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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血雨溅花红 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9 11:00:42 2000), 转信
血雨溅花红
第六章 釜底抽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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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谭雁翎这双精于断人的眸子,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感觉出这个人有异于一般—
—他显然不同于在座所有的皮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不曾与任何一个人,说过
任何一句话,在乱嘈嘈的群众场面里,他只是默默地保持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冷漠与客观
——
就凭这一点,就使得阅历惊人的谭老大爷对他保持警觉,刮目相看一一
能坐在主人这一桌的,当然都是些有鼻子有眼,或是自命清高的人物。
这一桌除了主人谭雁翎和账房胡先生以外,其他各人计有迎春坊的左大海夫妇,
“赛吕布”盖雪松,“黑虎”陶宏,青松岭方面的计有“客来轩”的“雪中客”欧阳虹
。
另外,还有三家皮货行的杜、刘、钱三位老板,这些人各以身份的特殊,而受到谭
、
胡二人的一番礼遇,被宠邀为首席上的客人。
谭雁翎目光向着胡先生一瞟,微微一笑道:“我想我们这一桌上,还可以容下一个
人!”
“东翁的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谭老太爷的目光,远远地掠过当中的几张桌子,注视向最里头
的一张桌于上,接道:“——这位朋友该就是姓桑的吧!”
胡先生顿然一惊,如果不是谭老爷子一言提醒,他几乎都忘了,忘了还有这么一位
客人。
他的眼睛顺着谭老太爷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发现到了那边最末座头上的桑南圃——
桑先生穿着一袭黄色的长衣,尽管是质料普通平常,可是衬托在他修长躯体上,一
点不显得寒伧,却别有一种杰出的气质!
他背后背着一副轻简的革囊,自从他第一次来到冰河集之后,这个皮革囊就始终不
曾离开他身边。
胡先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这位想必就是桑先生了!”胡先生很客气地抱拳道:“在下怠慢了贵客,尚请海
涵!”
桑先生一笑站起道:“不才桑南圃,这位想必就是谭府的大管家兼账房胡先生了?
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胡先生欠身引手道:“敝东有请,请先生移玉主席一谈!”
桑南圃想了想,道:“不才自惭形秽,何敢与贵上同席?这里也是一样!”
胡先生一手挽扶道:“桑先生不必客气,请吧!”
桑南圃并不十分乐意,却也不显着太见拒,二人遂转到了厅内的首席座上!
谭老太爷起身抱拳道:“先生世之高人,前闻小女谈及,一直心存结纳,请坐!”
桑南圃抱拳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晚生一介凡夫,何劳老先生上待,惭愧之至
!”
说完也不再客气,遂即坐下来。
一旁的“迎春坊”主人左大海却嘿嘿地笑道:“谭老是慧眼识英雄,这位桑爷是真
人不露相……桑先生,谭老爷子可是一番真心交结,老弟你也不必自负太高——”
话里大有语病,还未说完,桑先生面色一沉,左大海见机识趣,敢忙地把未出口的
话吞在了肚子里,桑先生凌利的目光在左大海面上一转,刹那之间,化怒气为祥和,只
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胡子玉察言观色道:“左老板你出言冒失,应该罚酒一杯,干!”
左大海哈哈一笑,道:“桑兄弟,你别见怪,我这个人一向口无遮拦,我罚酒,罚
酒!”
说罢仰首,把面前一盅酒干了个点滴不剩。
举座皆为他喝了声彩,也就因为这点小插曲,洋溢起每个人的豪兴,一时间显得宾
主皆欢!
谭老太爷举杯向桑先生道:“桑先生请!”
桑南圃一哂道:“晚生今日胃不舒服,恕不奉陪,请原谅!”
谭雁翎点头一笑,停杯道:“桑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桑南圃点点头,说道:“不错,是第一次!”
“府上哪里?”
“江南!”
“好地方——”
“老先生也去过么?”
“去过,去过——”谭雁翎连连地点着头,江南他太熟了,也曾是他称雄一时,跃
马横戈的灿烂一页,当然那个地方也给与他更多的辛酸,很多惨痛的回忆。
桑南圃深遽的一对眸子,紧紧逼视着谭老爷子,徐徐地道:“老先生既是皮号业中
的翘楚,当然知道有一位江南的皮业先进粱仲举梁先生吧?”
谭雁翎顿时面上一惊,遂即点点头,道:“知道——”
一旁的徐先生徐徐地为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说道:“怎么,桑朋友认识那位梁先生
?”
座上的皮行老板之一——钱老板,呵呵一笑,点头说道:“梁先生与我们东家谭老
爷子,乃是多年老友,焉能有不认识之理!”
“原来是这样……”桑南圃淡淡地笑道:“不才自幼即在梁先生所经营的皮行内工
作……”
说到这里,迎春坊老板左大海忽然插口道:“梁先生不是死了吗?”
桑南圃苦笑了一下道:“是死了!”
左大海直着眼道:“怕死了有十来年了吧!”
谭雁翎举杯一笑道:“大家喝酒!”
每个人双手举杯,干了一口!
听差的上来了大盆的红烧海参,在那个地方,海参之珍贵,不次于燕窝,每个人脸
上都带了馋涎之色。
胡先生举箸邀客道:“各位请!”
似乎只有两个人没有拿起筷子来,谭雁翎与那位小兄弟桑南圃。
两个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对方——
桑南圃还没有忘了前面说的话题,接下去道:“是死了很久,左掌柜的可知那位梁
先生是怎么死的?”
左大海咽下了一整条海参,翻着白眼道:“是病死的吧?——还能怎么死?”
刘老板插口道:“不!不……这件事我知道——东翁也知道——”
说时他看了谭雁翎一眼道:“东翁还记得吧,梁老先生不是死在马车上么?”
谭老太爷对于这一件事好像不大感兴趣,只是含糊地点了一下头,道:“嗯——好
像是!”
刘老板道:“听说是得了急惊风,唉!大好的一个人,说死也就死了!”
胡先生一笑道:“各位请用菜,我说——”
眼睛一瞟“赛吕布”盖雪松道:“盖老弟这一次收获不少吧!”
盖雪松笑道:“托福——托福——”
正想接下去再说什么,桑南圃插口道:“那位梁先生并非死于急惊风——”
大家伙都楞了一下。一来是奇怪这位桑先生何以老提这码子事,再者梁老先生昔日
的声名一如今日的谭雁翎,人们对于故人的追怀是难免之事,乍听他的离奇事迹,总会
令人开怀神往。
“啊——”这一次却是谭老先生接的碴,他很诧异地道:“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
死的么?”
桑南圃面上浮过一层伤感,但是他仍然能保持着一份局外人的悠闲,仅仅不过是一
份第三者的同情而已!
“——梁老先生的尸身运回之时,晚会奉命在灵枢一旁彻夜守灵,那一夜却是启发
疑窦与最忙的一夜了!”
“唉——”胡先生一笑道:“老弟台,今天大好的日子,老谈这些干啥呀!”
大家都笑了一下,只有两个人没有笑,桑南圃与谭雁翎!
谭老太爷沉着声音道:“不——这是一件不易听到的秘闻,梁老哥与老夫当年谊属
知己,难得桑先生这么清楚他的身后事情,老夫倒是愿意一闻其详!”说到这里顿了一
下,微微一笑道:“……桑先生,那死去的梁老哥,莫非与足下有什么亲姻之关么?”
桑南圃淡然一笑,摇摇头。
“那……”谭老太爷笑了一下,道:“既无亲属之分,何要足下彻夜守灵?”
桑南圃道:“那是奉了东升皮号的掌柜的,也是当年晚生的东家梁修身梁老板所吩
咐!”
“嗯,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答话的是刘老板,“我知道,梁修身不是梁仲举
老哥的亲兄弟么?”
桑南圃道:“不错,他二老是兄弟!”
谭老太爷一双敏锐深沉的眸子,向着账房胡先生看了一眼,胡先生也早已体会到了
,
两个人的目光交接一下,遂即又避了开来。
胡先生咳了一声,道:“梁修身梁掌柜的曾在杭市悬壶,是位出色的名医——后来
弃医从商,帮着他老哥经营皮号!”
桑南圃点点头道:“不错,梁大爷的尸身运回之后,就是由这位梁二爷亲自检验过
,
据他老人家事后说,梁大爷并非是死于疾病急惊风!”
本来是一件褪了色,无关眼前宏旨的旧事,可是经过桑先生这么一个人,那么煞有
介事地娓娓道来,却能使在座每一个人倾耳细听,而且深深地提起了兴趣。
最感兴趣的是谭老太爷了,他注视着桑南圃道:“桑先生,梁大爷既非死于疾病,
莫非还会有什么意外不成?”
“是有意外——”
“啊——”这一次,惊讶的是胡先生了,他直着眼睛道:“这么说,梁大爷莫非是
……”
“是被人谋害的!”
“……”胡先生的眼睛很技巧地又瞟了主座上的谭老太爷一眼。
大家伙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急于要一听下文。
侍者又陆续地上了两道菜——扒羊肉条,黄梅栗子鸡,却没有人举箸。
桑南圃夹了一枚栗子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保持着一副局外人冷静模样。
他慢慢地道:“梁二爷难判结果,梁大爷是被人用重手法因伤致死,伤中顶门,使
脑髓全烂……梁大爷一生克己待人,与同业和平相处,想不到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真
正是堪人同情!”
言下他作出了一副笑脸,如果你是一个洞悉入微而又冷静如同谭老太爷或是胡先生
者流的旁观者,你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桑先生的这番笑脸是如何的虚假,用以掩饰其
内在的悲伤而已!
谭老太爷敬了每个人一杯酒,微微叹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番内幕消息…
…
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呢?”
桑南圃冷冷地摇了一下头道:“不知道,不过据梁二爷事后形容说,下手杀害梁大
爷的人,乃是一个身负奇技,最少身具二十年以上深湛内功的高手所为!”
胡先生一怔道:“怎么见得?”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梁大爷头骨完整,但是内脑尽碎,下手者如没有精湛的透打
手法,焉能有此惊人功力?这当然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举座默然!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黑马蜂”花四姑,打破沉寂道:“那又为什么呢?杀人总得有
个理由呀!”
“图财害命!”桑南圃直截了当地说:“事后梁二爷清点大爷的家当,发现一批到
手的皮货货单遗失了,最奇怪的是遗失了一份皮货供应者的名单!”
说到这里胡先生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大概他是喝酒呛着了,咳得很厉害,很久
。
女人家就有寻根问底的耐性!
花四姑在胡先生的咳嗽稍停之后,立刻追问下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用处大啦!”左大海搭碴道:“有了这些皮贷供应名单,你就可以平地一声雷,
就地起家,也就可以像谭老太爷一样地当皮大王——”
“话怎么说的!”他老婆用力拧了他一把,左大海赶忙住口——
他嘿嘿一笑道:“我不过是这么比方罢了,又不是说谭老下的手。”
花四姑气得瞪着他道:“真是个混球,谁比不了,干嘛拿谭老太爷比呀!”
谭老太爷聆听之下,也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举座看他们夫妻那么开口,也禁不住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谭太爷笑声一顿道:“左掌柜的这个比方还真对,想必那个杀害梁大爷的人也正是
这番居心,桑老弟,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吧?”
桑南圃冷冷地摇头道:“还没有!”
接着他冷笑一声,道:“梁二爷自从有了这番结论之后,不出三天,竟然也死在了
自己寓所——”
“啊——”
大家全都愣住了,这倒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一件事,而且也从来不曾听人说过!
谭老太爷脸上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胡先生眸子里却隐隐现出一片凌厉!
桑南圃道:“梁二爷一如其兄,死得好惨,照样是颈骨无损,内脑尽碎……”
“会有这种事?”说话的是一直保持着冷静的“雪中客”欧阳虹——
此人五十不到的年纪,白净的脸皮,长眉细目,眸子每开合间,即闪灿着内在蕴蓄
的锋芒,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人物。
这件事与他好似直接有关联,他很奇怪地转望向谭太爷,道:“老爷子……真有这
回事么?”
谭雁翎冷笑着摇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过……”
桑南圃道:“梁氏二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梁二爷死了以后,梁家再也没有人
出面说话,梁家的独门皮货生意从此也就没落下去了。”
胡先生嘿嘿笑道:“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要照晚生来说,倒是何幸如哉!何其幸也!”
胡先生一怔,道:“为什么?”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胡先生请想,果真要是梁氏二老如今健在,焉能还会有谭老
先生今日之局面,所以在谭老先生来说,此事不是何幸如哉!”
胡先生脸上一红,鼻了里“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雪中客”欧阳虹闻言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在下当年是梁氏昆仲属下的供
应皮货者之一,唉——自从二老先后仙逝之后,我们这帮子人,才又投在谭老手下——
”
谭老太爷脸上越加地不自在,欧阳虹笑了笑,才又接道:“——只是谈起做生意来
,
谭老的手法却又较诸昔日的二梁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左大海在一旁帮腔道:“那还用说吗!要不然岂能有今日的这番成就?是不是?哈
哈……”
大家少不了接着又说一番歌功颂德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消除不了谭雁翎心中的块垒
,
也去不了桑南圃的落落寡欢。
一盘盘佳肴继续往桌上端,大家结束了这场沉闷的对白,开始大吃起来,轮番地向
着谭、胡二人敬酒。
一席饭足足吃了个把时辰才到尾声。
饭后,每个人回到了客厅,主人开门见山地与各位谈到了正题,收购皮货事情。
“赛吕布”盖雪松这方面人多,大小皮货列出一张清单来,有大小兽皮三千一百多
张。
“雪中客”欧阳虹这方面人少,但是也有皮货一千七百多张。
两者合计起来,将近有五千张兽皮,当然是个惊人的数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卖
方坚持不能少于十二万两白银,但是买方也就是谭老爷这方最多的只肯出价十万两,当
中相差了两万两白银,当然不是个小数目。
盖雪松与欧阳虹两伙子人谈了半天,觉得这个数目相差太大,要考虑一下。
谭老大爷肯定得很。虽然他内心很迫切地需要买进这批东西,可是却把数目扣得紧
紧的,绝不让步,答应让对方考虑三天。
谭老太爷今天情绪不太好,这笔大生意暂时到此结束,大家伙怀着满腔的希望而来
,
却意兴阑珊地离开。
客人陆续地全都走了,大厅里只剩下谭、胡二老以及八处分号的掌柜的。
这八位皮号掌柜的,都是谭雁翎手下的老人,这次纷纷返回来,乃是急于采办皮货
来的,想不到眼看要到手的生意,居然只为两万两银子的差距,而告搁浅,难免都有点
兴致索然!
谭老爷子看出了八人的内忧,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说道:“你们不必担心,十万两
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们会卖给我们的!”
钱老板展眉道:“东翁说的是……不过,十二万两银子能收下这批货也不算多,况
且今年生意出奇的好……万一要是因为两万银子之差,失了这笔生意,岂不是可惜!”
谭老太爷嘿嘿笑道:“你放心,错不了的,不出明天这笔生意就能成交,你们只管
预备下车,到时候装货就行了!”
钱老板是负责谭老手下第一家大皮号一一“翠华皮轩”的负责人,这家皮号在天子
脚下的北京城是首屈一指的第一家大店,生意最好,平素顾主多系皇族中人,就是天子
、
娘娘的应时皮裘,也是由翠华轩负责办。
敢和紫禁城皇家打交道的生勇,当然必须信誉卓著。只要货真价实,生意笃定得很
,
可是一出差错,咫尺天威,后果之严重也就不难想象。
谭雁翎为了要维持“皮大王”的信誉,也就格外地重视这家“翠华轩”的生意!平
素皮货的供应也必以“翠华轩”为第一优先!
想不到今年生意出奇的好,竟然使得翠华轩的各类存货,于短短数日之间,被抢购
一空,就在这个时候,负责皇差的内务大臣送来了一张订单——
“翠华轩”的钱老板接到了这张订单之后,和往常一样,照例地先收下了巨额定银
,
交了保,这时候才发觉到库里已没有存货。
钱老板赶忙地向谭老爷子告急催货,咳!妙的是北几省的八大皮号,居然都有同样
的现象,每一家皮号的生意皆是出奇的好,皮货供不应求。
于是八家皮行的老板会商的结果,这才联袂共下,来到青松岭向谭大老板催货来了
。
这是个好消息,谭老太爷不胜惊喜之下,才想到了要大做一下,于是设筵十席,预
备直接地与各皮货供应者打上交道。谭雁翎看准了这批皮货的客人,认定了他们这批皮
货非卖给他不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急。
坐在狼皮靠垫的大师椅上,谭老爷子手里拿过钱老板递来的皇家订单,仔细地看着
——
紫貂上皮团龙褂袄各两件,上用。
紫貂上皮团凤凰女祆两件,后用。
海龙斗篷一袭,上用。
银狐斗篷十件,肃、依、顺、和……等十宫分用。
好大的一笔生意,谭老爷子眼角带着笑纹,频频点着头。
他的眼睛不及一一细看,订单上盖着内务府的朱砂大官玺,以及北京城十家皮号的
联保印模子。多少年以来,这份皇家的订单,带给他一种自满与荣誉,一直维持着他在
此一行业中,高执牛耳的隆望声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失去这种荣誉,直到现
在为止,他还是有此自信。
他的眼睛向着“翠华轩”的钱老板看了一眼道:“限期还有多久!”
“还有五个月!”
“那还早!”
“东翁——”钱老板说着身子靠近了一些,说道:“内务府的张采办告诉我说,皇
上已经听说了长白山出现白魔王的事情……”
“啊——”谭雁翎微微一愣。
钱老板说,“圣上很有意思要那张白魔王的皮,做成一个斗篷,张采办说这笔生意
作成了,银子随便我们报价,皇上一高兴一定还有特别的封赏!”
“嗯——”谭雁翎一只手摸着下巴,频频地点着头。
“这个畜生我知道——”胡先生在一旁搭腔道:“我看总有两百年的道行,谁有这
个本事——”
说着目光直直视向谭雁翎:“除非老爷子亲自出手——”
谭雁翎摇头一笑,道:“我也不行——慢慢来吧,前年我看过它一回,总有一丈多
高,说它是白魔王一点都不夸张,精得很,都快成气候了!我看等定下来以后,叫欧阳
虹去辛苦一趟,猎熊他还比我在行得多!”
这时另外一家皮号的李老板趋前道:“东翁,我那号里货缺得紧,因为没有新货供
应,这两天怕已被迫歇业了!”
谭雁翎一怔道:“有这么紧,去年存货不是很多吗?”
李老板说:“多是多,可是今年初,都教一人给买光了!”
“一个人?”
“一个姓孙的!”
“怪事——姓孙的?”翠华轩的钱老板一怔道:“是江西人,六十来岁的一个老头
?”
李老板一怔,道:“不错,是这么一个人!货全让他一个人给买光了!”
“有这种事?”——这一次惊讶的却是保定府分号的苏老板,他瞪着一双大眼睛道
:
“穿着猞狮皮褂的孙老头?”
“不错!”李老板怔往了。
这时另外三四家分号的老板一个个面有异色,大家都凑在了一块,彼此嘀咕了一阵
子。
其中姓张的大声道:“这里面一定有个什么名堂!”
胡子玉已然觉出了不妙,看着各人道:“怎么样?你们行里的货也是……?”
张老板直着眼睛道:“也是一样,都是由一个姓孙的老头把货给买光了!”
胡子玉脸色一变,转望向发愣的谭雁翎道:“东翁,你看这件事——”
谭雁翎冷着眼道:“姓孙的是什么长相?”
李老板道:“瘦高的个子,六十五六的年纪……”
谭雁翎冷笑一声,道:“右面上可有一块青记?”
李老板一惊,道:“有,东翁认识这个人?”
胡子玉走过来,望着谭雁翎道:“……是他?”
谭雁翎哼了一声,道:“错不了!”
他重重地在椅子把上拍了一下,道:“——这是有计划的阴谋,我们得赶快准备!
子玉,你快差人上江南几省去通知所有的分号,叫他们存着货,不许大宗地交易!”
胡先生答应了一声,刚要步出,就见家里的老苍头谭福兴奋地跑进来,道:“老爷
,
江南皮号的王掌柜和苏掌柜的都来了!这下子可真热闹了!”
胡先生一怔道:“糟了!”回头看着谭雁翎苦笑了一下道:“晚了!”
谭雁翎愤声道:“快请!”
王、苏二位就站在门口了,闻声匆匆走进来,王老板是金陵“凤翔皮号”的当家主
事,苏老板是应天府“和兴皮号”的当家主事。
当然,这些个皮号名目上各有老板主其事,而真正的大老板,却是远在天边的谭雁
翎,说白了,这十多家皮号的老板,不过是受雇于人,坐拿薪水的伙计罢了。
王老板是四十来岁的一个胖子。
苏老板是五十岁左右的一个瘦子!
这一胖一瘦两个人凑在一起,看起来可真有个意思,二人冲着谭老太爷抱拳为礼,
又与其他几家行号的老板握手寒暄客套了一番!
胖胖的王老板,冲着谭老爷子一笑道:“生意好极了,货都光了,是向老爷请货来
了!”
苏老板也接着笑道:“是啊,老爷子今年要大发了!”
谭雁翎神色一阵黯然,冷冷地道:“不用说,又是姓孙的干的好事了!”
王老板笑道:“不错,是姓孙的……咦——东翁怎么知道的?”
谭雁翎皱了一下眉道:“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胡先生愤然作色道:“这件事再明白不过了,姓孙的是想砸我们的招牌,叫我们只
有招牌没有货,好狠!”
谭老爷子顿了一下脚,忽然道:“糟了——”
他看着胡先生道:“子玉,你快去请盖雪松和欧阳虹来,快!”
胡先生也想到了事态的严重,当时转身步出,三脚并两步地向着门外奔出。谭雁翎
看着客厅里惊慌失措的一群,强作微笑道:“你们都别急,事情还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
大家请坐!”
十家行号的负责人听大老板这么说,心里也都暂时安下心来,纷纷落座!
钱老板问道:“东翁,这个姓孙的你老认识?”
谭雁翎冷冷一笑,不便说出当年结仇之事,只含糊地道:“我知道这个人!”
苏老板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谭雁翎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无非是要砸我这个皮大王的招牌!”
众人原来是抱着一团采兴邀功来的,却没有想到淋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个面现沮
丧,垂头不语。
北京城天子脚下的那位钱老板,可就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一瞬间他已急得脸上
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冒着白毛虚汗——
“东翁……我这号里情况特别,东翁你老得设法周全才是……否则误了生意,我的
身家性命只怕不保——”
谭雁翎顿时一呆。
钱老板的话并不夸张,这种添制龙袍的差事,一个到时交不下来,圣上一怪罪,可
就有“欺君”之嫌,那时候身家性命不保不说,连带着十家铺保也都遭殃,说得轻一点
也得查封他们的买卖!
钱老板想到了这一点,哪还能安下心来?
谭大老板比他更急,这件事关系着他二十年在皮业界中的声望和信誉,假使把近日
来仇家上门兴仇,和这件事连带着一想,他内心就更加不安宁,忐忑难平。
站起来踱向窗口,他一言不发。
钱老板焦急地跟进去,哆嗦地道:“东翁……你老得想个法子呀。”
“我不是正在设法么?”谭老爷子狠狠地咬着牙齿,道:“我就不信他们能置我谭
某人于死地!”
钱老板大名子明,是直隶省人氏,本来就是经营皮货业的,因为当时生意不好做,
绝了皮货的来路,后来把店盘给了谭雁翎,谭雁翎接手之后,扩张门面,重新铺张,仍
聘钱子明主其事,这种羁拉宠络的结果,使得钱子明肝脑图报,生意就此大了,不数年
成为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行号,成为谭雁翎手下最赚钱,最能代表他信誉的一家皮货行
!
也因为如此,谭雁翎对于这位钱子明也就格外地欣赏、看重!
“你先沉住气!”谭雁翎道:“等子玉回来再说,刚出门的买卖还能变了卦?姓孙
的真能有这个本事,我还真服了他!”
“我想也是的!”钱子明脸上回忧为喜地道:“有了那批五千件皮货,我们什么问
题都解决了!”
“要是失了这笔生意,我们也就完了——”谭雁翎落寞地说着,言下颇有不祥之感
!
大家伙坐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巴巴地等着账房胡先生能
把盖雪松和欧阳虹两个人给请来!
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他慢慢地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摇头,苦笑地坐了下来—一大家的眼睛都在
瞪着他,他大概觉得自己必须要作一个交待,尤其是对谭雁翎更要有所交待。
谭雁翎的眼神,代表了他的询问,紧紧地逼视过来,像是在问:“怎么样?”
“唉—一”胡子玉叹了一声道:“晚了一步,人都走了!”
“走了?”谭雁翎一怔道:“上哪里去了?”
苦笑着摇摇头,胡先生道:“听说是一个体面人物,备好了十辆车,车早就等在外
面,这伙子皮客前脚出了我们的大门,后脚就上了人家的车,给载走了。”
包括谭雁翎在内,每个人的脸上都罩下了一片阴影。
谭雁翎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那个姓桑的单客!”
“他怎么没去?”
“他没有说!”胡子玉看着发呆的谭老太爷,苦笑了一下道:“东翁……我看这件
事……对方是经过一番严密的计划,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不能吃这个亏!”
谭雁翎咬牙道:“客来轩的那帮子皮货客呢?”
“也被载走了!”胡子玉冷冷地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大家眼睛望着他,急于听下文。
“东翁!”胡子玉忽然作色道:“看样子这一次对方来势不小,是安心要我们活不
下去,东翁,我倒有个办法,乘着这帮子人还没有回来的当儿,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
手法先到迎春坊把那批皮货给冻住,或者干脆先给搬过来,给他们一个霸王硬上弓,卖
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这个……”谭雁翎犹豫着道:“这样做怕不太好!有失……忠厚!”
“东翁——”胡子玉道:“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哪还能顾到这些,他们不仁,我们
就不义!”
“可是事情只能怨和我们过不去的对方,却不能怪罪到这帮子皮客的头上!”谭雁
翎讷讷地道:“这么做的结果,势必会开罪这帮子皮客,那么以后再要跟他们打交道可
就难了!”
胡子玉呆了下,毅然作色地道:“东翁的话固然不错,可是不这么做,眼前十几家
皮货行即将倒闭,后果太严重了!”
“翠华轩号”的钱子明哆嗦着道:“老爷子……也只有这么做了,不能再考虑了!
”
苏老板也急道:“老爷子,我们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何况咱们也不是抢,他们回来
的时候,咱们还是照价给钱,这没有什么不对!”
“对!”钱子明附和着道:“东翁,你就不要再耽搁了……”
谭雁翎叹了口气,眼看着胡先生道:“好吧——子玉,这件事你出面去办吧!最好
不要伤了和气!”
胡子玉点点头道:“好!”
站起身来,匆匆步出!
胡子玉带了两个人——李豹、徐棠,匆匆地来到了迎春坊,李、徐二人是谭老爷门
下的食客,武把子都还有一手,胡子玉把他们两个带出来,当然有点助阵的意思。
这时候“迎春坊”大门半闭着,春阳一片射进来,照着两三个懒散的伙计。
伙计们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老板左大海却正在与他那个花不溜青的妻子说着闲话
——
一角,座头上正有一个人脸朝着墙角在喝着问酒,这个人从背影上看上去,大骨头
大架子,头发很长,上面缩着一条黄色的带子,衣着亦很讲究,只是看不见脸——
他本人也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似的,要不然不会那么个坐法,把前面身子朝着壁角。
胡子玉同着李豹、徐棠匆匆走进来,左大海慌张地站起来迎接过去道:“胡爷你老
又来了?请坐,请坐——”
他一面拉开了座位,又回头招呼着他老婆花四站给三个人泡茶。
胡子玉摆了摆手,说道:“用不着客气,我是来看看盖雪松一伙子回来没有?”
左大海道:“还没有,胡爷,有事没有?”
胡子玉坐下来,身后的李豹、徐棠也跟着坐了下来。
“左当家的,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东家谭老爷子平素待人怎么样?”
“那还用得着说呀?胡爷——”左大海看了李、徐二人一眼,心里可由不住有些儿
犯着滴咕。
胡子玉冷冷一笑,说道:“左当家的不愧是个爽快人,好,那么胡某再问一句,咱
们东家与胡某人平素对左当家的你怎么样?”
左大海怔了一下,赔笑道:“没话说——尤其是胡爷你,对于我左大海太照顾了!
”
“说得好!”胡子玉的脸可就一下拉了下来:“那么现在我们东家有件事要请你当
家的帮个忙,不知道当家的你肯赏个脸不赏?”
左大海“啪”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巴掌道:“行,胡爷你关照吧,风里来,雨里去
,
赴汤蹈火,我万死不辞!”
胡子玉一笑道:“好,当家的你言重了!”
“黑马蜂”花四姑赶忙白了她丈夫一眼,抢上前冲着左大海道:“你这个人也不问
问人家胡爷是档子什么事!出了差,你当得了么?”
胡子玉冷哼了一声道:“花大娘,你用不着急,事情只要你们点头,没有担不下来
的!”
花四姑冲着胡子玉福了一下道:“胡爷可别多心,你老也是知道的,我们开的是酒
店,有些—一”
左大海已经注意到胡先生脸上的神色不对了,连忙插口抢道:“胡爷,有什么事你
老只管说吧,姓左的能够效力之处万死不辞!”
“是这么回事!”胡子玉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有人存心跟我们东家作对,详细
的情形,也就不必多告诉你了,反正是今天我们所谈的那批皮货,我们是要定了!”
“这个……”
“就依着大家的意思!”胡子玉道:“十二万就是十二万,反正,货我们是要定了
!”
左大海笑道:“好!等他们一回来,我就通知盖雪松,叫他们赶紧把货给送上府去
!”
胡子玉冷冷一笑道:“那就晚了!”
“晚了?”左大海显然不明白眼前的这番情势。
胡子玉一笑:“我只问,这批货,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在楼上库房里!”
“好!”胡子玉点点头道:“那么现在就请当家的你帮忙,我们先提货!”
“这——”左大海红着脸道:“胡爷,这个我可不敢做主,货是人家的,我可不能
随便动!”
“你可以不动,我们自己来!”
胡子玉身子猛地站起来,回身招呼李、徐二位道:“李豹、徐棠上楼提货!”
左大海倏地横身拦在楼梯口,李、徐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胡子玉。
胡子玉面色一沉道:“左大海,你这是干什么?这点交情你都不买么?”
左大海苦着脸道:“胡爷……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那些个主儿
哪一个也不好说话……胡爷你老多体谅,还是等他们回来再搬好不好?”
胡子玉长眉一挑,厉斥一声道:“左大海!”
姓左的别瞧平素很厉害似的,可是遇见了事情,尤其是碰着了胡子玉这般厉害的角
色,他可就显得硬不起来了!
“胡爷你……”左大海苦笑道:“你再等上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也都要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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