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六回 夜半钟声到客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9 11:08:39 2000), 转信

    简昆仑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他却并没有付诸行动,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表情
一派轻松,不时笑脸常开。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开,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曾见过对方那个奇异
的首脑人物——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翩翩风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绵密精严、高超秀逸的一个剑士?
    自负狂傲、目高于顶的一个狂客?抑或虚怀若谷、深不可测的隐者?
    一个粗线条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还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平凡人物?
    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想到这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船行一路,虽只是两岸芦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画,时见雁点秋容。
    那日水上一战之后,再没有突发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这般度过,橹声欸乃,浪花片片,夜来风雨,时有落叶满船。闲来
倚船,未始没有落宽的感伤,但闻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随遇而安。
    三天以来,时美娇再也没有出现,便是她身边的两个爱婢无音、无言,也只是每日
侍奉餐饮琐碎事的必要一现而已。
    对于简昆仑,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认定了他不会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
间舱房,非但窗扇常启,连门扉也破格不再下锁,偶尔兴来,即使到外面舱板上走走,
也不致就惊动了什么人。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已,真实的情况又将如何?却是费人思忖。
    静中无聊,简昆仑也曾把船上的几个人想来解闷,不可置疑,飞花堂主时美娇剑术
武功、聪明才智,俱为一流,人既有情,却不以情用事,端的是个厉害已极的角色。即
以其手下的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两位副堂主而论,也无不深邃精谨,难以度测。
其它众人不必多论,只是这三个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无论如何,以飞花堂主时美娇为首的这次出行,规模颇隆,目的应该不只一宗。如
果说仅仅只是为了简昆仑一个人,未免小题大做。玉剑书生崔平的死,只是一个意外的
插曲。简昆仑既然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接下来的下个步骤,又将如何?很可能他们对
永历帝仍不死心,只是这件事却是一时急不来的。
    简昆仑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仅凭直觉,即可判定永历帝不在这艘船上,甚至于还没
有落在他们手里。这一点确使他为之暗中庆幸。
    是不是便是因为如此,时美娇等一行的任务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动?
    这些事却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细。
    静静的水面,甚至于连个波纹都没有了。也只有大船经过时,带起来汹涌的怒涛,
搅碎了一天的宁静。
    风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热。
    四下里环境,美不胜收,凭栏顾盼,只见岸上红叶,状若红海,陌上野菊,无尽芳
菲,衬以镜面儿也似的宁阔江水,两相映照,简直像是梦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传说中
的世外桃源,也无以过之。
    黄昏的太阳,渲染着野渡枫林那么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红……
    看着看着简昆仑亦不禁为之赞叹了一声:“妙啊!”
    却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常闻滇境风光绝佳,较之桂省亦不为差,只不知眼前来
到哪里?船行多日,未免有些发闷,眼看着这等风光绝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来,上岸
玩上一趟才叫过瘾。
    心里方自动念,却已感觉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远,来到了一个岔口。眼前双峰对峙,水面变狭,落红缤纷里,这艘大船拐
了个大弯儿,岔进到右边疑是乱红叠嶂的水面,便自缓缓向岸上靠近,随即停了下来。
    简昆仑这才发现,眼前百十丈方圆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个岔流,前道没有出路,
只是一湾静水而已。
    静静的浅水岸边,早已为落红片片的枫叶所布满,一行黑白天鹅,猛可里扇翅踏波
飞起,猝然间使人感受到自然与生命的结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泼生动的,两者缺其一,
便为不美。简昆仑所看见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却能感觉出大船的泊岸,以至于完全静
止。
    他却也注意到,另外随行的四艘大船,并不曾跟进来,仍自继续前行。这样便不啻
说明,自己所乘坐这艘船的脱群而出,当是另有行动与任务了。
    这么大的船,人这么多,竟然听不见一点点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抑或是也
同简昆仑一样,沉醉于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风光!
    很久,很久,才感觉出有了人声!
    有人在说话、走动……
    船身微微的在晃动,透过清晰的那种叩击声音,声声由顶上踏过,简昆仑立刻警觉
到那是马蹄的声音,原来有人把牲口牵向岸上。紧接着他甚至于连牲口的响鼻声音也听
见了。
    滨岸红叶丛里,有人策马疾行而去。
    一个披着蓝色缎质长披风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另一匹却是无人乘坐的空
骑,极快的一霎,已消逝于岸上枫叶丛里。虽然如此,却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眼睛,
甚至于马上那个披着蓝色披风的人,也无所遁形。
    海客刘青!
    此人身任飞花堂的副堂主,在万花飘香一门之中,职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
多的事情,简直无需他自己偏劳,只消吩咐一声,尽可交由手下人代劳,是以眼前这次
行动,显然具有非常意义,颇为令人玩味。
    其实不难猜测。由对方空着的那匹坐马上,简昆仑立刻猜测出,海客刘青此次的行
动,多半是在接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当非一般寻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则,也就
无需像海客刘青这等角色亲自出动。
    一个念头,闪电似地现自脑海,“莫非是永历皇帝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使得他大大一惊,顿时为之不安起来,左思右想,怎么也无能释怀。
    想想看,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永历帝虽有李定国将军的勤王大军就近保护,可是万
花飘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没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来去,即使将之生擒,也不稀
奇。
    对此,那一天玉剑书生崔平曾有详尽分析,万花飘香的总舵把子:飘香楼主柳蝶衣
之所以动有此念,显然极有深心,永历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里,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
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尽皆为其所愚,听其使唤,形成挟天子令诸侯的局面,
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简昆仑却又能如何?
    想想一筹莫展,也只能静以观变,再图后策了,往后时刻,时闻笑语。脚步声甚是
频繁,一路在船上闷了多天,似乎这一霎,才得获准登岸,自是皆大欢喜。
    简昆仑正不知是否也应下去走走!却听得房门轻叩,接着启开,无音走了进来。
    “堂主有请!”
    说了这句话,便自退了出去。
    简昆仑心里微惊,那日一见之后,已与时美娇未再谋面,忽然相召,却不知又有什
么花样,却也不容多思,随即走出船舱。
    无音杏眼向两侧微微一瞟,笑道:“在房里待了好几天,还不够?想不想出来透透
气儿?”
    简昆仑正要说话,无音却以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了他的开口,即见一个人
由后面舱房开门步出,循梯而上。
    无音拿眼睛眯着他,一直待他离开之后,才自含笑道:“多听少讲,包你不吃亏,
走吧。”
    简昆仑听她这么说,干脆一言不发,即同着她循级而上,向舱面步出。
    这是条少见的宽敞大船,连同最下层的浆橹操作大间,共有三层,如果连舱面的一
层也算上,便是有四层之多。每一层分设舱房数间,俨然一艘楼船。
    眼前无音带着简昆仑一直来到了舱面,却见岸、船之间竟然搭有一座宽敞扶梯。
    简昆仑同着无音循梯而下,一直来到了岸上。原来船身过于高大,如此一来可以不
必施展轻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万花飘香一干帮众,鲜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随同时美娇而来诸人,更是个中佼
佼,两丈来高的船身,纵身可及,即使轻功欠佳,亦有绳梯可攀,想来是为了方便骑马,
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才所见,却也不便向无音开口询问。
    眼前同着无音穿过了稀疏的一片枫林,来到了右侧弯出的一个盘口,几株老梅,虽
不到开花时节,却已黄叶落尽,秃木苍劲,古意盎然。
    却在这里摆设着一张小小方几,设有香茗,主人时美娇已然在座。
    一袭绿色及地长裙,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宝石亮片,恰与上身的云字粉色珠帔搭配,
衬上玉肤花容,真个我见犹怜。
    破例地,她脸上没有系上面纱,浅笑轻颦,无尽春情韵致,较之那一日的冷艳如霜,
诚然两种韵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后,时美娇才自浅浅笑道:“对不起,让你在舱里闷了几天,特地请你出来
透透气,这里风景不错,大可赏心幽怀。”
    说话时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几分娇媚,万紫千红粼粼莹莹,揉碎在醉人的
酡颜里,便似饮了芳醇般那么让人着迷……
    奉上了一盏香茗,无言悄悄退后,与无音并立于时美娇身后,宛若一双璧人。
    “我们在这里可能有一会耽搁,等一位朋友……至迟不会超过午夜便可启航,更有
两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说到这里时美娇眼神里颇似有几分落寞的伤感。那却也只是一霎间事,转瞬间便自
消失。
    简昆仑虽是满心好奇,却也不欲多问,宁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观察,用自己的耳朵,
多留意听。基本上对方佳人,仍然是敌人,无论她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姿态,都不能消除
对她应有的戒心。
    这个风华绝代,举止若仙的姑娘,其实也正是杀死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刽子手,简
昆仑若非麻木不仁,便无能忘怀。
    有了这层潜在的阴影,简昆仑再看对方这个人,便有几分自恃,不致为对方美色所
乘。
    “那一天与你比剑之后,我曾仔细想过,很可能你留了几分忠厚……”
    简昆仑心里一惊,不觉向她注目而视。
    时美娇问说:“是不是?”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简昆仑想来,对方能有此悟及,实在是太奇妙了。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着,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
直刺向他的心里。
    “那是我事后的分析……”她微微笑着,“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
是这样,必然是有原因的,请恕我好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并非如此,我当然也就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了!”
    简昆仑并不遁目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开始发觉到对方少女极聪明,对付聪明的人,
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极愚笨,一种是比他更聪明。
    看来这两种方式,今后要交叉运用,如此才不致为对方所识破摸透,着了她的道儿。
    时美娇含笑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点以后不难证实,哦哦……”她说:“你的伤好
些了?”
    说时,那双眸子寻觅着,直向对方负伤之处看来。
    简昆仑一哂说:“贵门的伤药确有奇效,已经不碍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
要不然我早已丧命于姑娘雀翎之下。”
    时美娇笑了一声:“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别当我听不出来……”
    轻轻一叹,她接着说:“我想你也同我一样,应该有此感受,那就是一个人的武学
境界,也可以说他的剑术境界,达到了一个水平之后,便会十分渴望地去寻找一个能与
匹敌的对手,这却又是矛盾的……”
    “为什么?”
    “那是因为,”时美娇说,“非如此便无能证实他的存在。这个他心目中的对手,
如果找到了,两者很难和平共处,结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两败俱伤,如果找不
着这样一个堪与匹敌的对手,却又是多么遗憾,他会觉得终其一生都是无聊的……”
    顿了一顿,她那双眼睛更似充满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着说道:“也
许便是因为这种心理的促使,才至于伤了你。”
    简昆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意思也正好说明了我远非姑娘你的敌手……
看来你也只好继续失望遗憾下去了。”
    “是么?”时美娇脸上笑靥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以后将会证实。”
    目光微偏,看向身侧的无言,吩咐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陪简相公在这里吃
饭,你预备去吧!”
    无言领命返身,身形略闪,已是三丈开外,再闪,已近江边。船就泊在那里,当中
间隔着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枫,看来饶有奇趣。
    总似有小风徐吹,引得丹叶飘零,暮色残照里,交织着梦幻那般的迷离……即使赳
赳武夫,在此陪衬里也当“雅”了,更何论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气!”简昆仑微微笑说,“我只是阶下一囚而已,难道贵门一直都是
这样厚待敌人?”
    “那倒不是!”时美娇说,“我们对付真正的敌人,是很残酷的,哦!也许残酷这
两个字用得并不恰当,不过我们是不会感情用事的,当杀者杀,当纵者纵,就像那位崔
先生,他的死一点也不意外……”
    “哼哼……”
    简昆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压不住脸上横生的怒意,几乎有发作之势,他却毕竟又
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应得,又何至罪延其母?还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单纯了……”
    说着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绽开的唇角一线,露着编贝也似整洁的一排玉齿,透过
她宛似有情的一双眼睛,在对方这个少年人身上转动着,似乎突然才有所领悟,领悟到
对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儿子手里,那个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们不问原因,
只看结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种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要说到原因,
太复杂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简昆仑说,“姑娘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道理很简单!”时美娇说,“比方说吧,路边上有个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
于还是个残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无限关怀,你说,这个罪恶的结果,又能
怪谁呢!”
    被她突然的这么一问,简昆仑真有些糊涂了。
    时美娇看着他神秘地微微笑着,几缕散发,轻拂前额,她伸出纤纤一根手指,把它
分开来。
    便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含蓄着几欲无可笔墨形容的美……乃至于简昆仑心
里大大的为之动了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双眸子移开了去。
    少顷,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对方身上。
    时美娇侃侃说道:“这个乞丐的遭遇,尽管可怜,却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为走
上了这条乞丐的路,当日种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么我们便只是可
怜而已……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深一层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简单了……”
    “那时候呀,”她说,“你就会听到许许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于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内,都将要为他眼前的贫穷、病疾,沦为乞丐负责任,他本
人倒像是完全无辜的了,这个论调又岂能算是公平的呢?”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为自己所犯下的杀人罪过而辩驳。
    “所以,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你必然先已种下了死的因,才会得到死的果。其它
都无关重要,大可不予过问!”
    “所以”,她虽然仍在微笑,实已语重心长:“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儿子杀死的!
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
罪过往自己身上栽,因为这种事,实在也是无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红叶,冉冉自天空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绿色缀满宝石亮片的长裙上,她便不自
禁地用手轻轻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轻轻地一嗅……一霎间,像是拾回了童年
那段岁月,毕竟童年与少女之间的成长,是有着相当过程距离的,特别是眼前的她,虽
然绮年玉貌,正同于其它少女一样,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然而她却是自己知道:这一朵
盛开的鲜花却生长在满是蒺藜、荆棘里面,别人也是看看,最多止于欣赏而已。
    自然,她心里还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负担,这些自非匆匆一见,相知不深
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简昆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了一下,对方这种论调,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实在不能苟同,却也不便与她争执。说话时,无言已转回,手里提着个花式讲究的食盒,
会同无音着手布置,把香喷喷的几式菜肴摆满几上。
    简昆仑肚子里倒是真有些饿,看看几样小菜:清蒸鲈鱼、爆蟹、油焖笋、醋溜白菜,
瓦甑里是清香扑鼻的莼发双煨汤,一盘银丝花卷,一瓮精米香粥。
    虽不是什么讲究菜色,看来却极可口,所谓秋风动莼鲈之思,一霎间莼菜、鲈鱼都
有了。
    主人性格无拘,简昆仑也无需客套,道了声:“有僭。”即行吃喝起来。
    时美娇吃了个花卷,喝了碗汤,便自搁下筷子,简昆仑却食量惊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爱喝那个汤,莼菜与发菜都煨得甚烂,汤色碧绿,间以山中老菇,那味儿
前所未尝,却是可口极了。
    时美娇见他爱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边的无言道:“为简先生添汤!”
    简昆仑摇摇头说:“够了!”
    时美娇说:“不用客气,这也是我最爱喝的,菜可以不吃,汤却不能不喝,他们都
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变着法儿,每天都为我准备一碗很好的汤!”
    说话时,无言已把满满一碗汤送上。
    简昆仑却之不恭,接过来又自喝了。
    无言随后清理碗碟,无音却服侍二人漱口、净面等,最后奉以香茗。看来一切平常,
全然出自素习。由此看这位飞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该是何等养尊处优,她却不曾为
此而疏忽之武术剑技的浸淫,真正难能,令人钦佩。
    对于她,简昆仑时时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轻心,莫以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谊的
表现,便可松弛了内心的防守,事实上对方的下一步究属如何,简直讳莫如深,还是未
知之数。眼前的笑脸,并不表示日后便不会白刃相加。
    对于时美娇,固然要有此一番认识。对于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时时保持冷静!
    简昆仑再一次举目向对方打量时,不自禁地心里便这么提醒着自己。
    时美娇端着细瓷碗,就近唇边,刚刚要喝,却微微一笑:“有时候思想就是这么奇
妙,你信不信突然而来的感触?这意思是说,我忽然感觉出来,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
什么。”
    简昆仑不禁怔了一怔。
    时美娇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脸上却保持着神秘的笑:“你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对我的
怀疑。是不?”
    简昆仑简直为之震惊,他却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聆听之下,微微一笑。
    “当然……”时美娇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忽然间兴
起了这个念头,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和谐的气氛里,为什么?”
    简昆仑一笑说:“你很聪明。”
    “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这个感觉完全正确?”
    “我不否认!”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基本上还是敌人!”简昆仑坐正了身子,单刀直入地说:“我的生命,
眼前甚至于还操在你的手里,虽然眼前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却不能不小心地防范!”
    “你说得很对!”她笑得很甜,眨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
你逃得了么?”
    “眼前当然不能!”
    “以后呢?”
    “那可就难说了!”简昆仑说,“人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这句话!”时美娇说,“是不是希望我对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会的!”简昆仑说,“你的任务是负责把我交给那位爱花的主人:柳蝶
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应该称呼他柳先生……”时美娇仍然微笑说,“或是像你前面说的,叫他一声
爱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我会记住这句话!”
    时美娇点点头:“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与他见面以后,是不是还能活着,可
就不知道了。”
    “即使见了面以后,我活着的机会,也不会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大
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没有!”
    时美娇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你是个心地很细的人,可是对于柳先生,你切莫
自信太深,这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忠告。”
    简昆仑说:“那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性情?”
    时美娇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却在他脸上转着:“你的剑法诚然可以称得上高明的了,但是并不见得就
高出于我,很可能我还较你高出一筹,你可同意?”
    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霎间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生性顶是要强,让他自承技不
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人,然而那却是实在的,
他便只得承认。
    “你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时美娇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剑法不如我,并不表示
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我所知,当今武林,剑法不要说能
胜过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两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与我相伯仲,
已经足以自豪……”
    简昆仑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发觉到对方少女太过聪明,擅揣人意,即使连心里想的,也在她观察之中,
可得随时提防仔细。
    时美娇一双澄波眸子睇着他,继续说道:“我所以这么说,乃是在告诉你,你我的
剑法,在当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杰出高手,只是如果拿来与柳先生比较……”
    一霎间,她脸上现出了凄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
恰当……”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过你许多了?”
    时美娇笑了一下,脸色看来似乎更凄凉。正如同简昆仑一样,一个人完全否定自我
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终也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段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来!我们到前面走走!”
    说着,她随即站起来,向着濒近水边的地方走过去。简昆仑不觉地也移动了脚步。
    太阳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边天际仍然还泛着一些微微的红,大群鸦雀,聚集在附
近几棵枫树上,吱吱喳喳叫个不歇。
    鸟雀总爱在这个时候,团聚树上,在一天结束之前,做一次离别欢聚,然后各自归
巢,却不知竟给人以乐趣之机……捕鸟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机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于大树之后。便在这一霎,年轻的捕鸟人,倏地跃身而出,手
里挥动着一面系有红布的长竹,同时发声大叫,众鸟闻声而惊、张皇四散,年老的捕鸟
人,便于这时闪身而出,渔夫撒网般地,飞出了手上巨网,一下子网了个正着。
    众鸟啁啾,彩羽缤纷,像是一片云般。为数千百的鸟群,随着那面大网,一下子落
了下来,却又腾空而起,已飞出百十丈外,捕鸟的老少二人,却是毫不惊慌,只是仰空
望着,眼看着这片鸟云,在一霎间的飞跑之后,终于再次坠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鸟人
的算计之中。
    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由微微摇一下头,叹了一声。
    时美娇脸上却现出了笑靥。
    “可怜的鸟!”
    “聪明的人!”
    说话的两个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却有微异,前者见仁,后者见智,显示出了
两种不同的胸襟抱负。
    简昆仑说:“我说可怜,只为众鸟的事,平白着了人的道儿,丧失了性命。”
    时美娇笑着说:“谁叫它们如此慌张愚笨?这些鸟儿若是团结一致,向着一个方向
齐飞,便能脱开捕鸟人的毒手,偏偏它们计不出此,死有余辜。”
    简昆仑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人心未免过毒,也太狡猾。”
    时美娇笑得像一朵鲜花:“人所以异于禽兽,正在于他们比其它禽兽多了一份智慧
与聪明,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谁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聪明的人,永远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简昆仑的眼睛,有如两把利刃,狠狠向着她逼视过来。
    时美娇依然面现微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弱
肉强食,适者生存,哼哼,你要是为此不平,那可是一辈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着她眨动着一双眼睛,幽幽说道:“我喜欢聪明、智慧,厌恶愚蠢,这个世界上
的一切,都理应属于聪明人,正因为愚笨,便活该失掉了许多机会,而没有份儿,这也
是上天所赐予人的不平,争也争不来的。”
    简昆仑冷冷地说:“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论调,智慧固然弥足珍贵,为人所喜,却
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来嘉惠于人,才是得其所处。反之,祸国殃民,便为人所恶,令
人十分痛恨的了。”
    时美娇偏过脸瞅着他,微微挑动了一下黑而秀长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无意
与你多争,偏偏就看不惯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什么是嘉惠于人?什么又是得
其所处?这可又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简昆仑说:“愿闻高教!”
    “好吧!我就随便举两个例子给你听听!”她接着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筑万
里长城,杀人如麻,够残忍够坏的了吧;隋炀帝挖运河,只为一己之逞,千万人流离失
所,够惨的了吧,当时人人恨恶,骂着昏君,只是今天看来,功价便大为不同,千百年
后,其意义更当有甚于今日,所以论人论事,要看其长远,不能拘于一时,这便又是智
慧与愚蠢所见不同了,你以为呢?”
    说完,她便静静地向对方看着,透过她那一双澄波的眸子,实在显示着她的聪颖才
智。显然她不甘服输,即使为争一时口舌之利,也要领先对方一筹。
    简昆仑自然有所领会,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
    时美娇说:“你怎么不说话?”
    简昆仑说:“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简昆仑冷冷一笑,“那是因为,秦始皇、隋炀帝在我眼里,永远是
残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万年也是如此。”
    说了这几句话,他便转过身子,不欲再与她多说。
    时美娇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说:“很多人的看
法与你是不一样的。你虽不忿,却又奈何?”
    说完这些,她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简昆仑霍地回过身来,心里不服,想要顶撞她几句,偏偏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看
在时美娇眼里,却是更为得意,盈盈做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你别心里不服气,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聪明的人,永远是占上风,愚
笨的人,哼——对不起,便只有往后面靠边站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表面看来,确是如此,实际的情形却又不一样。姑娘当然听
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吧!”
    “听过!”时美娇冷冷一哂,“这只是指一般小聪明的人说的,真正聪明的人,却
不在此例!”
    说完她微微一笑,斜过眼睛来瞟着他,神采间更形得意。他虽然嘴里不曾明说,实
际上却已在显示出她是以聪明者自居了。
    简昆仑心中颇是为此不服。自幼以来,他父亲教诲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个心
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实常常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忠厚于先,便不免为人所乘,如此一
来往往便为人误为愚蠢,实则大智若愚,看来这层道理,对方姑娘未必认同,也就不必
与她争一时口舌之胜。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环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价值观念,但一个人的个性,却是与
生俱来的,一个人要想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这个貌若鲜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会为她美色
所乘,然而她实际的内涵,又是如何?也许她的心与她的脸一样的美,也许却大不一样,
成了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其间差距,何能以道里计?
    眼前这个时美娇该是何等形样的一个人?
    这么想着,他锋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着她脸上直视过去。
    无论如何,她已是杀害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凶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与她无能
妥协……虽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终将无能
洗刷掉她杀害崔氏母子鲜血淋漓的手印。
    这么想着,简昆仑只觉得透体发凉,一双眼睛不自禁地由对方美丽娟秀的脸上移开
来,再也无能向她多看一眼。
    时美娇微微一笑,正要说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眼波轻转,直向着
远方丛林间望去!
    两骑快马,并驰而过。惊鸿一瞥,随即掩饰于乱红深处。
    虽然这样,简昆仑却也看见了。
    非只是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以及披有蓝色长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见。便是那原本
空着的坐骑上,竟然也坐着一个人——一一个白发皤然,身着血色大氅的老人。两匹马
倶是一般的快,乍闻蹄声,踪迹已杳,观其来势,正是这个方向。
    时美娇脸上神色,颇有所喜,看了简昆仑一眼道:“我们回去吧!”
    无言、无音一双孪生姐妹,聆听之下,更不待吩咐,随即动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
来,其时简昆仑已同着时美娇,缓缓向岸边走去。
    看看已来至大船,简昆仑却只是一言不发。
    时美娇微微一笑:“你已经看见了?”
    简昆仑心里明白,对方所指的,当是那两骑人马,便点头道:“看见了。”
    时美娇忽然停下了脚步,奇怪地向他打量着:“你觉得奇怪么?”
    简昆仑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顿又道:“这事又与我何干?”
    时美娇点点头说:“你果然能这么想就对了,记住,少管闲事,否则对你是很不利
的。我还有点事情,船就要开了,请回船去吧。”
    简昆仑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跃身上船,径自走了。
    却也没有忘记临走之前的一番视察。
    此时此刻,正有两名汉子,将一席血红色的地毯,沿着地面过道、扶梯,一路向船
上搭起。这番举止,自非寻常。那意思其实不言而喻,便是将有贵宾上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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