,腕软无力,竟然拔之不动。
一个念头掠过心头,她叹口气,身躯挨在门边,想道:“嘿,不料竟是这么耗
尽真力,即使我真个能够慢慢刺大洞,却恐怕那时我已衰弱得比普通的人还不如,
又怎能逃出这龙潭虎穴呢?哎,难道我陆丹合当数尽,命绝于此地么?”
其实她还没有发觉,这半丈多厚的石墙厅门,共有两块钢板闸住。
虽然外面的一层较薄,但她弄穿第一层时,已经筋疲力尽,真元亏丧。
在这种情形之下,外面那层薄的,便不啻加倍厚的钢板了。
这时,庄外空地的方巨,拄杖而立,只见那白鸢不歇地在空中打圈子盘旋而飞
。
那瘦颀老人马方回和横胖老人廖推民,此刻低声交谈着什么话,神态有异。但
方巨也不去管他们,一心一意等候陆丹出来。
自从那俊美少年受伤吐血,退回屋里之后,方巨也就忘掉这回事,再也没有什
么仇恨在心中。
书中交代,那瘦颀老人马方回与横胖老人谬推民,原来便是四十年前在南阳府
曾因调笑罗淑英而死掉其中一个的南阳四鼠。
他们当仁败于青田镔铁样杖下之后,苦苦跟踪追随罗淑英踪迹,结果,访寻出
袁文宗乃是罗淑英及青田和尚所欲找寻的人,恰好那时袁文宗刚回到西安府兴教寺
,是晚,他们便潜袭兴教寺,缨推民用那满是利钉的狼牙棒,当头砸下,立刻血肉
模糊,面目全部烂靡得不可辨认。他似乎尚不解心头之恨,还向尸身砸了几棒。这
便是后来本守方丈告诉钟基时,何以袁文宗会全身血肉模糊之故。
之后,他们从乾坤手上官民与青田和尚大战的一回震惊天下之事中,得知青田
和尚竟然绝艺惊人,能够与领袖大群魔的乾坤手上官民在战好久,并且从容退走,
这种身手的确非他们南阳四鼠(那时实在只剩下三鼠)所能望其项背。于是都禁不
住惊慌起来。
他们立刻举家迁离南阳,匿居好久,年之认识了上富民的儿子上官瑜,彼此年
纪相若,又是世家出身,甚是投机。
其后,乾坤手上官民以及血掌尤锋,不欲在风声太大的隐贤山庄居住,另外迁
到百里外的汉中府。
两老携眷在府城外另建庄园,其中一座全府最高的楼阁,称为庆余楼。于是,
这隐贤山庄便由南阳三鼠马方回、缨推民、俞灵等三人居住,但愈灵不久便死了。
隐贤山庄昔年盖建时,曾经布置有极为精巧的消息埋伏。
至于刚才囚禁陆丹的石厅,却并非用作困敌,反而是作为本庄避敌之用。
上官瑜乃是今早才来此庄过访他们,谁知恰好碰上发现那头白驴在庄后的山坡
用草,先是一些庄了想擒住此驴,被白驴铁蹄一亩,全都变作滚地葫芦,有几个受
伤甚重。
直至后来,上官瑜等三个老头同时出手,才将白驴擒住。
那俊美少年乃是血掌尤锋的长孙,名为东霖。年方弱冠,但一身武功,极是惊
人,而且精通翰墨,儒雅风流。
他是因上官瑜来了,便连忙赶回庄去,心中虽不舍那一见钟情的白衣姑娘,但
也不能不先回庄。
然而只因他老是这样痴迷地坐在陆丹所居的偏院外面,等候陆丹偶尔露面,乘
隙偷看一眼那刻骨铭心的玉容。
这情痴之状,却使陆丹误会了,以为他早已存心夺取白驴。是以适才用无上功
力,发出剑风撞他一下。
要是当时陆丹不是心中不忍没有真个发出剑气的话,那俊美少年尤东霖怕不早
已立毙于无形剑气之下。
马方回不安地瞧瞧庄里,又瞧瞧方巨。
缨推民道:“老大你自己闹什么鬼,上官兄未必能够发觉,退一步说,即使发
觉了,也不会对咱们怎样…”
马方回摇摇头,道:“那总不是意思啊,凭咱们老兄弟也给那女娃子逼得使用
那手段,传出去如何受得了。”
廖推民忍不住仰天一笑,道:“他现在不是也用手段么?”
方巨被他笑声惊动,回头一瞥,心中不大高兴这横肥老人的样子,便淬然它声
问道:“老小子,什么手段”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把这两个心怀叵测的老头子唬慌了。
方巨心中焦躁,又大声问道:“怎么姑娘还不出来?”
马方回阴笑一下,道:“也许是在庄中稍为休息一下。”他觑一下方巨的神色
,确定了这浑人可以欺哄,又道:“可能她再用些点心水果之类,故此耽误了,不
如老朽带领你进庄去找她好么产方巨立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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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二回 石壁铜墙莽汉佳人
马方回背转面,禁不住又阴笑一下,当先而走。
也是向着方才陆丹走进家中的门口。
方巨扛着黄澄澄的起满紫晕的长大竹杖,一径跟着前面的颀瘦老人走。却没留
意到缪推民并没有同来,却从别个门口进去了。
进得院门,左弯右转,很快把方巨弄得连方向也迷糊了。
忽然在一道廊门转出一人,面色苍白,见到他们,便停步让开一旁。
方巨一瞧正是那俊美少年尤东霖,立刻抢前一步,举杖喝道:“喂,小子你躲
在这儿么……”声音宏亮之极,宛如平地响个霹雳。
把前侧的马方回吓了一跳,连忙伸臂拦道:“你怎么又想打人?”
方巨举杖欲砸,但见尤东霖身躯靠在墙上,一手捧胸,面色甚是苍白,可是,
却多了一种憔悴的美。
他愣一下,但觉不忍真个一杖砸下。尤东霖靠在墙上,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
愠容,眼神疲弱地凝视着他。
他咕哝一声,放下紫擅竹杖。马方回惟恐迟则生变,连忙一跃丈许,领先再走
。
方巨迈步跟随,擦过尤东霖身边时,只听他轻轻道:“谢谢你……”
傻大个儿愣一下,不明白人家谢的什么,方要嚷嚷询问时,尤东霖满面疲容地
,向他笑一下,便转过门后走了。
只听天空中白莺清亮地鸣叫一声,跟着从高空束翅扑坠而下。一团白影,急疾
得像陨星飞坠。
那方向竟是向瘦颀老人马方回凶猛地啄抓。
马方回叱一声,双掌齐飞,一般极强劲的掌力,猛然向雪儿击去。
雪儿施展绝妙的飞行术,倏然滚身斜闪,眨眼间从方巨头顶擦飞上天。
方巨叫道:“雪儿你干什么?快来……”
雪儿急鸣一声,疾然打个盘旋,飞落方巨阔大的肩膀上。
方巨嘻笑一声,道:“雪儿你干什么?姑娘呢?”
雪儿清鸣一声,方巨是个懵懂人,天直漫烂,却反而立刻明白它鸣声之中,含
有急愤悲哀之意,当下大叫道:“你害怕什么呀?那老头子呢?”
敢情在这霎时间,那马方回已经不见影踪,他喝一声,猛然抢杖向身侧的廊墙
砸去。
大响一声,砂石乱飞,那堵墙被他砸了个大缺口。
一瞧那边却是个小院子。
雪儿展翅飞过去,他迈开长腿,也跨到那边小院子。
却见雪儿已飞另一边院墙,于是援引前例,持杖用力一捣,灰尘沙石应杖而起
,漫天飞舞。
这次掏了个大窟窿,他钻将过去,浑身都被尘沙染白了。
大浑人想道:“好啊,我再不必学那上房子的功夫啊,目下这个开门洞的法子
真行。”
抬目一望,只见这是条露天走廊。
那边却是座屋子的后壁。
雪儿在他头上盘着小圈子,似乎也不知往哪儿去才对。
他自作聪明地连跨三步,已到了对面墙根,举杖一捣。
杖墙相触,大震一声,把个神力盖世的方巨震退两步。
他失色地瞧一下那堵墙,只见被竹杖所捣之上,粉尘全落,露出一个窟窿,却
只有尺许深,而且没有穿透。
‘怎么这座屋是整块大岩石砌成的么?”大浑人愣在那儿,吃力地想:“我再
砸它一杖……”
念头掠过,然后抢杖又砸,费大响一声,碎石横飞中,竟然有点儿火花溅射出
来。
傻大个儿伸一下舌头,叫声乖乖,想道:“这座屋敢情真个是块大岩石,哎,
原来他们弄这么一块石头屋来诓我……”
想到这里,自以为得到了不起的推论,得意洋洋地掉头便走,口中哺哺道:“
我可不再花这笨气力哩……”
其实若他多瞧一眼,或是多站一会儿,便会瞧见第二杖砸过之后,那石墙的窟
窿又深了许多,碎裂的石片纷纷掉落之后,却露出黑黝黝的钢板。
或者他会听到屋子里,发出微弱的撞墙声。这声音在外面听来虽然微弱,但屋
里的陆丹,却已花了不少气力,才勉强传出这么一点儿声音出来。
倘若换了个功力较弱的人,再也没法子能够从屋子透传出声音来。
方巨抬目一瞧头顶,已看不见那白莺雪儿。原来是被旁边的屋顶遮挡住了。
顺着走廊前奔,转眼已奔进一座宽大的堂屋。
这里面毫无人迹,他张望一下,便待从对面的大门奔出。
忽听右侧有人喝一声。方巨立刻折转方向,直奔那有人声发出的侧门。
才出五六步,陡觉脚下一软。
傻大个儿吃一惊时,庞大的身躯已直掉下去。
砰一声响处,头上那块翻板已轻巧地重新盖住得严密密,不透一线光亮。
这刻,他的身躯仍往下掉,大约掉了丈许,双脚首先碰触到地面。
他的身躯委实太以笨重,虽然是双脚先沾地,但在这黑漆无光的地方,以及冷
不防的情况下,使得他来不及用力去蹬,整个人便坠向地下,还有那根紫擅竹杖,
也撒了手,于是,交响起一片竹石相击之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他翻身爬起来时,首先摸索的便是那根紫檀竹杖。从方才
杖地相触的声音,很容易便摸到那根竹杖。
这时,他知道四下全是石地,触鼻满是一股霉湿气味。
他定一下神,站起身来,便隐约瞧见四下形势。
要知方巨童身练功,目力量比不上陆丹、钟荃等内家高手,但比之寻常武师,
又不可同日而语。
四面隐约可以瞧见乃是灰白的墙壁。他四面走一匝,发觉并非是经过人力筑成
的墙,却是天生粗糙的石壁。
大约是当年这儿本来有个石洞,是以因势布下这个机关。
他大不服气地抡杖砸捣,轰地大响一声,把他自己也震得耳中嗡嗡地响个不住
。
这一杖砸出,傻大个儿立刻心中发慌,只因从杖上反震之力,可以觉察出那石
壁竟是坚岩石骨,用了那么大力气,只砸下来不及半尺厚的一块石皮,那石壁之坚
硬,可想而知。
他望也不望头顶,只因他完全不会蹿越腾踊的玩意儿,方才他直掉下丈许之多
,双脚才首先触地,这样,加起身躯的长度,合起来便是两丈有半。
却听上面脚步声人语声,传将下来。
方巨侧耳细听,只听有个苍老而有力的口音,正在指挥着一些人在干什么。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出那些人正在搬来木柴火油之类,那意思是要放火烧他
。
这一惊非同小可,振吭大叫一声,四面的石壁似乎也因他霹雳也似的喊声而震
动。
然而,上面的人喧步声,并不因他的大叫而中止。
猛听上面喀嚓一声,跟着满窟皆亮。原来那块翻板被人揭开,故此光线得以投
人。
他抬目除时,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头颅,在穴口向下探视,正是那横胖老人缪
推民。
“哈,哈,料你也不懂腾踊功夫,故此这会儿也没听到你撞捣翻板的响动,大
浑蛋,你虽有一身盖世神力,与及刀枪不人的横练功夫。可是,你禁得住我架火烧
么?”
方巨不觉摇摇头。
缪推民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道:“如今你死在临头,我不妨告诉你,敢情你
这浑蛋因杀死了雪山豺人,那冷面阎罗甘炯也成为残废,仅仅逃得一条残命。经过
他将此事传出江湖之后。你这混蛋得到个紫竹神象的外号。这外号听着可别致?”
方巨果真欢喜有个外号,因而连连点头。
“可是,这就要火烧大笨象啦,千万可别哭啊……”
方巨怒叫道:“老小子你下来,我要把你砸死。”
缪推民戏弄够了,又是仰天大笑一声,厉叫道:“温老三你英灵有知,当今喜
见今日老二亲手用烈火将仇人的传徒烧死……”
他顿一下,又复垂目来瞧地洞下的方巨,道:“你师父青田昔年种孽,和我们
南阳四鼠结下不解之仇,虽然我曾亲手砸死他的和尚朋友,但此恨至今未消,这是
他连累你遭受焚身之厄,你可明白?”
话声甫歇,焕然扬手掷下一支燃着的火炬。
那火炬掉在洞底石地上,溅得火星四射,但火势一点儿不减,反倒更猛烈了,
敢情这支火炬通体浸过油。
方巨大叫声中,猛可抡杖急砸,轰地大响一声。
石地吃他一杖打裂个数尺大的洞穴,碎石横溅,居然把那根火炬整根砸没在地
中,火光顿绝。
缪推民也不禁一阵骇然,再抓过一支燃着的火炬,疾向方巨头顶掷下。
方巨一抡竹杖,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佛杆挑龙”之式,杖风呼啸响处,那
根火炬忽然倒飞而起,疾击缪推民面门。
缪推民冷不防骇得一叫,连忙问避,耳边呼呼地一响,火炬掠耳而过,只差那
么一点儿便刮在脸上。
方巨一看这法子使得,高兴起来,大叫道:“老小子可怕我这匹紫竹神象?”
缪推民吃这浑人调侃一句,立刻暴跳如雷。
这时,旁边几个庄了都燃起火炬站着,周围摆着七八担于柴,已泼满了油,另
外还有五六缸油。
他夹手拿过两支火炬,先探头下窥一眼,然后双手齐扬,两支火炬齐齐急掷而
下。
他的动作够快,火炬刚一出手,已又复取过两支,再不探头去看,估准部位,
猛掷下去。
方巨打定了主意,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杖挑打。他学得天竺秘传十八路降
龙杖法,擅能借敌之力,返送回去。
这时但见数团火光,倏下倏上,又复飞上洞外。
那几名庄丁连忙去拾回那几支火炬,以免掉在柴堆时,‘引起不可控制的火势
。饶是这样,仍有一根火炬飞到墙边的厚帷上,引起烧了一片火花,两名庄丁连忙
撕下那幅厚帷。
缪推民气得面目变色,一纵身飞落到两名庄丁旁边,伸手将那幅厚帷拖过来,
这时,帷上一片火光,他待了一下,抖手将厚帷弄成一大团,就摆在洞口旁边。
瞬息间,火舌熊熊乱吐,缪推民举足一域,一大团烈火直降地洞。
猛然呼地大响一响,洞口冒起极猛烈的火光。
缪推民觉出有异,疾然飘身后退。只见一大团火飞将出来,正好罩落在他先前
所立之处。
缪推民可真想不到用火去烧个困在地洞下的人,还会那么费力。
不由得怒骂连声,发令将一担浸过油的柴放在这团帷幕的烈火上。
转眼间,火光冲天而起,把整座堂屋映得红了。
他阴沉地等候一会儿,待得那些油柴全都着火,烧得熊熊烈烈,然后一俯身,
双掌疾推而出。
这次乃是将许多着火油柴堆压人地洞里,不比那有限数支火炬或整团的帷幕。
只要那方巨一下挡不住,跟着便将堆得高高的油柴推下,于是那方圆不过两三
丈的石洞,便立刻会变成火自。
若是再将几缸油倒下时,便大罗神仙也得烧成焦炭。
方巨一见火光直罩下,三不管挥杖疾舞。
杖风呼啸声大作,洞口上面蓦涌起冲天火光,那堆燃着火的油柴,四散飞射上
空中。
堂屋中数庄了一见满空全是火柴乱飞,骇叫连声,疾忙各自闪避。
缪推民所站之处,一大片烈火迎头罩下,只好厉啸一声,疾然飘身后退。
霎时间满厅是火,旁边一大堆的干柴,此刻也因有几根火柴掉个正着,引起熊
熊火光。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缪推民迅疾地扑到那些全湿了油的柴堆边,乍见火光大冒
,心中又气又急,竟然挥掌拍击。
他要是不拍击尤自可,这一挥掌,掌力立将整堆柴震散,火势蓦然四下蔓延开
来。
方巨在地洞里连连挥杖,将七八根掉在地上的火柴砸灭,然后直着脖子大叫道
:“老小子为什么不玩火了?再弄些下来呀!”
谁知这时上面的火势已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似的,不知是谁弄翻了两缸油
,使得堂屋中许多家具都着起了火。
缪推民疯了似地在一片火光中乱扑,手中已掣下狼牙棒,乱砸一通。
方巨再大叫一声,缪推民双目血红,倏然乱叫一声,涌身扑下地洞去。
方巨一见他跳下来,倒也没有乘人之危,在空中袭击。
缪推民脚一沾地,猛然挥棒进击,棒上狼牙棒闪起百十点闪闪光芒。
方巨一点儿不惧,大喝一声,横杖硬架。
缪推民是怒气疯了心,此刻吃方巨轰雷也似的一喝,竟头脑一醒,当下将狼牙
棒“力劈牢山”之势猛然撤回,垂棒不动。
方巨横杖架空,却自然而然地也停了手。光是瞪着缪推民在发愣。
原来南阳三鼠早年和青田禅师交过手,得知对方这路神奇杖法有三大特点。
第一,杖风奇异,使人常生错觉以为敌杖已到。其二,擅能借力回击,虽将自
己的兵刃大弄出手,也不会使人虎口受伤见血,这一点正是缪推民何以立刻知道方
巨来历的原因。第三,这路杖法是遇强则强。
这也是为什么早先方巨力敌两老之时,自己觉得甚为松懈,浑身力量像是全无
可使之处,故此恼得停杖不打的原故。
这时,缪推民正是运用这一原理,停棒不动,果然方巨也停下竹杖。
缪推民头脑稍一清醒,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投身虎口之中,一个不好,大概会和
这小子闹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头顶上传来燃烧时的噼啪声,洞口那块翻板原本用一根柳枝支住,此刻仍然大
大张开,不时飘拂过熊熊火舌。
可以想象得到上面整个厅堂都在烈火之中。
“我非赶快逃出这里不可。”缪推民极快地付想:“这大个儿不会腾踊之术,
等会儿那几缸油都沸流出来时,注入这洞穴内立刻得烧成灰烬,我只须立即逃得开
,此恨定然可雪……”
心里想着逃走,那双眼睛不知不觉一个劲儿往上瞧。
方巨敢是怕瞧见火,大喝一声,拄杖涌身一跳,双脚居然离开地面有两尺多高
。
他的紫檀竹杖长约一丈二三.他本人身长过丈,加上手臂的长度,再加上跳高
两三尺,那杖尾便够得着部位,当地大响一声过处,这才知道那块翻板乃是精钢打
就。
这一杖撞在半开的板身上,上面支着的树枝吃不住他的神力,啪地断为两截。
刷轻响,那块翻板直盖下来。
这当儿,缨推民已大吼一声,急纵而起。
他的轻功并不能跃起两丈余之高,然而这一跃乃是生死所系,正是困兽之逞,
特别惊人,只见他身形凌空飞起,狼牙棒划起一道光芒,却也跃至丈七八之高。
然而头上钢板盖下时机钮扣住之声一响,已经将去路封关得严严密密。
这种翻板消息本来是最属平常的一种消息埋伏,可是隐贤山庄乃是官家内帑所
建,所请的全是消息能手,故此单论这翻板也比寻常的大不同。
第一便在于这翻板质料乃是以钝钢制成,其坚硬程度和普通的坚实木板不可同
日而语,更甚的是这块翻板盖住洞口之时,钢板同四周石地吻合得再无半点儿空隙
。
其次便是普通的翻板埋伏,下面不过是丈把深,而且在半空中须要另装倒须构
网,以便擒困中伏敌人,他们这儿却是因势利便,利用天然两丈余深的石洞,加上
翻板制作极为精巧,能从上面坠下,而不能在里面往上开。
而且这块钢板虽然沉重,但因轴心装置时,力的计算极为精确,比之木板反应
还要灵敏得多。
是以除非轻功特高的名手之外,稍差一点儿的,碰上了这个最平凡的埋伏,也
将无法逃脱此厄。
适才上官瑜不用这等埋伏或其他飞刀暗箭之类的机关,便是因陆丹几乎能够驭
气蹈虚,武功之佳,冠绝一时,便别出心裁,以本庄用以避敌的碳钢板石屋来困住
陆丹。
这时缪推民身在半空,上纵之势已住,而那钢板还有五六尺,并且还是已经盖
住的,心中一急,非同小可,厉吼一声,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
当地大响一声,那根狼牙棒反震得急坠而下。但钢板却纹风不动。
他脚下响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尽力一跳,掉下地时因重心不对,整儿摔在
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种声音就够热闹的了。
说得迟,那时快,方巨拱背爬起来,那根狼牙棒划起闪光,直砸到他后脑与颈
勃之间。
缪推民间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这巨人一下子晕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运气来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就像坠在铁石之上,
当地大响一声,整根狼牙棒横飞开去,撞在石壁上,然后坠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声,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为两片……”
缪推民恰好飘落在他跟前,却见这巨人一点儿损伤都没有,禁不住骇然道:“
我的姥姥,这家伙是什么横练功夫呀?三棱白虎钉伤他不了,连我这根沉重无比的
狼牙棒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听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残之极,浑身已大
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缪推民努力一闪,啪地响一声,已被这巨人一巴掌掴在胖脸上
,眼前金星乱飞,身形一踉跄,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血中
里着四五枚牙齿。
傻大个儿冲过来,一伸粗臂,将他当胸揪住。
缪推民一时亡魂皆冒,情知这大个儿力可移山托鼎,想撕开个活人,还不是一
举手之事。
方巨怒气填膺地大叫一声,声音中蕴含无数怨毒忿怒。
缪推民吓得双腿一软,横胖的身躯直向地上软溜下去。
然而却因方巨将他胸襟揪住,便变成挂在方巨手上的怪样。
“老小子你太可恶啦,我非把你撕开两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缪推民满头全是闪闪冷汗,这种处身于生死边缘的滋味,的确是最为可怖的一
种经验。尤其是在完全绝望无力抗争的情况下。
方巨双掌一分,那力量简直可以将数十头正在酣斗的水牛分开。
只听裂帛大响一声,方巨两手各持一片什么东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两片东西尚未着地,已先传来扑通一响,敢情方巨仅仅将缪推民的外衣撕为
两片,缪推民的身躯却掉在地上。
他一弯腰将缪推民抓起来,重复双手一分,裂帛一声过处,缪推民掉在地上。
现在,缪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当下怒气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
缪推民软瘫地上,却听得清楚,这才知道这浑人乃是将话说含糊,竟将他吓个
心胆俱裂,却不过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过,再也不会明白方巨为什么对于衣
服被毁的事极为生气。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说过用这狼牙棒砸死我师父的哥哥,嘿
,你这老小子真恶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出个结论。
要知方巨乃是个天生孝子,对谆谆母训。无不深深刻在心版,那总是和气待人
,信义立本的道理。真个要他打死个无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缪推民脾气虽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奥妙,故意
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将这个老家伙交给师父处置,虽然,他一
点儿也不知师父禅师何处。但他到底已解决了这问题。
当下又怕这老家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将过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
。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锐锋利的狼牙,哧地微响,裤子已穿了十数个小洞。
且说被困在石屋里的陆丹。
这时,她收拾起刺穿钢门而脱身出困之心,退到墙边一张檀木靠背上坐下,闭
目憩息。
她的确太累了,四肢乏力,头脑也微微发晕。
记得早先墙壁大响两声,这种惊人的威势,定是方巨所为,但一任她拼尽余力
弄出响声,传到屋外。
然而,再也没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浑浑噩噩,必定是没有注意,不由得极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这厅子里一切陈设,都是那么贵重和古老的家具,一种古旧悠远的气味弥漫在
她周围,仿佛是处身在朦胧不真实的地方,被暧昧的梦境所包围住。
她叹息一声,轻轻靠在搭着银红撒花的椅背上,体力的虚脱以及思古的幽情,
使她霎时间生像万念俱灰。
“这儿不啻龙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无能为力生出世间,啊,若是
当日,我能够安静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么?”
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壮志,以及纠缠不清的思怨爱恨,已变
成不实在和可笑的东西。
“我现在为什么还要想念起他呢?”钟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于是
她继续想:“如今回想起来,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轻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
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这是怎样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摇摇头,深长呼吸一下,然后袅袅站起来,走到门边。
那儿钢板上还嵌着她的太自古剑。她伸手握住剑柄,倏然运功努力一拉。
锵地微响,剑倒是拔出来了,然而,她却因用力过度,一阵虚脱,眼前蓦地一
片昏。呛嘟宝剑脱手,自个儿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会儿,她的知觉渐渐恢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半躺半卧地在躺椅上
,不由得大吃一惊。
转眼一看,眼光溜过挂满字画的墙壁,垂着深色帷幕的窗户,几具棺木的大橱
——她正要转头瞧瞧后面,已经有人在后面说话:“姑娘,你……你没事么?”
声音甚是温柔,口齿清晰。
陆丹更是一惊,已知此人是谁,便不再回头去瞧。
“我的天,这家伙趁我失去知觉之时,将我弄到这椅上,也不知有没有……”
想到这里自家也觉得面红了。
然而,这个疑问像块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压,把她的心压得又急又乱
。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没有异状,但当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觉得生像皱乱得
不成样子。
眼前光华一闪,一柄剑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剑。此刻却是连剑鞘
,柄末的银色丝穗微微摇晃。
持剑的双手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甚是柔软,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觉纤小了些。
“陆姑娘,你的剑掉在地上,在下见姑娘背上插着剑鞘,恐怕躺着时梗着,故
此斗胆解下来……”仍然是十分温柔动听的声音,可是话一多说几句,忽然轻轻咳
嗽起来,并有点儿气喘模样。
陆丹星眼一闭,想道:“完了,我那系剑的丝绦结在胸前,他……他给解下来
啦广
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冲口道:“你的伤很厉害么?”
那人喔了一声,声音中又惊又喜。呐呐半晌,还答不上来。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情,不觉又是玉颊飞红。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宝剑,无
意中却碰着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松,轻轻捏住她的玉腕。只那么轻轻一下,便放松了缩回去。
陆丹一阵心跳,竟是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致惟恐心跳的声音会让人家听到。
那人大喘息几下,然后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啦……”
陆丹忽然大吃一惊回头去瞧他。一张俊俏之极的面庞赫然人眼,正是那个被她
剑风撞伤的尤东霖。
只见他那俊美的玉脸上,隐隐泛起青白之色,斜飞的双眉,微微皱拢,似乎暗
中极力忍住痛苦。
她怎会不明白有内伤的人,最忌便是骤然惊喜,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她这一回头,本想斥责他的轻薄。然而四目蓦地相投,却责斥不出口。只嗔怪
地白他一眼,然后,徐徐欠身坐起来。
尤东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躯轻轻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顶。
他自己知道此刻伤势相当严重,应该立刻静静躺下休养,更不可妄动强烈的感
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为了有缘亲近心上人而极度兴奋激动。但另一方面,他也直
觉地感出他与她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可超越的障碍。
尤东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树临风。
及至长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当端谨。是以血掌尤锋最是疼爱,常常说
他是尤家千里驹的赞美话。
在他二十四个寒暑的一生中,从不知何谓爱情。宇宙之广大,本足以任他驰骋
不倦,然而,现在一掉在情网中,便如春蚕自缚,无由自拔。
当他从暗道里要进厅来营救陆丹之前,他还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会不能自主地来
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这种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敌的行为。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将要
受五马分尸的刑罚。
现在,他已得着答案。因为他发觉价值乃是一种没有标准的特质,在某种情形
之下,生命的价值完全比不出一个微笑,或是一句温柔关心的慰问。
他忘了体内的痛苦,也忘掉将来压在他心上的暗影。却快活地微笑了。
陆丹徐徐站起来,忽然转身正好瞧见他的笑容,光辉之中有点儿苦涩,完美中
有点儿缺陷,快乐中有点儿痛苦,那是极为复杂然而动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叹口气,怜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
,我要告诉他,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他纵然情深一往,也将落个悲惨的结局,倒不
如趁早息了这条心。”
心中决定了,便道:“你……你别痴心妄想,不瞒你说,我已经……”
尤东霖忽然摆摆手,截断她的话,插嘴道:“陆姑娘你不必说下去,在下虽然
……虽然……”
他轻轻叹息一声,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实是自惭形秽,岂敢痴妄
多心,许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渎玉人,只要姑娘不见怪,在下已刻骨难忘姑
娘的美意……”
陆丹娇躯剧烈地震动一下,花容失色。“什么是冒渎玉人?”这疑问电光似地
掠过她心头。
尤东霖见她表情变化得太厉害,立刻料想出她的惊疑。
“姑娘,”他赶快解释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说,我
不是那种人,你料错了。可是话到了口边,却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若他这么
一说,岂不是说陆丹心中想的尽是不干不净的念头。
陆丹却更加误会了,锵一声掣剑出匣,闪起一道银光,四壁的灯火登时如萤火
之比的皓月,黯然无光。
那种古旧得像梦幻气氛又袭进她感觉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这种气氛为什么曾经使她觉得惘然若有所忆慕。
只因她曾经替自己来编织过一个梦,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
,那儿有深闺的旖旎或寂寞,同时还有古老的家具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古意盎然而
可靠的气氛,在她周围飘浮着。她便拘谨地度过一生,充实或是寂寞的一生,却是
女人的一生。
虽然,在现实世界时,她决不肯让自己投人这种生活和命运中,可是,她总是
在幻想中替自己编织这样的命运结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梦已经破碎了。这是当她嗅到那古老
而贵重的家具的气味时,才矍然而觉。
她必须像只飞鸟般自由无羁,办完许多事之后,才能另行编织将来生活之梦。
可是,她已没有资格编织生活之梦了,除非她将梦中那人,改为眼前这俊俏的美少
年。
她不必再加考虑,已知道决不可能让这个人占据了她梦中那人的位置;于是,
她悲痛地哼一声,蓦地一挥太白古剑。
剑风飒然撞出,直袭那五六尺外的尤东霖。
尤东霖在她阴冷哼声之时,像是已知她的决心用意,先一步闭上眼睛。面上神
色夷然不变,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甘心情愿的样子。
剑风飒然袭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陆丹蓦然闭住眼睛,然而,那张俊美而带着甘愿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
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对待我呢?”她想,“这样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咳,我虽
在最后一刹那间,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种茬弱的体质,又早曾负了内伤,定然
气绝毙命,啊,我岂不太狠心么?”
已不能复忆在什么时候,她曾经听人说过:“爱人的找被爱的幸福……”现在
,她似乎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义。
她徐徐张开眼睛,但瞧不见尤东霖的尸体,因为眼光被躺椅挡住了。
她动作迂缓地先将太白剑归鞘,然后,向这柄古剑深深瞧一眼,轻轻道:“我
也许要和你分别了。自从携你下山,我的情感,屡屡遭受到不可补偿的打击。我要
把你永远沉埋在千寻江底,而我呢,也将与你一般,永远绝迹于人间。”
“至于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着尤东霖尸体所伏之处,虽则她仍然没
瞧见什么。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难过,我想,我没有权力夺去你宝贵的生命,而且我
决不会那样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话。”
她歇了一下,喟叹一声,然后转眼找寻可以出人之处。
果然在右边那具高大的檀木橱旁边,露出一道狭窄得仅可闪身而人的缝隙。
她一跺脚,白衣飘飘飞拂,人已闪进那条壁缝之中。
走了半丈远,亦即走那堵墙壁的厚度,眼前豁然开明,却是条一丈多高,半丈
来宽的暗甬道。
她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转眼间已到了尽头,却分为两条去路。
一是十余阶石阶的上行之径,一是斜没地下的甬道。那儿也有十多级石阶。
这时,她的思想已经有点儿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虑,往向上的石阶
走去。
另一边的石阶下,突然传来锵的一下金铁交鸣之声。在这极为死寂的地方和时
间,忽然发出这么一下响声,委实令人心惊。
她猛然惊醒,倏然停脚止步,向那阴暗的石阶下面投以锐利的一瞥。
她自从服过醉果之后,目力大异往昔,虽在黑暗之中,却无殊白日。因此,那
边虽是极为阴暗,却瞧得清楚。
只见在石阶尽处,有一道铁栏栅。那些铁枝每根都有锥子般粗,纵横齐整地交
织成一面大网,把那边隔住。
铁网那边却是两丈方圆大的石室,除了这一面是被铁枝网拦住之外,其余三面
都是石壁。
铁枝网边,一个身躯颀长的少女,屹然站着。
她的头发有点儿凌乱,手中提着一口青钢剑,绷得紧紧脸孔。可是,仍然掩不
住那动人的天然秀色。
她见陆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挥剑,斫在铁枝网上,发出极响的锵一声。
甬道中回声激荡,但陆丹却察觉这一剑斫下的力道,远逊第一下时有劲。
“贱婢,你瞧着姑娘怎的?再弄几条蛇来给姑娘解解气么?”
陆丹立刻猜出这位少女定非本庄之人,甚至多半是敌人,从她那种疲惫的声音
和面色推想,大约已被锢禁此处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才所斫两剑,劲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联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带领她人庄取驴之时,马方口和缪推民两人神色
不正,言语闪烁,屡次企图阻止上官瑜亲自带她进庄,意思最好由他们代替。
这件事可能和这位少女有关,因为现在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
经过这条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时,必定会发觉这儿还有个少女被禁。
当然陆丹不可能推思出马方回当时的用意,因为根本她不识得马方回和缪推民
的身份地位,也不知这座隐贤山庄有所变迁,如今已非大内双凶养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对于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极,再没有兴趣去理会。对于自
身变故尚且应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顾及别人,这本是人情之常。
那个毁了她女儿清白之躯的人,巳被她杀死。她在后来才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容
许那人长久占有自己,却也不愿意杀死他,尤其是瞧见他那种甘愿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终于死了。”她想:“我却不知为谁而活?“她再投瞥那边铁枝网
一眼,身形犹疑一下,没能拿定主意要离开抑是过去那边瞧瞧,看是什么样的女孩
子以及能否救她。
“这庄子里没有一个好人。”那少女高声嚷叫道:“嘿,你们以为姑娘不知老
头儿眼中的下流意思么?只恨当时姑娘剑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陆丹心中不由
得一动,诧想道:“她也能赢得上官老儿?她是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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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三回 情女幽怀天涯追踪
当下移步走过去,她的浮光掠影轻功,独步天下。这时就只见她白衣飘飘,转
眼已到了石阶之下。
“姑娘你贵姓芳名?”
那位少女这时却愣住不动,也不言语,敢情是为陆丹身法之神速美妙以及容光
之丽而愣住。
陆丹又问了一声,她才冷声地道:“姑娘是华山薛恨儿,你去告诉那些老不死
们吧!”
“唏,敢情你为人真不错,居然肯把姓名告诉我,难道人家不知你是华山派的
么?”
薛很儿傲然一笑,道:“他们怎会知道,全是姑娘剑底游魂嘛……”
陆丹虽然眼见她傲然地笑,可是,却直觉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实在装不像骄傲的
样子。
她也没有细想是什么缘故,只惘然一笑,就像那世外高僧怜悯凡夫俗子般的笑
容。
“那个当然,华山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这隐贤庄中之人,不过是徒具虚名
之辈。我并不是本庄之人,也不是仇敌,总之,现在更无所谓,喔,薛姑娘你不必
问我的姓名,反正……”
她歇一下,然后平静地道:“反正我已不属于这俗世,故此连姓名也不要了。
”
薛恨儿凛目瞧她,歇了片刻,道:“从你的声音里,我相信你的话是真心之言
。你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像比我懂事得多?就像位大姐姐
似的。”
“这个何必奇怪,都是因为幸与不幸的缘故,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薛恨儿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我自小的命运便是不
幸,一直到现在……”
陆丹微微摇头,道:“我所谓不幸,不是单指生活的贫困或孤独,我想,你不
会了解的。”
“不,我知道。”
她立刻申辩说:“姊姊,你说的一定指一种突然的祸事变故,是么?”
陆丹嗯了一声,严然以姊姊的派头回答说:“当然包括在祸变的范围之内,不
过,祸变的范畴太广泛了。”
薛恨儿将青钢剑鞘,顺手把系剑的丝综紧一紧。
陆凡在跟她问答之时,便已考虑过如何救她出来的办法。她本身虽然不懂这些
消息埋伏之类的顽意儿,但听闻得多,也不算外行。
所以她视察一遍之后,立刻便明白这一处机关十分巧妙,凭她决找不到开放的
机括。这样她便仅能在毁掉这面铁枝网上面动脑筋。
以她如今的功力,这鸡子粗的铁技,当然难她不住。可是若果这些铁枝乃是上
好的缤铁所制的话,便非用全力硬斫不可。
但她刚才因企图刺穿钢门,损耗真元太甚。此刻若又再来这么一次,恐怕不但
不能成功,甚至会因耗真元过度而恢复不了原来的功力。
因此所以她尽量拖延时间,让自己多休息一会儿再说。
她道:“薛妹妹我们再聊一会儿,等我休息过来,再想法把这片子铁网弄毁。
”
薛恨儿喔一声,瞅瞅那铁枝网,忖道:“这片铁枝网特别坚硬,恐怕师父也难
弄毁,她竟有这种功力么?”
陆丹微笑一下,仿佛看破她的怀疑,道:“我一定把你救出来,你放心好了。
”
薛恨儿心中虽然不能全信,但也为之安慰得多,神经松弛下来时,猛觉浑身无
力,疲累不堪。于是缓缓坐向地上,轻轻道:“姊姊,我太累了……”
陆丹也盘膝坐下,暗中调运元气,还给她一个微笑。
“刚才我瞧见一个少年走过去。”
薛恨儿絮絮道:“他到我这边张望一下,不管我大叫大骂,便向那边走了。妹
妹,你可曾遇见他广
陆丹娇躯震动一下,歇了片刻,才低低道:“是的,我遇见他了。”
“那人真怪,三天之前,便是我刚刚陷在这儿的晚上,他便来了,带给我一些
食物,可是我把那些东西都摔出去,他也不生气,摇摇头走开,后来,我独个儿寂
寞得要死,真想他会来看我一次,可是,他并没有来,反而可恨的老头儿来啦,弄
了几条蛇进来吓我,真是恨死我了。姊姊,你把那人怎样了?没有杀死他么?我觉
得他这个人倒是蛮和气的……”
陆丹凝瞥她一眼,想道:“这位薛妹妹好像对他留着很好的印象,他
芳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惘然摇摇头,没有做声。
薛恨儿道:“那就好了,他比那毒书生顾陵好得多啦!”
陆丹一听毒书生顾陵之名,便想起昔日败在他手下之事,正想问问关于他的行
踪,可是继续又联想到钟荃,当下又忍住不再询问。
“我师父常常嗟叹说,如今英雄尽出少年,像毒书生顾陵,还有昆仑的钟师兄
,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姊姊,你可认识钟师兄?他便是方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
的后起高手神龙钟荃。噢,你可知道么,江湖上现在都知道明年中秋之夕,在百花
洲举行剑会的消息,都传说一定是钟师兄第一呢!”
陆丹当她一提起钟荃之时,便微微俯下螓首,为的是不让她发现自己感情激动
的痕迹。这时听她忽然住口,便轻轻道:“妹妹,你继续说吧,我爱听这些故事呢
!”
“那么我就再说下去。”
薛恨儿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故此变得十分健谈似的。
“不过江湖上又传说毒书生顾陵比钟师兄还强。实在怎样我也不知道。那位钟
师兄我见过一次,是在华山之时,还跟他交过手,他的武功确实太好了,人也老老
实实的,使人不能讨厌他。哼,毒书生顾凌算得什么东西?我亲眼瞧见他连杀十几
个人,连眼睛都不眨一眼。后来,居然想和我做朋友,我才不理他呢……”
她歇一下,听到陆丹嗯一声,断定她有在听自己的话,便又遭:“虽然他长得
相当漂亮,可是我却不喜欢他那种凶狠的心肠,尤其是当他杀人之时,面上还露出
笑容。”
陆丹低声道:“我知道他的武功非常佳妙,你既认识他,为什么又让他那样子
杀人?那些人是坏人么?”
薛恨儿道:“那些人有坏有不坏,因为这十几个人,其中一半是昔年著名的大
盗,一半是正派武林人物。
“我不大清楚他们的来历,只知道大盗那边,有两个是昔年名震绿林的三凶之
二,叫什么琵琶路元童和金臂郑均。他们好像是约期比武的一个集会。我因独自歇
宿在树林中,让他们的蹄声惊动,故此躲在一旁观战。
“那毒书生顾陵本来已传闻说是来了西南,做下好些人命大案。就在那些人打
起来之时,忽然出现,单凭一柄折扇,便将盗匪那边的人完全杀死,后来,又跟正
派那边的人动手。改用一柄黑色的长弓,也把那许多人都点了死穴……”
薛恨儿歇一下,似是想当日的情形。
“等到他将所有的人杀死之后,还在树上留下毒书生三个大字。他忽然向我藏
身之处招呼,真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里。那时,我只好走出去,他跟我通姓
名,我不理会他。但我也不能惹他……”
陆丹抬目瞧她一眼,仍然轻声地道:“你害怕他的武功么”’
“不!”薛恨儿叫起来。
清丽的脸上,闪过不服气的光芒。
“姊姊你不知道,我自从那天跟师父下山,直奔京师,因为师父想在剑期前,
找那毒书生顾陵较量一下。到了保定府时,师父骂我几句,我心中气苦之极,恰好
无意间得知毒书生顾陵已离开京师而来到西南的消息,我便自个儿走了……”
陆丹疑惑地唔一声,道:“妹妹你不应该这样啊,尊师重道,乃是各派重要的
戒条。”忽然住口,因为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
“唔,姊姊你怎会知道我那位师父的脾气啊,她昔年外号华山木女,如今却称
为桑姥,镇日价冷冰冰的,我在华山二十年,她老人家未曾带我出过山一步。不过
,她有时却对我极为疼爱,就像我生身的母亲一般呵护我
她寻思往事地,眼光凝注在空虚黑暗中。
这时,轻轻摇摇头继续道:“但这种慈爱的态度很少很少,反而不时以仇恨的
眼光瞧我一眼,嗯,她以为我不知道呢!”
“她为什么会恨你?”
陆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既是恨你,又怎会教你华山不传剑法?”
“我知道她心中很我,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很我。”
她肯定地答,随即悲哀地垂头轻叹一声:‘俄自小无亲无故,自懂人事,便是
跟随着师父。
“啊,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够叫一声亲娘,可是无论我怎样设法讨好,她总是
不肯和我亲近,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恨我,是的,她非常恨我,但为什么她也爱我
呢?”
陆丹怜悯地瞅着她,她似乎能够瞧见她那怯弱苗条的身躯,在衣服下面发抖。
“自从钟师兄和邓师兄两人来过一趟华山,”薛恨儿又开始说,接续原先的话
题:“师父便一改常态,许多天来,她没有再用过那种冰冷仇恨的眼光瞧我;反而
对我非常非常慈爱。将江湖上一切奇怪的事告诉我。
“那段日子,过得太美妙了,直至她带我出山,到了保定府时,那天晚上,我
替她抬起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两首诗,那是师父的笔迹。
“我便问师父为什么这两首诗写得这么凄凉。
“她忽然大大发怒,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这还不要紧,可是她的眼中又露
出那种仇恨的光芒。我实在忍受不住,半夜里悄悄地溜跑……”
她长长叹息一声,仿佛非常疲倦地垂下头,在曲起的膝盖上。
陆丹芳心中满是怜悯之情,她真想把这位清丽和带点怯弱的姑娘,拥在怀中呵
慰一番。
“你在路途中很吃了些苦吧?”陆丹触起自己没有银子时狼狈情形的经验,敏
感地道:“不单是风尘跋涉,事事要自己操心,还有出门人非财不行,你……”
“啊,正是这样。”薛恨儿立刻抬起头:“要不是没有银子,我才不让那毒书
生顾陵欺负呢!”
“他欺负你?”
陆丹立时惊骇地问,因为这句话又触挑起她另一经验。
“他坏透了。”
薛恨儿点点头。却没注意到陆丹剧烈变动的神情。
“那天晚上我便是因为没有钱,不能投宿旅舍,只好在树林里躲一晚,所以遇
上了这档子事。那时,我已有两天没有进食,饿得手足都软了,所以没敢惹那毒书
生顾陵。谁知他已发现我,等到我现身拔剑时,不知怎地他又看出我饿得没力,便
没跟我动手,还想尽方法哄我去城里,又吃又住,都是他出的银子。
“第二天,他还买了好些衣服之类的东西给我。但我却是没要……噢,姊姊,
我真的没要他的东西呢!”
陆丹轻轻道:“我相信你没要,可是,他怎样欺负你啊?”
“他?他老是瞧着人家的面……”
她忽然不再说了,但面上却现出笑容。
“而且,虽说食宿由他付帐,但我不能老跟着他啊,他却不给我银子。
“这样,过了两天,我们到了镇中,就觉得这样子满不是意思,便自个儿往回
跑。故意先在相反的方向布下疑阵,好让他若是追赶我时,变成背道而驰……”
“他为什么要追赶你呢?”陆丹故意问她:“哦,也许是追你算帐……”
她真个点点头,并且补充道:“我还拿了他一锭银子。不过后来我觉得这种行
为不对,便将那锭银子送给穷人。”
她歇一下,继续道:“当我经过这隐贤山庄之时,因为我曾听师父提及这处地
方,故此打算进来瞧瞧,谁知这一进来,便瞧出毛病。有个横胖的老头儿,用一种
下流的眼光看我和逗我说话。
“那时候我恼了,便骂他说隐贤山庄的人都是奴才,可不是么?那大内双凶不
是人家的奴才吗?
“那横胖老头还没有怎样,另外又出现一个瘦瘦颀颀的老头,他非常严厉地盘
问我的来历。我就是不说,只说若要知我的来历,可从我这柄剑上找寻答案……”
她傲然地笑一下,轻轻地后拍背上的剑靶:“那瘦老头便要跟我动手,但是忽
然一个年轻的大汉抢在头里,使一柄鬼头刀,功夫倒是不错。
“我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便不用华山剑法,使出乙木剑法,三招之内,把
那汉子的兵器逼得撒手。
“那两个老头忽然同时质问我,你是不是劫夺万通镖局的女孩子……”
陆丹听到这里,不由得喔一声,凝眸瞅住她,等她解释。
“万通镖局失镖之事,我也曾听闻,那是早在邓师兄来华山之前,已经听师父
说过,那时候,师父差点儿要为邓师兄出一回山呢!
“后来邓师兄来,他说不要紧,个中详情也没有深说。
“是以我一听老头的话,不觉十分惊奇,因为我认识邓师兄,也不知劫镖的人
是什么来历,但这两个老头为什么立刻会将我扯到这桩事上面去了?于是我便先问
他们为什么这样问法?”
“他们怎样说,有没有告诉你?”陆丹显然是有点儿迫不及待。
“看,他们说这桩事江湖谁都晓得啦。
“据说那劫镖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剑法古怪,天下未曾得睹。
“这刻他们都认不出我的乙木刻法,而我又是女孩子,功夫火候都可以赢得万
通的四大镖头,故此他们立刻怀疑我是劫镖的人。
“我冷笑一声,并不告诉他们是与否。
“当下再动手,先是那瘦老人上来,用一柄长剑,功力蛮不错的。但十招不到
,已是手忙脚乱,那横胖老头掣出狼牙棒,加入战团,以二对一
陆丹禁不住骂声不要脸,然后又闭口无语,等她说下去。
薛恨儿得意地笑一声,道:“他们果真不要脸。因为合两人之力,仍然敌不住
我的乙木剑法,后来把我引到这里,掉在这个石窟里……”
陆丹星眼一转,瞧瞧上面,只见一片乌黑,料是翻板之类的埋伏,此刻已盖得
严密,不透一丝光线。
“也许那两个老头不是真败,乃是诈输诱她中伏,”她极快地推想。
“唔,说不定是那两个老头和万通镖局有什么渊源,因此想将薛妹妹擒住。”
此刻,即使在推想中,她也自然地称薛恨儿为薛妹妹。
她接着再想道:“薛妹妹说的什么乙木剑法,我从未听过这种剑法的名称,而
且,巨儿和那两个老头动手时,那两个老头儿虽然不能伤得巨儿,但也非庸手,薛
妹妹的话,未必可以尽信。”
她蓦然想起巨儿,便连带地想到白驴和雪儿。
薛恨儿的声音惊动了她:“姊姊,我真想知道你的姓名呢?”她说。
陆丹终于告诉她,并且明白说出自己乃是四大剑派中的峨嵋派。
“刚才我在想,”陆丹道:“那两个老头儿会不会是和万通镖局有关系的人?
因此设计将你困住……”
“不,他们绝对不是这样。”薛恨儿几乎嚷叫地说道:“那个横胖老人昨夜还
来过,神情和言语都可恶之极,枉他活了这把年纪……”
陆丹见她说来甚是愤慨,便猜想出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岔开话题,问道:“妹妹,你早先不是说被毒书生顾陵欺负么?就光是你
说过那经过情形的欺负?”
“这还不够么?”薛恨儿立刻理直气壮地回答:“他那个人,哼,外表看着十
分斯文温和,你总没法子想到他杀人时的残忍,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甚且还挂着那
种笑容。而且,后来他明知我没钱,为什么老不给我,这不是存心欺负我,非要我
跟他走不可?”
陆丹心中一笑,想道:“这位妹妹心眼儿倒是不少,听她的口气,人家硬是非
送银子给她不可。至于招待她食宿了几天的情意则一概不计,妹妹你凭什么啊?”
她口上可没说出来,盈盈起立,道:“现在,让我试一下,看看体力已恢复到
什么程度?”
常的一声,掣下背上宝剑。在暗影中划起一道银虹,冷气森森,侵入肌肤。
薛恨儿叫声好剑,问道:“姊姊,这可是柄宝刃?”
陆丹道:“这柄剑名为太白,乃是当年我在峨嵋山届时无意得到,剑倒是把宝
剑,可是却不能削铁切玉……”
薛恨儿道:“啊,原来是这种宝剑,就像我师父那柄斑剑似的?但你想做什么
呢?”
陆丹道:“我不过试一试自身功力如何,这是因为刚才我在那边,损耗真元太
甚。适才一面说话,一面运气调解,似乎已恢复过来。”
薛恨儿啊一声,不禁疑信参半地瞅着她。
只因她刚才得见陆丹飘身下来的身法,神速轻灵,乃是生平未曾得睹的身手。
因此知道这位峨嵋派的陆丹姊姊,实是身怀绝技,非同小可,然而,她也是内
家高手,当然懂得这种内家调元运气的无上功夫,必须澄神定气,方寸间灵明空净
,方能奏功。
岂能在谈笑之间,运行这种内家上乘功夫以养息本身真元功力?
其实陆丹所谓调元运气,并不完全是这一种如坐枯禅的功夫。她自从服灵药酸
果之后功力陡增,不但坐卧可以运行调元凝息之功,甚至于在腾跃搏击中,也能够
将真气归元返一,生生无穷。
这种境界,已不是薛恨儿所能明白,故此也难怪她惊讶怀疑。
陆丹举剑缓缓划个小圈子,霎时间,剑上云涌风翻,雷电进发,但见银虹倏然
强烈耀目,飕地向铁枝削去。
锵地大响一声,银虹忽隐。
薛恨儿骇然一瞥,及见那两根铁枝,都被削断。却因为是交织如网,故此没有
掉下来。
陆丹大大端一口气,道:“不行,我还未曾恢复呢!”
薛恨儿心中一阵悚然,忖道:“天啊,陆姊姊这一剑削断两根这种特别坚硬的
铁枝,还说是不行。那么,她行的时候,岂不是一剑便能将整片铁枝交织的网削开
?”
陆丹缓缓盘膝坐下,她知道自己的事,故而有点儿后悔地闭上眼睛。
只因她举剑砍削之际,忽然一眼瞥见薛恨儿面上疑信参半的面色,当时陡然起
了争强好胜之心,全力施展新近凝练的剑气功夫,霎时银虹耀目,风雷迸起,竟将
两根铁技削断。
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争强好胜,比之方才更糟了。非得立刻闭目调息一个时辰
不可。
于是,她一跌坐地上,立刻行起内家至上的吐纳运气功夫。顷刻间,人找俱忘
,达到无我无相天人合一之境。
薛恨儿见她十分郑重地行那内家坐功,便不敢出声惊扰。
暂且按下她们的遭遇,单表那昆仑高弟神龙钟荃。
当他从西安兴教寺出来时,只因方巨踪迹不见,便决定先奔京师,寻求陆丹生
死之谜的答案,然后再作打算。
当他到了京城,一径寻到万通镖局,却见镖局外的旗帜已经完全撤掉,两扇大
门紧紧闭着,显得极为凄清冷落。
他错愕地在门外徘徊一下,心中忖道:“怪事,师兄为什么把门都关紧,敢是
不做生意了?”
转念一想,面上露出微笑:“这样也好,镖行生意,整日价在刀枪上打筋斗,
到底不是做得长久的行业。趁早歇了,也省得是非丛集。”
于是,他怡然跨步上阶,来到紧闭着的大门边,举起右手,正待向那门环拍下
。忽然神色一变,那只手竟是定在那儿,再也动弹不得。
他并非瞧见什么东西而令致他神色大变。
仅仅是因为猛可一个念头袭过他的心上。
“哎,若果不是师兄自动歇业,却是因为……因为……”
他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
只觉得一种极坏的凶兆,向他紧迫而至。
可是那只手走在半空,到底不是办法,他愣住一会儿,便下意识地照样拍下去
。
门上铁环敲击在那铁垫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竟然连敲了三下。
歇了片刻,脚步声由远而近,呀一声,侧面的角门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瞧看
。
钟荃退开两步,也是直勾勾地向开门的人瞧视。
那人呀了一声,道:“原来少侠回来啦,咳,邓爷为了找寻你老,净是在发愁
哪!”
钟荃可从不得这人,但从装束以及口气推想,料是个局中伙计,便客气地拱拱
手,道:“师兄可在这里么?”
那人忙道:“少侠请进来,邓爷正在里面,他……可是真的大大发愁呢!”
他一面侧身让钟荃进去,随手掩上门,一面道:“邓爷他这些日子来,话也不
多说一句,而且常常喝酒……”
钟荃随口哦了一声,一直往内院走去。
“自从邓爷找你老到外面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将镖局生意歇了,现在,四
位大镖头全都暂时回家休息……”
钟荃心里微微觉得不舒服,想道:“万通镖局师,名扬天下,可是他们居然在
镖局多事之秋,回家纳福去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邓小龙的孤立可怜,心中一急,猛可飘身疾掠,转眼之间
,已到了内院右首一座小垮院里。
他知道东首第一房间,乃是邓小龙卧房。这时一见垮院内那个小花厅里毫无人
迹,便径扑那房间。
帘影深垂,将满院凄冷隔住。可是,也生像是将人间隔住。
他伸手猛一掀帘,大声道:“师兄可在房里?小弟回来啦……”
语声中,已自闪进房中。
只听内房响动一声,似乎是谁在床上翻身下地。
“啊,是你么,师弟?”
那正是邓小龙的声音,打内房里传出来。
两人在房门口碰面,邓小龙一把握着钟荃的手,欢然一笑。
钟垄见他无改异日英俊,立刻放下那颗心儿,凝目一笑,道:“师兄,你好像
清减了一点儿……”
邓小龙呵呵一笑,把他拉到窗下一张椅上坐下,然后道:“是么?我想也应该
瘦了才对。”
钟荃正想问他关于陆丹生死之事,邓小龙已经先问他这些日子跑到哪儿去了?
钟荃只好先按下心中焦虑,将自己一番遭遇说了出来。
却把邓小龙听得目瞪口呆,真个难以置信天地间竟有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而且
还有这么一段悲哀的遭遇。
他叹一口气道:“师弟,近日我独坐默思,发觉这年头有点儿不对,竟是天下
武林波动最烈之时。请看各派能人迭出,而且多是年少妙龄的男女,愚兄我再不知
机,立刻引退江湖,只恐不但名誉保不住,便性命也危于叠卵。那位罗大姑,咳,
但望她别再收到古怪的弟子就好了。”
他又叹口气,退到床沿上坐下。
于是,钟荃便发觉他真个是刚从床上起来,心中禁不住为他悲哀地叹口气。
“愚兄我自从你当晚不返,陆姑娘又突然失了踪,于是立刻广派眼线,四下打
探,却找到那潘自达行踪……”他将追踪潘自达的情形略略述说一遍。
钟荃听了半天,还不知陆丹的安危生死,脸上禁不住变颜变色。
邓小龙一瞥之下,已知究里,立刻道:“后来,愚兄从秋月大师处得知陆姑娘
已经获救,不过,秋月大师也不知道她几时走了。”
钟荃立刻轻松地吁一口气,霎时间,生像年轻了许多。
敢情这些沉重的事,连日来已把他折磨得年老了不少。
邓小龙又道:“师弟你想,愚兄和华山派的白莲师父连剑攻拒那潘自达,即使
久缠下去,必定不能占丝毫便宜。经此一役,为兄的顿觉雄心尽灰,废然而返,结
果把镖局趁早歇了。”
他忽然凝目无语,似是在追想些什么,钟荃一瞧见他那种眼光,不由得大吃一
惊,忖道:“奇怪,师兄这种神情和眼光,怎会和大惠师叔的一样啊?”
“师兄,你说的白莲师父,是不是当日我们在华山大悲庵所见的那位?”
邓小龙身躯微微一震,轻轻道:“正是她……”
“唔,”钟荃点点头:“记得当日在华山大悲庵中,师兄你也曾得过她的援助
,对么?她倒是顶好的人,而且也很美丽……”
邓小龙缓缓垂下头,忽然又抬头挺直身躯,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朗声一笑道
:“师弟别尽谈这个,今日不意得见你无恙归来,正是大大喜事,咱们兄弟理应痛
饮庆祝。”
钟荃也不知如何会那么聪明,脑筋拐个弯,已经猜想到师兄和白莲女尼之间有
什么情感纠葛上头去,当下越想似,不觉愣住。
邓小龙倒以为这位淳朴的师弟,想念起那位白衣飘举的陆丹姑娘,便谊:“师
弟,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便是那柄玄武剑,已经由秋月大师携来京师,如今放
在城外善注样院的大师处,那位大师法名虚本,你拿回之后,便可以静心练剑。明
年中秋之夕……”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钟荃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甚喜,忙道:“那好极了,我这就去拿回来。”
邓小龙道:“愚兄反正没事,这就带你同去参谒虚本大师,愚兄也未见过这位
大师,想来定然又是一位身负秘艺的得道高僧。”
两人坐言起行,立刻走出门去。
他们一直走到大门,也碰不到一个人。
钟荃愤慨地哼了一声。
邓小龙讶然瞅他一眼,问道:“师弟,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小弟只觉得世态炎凉,的确令人灰心。”
“你的意思……”
邓小龙不解地沉吟一下,忽然醒悟,连忙又道:“你敢是瞧见愚兄这里冷冷清
清,因此有感而发。嗅,既是我猜得不错,却非要分说一下不可。其实局里的弟兄
,都极捧愚兄的场。是愚兄实在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做这一行业,故此硬给解散了
。不过,听说本局四位大缥头,仍然分赴各地,努力调查失镖之事……”
钟荃不觉对自己的轻率面红起来,忖道:“我果真阅历太浅,凡事不能再作深
思,幸而是师兄,若换了别人,我这一下愤慨岂不笑话。”
邓小龙却大声唤了一个人,便是原先开门给钟荃进来的那个。命他去备马,不
一会儿,两匹马都牵到大门外的石阶下。
钟荃一见他那匹黄马,神骏如昔,心中甚是高兴,过去摸摸马头。黄马竟像认
得故主,长嘶一声。
两人上马,便一直向南走。
出了永定门,转向西南,再走个四五里之远。
邓小龙举鞭向前面遥指道:“那边一片树林后面,便是善注禅院了。”
钟荃极目眺望,只见半里外一片树林,却瞧不见有什么寺院。
“这善注禅院只有十余位僧侣,全是持戒精严的和尚,据说常有数日不见炊烟
的事,愚兄可猜想不出那位虚本大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会不会相信我们呢?
”
钟荃茫然地摇摇头。
却听他又道:“不过,既然秋月大师这样嘱咐,料不致有什么问题。”
正是出乎尔,反乎尔。钟荃心中偷笑一下,却没有言语。
两人绕过一片矮林,转上一条较宽坦的路上。只见一个妇人,骑着一匹花驴,
迎面而来。
邓小龙呀一声,滚鞍下马。
钟荃一眼瞥清楚那驴背的人,也自如响斯应,飘身下马。
两人齐齐拉缰截住那匹花驴去路。驴背上的妇人青巾包头,深灰色的对襟短衫
,下面一条玄色布裤,极是朴素。裤脚下面却露出精绣彩色的风头鞋。
她在驴背上凝目出神,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拦路。
邓小龙猛然伸臂拦住钟荃,轻轻道:“师弟且莫造次……”一面说话,一面牵
马倒退而行,那双锐利之极的眼光,凝注在她面上。
钟荃当然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只见步行的邓小龙,乃是倒背着身躯,随着驴
子不住后退,然而驴背的妇人,仍旧惘然不觉。
“咳,以天下之大,本来奇事已多,如今更是世界大变,奇事层出不穷。以桑
姑姑的一身本领,怎会这样地失魂落魄,连有个大活人拦在驴前也不发觉?”他禁
不住极为惊讶地想。
邓小龙这时开声叫道:“姑姑,您往哪儿去呀?”
花驴背上的妇人,敢情正是当年震惊江湖的华山木女桑清,这刻一闻邓小龙叫
唤声,陡然微微一震,眸子转处,恢复奕奕神光。
她失声叫道:“哦,小龙是你!”一面勒住花驴。
邓小龙躬身行礼,钟荃也上来叫一声姑姑,跟着行个礼。
邓小龙大声道:“姑姑您往哪儿去?方才小侄还以为姑姑精神不好,后来才发
觉姑姑是有什么心事……”
语声中洋溢着真挚的感情,故此一点儿也不显得这些话太过率直。
钟荃蓦然对这位师兄似是了解得深一层,心头感染着那种情绪,也自感动地注
视着华山木女桑清。
她透一口气,就像对极亲近的小辈说话:“唉,是的,我心中很乱很乱,我这
是要往京师去,准备斗斗那毒书生顾陵。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去了。”
邓小龙道:“昨天小侄接到消息,说是毒书生顾陵已在西南,身上背着两宗杀
人案子哩,姑姑你即使到京师,也找不着。”
他顿一下,又道:“但姑姑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薛师妹可好?她还在华
山么?”
桑清作个手势,意思要他们上马。两人立刻顺从地跃上马背。
邓小龙按马不动,轻轻问道:“怎么啦,姑姑,敢是师妹出了纰漏?”
钟荃心中直在奇怪师兄何以有此一问,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推想得出何以会牵
涉上那位怯弱而俏丽的薛恨儿师妹。
桑清道:“还不是为了她才使我心乱,这孩子,咳……”
她只微微歇一下,立刻又道:“前几天我们一同到了保定府,我因心绪不好,
对她稍为发了一点儿脾气,这孩子便赌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故此我心里烦乱得很
,也不知应该往什么地方找她?”
邓小龙眼珠一转,道:“姑姑你绝对认为她不会返华山的么?”
桑清沉吟一下,这才坚决地点点头道:“你师妹随我在华山多年,未曾出过华
山一步,那寂寞的老地方,她一定不会回去。况且,我若不在华山,屋里又没有剩
下吃的,她即使回去,也呆不住。故此我在保定府住了三天,才往京师来。”
“那么,她该知道你到京师来的用意,对么?”
钟荃在旁边哦一声,邓小龙立刻移眸鼓励地瞧着他,道:“师弟,你的猜想呢
?”
“小弟,小侄想,师妹可能往西南去了。”
“对,小侄也是这样想。”
邓小龙移转眼光,向桑清说。
钟荃在旁边快活地微笑一下,心中信心陡增。
“师妹多半得到毒书生顾陵在西南的消息,便自个儿去了。”
“可是她身上没有盘缠,而且她又怎知毒书生顾陵在西南?”
“姑姑您有所不知,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近日行事,江湖上没有人不挂在嘴边的
,师妹多半无意听到,也许她先到京师,探听明白之后,又折回去。”
他并不提及没有盘缠之事,但桑清并不放过,说:“照理应该回来找我,可是
始终没有消息。我不能不怀疑,哼,若果她胡作乱为,违背师门规条,我……”
钟荃不觉立时为薛恨儿担忧起来。
插口道:“姑姑,您别净往坏处想啊!”
邓小龙道:“目下当急之务,便是赶紧追踪师妹去处,便可省却许多无谓麻烦
。”
这主意本来甚为普通,坦桑清正是心神混乱的情况下,对于这个意见,极为赞
许。钟荃因天性淳厚,为薛恨儿着急太甚,也对师兄的主意十分钦佩。
“小侄们本是要往前面的善注禅院处取回宝剑,姑姑如往西南,正好顺路。”
她立刻圈回驴头,领先往回路走。
邓小龙腿上加劲,微微一夹,跨下那马哗啦啦撒开铁蹄,追将上去,和桑清并
排而走。
他在马上大声道:“姑姑,您不必心焦,小侄决定陪姑姑走一趟,有小侄同行
,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行踪下落,一定较易查出,也许比师妹还要走得快。”
桑清嗯了一声,眸子里又露出茫然之色。
邓小龙见她没答腔,便也静默下来,一直走了大半里路,他欲言又止着数次,
卒之叫声姑姑,然后轻轻道:“小侄前些日子,碰见华山大悲庵的白莲师父……”
“哦?她下山来了?可是找我?”
“正是这样,姑姑,白莲师父只因帮助小侄,险些被那潘自达——他是海南剑
派的高手——暗算。故此后来一径回山,转托小侄假如得晤姑姑,便转告姑姑说,
庵主请姑姑立刻回山。”
桑清点点头,道:“人总是软不得,我把大悲庵镇山之宝的剑经硬给带走,师
姐她果然服软了。”
邓小龙和钟荃两人都觉察她的口气甚是软弱,一点儿没有言中之意的那种强硬
味道,不觉十分诧异。
“那我得立刻回山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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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四回 宝剑芳踪情影高楼
邓小龙脑筋一转,已知桑清这等说法,必有内情。
便自告奋勇道:“姑姑,倘若您不能分身,而小侄却可以代劳的话,请您尽管
吩咐。”
“我正是为了分身乏术而为难,我师姐大悲庵主万妙大师前些日子忽然得病,
恐是自知不起,必须从速准备后事,那本剑经,乃是举行掌门庵主传位典礼必需的
信物。我本可托你带回山去,可是想起数十年同门之谊,她纵然再不对,总是本派
掌门,应该回去一趟,见这临终诀别的一面…”
邓小龙立刻明白这位桑姑姑还在委决不下,情知她口中虽然这等说法,其实却
不放心薛恨儿的失踪。
究其实当年万炒庵主虽不满这位屡开杀戒以锻炼术灵掌功夫的师妹,但启衅仍
在桑清恃着尽得华山百灵、百妙两位大师剑术真传,自诩为华山第一高手,引起一
场间墙之争。
细论起来,倒是华山本女桑清的不是。新近又因闹意气而夺走本门剑经,万炒
庵主命在垂危,反而派人下山追寻桑清,请她回山。这一下纵使桑清深怀成见,也
不由得觉着不好意思,非赶回山见大师姐一面不可。
邓小龙却没敢做声。等她自己决定。三骑继续前行,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但见
疏树间植,中有小溪,屈曲如带。再过去一点儿,便是一座残旧的小禅院,山墙上
大半粉尘剥落,显然已届残暮之年。
桑清忽然决定了,道:“那么找寻恨儿之事,便交托小龙你代劳啦!”
邓小龙应声道:“小龙省得,姑姑不必多虑。一俟寻到师妹,便立刻伴她回华
山。”
转眼一瞥,只见桑清眸子中泪光闪动,禁不住愣一下。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多费心,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代我做主,我先走啦!
”
话声中头也不回,举手作别。衣袖褪落到手肘间,露出玉藕也似的小臂。
邓小龙和钟望不知不觉同时勒马,好让她的花驴先走。
蹄声均匀地得得而响,渐走渐远,终于消失了。
钟望迷惑地自语道:“姑姑走得真奇怪……”
邓小龙们然眺望远方,轻轻答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师弟你怎会知道她伤心下
泪之故呢!”此恨不关风与月
钟荃爽然道:“小弟正是因此而大惑不解嘛!”
邓小龙寻思片刻,便催马前行,一面道:“恐怕是为了薛师妹真像姑姑当年…
”
钟荃心中仍然否认师兄的话,但不再做声,两骑踏过疏树小溪,来到那座残旧
剥落的掸院前门。只见外面横题着“善注禅院”四个大字。
他们下了马,钟荃紧跟着邓小龙后脚,走上台阶。猛可前面邓小龙脚步一顿,
使得钟荃险些儿撞上他身子。
邓小龙指着门边的石墙道:“师弟,你看这是什么?”
钟荃顺着他手指之处瞧时,吃了一惊,原来那块石头上,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
掌迹。五指张开,十分清晰。
“这个手掌印深有三分许,而且呈现这种灰黑色,不知是年代湮远,以尘沾污
,抑是一门骇人功夫?”
“小弟觉得这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功夫,并不是年代湮久之故。”
“哦,那真不得了。”
邓小龙骇叹一声:“这是什么掌力啊?”
钟荃摇摇头,过去细看一眼,回头道:“若果这不是江湖上的暗记,便是外门
功夫中的一种毒功,非是真个用掌力按塌成这样子的。”
“愚兄倒未听过有这种销金蚀石的毒功,师弟你可想得出来?”
钟望也摇摇头,这件事便没有了答案。
两人不管这个,一直走进样院去,但见四下纤尘不染,十分洁净,可是一树不
植,寸草无存,什么都是那么不顺眼,不管是墙壁门户,以至于供佛的用具,都是
极为古旧陈败,仿佛非得这些东西自行毁灭净尽,就不能够有新的事物出现。
佛堂里毫无人迹,他们放响脚步,转人堂后。
后面是两座小院,都是那么静悄悄的。
邓小龙也有点儿憋不住气,朗声叫道:“这里有人么?”
歇了片刻,右边院子里传来一阵步声,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慢腾腾走
出来。
钟望瞧见那老和尚面色枯黄,毫无神气,心中大不舒服。
邓小龙却拱拱手,道:“请问老禅师,虚本大师可在?”
老和尚抬头瞧他一眼,随即移开眼光,缓缓答道:“老袖便是虚本,檀樾有可
见教?”
两人但觉大出意料之外,只因他们都认定秋月大师既然将宝剑留在此地,转托
虚本大师保管,这位虚本大师不消说,定是佛门中身负绝技的人。
谁知闻名不如见面,竟是个面黄骨瘦,神衰体弱的老和尚,而且身为掸院主持
大师,却闻人声而出迎,毫无排场气派。
“在下姓邓名小龙,这是敝师弟钟荃,新近由昆仑至中土…”
虚本老和尚抬目看钟荃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漠然地嗯一声。
“在下曾得星宿西宁古刹主持秋月大师吩咐,命敝师弟谒见大师,并请赐下那
柄玄武剑。”
老和尚又衰弱地晤一声,缓缓道:“是要取回宝剑么?老衲怎生得知你们两位
是不是昆仑派的?”
两人乍闻此言,不禁一怔。
邓小龙勉强答道:“大师之言果然有理,只是此事除秋月大师外,再无别人晓
得,故此大师可以相信在下等并非冒名骗剑之徒。”
钟荃呆立如木头,要是他独个儿在这里,定然答不出半句话。
老和尚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不成,老衲不能轻信。”
邓小龙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皆因这位老和尚无论怎样说法.总是尊辈身
份,使得他的话轻不得,重更不成,是以把个天计星也闹得目瞪口呆。
钟荃道;“晚辈的确是昆仑弟子钟荃呀!”
老和尚又摇摇头,随即移步走到墙边一个石墩上坐下,似乎是站久了腿脚酸软
的样子。
邓小龙望了钟荃一眼,耸耸肩头,双手一摊,向他苦笑道:“大师不信咱们,
这可没有法子证明,刚才在路上我也曾想过这问题,但愚兄以为秋月大师必有安排
,谁知却碰个钉子。”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钟荃急忙问计。
老和尚在那边虚弱地于咬一声,用力提高嗓门道:“你们说什么,老袖听不见
呢!”
他虽然扬高了声音,但仍然不响亮。
邓小龙反身走到老和尚跟前,大声道:“敢问大师,寄剑的秋月大师当日是否
留言说要敝师弟呈上信物,方可相信?”
老和尚摇摇头。
“那么大师能够辨认取剑的人吗?”
老和尚抬起头,膝陇的目光,使得邓小龙心中一震,忖道:“这位大师神气已
尽,恐怕快要圆寂归西。”
他见老和尚没有回答,心中一嘀咕,招手命钟荃过来,然后又朗声道:
“如今唯有一法,便是命敝师弟施展出昆仑特有的身法,在空中改变方向,这
一手唯有昆仑本门才有此一绝,大师看如此使得么?”
老和尚猛可震动一下,如从梦中惊醒,哺哺道:“对了,秋月师兄说过你能够
在空中……”下面的话声,已模糊不清。
邓小龙向钟荃做个手势,一面大声道:“大师请看——”
钟荃猛可直拔起空中丈许高,前身一倾,整个身躯便向前飞去。飞出半丈之远
,倏然清啸一声,恍如老龙夜吟,嘹亮悦耳之极。
却见他在啸声一发之时,身形极为舒徐潇洒地转将过来,双腿蹬处,神速得如
电光一闪,又飞回原来之处。
然后气沉丹田,忽然飘坠下地。正好立足在原处,分寸不差。
他这一显露身手,不论是上跃飞行或下坠,自然有一种舒缓不迫的风度,令人
看了十分舒服,同时也快到极点。
使得邓小龙也禁不住在心中大大喝一声彩,眼光中露出欣慰羡慕之色。认为这
位师弟的轻功,该是并世无二的功力火候。
老和尚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居然瞧见钟荃如龙般矫健的身手。
“檀樾果然是秋月师兄所说的那位。”老和尚道,声音仍像开始时那般冷漠。
“可是两位却迟了一步……”
‘嘎?来迟一步?”
钟荃接口叫将起来,心中甚是骇异。
老和尚缓缓看他们一眼,疲弱地道:“两位何必着急。”
两人闻言,登时又化惊疑为欣喜,静等老和尚说下去。
“浮屠不三宿桑下,便是避免有情,一株野生的桑树,尚且如此,两位何必执
着。”老和尚哺哺说着。
却把两个人又骇得心头鹿撞,莫明其妙。
老和尚徐徐再望他们一眼,道:“两位想是明白了?”
钟荃自幼受诸位高僧大师董陶,如何会不明白,只是似明非明,禁不住抗声道
:“佛说烦恼即菩提,三兽渡河,各有因缘,大师太拘泥了。”
虚本老和尚微微一震,注意地瞧钟荃一眼,哺哺道:“老袖大拘泥么?啊,你
说得不错,各有因缘,各有因缘……”
他转眸瞧瞧两道院门,又道:“那里面已有八位以苦行功满而圆寂的师弟,他
们选择苦行一途,缘法早具,老袖却因之而动心者经旬。呵呵,檀樾说得好,各有
因缘……”
钟荃明白老和尚言中之意,乃指跨院中有八个和尚圆寂,大概是给饿死的,不
觉一阵惊然。
邓小龙不明就里,却心急那柄玄武剑(五易剑)的下落,朗声问道:“敢问大
师,那柄剑的下落如何?”
虚本大师道:“前两天老衲正在佛堂上诵经,忽听门外有人叫喊,便出门一瞧
,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下面光着脚板,背上插着一柄剑,询问老衲好些话。
“老袖本来有点儿重听,那人不但声音尖细,咬字不大清楚,而且说得又快,
老衲不明白他问什么,只见他尖锐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心中甚怒,一掌拍在石墙上
,便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印。老袖低头细细一瞧,原来那块手印并非因手掌涂黑染
上,却陷在石里数分之深。
“老袖年轻时行脚四方,不但听过武林中许多绝技秘学,而且这种掌力,老袖
曾经亲眼在海南岛见过有个黎人在练,以五指山亘古森林内积聚一种特别的剧毒鸟
粪,吸附在掌上,能够毁石销金,厉害无比。
“可是苦练到隔室伤人,却会斩绝后嗣,是以无人敢真练成。像他这种功夫,
仅能派些吓吓人的用场而已,但这时老衲忽然想起那柄宝剑,便问他可知道昆仑门
人的下落。他一口说知道,老钠便请他转告你们藏剑所在,因为老衲灭度在即,不
能再等候,却不料两位却是赶及来此……”
两人一齐心急起来,邓小龙轻轻道:“那厮定是潘自达。”
钟荃道:“师兄说得对,可是那剑,会不会被他盗去?”
他们连忙询问地瞧瞧老和尚,只见他那皱纹深显的额头向着天空,竟是靠在墙
上。枯黄的面色,甚是难看,尤其此时闭着眼睛,活像个已死之人。
邓小龙朗朗询问一声,老和尚寂然不动。
两人细看时,敢情这位以苦行见重天下佛门的虚本大师已经圆寂。
钟荃轻轻道:“师兄咱们走吧,这儿一切由得他原来的样子,相信虚本大师也
会赞同我的意见。”
邓小龙似不解地瞧瞧他,然后决然地点点头,举足先走,一面道:“你也许有
理,方才老和尚不是这样说么,反正咱们已知道宝剑下落……”
话未说完,钟荃插口问道:“但那柄剑可能还在此地呀!”
“不会的。”
他自信地答道:“像潘自达这种人,焉有轻轻放过这便宜而不捡的?而且老禅
师不是说过咱们来迟的话么?”
两人边谈边走,眨眼已出了禅院大门。
钟荃回顾那灰黑色的手掌印痕一眼,道:“虚本大师虽说像他这种毒掌功夫,
只能吓人,其实大师他大概不懂武功奥妙,偶然听到特别的高手说及这等功力高成
功尚远,便以为微末小技,不足重视,其实以这等歹毒功力,已足够称雄武林哪!
”
邓小龙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他心中的确喜见这位淳厚朴实的师弟,渐有主见
和能够推论。
两人上了马,钟荃问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分头追赶?”
邓小龙道:“不必了,咱们先往西南方走,到了前面的井径,打听一下。若然
知道姓潘的行踪,咱们一同先去寻他,再定行止。我想,薛师妹之事也不急在一朝
,试想绝技在身,焉有冻馁之患?”
钟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薛师妹她出身华山剑派,焉能因口腹而贻辱师
,这件事可不能不急。”
邓小龙想了一下,道:“你也许说得不错,最低限度若是师弟你穷途落魄,床
头金尽之际,宁愿冻饿而不肯犯师门规条,咱们先到前一站再说。”
两人的坐骑,俱是佳种良驹,这一纵辔飞驰,华灯初上之时,已到了井径。
两人找个馆子坐下,弄些什么吃的。
邓小龙趁个空匆匆自去打听。
不久工夫,邓小龙已经回来,钟荃在他面上瞧出兴奋之容,便知必有佳音。
邓小龙微笑道:“那潘自达已有下落啦,敢情他在追踪一个女人,今天还在附
近打圈子哩,那女人便是蝎娘子徐真真。”
“还有一点,便是毒书生顾陵的行踪,已探知乃是在川豫边界活动,少停找到
潘自达,把宝剑事弄清楚之后,我便直奔川豫。”
钟荃奋然道:“小弟定与师兄同走一遭。”
当下两人会了帐,走出街上。四下虽说已经上灯,可是这地方自不能比那名都
大城,依然觉得黯黯淡淡的。
邓小龙道:“师弟跟我来。”
“他在什么地方啊?”
邓小龙笑一声,道:“这家伙跟蝎娘子徐真真胡混一阵,便似乎离不开女人,
咱们只好往谢家章台之处寻他下落。”
钟茎一生别说涉足这等地方,便想也未曾想过,不觉一阵紧张。
邓小龙大概已经知悉路径,一夹骏马,毫不迟疑,带领着钟荃笔直驰过本城最
热闹的大街,转人一条丈许阔的高墙窄巷。
这条巷子共有六七个高大门户,全都挂着大灯宠,灯笼上写着什么院等字样。
两人在一家翠红院门前下马,立刻有人大声哈喝招呼。
邓小龙夷然跨进院门,迎面一堵影壁,上面挂着好些牌子,牌子上写着姑娘的
芳名,都是什么红。香、翠、玉之类的字眼。
钟荃能够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武林魔头而丝毫不惧,可是一踏入这院门后,但觉
那颗心跳得更快了。自个儿一味在发怵,任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如何已处身在一个小厅里,连那打帘子时大声招呼也没听进耳中。但觉衣
香鬓影,莺啼燕叱,闹得他更加晕淘淘,一时忘掉此行目的何在。
邓小龙情知这位师弟一定十分窘困,但他也无法为之解围。按着规矩赏银子上
盘子,便忽然溜掉,任得钟荃再受一回风流罪,自家却仗着家传轻功,在这翠红院
里极迅速地四下搜索。
那些烟花中的姐儿们,最喜欢调戏老实人,见到钟荃的模样,一拥而至,竟有
四五个之多,扳肩拉臂,捏颊摸面,有一个甚至坐到他怀中,温香软玉,风情冶荡
,加上四下笙歌弦管,室暖灯明。直把个钟荃闹得脸红耳赤,窘困之极。却又束手
无策,一任那些俏荡姐儿们调弄个够。
邓小龙笑吟吟进来,推开那些卖俏姐儿,温和地道:“你们啊,真不得了,居
然猴到我这位兄弟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原坐在钟荃膝上的姑娘,长得相当俏媚,这时仍倚在钟荃肩上,吃吃笑道
:“奴家贱名红英,这位张爷的人真好啊……”
邓小龙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先看中客人哪!”
当下也从容落座,磕起瓜子。
钟茎却百体不动,自有糖食或已剥好的瓜子仁送到口中,香艳旖旎之极。
邓小龙和一个名叫韵琴的逗闹起来,那韵琴年在花信,姿色虽然平常,但身段
丰满,颇能挑逗起人还想。
大约坐了半刻工夫,两人便离开这翠红院。
钟荃心中还回荡着那种新奇刺激的味道。
出了院门,已寒天气的秋风扑面一刮,把他吹醒了,想起宝剑之事,在马上不
安地瞅着邓小龙。
邓小龙先和他到一家客栈住下,略略梳洗过头脸之后,十分轻松地告诉钟望,
刚才他已瞧见潘自达,甚至连两柄古剑也瞧见。
这一来真相已白,只差在如何夺回之法,不过凭他们两人,当然不怕那潘自达
怎样。
两人计议一番,反倒是钟荃的口风甚硬,大有强夺回来之意,使得邓小龙大感
意外。
再坐了一会儿,二更敲过,邓小龙道:“咱们的确有要事在身,不管那潘自达
方便与否,咱们马上就去。”
钟荃奋然而起,道:“师兄之言,正合小弟之意,料那潘自达不敢怎样,若他
多生枝节,小弟可要教他试试那拦江绝户剑的滋味。”
这时城中到处已灯残火灭一片寂静。
两人高纵低掠,穿街越屋,霎时间到了那翠红院。
院内屋宇仍隐隐有光,华灯未灭,人声尚喧。
邓小龙带他绕到后面一个单独的院落,用手向院内比一下。
钟荃一飘身,落在院子里,宛如轻絮着地,毫无半点声息。
眼前影子一闪,敢情邓小龙已纵到前面去了。
他张望一下,只见天井过去一排三间房,帘幕深垂,没透出一丝灯光。
“他已睡着啦?”
钟荃想着,一面纵到邓小龙身边。
邓小龙作个手势,意思是说房里面的人并没有睡,教他别做声。然而钟荃却误
会了他的意思,轻声道:“是的,小弟也那么想。”
邓小龙立刻一拉他臂膀,腾空而起,钟荃反应何等敏锐,立刻也破空而起。
但一转念想道:“我们怕什么?即使那厮出来,不是正好找他么?”
念头如电光一抹即过,跟着气沉丹田,飘飘下坠,上落都一般急疾神速,但依
然有一种特别的舒徐风度。
房帘倏然无风自动,灯光连间之间,一条人影已疾射出来。
钟荃见来势劲急,身形一动,错闪开大半丈。在这瞬息之间,已瞧出那条人影
,正是海南剑派的潘自达。
潘自达手提双剑,却是握着剑鞘,剑刃并未出鞘。只见他矮胖的身形,贴着地
翻翻滚滚地直扑出来。
这刻猛然一停步,似乎是因外面之人身法太快,意欲看清来人是谁,方始决定
进退。
钟荃朗声道:“在下钟荃,潘兄别后无恙。”
潘自达果然愣住。
但随即恢复常态,尖声叫道:“你没死么?这一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师兄
为了找你,还跟我打了一架呢!”
钟荃听到此处,怒气忽生,自家却也莫明其妙。
但仅在鼻孔中冷哼一声,难听的话仍不能出口。
潘自达又是尖声叫道:“你在这时候找我干吗?你懂不懂规矩?”
钟荃生平真没有说过这么决断的话,他道:“我就是找你要剑。”
潘自达尖声一笑,那声音使人听了极不舒服。只见他双手一抖,猛然两股锐风
,直袭钟荃。
钟荃双掌齐出,硬攫硬拿,却见光华如练,挟着冷森劲锐的金风,疾攻上来。
原来方才潘自达一抖手,竟是将两剑的鞘套甩射出来,跟着拿捏的时候,双剑齐起
,疾刺而至。
但见两剑各泛异彩,一是金光夺目,一是乌亮映眼。剑锋由左而右,攻上实下
。毫无准绳地分左右猛刺而至。
钟荃这时已无时间可以攫拿剑鞘,甚至于无处可避。只好猛一吐掌力,把先到
的剑鞘打飞。
同时又知道潘自达的海幅剑法,专走偏锋,踏奇门,狠毒非常,连忙往后一退
。
那院子能有多大地方?这一退已到墙根,潘自达身手岂是等闲,尖锐地哩一声
,如影随形,剑光激射而至。
那边厢屋顶的邓小龙看得清楚,浑身都沁出冷汗。暴喝一声,疾如星火,急扑
下去,身在半空,已锵地掣出佩剑。
然而他也知道已来不及,那边钟荃猛然惊觉对方也是技压南天的剑术名家,自
己这一退,已陷于绝地。
对方又是两柄古剑在手,宛如变成两人狠毒地攻至。
这当儿除非他撞毁身后的石墙,否则绝无可逃之隙。
潘自达面上诡毒笑容仍在,腮间肥内不住颤动,显然这一击已尽全力。
这顷刻间,他自知已稳操胜算,即使敌人施展出盖世掌力,至多落个两败俱伤
而已。
岂知剑风到处,忽儿一虚,双剑招式竟然落了空。这一惊非同上可,嘿地吐气
开声,猛然腕上叫劲撤回双剑,并且疾然闪开。
却听钟荃的声音在老地方升起来:“咦,你为什么撤剑收招呢?”
潘自达眼光一闪,敌人分明还立在原处,心里正惊骇莫名,猛觉金风袭至。
当下望也不望,忽地右手挥剑,划起一道乌亮闪光的剑芒,所将出去,脚下胡
乱踏开一步。
邓小龙见敌人这一剑斩来,方向时间和部位别扭得出奇,并且生出一种肃杀恐
怖之感。使他别扭得立刻自动收剑退开。
钟更叫道:“那是我的玄武剑,师兄小心……”
潘自达尖叫道:“姓钟的你刚才使邪闹鬼,武林人物将不齿你所为。”言下犹
有愤愤之意。
钟荃倏然冲出来,朝指道:“你还不还我的宝剑?”口气坚决强硬之极。
他一向淳厚老实,这时突然怒极反脸,特别地令人震慑。
潘自达愣一下,呐呐辩道:“你不该同鬼使邪。”
“我要宝剑。”钟望又迫近一步,怒目相向:“你还不还?”
他终不肯说出自己使的乃是缩骨换形的功夫。
潘自达低头看看手中双剑,犹疑一下,道:“我要这么多宝剑又有什么用?可
是我想跟你换一柄。”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只要回那玄武剑。”
潘自达冷眼一瞥邓小龙,只见他捧剑虎视耽耽一派跃跃欲动的光景。他领教过
邓小龙的剑法,知道虽然赢得他,却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加上个更强的敌手钟荃
,自己定必落下风。盘算一下,立刻将乌光闪闪的玄武剑倒提剑尖,递给钟荃。
钟望将玄武剑接过,立刻变得心平气和,回身走去拾起两个剑鞘,审视一下,
将那大微剑的鞘套还给潘自达。
这时他可觉得方才的厉言疾色有点儿不好意思,歉然一笑,道:“潘兄再见,
在下开罪之处,尚析有谅。”
潘自达在心中狠狠地怒骂一声,口中却道:“且慢,钟兄你此剑是何来历?怎
的和我的太微剑一样?”
钟荃听过白眉大和尚讲过,早知此两剑俱是五行剑中之二,便说将出来。
邓小龙有点儿不耐烦,于咳两声。
潘自达回眸看那房间一眼。
只见帘幕依旧深垂,刚才喝叱叫骂之声,竟毫无人出来窥探观看。
他没怪自己的暴戾脾气,把人都吓怕了,却忿忿咕哝道:“贱人,想盼望我死
掉么?哼,老子就把你们都宰了。”
钟荃听得清楚,吓了一跳,恐怕这人真个把这儿的人都屠杀了,求救似地口眼
瞧瞧邓小龙。
邓小龙大声道:“师弟咱们走吧,只怕毒书生顾陵那厮走得太远。”
潘自达立刻豁然顾视道:“你们要找毒书生顾陵?找他于什么?”
钟荃不觉大为佩服师兄的办法高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他的注意力转移
。可是他不会说谎,呐呐无语。
“我们去找他晦气,你也算上一份么?”’
潘自达尖声道:“走,这就找他去,算我潘自达一份。”
邓小龙哈哈一笑,叫道:“那么走吧!”
话声甫歇,飘身便起。
三人一径来到客店,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大家在大炕上盘膝养养神,到天色
黎明之时,便起来上路。
钟荃发觉自己老是对潘自达甚为不满,细想之下,忽然发觉乃是因为潘自达曾
经挟持蝎娘子徐真真远去的缘故,这才明白了,不禁也哑然失笑。
三人一径向西南进发,沿途上邓小龙都有熟人,事事方便。
潘自达没有坐骑,便特意找了一匹让他乘坐。
至于江湖上各种消息,都甚灵通,是以第二天便听到雪山豺人被杀之事,江湖
上传闻是给一个身裁巨大无比的人,拿着一根金黄色而起紫晕的粗长竹枝给打死的
。是以送他紫竹神象的外号。
可是走到第三天上邓小龙便得知在石泉城有个巨人,和一个雪白罗衣的美貌姑
娘呆在那儿,并且得知是方巨和陆丹。
当下连忙告诉钟荃,当时便把个钟荃喜得心花怒放,但潘自达却脸色阴沉之极
。
邓小龙早从当日在京师之时,便思疑潘自达心中有鬼,现在更加确定疑心之事
,却不向钟荃提起。
两日后下午赶到石泉,探问之下,才知道陆丹两人已走了。
同时又闻得毒书生顾陵在蜀中,猜想陆丹两人也许冲着毒书生顾陵去了,便急
忙上路。
三人心中俱急,傍晚时分已到了百里外的汉中府。
邓小龙抡鞭指着远处滚滚东流的溪水,道:“师弟你看,那儿江边树木扶疏中
,露出的楼台亭阁,便是名闻天下的庆余楼。”
钟荃满怀心事地眺望一眼,但觉景物甚佳,最初是遍地垂柳,一条幽径直通进
去,便是各式各样的树木花草,布置得甚雅致。
枫树的红叶以及一畦畦的霜菊,正在争妍斗艳。
楼阁亭榭掩映其中,朱瓦粉墙,飞檐高槛,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
他还隐约瞧见一座高楼上悬题着“庆余楼”三个金色大字。
江上淡烟暮霞,山水茫茫,衬托着这一处树木楼台,令人心移神往。
潘自达尖声道:“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
邓小龙剑眉轻轻皱一下,未曾回答,却听钟荃道:“是啊,我们可以去观赏一
下么?”
“可是咱们要赶路呢!”
“师兄说的是,不看也罢。小弟不过心中烦闷,聊以稍解愁怀而已。”说完了
,轻轻叹口气。
原来自前两天听闻陆丹的消息之后,起初他极是兴奋。
但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陆丹当日既得齐玄治好毒针之伤,怎样也该等他回来。
可是据师兄所说,敢情一治好毒针伤势之后,便走个无影无踪。
于是,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向她提及劫镖与剑会之事,她所表现出那种烦躁气
恼的样子,尤其是关于剑会之事,她甚至露出仇恨的情绪。
这一点,钟荃后来想通了,知道是因为上一辈留下的仇恨,只因她父亲摩云剑
客陆平,于剑会中败于铁手书生何涪之后,返山羞愤而死。
这样便等于她和昆仑有了不解之仇。
他可以撇开这些怨恨暂且不论,光是在个人方面而已,他也并没有信心认定陆
丹非爱他不可。自从离开之后,他便曾经想到许多问题,诸如以陆丹的风华绝代,
人比花娇,自己拙扑土气的样子,是否配得上她?
而且在事实上,他也没有很多凭据可以断定陆丹爱他。
当日他在破庙时,曾经肯定地回答过罗淑英的询问,但其后便不敢再这样想了
。而且打那时候起,这些问题便把他困扰得甚是苦恼抑郁。
播自达尖锐的声音接着:“我也是真想进去行一圈,散散问。”
钟荃白他一眼,想道:“你也门?故作妄为之徒也会闷么?”
邓小龙瞧瞧钟荃,决然道:“那么咱们就到那边逛逛。”
钟荃问道:“那庆余楼是不是当年大内双凶隐居之所?”
“你也听何叔叔说过么?正是这两个老头。”
潘自达冷笑一声,道:“原来邓大镖头怕出事儿,都有我哩!”
钟望有点儿冲动地道:“你……你估量赢得那两个老头儿么?哼!”
潘自达尖声冷哼一声,首先纵马走去,一面大声道:“那就要看看毕竟谁行谁
不行。”
三骑蹄声得得,直奔柳阴下的小径,转眼到了柳林尽处。
枫树霜红,似是带着醉颜迎人,其间畦圃植着的秋菊,香气隐隐淡淡,随风送
到三人鼻端,使人心绪立刻恬然舒畅。
这里本是个园子,但没有篱笆或围墙围住,游人误入,倒是情理之事。
他们齐齐在一株枫树下停住,一跃下马,先将马系在树边,然后徐步游赏。
亭榭处处,假山水池配得十分雅致,偶然也闻人声衣影,却没有人出来拦挡或
询问他们。
他们走到那座高楼之前,四下观看景物,原来那座楼乃是长形,有三层之高,
庄严矗立。楼下当中是个大厅,要走进这个大厅,还得拾级而登,那都是整块的白
石石阶,两旁摆着一对宏大的石狮,雕工佳甚。
对正厅门一条白石大路,约是丈二三之宽,全长仅得十余丈。石道两旁,齐整
地植着笔直高挺的柏树。石路尽处,乃是一座牌楼,方向斜对汉水。
潘自达失声叫道:“老儿们敢情真享福啊,在楼上推窗眺望,这景色太迷人啦
!”
邓钟两人觉得他出口伤人,都不愿意答睬他。
却听他又尖声道:“这楼中住的老儿们是什么人?你方才说的仿沸是大内双凶
,大内双凶……”
他沉吟一下,忽然记忆起来似地继续道:“是不是许多年前在大内效力的两个
老魔头?”
他只顾说话,却没注意到三楼上窗口出现一个人,上半身俯凭窗外,细细地注
视着他们。
钟邓两人都瞧见了,但只瞥了一眼,便没再看。
潘自达又用那尖细的嗓子道:“我们进去瞧瞧呀,你们怕那双凶么?”
只听二楼窗户嘭一声打开,一个人探身出来,嘿嘿冷笑两声。
那笑声虽不亢,却极是刺耳,使得正在冒大气的潘自达也摹然住口,齐齐抬头
上看。
只见二楼当中的窗户大开,一个须发皤然的老委,正向他们俯视,嘴角冷笑之
容未敛。这老叟年纪虽届古稀,但面色红润如婴儿,而且两道眼光就像电光一般,
明亮锐利,兼而有之。
潘自达忽然惊叫一声。
三楼上那人也叫了一声。
邓小龙禁不住将眼光从二楼的老委面上,移上三楼。
心中忖道:“这位美人儿为什么叫呢?难道她认识潘自达?”
三楼的人叫声一出口,立刻便缩回窗内,一转眼有个男人的头颅,直向下面凝
神而视。
潘自达高亢地尖叫道:“红霞,是你么?喂,你是谁呀?”
他用手一指楼上后来出现的男人。
二楼那老人又嘿嘿冷笑两声,忽然朗声道:“你想知道老夫是谁么?很好..
”
三楼那男人立刻缩将回去,但下面三人都瞧清楚那人长着一部络腮胡子。
潘自达怒道:“管你这糟老头子是谁,红霞,红霞……”
人影倏然一闪,敢情那老叟打窗口跃出,一身宽大长衫,此时迎风飘摆,宛如
灰鹤横空,直扑下来。
三人都是大行家,一见这老史飞坠之势,立刻发觉这位老史的武功,已达超凡
人圣之境,齐齐闪电般后退。
那老叟看来迂徐不迫,实在其快无比,长衫带起强劲掠风之声,忽然已到了潘
自达头顶。
潘自达本已退开丈许,此时继续后退,但那老叟如影随形,仍然在他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老叟倏然一弯腰,上身下俯,双腿斜举向天,整个人斜扑向
地下的潘自达。
潘自达立刻判断出罩扑下来的老叟,所用的身法以及欲发未发掌力招数,厉害
之极。不论自己想闪向哪一方,都绝不能从容避开。
在这念头一掠之间,已党风力压体,沉重非常,心中为之大骇,带地掣出太微
古剑,使出剑上刻着的戌士剑法,倏然竖戳上刺。
脚下方位,应东而西,把整个身躯都拗歪得不成样子。
他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掣剑发招踏步都像在同一时间之内完成,那柄太微古
剑之上,金光陡盛,宛如蓦地飞起一条金龙。
老委冷笑一声,忽然飞越过他头顶,飘然落在半丈外的白石大路上。
旁边邓钟两人瞧得清楚,明白这老委根本上没有打算立刻动手。
于是一方面为了潘自达的张惶而好笑,一面也因这老支精绝天下的武功身法而
讶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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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五回 两败俱伤 力创魔首
老叟那双精芒电射的眼光,疾然扫瞥三人一眼,冷冷道:“这倒是四十年来的
异事,居然有人找到老夫兄弟头上。访问三位高胜大名?”
他却不问门派,那是一则怕有瓜葛渊源,以致动手时轻重两难。二则以他的身
份地位早该在方才一剑之中认出人家来历才对。
但事实上他却认不出来,只好憋在肚中。
钟荃歉然抱拳行礼,道:“不意冒读老人家,在下心中极是不安。”
老叟睨他一眼,冷冷哼一声。
潘自达尖声冷笑道:“我姓潘名目达,怎么?你们不敢说出名字?”
钟荃极为不悦地瞧他一眼,心中忖道:“人家那么大的年纪,也不尊重一些,
真真可恨……”
潘自达似乎被钟邓两人激得狂怒起来,对老叟尖声厉叫道:“你是乾坤手上官
民?抑是血掌尤锋?”
猛听三楼上尖叫一声,甚是凄厉。
跟着又隐隐传来救命的叫喊。
潘自达忽然浑身乱抖,就像疯了似的,尖叫一声,攀然纵身作势,要往上外。
邓钟两人都同时觉出潘自达神态有异,似乎是和三楼探头下望的女人有关,立
刻婴然动容,齐齐仰面而视。
那老史漠然不动心地冷冷道:“谁敢擅登此楼,必须留下性命。”
语气简短有力,清晰送入三人耳中。
钟荃气往上冲,大声道:“老人家你没听到楼上呼救之声……”
他的话未说完,潘自达已纵身疾扑向高楼。
老叟身形一动,已经拦在前面。
潘自达太微古剑未收,抖腕分心便刺,剑尖歪斜不准,都是极快。
老人从容一偏身,剑尖恰好递到胸前。左手出发,不知怎他像是特别的长,竟
攫向潘自达持剑腕上。
潘自达哩一声,猛可一错步,抢偏锋踏奇门,又是一剑划去。
这一剑连环变化,不等敌人闪避抵挡,蓦地一转,已绕过正面,一溜剑风,斜
指敌人面门。
果然老史身形一转,潘自达已又急袭奇门,打侧面攻上。
一连三四剑,狠毒迅急,环绕剑尖摇摆歪斜,但所攻向之处,仍是人身大穴。
这正是海南别树一帜的海幅剑法。
这不过是转眼间之事,老史方冷哼一声,双掌箕张,硬攫敌剑。只见双掌血红
如火,动处熊熊有声,宛如烈火吐焰。
钟荃义肝侠胆,径自飘身疾飞而起,在空中长啸一声,如大鸟掠空。
猛听有人宏亮威严地喝叱一声,跟着一条人影疾扑而至,在空中迎面急撞向钟
荃。
刀光闪处,环声急鸣,敢情那拦截他的人,使的竟是把九环刀,势猛力沉,迎
击而至。在空中硬碰硬地迎头所砍,已是奋不顾身的招式。
钟荃剑仍在鞘,却也丝毫不惧,本是高飞疾掠的身形忽然稍挫,然后双掌齐出
,一手夺刀,一手掌风激荡劲急,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一式正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的精妙招式“龙卷枉天”之式。乃是三天
式之一,奥妙之极。
那人可真想不到人家在空中也能控制进退行止,部位时间便算不准确。招数立
见松懈破绽,但身躯却仍然一个劲儿前冲,比喻作自投罗网,甚是贴合。
啪地大响一声,一个人直坠下来。
却是那持九环刀的人,这刻刀已甩手,肩膀上吃钟荃拍了一掌,半身麻木,整
个儿摔在尘埃。
楼下厅门外还站着一个老头儿,身量高大,相貌威严,须发像雪也似白,精神
却极是矍铄,面色之红润有如婴儿。
他一眼瞧见钟荃在举手之间,打落攻他之人,并且还能轻啸一声,身形反而升
高半丈,这种罕睹的轻功,的是当今高手。
不觉将轻视之心去掉,宏亮威严地喝叱一声,墓地凌空而起。
钟荃转眼一瞥,立刻惊觉这位老人家武功之精纯,实与刚才那双掌血红如火的
老鬼不相轩轻。
并且立时判断出这位老人家定是名震天下武林的大内双凶之一,乾坤手上官民
。心中焉敢轻忽大意。
墓地一折腰,低啸一声,转折飞开丈许,飘飘下落。
乾坤手上官民果然不愧为音年大内群魔之首,就在对方动念转折之际,早已气
沉丹田,疾坠下地摸准了方向,一顿脚疾掠而去。
就在钟荃飘然下坠,双脚甫触地面之际,他已到了钟荃面前。
钟荃即刻知人家早已瞧出他乃昆仑弟子,有半空转变方向之能,故此这样应付
他。自家但觉敌人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
心中一骇,摹地气运全身,扬掌向敌。准备施展出独步天下的般若大能力,抵
挡这位绝世高手的一击。
岂知上官民并不出手,却冷冷道:“擅登此楼者,须得留下性命。”
钟荃闻言一愣,后面的邓小龙已仗着绝妙身法,疾飞而起。
乾坤手上官民面上掠过怒意,修然飘身飞起。
钟荃叫声不好,也自急纵而起,三条人影,转眼碰在一块儿。
钟荃一眼瞧见邓小龙宝剑在手,立刻放了心,清啸一声,施展出云龙大八式中
三天式之一“飞龙回天”,忽地一转折,放过两人之争,直飞向那座高楼。
空中剑光一闪,乾坤手上官民立刻发觉对方乃是使出华山摘传剑招,摹他骄指
急划而出。
这一刹那间,同时发觉钟荃改变方向,疾扑高楼。
当下顾不得这一下划出去已足可击落敌剑,反而猛然悬崖勒马,收回劲力和手
臂,急如陨星般坠将下来。
然后施展出内家移形换位之功,刹时赶将回去。
邓小龙也自掉下地来,但觉手腕间被敌人指风扫过之处,有点儿酸酸麻麻,不
觉大骇,愣了一下。
潘自达奋剑连冲,饶他一生练剑,海福剑法精奇狠毒,却也无法冲过血掌尤锋
的赤手空拳之关。
要知血掌尤锋的一双名压天下的血掌,本可硬攫敌人武器,手法乃从空手太白
刃以及大擒拿手中蜕化而成,神妙之极。
然而只因潘自达这口创光颜色特别,可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故此不敢造次。
第一下想空手夺剑时,便是因这原故而临时改变主意。否则以潘自达的气候,
宝剑定会让他夺去。
潘自达这时正是徒劳无功,心焦神乱之际,猛可凄厉一叫,改使出成土剑法,
脚下方位毫不规则地乱路一番,手中剑也乱所胡劈。
刹时间金光跃眼,形势大变。
饶他血掌尤锋,威名震表宇,年纪且近百龄,但终不比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学究
天人,胸罗万象,是以那毒书生顾陵略识五行宝剑的奥秘,反而血掌尤锋这等人物
,对这路古怪剑法一无所知,一时甚是困惑狼狈。
可是潘自达只因天性党毒轻躁,极不宜使用这五行宝剑中最沉稳重实的戌土划
法。
因此威力大减,加之这套刻在剑上的剑法,本已漏掉最重要的秘诀,即是等于
这趟剑法已经不全,威力益发削减。
血掌尤锋这时正是一生威名所系,心中尽管凛然震骇,但招数却不敢有丝毫疏
忽,奋起平生功力,一双血掌,上下飞舞,身形是闪蹿腾挪,加上出手如电,摆崩
封夺,无孔不入。
竟然在退了三步之后,重复阻挡住潘自达意图冲过的攻势。
钟荃这时禁如电掣云飞,已到了楼下台阶之上,攀觉风声飒然,人影闪处,乾
坤手上官民已拦在前面。
他懂得这乃是内家最上乘的轻功移形换位,以乾坤上官民的功力施展出来,当
然应该臻达此境界,是以并不惊讶。
但因自己已无法再进,不禁有点儿懊恼和困窘。
乾坤手上官民眼光如电,冷森森一扫钟荃,似乎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一时不能
决定。
钟荃天生侠胆义肠,心想楼上那潘自达认识的女人的安危,况且他也觉得后来
露首下窥的胡须汉子有点儿邪气味道,便同情起那茌弱的女人。
这时既然去路被挡,怒气忽生。
“呔,在下敬你们两位乃是名震一代的前辈高人,故此这才赂罪道歉,可是此
刻楼上分明有女人呼救之声,那位姑娘且与在同行之友相识,你不但不去查察何事
发生,反而尽力阻挡,究竟是安着什么心肠。”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流畅之极,连钟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后面的邓小龙却欣慰和赞许地笑一下,也自一跃上前,和钟荃站个并肩。
乾坤手上官民不觉大怒,冷冷道:“你乳臭未干,居然敢向老夫无礼。今日老
夫说不得要破剑出手,看看究竟昆仑、华山调教出来的人物有多大道行。”
邓小龙嘴唇一动,正想说话,乾坤手上官民已朗声喝道:“你们最好一齐动手
,免得老夫麻烦。”
钟荃凝视着他的表情,忽然一凛,想道:“这位名满天下垂一甲子的老魔头,
居然须发俱动,敢情是练有先天真气功夫?我可不能以此自恃,妄自使用,惹出人
家更厉害的罡气。”
敢情他是一朝教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从当日在和坤相府后园,那末练成的破若大能力败于毒书生顾陵罡气功夫之
后,便深怀戒心。
忽然潘自达尖厉叫了一声,急忙回头项规,只见潘自达捧剑退大半丈,显出喘
息未定的样子。
那血掌尤锋屹然稳立,并不追迫。
当下心中又是一凛,想道:“播自达的剑法造诣不逊于我,又是内家好手,而
且仗着宝剑,却被人打得喘息不已,可想那老头之厉害。我这边的老头恐怕更加厉
害。”
其实如果他瞧见血掌尤锋的苍白面色,便不会如此讶异。
潘自达诚然是内家高手,应该久战而不喘,但血掌尤锋的血掌,别具威力,擅
能破人真气,故此潘自达收剑退开之时,喘息不已。
但尤锋本人也因在不知不觉中,被潘自达的太微古剑,施展戌土剑法致令真气
反逆,胸中阵阵辍闷,十分难受。
因而面色苍白,站在当地不敢移动追击。
钟基看不出血掌尤锋异状,邓小龙却有点儿思疑,只为他是曾经领教过潘自达
的太微古剑和戌土刻法的古怪威力。
乾坤手上官民却心中了然,明知血掌尤锋平生脾气执拗,一动上手,对方非得
死伤,不肯罢休。
这刻凝仁不动,定是身上有事。
不禁暗中一惊,留神打量潘自达手上的古剑一眼,又瞧见钟望背上形式奇古的
玄黑色剑柄和丝绦,立时谁想出大概原因。
当下不动声色,朗朗喝道:“二弟如此处置甚佳,咱们兄弟退隐已久,犯不着
破戒伤人。”
此言一出,便变成这两个老头归隐之后,已成绝出手伤人。
这可使邓小龙也立刻迷糊起来,因为这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以血掌尤锋的威望和锻炼至今的功力,也许不怕潘自达古刻上的玄妙威力
。
事实上乾坤手上富民和血掌尤锋两人,果曾真个决意不再重开杀戒,但伤人与
杀人又大有区别,这正是乾坤手上官民终是故刁难除,只求目的,不择手段,虽然
言中不尽不实,却先保住颜面和稳住形势,使敌人莫测高深。
血掌尤锋努力运气行功,转眼恢复原状,却看潘自达时,仍在连连喘息。
但他仍不敢造次,倏然纵退回来,直如云驰电掣般掠过邓钟两人,站在乾坤手
上官民身侧。
潘自达也迈步过来,钟荃觉得这时敌友已分,那潘自达再不对,也是自己这一
边的人,当下关心问道:“潘兄你怎样啦?”
潘自达尖锐而简捷地答道:“不妨事。”
一面抬头去望那楼上的窗户。
钟变但觉义无反顾,朗声道:‘调位老前辈既然不管楼上发生之事,在下等虽
不自量力,也非得冒险得罪不可。”
血掌尤锋哼一声,理也不理他,却问乾坤手上官民道:“刚才老哥哥可听到妇
人呼救之声,楼上不是明风箭张镜山居住么?”
乾坤手上官民点点头,两道雪白眉毛微皱一下,眼光一闪,正好瞧见旁边一个
汉子,一拐一拐地退回楼中。
不觉沉吟一下。
他所考虑的乃是这三人虽然年轻,却都不是唐手,自己虽有把握能胜,但可不
是容易之事。
以自己兄弟的威名岁,纵使赢了,也落个胜之不武的话柄,何况赢得并不容易
。
这一点他非认真考虑不可。
其次,他也听到楼上女人叫声。
这阴风箭张镇山昔年名震黑道,他的师父与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好友。
这次阴风箭张镜山忽然携眷来投,乾坤手上官民知他武功甚佳,而且诡滑机智
,便拨三楼当中的房间给他两口子居住。
后来才发觉阴风箭张镜山和他的美丽妻子,其间有点古怪。
他当然能忖想得出阴风箭张镇山定是以不正当手段夺得的娇妻,但以他这种人
当然不会将一个好人的冤屈放在心上,甚至猜想阻风箭张锐山乃是求庇护而来。
然而现在可不能不考虑了,假定明风箭张镇山的妻子和这三人有关连,则上官
民他可不能不先知悉内情,站稳自己的脚步,方可作种种决定。
他极快便作了个决定,不悦地瞅那一拐一拐而退的人一眼。
那人正是早先吃钟荃以三成力量拍了一下而掉在尘埃的人。
决然道:“不管怎样,先查看刚才的叫声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行决定。”
钟荃满腔怒火立刻消失,恭敬之容自然流露,大声地道了一句谢。
上官民大声吩咐道:“你上去瞧瞧。”
却是对那一拐一拐的人说。
那人嗷然应了一声,连忙忍疼快走进楼上。
忽然一人冲出来,大声叫道:“启禀两位老前辈,山庄那边有急讯……”
这人正是满面于思的阳风箭张镜山。
潘自达一见此人,忽觉一股无名之火,直烧上心头,怒骂一声用剑指着阴风箭
张镜山。
乾坤手上官民却沉声道:“你慌什么,信呢?”
血掌尤锋却瞪着潘自达,那意思是倘若他一有动作,便立刻出手。
钟荃伸臂一栏道:“潘兄你干什么,人家不是派人去查么?”
潘自达尖声叫道:“不行,这家伙我瞧见便生气。”
阴风箭张镇山目光锐利一扫,反唇相讥道:“尊容也不见得高明啊。”
奇怪的是血掌尤锋竟然没有拦阻。
原来乾坤手上官民一看完那张小纸条,那是由信鸽带来的急讯。立刻给尤锋阅
看,两个曾经身历大风大浪的一代名手,这时面上都变了颜色,默默无语地对望着
。
潘自达一冲过去,钟荃觉得不对,立刻也飞纵过去,打算拉住潘自达。
阴风箭张镜山一见两人齐齐扑来,他因是早就瞧过这两人的武功,那是当他们
大闹相府,双战毒书生顾陵时见过。
而刚才他也瞧见两人的身手。竟不逊于上富民和尤锋二老,若是以一敌一,他
还不致立刻怎样,可是两人同上之时,他可真个吃不消。
当下疾然横跃大半丈,身形一动之际,已经将他那名传武林的阴风箭准备停当
。
那呆呆的两老忽然同时怒哼,血掌尤锋恨声道:“除了毒书生顾陵之外,便是
华山、峨嵋的人,老哥哥你瞧着办吧,我尤某今日非大开杀戒不可。”
这边三人之中,倒有两人听个清楚,邓小龙矍然问道:“老前辈说的什么华山
。峨嵋?毒书生顾陵又怎样?”
血掌尤锋面寒如水,冷森森一哼,发觉两人已经失踪,回头一瞥,只见潘自达
仗剑直冲入楼中。
正想动身追赶,上官民却一按他臂膀,道:“且由得他去,他是海南剑派的。
”
钟荃不管那站在半文外的阴风箭张镜山,也自愣然回顾。
血掌尤锋冷冷道:“好小辈,居然横行到我们诸兄弟头上,我且问你,华山可
有女弟子?”
这一问实在多余,华山根本全部是女的,江湖哪有不知。
血掌尤锋果然不等他回答,继续道:“还有个峨嵋的少女,带着那杀死雪山豺
人的大汉,到我隐贤山庄闹,哼,好大的胆子,居然勾来毒书生顾陵将山在烧为平
地,你且听着,我血掌尤锋不符峨嵋、华山打个翻身,再不姓尤。”
邓小龙当然不知那纸卷写明尤锋最疼爱的孙子尤东霖及上官瑜同在祸劫之列,
是以这般愤怒。
当下心中听到薛恨儿芳踪出现而稍放,同时也极为紧张,试想血掌尤锋已是近
百岁高龄之人,功力何等湛深,只怕华山、峨嵋两派俱都无力树此强敌。
钟荃在后面大声搭腔问道:“老前辈刚才是说有个峨嵋的姑娘么?”
声音中尽是惊喜之情,邓小龙不由心中叫声糟。
果然两老同时回头瞪着他,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这厮也不可放过。”
血掌尤锋嘿一声,忽然直扑邓小龙,一双血掌带着悠悠风声,撞击而出,声势
猛烈惊人。
邓小龙一见人家使出拼命的真功夫,威势如排山倒海,不敢硬接,修然剑光一
闪,使出‘格寒乍展”之式,剑尖直划对方助下。
尤锋血光映显的手掌幕然分出一只,硬攫敌剑,一掌原式不变,疾撞过来。
邓小龙这一招“春寒乍展”原是假招,本来乃是华山六合剑法中的绝妙招数,
称为‘少阳再引’,脚法大有不同,似止实进。
可是敌人这一硬握猛撞,什么招数都变不出来,赶快撤剑化为“长虹飞渡”,
脚下出人意料之外地一倒一冲。
居然打敌人如山掌力旁边闪身错过。
在这闪身而过之际,修然化招为“横撞晨钟”之式,扭脱用到把疾撞敌人的肋
下穴道。招式之快狠,应变之溜滑,果真不愧为全国镖行中第一位人物。
可是那血掌尤锋更加厉害,攀然旋身回时一撞,劲力奇重。
邓小龙倩知敌人肘坚如钢,但也不能闪避,咬牙合力握剑撞出。
金石相碰之声一响,人影倏分,邓小龙已被人家奇重的力量撞得跟跄退开数步
。
血掌尤锋化撞为抓,却抓个空,口中又是嘿一声,如影随形般追击过去。
邓小龙猛受敌人掌力,堪堪上身,尤其眼前血光乱闪,眼花缤绕,心中大骇,
长剑起处,忽然涌起剑花千朵,护住全身。
不但严重之极,而且剑气奇锐,使得尤锋的血掌也不能抓进去。
钟奎认得这一招正是昆仑绝代奇人白眉大和尚自创的抱玉剑法中救命绝招,称
为‘天女散花”。
此时见邓小龙使得精彩,不觉脱口赞叹一声。
阴风箭张镜山左手一招,微听喀嚓一下弹簧响声,一条黑线,疾射向钟荃后背
心。要知张镜山武功不俗,但外号人称阴风箭,可见得这样的暗器,必有过人之处
。
原来这种阴风箭实在仅是类似袖箭,借袖箭筒中的弹簧发出。
但威力可大不相同.第一.箭头附有奇毒,纵使武功再好,能将毒气迫
住,不使攻入心脏而死,也会很快使四肢疲软无力。
其次此箭通体漆黑,体积甚小,不大容易发觉,第三,箭簇乃是以秘法打造,
形式古怪,擅能穿风破气,不会带出风声。
于是惯于以听风之术来避暗器的人,简直无从发觉。尤其是背地伤人时,更难
提防。
也不知多少高明之士,毁在他的箭下,故此称为阴风箭,表示其阴毒难防。
就在他阴风箭出手之时,楼上有人尖叫一声,却是潘自达的声音。
叫声中含着无穷悲愤,刺耳难听之极。
钟荃猛一回头去望楼上,眼角忽然誉见一道黑线,又到了背上。
然而就在他发觉之际,这道黑线已到了背上,微响一声,一支小黑箭钉在他背
上。
血掌尤锋连攻三招,但见两团血影纵横上下,凌厉进外。
邓小龙的连环救命绝招风刚一使完,猛觉手腕一震,长剑脱手飞出。
同时之间,乾坤手上官民也大叱一声,疾如狂风一卷,以龙形一式,单掌首推
,身随掌走,候忽已袭至钟荃身前,刚劲掌风已压上钟荃身上。使得钟荃衣服直向
后面贴体而飞。
楼上的潘自达打窗中现身出来,随着尖锐叫声,涌身扑下,手中太微古剑映起
金虹如练,疾泻急冲,那方向竟是扑向阴风箭张镜山之处。
这个当儿,钟荃猛然回头,举掌迎敌,身躯微微一动,背上的小黑箭竟然掉下
了地。
原来方才阴风箭袭到背后之时,钟荃恰好回头去瞧楼上,身躯一歪,那枝箭啪
地打在他背上斜插的玄武剑鞘上,箭头一滑,扎破了鞘旁的衣服,是以勾在那儿,
没有立时坠下。
阴风箭张镜山不知就里,心中骇叫一声我的姥姥,趁钟荃回头迎敌,倏然又出
一箭。
这厮只因当日曾见钟荃挡住毒书生顾陵罡气的一掌,而毒书生顾陵多次发出罡
气,从无人能够略略抵挡而不立毙的,故此这厮一心一意要先除掉钟荃,其余两个
便不必畏惧。
因为他知道潘自达虽然也厉害,但两老总能克住他。
邓小龙则是闻名的大镖头,他当然认得来历和武功深浅。
钟荃尽运全身功力,凝聚双掌之上,猛然击出,啪地大响一声,但觉敌人掌力
之沉雄,无与伦比,自己虽然夷然无伤,却吃不住这股劲,哈哈哈连退数步。
就在撤步之际,猛觉背上一痛,跟着一阵麻木之感,侵袭神经中枢的脊骨。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运气迫住毒气,不它弥漫开。眼光瞥处,恰好瞧见邓小
龙空拳赤手,被血掌尤锋疾然追至,正手忙脚乱地招架。
他立时判断明白不出三招,邓小龙定然会被血掌尤锋所伤。
只因邓小龙一身武功造诣都在剑上。
而今连剑也没有了,岂能抵挡以血掌奇功驰名字内的尤锋的双掌。
乾坤手上官民但觉这位昆仑少年高手力量浑厚无比,虽因火候不足,吃他震退
,但一点儿也没有将他震伤,当下妒心忽起,杀机大盛。
为的是这少年如今已这么厉害,过些日子,他乾坤手上官民可不敢自信接得住
人家一掌哩。
钟荃心中大乱,忽然发觉对方眼中凶光四射,没有年高德厚的老人家那种温范
持重的样子,不觉突生反感,耳边同时又听到潘自达尖声叫喝之声,料是和阴风箭
张锐山已交上手。
说时迟,那时快,乾坤手上官民已施展出生平武学精华所在的乾坤十三式,一
掌打来。
这一掌看来简单,但钟荃自幼饱受昆仑诸大师的亲炙教化,岂不知人家这一举
手,威力奥妙,无与伦比。
跟着此掌之后而来的变化,可真难以忖测,直如长江大河,滚滚不绝,端的极
是难敌。
在这种情况之下,师兄那边危在瞬刻,看那血掌尤锋的凶恶样子,恐怕真会立
毙于掌下。
至于自己则已中了毒药的暗器,倘若再和这位功力卓绝的老人缠战,必遭杀身
之祸。
他无论如何,也得采取特别的紧急措施。
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敌人掌力也堪堪压体而至。
钟荃陡然清啸一声,鬓发飘举,右掌轻轻拍将出去。
崩川裂岳般暴响一声,委时文许外的松柏也摇颤不休。
乾坤手上官民何等厉害,一见对方形状有异,便全神戒备,惟恐是一种至毒的
外门功夫。
是以钟望般若大能力陡然发出之际,乾坤手上官民已疾如电光船往后便撤。
饶他避得快,也被那般先天真气袭将上身,当下避无可避,立刻凝聚全身功力
,猛可抡掌一挡。
但见这位年及百龄的老人,身形飞开三丈之外,落向地下之时,身形连摇,差
点儿没趴倒地上。
那只右掌,已是齐脱折断,但他可没有哼哈一声。
钟室自知形势不妙,只因全身陡觉疲软,这感觉可真够他惊骇的。
那边邓小龙闷哼一声,咯咯咯连退数步,敢请他刚刚使出精绝天下的云龙大八
式中“龙尾挥风”之式,硬了对方一掌。
他的掌力本欠锻炼,这刻苦非招式巧妙,早就被人家震散真气,饶是这样,那
只换掌的右手和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发麻,再也不听指挥,体内真气,也略略反源
逆运。
血掌尤锋却因这边惊天动地般一响而回头一顾,没有立刻跟踪进击。
钟变抓住这个机会,咬牙奋身一扑而去,一掌飘飘拍出。
血掌尤锋嘿然一声,强以八十余年苦练的血掌奇功,硬挡这一下。
暴响一声,真个石破天惊,风云变色,血掌尤锋颀长的身躯破空飞起,啪哒一
声,坠落在数丈外的石路上。
乾坤手上官民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倒,竟然举步维艰,无法过那边看看
血掌尤锋是死是活。
另一边的潘自达古剑泛出满天金华光练,卷住阴风箭张镜山在创圈中。
阴风箭张镜山使的却是一件奇形兵器,形如仙人掌,掌上五指锐利其张,掌心
尚有一枚利钉。
亦可作点穴之用。
他的武功敢情极为高明。
尤其这枝长约四尺的仙人掌招数精奇,虚实莫测,精擅打穴。
使得潘自达空自将海福剑法使得有如怒海狂涛,崩云裂口,一时连拆十多招,
仍无法攻下对方。
他一点儿也没理会这边情形,兀自狂攻急攻。
这时似是狂性勃发,厉啸声声,墓地连人带刻化作一道长虹,长躯直冲。
这一式乃是海福剑法中“黑岳犁田”之式。
即是当年海南剑客归元想与铁手书生何涪同归于尽的那一式。
要知任何家派的最毒辣招数,得讲究个不伤自己而立毙对方。
可是这海福剑法偏激之极,直如疯狂。
这一招“黑岳犁田”,直是与敌人拼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阴风箭张镜山墓地一低头,喀嗓一声,打背上射出一支小黑箭,直奔潘自达面
门。
两人相距既近,潘自达无法闪避,这家伙根本也不打算闪避,剑光依旧如虹卷
到。
阴风箭张镜山但觉敌人之剑,直深进来,竟然无法招架。
大吼一声,仙人掌脱手飞出,自己却拼命滚身疾翻。
但见血光崩现,阴风箭张镜山惨吼一声,被潘自达一到卸下整条右臂。鲜血进
溅中,他左手按着伤口,在地上一个翻滚,拼命挣扎起来,向楼后疾奔而去。
潘自达虽是剑伤仇敌,但自家也被人家仙人掌甩手插入左大腿上,深可见骨,
鲜血进流。
他仰天大笑一声,一支小黑箭从他口中掉下来。
原来他刚才偏激之性一发,竟然张口去咬那支阴风箭,却真个给他咬住。
他也不理其余的人是个什么下落,猛力左腿一蹬,把那支深嵌腿上的仙人掌甩
落地上。然后有点踉跄地直奔高楼而去。
三楼一张绣床上,僵卧着一个寸缕不挂的女人,骨肉均匀,容貌美丽,却紧紧
闭着眼睛。
这人正是当日在相府和潘自达春风一度的红霞。
腿上的鲜血,涔涔而流,把裤角染红了一大片,他却毫不理会。
他伸手摸在红霞手臂间深深凹下去的绳子捆过的痕迹,那是当他第一次上楼时
,便瞧见红霞浑身寸缕俱无,被捆在床柱上。
当时他连忙弄断了麻绳,但觉红霞四肢僵木,双目紧闭,当下心碎肠断地惨叫
一声,将红霞放在床上。
他心中汹涌着的情愫,并非一个恨字可以形容。
为的是这位在他生平唯一曾给予他温柔爱情的姑娘,不但已被人占有,而且还
在无意邂逅之际,给那夺爱之人弄死。
这种种情愫混合在一起,连他自家也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两滴眼泪夺眶而出,不管他平日如何暴戾偏激,目空一切,此刻却显得脆弱之
极,真情流露。
他徐徐倒下去,枕贴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唤回那一缕
棋杳杳魂。
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使他猛吃一惊,浑身微微发抖。
敢请他从她躯体中,听到轻微的跳动声,那是心的跳跃。
他猛然仰起身来,用心查看,跟着立刻伸手一拍。
红霞倏低吟一声,僵木的身躯忽然软软瘫缩。
这是因为潘自达有了先入之见,一心认定红霞曾经叫过救命,多半已被那厮弄
死,是以一时把自己蒙住。
现在,狂喜之情汹涌地袭击着他,反而又掉下几点泪珠。
红霞缓缓睁开眼睛,疲弱无神的眼光,凝定在他脸上。
然后像是记忆起这个人是谁似地陡然闪亮~下。
潘自达完全了解她眼中的意思,低声道:“红霞,是我来了……”
“我们终于重逢。”她疲倦软弱的声音,使得潘自达泛起无限怜惜:“真个是
你么?自达……”
她叫唤着他的名字,潘自达但觉心中异常充实和温暖。
“你让我瞧清楚些,行么?”
潘自达俯首下去,不单是让她瞧得清楚些,而且热烈地吻在她的唇上。
不久,他便替她穿好衣服,只因此地究是仇敌的居所,他还未知下面究竟情形
如何?不得不作最坏打算。
替她穿好衣服之后,便将她抱将起来,奋力从楼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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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六回 灵鸟忽降 永怅分飞
这楼中尚住着好些妇孺,当然不敢来拦阻他。
至于那个被钟荃拍了一堂的人,已被潘自达在上楼时杀死。
他一踏出楼外,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大吃惊。
那须发如雪的乾坤手上官民站在大路边一棵柏树下,面色苍白,下颔的白须上
还沾着一些血渍。
再看远处躺着那血掌尤锋,动也不动。
邓小龙左手抱住钟荃,正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也不过是刚刚举步。
白石铺的大路上,血污处处。
他一眼瞧见钟荃倚在邓小龙肩上,脚步虚浮地移动着,便知道他已受了伤。
背上玄黑色的古剑的剑稳不住地摇晃。
一个恶毒的念头掠过潘自达心上,他想道:“钟荃这厮真不得了,竟然把两个
如此厉害的老头子也打得非死即伤,这种武功太了不起,现在看来他们两人都受了
伤,我虽也有伤,却不过是硬伤,不如趁这机会将他们一齐杀掉,还有那柄宝剑…
…”
红霞轻轻道:“啊,你在想什么,眼睛里的光芒真骇人。”
他立刻温柔地瞧她一眼,道:一没有什么,我总不会对你凶的啊!”
话才出口,脚下已动,一直追将上前。
邓小龙回头一瞥,忽然察觉他来势不善,怒哼一声,霍地沉身一转,用右边身
子顶住钟荃,左手握住方才捡回的宝剑,狠狠地瞪着他。
潘自达见他动作伶俐,可不知邓小龙其实右边身躯麻木不堪,特别是右臂根本
抬不起来。
而且真气已被血掌尤锋震伤,不过一时尚能支持而已。
他猛然停一下,失声道:“你们怎样啦?”
邓小龙机智过人,心中明白他胆怯之故,当下狠声道:“你走你的,别管我们
。”
说着话时,左手长剑摆个架式。
潘自达果然趔趄不前,道:“你这个样子干什么?”
“你以为你那鬼心思我不晓得么?”
潘自达摹然火起来,尖声大叫道:“我就是非要那剑不可,你给不给?”
邓小龙哼一声,没有立刻作答。
园子里散布各处的亭树台阁传来人声隐隐,似乎是因方才惊天动地的响声和战
伐之声惊动,有些人要出来察看光景。
啊、龙极快地忖道:“哎,不好,眼前这恶人已经难办,现在又似乎有人要出
来。想这大内双凶既然隐居此地,他们的人自然都懂武学,目下我已是强管之末,
只怕不堪普通武师之一击哩!”
眼光到处,只见潘自达也面露紧张之色,眼珠一转,心中已有计较。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听见没有?已经有人要赶来,我想,纵然你自家不怕
,但抱着的那位怎办呢?”
这一击果然直中要害,要知潘自达适才首鼠两端,不敢逼迫邓小龙,便是因为
误以为邓小龙没受什么伤,诚恐火并之下,伤了红霞。
但他乃是个偏激之极的性情,虽然已萌退志,口中仍不相让,尖声叫道:“你
管不着,我问你要的是剑。”
邓小龙爽快地道:“好,此剑给你也可以,但你得以那柄交换,这可是你自己
的意思。”
潘自达迟疑一下,居然同意了,立刻将太微古剑连鞘扔在地下。
邓小龙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上,然后用左手扯下钟望背上的玄武剑,叫道:“你
先走,我抛给你……”
潘自达耳中已听到步声杂沓,快要来到,可真不敢耽误,迈步踉跄而走。走出
两丈许,邓小龙一扬手,一道黑影扔过去。
他一手捞住,看清楚正是他使得最顺手合心的玄武剑,不觉仰天尖笑一声。
邓小龙心中焦急之极,情知这庆余楼左右的人一出现,定然无法脱身。
可是他又不敢让潘自达瞧出自家的狼狈,只好强自镇定,狠狠瞪着他,等他离
开。
潘自达再迈开脚步,一面叫道:“老邓你也走啊,哈,冷…··”
他的身形很快便隐没在一片林子转角之后,邓小龙回顾一下,考虑要从哪一方
逃走,一面转过身躯,用左手抱住钟整的腰身,舍掉自己的剑,过去拾回那柄太微
古剑。
钟基这刻已让阴风箭奇特的毒药,弄得全身疲软无力,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
迷。但体内仍然自动以全力遏抑住那能攻心致死的毒气。
潘自达的去路传来吃喝声和金刃相击之声,邓小龙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叫声我
命休矣。
忽然一狠心,半挽半拉地和钟室走个回头路,直趋那条白石大路斜向的汉水岸
滨。
刚走了十余步,耳中但听兵刃交击与及尖厉惨叫之声。
邓小龙心中可真个着忙,惟恐那是潘自达被人所伤,这一来他和半昏迷状态中
的钟童都将变成瓮中之鳖。
尖厉的惨叫声连续传来,邓小龙能够极清楚地判辨出那是临死的最后哀号惨呼
。匆匆一算,已共有六七人伤死的模样。
当下立时推想到那该是潘自达仗着玄武古剑而杀死对方好多人。
再走出数十步,已到了牌楼之下。
猛听后面喝叱连声,共是四五个人的口音。喝声全都劲沛非常,虽隔着十来丈
远的距离,依然清晰可闻。
邓小龙放目前瞥,但见那一道白茫茫的汉水,离着这牌楼还有半里之遥。
江边倒是有三四艘小船在那儿系泊。
只要他能立刻赶到江边,多付些银子与那小船的人,大概要脱离这险境当非难
事,然而半里之遥,在平时当然全无问题,眨眼工夫可以赶到。
可是如今一则钟基陷于半昏迷状态之中,二则他本人因受尤锋的血掌力量震伤
真气,右臂也抬不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便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关头。
那便是他一是立刻拼尽余力,以家传绝顶轻功,抱起钟荃疾扑江边,雇船顺流
而逃。
可是这一着必须考虑到若果逃到小船时,那水上人家不肯合作远逃,或是让刚
才那几个武功甚强的人也跟踪追到,以快船追赶上了。
这时他的力量国以轻功奔逃时用尽,后果便不堪设想。
因此,他还有一个方法,便是不逃。
将这最后的残余力量用以对付来敌,也许终能侥幸逃生。
这两个办法,逃或不逃,可要他立刻决定,分秒也不能迟疑。
那边林子之后,潘自达仗着手中一柄玄武剑,面容狞恶惨厉地和五个人在交手
。本是抱着的红霞,又改为背负。
那五个人全是年逾四旬的中年人,其中三个穿着暗色夹袍,衫角飘飘,甚是斯
文。余下两个都是穿着短打衣裳,像是匆促间赶来,连外衣也不暇穿上模样。
那三个身穿长衫的人,两人使棍,一个却用一柄铁叉,全不是兵器,大概是一
时间没有兵器,便随便抢拾这些棍叉应敌。
两个短打装束的人,俱使单刀。
这五个人正在围攻潘自达,一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六七具尸身,全是当胸被剑刺
着,穿心而死,血迹遍地。
潘自达状类疯狂,手中乌黑闪亮的玄武剑使得凌厉之极,团团进攻的五人竟占
不到上风,仗着偏激狠毒的海蝠剑法以攻为守,迫住那五人。
一时之间,似乎难分轩轻。
那五个人进退之间,有如行云流水,而且轮翻从不同的角度,凌厉进扑,时间
甚是佳妙,借以牵制不能对他们其中单独一个下毒手。
论起功力来,这五人全属武林出色人物,可是若比起潘自达,却显然尚逊一筹
。
可是潘自达在十招过后,已呈不支之象。
只因他腿上之伤深可见骨,影响用力,其次背上红霞又是极大的负累,使得他
每一出手凌厉进击之时,人家在后面疾然扑来,便不得不立刻翻剑回护。
但见他步履蹒跚,面容惨厉,手中剑法一变,忽然使出怪绝天下的癸水剑法,
那便是古代五行剑中的一种。
这套剑法全以诡滑怪橘而大别于其余的四行剑法,以潘自达的天性而言,果是
极合式使用这套剑法。
那五人齐齐为他的诡异厉害的剑法而迫退开去,然而三招之后,潘自达步履的
蹒跚艰困,使得那五人立时又挥棍抡刀,猛攻上来。
潘自达尖嘶厉叫,手中玄武剑左斩右劈,真力依然劲厉异常。
可是只因脚下踏不上那种步法,是以威力全失,晃眼间左肩挨上人家一棍重的
,痛人骨髓,这一棍原本应是背上红霞的劫危,潘自达勉力一旋身,硬以左肩去挨
棍,左手五指如钩,疾抓另一个人的单刀。
这一来那五个人全都看出潘自达弱点所在,那便是若向他背上之人施以辣手,
则潘自达便会陷于进退失据之境。
五个人心中全都明白,但又是数招过去,却没有采用这方法。
其中一个短打单刀的人,厉声叫道:“二老俱已死伤,咱们可不能放过他。”
余下四人一闻此言,齐齐怒嘿,立将适才不肯攻击人家背上妇女之心收起。
这是因为他们五人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岁数也活上四旬有余,岂能做那毫不
光明的勾当。
但二老死伤之事,又令他们勾起仇恨和怒火,便不顾一切,同时攻袭此一弱点
。
潘自达岂有不知之理,急得尖叫连声,但见一道乌光如黑龙飞舞,在两棍双刀
一叉之中,旋回飞舞。
转眼间一声惨哼。
血光选连崩现,敢情潘自达左肩挨了刀,划开一道口子,热血直冒。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白挨,对方也让他一剑扎穿小腹,噔噔噔退了四五步,一
交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四般兵器更加如风狂骤雨般攻来,形势危殆之极。
猛听头上一声清亮鸟鸣,跟着两丈之外,传来银铃也似的声音,道:“喂,你
们全给我住手……”
可是那四人恍如不闻,依然拼命进扑猛攻。
潘自达心头猛然大震,脱口暧一声,转眼去瞧来人。
手底略慢,人家四般兵器可就攻了进来,一支长棍照头砸下,另一枝棍则直挑
小腹,那柄单刀和铁叉,却从后面砍刺而至。
潘自达眼光到处,但见两丈外一株垂柳之下,一个身穿白罗衣的圆脸少女,站
在那儿,微风中衣裙轻飘,动人之极。
正是他心坎上不能须臾或忘的陆丹。
他仅须一瞥,便也发现她那迥异常人的娇红面色,更加增多妩媚动人的风韵。
陆丹昔日在京师曾见过这矮胖丑陋的潘自达一面。
此刻仍然认得,见他眼光扫来,便微微一笑。
那四样兵器已自风声压体,潘自达骤睹心上人的芳容,而且又得她嫣然一笑,
立时魂消意乱,已不知身在何处。
但觉年来憾恨,在这顷刻之间,全都消失净尽。
陆丹却暧了一声,身形一动,已到了他的身边。
头顶上清亮震耳般鸢呜一声,白影疾掠而下,那个以长棍猛砸潘自达头颅的人
,立刻撤棍退开数步,敢情那只白鸢雪儿,斜掠而下,疾啄敌眼,迫得他不能不撤
棍退开。
陆丹一双玉手齐起,纤足可没有闲着,倒踢出来,恰到好处地蹬着直挑潘自达
下盘的长棍。
一手在这瞬息间抄着铁叉,猛架敌刀,另一手却轻轻推在潘自达身上,将他震
开两步,腾出位置。
她这一份身手,由开始从两丈以外飞过来,以至于拒敌救人,全在间不容发之
际圆满完成,那功力简直已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尤其是去来飘忽,宛如羚羊触角,无迹可寻,身法美妙之极。
那三人惊叱连声,霎时退将开去。
这时,雪儿已重复飞上天空,不再下扑。
于是便变成四人包围住他们两人的局势。
那四人正待出声喝问,甚且再扑攻上来,猛听数丈之外有人震天价哈喝一声。
众人闻声惊顾之时,发声之人已疾如奔马般冲到陆丹旁边,敢情乃是傻大个儿
方巨。
他身后还跟着那头白驴,颈上一片碧绿,四蹄上数寸处也是碧光耀眼,煞是好
看。
四人一见这傻大个儿以及那根黄澄澄起满紫晕的竹杖,立刻骇然后退,惊疑相
顾。
这正是人的名儿树的影,方巨自从杀死雪山豺人之后,已然名震江湖,谁都知
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陆丹不愿理睬潘自达,却甚是留心地瞧了他背上的红霞几眼,狐疑地沉吟一下
。
方巨道:“姑娘,我们不去砸坍那座大楼么?”
潘自达尖声应道:“两个老头非死即伤,你们可是找他们晦气?”
陆丹轻轻在鼻中嗯一声,澄澈的美眸陡然一亮,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
原来这时她已想起潘自达背上的女人是谁来。
当日她夜袭相府之时,便曾约她隔晚在园子中假山处等候她来救她脱离这冷宫
也似的相府。
那时候陆丹一身白衣,用白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
故此后来红霞认不出活自达竞非那天晚上的白衣人。
现在,陆丹因红霞的缘故,便又对潘自达多打量一眼,只觉他的样子作呕,禁
不住秀眉微皱。
潘自达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不悦背上之人,忽地一闪腰,将她摔在地上,
把她摔得哎地大叫,竟爬不起来。
方巨忽然大怒,蓦地冲过来,右掌伸处,啪地打潘自达一个大嘴巴。
陆丹格格一笑,飘飘飞将起来,落在白驴背上。
那四人围在四下,全都莫明其妙,虽然也为了人家之全不理会他们那种轻视的
态度而暗中气恼,却又因那方巨武功之出奇特别而震惊莫名。
试想潘自达方才本身已伤又背着负累,却也将他们打得不能近身。
这个像座小山般的大个儿一伸手,便刮了他一个清脆的大嘴巴,一任潘自达如
何问避,这个嘴巴仍然括得四平八稳。
他们四人可真不是人家敌手,不禁全萌退意。
陆丹道:“你们还不走,瞪着我们干嘛!”
那明亮的眼光,瞥扫过众人面上。
那四人哼哈做声,哪肯就此退走。
事实上他们即使万分愿意撤走,也不好意思真走。
陆丹俏眼一闪,已明白他们心意,觉得似乎不必大伤他们的自尊,于是向方巨
道:“既然两个老头儿都死伤,我们不必再去,喂,你怎么啦?”
末后的问话,却是向潘自达说的:“把人家摔成这样子,究竟安的什么心肠,
我可认得她是谁呢……”
潘自达吃惊地低头瞧瞧地上的红霞,只见她趴伏在地上,侧脸枕在手臂之上,
眼光黯然失神地凝定在前面的树根上。
他红着脸颊,心中极为纷乱,也忘了被们的愤怒。要知他身世凄独,受尽人间
冷眼,是以性格非常复杂,感情偏激。
正因此故,目下他立刻便了解红霞黯然的眼光,那是一种极端自卑和自怜的混
合情绪。
只因她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虽然咎不在她,但事实上究已成为莫补的缺憾
。
因此她只能黯然无语,连肉体上的疼痛也不愿意做声。
他记得自己也常常会被这种可冷的情绪所袭击,因而非常痛苦。
如今,正是同病相怜,不管他心中曾是多么地苦恋陆丹,这刻也不由得不满心
冷惜,猛可收剑弯腰将她抱起来。
腿上和左肩上的刀伤,痛得他一哼,可是他强忍着将她抱起来。
红霞忽然暖泣起来。
陆丹似乎也能够了解一点儿这种微妙的感情,忽然同情起他们两人,便道:“
你们走吧……”
跟着向方巨道:“巨儿你看着他们,若果他们敢动手拦截,你便不须客气。”
方巨兴头地应声好,横杖虎视着那四个人,看来他倒是希望人家会拦截,便可
表现一下他的神勇。
潘自达抱着红霞,瞒珊而走,一径走到早先系马之处,解下钟望那只最神骏的
黄马,小心跨上去。
蹄声骤响处,他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径自疾策狂驰而去。
陆丹没有去管他,回头招呼方巨一声,便自向西南再走,那是回返峨嵋的方向
。
那边的邓小龙抱着钟望,已扑到江边,雇好一艘小艇,放诸中流,竟不知那潘
自达后果如何,更不知陆丹和方巨已返峨嵋。
当然也不会去想及薛恨儿之事。
唯一系心的,便是不知钟整的伤势究竟如何?
还有方才一番廖战,死伤了不少人,这可是非常重大的血案,不比平常武林寻
仇约斗为官家管不着。
现在他自家也有伤,钟茎更危险,万一公门中人追上来,定会被捉将官里去。
他筋皮力尽地躺在船中,侧边便是钟望,他忽然想到往昔韩信问路之事,现在
他似乎非狠辣一点儿不可,就像那位淮阴侯般,将指点他路径之人杀掉,以免泄漏
行藏。
那船夫发出吃力的晤晤声。
邓小龙偷偷瞧着他,那是一张坦直简单的脸孔,浮家泛宅的三四十年光阴,曾
经在那面孔上留下太多的风霜痕迹。
涮、龙对自己摇摇头,想道:“我可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大丈夫决不能
因一己之生死,而做下一生愧悔之事。可是逆水行舟,的确太慢哪
其实这艘小艇倒是摇得满快的,那船夫正是因邓小龙出手慷慨,已拼尽全身气
力溯流而上。
过了顿饭工夫,邓小龙已觉得精神复许多,坐起来往前路一瞥,但见里许之外
,有几艘船在江边泊着。
当下想道:“现在应该弃船上岸,往那边再另雇小船溯江而上,或者故意再放
舟东下,使得公门中人无法追蹑我们的行踪,也能稍为拖延一点儿时间。”
决定之后,便吩咐那船家靠岸。
故意问那船家往西南面紫石镇的路如何走法,然后抱着钟基一径走去。
他休息了一阵,又能够施展轻功,半盏茶工夫,便到了里许外的江边,那儿有
几艘小船泊在柳树下。
可是那些小船分明是私家用的,因为款式油漆颜色都有点儿不同,而且并没有
船家。
邓小龙倒抽一口冷气,想道:“糟了,我有心偷取一艘应用,但恐怕反而多留
一条线索,这可怎生是好?”
但这刻他已无犹疑余地,因为他这时其势不能再抱着钟望前奔,这是因为他支
持不住之故。
当下跃下一艘小船中,解开系绳,持桨一推岸边,那小船疾滑出两丈许。
他将钟望移开一点点儿,以免碍他操桨,之后,便挥桨疾划,直溯上流。
逆水行舟,岂是易事,任他邓小龙臂力强胜于普通船家百倍,但因不惯划船,
加之心中又急,以致力气使了不少,却比之才那船家摇他们来时还慢要一点儿。
一直捱到天色薄暮之时,邓小龙已经又饿又累,却又知道走不太远,心中着急
得很,差幸这一路并没有人追来。
钟整一直陷于昏迷状态,不知凶吉如何?
使得邓小龙在极度疲乏和焦急之中,又多了一份悬虑惶乱。
他放眼四望,但见大江前后尽是荒野之地,想歇下来买些食物裹腹也办不到。
左岸多是芦苇水草之属,有好些河汉斜伸进去,却不知通向何方。
邓小龙平生以智计自雄,但落在如今这地步,也不免有束手向天之叹。
瑟瑟秋风在江上不住吹拂,在这人喜愿俄,孤舟茫这际,使人平添许多凄凉味
道。
他想歇息一下,可是又真怕官中人从水陆两路追缉。
陆路且不说它,这水路的必定能够很快地追上他们,因为他留下的线索太多,
而且又走得很慢,人家以快艇来追,大概这刻应该到了。
是以他频频回首,瞧瞧追兵到没到。
心中直在希望在人黑之前,别让人家追上,那么还有一夜工夫,便好得多。
暮色迷茫中,再回首眺望,忽见下流处有好些快艇,疾划而来。
那船此刻相距尚远,普通人真个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但邓小龙国力岂比等闲,
已经辨认出了是官家水面特造的快艇。
当下心中大骇,腕上骤然加力,横冲左岸。
一下子抢人一道河汉子。
这一转人河湖,邓小龙立刻心中稍放,想道:“我再转个弯,便完全隐在芦苇
之中,谅他们也无能发现。”
想虽是这样想法,但到底不敢托大,趁着人家离得尚远,不怕桨声苇响会被听
到,奋力顺着这条河汉子直划进去。
大约划了二十余丈远,已经转了三个湾,外面江上的人,决不会瞧见他的小船
,他歇一下桨,微微喘息。
天色尚未全黑,因此眼前光景,依然看得分明。
但见前面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个大池塘般的潭弯,少说也有亩许之大。
他想一下,便划将进去,打算直划到对面,找个隐秘的地方,停舟休息。
若然有万一时,也可以弃舟登陆,不致像在河口处,四下都是江水。
一划进了这块亩许大的潭弯,猛然觉得船行有异,船底像触着浮沙似的,发生
喀焕之声。
不过船行速度并没有感觉缓慢,不像拦上浮沙时那种进退不得的狼狈情形,他
一横心,力量骤增,奋桨前划。
猛见本来平静的水面,立刻四方八面起了无数壳纹鳞波。
宛如谁在空中撒下大把细沙,整个亩许大的潭湾,都齐呈异状。
邓小龙骇了一跳,这时已划至中间,进退俱是一样,定睛看时,浑身毛发齐齐
惊然直竖,敢情那水面上壳鳞似的波纹,却是不知多少条蛇,大概是受到骚扰,一
齐昂首游动,故此现出这片奇异景象。
这些蛇即使全是无毒的水蛇,但若然掉下去,不被噬死也被挤死。
何况其中不少颜色特异,身上金圈银带,也不知是些什么蛇,令人觉得极之可
怖。
这时他才知道方才一划进这里,船底发出那种声音,正是船底擦在蛇群上的声
音。
蛇群骚动越剧,但见翻波卷浪中,万头攒动,那些靠近这艘小船的蛇,已经发
现了敌人,立时昂首蹿跃,意图进攻。
邓小龙出一身冷汗,疾然提桨贴着水面旋风般扫一转,数十百条昂首跃攻而来
的蛇吃他木桨扫过,身首异处,宛如被极锋快的长剑斩断。
同时因桨上内力甚重,是以那下半截蛇身也离水飞掉开去。
邓小龙跟着扫出第二桨第三桨,霎时满空蛇影,有长有短,煞是壮观。
他虽然得手,将船边的蛇群扫飞大半,可是心中却大大叫苦。
只因他每扫出一桨;所用的内家直力不在少数,本来已疲累得可以,再来这么
几下,正如百上加斤,苦不堪言。
他心中忖想道:“完了,这番大概难逃此厄。早知要葬身蛇腹,死得不明不白
,倒不如不闪避官家追捕之人,也许反而能够逃得性命……”
忖想间又扫出两桨,虽然飞起许多蛇影,但力量显然不如起初三桨。
“黄台之瓜,何堪再摘。我只要再来两下,不累死才怪呢……”
他尽力让自己在顷刻之间,恢复较多体力,以便下一桨荡出时,能够把四面蹿
攻上来的蛇群完全扫飞,面上浮起一个自悯的微笑,继续想道:“若是在平日,根
本可以不理这些蠢蛇,径自飞身踏波过去,即使抱着师弟,也不致没有办法。”
他随即想到这里何以会有这么多蛇而感到奇怪起来,而且即使偶然会有这么多
蛇聚在一起,但为什么早先进来时,不见它们游动?
忽听远处江面,隐隐传来摇桨摇橹之声,并且有人在叱喝说话,只因相距太远
,江风又大,故此听不清楚。
但他立刻推测那些桨橹之声,定是早先所瞧见的官家快船。
这样那些啥喝说话之声,可能便是船上官人彼此大声说话,或是传令搜寻这处
芦苇一带。
于是除了蛇群之外,又多了一样焦迫的悬虑。
这时,天已黑齐,又没有月亮,四下甚是阴黯。
他深吸一口气,力贯右臂,猛然又一桨扫出。
人声桨声以及拨开芦苇之声,渐已清晰可闻。
邓小龙心中大骇,垂目瞧钟奎一眼,暗自长叹一声。
夜色中传来一声断喝,叫道:“喂,弟兄们别再往前划,那是费家的蛇塘…”
话声甫歇,忽然有人哎地叫一声,跟着又另有一人惊唤道:“瞧啊,这水面都
是蛇么?”
邓小龙在心中用力叫唤道:“你们还不快走?这儿的蛇更多呢,费家蛇塘?这
是哪一号人物?”
他已不敢用木桨去扫击高蹿出水面的蛇,生恐弄出声音来,被那些官人听到,
发现自己踪迹。
但见群蛇蹿飞出水面老高,形势险恶之极,那边人语桨声,很快便退回去。
邓小龙却低叹一声,自觉已经无力去防御那些蛇蹿攻上船。
他甚至灰心得闭上眼睛,不再去理会那些蛇群。
歇了一会儿,仍没有任何动静,睁眼看时,但见小船四周蛇影上下蹿跌,但竟
然没有一条蹿上船来。
这景象使他看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醒悟过来,推论出其中原因,定是
和这艘小船有关。
可能这艘船便是费家之船,船上定是有什么防蛇的药物设备,故此蛇群纵然骚
动忿怒,却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稍为想一下,仍想不出江湖上有姓费的奇人,以他的见闻尚且不识,相信这
费家定是养蛇世家,并非江湖之人。
有了生机,精神气力陡然倍增。
急忙操桨前冲。
船底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他当然不敢往后退,只因公人刚退,可能还在左近。
是以准备到那边尽处,弃舟登陆。
眨眼间划到岸边,连忙抱了钟荃,跨上陆地。
虽然脚下尚是稍软的泥地,可也觉得十分稳妥,不致有力而无所施。
黑暗中瞧不见远处是什么光景,一径抱着钟荃,向西而走。
大约走了六七丈,猛听一声清亮鸟鸣,邓小龙不觉大为凛骇,想道:“怎的这
么晚了,还有鸟鸣?而且鸣声清亮劲烈,不同凡响……”
正在自个儿狐疑之际,那响亮的鸟鸣声又复传来。
声音冲天而起,委时已远刮天边。
“这鸟儿倒也飞得快。”他想着,脚下不停,直走过去。
走了五六步,眼前又豁然开朗,原来又是个池塘,比起方才那个略为小些。
他沿着岸边走,忽然风声劲疾,接着白影一闪,已打空中急泻疾冲向水塘。
那团白影在水面上一掠,倏地又振翅冲天而起。
在飞起时,发出一声清鸣,正是方才听到的鸣声。
眨眼,那白鸟已飞得无影无踪。
邓小龙嗟讶了一阵,再往前走。
这个水塘在黑暗中甚是平静,邓小龙瞧来瞧去,不见丝毫异状,便稍稍放心,
不去戒惧忽然有蛇群游上岸来包围着他的危险。
沿塘约模走了数丈,举目瞧瞧天空,认清方向,便稍折向南方而走。
他心中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最要紧便是如何先找到个隐秘稳妥之地,将息下来
。然后想法子解救钟荃之毒。
可是他已无能为力再往前走,只好就在这时到块平坦的泥地,将钟望放在地上
,自个儿蹲下去,仔细检查一下钟茎的伤势。
但觉钟荃的呼吸稍为微弱而长,心脏跳动得很正常。
从刚才抱着他时出他整个背部都甚是坚硬的情形看来,得知他人虽昏迷不动,
但那迫毒的真气依然具在,要知钟荃自幼已在昆仑诸大师羽翼之下,练就一身正宗
内家功夫,此刻虽已昏昏然不能动弹,但灵根不昧,仍然能够本能地运气迫御剧毒
。
这一点若换了别的人,即使武功比他更强,但若非自幼练功,至今尚是童身的
话,怕也无法办到。
邓小龙喘息了一阵,但觉那条本来麻木不堪的右臂,渐渐好转。
体内真气运行的情形,虽然有点儿驳而不纯,但也知道并未伤着根本,只不过
自家内力和血掌尤锋这种老魔头尚距过远,故此硬给震得经脉微挪,真气走溢。
起初的确极为可怕,但经过这段时间,已好转许多。
寂寞之中,但听四下不时传来低微的嘶气声音。
邓小龙知道那是蛇声,但没有去理会,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防备。
况且,大凡蛇兽之类,多半是人不犯它,它不犯人,除非是特毒的蛇类,则不
可以常理推度。
邓小龙心力交瘁,抱着膝头忽然睡着。
猛一睁眼时,天上星移斗横,已经是宵残时分,他勉力抱着钟望站起来,再往
前走。
忽听前面天空中一声鸟鸣,人耳甚熟,立刻记起是早先听见的白鸟声音。
禁不住狐疑忖道:“那是只什么鸟啊?怎的整夜飞鸣?奇怪……”
正想之间,突然又听蹄声,起初极是轻微,大概远在许多里路以外,可是声才
人耳,猛觉蹄声变得急重,眨眼间已驰近了。
“哎,那是什么神马?奔驰得这么快,简直是传说中日行千里的脚程。”
天空中风声一掠,一团白影冲坠下来,疾如流星陨石。
邓小龙凝目一瞥,那团白影发出响亮的扑翅声,竟然停在他头上丈许处,生像
也在瞧他。
他禁不住暖地叫一声,道:“咦,那不是那位姑娘的白鸟儿么、’
当日他在京师,曾经因去钟室住处时而见过此鸟站在天井木架上。
他这句话乃是衷心欣慰地对钟基说的,忽然省起钟基仍在昏迷之中,不觉为之
失笑。
诧疑未休,蹄声响处,一大团白影已到了眼前,目光闪处,但见一位白衣人骑
着一匹白驴,来势疾急无伦,却在他面前不及一丈之处骤然定住,本是向后飘飞的
雪白罗衣人骑着一匹白驴,来势疾急无论,却在他面前不及一丈之处骤然定住,本
是向后飘飞的雪白罗衣,只因这骤急一停,翻向前面拂掠飘飞。
邓小龙朗声道:“是陆丹姑娘么?在下乃万通缥局的邓小龙。”
那位白衣飘飘的驴背人,谁说不是陆丹。
她似乎因出其不意会遇见邓小龙而芳心微惊,轻轻啊了一声。
后面步声响处,强风直刮而来。
陆丹倏然一伸手,把个急驰疾冲得比快马还凶的方巨给拦住。
邓小龙打量了方巨一眼,便又朗声道:“在下和钟师弟一同南下,但不幸师弟
在汉中庆余楼受敌暗算,中了毒药暗器,此刻尚昏迷不醒。”
陆丹娇躯猛可震动一下,但随即恢复镇静,淡淡道:“啊,那真不幸。”
语气之中,冰冷之极。
方巨可不知邓小龙说钟师弟是谁,因此没有注意他们,直着脖子去看在天空中
飞翔的雪儿。
邓小龙心中大惑不解,也泛起怒意。
只因当日钟变拼了性命地去为她求解药,那是他所知道的。
而且,钟基和她在房中亲热的镜头,又是他亲目所睹。
以这种关系,他本一说将出来,她应该十分焦急才对。
岂知换来如此冷淡的反应,心头怒恨,可真按捺不住。
他也自冷冷一笑,道:“邓某自愧无能,以致眼见师弟受伤而束手无策,而且
…,,
他故意拖长一下,声音中不但冷,还有嘲讽的味道:”“而且将此事随便地说
出来,贻笑于天下,邓某也太愚拙了。”
这几句话,含意酸刻之极。
陆丹芳心里不知怎地,但觉像给什么戳一下似地痛楚起来。
然而,当日他的薄情,如今自己的憾恨,又交织成一面坚固的墙壁,使她无法
逾越。
她悄悄叹一口气,徐徐地垂下头,柔软的长发从肩上洒下来,掩住两边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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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七回 夕阳秋冷半世劫余
邓小龙按捺不住怒气,冷哼一声,撒步便走,一径擦过陆丹身边。
方巨收回目光,大声问道:“姑娘,雪儿带我们回来干什么?”
陆丹仍然垂首无语,方巨以为她听不到,大声地再问她一遍。
她稍稍抬头,嗯了一声,轻轻道:“没有什么!”
那银铃也似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而且满是鼻音,宛如患了重伤风。
方巨凝目一看,道:“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他跟着大叫一声,在这残夜沉寂之际,那雷鸣也似的叫声,直可传出十数里路
去。
邓小龙蓦然止步,一转身,双目灼灼,瞧着疾冲上来的方巨。
方巨一肚子怒气,挥杖追将上来,其势汹汹,但这刻吃邓小龙冷地瞪视,不觉
一怔,没有立刻抡杖砸下。
“小子你欺负姑娘?我可要砸扁你……”
他大声叫喊。
邓小龙道:“你可是方巨?倒是鲁莽得可以。想我们兄弟从来只有以德报怨,
几时欺负过那位姑娘,不信你去问问她……”
陆丹心里如被一支冷箭飕地射中,秀眉深深锁皱一下。
“我果真是以怨报德吗?不,不,他根本没有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却赶着救
那贱女人,打个浑身血污,哼,我才不理他呢……”
她辩解地想。
“唉,我算得什么呢?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末嫁身。即使他并不情薄,
我又该当如何?”
泪水又从她面颈上流下来,这一刹那间,真个是柔肠寸断,悲不可仰。
邓小龙冷冷地瞧着她,见她宛如泥塑木雕般,端坐在驴背上,没有半点儿反应
,不觉有点奇怪。
但也想不出究间其中有什么缘故,便气哼哼地回转身,继续走他的路。
一点儿也不理会举杖欲砸的方巨。
傻大个儿可直僵在那儿,要知他天性淳厚,非是穷凶极恶之辈。
如今见陆丹给人家一说,竞答不上来,自己那根紫檀竹杖可就砸不下去。
他回头道:“姑娘,我怎样办啊?”
陆丹咬着嘴唇,心中又悲伤,又纷乱,没有听到方巨的话,于是,方巨便只好
举杖僵站在那儿,形状可笑。
她徐徐举袖拭去泪痕,眼光一闪,但见邓小龙抱着钟荃,已走出两三丈去。
空中的雪儿清亮鸣叫一志,忽地疾泻而下,竟然扑翅不已地停在邓小龙前面丈
许之处。大概它见主人不理睬他们,以为自己是瞧错了人。
陆丹不知不觉地一催白驴,倏忽间已冲过邓小龙,反截在前面。
邓小龙也自停步,凝目瞧着她。
她这时才醒觉自己这一下是干了什么,但觉邓小龙那对锋锐如剑的目光,冷冰
冰地直戳进她的心房,似乎已知道她的心意。
“姑娘,你可不必勉强。”
邓小龙仍然冷冷地说,显然他怒意未消,依然要狠狠地挖苦于她:“我们兄弟
生死有命,不愿乞回性命……”
陆丹幽幽道:“你不会明白的,随便你怎样想吧,但现在请你告诉我,他受的
是什么伤?”
邓小龙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考察她是不真心实意,方巨又撒开长腿,一下子
冲过来。
”我们在庆余楼,正与昔年大内二老对仗之时,他忽然被那阴风箭张镜山以阴
风箭暗算于背部。”
邓小龙终于说了。
“哦,是防风箭?怪不得他躲不开。”陆丹道:“那么有个背着女人的矮胖子
也是和你们同路的了?我们下午经过那儿,替他挡退几个袭击他的人,他便骑着黄
马跑了。”
邓小龙忿忿道:“原来那该死的潘自达也逃得性命。那匹黄马可是师弟的呢!
”
方巨忽然怪嚷一声,抢到邓小龙身边,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抱着的钟荃。
陆丹飘身而下,飞到他们之间,纤手推开方巨,道:“你别吓着他好么?让我
瞧瞧……”
方巨大声道:“那是师兄啊,师兄,你怎么啦?”
声音宏亮之极,蕴含着无数焦虑真情。
邓小龙立刻道:“你放心,他虽然中了毒药暗器,但他根基天赋之佳,当世无
二,故此虽然昏迷,仍能迫住毒气不让蔓延……”
“是谁的毒药暗器?我可要砸死他……”
“那厮已经死了,你不必生气。”
邓小龙变成安慰他起来。
“怎样?陆丹姑娘,你的化毒丸管用么?”
陆丹情不自禁地伸出玉手,抚在钟荃面庞上,悄声说道:“大概可以,啊,他
大概很痛苦,额上都沁出冷汗。”
说着话间,左手已掏出一个小瓶,以迅速的动作,拔盖倒出一粒,放在钟荃口
中。
然后又倒出一粒,先收小瓶,再请邓小龙将钟荃身躯翻过来,掀起衣服,露出
伤口,只见那儿仅有拇指般大的黑点,伤口极小。
她毫不犹疑,将那粒化毒丸放在自己口中,嚼碎了和着唾涎,涂在伤口之上。
眨眼工夫,那层化毒丸的浆膏忽然变成黑色,而且像已经干了般掉下。露出伤
处肉色,已经恢复原来颜色。
钟荃呻吟一声,身躯动弹一下。
陆丹帮忙邓小龙把他放在地上,盘膝坐好。
方巨一径在嚷嚷,这时快活地叫道:“师兄,师兄,你怎样啦?可觉得好了?
”
邓小龙衷心赞道:“久闻峨嵋化毒丸能解天下之素,果然灵效无匹。”
陆丹只微笑一下,蹲在钟荃面前,却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凝瞧着她。
眸子里依然神光湛然。
“你可好了?”
她轻轻地问,心中却明知此问乃是多余。
“谢谢你。”
钟荃缓缓应道:“这一路上,我虽然昏昏然不能动弹,但心中仍然明白,耳中
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能动弹而已,谢谢你……”
方巨也挤过来蹲下,道:“师兄,我是巨儿呀!”
钟荃一面想运气归元,但心中却乱得很,简直什么事也不能做。连应该坐着或
是站起来也不知所措。
他早将方才的对答完全听在耳中,也知道陆丹后来温柔已极地摸摸他的面,这
些矛盾的行为,令他这个一贯老实的人,不知怎样想法才好。
他现在只能等事情发展下去,然后,他才知道后果如何。
陆丹忽然站起来,低着看着他,道:“我……我……”
她本来很坚定地想说些什么话,又是这一站起来,却呐呐无语。
邓小龙道:“我且在四下瞧瞧,方巨,你也来吧,我可以告诉你此行经过。”
方巨果然跟他走开,这儿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丹这次决然地道:“我这就回峨嵋去,永远不要再见到我。”
“我?不要再见到你?”他重复地念叨一遍。
声音中既惊讶,又失望。
“你可是恨我?”
他又问:“那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立即回答,明亮的眼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在他面上不住地流盼。
他勇敢地去瞧她的眼光,因为他除了在她美眸中找寻答案之外,再无别法。
“唉,你不会明白的。”
她幽幽道:“除了上一辈的仇恨,还有我们自身……”
末后的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一些。
当然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憾恨,而不是光指钟荃的薄情。
钟荃当然不能明白,嗫嚅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的,除了上一辈的仇恨之
外,不必说你,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土气得可恨……”
陆丹用力地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钟荃突然站起来,深深地瞧她一眼,在这夜色黯黑之中,但觉她除了原来的美
丽之外,更多了一种朦胧的美。
一种从未曾有的情绪奇异地侵袭他,那便是自卑。
这种陌生奇异的情绪把他整个人淹没,使他的呼吸也有点儿艰困。
歇了片刻,这片刻时间,在这种奇异的沉默中,显然令人觉得非常长久。
钟荃忽然想赶快离开她,因为现在他觉得已经够了。
他曾经和她当面话别,这已经够了。
也使他再也受不了,他得赶快离开,不管以后的生活将会如何单调乏味,更不
管将来心灵上的寂寞是如何难受。
但到底已经了结一桩事。
他道:“那么,我得走了。”
眼见她似乎在点头,便怅憾地转过身躯。
忽然臂膀上被人牵住,他斜眼瞧瞧,发觉是她那雪白美丽的玉手。
“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我们之分手,并不因上一辈或你的忍心,是因为我…
…”
“我忍心?”
钟荃忽然回转身,错愣地反问。
“是的。”
她答,但眼光一触着他,身躯禁不住微微一震,改口道:“啊,不,现在我相
信你不是忍心,可是我……”
她幽怨的声音,使得钟荃心里对她非常怜惜起来。
至于那自卑之感,却因她仅仅几句话的语气声音和态度而完全消灭。
“你有什么苦衷?”
他非常诚恳地问:“可以告诉我么?”
陆丹一时难以委决,她既想说出内情,以便钟荃了解而减轻自己心上的重担。
但她又知道说将出来,于事实一无所补。
而且她也羞于启齿说出这等事。
“我……我已遭遇了不幸。”
她说,却说得断断续续的,显然话说出口时,仍然不断地在犹疑考虑。
“那是在隐贤山庄发生的。”
她不得不解释下去,一面垂下首,避开他那双发出奇异光芒的眼睛。
‘那时我中了机关埋伏,使用内家真力贯注在剑上,想刺开那近尺厚的钢门,
可是只刺开了尺许口子,便因用力过度,真元耗损过甚,因而昏厥
“你……你能将近尺厚的钢门刺穿?”
钟荃不觉骇然问道:“那么后来怎样呢?”
“唉,刺穿钢门又怎样呢?这次剑会,我不参加了,但愿你能够扬威天下……
”
她稍为歇一下,好像是除了在口中说出这愿望之外,还在心底向上天祈祷,祝
他在剑会上技压群雄。
“当我醒来之后,发觉已躺在长椅上,那血掌尤锋的孙儿尤东霖,站在一旁,
便是他将我移到椅上去的,他……万恶的东西,咳,我也不必说下去
钟荃胸中一阵翳痛,也不知是怒火抑是妒火,把他的心烧得隐隐作痛。
“那么你打算回峨嵋去?”
他果真不再询问下面之事。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
“好吧,我迟些日子,再往峨嵋找你。”
“你来找我?现在你要到哪儿去?”
她不胜惊讶而又感激地问。
虽则她还不敢遽尔肯定,但心里已经明白他这句话中之意,不啻是说即使她已
非完壁,也仍然爱她。
“我去隐贤山在找那厮。”他忿忿道:“然后我再返峨嵋找你。”
她已真个确定了她的意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她道:“你何必来找我
呢?那万恶东西已受内伤,我离开那儿,在地道一间囚室里见到华山的薛很儿妹妹
,把她救出来之后,正因她饿了数日没有气力,以及我真元耗伤而怕被庄中之人拦
截。
“忽然发现全在起火,出来一瞧时,敢情是毒书生顾陵和那位罗老前辈,即是
在迷魂谷屋里住的那位前辈,将全庄烧得片瓦不留,方巨和我的小白驴都被她救出
在庄外,据说在中之人,除了妇孺之外,全部给毒书生顾陵杀死了。”
钟荃怒道:“这厮手底太过黑毒了,我若有机会,必定要再和他拼拼,希望能
够为天下除害。”
语气坚决响亮,正义凛然,陆丹又是微微一震。
只因她最不能忘记他的,便是这侠骨义胆。
“他一见到薛妹妹无恙,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薛妹妹一听他又杀那么多人,便
不理他。
“毒书生顾陵显然非常窘,一方面为了自尊心的问题,似乎不能恳求于她,一
方面又似乎因为对薛妹妹太过痴心,故此不能决然离开。我虽真想斗斗他,但那时
浑身无力,是以缄口无言。倒是那位罗老前辈忽然打破僵局,将薛妹妹拉过一旁,
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薛妹妹便来和我道别,说是要跟他们一起走,但到哪儿去,连
她也不晓得。
“于是,我便和巨儿一起回峨嵋,咳,我已万念俱灰,打算以后永远隐迹深山
,再也不过问扰攘红尘之事,你不必再来找我。可是,我仍然感激你肯再来峨嵋的
情意……”
钟荃坚决地道:“我定要去峨嵋找你,不管你是否肯见我。但那厮可曾烧死了
?”
陆丹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心乱如麻,简直不能想些什么东西
。”
钟荃迅速地决定了,他心中仇恨之火,烧得他再也不能耽延片刻。
他道:“现在薛师妹的下落已知,邓师兄便可往华山复命。他是答应过桑姑姑
找寻薛师妹的。我则往隐贤山在去,事完之后,便往峨嵋。”
他再强调一次。
陆丹却在心中想道:“我不能阻止你,但你到峨嵋去,也将找不着我。”
他回头叫道:“师兄,请你过来……”
邓小龙和方巨赶快过来,方巨宏亮地叫了钟荃一声。
钟荃歉然道:“巨儿体暂时还得跟陆姑娘先返峨嵋,我迟几日便到峨嵋去,你
不会生气吧?”
方巨呵呵笑道:“我爱跟姑娘在一块儿,师兄你过几日一定要来啊!”
他点点头,随即将薛恨儿下落告知邓小龙,并且将自己的决定也说了。
邓小龙听他往隐贤山庄找人晦气,心里立刻明白其中必有隐情,但此刻却不便
询问。
于是,四人分作两拨,这离别的滋味,大有不同,首先说那邓小龙,他一见了
陆丹,便直想起他失去的镖货,但在这情形之下却又不便询问,只好有点儿不舍地
离开。
方巨一片浑饨,既知师兄很快会来找他,故此仍然甚是兴头。
钟荃满腔说不出的妒恨,此刻心上已无余隙可以容纳其他感情。
唯有陆丹,这位容貌和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少女,星眼里泪光微闪,玉容寂寞。
只有她暗中知道,目下这一别,就等如人天永隔。
她再也不肯和他再见。不管他是情意如何地真挚,能够容忍她的一切不幸。
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的贬值,她不能忍受日后老是觉得不匹配的痛苦。
甚至于那从一而终的观念,也足以令她极之苦痛,虽则她并非自愿地让别人占
有,可是事情既已成为事实,她知道已无从逃避。
钟荃和邓小龙一径转身向回路走,沿着汉水,走向下游方面。
他们经过了蛇塘。却没有发现什么,一直走到数里之外,那儿有座村落,村外
另有一处人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庄院,可是数幢房子孤立村外,对比起村中的矮陋
房屋,便觉得自有一番气象。
邓小龙在一株大树下停住脚步,有点儿喘息地道:“是了,这一处定是那蛇塘
的主人费家……”
当下他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钟整。
结论道:“这里走出江边,正是我解那无人小船的所在。真奇怪,这费家既有
这等治蛇的本领,何以我并没有所闻?记得以往倒是有个姓刘的,传说家里蓄养无
数毒蛇,不过这些并不属于江湖道,是以我也没有留意。”
钟荃道:“师兄既然不知,小弟更加不会明白。可是师兄你为什么会喘息呢?
敢情是真气被那血掌尤锋震伤么?”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囊中摸些什么。
邓小龙点点头,道:“那老家伙掌力的确厉害,那一下对掌,我根本没挨上他
的肉掌,已被他的掌力在半尺之远给震回来。若换了内力稍弱的,怕不在一尺之远
已给震伤,这老魔头的是厉害……”
钟荃伸掌过来,掌心托着三粒丹药,道:“师兄请服下这药,相信可以立刻治
愈这等内伤。”
邓小龙但觉得清香扑鼻,知道乃是昆仑驰名天下专治内外伤的火灵丹,连忙接
过服下。这火灵丹人口便化,即使在昏迷状态中,依然可以服用。
歇了片刻,邓小龙的声音响起来,他欣然叫道:“妙极了,现在我已经全好啦
!”
钟荃道:“那么我们走吧,小弟真想立刻赶到隐贤山庄,找到那小子
“陆姑娘不是说隐贤庄已被烧毁为平地么?你还想在瓦砾中找谁?”
“我总得走一遍才死心。”
他坚决地道:“现在我真可惜第一掌用般若大能力时,没把那上官老魔头也击
毙。这些人决不会教出好人来。”
邓小龙没有做声。
钟荃又道:“幸而那尤锋没有逃得性命,其实他若不是以全力硬碰,只恐也无
法杀死他。”
“那么我们动身吧!”
邓小龙岔开话题,他的确不愿意见到钟荃发狠的样子:“我先陪你走一趟,再
到华山找桑姑姑报讯。真奇怪,薛师妹为什么跟他们走呢?难道她真爱那毒书生顾
陵么?但也不应形同私奔啊!”
钟荃道:“好,我们动身。”
两人奔出数步,忽见村外那幢屋子里灯火闷闷,两人去路正经过那些房子。
邓小龙道:“我们顺便瞧瞧那是不是费家,现在为什么会点起灯火呢?”
他自言自问,脚下一用力,疾扑而去。
钟荃也自紧随在后,他虽然甚是心急,却不便反对师兄之意。
两人到了切近,邓小龙首先飞纵上房,略一瞻顾,便低声对后面的钟荃道:“
这不正是贾家么?你瞧……”
原来里面一个小院子里,这时灯火甚亮,但见这院子里遍地是蛇,有两个人在
里面正在喂饲这些蛇。
忽然另一道角门打开,一个浑身水迹的壮汉匆匆进来,大声道:‘顺父,咱们
那蛇塘的网给扯破了,那是被人用咱们的饲蛇船勾破的。也不知是无心抑是有意,
正是用咱们船底特别的药钉勾破的。”
一个人抬起头,却是个中年人,他道:“那么你们有没有赶紧修好那网?”
声音甚是明细。
“有,有,但已走散了许多,而且北塘里那条双首铁线蛇也失去踪迹。”
“什么?你看清楚了?那双首铁线蛇奇毒无比,天下有谁能将之盗走?啊,是
了,定是刘家师兄弟不愤我独传刘师父秘技,故意来捣蛋。”
他说完了,便继续饲蛇,好像不大介意。
邓小龙一拉钟荃,飘身飞退出这屋子,重复上路,一面道:“原来这费家乃是
姓刘的徒弟,这就无怪有这么多蛇,想不到我误打误撞,使他们兄弟多了一桩心事
,可是我没有去动那什么铁线蛇啊!”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是白鸢雪儿的杰作,只因雪儿大生以蛇为粮,特别喜欢和
奇毒的蛇作对,故此它是晚和那双首铁线蛇大战了好一会儿,得胜之后,忽然瞧见
邓小龙手中抱着的钟荃。
这雪儿灵慧无比,立刻飞回去拉陆丹赶来。
这两人脚程何等迅速,赶了大半个更次,已过了汉中府。
邓小龙在晚风残月,晨曦迷茫中,回首翘望,喟然叹道:“想那大内双凶,声
名赫赫,威震衰宇,如今也落个身败名裂。我邓小龙何曾不是叱咤一时,然而现在
呢……”
言下不胜怅惘。
他们一直没有休息,是日傍晚时分,已到了隐贤山庄。秋风夕阳下,杳元人迹
,更显出加倍的荒落凄凉。
钟荃楞了许久许久,黯暗无语。
如今他知道这怨恨已是无法可报。
他道:“师兄你不必陪我了,我自个儿到峨嵋找她,你最好快将薛师妹的消息
告知桑姑姑……”
邓小龙点点头,他瞧得出钟荃那种抑郁无奈的心情。
本来有好些话想说,诸如镖货之事,却只好理在心底。
假如他说出来,那将是最不近人情之事,他道:“师弟,你好生保重,愚兄这
就立刻动身前往华山,然后返回南昌故里。你可以在剑会举行之前,到我家里暂住
。”
钟圣感觉得出他的诚意,便衷心地道谢,道:“届时小弟定必拜扰师兄,那时
,也有许多话要告诉师兄,如今,唉……”
邓小龙明知再说下去,徒然无益,朗朗说声再会,便迈步先走。
钟荃一直等到瞧不见邓小龙的背影,这才茫然四顾,顺脚向遍地瓦砾焦炭的庄
中走去。猛然心中一动,放步疾走。
原来当他转过一堵破墙,忽然瞧见遍地败瓦残砾中,尚有一座屋子,巍然屹立
。
他自家也不知怎样想,却疾如奔马般急朴而去。
临切近,只见这座巍然独存的屋子,并不高大,墙上尽是火炙之痕,粉尘完全
剥落,露出已烧得焦黄的石头。
他举掌一击,用了七成力量,但觉腕臂大震,竟然击之不动。
当下便估出这石墙最少也有半丈之厚。
“怪不得这座石屋巍然独存,原来墙壁这么厚,这样说来,若有人躲在屋中,
也不致被火炙死。我且设法入屋一探,若果没人。便得回头往那些没曾被毒书生顾
陵杀死的妇孺居处寻访。”
主意一定,便绕屋而走,转到那边,忽见在一堵墙之下,坐着一个人。
钟荃心头一震,想道:“这厮年纪甚轻,面目俊美,却甚是憔悴,独个儿坐在
此地,当是本庄之人,难道我合当报得此很,天教那厮在此处等死?”
须知钟荃为人虽然朴实淳厚,但并非愚蠢之辈,当时听陆丹一说不知那厮生死
,心中便估量出尤东霖多半没死。
此后他便一直不再寻思尤东霖有否被陆丹杀死之事,却只恐怕他会在后来给毒
书顾陵杀死或是被火烧死。
现在他不知打哪儿的灵感,立刻认定那俊美少年便是尤东霖。
这种超乎理解的奇异感觉,的是令人时常为之讶异。
他一直走过去,那俊美少年已听到声息,抬目瞧着他,等到他走近,忽然道:
“你可是昆仑派的?”
声音甚是微弱。
钟荃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可是尤东霖?”
那俊美少年也为之一愣,提高声音:“小弟乃是从尊兄步履动作间那种独得的
滞洒从容风度中,猜知尊兄乃是昆仑派高人。但尊兄却何以得知小弟贱名?实是令
人莫测高深。”
钟荃眼光陡然变得冷峻异常,凝射在他那俊美的面庞上。
他之所以不立刻指斥动手之故,便是因为他心中本来认他是个傲横无行的纨绔
子弟,不料在一见面时,毫无成见中的形象,而且待人谈吐时,甚是彬彬有礼。
只这么两句话,便已完全扭转了他的观感。
“你真个是尤东霖?我本不认识你,可是我正要找你……”
“找我?尊兄贵姓高名?有何指教?”
钟荃忽然心中一转,变得怒气勃勃,想道:“大凡奸恶之徒,多半装得非常温
文动人,这厮大概也是这一类人。而且,她也许便是被这厮的伪善面孔所欺,没有
立刻杀死他!”
他心中想着,脸上的颜色不住变换,把个尤东霖瞧得十分奇怪,而且还有点儿
恐惧之感。
“你可是负了伤?”钟荃有点儿咄咄迫人地问,这种态度,他平生未曾用过。
“怎样子受的伤?”
‘哦……我是受了伤。”他嗫嚅地答:“尊兄找我何事,难道不可以见告么?
”
钟圣到底不是那种偏激自傲的人,因此,霎时间又转过心来,想道:“这厮不
似是伪装的,只看他一派斯文,盎然于面,真是彬彬读书君子,我且不要发作,先
问清详情再说。”
当下变得温和地道:“且不必问我来意,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便是昨夜我
曾与峨嵋的陆姑娘谈过一阵,你可认识她?”
尤东霖身躯一震,勉力扶墙而立,问道:“你……你遇见陆丹姑娘,她提起我
么?”
钟荃点点头,忽然又觉得心中怒火焚涌有点儿按捺不住。
尤东霖见他脸色不对,蓦地颓然坐下,低声道:“你们都是四大剑派的,大概
她托你来杀死我,是么?”
钟荃冷冷道:“我正是要来取你性命。”
“尊兄请便,小弟绝不敢还手。”
“还手?哼,凭你也配。”
尤东霖那优美谦雅的面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
那是一种振奋的神情,但他随即又表现得非常灰心。
“随便怎样说也一样,反正她有心杀我,我绝不能抗拒。”
“为什么?她为什么有主宰你生死之权?你说……”
“我不知有什么理由,但当我一想到她也想我死之时,我便觉得再活下去也毫
无意思,况且,我已被她用剑风震伤内腑,即使想抗拒,也是不行啊!”
“这是我的意思,是我要杀死你。”钟荃斩钉截地说:“她只没有阻止我便是
了。”
“你的意思?究竟你是谁啊?”
钟荃微笑一下,他此刻又从他俊美的面上,瞧出那种振奋欲起的神情。
霎时一个念头掠过心上,便道:“我是谁你不必管,可是我昆仑派弟子,绝不
能乘人之危,而且最低限度我也没有主宰你愿死或愿活的力量和身份。现在你先服
下我的灵丹,片刻便能复原,之后你要休息多久,全都可以,这样你如被我杀死,
当不致瞑目吧?”
尤东霖脸上闪动奇异的光辉,他道:“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她而要杀我,
你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
他嘲弄地笑一声,继续道:“可是世上的人,往往是这样地自以为是。”
钟荃微哼一声,递给他三粒火灵丹。
等他服下了,才道:“也许你说得对,许多人常会自以为是,而我偏偏便是其
中之一。”
尤东霖似因药力行开,开始打坐运气,没有回答。
钟奎在一旁耐心地等候,宛如猫在伺候耗子般,寞然而又全神贯注。
大约过了顿饭工夫,暮色渐深,光线已有点儿朦胧。
尤东霖蓦然睁眼,道:“谢谢你的灵丹,我现已经完全好了,甚且比未伤之前
更好,昆仑火灵丹驰誉天下,称为至宝,果然不诬。”
钟荃道:“你须休息多久?或者要安排些什么后事?”
尤东霖奋然站起来,道:“你虽是昆仑名门弟子,但也不必太过自负,我尤家
绝艺,也不是可以轻侮的,我这就去捡拾我的兵器,就在厅子里。”
钟荃冷笑数声,并不置答。
他之所以不说出血掌尤锋已死在他掌下之故,便因他觉得这桩事纯是一件意外
,而他乃用无坚不摧的先天真气功夫把人家杀死,算不得真功夫。
同时也不应在这时候说出此耗,使得尤东霖心神散乱,这可属于不公平和不正
当的手段。
片刻之间,尤东霖已经捧刀出来,身形起落之间,那份轻疾迅快,使得钟荃也
为之矍然动容,不敢像起初那样轻视。
要知尤东霖天资绝佳,自幼便得传大内双凶的绝技,集两人秘艺于一身,是以
细论起来,尤东霖也可算是武林年轻一辈中,非常特出的好手。
钟荃朗声一笑,道:“好,我们就在兵刃上见个生死,倒也爽快。”
尤东霖道:“一任尊便,但你可以放心,即使我幸而得手,也不会伤你性命。
”
钟荃仰头长啸一声,锵地掣下背上金光闪闪的太微古剑,振腕一抖,泛起金光
万道。
尤东霖倏然退后两步,凝眸打量他的太微古剑。
钟荃冷冷道:“此剑虽有金光异彩,但并不能斩金切玉,你可以放心。”
尤东霖摇摇头,道;“你这到真像她那一把,只是颜色不同。”
一提起她,钟奎立时又火上心头,冷冷哼一声,倏然挥剑前冲。
尤东霖猛可挥刀,竟是乾坤十三式绝妙招数,但见白虹匝地涌起,来势迅疾毒
辣,的是武林中绝妙刀法。
钟荃清啸一声,忽然纵起半空,猛一躬腰,身剑合一,急泻下袭。
这一式是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中“龙卷柱天”之式,乃是三天式之一,奥
妙无方。
尤东霖顿感重压如山,特别是敌剑金光四射,宛如挂天金虹。
自己虽使出上官民所传独步天下的乾坤十三式,但看来若能防身不败,已经很
不错了。不觉引吭大叫道:“你是昆仑神龙钟荃?”
钟荃这一式使出来,神妙得有如神龙盘空,倏起倏落,剑光吞吐间,已攻了敌
人十余部位。
却因敌人那柄弯曲的长刀,光气森然,掩蔽得全身无隙可乘,心中也不禁喝声
彩。
此刻乍闻此言,清啸一声,双腿一蹬,施展出闻名天下的云龙大八式身法,在
空中转过弯,飞开大半丈,飘落地上。
他冷冷一哼,道:“你既知我姓名,更得小心点儿。”
两句话把尤东霖激得雄心万丈,俊美的面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蓦地长刀一挥,竟然进扑攻敌。
钟荃手中太微古剑起处,使出白眉大和尚自创的抱玉剑法,一式“浑金璞玉”
,剑光化成一幢金伞般罩着全身。
叮当连响数声,尤东霖连攻三刀,俱如砍在铁墙之上,震得手腕微麻,心中大
骇。
钟荃见他似有馁容,蓦地长啸一声,一剑削出。
这一剑正是妙绝天下的拦江绝户剑。
钟荃近日来虽然老在江湖上奔走,但事实上功力却屡有增进。尤其这正反六招
十八式拦江绝户剑,经他常日默思瑞忖,不知不觉已融会于心,威力已出乎他本人
意料之外。
但听丝丝刺耳之声,尤东霖眼见敌剑只在面前削过,便不理睬,冷不防剑光过
处,竟然到了喉咙部位,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使出乾坤十三式精奥招数,长刀
一竖,在这瞬息之间,光华如雪,封住上盘。
钟荃自家也大感意外,忽然收剑,定睛一想,确定了自家功力进境,心中暗忖
道:“我若使用云龙大八式,虽必能赢他,但似乎太费事,飞上飞下的,如今只须
使出这拦江绝户剑,大概使到反方开手式时,亦能将此人立毙剑下。呵,呵,想不
到此剑法威力如是神妙,方才他身形被我刻上真磁引力移开大半尺,还不知道。我
心中仇恨,定要用这狠毒超世的剑法来报却。以免……以免到了紧要关头时,我又
下不了毒手。”
他到底是昆仑高弟子,无时不是心存善念,在这种情形之下,尚恐自己下不了
毒手。
尤东霖道:“你这剑法从哪儿学的?就像她……”
钟圣一听他提起陆丹,立时又冒火起来,冷哼一声,道:“我既然自以为是,
但何以许多地方都似她,你别是走了眼吧?”
大凡处身妒火洪炉中的人,说的话每每尖刻之极。
这两句话根本钟荃自己也没有想到。
尤东霖脸色大变,怒喝道:“你这匹夫,万死不足以蔽其辜,须知士可杀不可
辱,你当尤某是何等人。”
怒骂声中,又复挥刀进扑。
钟荃挺剑不动,等到刀光临头,风声扑面之时,猛可一剑削出。
但见金光成排衔接削出。
刺耳之声又复大作。
但他剑势并未使尽,猛一挫腕,又收回剑光。
只见尤东霖弯曲长刀所向空档,身躯微侧,又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绽。
他道:“你实在太不行了,这刀法是谁教你的啊!”
尤东霖玉面变色,收刀站定,嘿然无语。
他实在惊骇敌人的剑法和身法(其实钟荃并没有移动,只因那真磁引力把他移
开,是以招数完全落空,他却以为人家的身法特别),这刻脑筋连转,盘算应付之
法。
钟荃又道:‘你应该说你自己才是死有余辜,老实说,像你这种人物和谈吐,
我真愿和你交个朋友。可是,今日若让你逃出我钟荃剑下,我钟荃此生也不再踏入
江湖。”
尤东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恨自己,即使陆丹是属于他的,也没有理由非杀
死自己不可呀。
可是他似乎难于出口,大丈夫头可断,志不可屈,宁可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
能在势屈之时,露出乞命之意,最少也会引起人家误会。
他也变得冷冷地,傲然道:“你的剑法虽然神妙,但我尤某并不惧怕,鹿死谁
手,尚待事实揭晓。”
钟荃道:“好,我们且看事实。”
话声甫歇,首先发难,金光乍闪,一式“龙子初现”,一缕剑气直射对方眉宇
之间。
尤东霖凝身不动,候得敌剑将到,猛可一倾头,长刀疾削敌臂,左掌忽然箕张
抓出。
钟荃一见他左掌血红如火,便知此是家传血掌奇功,真不敢轻视,只因这种血
掌功夫厉害之处,并非在于沉雄,而是在于能够震伤人家真气,邓小龙便是曾伤于
血掌尤锋掌力之下。
当然忽然拔身倒退飞起,尤东霖愣一下,正在疑惑敌人何以退去,猛听他一声
清啸,闪电飞将回来,一道金虹,疾刺而下。
尤东霖右刀左掌,竭尽所学,招架攻拒,眨眼间拆了十余招,一时剑气刀光,
金龙银虹,把更深的暮色也像冲开一角,光线显得特别开朗。
钟荃已较上劲,竟不肯使用拦江绝户剑,非以师门绝艺杀死对方不可。
这时打得兴酣,倏又使出“飞龙回天”之式,在空中疾飞一匝,身剑合一,疾
冲急泻。
这一剑全身功力毕聚,剑气如山。
尤东霖竟然觉得封闭不住,大叫一声,依然刀掌齐飞。
钟茶运全身功力,剑光一吐,嘭地一响,竟然硬生生刺破刀光网影。
可是尤东霖左掌招数传自血掌尤锋,与右手刀各自为敌,这时疾如电闪般到钟
荃中盘。
钟荃虽然能够一剑刺死对方。
却也难免要捱敌人一掌。
这个决定可不能马虎,直是性命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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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八回 名山宝殿剑气如虹
他猛可咬牙一剑刺下,左掌也勉强以五成力量,疾然迎向敌掌。
这一剑刺下去,尤东霖绝无逃生的机会,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是以面色在这
顷刻之间,变得极为灰败,令人一见生怜。
钟荃忽然一挫腕,剑尖移上数寸,刺颈而过。
两人的掌也在同时相交,啪地响了一声,钟荃飘后退数尺,提剑凝立。
尤东霖并没有被刺死,敢情钟荃这一封乃从他颈侧刺过,那一缕剑风,却刮得
脖子生痛。
“姓尤的别怕。”钟荃道:“这一剑不算,总要你死得瞑目。”
尤东霖忍不住怒声道:“姓钟的你再戏弄于我,可别怪我口不择言。”
钟条凝目无语,瞧他好一会儿,暗忖道:“这厮的掌力委实不凡,我适才用上
五成掌力,竟让他震退。还有一桩,这厮明知必败,却不肯逃走,真令人敬佩。”
忽然尤东霖又问道:“究竟姓钟的你何以这么恨我?”
钟荃猛然一震,遽然注视着他,歇了片刻,缓缓道:“你心中还不明白么?”
“明白还须问你、’
他应声道:“但我可不是怕死才问你,我……我可是憋得太难受。”
钟荃用力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竟会不明白?”
忽然变为厉声疾色道:“姓尤的你装傻?是么?”
尤东霖怒声应适:“大丈夫生死且不足以动心,那是什么事,却要装傻。”
钟荃听他说得雄壮,便已信了大半。
敢情他推论到尤东霖这等说法,意思便是说没曾对陆丹做过什么大错事,否则
,他焉会不明白自己苦苦寻价,乃是何故?
他不觉心中甚是歉疚,早先还认定血掌尤锋,即是尤东霖的祖父之死,乃是一
件很对的事。
可是,现在却变成负疚,他似乎没法向这位俊美而饶有英雄胸襟的尤东霖交待
。
“你果真没对她不住么?我的意思是指那种……那种败德之行。”
他终于说将出来。
尤东霖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若我不爱她,我根本不瞧她一眼,若我爱她,
我岂能对她无礼冒犯。”
钟荃猛可一震,立时气馁得像只斗败的公鸡。
此时若不是有那幸而佳人无恙的欢欣支持住他,也许会立刻转身飞逃。
他呐呐道:“果真是这样的话,在下便太对不起你啦!”
尤东霖并不答理这个碴,却追问道:“你怎会思疑到这上头来的?是她告诉你
?”
钟荃点点头。
他的面色忽然大变,痴立不动,当地一响,那弯长的利刀掉在地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像是向无底深渊里沉没,永无休止地向下沉没。
极深的悲哀撕裂了他的心。
一个少女能够不矜持地说出这种遭遇,那听她诉说的人,该是和她有怎样一种
密切关系啊?这教他如何能不悲哀?
他的眼光悯然地穿过这一片焦瓦残垣的废墟,一直投入天边的暮色残晖。
霎时间,他觉得已对这人生毫无眷恋,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消灭了,于是,他下
意识地踉跄而行。
暮色苍茫中,他踽踽前行,本来俊美如玉树临风的少年,如今却蓦地苍老憔悴
了许多。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究竟极少人能勘破,这一见钟情的憾恨,好像已把这位
未识恋昧的少年毁灭了。
钟荃见他茫茫走开,不禁也深深感喟数声,若果是其他事物,不论多么珍贵他
也肯拱手相送,唯独这爱情却绝不能赠送,于是,他只好喟叹而已。
尤东霖这一去,将与土行孙贺固之子黑猿贺雄相遇,惹起武林轩然大波,但不
属本书范围,故不再述。
且说钟荃痴痴呆立,直到天已黑齐,这才废然动身回走,直上峨嵋。
当日他和陆丹分手太过匆促,是以没有问她在峨嵋的芳居何处。
这时来到峨嵋,才发觉自己一时大意,只得偏劳双腿了。
峨嵋为宇内名山,占地极广,峰峦叠蟑无数,最著名的金顶佛灯,更称奇景。
钟定虽不知陆丹居处,却是知道峨嵋剑派根本重地三元宫乃在后山一座高峰正
顶处的一片平崖上,世称晓月崖三元官。
当下展开脚程,径扑后山,眨眼间已置身于群峦叠嶂之中。
但觉满目萧疏,一种残秋衰飒光景,在这深山更容易感到。
钟荃满腔俱是焦急情绪,一点儿也没被这深秋叶落的景象所感染。
他那星抛丸掷的奇快身形,在离那晓月崖三元宫尚有数里之遥时,已被三元宫
中道人发觉。
当下从宫里走出三四个年轻道侣,在崖边一方大石头上仁立观望。
钟基直到切近,才发现崖上人在看他,登时放缓脚步,一直寻路走上去。
他从松柏浓荫中走上崖上,但觉眼前陡然开朗,原来崖上一片亩许大的广场,
全是如茵绿草,颜色碧嫩之极。
草地上数头大鹿,还有十余只白兔,自在游想。
那三元宫建筑得并不高峨,但显然占地甚大。
全是碧墙朱瓦,门面敞宽,气派自然宏大。
对正宫门前,一条碎石铺成的大路,直通到崖边,然后便是百余石级,直到一
片斜坡那儿为止。
钟基却是抄斜路上崖,这时走将过去,向崖边那块大石上的数位年轻道侣拱手
行礼,道:“在下乃是昆仑弟子钟荃,请问诸位师兄,可知道陆丹姑娘居处?”
他说着话时,眼光一瞥,忽然甚是诧异。
原来那四五个道侣倒有三位佩着长剑。
他们一听钟荃自报来历,齐齐啊一声,当中一个年纪较大,相貌老实的年轻道
人答道:“尊驾原来便是近日名传江湖的昆仑高弟神龙钟荃,怪不得方才上山时,
身法之迅速轻灵,令人敬佩……”
他的话未说完,钟荃已见他身后另两个面目清秀而甚相似的年轻道人,齐齐抬
手按剑。
“……贫道等有幸瞻仰风采,足慰平生。”
钟荃听他说得诚恳客气,连忙行礼歉逊,一面忖道:“果然名门大派,气度不
凡,只不知他们何以佩剑?”
只听他又道:“贫道乃是本宫第三代弟子,道号玄真,这几位都是贫道师弟,
这两位一是玄玉,一是玄石,俗家乃是兄弟。”
他先介绍那两个佩剑年轻清秀的两人。
钟荃立刻推想到这两人是三元官中年轻道侣中较有地位者。
当下玄真又介绍余下两个,一名玄风,一名玄月。
俱是面目老实,举止较钝。
钟荃向他们行了一礼,众人俱都稽首回报。
玄真又道:“钟大侠所问的陆姑娘,按辈份是贫道师姑,她住在……”
玄玉忽然朗声道:“师兄且慢。”
玄真登时窒住,回眸瞧他。
玄玉又朗朗道:“师兄你忘了么?师姑曾经吩咐过,不可随便说出她的居处。
”
玄石接口道:“小弟久仰昆仑剑法天下无双,欲请这位钟大侠指点一两手,师
兄以为无妨吧?”
玄玉立刻帮嘴道:“这个大约无妨,是么?师兄,小弟听师父常常说,大凡武
学一道,总得找机会实地练习,才能进步。”
这两兄弟一吹一唱,拍合得甚妙,玄真一时答不上话。
玄石道:“师兄既不反对,那就好了。”
他歇一下,回眸瞧着钟茎,道:“贫道等长居荒山,极少机会与外人接触,特
别是像大侠这种武学名家,尚祈大侠不吝指点一二。”
钟望眉头微皱,付道:“这厮倒也狡猾,先不肯说陆姑娘居处,可是词色间倒
也甚是真诚,似乎是真想见识别家剑法的心思,我且先用话扣住他再说。”
“道兄言重了,在下微末之技,何当道兄们法眼。”
他略顿一下,立刻老练地再说下去:“可是道兄们既然说出口,在下焉能借词
推托?”
玄玉、玄石两人面色一弛,露出笑容,显然甚是满意他的答话。
钟荃又朗声道:“不过在下这番来访宝山,实是有要紧之事要告知陆姑娘,至
祈道兄们惠然赐告……”
玄真沉吟一下缓缓道:“可是师姑确实吩咐过她的居址不可告人,暧,不如这
样,大侠你有什么事情,不妨先由贫道尽快转禀,然后请示师姑可否将住处告知大
侠。”
这办法本来入情入理。
须知峨嵋与昆仑同属四大剑派,昔年四大剑派的高人常有来往,故此不无渊源
。
及至近百年来,四派失去联络,但到底是同声同气,仍有交情。
二十年前百花洲剑会一事,参与者并不尽得各派掌门人同意,是以此刻峨嵋派
弟子虽在心中不无对摩云剑客陆平受挫之事而耿耿于心,却算不得是仇恨。
故此这玄真会想出这种婉转合理的办法。
钟荃心头一转,想道:“不好,我本待告诉她并没有失身于尤东霖。这样她便
不须灰心隐遁,更不会不见我。但这种事如何能由他们转告呢?”
心中为难,面上可就带出神色来。
玄玉、玄石忽然都不悦地微哼一声。
须知这三元宫中,除了掌门一叶真人之外,数下来便是传承衣钵的苍松羽士。
这一代弟子只有三人,苍松羽土居首,武功也最强。
另两位一是苍梧子,一是苍木子。
观中道侣,多是他们的子徒辈。
那玄真道人便是苍梧子的大徒弟。
玄玉、玄石则是苍松羽士之徒。
故此尽管要称玄真为师兄,实则比之玄真却更有地位。
玄玉道:“大侠之事,是否不能由贫道等转禀?”
声音中带出冷诮之意。
钟荃老实地点点头,迟疑地道:“在下的确需要面告陆姑娘……”
玄石一心一意在比剑之上,插口道:“怎样的办法等会儿再研究,现在还是先
请钟大侠移驾到那边,指点咱们剑法……”
这提议玄玉并不反对,另两个道人玄风、玄月等且低声叫好。
钟荃想道:‘我先诚意和他们切磋剑法,不然他们也许会误会我。”
主意一决,也自应声说好。
当下五人拥着钟荃,打侧门入宫中,穿过一座偏殿,来到一座僻静的院子里。
院子中有块方圆三丈的泥地,正好用作练剑法场所。
玄石锵一声掣下长剑。
并且摘鞘扔给玄风接住,一径走到泥地中央,举剑为礼道:“请大侠下场赐教
。”
钟荃见他干脆爽快,也很对自己心思,便步入场中,道:“那么想在下在宝宫
放肆了。”
说完话,反手拔出太微古剑,但见一道金光,离匣而起。
他立刻声明道:“此剑虽然不是凡品,却不能削断普通兵器。”
玄石释然地搭首道:“大侠请准备,贫道可要无礼了。”
钟荃刚应道:“师兄请……”
猛见一溜银虹,迎面戳至,剑尖带出嘶风之声,显然玄石这一剑刺出,已用全
力。
他晓得峨嵋阴阳剑法,乃是道家玄门中至精至妙的剑法,繁复变幻,冠绝天下
。
当下不敢大意,抱元守一,候得剑光及体,这才猛然举剑,使出云龙大八式中
唯一守式“固封龙庭”,但见金光陡然如墙涌起,而且可以见到无数剑尖,斜向外
吐。
本是纯守之式,却寓有极凌厉的攻势。
锵锵连声,两剑已相交数下,玄石乃是本宫年轻好手中的佼佼者,却觉得敌人
剑墙真力外溢,强劲之极,自己剑尖如受电触,直震得手腕微麻。
当下心中一凛,继续施展出峨嵋阴阳剑法绝妙招数,一时幻起银光虹射,从四
方八面进攻。
钟荃先使出白眉大和尚的抱玉剑法,守得严密无比,一任对方如何伺隙蹈虚,
脚下依然没有离开半寸原来的部位。
玄石但觉自己剑圈中,生像裹着一颗硕大而且滑溜坚硬之极的玉石,竟然无计
可施。
争胜好强之心越盛,暴叱一声,剑剑俱极毒辣,全力进攻。
玄真有点儿看不过眼,只因玄石此时已尽施师门剑法最毒辣的剑招。
若然对方失手被攻进去,那时即使玄石本人想留手,也煞不住势子。
玄玉却鼓励似地在一旁连声叱喝助威,皆因他们兄弟曾得陆丹指拨过几手,是
以在一众同门中,以他们兄弟和陆丹较为亲近。
这次陆丹归来,曾经提及过钟荃剑法超绝武林,便她也不敢轻易言胜。
是以这两兄弟早已认定必败于钟荃剑下,于是这刻玄玉也不以玄石毒着尽出而
惊怪,反而恨不得兄弟能够使得更毒辣一点儿。
十余招过处,倏然金光大盛,跟着钟荃长啸一声,那声音就像老龙夜吟,清越
而不高亢,却传出老远老远。
就在啸声中,钟荃身剑合一,化为一道金虹,冲天而起。
玄石叱一声,挥剑欲追,只见钟基在丈许处倏然停住上升之势,一折头,绕飞
一匝。
这种身法,天下唯有昆仑云龙大八式身法才能办到,把四个观战的人吓得不觉
喝声彩。
猛见那道金虹疾泻而下,罩向玄石。
玄玉手足关心,大喝一声,仗剑疾扑出去。
但见金虹落处,玄石大叫一声,剑气霎时消歇。
钟基持剑站在半丈之外,玄石却木立原处,手中烂银长剑已掉在地上。
玄玉道:“快拾剑同上,方才咱们练剑了半天,不如和名家交手顷刻
玄石听从地抬起长剑,向钟荃朗声道:“大侠身手高明之极,贫道兄弟再请大
侠赐教数招……”
钟荃点头道:‘俩位道见如不嫌弃,就请进招。”
玄玉、玄石两人长剑齐举,一左一右,分占地位,竟是训练有素的合击之势。
钟望见他们剑尖斜吐,式子相同,知道他们依然是使出阴阳剑法,只在脚下部
位上配合进退时间,威力定然会增加数倍,当下不敢轻视,身形倏然似退而进,忽
然间从两把光芒闪闪的剑尖的中间穿过。
这一下身法美妙之极,也实在大胆之极。
使得一旁观战的三位道侣,禁不住喝声彩。
玄玉、玄石两人倏忽间已回剑齐齐再攻。
钟荃再卖弄一下昆仑云龙大八式的身法,忽又腾身飞起,候得两把锋快长剑迅
疾地追刺而来时,暗中拿捏准时候,等他们剑势刚尽,忽然又从剑尖中交错飞过。
余下三人不禁又喝声彩,知道若然钟基在这交错而过之时,出剑回格,必定得
手。
猛听院外有人喝道:“是谁敢在三元宫中撒野。”
那声音甚是粗暴,语声米歇,一条人影凌空飞进院来,直扑向剑光之中。
玄玉、玄石两人一听喝声,立刻收剑撤身,面目失色。
钟荃这时正好身在空中,一见灰影凌空疾飞而至,迅急猛恶,而且光华微闪,
显然这来人剑已出鞘,大约是隐藏在臂下,候到切近时才突然发难。
当下想瞧清楚来人是谁才说,便施展云龙大八式身法,在空中忽然转弯飞开一
旁。
那条灰影来势虽疾,却不能在空中转弯,两下立刻交臂错过,即使出剑也够不
着。
两下飘落地上,钟荃定睛一看来人,只见丈许之外站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
人,满面俱是灰白色的络腮胡子。
年纪虽老,但面貌上仍可看出此人性情急躁,配合方才粗暴的语声,直是个道
家的张桓候。
他不等钟奎说话,已经哇哇大叫道;“好哇,昆仑小子居然侵犯到晓月崖三元
官,我苍木子今日若不给你瞧瞧颜色,显得我峨嵋派全是脓包……”
钟荃连忙拱手行礼道:“老仙长请听在下一言。”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那满面于思的苍木子已疾扑而至,身随剑走,但见剑气如
虹,来势凌厉之极。
剑未到,风先觉,钟荃仅仅在这瞬息之间,已知这个老道功力比之刚才两人强
胜得多,连忙一式“固封龙庭”。
剑尖斜斜上竖,内家真力贯注剑上,迅疾地撤出一排剑影,把身前封个风雨不
透。
锵锵连响数声,苍木子剑出如风,瞬息间已连刺数剑,却都刺在对方剑墙之上
,但觉坚重如万载古岩,不由得攻势一挫。
钟荃喊道:“老仙长请勿误会,在下钟荃,此来乃是……”
苍木子只听到他自报姓名钟荃二字,马上便又哇哇大叫,一面出剑狠攻,一面
骂道:“小子你出来在江湖上太得意啦,连头也给冲昏了。”
玄真等人俱都面露焦虑之容,却不敢做声。
原来这位苍木子乃是本宫第二代三大弟子之一,生性暴戾非常。
而且当日全仗摩云剑客陆平指点武功,才得到峨嵋本门剑法秘技。
这是因为掌门一叶真人见他性情太暴,不欲传他秘艺。
于是苍木子对摩云剑客陆平简直比师父一叶真人还尊敬。
有这一点关系,陆平其后回山羞愤而死,他便极恨昆仑之人,还有那雪山豺人
,也是他心中大仇之一。
却因雪山豺人二十年销声匿迹,而昆仑又远隔万里,故此这些年来,他除了苦
练剑法之外,倒没有什么作为。
关于他的心事,闲常间总会谈及,是以宫中弟子都知道。
故此他一现身,玄真五人全都面目变色,便在于此。
玄玉一拉玄石,悄悄离开院子。
钟荃被他暴声怒骂,忽然醒过来,一面使出抱玉剑法坚守全身,一面想道:“
这位老道人年过半百,想来定与当年的摩云剑客陆平有极深渊源,故此这般恨我昆
仑,这可如何是好?我即使赢得他,也不能伤他啊,甚至连打败他也不能不考虑啊
……”
眨眼间已拆了十招以外,苍木子似是更加愤怒,口中暴叫如雷,手上长剑尽施
全身功力,宛如暴风骤雨般狠攻不休。
每一招俱是阴阳剑法中的毒着。
要知这苍木子一生练剑,功力全在这柄剑上,这数十年修练非同小可,剑上发
出的内力奇重如山。
钟荃但觉若是只守不攻,恐怕终会让他寻到破绽,落个尸横当地。
正想以攻助守,却又犹疑不决。
苍木子再攻三招,已迫得钟荃连退两步。
院门人影连闪,已走进三人,为首的一位高会长袍,苍须古耳,手持雪白拂尘
,神情宏逸出尘,飘然如仙。
第二位也是个老道土,身材较矮,面目古拙,背插松纹古剑。
第三个却是那玄玉道人。
敢情刚才他乃是溜出去请来苍松羽士与及苍梧子两人。
那苍松羽士和苍梧子两人进了院子,忽然凝身止步,齐齐定睛注视斗剑的两人
。
钟荃被迫不过,又退了两步,苍松羽士清朗叫道:“三弟不可造次。”
苍木子剑势为之一挫,钟望却忽然雄心振奋,清啸一声,倏然使出“飞龙回天
”之式,趁敌人剑势略挫之际,腾身飞起,在空中略一转折,剑化金虹,挂天倒泻
而下。
这一式威力绝伦,把个凝重如高山大海的苍松羽士也大为讶骇,微噫一声。
苍木子似乎也觉得敌人来势太过于凌厉,无法解救,暴叱一声,剑上银光迸射
,洒出百十朵剑花,身形忽如灵蛇穿林,不知如何竟走出敌人剑圈篱罩之下。
钟荃蓦地飘身下地,持剑无语,敢情人家这一招太过神妙,把个钟荃也惊异得
呆了。
这一剑乃是阴阳剑法中最奥妙的救命绝招,称为“自解金铃”。
当日摩云剑客陆平也是使出这一式,逃出铁手书生何涪的一剑。
苍松羽士念声无量佛,身形一动,已使出内家上乘轻功,忽然已到了苍木子身
边。
苍木子道:“大师兄别要拦我,我非将这小子宰了,难解我二十年来心头之恨
。”
苍松羽士微微摇首,道:“出家人何来嗔恨,三弟你不可恃强。”
钟荃赶忙向苍松羽士行礼道:“在下钟荃,此到宝山,并非胆敢骚扰
苍木子不等他说下去,已经大怒斥道:“你在三元宫中抡刀动剑,分明不将我
峨嵋派放在眼内,呔,看剑……”
暴喝声中,疾然一剑戳出。
苍松羽士一回头,苍梧子纵过来,苍松羽士雪白拂尘一指那两个又狠斗起来的
人,低声道:“老三不自量力,可不是人家敌手,你准备助他一剑,我却不便出手
。”
苍梧子一点头,反手掣剑。
正在此时,院墙上有人叱一声,一条白衣人影直飞进来,叱声娇软清朗,宛如
银铃忽鸣。
钟荃正是入耳通心,已知来人乃是日夕不忘的心上人陆丹,百忙中偷眼一觑,
但见她手持银剑,直扑过来,不觉心头一沉。
在这顷刻之间,钟荃心中情绪翻腾,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只因他偷眼一觑,正好见陆丹持剑急扑而至。
这一剑可不知攻的是哪一个,但想来总不会攻击那老道,这是因为钟荃他刚才
进攻三剑,已占上风之故。
再者陆丹乃是峨嵋中人,那老道既属同门,想来也没有被攻之理。
说来说去,那一剑总该向他攻袭。
却听一旁的苍梧子大声道:“师妹你怎么啦?”
叫声中人影飘忽落地,位置却在钟荃与苍木子之间。
在她飘身下地的瞬息间,太白古剑银光闪处,苍木子长剑慕地震荡开去。
原来苍木子这一剑,乃是趁着钟荃心神骤分时,聚集全身功力,猛可回攻。
天下事情,大多是关心者乱,陆丹到底偏向钟荃多些。
是以适才得闻玄石禀告,匆匆施展独步天下浮光掠影轻功赶到,本打算在墙外
窥看究竟。
哪知苍松羽士和苍梧子已来到,那苍梧子更是反手拔剑,直欲以二击
她知道这位苍梧子师兄虽然为人老实厚道,武功并不出奇。
但正因如此,在内力造诣上,却极见火候。
若他出手,以精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力,当能牵制钟荃,而令苍木子得手。
于是她一晃身飞下当场,不理苍梧子,却先去架开苍木子之剑。
剑一出手,耳听苍梧子师兄一叫,忽然醒悟回味过来,不觉芳心大跳,甚是腼
腆。
钟荃喜道:“陆姑娘你到底来啦……”
苍木子粗暴地叫道:“师妹你干什么?快让开……”
语声中刷的一剑向钟荃急刺而去。
陆丹有点儿因羞成怒,太白古剑倏然一挥,嗡一声剑风劲射,把苍木子的长剑
震得向横荡开。
钟荃听到那种剑风之声,大吃一惊,付道:“她怎么有这等湛深之极的功力?
那声音宛如先天真气在剑上发出时相似。虽不似大师伯使剑时风声之沉实凝厚,但
也自不凡之极。可惜我的先天真气未曾练成,不能像她一般在剑上发出以攻袭敌人
。不过,想来若我以那初步般若大能力的功夫,配合起师门剑法,大约不致像那老
道般让她震开宝剑。”
他的念头尚未转完,苍木子已然怒叫一声,重复挥剑攻外,口中大叫道:“你
真敢拦阻我么?”
陆丹下不了台,玉腕一震,太白古剑引起一道强烈的银光,斜撩出去。
苍木子倏然变招,侧身跨步,意欲绕过她的银剑,哪知他踏步如风,绕出大半
丈,陆丹的银色古剑,依然拦在那儿,部位丝毫未变。
这一手绝顶轻功,只看得院中之人,无不失色惊讶。
钟荃心中一动,想道:‘我的云龙大八式身法完啦,碰着她这种如疽附骨般的
轻功,简直别要脱出圈子去。”
苍木子连闪两下,仍然没曾得手,直是怒火冲天,大喝一声,剑光骤起,一式
“乍阴似阳”,似下而上地向陆丹攻去。
陆丹觉出这位师兄功力甚是深厚,正待出划招架,一个念头却如电光般掠过心
头:“我可不能以本门剑法,对付师兄。”
当下玉腕一挫,跟着向外削出。
但听一种极刺耳的丝丝之声响处,陆丹宛如蓦地撒出一片银网,斜铺出去。
苍木子长剑猛可戳个空,身形微歪,生像要撞向那片剑尖织成银网之上,口中
怒嘿一声,努力一挣,剑化“仙人指路”之式,疾然斜戳出去。
这一剑先取敌腕,继指咽喉,毒辣无比。
丝丝之声不绝于耳,苍木子这一剑又刺个空,心中不禁又骇又怒。
陆丹觑到破绽,玉腕一沉,整片银网骤然回收,化作一道银丝,忽地砍下。
当地一响,苍木子长剑被砍个正着,但觉用不上力,不由得剑尖一垂。
鼻端忽闻香风,白影一闪,与他擦身而过。
却听苍松羽士庄严地喝道:“师妹不得无礼放肆。”
白影闪处,复又擦肩回到原处,人过后,香风才袭人鼻端。
旁边的钟荃禁不住心中喝声彩,原来刚才陆丹以绝快身法,擦过苍木子身边,
伸玉手拔掉他那根插在髻上的银簪。
这时苍松羽士一喝,她直是如响斯应,闪回原位,那根银簪也插回他髻上。
这一手假如是真对上敌人,已足可将头摘下放在囊中了。
她身形一站定,苍木子气愤填膺,猛可又挥剑进扑。
苍松羽土到底是领袖人物之才,早在喝声之时,已自一纵身,到了切近。
这时雪白拂尘一挥,尘尾飘飘飞出一下卷在苍木子剑上。
苍木子愣一下,收剑瞪眼,正待发作。
苍松羽士作个手势,着他别多言,扭头问道:“师妹你方才可不是使本门剑法
!”
陆丹道:“是的,小妹岂敢以本门划法得罪师兄。”
这句话说得甚是得体合时,苍木子虽仍瞪眼睛,但登时已不觉那么气愤。
钟荃大声道:“陆姑娘你来得正好,令师兄误会了我……”
苍木子暴叱一声,愤愤道:“谁误会你,我就是要找昆仑之人拼个高下。”
陆丹玉面颜色一变,要知苍木子这句话,意思是指他要为摩云剑客陆平受挫辱
之事而报复,陆平却是她父亲,教她焉能不立变颜色。
她瞥视钟荃一眼,心中一阵翻腾;乱得没法子想些什么。
钟荃正想开口,却又被苍木子大叫之声淹没。
他叫道:“这小子居然敢在三元宫逞威,嘿……”
陆丹芳心一转,倏然一咬牙,向钟荃道:“我不是说过不见你的么?现在我却
是要来和你比剑。”
钟荃不觉后退一步,愕然道:“跟我比剑?我有……”
苍木子暴声叫道:“那好极了,快动手啊!”
陆丹一瞥他手中大微古剑,问道:“你懂得那剑上的剑法么?”
钟望摇摇头,又待说出此来有事,却听她道:“好,既然你不识那古代剑法,
我也不用庚金剑法便是,我想二十年后的今日,峨嵋剑法该在昆仑之上。你除非承
认此言,否则非在剑上见个真章,不能让你就此走出晓月崖三元宫。”
她总算尚有情份,言中之意,点明只要他认低服输,甚且或是真个输败之后,
便可平安出山。
即是说决不置他于死地。
钟荃一听此言,却陡然雄心振奋,他岂能将师门荣辱,因一己私情而随便处置
。
除非他真个败于她剑下,否则,他绝不能就此认输。
他抱剑施了一礼道:“钟荃虽然心中不愿和姑娘以兵戎相见,可是大丈夫公私
分明,师门荣辱,钟荃岂能随便,若然姑娘认为只有比剑一途,钟荃决不敢贪生怕
死。”
陆丹忽地芳心一软,只因她又瞧见他那动人心弦的凛然正气。
然而此刻她却是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下道:“那么你就准备着吧!”
语气柔缓得多。
钟荃举剑作势,道:“姑娘先请。”
说得甚是斩截。
陆丹这时不暇理会他心中是何情绪,忽然展开峨嵋阴阳剑法,剑光幻作匝地银
红,眨眼间将钟荃卷在银虹之中。
钟荃须发斜斜竖举,已运出般若大能力绝世奇功,保护身体,手中却使出昆仑
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身形盘空而起。
立时金光泛射,耀人眼目。
和那道神速如电光掣动的银虹交错相映,蔚成奇观。
他可谨记着陆丹轻功高妙超凡之点,是以不敢纵跃得太高,予她以可乘之机。
陆丹一上来,先不使出那惊凡骇俗的剑风,纯以刻把身法应战。
她自服了醉果之后,功力大增,尤于轻功上面,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身法一使开来,宛如仙子驭空,飘忽不定,剑招又繁复冠绝当代,更使人觉得
有如满天花雨,异彩缤纷,十招过后,钟荃便自大感吃力。
院中众人,包括苍松羽士在内,陡然得见本门阴阳剑法,一使得如此精彩超妙
,不觉心驰神醉,连声喝彩助威。
钟荃觉得不是路,立刻脚踏实地,再也不纵起,内力暗增,改使抱玉剑法以防
守。
眨眼间又是十招过去,陆丹屡攻无功,娇叱一声,剑上力量陡增。
钟荃一看净守不是头路,便改作间或以云龙大八式出手进攻,以辅守势。
陆丹剑招如电,转眼间,却因钟荃每一出手来攻,总是神妙无比。
这一来尽管她剑上力量加重了,但剑圈反而放大了,竟然近身不得。
她逐渐将私人情感忘掉,一心一意只在比剑之事上。
以他们这种高手比武,早在招式出前,已需先预测敌人之剑如何变化,自己应
以何式对付。
大凡功力越高,则越发难测敌人招数,并且时间也太短促。
故此一动上手,真个不容心神略有旁骛。
钟荃何尝没有感觉到她剑上渐重,宛如挑着一座山,缓缓下压似的。
但他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故此先运先天真气之功来防身,剑上之力也陡然变得
十分奇怪,宛如汪洋万顷,无涯无底的大海,任何力量压下来,也像投入大海中,
毫无反应。
陆丹觉得十分奇怪,倏又清叱一声,剑风忽发,劲锐猛烈之极。
院中观战之人,也不禁因这剑风之劲锐而齐齐退开,却因院子中地方有限,竟
然退到院门之外。
那剑风竟是如此猛恶劲锐,院墙偶尔被拂着,立时大片砂石横飞四溅。
可是她对面不过数尺之远的钟望,竟然连毛发也没吹得动。
昆仑心法何等精妙,一任陆丹到法繁复奇奥,却总没法攻进去。
两人打了许久,已经互拆了百招以上。
陆丹心中又惊又恼,修然身形一定,剑气全收。
钟望并没有趁机进击,凝目挺剑。
她娇声道:“现在你更加要仔细……”
他咬咬嘴唇,点一下头。
陆丹哼一声,忽然一剑斜削出来,竟是使出剑学一绝的拦江绝户剑来。
但见银光如惊海骇浪,拍岸裂石般卷去。
钟荃从那剑上引发真磁引力的声音上,听出她的功力,深厚之极。
禁不住暗忖道:“错非当日罗姑姑教我这拦江绝户剑,只恐无法接住她这一剑
。”
这念头不过是像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手中太微古剑也自斜斜削出。
这道家太清门的拦江绝产剑,百余年来,普天之下,还是第一次有两人同时使
用互拆。
两柄古代宝剑同时发出丝丝之声,合在一起,竟然变为嗡嗡震荡耳膜的声音。
全然不像原剑使时那种尖锐刺耳声,而是圆泽强烈,把旁边观战的人,听得心跳耳
鸣,难受之极。
玄字辈的五人,全都禁不住高举双手掩住耳朵。
那苍字辈三位虽然功力深厚,没有掩耳,却也面色俱变,赶快运气护耳,一面
努力镇摄心神。
钟荃使的却是反方三式,这是当日罗淑英为了要制住陆丹而教他的。
这时立见灵效。
陆丹本来身列天下武林绝顶高手之位,反应灵敏已极。
这时一见钟荃也能使出这种剑法,心中大为惊异,本待立刻收剑退后。
谁知钟荃剑气如虹,已经滚滚削到,不论在时间、空间及自己的势子,都非要
赶紧削出第二剑不可。
只好违心逆意地使出拦江绝户剑正方第二招。
钟荃的反方第二招一出,她又迫得使出第三招。
院门外众人但见金光银虹,宛如洪流巨涛,互相冲激,都不禁眼花撩乱,瞧不
出内中玄妙。
陆丹第三剑的三式一削而尽,猛觉自己玉喉竟然快沾上他那柄金芒四射的剑刃
上,骇得惊叫一声,香汗直冒。
钟荃也觉得自己的势子无法收剑,要知他虽然在人事酬对上稍见呆滞,但在这
等短兵相接,生死系于一发的搏斗中,却是机灵无比,早在第一剑时,他已知道有
点不妙。
敢情这正反剑招互生吸力,使得彼此欲罢不能,非死掉一方不可。
到他第二剑招数发出时,更觉事情不妙,猛可运佛家般若大能力奇功,口中嘿
然一喝,极力一收剑势。
他这里见机得早,悬崖勒马,手中剑已使出第三招。
就在喉剑只差半分便触上之时,金光忽敛,原来太微古剑已吃他似崩山裂岳的
先天真力,硬给撤回来。
银光一闪,陆丹的太白古剑脱手飞起,疾如陨星飞渡,远飞出院墙外面。
陆丹猛觉身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一扯,蓦地向前踉跄栽跌。
猛然被人一把抱住,目光一瞥,竟是钟荃。
她心中明白这不是钟荃轻薄,而是自己直掉进他怀中,教他焉能不赶紧抱住。
钟荃也给骇出一身冷汗,幸是使出般若大能力,若换作别人,即使修养之功再
深,也不能以后天内家真力,挽回那个拦江绝户剑的势子。
他低头贴在她秀发上,双臂将她紧紧拥住,十二分怜惜地慰问道:“你……
你没有事么么?
她把头埋在他虬突健壮的胸脯上,竟不愿意离开片刻,抬头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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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四十九回 情谐缘结三生石上
他又道:“你真个没有受伤么?刚才险些骇死我……”
她微微张眼,却正好瞧见他的太微古剑,也摔在地上。
院外众人虽说是天下四大剑派中数得上的人物,但敢情都未见过这种超凡人圣
的剑法,故此连名字也叫不上来。
这时见陆丹败后,竟然偎在钟荃胸前,那种情形,他们岂能看不出来,不由得
骇然相顾。
苍木子怒叫一声,倏然甩手一剑,以重手法扔将过去,风声呼呼,劲疾之极。
钟荃和陆丹两人正在心驰神醉之际,耳目已失灵效。
苍木子这一剑聚全身数十年功力,非同小可,眼见逃不了此厄。
蓦地天空上白影疾坠,急泻疾冲,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声。
跟着院墙外也疾飞进一条白影。
天空上疾坠下来的白影,正是陆丹那只灵禽雪儿。
此鸟飞行绝速,此时以全力下冲,更是快得出奇。
当地微响,那柄直射钟荃两人的剑光吃它一嘴啄着,猛然一沉。
可是苍木子功力深厚,这一剑含怒全力扔出,雪儿虽然灵异。却也无法将它击
落。只把那剑啄沉尺许。
另一道白影恰好疾冲而至,急嘶声中,又是当地一响,竟然以身挡住那剑去路
。
剑坠身现,原来乃是那头白驴。
刚才它的位置乃在剑人之间加上千里脚程,居然赶上挡住那剑。
这驴可不能刀剑不人,却是以颈间宽宽的一圈碧梗硬挨那一剑。
可幸此剑已被雪儿啄了一口,故此力道卸却不少。
便这样,那白驴也禁不住负痛嘶叫一声。
院门外之人,见那白驴、雪儿如此神异,居然能解主厄。
尤其是那头白驴,竟敢以身硬挡飞剑,又是一骇。
陆丹挣出钟荃怀抱,却因这时满腔幽恨,说不出竟是多么悲哀和自卑。自怜的
情绪,故此连方才那么惊险的一幕,也没有看到。
钟荃虽然知道方才苍木子一剑扔来之事,然而他又急于告诉陆丹,关于她自以
为不幸之事,并非真实,便也毫不理会。
苍松羽士温声道:“三弟,你这是干什么?”
苍木子面色一变,回身就走,霎时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苍松羽士一飘身,落在院子中陆丹身旁,轻轻叫声师妹。
她抬起头,美眸中含着闪闪泪影,苍松羽士不由得叹口气。
她悲声道:“大师兄,我如何是好啊!”
苍松羽士可不知道她问话之意,乃指她代表峨嵋而败了这桩事,一时误错了意
,朗声道:“师妹你不必为难,根本上一辈的仇恨,不能牵涉到你们两人里头,愚
兄说的可是实话。”
苍梧子一听师兄之意,竟和他的客观看法相同,立刻接口大声道:“对,陆师
叔那回事,可不能这样算法。”
钟荃登时如醍蘸灌顶,又似盛夏时沃下冰雪,心中死结顿时打开。
陆丹也登时芳心一宽,一来的确是为了苍松羽士的话,可以不必因上辈之仇恨
而离开钟荃。
二来苍松羽士此言,又不啻说明这位行将成为本派掌门的大师兄,并不重视她
比剑之败,须知她尚是年轻气盛,对于得失胜败的判断标准,并不公允。
尤其是武功一道,丝毫不能勉强,焉有必定要赢不可的道理?
然而她的宽心,也不过是顷刻之事而已,钟荃的心随着她面色骤冷而禁不住一
沉,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是,在这么多人之前,他怎能说出尤东霖之事。
陆丹的轻功冠绝一时,但听她幽幽一叹道:“大师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
一切有什么用呢广
叹声中,白影乍闪,风声飒然微响,那婷婷倩影,已经飞越过院墙.雪白的罗
衫,迎风飘掠,宛如仙子凌空蹈虚般轻盈飞走。
钟荃不觉大急,清啸一声,疾然飞纵追去,连那柄金光闪烁的太微古剑也顾不
得去拾。
可是当他直追出三元宫外时,只见三点白影,在后山丛树间一间即隐。
心中情知无法追上,却仍然死心不息,施展出全身功力,疾然追上去。
须知陆丹的浮光掠影轻功,并不须自己出力,只需前面或后面有风力激荡,便
能借力飞去。
那白驴脚程之快,日逾千里,是以转眼间便越过一座山岭而消失。
钟荃放步急追,身形如星抛丸掷,眨眼间已翻越过两座山头,但见乱岭绵亘,
高山接天,竟不知伊人芳踪何处?
若是此刻换了邓小龙,必定能够猜到陆丹一定没有走远。
只因刚才他和苍木子比剑能有多大时候?
那玄石居然能请来陆丹,光凭这一点,便可推测到陆丹定非居于远处。
钟荃越走越远,但见四下黄叶凋零,萧瑟愁人的秋景,仿佛已把人间完全占据
住。
他灰心地停住步,心情十分沉重。
只因这峨嵋占地极大,峰峦无数,若果她有心不见他,可真个没法寻到芳踪,
假使她怕他苦苦寻觅,离山他往,则人海茫茫,更无法追寻倩影。
于是,他回转身躯,准备回到三元宫去,希望可以从道士口中,问出她的居处
,这样比胡乱找寻上算得多。
虽然他心中明知那些道士见这情形,一定不肯把她居址告诉他。
但总得努力尝试啊!
同时也须拾回那口太微古剑。
这次,他接着方向回三元宫内,却又非来时原路。
走到一个幽谷中时,忽然瞧见方巨正赤着上身,在那儿练横练工夫。
他宛如黑夜中漂流在大海中孤舟,忽然瞧见灯塔的光一般,喜叫一声,疾冲下
谷去。
方巨一见师兄来到,欢喜地大叫一声,钟荃来不及跟他说什么话,匆忙地催他
道:“快带我去找陆姑娘,快……”
方巨一手抓起那紫檀竹杖,撒开飞毛腿,就像一阵狂风般卷滚而去。
还是钟荃细心,替他拾起那件上衣,紧迫而去。
眨眼间他已和方巨走个并肩,大声问道:“怎么你直往三元官跑呢?”
方巨宏声道:“他就住在宫后不远的一个大石洞里啊,我虽住在宫,但每日都
在那石洞和她在一块儿……”
钟荃恍然点头,怪不得自己越追越不见人,敢情是赶过头了。
这时心中更急,惟恐她会收拾衣物离开峨嵋,那样子一来,人海茫茫,他虽有
寻遍天涯、踏破铁鞋的决心,却也不中用。
方巨忽然大声道:“师兄你瞧,那不是雪儿么?”
钟荃抬目一瞥,只见一点白影,破空疾飞,那去路竟是出山的方向。
当下心中大急,料得陆丹定然匆匆离山远走。
钟荃这时候急急得到那石洞去瞧瞧,不久工夫,方巨已在一片石崖前停步。
他大声叫道:“姑娘,你看看是谁来了?”
石洞里毫无回声,方巨回头道:“莫非姑娘不住么?”
钟荃的心直往下沉,一语不发。
猛抬头,只见那边林下白影一闪,却是那头白驴,当下心头又扑通一跳,惊喜
参半。
方巨一弯腰,钻入洞中,钟荃迫不及待,也跟着走进去,他可不必弯腰低头。
但见此洞宽达两丈,除了外面这一进之外,尚有一洞。
方巨不敢进去,在外面叫一声。
钟荃也无心欣赏外洞摆着古色古香的石制几椅,凝神等待内洞的反应。
然而方巨那大叫声的回音响过之后,仍然没有人回答。
钟荃心中风车也似地一转,忖道:“她那白驴还在外面,难道她也在外面的林
子中么?别要让方巨一叫,给她发觉我来了,立刻跑掉。我无论如何,也得立刻去
瞧瞧,倘若她不在,便得往外面……”
念头尚未转完,身形一动,疾若飘风,已问进内洞里。
一进了内洞,鼻端袭来一阵幽香,放眼一瞥,但觉这里面哪儿似个深山古洞,
简直和高府深院里的闺房无二,靠底壁处一张红木大床,垂着淡青色的罗帐,此刻
已经撩起。
只因壁上燃着两盏明灯,故此照得清楚,床上绣衾凌乱,俯伏着一个穿着白衣
服的人,身躯矮小,秀发遮住肩背。
他一飘身,到了床沿边,轻轻叫道:“陆姑娘,恕我冒昧闯入闺房。”
但见她肩头轻轻抽动,原来在伏枕啜泣。
他坐下床沿,俯身低声道:“陆姑娘,你别伤心哭泣,听我说,那尤东霖……
“
她猛可翻将过来,并且微仰起身,面孔和他相隔不过半尺,直是呼吸相接,幽
香微度。
他瞧见她五面上泪痕纵横,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他蓦地住口,愣住不动
。
她道:“你真个要把我迫死不肯罢休么?你……你真个这么狠心?”
她的声音幽幽细细,益发令人生怜。
钟荃还未做声。
她又道:“你把那厮杀死了么?”
“没有。”他赶快应道:“因为后来我问出真情,他可是个好汉子,不会;不
会……“
他可说不下去,但却知她能够明白他未曾说出来的意思。
“吓?”
她几乎坐了起来,若不是钟荃的上身把她挡住的话。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脸颊那醉人的红晕似乎会射出来光彩,艳丽之极。
“我能相信你的话么?”
她故作怀疑地问,其实她这时已经完全相信了,只不过想钟荃多说一次,她便
多添一些快乐。
她瞧见钟荃背定地点头,但更瞧见他眼中说不尽的喜悦,以及面上泛上不好意
思的羞红。
因为这刻他们的躯体是如此贴近,以致能够感到彼此的心跳。
“现在我知道……了!”钟荃眼中泛射出从未曾有的异彩。
“你知道什么?”她问,稍稍离开他一点儿。
“我明白罗姑姑何以能够忍受四十年自囚空谷石崖,放弃了美好的青春和~切
的原故,的确是多么美妙和幸福的感觉啊……”
他已忘了自己,因此,他说得十分流畅。
她蓦地一震,完全明白他话中之意,特别是后面的一句话,那是率直地指他们
之间的爱情而言。
一切事情的发生,像是早已如此,虽则她一向不太敢肯定,但现在她却能够确
定了。
这真是奇妙和幸福的时刻,她如受催眠地伸手抱住他粗壮的脖子,把脸颊埋在
他的胸怀里。
她嗅到男性的气味,那是一种奇异而令她十分快慰的气味,她深深吸着。
石洞外的秋风,吹刮过山头万木,但那风籁变得这么悦耳动听,再没有半星儿
令人哀愁的味道。
方巨这傻大个儿不知怎地窥见了,他虽是个浑人,可是他能够感到任何真挚的
感情,这两位俱是他所敬爱的人。
如今能够相爱在一起,他打心里头快乐得不得了。竟然走出洞外,和那白驴在
草坡上快活地滚在一起。
从此之后,钟荃也暂居在晓月崖三元宫,每天的晨昏,在宫后一座山腰的石崖
洞前,总见到金光银虹,经天匝地般浮光飞舞。
那便是陆丹和钟荃在练剑,钟荃练得特勤,因为他必需赶在这大半年之内,练
成太微古剑上的戌土剑法。
以便在百花洲的剑会上,一举赢了武当玄机子的朱雀古剑。
他的劲敌除了玄机子之外,尚有一个华山的桑姥。
如果单单是比试武功,他可不必伤脑筋,但她的身份和渊源,都有点儿不同别
人。
钟荃必须考虑清楚,以免将来回山,大惠师叔会因之不快。
至于陆丹,她如今已放弃斗剑之举,但她还记得当日败于毒书生顾陵手下之事
,故此她仍然勤练不辍。
还有一桩事,便是那朱修贤大叔,至今音讯沓然,朱大婶非常担忧,请托了所
有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在顺便时查探他的下落。
可是他有如泥牛人海,沓无踪迹,使得陆丹心里很是不安。
一则为了那价值三十万的镖货不知下落何处?
二则为了朱大叔的性命,甚是可虑。
关于第一点,钟荃告诉她已代她赔了三十万两银子,故此不必理会,倒是那位
朱大叔的生命,却是堪虞。
于是陆丹便准备过些时候再下山去访寻。
这是因为钟荃要练那戌土剑法,必须陆丹帮助他解释剑上古篆,有那不识的,
便依样葫芦写在纸上,出山去寻那饱学老儒解释。这可费时得很,故此陆丹分不出
身去访查。
两个月后,邓小龙寻上山来,见到了钟荃,也着实替他喜欢得此神仙佳侣。
他带来了一些消息,令钟荃和陆丹都十分感兴趣。
原来邓小龙将薛恨儿跟随毒书生顾陵的消息告知桑姥之后。
那位当年风华绝代的华山木女桑清,十分感触,敢情这位薛恨儿,乃是她亲生
女儿,父亲便是那雪山豺人。
当日在百花洲剑会,她和武当玄机子比剑之后,被武当玄机子的朱雀剑暗中炙
伤了真气,回到住处,忽然昏迷过去。
雪山豺人早有心窥伺,乘机将她污辱了,木女桑清那时虽然醒了,但功力大弱
,勉强以木灵掌当胸击了雪山豺人一掌,雪山豺人负伤遁走。
桑清在腾王阁等候铁手书生何涪不见之后,留笺题诗,径回华山。
哪知春风一度,竟然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女孩。
她虽然恨极,却到底不忍杀死自己骨血,勉强养下来,取名为薛恨儿。
薛根儿这名字含有深意,薛字音读如雪,即是她的父姓,恨儿二字,按字面便
可以窥见用意何在。
她从来不把真情告诉薛恨儿,只当是她师父。
故此直至如今,薛恨儿仍不知她是亲生母亲,至于桑清对她时爱时恨的心情,
似乎不必再解释了。
桑清这时但觉万念俱灰,便告诉邓小龙说她决定放弃百花洲剑会之举,并且落
发出家,接任华山大悲庵庵主之职,那等于是出任华山派掌门。
不过,在落发之前,必须先见到薛恨儿一面,才能够安心。
邓小龙最是同情这位桑姑姑,当下便陪她一道下华山,找寻薛恨儿下落。
凭着他在镖行中的地位,终于在一个月后,在山明水秀的江南,找到了毒书生
顾陵的下落。
那位武功冠绝天下的罗淑英,原来也在一块儿住,俨如是毒书生顾陵和薛恨儿
两口儿的婆婆。
桑清寻到薛根儿,便将真情详细告诉她,薛恨儿知道了身世,这才原谅这位可
怜遭遇的亲生母亲。
罗淑英得知华山木女桑清曾有如此遭遇,彼此同属千古伤心人,也自十分同情
,当下她也将毒书生顾陵的身世告知桑清。
原来毒书生顾陵之父,原属文人,只因隔壁住的一家人,乃是早年叱咤江湖的
人物,如今退隐家居。
一天晚上,总有仇家大举寻仇,竟然殃及池鱼,连顾家也波及了。
偌大的一家人,只剩下顾陵一个。
他那时才不过十二三岁,从此人海流浪,尝遍受了尽了人间辛酸痛苦,可是苦
难非但没教这位书香世代的小少爷放弃了奋斗之念,反倒磨练得更加倔强。
终于,他流浪到北京,不幸有人家失窃,适好见他一副褴褛样子,便思疑他所
为。
顾陵一见势色不对,只因他流浪过不少地方,知道只要一被认为是贼,真是有
口难辩,即使后来解说清楚,至少已被人揍个半死,于是发脚便走。
仗着人小精灵一时没给人们追上,可是奔出大街时,忽然碰上和坤经过,煞不
住脚,直撞入开道街卫士队伍中,立被抓起来。
和坤在轿中见到巷中好些人气势汹汹地几乎冲出来,便发觉了这回事,待得卫
士报告抓住一个小童时,他见到顾陵虽然蓬首垢面,仍掩不住清秀之气,特别是双
目炯炯,黑白分明。
不知如何心念一转,居然不加罪而放走,还赠了一点银子。
其后顾陵遇上瘟煞魔君朱五绝,习得一身文武全才,因恨武林人杀他全家,故
此凡遇会武艺的人,都径下毒手,不分正邪,都一律同等待遇。
这种行径,多少也受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不满天下人的观念所影响。
他为了要报答和坤昔年释放赠银之恩,故此自动夜见和坤,答允保护一年。
和坤岂是愚钝之辈,见他夤夜出入戒备森严的相府,来去自如,如是寻仇,早
已没命,昔年之事,却仍依稀记得,当下十分高兴。
及后和坤又试过他的武功,发觉府中最高明的卫士,根本不堪毒书生顾陵一击
,至此更加欢喜,遂布置了一处隐秘之极的地方给他居住,这样即使毒书生顾陵日
后离开了,外人仍莫测高深。
如今江湖上可多半知道毒书生顾陵已经离开京城,隐居在江南。
却不知还有一位更高明的奇人,也住在那里。
华山本女柔清和天计星邓小龙,得知毒书生顾陵的悲惨身世,登时原谅他以往
屡施毒手于武林人身上,以及保护那天下人皆欲杀之的权奸和坤。
另一方面,也极欣慰薛恨儿能够以爱情的力量,使他放弃了这种行径,正常地
过着平凡的生活。
桑清准备住一些时候,便回华山落发担当大悲庵庵主之位。
邓小龙见没有事,便先辞走,一直往峨嵋寻钟荃,只因直至此时,不论万通四
大镖头如何尽力查访,那失镖依然如泥牛人海,查无消息。
故此他不得不立刻赶上峨嵋。
钟荃立刻告诉他关于失去的镖货,因为当时陆丹赶赴西安,故此由同行的朱修
贤负责埋藏。
可是朱修贤目下音讯沓然,生死难卜,又是一桩怪事。
邓小龙如今又不得不为了那朱修贤的下落而匆匆下山。
临走时,概略地和钟荃讨论过百花洲剑会的形势,反对钟荃认为只有武当玄机
子乃是唯一劲敌的说法,却提醒他还有一个海南剑派的潘自达,也不可以忽视。
虽说目前钟荃比他略胜一筹,可是经过一段准备时间,怎知那诡谲过人的潘自
达会有什么毒着?
这个说法钟荃也甚同意,约好在明年中秋剑会举行前一旬,到达邓家会晤。
他们送走邓小龙之后,钟荃征得陆丹同意,便写了一封信,详细地将下山经过
,迄至与陆丹相好,留在峨嵋练剑为止,禀告师父普荷上人。
另又附一函与师叔大惠禅师,禀明华山之行经过。
这两封禀帖如派遣人送去,来回非一段时间不可。
原来他乃是利用那一飞千里的灵鸟白鸢,衔书至昆仑,这样只须数日工夫,便
可来回了。
当然他们也不过是尝试一下而已,因为白鸢雪儿未曾去过昆仑,可不知它能否
达成任务。
雪儿奉命衔书去了,钟荃和陆丹两人紧张地等候回音,但盼雪儿能够把书送到
昆仑,便知道普荷上人法旨究竟许可他和陆丹成其美事与否了。
这可是两人的终身大事,因此不由得他们不着急,这一来连懵懵懂懂的方巨,
也因他们焦虑紧张的情绪而变得十分不安,俨如有大祸将至。
他们必须等到钟荃的师父普荷上人降下同意的法谕,然后可以去禀告当今峨嵋
掌门一叶真人。
虽则陆丹的终身大事一叶真人管不着,但她仍坚持如此;原来她总觉得和昆仑
弟子相爱,总是愧对亡父。
故此,她必需有一位尊辈主持,方能心安理得。
否则,这良心上的负担,可就够她一生慢慢承受了。
四天之后的黄昏,钟荃和陆丹在石洞下面的平幽谷里练剑,那太微古剑上起的
金光和太白古剑幻成的银虹,交织飞舞,比天边的彩霞更加眩人眼目。
剑上发出的强烈风力,把幽谷四下的矮松卷击得涛声如海。
天上传来一声清亮之极的鸟鸣,剑气彩虹立刻消歇。
白影乍闪,急坠而至,陆丹一伸玉臂,蓦地臂上多了一只灵骏可人的白鸟。
这位有翅膀的使者颈上系着一个小巧的银盒子,陆丹摘下来,交给钟荃。
她让钟荃打开银盒,取出里面折着的薄笺,先行阅看,却不走近去同时阅读。
可是她那晶莹如天上星星的眼睛,却不稍瞬地观察他的脸色。
她宛如瞧见旭日初升般,那欣欣的朝阳光把整个大地注人生气。
钟荃读完那张薄笺之时,抬眼含笑向她一瞥。
却见她已经背转身,用那双比白玉还要白嫩纤手,抚摸雪儿的健翎。
他能够看出她玉手微微的颤动,那该是由于心情紧张时的现象。
他先恭敬地向西北叩头行礼,感谢恩师。
然后,悄悄走到她背后,轻轻叫道:‘丹,你猜想恩师的法谕里说些什么?”
他们早在许多日以前,已经改变了称呼,她撒娇似地摇摆一下身躯,没有回答
。
但她立刻惊喜于那双强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她的纤腰。
雪儿扑地展开白翼,飞将上天,倏又下冲,到了两人头上,促狭地鸣叫一声,
然后才真个刺天飞去。
陆丹回转头,两人相顾一笑。
一切尽在无言之中,现在他们已没有什么可虑的障碍,只等候时间过去。
然后——
峨嵋掌门一叶真人也十分赞同这一对年轻高手,结为鸳鸯,晓月崖三元宫中诸
道侣,没有谁不喜欢这位昆仑高弟钟荃。
只有那苍木子,永远设法避免和钟荃或是陆丹见面,他倒不是因为陆平那点儿
仇恨而使然,却是为了他打不过钟荃和陆丹而生了嫌隙。
日子变得非常甜蜜,陆丹甚至于连练剑也见出疏懒。
她已开始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这种变化虽然在她是完全陌生和几乎是猝不及防
的,可是凭借那热爱,却觉得非常有意义。
她开始想了许多从未曾想过的事,她得常常去找来大婶倾谈,虽则她实在怕瞧
见朱大婶的忧郁样子。
关于誓欲挫败毒书生顾陵之心,如今亦已冷淡下来。
故此,她变得懒于练剑,她得准备许许多多事情。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度过,严寒的冬季,明媚的春日,苦热的夏天都相继流
逝,又到了萧瑟伤感的秋天。
他们一齐下山,径往南昌府找邓小龙。
邓小龙在这期间曾去过一次华山,之后,便完全不再出门,关于寻访朱修贤之
事,也停顿下来。
钟荃和陆丹带着方巨到了邓府,受到极殷勤的招待。
但钟荃仍然觉出这位城府甚深,智谋过人的师兄,已变了许多,变得对什么事
都很灰心,尤其不时会流露出郁郁之色。
他明白师兄是因为去过华山之故,可是却不敢撩起这桩事。
情根错种,相思无期,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形,教他能说些什么?
还有十天,便是百花洲剑会之期。
江湖上早已哄传这件大事。
因此,南昌府中来了不少陌生的江湖人。
这一次剑会应该比上一次更哄动一时,只因除了四大剑派,年轻高手如神龙钟
荃和陆丹等俱是震骇武林的风云人物之外。
还有海南剑派的潘自达,他在庆余楼和大内二老一役之后,声名轰传遐迩,只
因潘自达为人诡谲自傲,竟然将那一役传出江湖,说是他露的一手。
而邓钟两人,却惟恐避之不及,半点儿风声也没有泄露出来,这一来潘自达的
声名,更凌驾于四大剑派各好手之上。
江湖上揣测的意见甚多,不但对于华山、武当的老一辈好手能否赢得昆仑、峨
嵋的年轻好手这一点甚感兴趣,还有那潘自达究竟功力如何?
大内二老中尚存的乾坤手上官民会不会届时现身剑会?
那神秘而技压天下的毒书生顾陵,会不会也来争夺这天下第一剑术盟主宝座?
传谣纷坛,更增加了要来观战的兴趣。
却没有人知道,必在剑会上逐鹿盟主宝座的两人,武当的玄机子和昆仑的钟荃
,早就到了南昌府。
另外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五岳上人,如今已在下山途中,若不是因别一桩事情适
好发生,也会带同黑猿贺雄现身百花洲剑会上,找钟荃的麻烦。
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家家户户,悬挂彩灯,触目一片共庆升平的景象。
邓府里一共出来八个人,那是主人邓小龙、神龙钟荃、陆丹、方巨以及万通四
大镖头。
他们都在前两天在邓府聚齐碰面。
邓小龙备有私家大舫,泊在湖边等候,故此他们不必急忙。
八个人走进城内,除了白衣飘飘的陆丹,以及扛杖的方巨之外,其余六人,全
是穿着长衫,步履间衣角飘摆,路人乍眼真料不到这六个斯斯文文的人中,有一个
人正是天下武林瞩目关心的剑术名家。
钟荃指点家家房房都有灯烛香案道:“这可是二十年了,小弟在想,当年大惠
师叔是不是瞧见同样的景象?”
邓小龙听他话中带出无限感慨。
忽地奋然道:“师弟你别想这个,今宵正须奋发雄心,气吞河岳,请看愚兄也
不是已感如身受,甚是兴奋么?”
钟荃果然精神一振,朗声道:“师兄教训得极是。”
陆丹扯着他的衣袖,悄声道:“可也别太紧张,台下若然有什么人想用暗算手
段,都有我哩!“
八个人走到湖边,忽听前面有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在叫唤船家。
邓小龙和钟荃相顾一眼。
邓小龙道:“那厮果然来了,等会儿师弟若在台上碰着他,剑下可别客气。”
陆丹道:“哦?是那姓潘的怪物么?”
钟荃点点头。众人走到湖边,只见皎洁的月色之下,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牵着
一匹骏马,站在湖畔等候。
这刻距剑会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盏热茶的时分,故此所有慕名而来的江湖人,早
都到齐了,湖边再没有别的人。
那匹马忽地微嘶一声,回首向钟荃这边直瞧。
钟荃道:“那是我的黄马啊;难得他还认得故主。”
潘自达正在因无船渡湖而焦躁。
这时一闻语声,认出乃是钟荃,也自回首瞧望。
邓钟两人越众而前,忽然已到了潘自达身旁。
潘自达尖声笑道:“好啊,又碰上两位了,那一次总算邓兄机警,我可差点儿
逃不掉呢!”
邓小龙道;“你也来比剑么?”
语气甚是冰冷。
潘自达尚未回答,忽然瞥见钟茎身后的白衣人。
原来陆丹仗着浮光掠影的功夫,紧跟着钟荃,她是不肯他离开一步。
他道:“你……你也来了!”
钟荃见他用手指着自己,冲口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却听邓小龙道:“他不是指你!“
心中立刻明白潘自达指的是谁,也自扭头回顾。
陆丹攀着钟荃的臂膀,在他身后露出头来,道:“怎么样?我来不得么你想上
台比剑,先得过了我一关,才准渡湖。”
潘自达见她和钟荃亲热成这样子,不由得妒火直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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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五十回 一湖秋水无风自皱
陆丹已闪了出来,钻地掣下太白剑,但见银光乍闪,映得这里四人须眉俱白,
直欲与天上冰魄争辉。
她冷笑一声,道:“我并不上台比剑,但你如欲插手争夺剑会盟主须先过得姑
娘这一关。”
说着话,古剑一挥,呼地一响,寻丈处一株碗口大的垂杨,忽地拦腰截断,上
半棵树掉在湖中。
潘自达乍见她施展了这么一手上乘已极的剑气功夫,情知这种功夫练到高妙时
,能够像传奇中飞剑伤人,收放自如。
不由得大大震骇,脸上连颜色也变了,幸亏时在黑夜,没有人能够瞧清他的面
色变动。
要知潘自达这大半年来,苦那玄武古剑。
此剑本质乃属诡奇毒辣,给他使用,配得正好。
他在苦练之时,忽然发现那最后一招,应该能够递出三寸。
这一来威力增加不止数倍。
可是不论身手步眼都没有法子再推出那么三寸。
这一招把个潘自达急坏了,也想破了脑袋;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
红霞十分感激潘自达的情意,故此对他甚是体贴,这总算那潘自达有点儿福气
。
这时她见潘自达就像疯了一般,整日价直着眼睛,哺哺自语,抽出刻又扯起架
式,使得她甚是困扰,终于问他何以会如此形状。
潘自达将实情告诉了她,并且说,假如这一招练得好,将可无敌天下。
他清的这一招可真没错,正是癸水剑法中漏掉的绝招,须知这五行剑每一种划
法,都漏掉一点最重要的妙诀,载在另一柄与之相生的剑上。
这样数下去,金生水,水生水,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循环追查,便可知
某一剑之秘诀刻在哪一柄剑上。
他以天生颖悟的聪明,发现了剑法上更进一步的端倪,但却没法完成。
红霞一点儿不懂剑术,道:“你不会把手伸长一点么、’
“那还用你说么?”
“身躯倾前一点儿成么?”她道:‘慨然又不能伸长手,又不能走上一点儿,
唯有倾前一点儿,难道真个只差三寸便把你难倒了广
播自达听她胡出主意,心中一颁,竟不理她。
红霞忽然叫起来,道:“我想到办法了,你用丝绳系着剑炳和手腕,到时扔出
去,别说三寸,三丈也可以哩。”
潘自达眼睛~亮,又寻思了一会儿,才喜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怎想
不到这一层,若果需要加长四寸,则我内力不继,虽有丝绳系着,不致甩手,但却
无法控制,变化由心。
“如今只差三寸,便可以用这法儿,剑虽出手,但仍能以无形的内力控制变化
,只在收回时,须要借助此绳之力。”
这一招果真被他练成,登时发觉威力大得出奇,这一来他信心倍增,立刻赶来
参加创会。
钟基所使之剑,五行之中属上,按生克之说,乃由火所生。
底火的朱雀剑,却是武当直机子所持有,因此他可没学到刻在朱雀剑上的秘诀
。
潘自达心中虽然大大震骇陆丹功力之高,已到不可思议之境。
但仅着自己也有毒绝天下的一招,故此日上仍不稍软。
冷冷道:“你要拦住我么?很好,反正我此来存心要斗斗四大创派究有什么出
人头地的剑法。”
陆丹这时可不比往日,回眸一瞥钟望,见他并无阻止之意。
当下也冷笑一声,款款上前,用手中银光灿然太白古剑指着潘自达道:“凭你
那一点微末之技,也敢胡吹大气。”
潘自达心中一怒,正是妒恨交集。
钻一声也掣下乌亮的玄武古剑,尖声叫道:“别多言.发招吧!”
他意思似是让她赶快动手,以免自己忍不住破口骂她。
但陆丹焉知他有这许多复杂的感情,当下也勃然大怒,工面凝霜,修然~挥剑
,以五成功力,发出一股剑气,直撞向潘自达。
潘自达急忙一错步,挥剑一斩,力透中锋,居然将她那股剑风破解掉。
可是眼前银光一闪,她那柄太白古剑已分心刺到。
他大吃一惊,想道:“这样打法,我又要破解剑风,又得拆换把式,可把我忙
死啦!”
这念头不过一掠即过,手中之剑,已使出以奇诡狠毒见长的努水剑法,回剑一
封敌剑,跟着已连接斩劈而去。
这五行剑法,古怪之极,专用剑上两边的利刃,而不爱用剑尖。
这样必须全凭脚法古怪,才能够欺近敌身。
陆丹哼一声,也自使出庚金剑法。
这时相隔得太近,剑风发出等于不发。
因为招式太快,仅有牵制之效而已。
霎时银虹涌现,盘旋飞舞,潘自达那柄乌剑,虽在黑夜中,仍然得见光华闪烁
,只不过并不夺目而已。
钟整一心拿定陆丹能赢,故此毫不在意地在~旁观战。
倒是邓小龙但觉大半年不见,那潘自达剑上造诣,已大进一步,不由得甚是为
陆丹担心。
他在一旁观战,暗自揣测潘自达的剑路。
却全都出乎他意料之外,当下知道若是当年潘自达功力造诣已如今日,恐怕他
决挡不住人家十招。
然而陆丹剑法之妙,也委实教他惊讶。
这却是自然不过之事,因为他无法揣测出潘自达的剑路,当然要佩服那能挥洒
自如地挡住潘自达的陆丹了。
两下越打越急,陆丹身形之快,宛如幽灵般飘忽往来,无从捉摸。
原来此时陆丹已施展出震骇天下的浮光掠影奇功,严如附骨之渡,一任潘自达
进退或左右闪蹿,她总跟个不即不离。
这种神妙无方的身法,比之适才的古怪划法更令人咋舌惊奇。
一时众人都看呆了。
万通四大缥头中的燕尾缥张济和追风剑客元万里两人,当年曾败于这两人手下
,这时得见两人比剑,直看得目摇神眩。
对于人家的功力造诣,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点儿不再以当日之败为冤了。
两人一动上手,全是武林中绝顶高手,眨眼已过了三十招,陆丹陡然内力流贯
剑上,压力潜增。
潘自达论起内力造诣,可真不及陆丹曾跟仙果的修为,登时身形较早先呆滞得
多。
剑上的招数虽然仍是诡毒之极,但身形一慢下来,旁观的人,可都知道这是陆
丹施展压力的结果,不禁喝一声彩助威。
须知庚金、癸水剑法,并不相克。
故此各凭真实功力,以分高下。
潘自达屡攻无功,已到黔驴技穷之境,当下杀机大盛,尖声一叫,猛可一剑拆
出,准备施展那一招追魂夺魄的绝学。
陆丹见他这一剑,威力奇猛,心想道:“他这一叫,声音中似乎含有凶毒杀意
,我非看看他还有什么绝学不可。”
心中想着,手上招数立刻稍松。
潘自达又尖叫一声,那玄武古剑宛如乌龙出海,疾斩而至。
陆丹上身稍稍一仰,敌人剑锋便差了寸许位置。
潘自达五指一松,乌亮剑光淬然移出三寸,改直所为斜劈。
这一着变化得神妙异常,本来他的剑势已尽。
忽然多出三寸,已是惊人已极之事。
更何况算准部位,改作斜劈,使敌人避无可避。
陆丹猛觉剑风掠胸而至,不由得玉面失色,着实吓了一大跳。
却听钻地一声大响,银虹乌龙交击硬碰,播自达可真不知敌人这一剑从何而至
,震得退开两步。
陆丹娇喝道:“这一剑真不错,但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没有?”
敢情方才陆丹在极危急之际,也使出庚金创法最厉害的一招,这一招本已漏掉
,刻在另一柄相生之剑上。
她的剑届西方庚金,生金者为主,是以那句秘诀,只须在属土之剑上寻觅。
钟基之剑,正是属土的太微古剑。
故此陆丹已尽得庆金剑法之秘,不但多出一招绝学,使出时宛如羚羊挂角,无
迹可寻。另外在整套剑法上,也自威力大增,通非昔日可比。
这也是何以播自达苦练了大半年,功力倍进之后,陆丹和他对敌时,不但没使
出剑风而且未尽全力便能敌住。
如今形移势易,陆丹觉得这活自达的确诡清异常,心狠手辣。
口中虽说得轻松,但手上却立刻加紧,丝毫不敢放松。
潘自达见这最后一剑,仍伤对方不得,立刻心沮胆怯,斗志全失。
他本来已非陆丹敌手。
这时加上此消彼长的情形。更加败象屡呈。
但听陆丹娇叱一声,跟着剑刃相触,锵地震人耳膜。
潘自达哎一叫,手中玄武古剑已掉在地上,身形忽地向后一仰,却终于让他拿
桩站定。
陆丹见那厮的确功力深厚,在掉剑之时,吃她以剑民撞了一下,仍然没有跌倒
,当下也径自收剑退到钟基身旁。
众人喝声彩,邓小龙朗声道:“潘自达你还要过湖去参加剑会么?”
潘自达听他口气不善,便道:‘哦又不是四大剑派的,参加什么?我不过来把
马还给钟基。”
这封时候将届,钟荃要赶着过湖,便拱拱手道:“潘兄如没事,便请一同过湖
如何?”
陆丹在黑暗中秀眉一皱,甚不愿意再惹这个人。
可是钟茶话已出口,不便当众驳池,便没有做产。
邓小龙等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更不好出有反对。
潘自达歇了一下,才道:“不,我还有事,但总有一天,我会来拜访作……你
们……”
他的眼光从钟荃面上移到陆丹的脸庞,忽地凝住不动。
这刻他一方面要运气支持伤势,那内伤虽不严重,却也不是好受之丰。
另一方面,心中情涛汹涌,他已知道自己彻底败于钟基手下、广论是在清场或
亚战场
最少在目前,他得完全放弃和他角逐争胜了。
他将要退出江湖,隐居苦练,直到真个有把握的一天,再重人江湖,找寻这一
对夫妇比个高下。可是有没有这么一天呢?
他自家也觉得很渺茫。
他喝然叹息一声。
为了这生平第~次的认输而叹息,在月色下,他拾起玄武古剑,插回背上,然
后徐徐走开。
这里众人见这怪人走了,立刻沿岸而走,大约走出三丈多,只见一艘大舫,泊
在岸边等候。
不大工夫,他们踏上百花洲草地,~径向洲中那片矿场走去。
这~片旷场,早由去机子命他俗家的子侄辈着人盖搭好两座长棚。
规矩形式就像二十年前一般,分作东西两棚。
东棚是用作玄机于俗家南昌李府的亲友观战之用。
西棚长达五丈,宽也有三丈余,足够两人作那殊死之战用了。
那片旷场中,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最少也有千多人。
此时谈论纷纷,甚是喧哗。
西棚上空无一人,却燃插着十余支大火炬,照得四下光如白昼。
观战之人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甚觉骚动。
因为他们只见在东棚上,武当玄机子正与俗家子侄辈在说话喝茶。
其余的三派,全没有一人露面。
尤其是那发帖邀约这次剑会的华山渠姥,仍没有露面。
时候已届,玄机子站起来,下Z东棚一直走到西棚之上。
一名手持铜锣的家人,也跟着上了湖面。
钟整等人一走到旷场,立刻被人发现了,本来挤遍得麻麻密密的人丛,忽然波
分没裂般让出一条通路。
邓小龙等在拥前停住脚步,钟基和陆丹却一径走上拥去,方巨扛着那根紫檀杖
,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上湖面。
观战的江湖豪俊,一见他的身材和那根竹杖,立刻知道他是杀死雪山豺人的紫
竹神象方巨,不觉纷纷谈论起来。
直机子和钟望两人通了姓名之后,一见方巨慢悠悠走过来,细瞧~眼,也自了
然此人是谁,当下问道:“方壮士也要参加这场剑会么?”
方巨瞪瞪眼睛,不知所云。
钟整道:“巨儿你上来干吗?快回邓师兄那里。”
陆丹见他愣头愣脑,也自抿嘴~笑,那绝世容光,竟把棚下之人看呆了。
钟基向直机子拱拱手道:“华山桑老前辈,着在下转告道长,她已放弃参与此
场剑会。”
玄机子点点头,道:“贫道也风闻渠道友已接任华山掌门,思是因此不便下山
参加剑会,贫道就向天下英雄宣布此事。”
他正待转身。
陆丹那银铃也似的声音已响起来。
她道:“敝派掌门峨嵋晓月崖三元官一叶真人,法谕禁止敝派参加剑会,理当
奉告道长……”
武当玄祝子不觉一愣,回眸道:“你们峨嵋也不参加?那么岂不只剩下我和你
?”
他转眼瞧着钟基,大有询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话之意。
钟基微微一笑:“在下看来,恐怕正是如此。”
玄机子眼光扫过他背上那柄太微古剑的剑柄,以及那金黄色的穗续;轻轻哦了
一声。
钟望从他眼光所落之处,以及那一声哦字的表情,立刻明日这位安坐天下的剑
术盟主宝座垂二十年的武林名宿,因自己背上古剑形状与他的朱雀剑~模~样而惊
讶。
但以他的声望地位,却不好出口相调。
当下朗声道:“在下此剑名唤太微,与道长的朱雀剑,同属五行剑之
陆丹一听他把底细都抖露出来,心中有点儿不满。,可是随即又因他之光磊落
的胸襟而消失了不满之意。
她低声道:“我先下去等你,嗯?”
钟荃看他一眼,也回报她一个微笑。
玄机子瞧见陆丹背上之剑,又见他们两人的态度,苦有所悟地点点头.道:“
陆姑娘的剑也是五行剑之一,这样也好,兵刃无眼,这种争强斗胜的场合,最容易
伤了和气。”
他那古板严肃的脸上,看来松弛得多。
钟基和陆丹两人,~齐觉得这个出名怪脾气的玄机子,并非一如耳食之言般不
近人情。
陆丹一跃下棚,那美妙的身法,博得台下观战的人群齐齐喝声彩。
须知此刻观战之八,有近千之多,而且都是练武之人,比普通人中气特别充沛
,这一声彩,就宛如轰雷乍响。
玄机于走到棚口,等到众声俱歇,然后朗声宣布道:“这一场剑会,原本由华
山桑姥传帖邀约,贫道只是应约参加,但如今有些变故,非向各位不辞远道而来捧
场的朋友奉闻不可。便是这场剑会,原本有四家参加,如今华山派由钟少侠转告,
宣布退出。峨嵋派也由陆丹姑娘宣布退出。”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可惹得全场甚是骚动,讨论的喧哗声,嗡然升起。
忽然有人引吭大呼道:“陆丹姑娘不可放弃,在下是来捧峨嵋的场啊
此言一出,许多和峨嵋有渊源的都轰然喝彩叫好,掌声不绝。
陆丹在棚下,耳中尽是掌声彩声,不由是心血沸腾,兴奋之极。
钟基一跃下棚,走到她面前,向她笑道:“丹,你听,许多朋友捧峨嵋的场哩
广
邓小龙立刻冷冰冰地插嘴道:“师弟此言从何说起,他们还安着什么好心肠么
?只不过想看多点儿热闹而已。你下来干吗?”
钟基本因自己和峨嵋,已有极深关系。
因此对于人家捧峨嵋,心中也甚为高兴,一时忘其所以,跃下来打算唤陆丹上
台。
这时给邓小龙~盆冷冰倒在头上,回心一想,若果陆丹真个上棚,他们是真打
呢,还是假打?
而且,以陆丹之功力,除了在拦江绝户剑上他能够赢地之外,其余的剑法,可
就太难说了,最多只能打个两败俱伤,真个要赢她,可就办不到了。
当下一愣,道:“师见教训得是。”
陆丹伸出玉手,推他一把,道:“你快上去吧卢
钟基讪讪一笑,道:‘你不会怪我吧?”
她报他以一个甜蜜的微笑,没有做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钟整心中如释重负,反身一跃上棚。
观战众人又一阵喧哗。
原来他们一见钟基也跃下棚,以为昆仑也不打了,故此担心这一场剑会会告吹
。
如今钟荃像神龙般重复现身棚上,众人可就放心了。
玄机子向那家丁点点头,那个家人走到台口,高举铜锣,猛可敲下。
销的一声过处,众声俱寂,到底这场剑会,非同小可。
因此虽然只有两人比剑,但已不啻两大剑派,作那护名之争。
玄机子情知昆仑既敢让钟基参加剑会,必有惊人艺业,心中可不敢怠慢,徐徐
技好道袍,使动作能够利落。
钟荃也脱掉长衫,露出里面一身装扎得十分利落的短打衣裳,走到棚中心。
彼此俱是大教当前,各各收摄心神。
那武当玄机子数十年苦修,又是内家正宗。
火候之纯,令人咋舌。
这刻他已全神贯注,对棚下近千之人,视如无睹。
钟基却在这地方逊了一筹,他到底年纪尚轻,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攸关着本
派声誉,本就够他心情紧张的厂。
何况观众又多,又不时想起陆丹为了自己而放弃比划之事,以致有点儿不安。
玄机子明朗道:“钟少侠请——”
口中招呼着,稽首为礼。
那声音圆浑雄劲,使得近棚观战的人,宛如听到耳边极响的大鼓声,震得心神
摇荡。
这一手上乘气功,博来~声喝彩。
须知玄机子在二十年前,已是武当第一位人物。
武当为内家正宗,秘技凌冠天下,乃是武林俱都景仰的正宗大派。
这玄机子能够在本门称为第一人物,武功可想而知。
经过这二十年来潜修苦练,他又是玄门清修羽士,清心寡欲。
这二十年的修为,比之俗家人苦练又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他重身习武,至今元阳未泄,更加不同凡响。
钟茶吃他喝一声,直似当头律喝,忽然惊醒,连忙收摄心神,抱剑施了一礼朗
声答道:“道长前辈高人,定然不肯先动手赐教,请总在下无礼。”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地传到近棚处观战众人耳中。
与之方才直机子震荡心弦的一喝,显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究起来,钟望终不
及玄机子的功力湛深。
钟基果然先攻,金光乍闪,一式“龙子初现”,一缕剑风,直掠对方眉宇之间
。
玄机子一滑步,上身仰处,避过这一剑。
钟望第二剑已如电光石火般向中盘戳到。
他本可仍用“龙子初现”的一招,在招数中变出异式,继续攻敌。
但只因他情知对方必定让他一招,才肯还手,故此立刻改用别一招,以便对方
可以还手,彼此见个真章。
玄机子是何许人也,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刷地一剑挑出,削敌腕,撩敌臂,
兼且封住敌人随时可以点进来的左手剑决,一式三用,果是一代刻家风度。
目中却低低道:‘嚷道已领小侠之情。”
钟望也自脱口赞声好剑法,清啸一声,忽然收剑,蹈空B起。
但见金虹疾射,改退为进,光华陡然大盛,直向玄机子头顶罩下。
这一剑正是云龙大八式中三天式之一,称为“飞龙回天”。
威力奇大,身法神妙。
棚下观战之人,尽管许多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甚且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
却也罕曾见过这种身法和剑招,登时彩声又起。
武当玄机于朱雀剑起处,宛如平地涌起一条火龙。
乍眼一看,直疑是棚上忽然着火。
钟望身剑合一而成的那道金虹,盘空绕飞,修下倏上,似是下击时因敌人无懈
可乘,故此一沾即起。
他一连下去了三剑,其实三剑中已疾如风雨般戳了十余剑之多。
玄机子以绝顶天资,得到内家正宗秘传剑法,一生苦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这时展施开九宫剑法,脚下按着九宫部位,行云流水般跨步踏位,手中那柄朱
雀剑,发出血红映眼的光辉,护住全身,竟无丝毫缝隙。
须知在二十年前,玄机子苦不使出离火剑法,那柄朱雀剑便显得暗淡无光。
但一别二十年,这位老道虽然没有悟出朱雀剑所遗的秘诀。即是刻在五行剑中
属木的剑上秘诀,但凭着自身深厚之极的功力,已能充分发挥朱雀剑离火威力。
钟望也是使剑的大行家,尤其得过胸罗万象,学究天人的白眉大和尚提及过这
五行剑的奥妙。
这时立刻觉出不妥,怪不得当年师叔大惠禅师和华山木女桑清和这老道比剑之
后,真气竟受炙伤。
刚才他下击三剑,觉得敌人剑上火光过处,烤热迫人。
必须赶紧用太微古剑封住,才不致被火热攻入,这教他如何不惊。
棚下轰雷般的彩声,仍然隐隐传入他耳中,反看那玄机子,气定神闲,宛如这
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光是这一点修养之功,钟基大不如人家了。
玄机子清叱一声,待钟望身形落地,倏然出剑反攻。
那九宫剑法乃是武当镇山剑法,经他数十年苦修,威力奇绝无论,剑出处真有
山崩地裂,风云变色之势。
钟整一看玄机子这等威势,心中一震,自然而然使出昆仑无上心法,云龙大八
式,金虹匝地涌起,堪堪挡住玄机子攻势。
这两人一上手。
陆丹在台下秀眉立皱。
邓小龙心上也经挪了块大石压住,甚是沉重。
他轻轻道:“真想不到武当第一位人物的玄机子,竟然如此厉害。”
陈丹道:“要说功力造诣,当然是玄机子深厚一点儿,但这还不打紧,最令人
担心的是钟茶似乎不能收摄心神,做到无我无相的地步,这可太危险了。”
邓小龙一面点头,一面道:“我记得这老道手辣得很,姑娘你可得仔细看着,
盟主宝座拿不到可不要紧,性命却不是玩笑的。”
陆丹焦俊道:“不会吧,我能上台去帮他么?”
邓小龙奇怪地瞧她一眼。
但一瞧她的表情之后,便立刻释然于怀,道:“是啊,你上台出手,他可能会
生气。”
棚上的钟望,这时越打越不是头路。
但觉整座棚上,烈火熊熊,把他闭在当中。
地哼一声,焕然全力一剑挡出,这一下硬来的剑招,倒是出乎玄机子意料之外
,不由得剑势略挫。
钟望手中太微古剑倏然斜斜削出,金光宛如惊涛骇浪般涌铺而出。
这一剑正是武林绝学拦江绝户剑。
那丝丝之声,刺耳之极,使得近棚观战之人,都觉得甚是难受。
陆丹和邓小龙这时一齐睁大眼睛,看看钟袭使出这拦江绝产刻有什么效果。
玄机子虽然身为武林一代名宿,却也未曾见识过这拦江绝产剑。
修然绕步欺身,刷地一剑戳去。
忽见那条火龙般的剑光一歪,整个人已移到钟变面前来。
钟基的拦江绝户剑,使将开来,源源不绝,金红如浪涛拍岸般汹涌卷去。
玄机于连使九宫划法的连环三式,却见敌人剑光直涌进来。
竟不知从哪一方攻进来的。
形势危殆之极,棚下观战的人,全都鸦雀无声,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
听到。
玄机于暴叱一声,火龙倏然如野火燎原般冒升起来。
叱声过处,跟着当地一声刻刀相去之声传来。
陆丹玉面失色,道:“不好了,他的拦江绝产剑,居然会让人家挡住。”
就这说一句话的工夫,玄机子又挽回颓势,那柄朱雀古剑泛射出夺目红光,宛
如熊熊火堆中;火舌乱吐。
本是鸦雀无声的刹那,忽然爆出比雷还响的喝彩声。
钟荃乍然失色,棚下的彩声的确太响亮了,使得他没法子能做到充耳不闻的地
步。
他知道直机子乃是使出本雀古刻上刻着的离火剑法,故此招数如此特别霸道,
加上那数十年潜修苦练之功,居然能在危蔽之际,挽回大局。
方才剑刀相触的一声,便是钟至使出反方三把时,剑势一逆时,碰个正着。
他连忙使出太微古到上的戌士剑法,试验一下是否还会像使出拦江绝卢剑时,
因真碰引力只能吸引兵器而致门户洞开,让朱雀剑上的火热炙上身上那种难受的弊
病。
果然五行剑上的剑法,神妙无比,这火上两封,彼此并不相克,因此身前立时
一片清凉。
同时也因他们俱都不曾全懂各自的那套剑法,~时之间,金虹火龙,交织飞舞
,倒也战个不分胜负。
这一场比剑,的是好春之极,钟荃一连用过三种剑法,全是人间罕睹的神妙招
式。
便那武当名宿玄机子,也用上两种剑法。
那九宫剑法在江湖上流传甚广,许多人都曾见识过。
但被玄机子这种高手使将出来,威力全然不同。
就是这一点,已够规战之人认为值得这一番跋涉,何况末后两人各用古怪之极
的剑法,战在一起,打得紧凑时,几乎连人影也瞧不清楚。
一盏热茶时分过去,这可便是较量上动力之时。
钟荃打到这时,心神渐渐能够收摄,但仍未曾能够完全忘掉身外一切。
陆丹不知不觉咬着嘴唇,暗中直在替钟荃用力。
她身负绝技,早已观察出神更弱点,情知时候一大,必定给玄机子找到破绽不
可。
这种绝顶高手比剑,只要一着之差,极容易便血溅当场,饮恨棚上。
可是她又无法改变这件事实,编贝似的牙齿,把下唇咬得深深凹下,看来再过
一刻,她的下唇多半会给咬破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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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千幻录(司马翎) 天涯书阁
第五十一回 神仙眷侣 弹剑中原
钟荃也感到形势不妙,想道:“我昆仑云龙大八式,虽较之他的九宫剑法更见
神妙,但他仗看朱雀剑,发出热力,使我不敢再行使用本门剑法,改用拦江绝户剑
,也挡不住他剑上火力,只有这戌土剑法……”
他的念头不过如闪电般一抹即逝,但已又觉对方压力更增。
“我这戌土剑法,虽可封闭他剑上的热力,但彼此招数大同小异,仅凭在功力
上分胜负,这一点我可不能压倒人家,唉,早先为什么让那播自达自由自在地跑掉
。他的玄武剑我虽使得不顺手,但这五行剑中,刚好是那玄武剑才能克住朱雀剑啊
,咳……”
这个念头虽然也仅在心上一闪即逝,可是他原本便心神本能集中,功力因之减
弱不少,哪堪加上这当儿又左思右想,更见得出形势愈危,不能以心驭剑。
这可把棚下观战的陆丹和邓小龙急坏了。
猛听当地一响,又是剑刃相去之声,却见那玄机子嘻嘻连退两步,方才稳得住
身形。
陆丹两人又惊又喜,真不知钟荃哪里得来这种神力,居然能够卖个破绽,然后
横剑硬架。
玄机了本已占了上风,刚才这一把他何尝不知敌人心意,乃是想硬对一刻。
在他想来,对方已势穷力拙,这硬对的主意,太以笨拙。
是以有恃无恐地一剑桥去,打算对方一架之下,挡不住自己数十年练成的内家
真力时,必先露出破绽,这时乘隙而进,一举成功,便可稳保这踞坐了二十年的盟
主宝座。
谁知两剑一触,忽觉敌人剑上之力,似真似幻,奇怪之极,自己暗中已用上十
成力量,但一触敌剑,攀然有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跟着对方剑上已生出反震之力,把个武林名宿震得不由自主,连退两步。
这一剑委实出奇,把个玄机子唬得心中打鼓。
暗忖道;“不好,看来今晚我一世英名,将要付诸流水了。
“这厮武功的确有鬼神不测之妙。
“凭我玄机子的修练和见闻,尚不识他早先使的一路怪剑是什么名堂家派。
“这个跟斗已裁定了,现在人家使出这种力量,我也辨认不出是什么来历。
“玄机子呀,征你数十年苦修,自命无敌天下,岂知今晚难保令名,对方却仅
仅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咳……”
须知玄机子被称为武当第一位人物,岂有不知天下尚有一种至高的功夫,称为
先天真气之理?
刚才钟荃正是施展出佛门般若大能力护身,以免一时失手,为敌所毙,记料这
一来刻上力量倍增。
关于这一点,可不能怪那玄机子识不透。
只因先天真气奇功,在道家称为罡气,在佛门则名为般若大能力。
近数百年来,已从人间绝迹。
虽然直门太清派的罡气奇功没有失传,但太清派传人,绝少涉足江湖。
直至玉蕊仙人暗中传给瘟煞魔君朱五绝以及传徒罗淑英两人,这罡气功夫,才
偶然再在江湖出现。
可是魔君来五绝毒名早著,遇上他施展这罡气功夫,必是有死无生。
罗淑英则几乎未在江湖上使用过,因此,这种先天真气功夫,到底也没有人见
识过。
钟荃的股若大能力尚未练成,因此在使用兵刃时,仅能护身而不能从剑上发出
。
是以刚才一剑架住对方猛研之力,固然是绰有余裕,但跟着挺剑进攻时,又消
失了那惊世骇俗的力量。
这一来莫说玄机子他这个未曾见识过先天真气是什么样子功夫的人猜不出来,
便棚下观战众人中,有那练成先天真气功夫的,也难以看出其中之故。
对剑之后,败局平反,两人又各以五行剑法,酣斗不已。
棚上的火炬,被两人的创风激荡得摇摇欲灭。
可是两柄宝剑各泛奇光,一红一金,满棚游走飞舞,映射出霞光万道,竟然比
火炬还要光亮。
陆丹已想出内中原委,吁一口气,道:“他这一剑,便是当日我以绝强剑风,
也摇撼他不动的职若大能力。咳,他为什么不早点儿使出来,白教我担忧这老大一
会儿……”
邓小龙瞧她一眼,但见她玉面上满是欣慰之容,倒非真个埋怨。
他也微笑一下,道:“这一来师弟不会有什么杀身之危,但要赢那老道,怕没
有可能呢!”
陆丹摇摇滚首,道:“算了,只要他平安下棚,便不分胜负,我也心满意足了
。”
邓小龙没有再说,心中却在赞美那爱情的力量,真个可以令人放弃了一切名利
之争。那本质原是虚假的名利。
他不禁想起华山的一位白衣少尼,就像一朵白莲花那般清丽出尘,远隔人间。
于是,他惆怅地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眼光重复投向棚上之时,忽地大吃一惊,低声道:“这情形可不妙,师弟曾说
过他的股若大能力未曾练成,施展时甚耗元气,看来直机于必不肯就此罢手,若是
久缠下去,只恐师弟会吃大亏呢……”
话未说完,棚上又传来清越如龙吟的剑刃相击声。
棚下近千观众,这时看得如痴如醉,再没半点儿声息。
因此他的话虽然是低声地说,却也传出甚远。
陆丹道:“我有什么法呢?反正……”
她歇~下,然后坚决地道:‘极正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啦,那老道
可也别想逍遥世上。”
她的声音是如此坚决,使得不擅幻想的邓小龙,却也墓然如见一幅血淋淋的图
画,在眼前晃动。
这几句话不但四大镖头听到,使那一向看得最入神的方巨也听到了,蓦地抖丹
田,惊天动地般吆喝一声。
这声音响得这么突兀,直如晴天响个震雳。
不少人本已因棚上险绝的斗剑而看得神摇胆落,吃他这一喝,严如当年在长圾
坡的夏侯霸,被张飞神威凛凛的一喝竟然撞坠马下,胆裂而死的情景。
许多人都腿脚一软,差点儿蹲下地上。
棚上的玄机子修练功深,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与左而目不瞬,这
时心中仍然毫无所动。
钟基却反而心神骤分,剑势略挫。
他们这种名家比剑,已到了一羽不能加的地步。
玄机子一见敌人刻势略挫,趁隙长驱直进,刷刷刷一连数剑,把钟荃迫到棚口
,只差一点儿便退跌棚下。
方巨振吭叫道:“好老道,我可要把你砸死……”
嚷叫声中,猛可举杖长身,真个想上棚助战。
陆丹清叱一声,道:“巨儿不得胡闹,给我安静点。”
钟荃在身在棚口,不能再退,只得奋力封栏敌人攻势,好别让对方将自己挤落
棚下,否则即是输了。
正在此时,耳中忽然听到陆丹清朗如银铃的声音,登时精神大振,陡然削出一
剑,竟是改用拦江绝户剑。
金虹铺涌而出,滚滚滔滔。
玄机子冷不防敌人又使出这手怪剑,但觉宝剑身形同时闪侧一下,竟然也到了
棚边。
这一来便变成两人俱站在棚口边缘之上。
钟荃只在百忙中奋力削出一剑,便立刻改用回戌土剑法。
这是因为除了使用戌土剑法之外,再无别法可以封住对方剑上发出的火
热。
可是方才改用拦江绝户剑,任他收发得快,也觉得炙热扑人,威力通异
起先比划之时,心中暗自一惊,明白人家剑法使开,朱雀剑威力已全部使出,
再也不能丝毫轻忽。
棚下的陆丹低声埋怨道:“巨儿你闹什么?敢是成心要使你钟师兄分心落败?
你千万别再乱来,倘若你一上台,他非得认输自刎不可,那时我也只好死在你面前
。”
声音中又忧急又幽怨。
方巨张大嘴巴,不敢做声。
他们几个人后面,猛然有人尖叫一声。
这一声尖叫,又把观战之人孩了一大跳。
邓陆等人齐齐回顾。
邓小龙诧道:“那厮怎的又来了?”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来到棚口,那矮矮胖胖的身形,在火炬剑光之下,映照得
分明。
邓小龙大声道:“潘自达你想干什么?”
喝问声中,身形一动,已纵过去。
白影乍闪,陆丹比他还快~步,拦在潘自达前面。
潘自达反手拔出乌黑闪亮的玄武剑,定睛注视着陆丹。
陆丹见他拔剑,忙也将太白古剑出鞘,很声道:“性潘的你敢来搞乱?你说的
话算不算数?”
他们这一纷扰,害得心神不能专一的钟荃,险招迭现,竟已被迫退了丈余。
潘自达并不置答,仍然定睛瞧着陆丹。
邓小龙一瞥他那然如有所失的眼光,立时明白这潘自达对于陆丹,已有永远不
再想念的决心,是以在这最后一面之时,禁不住那种按惆之情。
陆丹在后来已知那性潘的对她有意,此时猛可也悟过来,却因他大以无礼瞪视
而生起气来,刷地一剑戳将出去。
强劲得宛如真剑的风力,呼地直扑潘自达。
潘自达生像连闪避也不会,呆呆直立,那股剑风,把他的衣服压得向后面直飞
,差点儿便要裂体而去。
创风过处,潘自达仍然无恙屹立。
陆丹冷冷道:“你再不退开,我可不留情啦!”
潘自达猛可仰天尖声大笑,然后道:‘例才你的话,我完全听到,你确是对他
情深一片,哼!”
他冷冷哼一声。
陆丹勉强忍住怒气,只等他说出下面不堪入耳的话时,立刻施展绝学,将这怪
人立毙剑下。
“我可是瞧在你的面上份上,这才挺身多事。这可也值得,你刚才居然手下留
情,你瞧……”
末两个字倏然提高声音,手提处,一道乌光,随着尖叫之声,疾射棚上。
钟荃这回可占了心神不能集中的便宜,早在潘自达一叫之当。闪眼一瞥,只见
乌亮光华,劲射而至。
当下心中一喜,基地拼着再受火热烤炙之厄,奋力一剥削出。
丝丝之声,刺耳大作,玄机子身形猛可移开两尺。
钟基在这丝毫空隙中,倏然剑交左手,剑式源源所劈而出。
右手乘机一捞,把那一柄玄武古剑抓住。
玄机子倏然退开两步,棚上金虹火光霎消时歇,那十余支摇欲灭的火炬立时回
复原状。
他冷冷道:“你请了多少人来助阵?”
这句话含意甚深,即是说钟望要人家帮忙这样即便赢了,也不能算数。
二十年前剑会中,玄机子正被铁手书生何涪迫得险象环生,快将落败之时,却
给玄机子的侄子,即是后来的玉郎君李彬掷出一枚金环,以致失去一击成功的机会
。
平白让玄机子缓过手来,使出离火剑法,把盟主宝座夺取到手。
那时候,何涪便曾狠狠讽他一句,教他将助阵之人都唤上来动手。
这件事可是玄机子毕生之憾,如今正好报却此仇。
钟基道:“道长你刚才可未曾赢得在下,是么?”
玄机子不得不点点头。
钟望又道:“刚才是海南潘自达扔剑上来,在下伸手接了,此举并无影响道长
,反对在下不利,道长何能怪贵在下邀人助拳?”
这一点理由,凭良心说可有点儿歪。
但玄机子身份不同,却不能斤斤计较一些极微的枝节,只好嘿然无语。
钟基朗声道:“若道长认为并无不公之处,在下便再与道长继续比剑,
总要分出个高下。”
这两句话挑拨之极。
玄机子也朗声道:“贫道随时候教……”
钟基乘着说话之时,暗中一运气,通行全身经脉,知道虽然对方的朱雀
剑威力奇绝。
但因自己已运般若大能力以护身,是以除了真力略有减弱之外,并无所伤,当
下清啸一声,左手摔掉太微古剑,腾身飞起。
但见一道黑龙,打半空中扑噬而下。
玄机子朱雀剑一起,迎将上来,忽觉剑上红光虽然如故。
但威力显然已减,心中大吃一惊。
说得迟,那时快,钟袭仗着手中玄武古剑,在五行剑中属水,正好克制对方属
火的朱雀剑。
竟自使出云龙大八式,凌厉进击。
这云龙大八式自经白眉和尚创新溶旧,成为完整的一套招式之后,威力迎异昔
年。
早先钟荃只因对方朱雀剑厉害,不能放手尽力进攻,如今情知对方必因两剑相
克的异象而惊骇。
可能有空隙破绽可乘,是以一上手,宛如狂颌骇浪,拼命进外。
棚下观战之人,包括邓小龙、陆丹等在内。
全部屏息静气,惊见这一番主客易势的激战。
潘自达却在这时,悄悄地溜走,连那柄应该得回的太微古剑也不要了;
棚上两人,这时尽出一身绝学,拼命争持。
玄机子因自己的朱雀剑热力全失,徒然红光耀眼,却没有半点儿用处,心理受
此影响,竟然弃却离火剑法,而改用九宫剑法。
这可算他阅历丰富,才能及早为计。
否则他若继续使用离火剑法时,只要钟基一改用那玄武剑上的癸水剑法,登时
便分胜败,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两人一是武当第一人物,九宫封法玄妙无方。
一是昆仑门下最出色年轻好手,云龙大八式更是武林绝学,无坚不摧。
四周火炬摇摇欲灭,全场之人,莫不神摇目眩和紧张地等待那最后的一刹那。
但见满棚火舌乱吐中,还有一条黑龙,盘空飞舞,神奇矫健,兼而有之。
万籁俱寂中,猛听丝丝之声,刺破了这死一般岑寂。
但见乌光潮涌而去,正是钟荃使出栏江绝户剑。
这番放手施展此套剑法威力,委实有石破天惊之势,特别是这次使得极快,正
方三把共是九式,竟然在霎时之间使将出来。
玄机子身形一歪,朱雀创戳个空,攀见乌光倏收,化成一道黑线,疾如星火,
电急所下。
当地响处。
玄机子竟然闪之不及,吃钟荃一剑斫个正着,只因力道势子全局下风,故此那
柄朱雀剑猛然下沉尺许。
这一来门户洞开,钟望口中大叱一声,左手捏诀如剑,蹈隙便进。
玄机子左手急急封抓时,猛觉敌剑住往横一引,黏力奇大,身形因之而倾侧。
他要是身形被敌人牵动,那时无论如何也封拦不住敌人左手剑诀。
但要运劲拿桩站稳的话,则更难兼顾。
可能上下都要吃亏。
这一刹那,必需极正确地权衡利害轻重,然后定夺取舍。
玄机子情知唯有一法,可以必保自身安全,那便是立刻松手弃剑。
可是这一来岂不把盟主宝座也一齐扔弃?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他能不能因一身之安危而这么容易便放弃?
须知那时候武林中人,名心之重,甚于性命,宁可血溅当场,与名偕亡,而不
肯眼睁睁地,白送掉已得的名位。
这本来像是不大容易令人谅解,因为细究起来,人既死了,名也就毫无作用。
正是皮之已亡,毛将焉附?
可是我国自古以来,俱重视气节令名四字。
生命在这四字之前,弃之亦在所不惜。
此所以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一语,博得天下喝彩。
江湖上讲究名的观念,也是从这观点衍化出来。
太过重视一己生命之人,其行事必多卑屈,故为世人所鄙。
话说回来,这种名命两字的取决,必需有充份时间以考虑,才能根据理念而从
容弃命。
否则,人类求生的本能,最是强烈,任是大英雄大豪杰,也有惧怕的一刻。
这惧怕的情绪,实是源于保护生命。
可想而知,求生的本能虽人杰亦所不免。
在这电光火石般刹那间,玄机子左手原式封住对方足可取命的剑决。
右手不觉一松,疾然后退寻丈。
棚下观战之人看得清楚,轰雷般的彩声,墓地升起。
陆丹情不自禁,一跃上拥,拉着钟整的手直笑。
邓小龙也上了棚,他可是别有用心,先不理会钟荃,却赶快拾起那柄朱雀剑,
送到玄机子面前。
玄机子颔下灰白长须,簇簇乱抖,面目变色,话也不会说,更别说接剑了。
邓小龙替他归鞘背上,朗声道:‘走道长请看开一点,试想曹孟德横望赋诗,
一代果雄,如今安在哉?世上浮名,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老道长岂可执着…
…”
玄机子不知道有否听进他的一番大道理的话,面色灰败如死。
哺哺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贫道老矣,无能为矣,唉!”
棚下忽然跃上四个道人,身法轻灵美妙,显然武功极强。
这四名道人一现身棚上,棚下之人,全都紧张起来,立时又归于沉寂。
原来这四名道人乃是武当派中武功十分出色的第二代弟子。
只见这四人一直走到玄机子面前,稽首行礼。
邓小龙顿时也紧张起来,退到钟荃身边。
低声道:“他们都是武当派的,如今现身棚上,莫不成还要打一场么?”
陆丹微哼一声,道:“他们敢么?”
声音虽小,但那四名道人似乎已经听到,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这四个道人中,一个身躯魁梧,领下长着长长一部黑须,似乎是四人之首。
他道:“弟子修尘等叩见师叔。”
玄机子愣一下,道:“你们怎的会来此地?”
修尘道人恭容道:“弟子四人,乃奉师尊之命,来与师叔助威。”
玄机子啊了一声,面色又自大变。
他在这失败受创之余,心中苦痛之极,乍闻师侄之言,不觉深深感动。
到底掌门师兄度量宽宏,难以忖测,他此刻正需要有本门之人,以慰他的失败
,虽然,这个失败已是无法弥补。
但他与师门相隔绝二十年之久,一旦比剑失败,心头上之痛苦和空虚,那是无
法形容的。
如今,师门之路,居然大开着等他,不必孤身流浪于天壤之间,这种深思大德
,教他焉能不为之而感动?
却听修尘又道:“弟子等早在二十年前,也曾亲见师叔神威。”
玄机子不禁又啊了一声。
“师尊当年谕示弟子等,若见师叔失手,则立即请师叔回山,不必因此事而灰
心痛苦。如今仍是同样谕示,只因昔年师叔赢了,故此弟子等没有现身…·”
玄机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瞧着修尘。
拥下见这四名武当高手,并无行动迹象,不觉鼓噪起来。
那个面白无须,身量瘦削的道人,亦即是方才回头瞪陆丹的道人。
这时面上涌起兴奋的潮红,转眼去瞧棚下的人群,低声道:“师兄,听啊…·
”
修尘微哼一声,道:“修悟,你忘了师尊谆谆之嘱么?”
这个面白无须的修悟道人立刻稽首应是,不敢做声。
修尘道人又肃然道:“敢请师叔就此命驾返山,以免师尊挂念。”
玄机子长长吁一口气,道:“好,贫道这就返山谒见师兄,负荆请罪。”
他徐徐将道施技住的地方放下,然后把眼光移到钟基那里。
只见他木然而立,那柄玄武古剑,已经由邓小龙接过,扔给棚下的自己人持着
。
陆丹却护在他前面,仿佛一有什么事,她便立刻出手似的。
玄机子一阵灰心,没有什么话好说,微微一稽首,当先向棚下跃去。
四名弟子,也相继跃下,宛如五头灰鹤,横空而起,晃眼间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
棚下彩声复又大起,四大剑派的盟主宝座,从此到了位居边土的昆仑派手中。
陆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摇摇钟荃的臂膀,道:“我们也下去吧!”
钟望罢然如梦方觉,微笑从他面上泛开,他道:“他们都走了?”
陆丹也回报他一笑,道:‘你敢是喜欢得呆了?人家早走啦!”
邓小龙先跃将下去,央请四大镖头立刻转约相熟的武林朋友,到他家里欢度庆
功。
棚下彩声掌声,不绝于耳。
这种声音往往使人血液沸腾而忘其所以。
钟荃深深呼吸一下,尽量地享受着这成功后的彩声。
那些李府(玄机子的俗家)的家人,过来收拾这边棚上的火炬等物。
虽说他们主人方面的玄机子败了,可是他们仍然禁不住要偷偷打量这对年轻人
,特别是那位神采奕奕的昆仑神龙钟荃。
陆丹忽然呆住在棚上,火炬一支一支被弄灭和拿走,棚上渐渐黑暗。
她仿佛已曾经历完一段人生阶段,因此,偶有那能撩拨起旧日回忆的处境,便
足以使得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
她几乎错认那洪流横决般的掌声和彩声,乃是属于她的。
她曾经如是地渴望过这么一天,因此,不论白昼或黑夜,她总忘不了练剑。
可是,她终于放弃了。
那是由得理性地思考的结果,因此在下意识中,她仍然未曾息掉这个深深的渴
望。
此刻,她便陷溺在幻想中。
钟荃温柔地用手臂围拢着她的肩头。
轻轻道:“丹,我们也走吧,人家可差不多散尽了。啊,你在想什么呢?”
她单然惊醒,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想,实在不对,于是,她像逃避什么地方似地
,把头颅靠在他肩膀上。
悄声道:“我……我没想什么!”
钟荃心中甚是温暖,这刻他已是踌躇满志,世人所钦羡的一切,他几乎已全部
获得。
他赶紧把手臂垂下,因为这种举动,在公众场合里的确是太亲呢了。
先跃下棚去,回头一瞥,恰好瞧见她那张圆圆而红晕欲滴的娇容,紧随在他肩
膀后面。
他发觉她面上浮动着一种大风浪平息之后,那种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虽然他很快便转回头,走向邓小龙那边,耳中听到众人向他道贺之声,特别是
方巨那宏亮之极的喜叫声,他也随口应答着,可是,他一径在推想她为什么会表现
出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对于这种细小的变化,也会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以及寻求
其答案。
他发现她并不注意他的大微古剑以及玄武剑,那是由元万里和张济两人分持着
,元万里把那柄太微剑还给他,插向背上。
她也不太注意人家向他的赞语,只不时投以他一眼含情脉脉的眼光。
骤然间,他明白了她的心情,因为钟整心里明知她大可以和他角逐这盟主宝座
,至于鹿死谁手,则非俟拼斗之后,不能预卜。
然而,她已经放弃了,是毫无怨言地放弃了。
可是她的心中,焉能没有大风浪在呼啸奔腾。
在那艘自备的大舫中,他悄悄向她道:“丹,我永远会感激你的。”
她起初讶异地瞧着他,但瞬即明白了他的含意,于是,她欣慰地微笑起来。
笑得那么甜蜜和那么美丽。
钟荃觉得自己此生永远不会忘掉这可爱的笑容。
邓府中大摆筵席,由大厅里直摆到厅前的旷场,少说也有七八十席。
这些武林人物以及江湖豪士,全都和邓小龙有点渊源。
他们都十分钦佩钟荃的武功,故此邓小龙略一邀请,便都来了。
席间热闹之极,钟荃光是敬酒,也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邓小龙正式宣布万通缥局歇业,他本人也从此退隐江湖。
当时许多宾客都想知道那件失镖之事究竟下落如何。
但邓小龙井不提及,客人们自然不便相询。
一些来自北方的江湖豪客,提及近日黄河水灾,情形甚是严重。
可是目下和坤把持朝政,灾情无由上达,因此,这历代为患的黄河水灾;这次
特别严重。
于是,席间便有人发起捐助灾民,本来是推举邓小龙主持,但邓小龙苦苦推辞
。
钟荃虽有名望,但年纪太轻,办事阅历不丰,对于这种事,自然不能胜任,结
果主持大任落在中洲一位武林前辈娄子兴身上。
来客都纷纷踊跃认捐,钟荃也随众捐了一百两银子。
这数目本来不少,可是邓小龙情知钟荃身边有千万两银子,乃是当日蒙那波斯
老人慨赠的。
按理说,他不该如是俚各。
故此邓小龙心中甚是不满,但当时却没有说他。
却看陆丹时,只见她欢容满面,毫无反应。
这一场欢宴,只因有捐银救灾之事,故此直到翌日下午,客人才全部散去。
邓小龙以师兄身份,替这两位年轻人尽速办妥成亲之事。
他在庆功宴散后,才知钟荃敢情已和陆丹商量好,为了不让世俗惊骇,是以不
宜捐出巨额款项,准备两人一齐亲往灾区,展开救济工作。
这一来,他们的亲事,便须及早办妥,以免路上不便,况且,这门亲事,已蒙
昆仑长老和峨嵋掌门同意,武林人物原不大讲究繁文褥礼,故此这样便决定下来。
钟荃和陆丹此次北行,不但是为了水灾救济之事,而且关于朱修贤的下落,他
们也得尽力设法查个明白。
当然他们决不能查出那朱修贤的下落,因为朱修贤在洛阳时,因夜访他首年的
旧情人以致被活埋在后花园中,那藏宝的地图,便伴着他的尸骸永理地下。
此事将来在别书中当有交待,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婚礼在中秋后五日便举行了,观礼的人只有邓府一家以及方巨和四大镖头等。
人虽然少一些,气氛却甚是热烈。
这一对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的愉快,不必细表。
婚后的第三天,钟荃夫妇便带着方巨,一齐动身北行。
那匹神骏的漠外良种黄马,撒开铁蹄嘶风而驰。
旁边的是日行千里的白驴,驴背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娇艳少妇,不时含情凝照,
和黄马上的黑衣侠士,相对微笑。
雪儿现在老是找着方巨做伴,两下里倒也甚是相得,路上颇不寂寞。
鞭影蹄声,渐渐隐没在古道柳阴烟尘里。
邓小龙一领灰色布衫,凭亭遥望,心中说不尽怅惆之感。
他知道于今一别,表面上虽是送走了师弟夫妇。
事实上呢,他本人的事业、梦想都像随着那散发着青春的笑声,对人生热烈地
期望的两骑而逐渐远去,直至无影无踪。
正是中原弹剑神仙侣,世外红尘俱故家。
本书至此亦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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